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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六十章 进取

    何平背靠着向城池内侧的堞台,坐了下来。

    他年纪轻轻就能被徐晃看中,拔擢为校尉,自身确有过人的地方,适才只是乍见大军的恐慌,这时候稍微冷静下来,便觉得句扶说得有道理。

    此等规模的人马大举南下,每一天人吃马嚼,消耗的物资不计其数,绝不可能由汉中经米仓道运来,一定是就地筹措,大肆掠夺。或许他们选择在这时候南下,正是看中了田间麦菽即将成熟,正好可充军粮。

    而逃亡的人呢?在山里吃野果么?虽说賨人是久居山间的民族,可何平知道,在携老扶幼、更无积蓄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维持多久。

    倒不如守城。汉昌城是小城,小城的好处是守御所需的人力不多,眼下句扶所部县兵数百,再加上俘虏们,足够用了。另外,正因为汉昌是小城,即便被攻克以后,收获也很有限,或许敌军会直接跨越此地,继续深入益州。

    如果想得更好些。如果守住汉昌城,凭此功勋,或许能给自己和同伴们,换来一个不错的前程?

    罢了。他下定决心。

    何平抬眼看看句扶:“孝兴,就按你说的做。”

    句扶笑道:“好!”

    两人当下各自伸手,击掌为约。

    何平起身站到句扶之侧,眉眼间已满是凝重肃杀之气,霍然与方才大不相同:“既然我们要守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说。”

    何平拍了拍墙头:“马超的人马与巴賨蛮兵不同,光这点准备根本不够,疏漏太多了。”

    他的身份只是官府所属的农奴头目罢了,但此刻说起话来的姿态,倒像一军主将,仿佛天生就该在这个位置上。好在句扶并不计较何平的言辞,于是他便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直说下去,并不考虑别的。

    眼看句扶紧皱双眉,一副等待自己说话的样子? 何平紧接着道:“往城墙上运输滚木擂石没错,但墙头狭窄? 这些东西放太多了,影响人手调动。战时如果需要转运? 也来不及。拿一半下去? 分成两组,堆积在城下空地即可。”

    句扶随手点了一名小校:“照此去办? 快!”

    “另外? 城头的谯楼、垛台之类,这会儿再修缮也来不及了? 把他们撤下来。这批人转去收割城下的麦菽,并搜罗一切牛羊畜力之类。收割来的粮食? 颗粒不许私藏? 全数归入县库。收割不了的? 放火焚烧。”

    另一名小校应声去了。

    “再有,你现在将县兵都放在城头? 城里都是民伕和老弱妇孺? 这样不行。把民伕打散分配? 与县兵们掺杂在一处。民伕们不持刀剑,削竹为兵? 只要能站在城头? 往下刺击就可以了。你我各带最精锐的百人为预备队? 其它人分成三班轮番值守。”

    渐渐围拢过来的小校们已经听得傻了。句扶叱道:“照着办!”

    何平继续道:“墙体夯土破损那几处,也不要再赶制木墙了。木墙承受不了撞击,没用的。立即在破损的墙体后方挖掘壕沟,越深越宽越好。若敌军突入,我们就依托壕沟防守。”

    句扶自己都听得傻了。他忍不住叹气:“你这厮,在曹军那边待了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怎么我现在听来,倒像是有十几年戎马经验的宿将一般。”

    何平淡然道:“听人谈论些,自己再留心多问几句,便知道了。”

    “对了。”他又想起一事,再度拉着句扶的胳臂,两人退到城墙角落:“只要敌军不围城,每隔两个时辰,派人往宕渠急送军报,以便雷将军那边的援军掌握局面,真到了万一的时候,我们全得指望雷将军救命!”

    句扶低声道:“你是说,汉昌城守不住的时候?你还是觉得汉昌守不住,对么?”

    “那得看敌军是否全力攻城,也得看我们的运气。”何平道:“三五日内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孝兴,你确定雷将军那边必会支援?”

    他盯着句扶道:“我们是要坚守待援,可不是坚守待毙!”

    句扶咬牙道:“如今益州已经大乱,你觉得左将军会允许羌胡人插手进来,乱上添乱吗?左将军既然压服刘季玉,哪有再和马超平分益州的道理?援军一定会有,我们他妈的先守三五天再说!”

    “呼……”何平深深吐了口气。

    两人谈论的时间稍微久了点,有其它的将士疑惑地探头来看。两人连忙重新走到城头。句扶遣人送来铠甲兜鍪等物,何平也不客气,就在城上仔仔细细地装束起来。

    在他们视线所及的东橸山和西龛山隘口,仿佛北来的风忽然变大了,吹得两处原本浓黑的烟柱慢慢散去。那当然不是敌军退去的缘故,而是敌军已经通过了两处隘口,所以覆土压灭了狼烟,以便行军。

    “一会儿若有几处隘口逃回的县兵,须得约束在一处,不能让他们乱说乱动,散播畏惧恐慌的情绪。”何平又想起一事来。

    “好,就这么办!”句扶照旧赞同。顿了顿,他笑道:“有你在城里主持,守上三五日必不是问题。”

    在两人视线投注的东橸山隘口方向,马超正策马越过冒着袅袅青烟的倒伏栅栏,站到高处眺望。

    米仓道沿线绕山越岭,多有险峻隘口。便如此地,距离隘口的土木建筑不到一丈便是深谷,深谷中云蒸雾蔚,看不见底。

    马超单手牵缰,随意地控马立于深谷之侧。有时候马蹄蹬下的土石崩解出小块碎片,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向深谷底部坠落下去,令得部属们倒抽一口冷气,但马超本人好像全不介意。

    “两天。”他扭过头,对马岱说:“两天之内攻下汉昌,休整一日,而后折而向西,翻山越岭,直取阆中,威胁蜀郡。”

    马岱沉吟不语。

    马超笑道:“你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益州,你也怀疑我们有没有力量进取益州,对么?”

    马岱偷偷望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只觉他虽然笑着,可英俊的面庞却始终有些阴沉,眼中带着逼人的寒气。

    “我愚钝的很,素来想不清楚这些……所以我一直觉得,回凉州更好些。”他垂首道:“不过,兄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马超放声大笑,惊起林间群鸟。

第三百六十一章 良机

    自从长安城下遭到韩遂等人的合谋背叛,马超本人竭尽全力才杀出重围,而继承自父亲马腾的近万部曲折损殆尽。虽然得到张卫暗中接应,但经过斜谷栈道抵达南郑的部下,只剩下五百余人。

    这种前所未有的惨痛失败使马超暴怒欲狂,胸中愤懑郁闷之气无处发泄;他的行事比往日更加激烈,动辄杀人,情绪起伏也难以揣度。

    但马岱身为他亲近的从弟,到底较常人大胆些,也敢于提出自己的疑问。

    “我们以张鲁的名义调动汉中人马,但因唯恐尾大不掉,只抽调了一万出头的兵力。这些人在三天之内就被打散建制、填充入凉州旧部的管辖之下,斗志很成问题。而原本约定来汉中汇合的羌胡首领只到了杨千万和阿贵两个,携有羌胡兵力合计不过五千……”

    马超冷哼一声:“所以你觉得,我们不该来益州,对么?”

    马岱挥了挥手,让扈从骑士们散得远些。他下马向前,替兄长牵着马缰,一边走,一边低声回答道:

    “拜韩遂老狗所赐,我们的力量较之前削弱了,而益州这边……刘季玉在此经营数十年;左将军兵强将勇,连曹公也奈何他不得。兄长,我们真的能压过这两家?我们的根基始终是在凉州,若去凉州招揽羌胡,不是比转战益州要简单些吗?”

    “我们的根基在凉州……”马超嗤笑地重复了一句,巨大的兽面头盔随着他的笑声起伏晃动,好像一头狰狞猛兽发出暗哑笑声:“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根基在凉州么?”

    “还请兄长指教。”

    “凉州人起兵造反,是光和七年的事。最早只有安定、金城、陇西等地的羌氐部落参与,后来扩张为波及凉州、关中的大动荡。因为羌胡粗野难驯,其间掌控羌胡实力的首领人物,如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李相如、王国、阎忠等人旋起旋灭,谁也没能力坐稳首领的位置。直到韩遂老贼和我父亲,才真正掌握这股力量,引为己用。对吧?”

    “除了族父和韩老贼,兄长你也是极得羌胡人心的英雄。昨日我还听阿贵说,兄长神威有若天人。”马岱恭维了一句。

    “那是自然……论起在羌胡中的声望,我比韩老贼强多了。”马超自得颔首。

    他继续道:“然则,为何直到韩遂和我父亲,才坐稳了羌胡豪帅首领的位置,不虞被那些羌王、氐王抛弃呢?是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李相如、王国、阎忠等人俱都无能?还是我的赫赫威名那么有用?”

    马岱回头看看自家兄长,沉吟道:“是因为族父与韩遂主动与朝廷往来,获得了朝廷封拜认可?”

    “大谬不然!”

    马超手腕轻翻,马鞭“嗖”地一声破空划出? 搁在了马岱的肩膀上:“因为那时候? 我父亲和韩遂两人在关中立足了!”

    “凉州穷苦,而关中相对富庶;只有立足于关中,掌握当地源源不断的物资产出? 才能够不断地召诱、安抚凉州的羌胡势力!”马超用马鞭拍打着从弟的肩膀:“你想想,若没有关中的钱袋子支持? 光靠厮杀,那些羌氐势力哪里杀得完?”

    马岱若有所思。

    马超继续道:“无论是我扶风马氏、韩遂,乃至程银、侯选之流? 在关中时? 莫不号称以凉州为基业? 据广漠之地、牛毛之众;而在雍凉? 则吹嘘身处大汉腹心膏腴之所,富有财货足以酬庸……”

    “也就是说……”马岱探出双手作势:“同时稳固掌握这两处? 才是我们的力量来源,反之……”

    “反之便如此刻。我们既然丢失了关中的领地、部曲,成了丧家之犬,当这消息传到雍凉,则雍凉之人莫不意沮,而四方羌胡闻之,即生轻侮之意。”马超格格地咬着两排雪白的牙:“当日我们势力强盛的时候,号令所及,举凡雷定、强端、宋建等人,再如那些高平屠各,谁敢不从?可现在呢?就连杨千万和阿贵这两个,也在我面前摆谱了!”

    马岱不禁苦笑。

    兴国的氐王杨千万一向与扶风马氏交好,马超还纳了杨千万之女为妻,是以明知马超兵败于长安,依然领众数千来助。然则与此前情形不同的是,原本在马超面前卑躬屈膝的杨千万,此番竟时常摆出岳父的架势,俨然成为马超的盟友而非下属,其状孰不可忍。

    既如此,马超不愿折返凉州的原因就很明白了。就连羌胡部落都已动摇的情况下,拿什么去压制近来势力渐渐稳固的韦康、赵昂、梁宽等汉家强豪?到那时候万一有失,则陇上数十年经营荡然无存,下一步又该怎么办?以此观之,马超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可我们不是已经控制了汉中么?如果凭借汉中的力量先取羌胡各部,似乎也无不可?”马岱随口问道。

    搁在马岱肩上的鞭梢一抖,“啪”地打在马岱脖颈处,让他一个踉跄。

    “蠢!”马超骂道:“曹操已经到长安,他随时会领兵继续南下!那时候我们控制了汉中又如何?顾不得羌胡,先得指望凭借这五百人本部来驱使汉中之众和羌胡之兵,在如此狭窄的汉中与曹军消耗?这有多难你明白吗?就算做成了,徒然替刘璋、刘备之流做盾牌,于我们有什么好处?”

    “最好的办法,就是眼下这般。留庞德在汉中拖延时间,而我们凭借这支兵力火急行动,在益州杀出一片天下!”马超狞笑道:“这时候益州大乱,刘璋的势力四分五裂,而刘备的力量从荆州远道而来,他们各有各的弱点,这正是天赐良机……我们就让益州更乱一些!而攻略益州城池过程中,我们还要让那些汉中弱兵习惯杀戮、习惯抢掠!”

    他用马鞭勾着马岱的脖颈,将他带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自己身前,俯下身道:“若是此行顺利,我们就能成为益州之主!退一步,也能周旋在益州势力之间,割取属于我们的地盘。到那时候……我们利用益州的人力物力重建大军,或者恢复凉州的基业,或者杀回关中,找韩遂那条老狗算账!哈哈!哈哈!”

    “可是……”马岱想要说些什么,硬生生忍住了。他习惯了听从兄长的指示,也坚信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是要兄弟同心。

    “两天。”马超踌躇满志地道:“两天之内攻下汉昌,休整一日,而后向西攻取阆中,威胁蜀郡!我已经算定了!”

    此时兄弟二人已经渐渐离开山形险峻之处,视线所及,可见南面的丘陵间有小块平原,平原上阡陌相连、河水如带,一座城郭屹立其间。

    分由东西两路前进的氐王杨千万和阿贵,已经挥军迫近汉昌。两面大纛并在一处,迎风招展。

    “中军加速行进,抵近城池,侧翼警戒,后队扎营!”马超挥手发令。

第三百六十二章 消耗

    太阳渐渐从最高点偏离,向西方坠落。

    北面来风愈来愈猛烈了,隐约带着些寒气,卷起尘土和落叶,拍打到将士们的盔甲和武器上;有几匹战马被灰尘入眼,不安地踢打着蹄子,低声嘶鸣。

    “竟不休息,直接准备攻城?”

    看着城下无数人忙忙碌碌地砍伐树木,捆扎云梯,打造大型攻城器械,句扶倒抽了一口冷气。而何平注意到,当敌军大队步卒忙碌的时候,数量近千的骑队正在稍远处虎视眈眈,那些骑士绝大部分都不着甲,而披着各种污垢不堪的皮袍……那是羌胡骑兵,或者是氐王的部下。

    何平本人沿着米仓道来回走过数次,深知沿途险峻。这么大规模的骑队能够从汉中抵达这里,并且保持着随时作战的精力,绝不是容易的事。这些人的骑术必定都很高明,而且也有坚韧的意志。

    于是何平挥了挥手,令聚集在城门下方的三十名骑士散去。这些人,是汉昌城中精选出的骑兵,本打算趁敌军原来立足未稳,先搏一个头彩。他们都是敢死的勇士,但何平不会让他们送死。

    “快搬运土石,把城门堵上吧。”何平道:“别的不用再想了,就只死守。”

    半个时辰之后,敌军骑兵先动。

    上千人的骑队分为三组。两组各三百人的骑队分别兜截汉昌城南北两处城门,防备城中守军的突击。第三队四百余骑,缓辔散开绕行城池,远远地射箭,以分散守军的注意力。

    城头守军立即还射。

    顺时间,城内城外,羽箭飞舞。

    一支支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形的轨迹轨迹,如成群的飞蝗般腾起而又落下。有的射中目标,激起痛呼;有的胡乱坠落,噼噼啪啪地打在城墙或地面上,然后被另一名弓箭手捡起快速地还射回去。

    句扶不避箭矢,端然站在城台高处,指挥作战。

    他身高体壮,连腮胡须蓬乱横生,站在那里有如一座威猛异常的标识? 阖城将士看到县尉在此,便觉安心。

    各处军报源源不断送来,汇集到此处城台:

    “敌军约五百人? 高举云梯猛攻城东不止。兄弟们斫断了五六架云梯,敌人落城者不下数十? 但后继人马照常跟进? 我们应付得有些吃力。”

    “敌军约五百人,正在用巨木撞击城西缺口处的木墙? 我们的弓箭手遭到敌方压制,折损不少。我们已加快挖掘堑壕? 以备木墙坍塌。”

    “敌军约千人? 举云梯、推撞车急攻城南,两次杀上城头,何校尉亲自带人赶过去指挥抵御? 手格数人? 迫使敌人稍退。”

    与此同时,在句扶视线的正前方? 超过千人的庞大队伍正缓缓迫近城墙。城墙上的弓弩手竭力射击? 箭矢落在密集人潮之中,却如同落进真正的大海里? 连个水漂都打不起来。

    句扶往地方队列的深处看去? 又看到一支甲胄鲜明的小队? 俱持大刀,呼喝催促进攻。

    “看看? 看看,那是督战队!就连攻一个小小县城,都要督战队吗?”句扶冷笑一声,大声向身边将士们说道:“不用怕,眼前这些杂兵比我们要慌得多!”

    当下众人再看如潮如浪的敌军,眼神中便多了些蔑视。

    然则数量上的优势是明摆着的,督战队也确实有用。片刻之后,浪潮轰然拍击到城墙,数十座当场砍伐树木制作、歪歪扭扭的简陋云梯从人群中翻起。

    “奶奶的,让预备队准备!”句扶骂了一句,拔刀向前。

    除了急奔向城下传令的两个人,其余将士们紧跟其后。城池就这么点规模,根本不容主将始终在后方从容指挥。如果句扶畏怯避战,只怕此面城墙的县兵们立刻就要崩溃。

    “不许后退!不许后退!”句扶大声叫嚷着,沿途推搡着几名动作慢了点的同伴,横冲直撞地进入城台下方的战场。

    此时众多云梯的顶端已从垛口处探出来,攻守双方围绕一处处云梯奋力厮杀。在极狭窄的城头,无数刀剑挥舞,带出道道血光,枪矛疾刺,溅起声声惨叫。

    有临时征调上城的民伕持削尖的竹竿连续刺死数人,手脚发软跪地呕吐,随即被敌军杀死;也有自诩勇猛的士卒在最关键的时刻顾盼畏缩,结果被后方同伴硬生生推进刀丛中,瞬间断成数截。

    双方都在高呼喊杀,双方都在为了自己的活路而搏命,可究竟这是为了什么?这些流淌成河的血究竟能换来什么?蚁民们没有时间去想,去问。他们只是前仆后继,去厮杀搏斗,去死。

    汉中将士的攻势,稍稍受挫,又如涨潮时的巨浪再度拍起。

    在城门的左侧,几座云梯并拢排列,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力;而在右侧较远处,一座较短的云梯贴着垛口下方,数十名身披皮甲的精锐之士顺着云梯向上急攀。为首一人大跳上城,双手各持斫刀大砍大杀起来。

    这数十人都属于五斗米道中的力士之流,最为精锐,被他们抓住机会以后,整段城墙的守卒顷刻之间死伤近半,余者连连后退。

    县兵中的什长暴怒地大声叫喊,试图鼓舞士气,将敌人反推回去。才说了两句,一支流箭斜刺飞落,正中他的肩窝,从后背贯出,鲜血立即从前后两处伤口喷射出来。

    那什长大叫一声,探手去抓箭杆,手伸到一半,只觉疼痛难忍,而力气忽然消逝。他控制不住身体,慢慢地坐倒在地。

    恰在这时,一名敌方士卒从他面前跨过,于是他下意识地抱住这条腿,死也不放手。隐约觉得后脑和背脊处连续几次剧痛,随后忽然天旋地转;原来他与敌方士卒一齐从垛口处翻身坠落了。两人的身体砰然着地,在地面溅起丈许方圆的大股血渍。

    县兵当中,很多人都是亲戚、邻居,彼此非常熟悉,这什长便在汉昌县兵当中颇具声望。他的牺牲,顿时激起了同伴们的同仇敌忾之心,众人狂呼着向前冲杀。而周身浴血的句扶也带着预备队增援过来,终于将城头的数十名敌军尽数杀死,抛尸出外。

    敌军的攻势一直持续到傍晚。

    待到天色将暗,而他们紧急赶制得云梯消耗殆尽的时候,原本身陷沸水翻腾中的汉昌县城终于平静下来。

    句扶、何平二人各自清点部下,县兵、民夫合计,战死百余,重伤百余,轻伤无数。也就是说,只这一拨攻势,城中可用来作战的丁壮,已经减少了两成。

    两人俱都心情沉重,当晚照旧巡视城防、安抚将士、安排照应伤员,可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问题:“援军什么时候来?”

第三百六十三章 动员

    在城外的军营里,数千人并不休息,而是围绕着中军帐呈半圆型。

    马超高踞在中军帐前,冷笑着,看着身前高高矮矮的一排人。

    “启禀将军!”马岱带着几名士兵押解着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小跑上来,先将这人推进那一排队列中,再跪地道:“今日战时,未得军令、怯战后退的曲长、都伯共计二十人,全数在此,听候发落!”

    “提升这些人下属敢战者,接替他们的职务。至于这些人,全都拖出去斩首。”马超随口吩咐。

    “马将军!马将军!我不是怯战,我……我今天是崴了脚!我愿意去杀敌啊马将军!”军官列中有一名体格雄武之人大叫道:“我有胆量,让我死在战场上,我愿意去杀敌啊!”

    顿时有几人一齐响应,此起彼伏地叫嚷起来。

    二十名军官一齐呼喊,影响到的士卒将近两千人,眼看着篝火周围晃动的身影有些躁动不安,马超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大声道:“给他们松绑!”

    立即有人奔出来,将这些军官们身上缠着的绳索解开。军官们一个个活动着腿脚,注视着马超,露出庆幸而不知所措的神情。

    “再给他们刀!给他们每人一把刀!”马超继续喝令。

    马岱向前半步:“兄长?”

    “你们这些懦弱的狗,现在开始说自己有胆量,敢杀人了?”马超连连冷笑,指着这些人道:“好,我给你们刀。你们这二十个人,今天能活……嗯,能活下来两个!杀死十八个人,剩下两个就能活!来啊,让我看看你们的胆量!”

    二十人脸色惨变,而马超的扈从们向左右发出号令,持矛戟的甲士们抽出腰间短刀,扔在他们身前。

    马超返身落座,不耐烦地挥手:“快点!开始!”

    马岱轻手轻脚地绕过扈从们,站到马超的身后。犹豫了半晌,他低声道:“兄长,请恕我愚昧,我们管治汉中人马时间太短,又无恩义相结,如果逼得太紧,只怕他们心中不服?”

    马超半侧身,凝视着马岱,直到他额头汗出才道:“能想到这些,你有些长进。”

    马岱松了口气。

    “只是……”马超继续道:“此刻北有曹操? 南有刘备,都是世之英雄,他们不会给我们时间慢慢以恩义相结的。眼下对着区区一个山间县城? 接下去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血战!只有以此霹雳手段,激发起这些士卒心中血气? 才能让他们想明白不杀人就被人杀的道理? 才能将他们动员起来,能够成为战场上的猛兽!”

    话声中? 那二十名军官之间传来了第一声惨叫,接着是第二声? 第三声。

    马超头也不回? 继续向马岱说道:“所以我才要在这小城耗费两天。这两天时间里,就拿这汉昌城做磨刀石,提拔敢杀敢斗的? 处置无能懦弱的。哪怕这些汉中兵将死一千个? 能让剩下的九千人都见见血,我们的目标就达到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 惨叫声继续? 也不知怎地,有一抹血溅到马超的脸上。马超毫不介意地擦去血迹? 回头看看? 饶有兴趣地点头:“你看?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独眼的? 身手很不错嘛!”

    马岱皱眉想了半天,又问道:“然则,杨千万和阿贵他们,便不上阵?今日他们全程只在外围坐视,态度越发骄横了。”

    “总会对上刘璋或者刘备派来的援军,到时候让他们头一批冲上去,先垫刀头!”马超不假思索地道。下个瞬间,他指着前方死斗中的数人,大笑起来:“好!这一刀漂亮!”

    军营中篝火熊熊,人声鼓噪。军营以南的汉昌城内黑灯瞎火,没有半点光亮。而在更远处,由宕渠通向汉昌的山间道路上,更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一弯残月若隐若现于茫茫夜幕,夜幕下的宕渠水就像一条色泽惨澹的白练,宽宽窄窄地蜿蜒延伸于起伏群山间。除了月光和水波以外,绵延群山都掩于深沉寂静之中,绝无动静。

    唯一的火光,就持在雷远的手中。

    数名高大的扈从举着毡布,为他遮蔽光亮,不使外泄。而他持着小小一盏油灯,对着一卷文书长久凝视。因为夜风渐渐猛烈,油灯的微弱火光跃动不止,使得雷远的面容也显得阴晴不定。

    过了许久,他才将油灯交给扈从们,又把文书交给身边的郭竟。

    他轻声叹道:“局势推进得真快啊!”

    郭竟接过文书,示意扈从们将油灯稍许举得高些,低声念道:

    “七月二十日,玄德公和刘季玉在涪城会面时,遭到乱军袭击。两位州牧退回本营,发兵平乱。刘璝、张任收拢乱军于绵竹,据城而守。雷远以平乱为名攻陷江州,迎荆州军入蜀。”

    “七月二十八日,玄德公强攻绵竹。荆州大军先头部队抵达江州。”

    “八月十日……也就是今天,子龙将军的兵马已过江阳,沿途克定郡县;翼德将军的兵马沿涪水北上,已会合主公,陷落绵竹、雒县,预计今日将抵成都。”

    郭竟轻声笑了起来:“听说,那位试图夺位的公子刘循实乃庸碌之辈,全无统合益州诸将的能为,分明成都城中有精兵三万、谷支一年,却上下纷乱,只求龟缩。”

    坐在角落的冯习笑道:“刘季玉亲自出面以益州牧的身份平乱,再得主公雄兵为凭,那些乱兵能做什么?难道刘循还真敢与他的父亲在战场上面对面?此刻或许主公已入成都,亦未可知也。”

    众人一齐摇头,又一齐点头。

    所有人都觉得,既然敢于作乱,一开始就该使刘季玉没于乱军,否则日后迟早是要输的,这位公子刘循行事不像是传言中野心勃勃之人,反倒像是玄德公派出的卧底。

    然则这言语不合宣之于口,心里明白就行,非要问的话,便是天意襄助主公。

    “或许我们这一仗打完的时候,成都那边也已底定,大家可以去成都论功受赏,也不枉了前后大半年数千里的奔波鏖战。”雷澄期待地道。

    雷澄这句出来,却没人接话。

    在雷远勒兵北上的时候,没人想到会遇见马超这样的强敌。直到诸将十万火急进兵至汉昌附近,他们仍然没有想明白,马超是如何插翅飞过千山万壑的。不是说,马超所部受到夏侯渊的奇袭大败么?看眼下情形,此人来势汹汹,哪里有半点新败的架势?

    此刻雷远所部合计六千,而汉昌那边此前军报,马超所部至少超过一万。双方兵力可谓悬殊。而雷远这奋威将军的名头,更远远不能与马超纵横雍凉的赫赫声威相比。

    明日之战,必定是苦战,偏偏雷远又不得不战。

    汉昌是米仓道最北的门户,马超若拿下汉昌,则进退无不如意。彼辈或者向西突入阆中,或者向南威逼宕渠、垫江,都能使原本十拿九稳的蜀中局势徒起波澜。玄德公在成都的行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若因马超的出现而生变数,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此战后,今日在场的军将,究竟有几人能安然去往成都,享受胜利者的愉悦?并没有人知道。

    一时间,空气压抑、言语凝滞。雷远下意识地探手握了握斜倚在身边的长剑,只觉触手微凉。

第三百六十四章 开拔

    “其实……”冯习此前谈笑了几句,终于忍不住道:“续之,其实我们何必非要救援汉昌?这些日子,我在宕渠颇增筑了城池,在城池北面、渠水之畔又新建一处堡垒名唤瓦口隘。便是前日经过的那处。”

    眼看众人点头,他又道:“如果全军屯驻在宕渠,以城池关隘为前后两重锁钥,则马超绝无顺水而下威胁垫江、江州的可能。如果他转向西面去攻打阆中,正好让庞羲去抵挡。阆中城池险固,三面环水,一面凭山,马孟起的羌胡骑兵无从发挥,必然碰得头破血流。”

    站在扈从身前,正借着微弱光亮将文书收起的狐笃动作一僵。他的脸色都变了,额头有青筋跳出来,只是夜深时候,别人看不清楚。

    冯习的说法确有其道理,但如果这么做,此刻在汉昌的句扶等人,就成了弃子。狐笃与句扶共事数载,又有并肩作战的情谊,委实不愿见此情形。

    但若雷远站在大局角度认可这一做法,狐笃也并无办法。毕竟雷远此刻带领的部下,几乎全是属于他宗族所有的部曲私兵。这些兵力是眼前诸多将校的立身之基,没有人愿意将之轻易投入到艰难的战斗中去。雷远身为主将,须得为部下数千人的性命负责。

    何况此时此刻,玄德公麾下的其余将士们即将进入天下知名的富庶城池,而雷远等人,却要和马孟起那凶威远扬之人拼得你死我活?狐笃不知道雷远怎么想,但冯习显然是不太愿意的。

    冯习从军数十年,辗转荆州、中原与河北,所掌握的兵力盛时超过五千,但在赤壁之战的失败以后,他作为曹营降将,部曲已经急剧减少了……他实在不希望,也承受不起损失。

    于是狐笃只能屏息注视着雷远,等待他的决定。

    好在雷远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一仗必须要打。”

    他探出手臂,向有些尴尬的冯习示意:“主公入蜀的大义,乃是帮助刘季玉抵御北方的威胁。主公将我们这支兵力放在巴西,就是为这个目的。无论现在益州局势如何,刘季玉既然和主公站在一起,主公就不会轻易放弃他。那么这份大义也绝不能丢。”

    冯习沉吟半晌,叹着气,点了点头。

    “至于庞羲那边……”雷远笑道:“此人连张鲁手下的蛮夷酋长都害怕,让他面对马超,岂不是要尿裤子?”

    众将不禁低声哄笑。

    “那就明日会战!”雷远拍了拍地面,沉声道:“马超所部不知我们已经抵达近处,必然无备,明日当会照旧攻城。而我们徐徐进兵? 午时抵达汉昌,正当他们攻城疲惫之时? 我军从南方切入汉昌城下平原,列阵与之会战!”

    所有人一齐道:“遵命!”

    雷远这般决定的前提,便是需要汉昌城里的守军再鏖战半日,要用汉昌守军的人民去消耗马超所部的锐气。但就连狐笃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身处这乱世? 如果身为一方守臣,连在敌人的进攻下坚持半天都做不到。那即便战死? 也是理所应当了。

    “那就各自去歇息吧。”雷远起身松了松筋骨:“另外? 马超所部骑兵极多? 必定广布斥候。全军上下严禁举火? 以防被游骑发现。诸位回去以后也务必谨慎? 违令者立斩。”

    众将各自回营? 整片潜伏军马的山坳陷入了完全的寂静? 直到次日破晓,才重新有了动静。

    这支部队在过去数月间长途跋涉非止一次了? 将士们大都训练有素,各项的安排也已熟练? 新兵们也都有老兵带着,从起身收拾营地到吃饭、备马? 前后不用小半个时辰,数千人马便迤逦出发。

    郭竟最先翻身上马。他的部下是全军的前阵? 早在天色灰蒙时就集结完毕。清晨时候山风有些寒凉,使得郭竟精神一振。

    “开拔!”他沉声喝令。

    策马立于身后的营司马立即挥动旗帜,各部曲长、都伯督促着部下列队。

    郭竟立马于远处,看着大队将士鱼贯而出,矛戟成林、精光耀眼,这情形使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兴奋。他轻挥马鞭,策马扬蹄,几步就赶到队列之前,然后保持着小跑的节奏,沿着起伏山道悠然而向山坳以外前进。

    郭竟是雷远最亲近的下属。多年前,他游荡在江淮各地,行事有若轻侠却时常困于病饿,因为巧合得到同样在灊山中无所事事的雷远招揽。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又或许是两人都与陈王刘宠有关联,郭竟此后便随同雷远,忠诚不二。从与王延搭档,作为小郎君仅有的两名扈从;到后来担任扈从首领;再到后来领众数百,出任营司马。他所领有的,始终是雷远下属最可靠的力量。

    如今郭竟身为校尉,自领部曲数量也超过百人,理论上已经不再是庐江雷氏的部曲;但无论他自己还是雷远,对两人的紧密关联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既然今日将有大战、恶战,郭竟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全军的先驱,无论丁奉或雷澄,都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

    当然,郭竟也并非单纯地为了承担重责大任。他是心怀大志,有意奋起于乱世的武将,而不是脑子一根筋的死士。

    自从跟随雷远投入玄德公的麾下,郭竟便冷静评估过自己的地位和未来发展。他现在担任的校尉职务,自然不算低了,但放在整个荆州军的庞大体系中,仍属于刚刚脱离基层军官的程度。

    而由校尉往更高的职位,比如偏裨将军或中郎将之类发展,便不是光靠个人在沙场上奋勇建功就够的。这一步跨越,或者需要特别出众的资历,或者需要跻身于某一场特别重要的战役,在其中发挥他人难以取代的作用。

    郭竟一向认为自己的才能不弱于人。他少年时在陈王帐下为骑督,常常面对十倍甚至数十倍规模的黄巾人马,陷锋突陈,斩将搴旗,一时贼寇莫敢近者。抵达荆州以后,将士们俱都有了闲暇,他又响应雷远,积极讨论战术指挥的得失、研究行军作战的细节。

    后来雷远在宜都设了军校,郭竟作为见识过完整汉军制度的军人,又被雷远指派去传授经验。郭竟本人是细密谨慎的性子,在这个过程中又不断地揣摩、分析许多军伍要求的细节,虽不晓得学生们学了几分,他自家的头脑愈发清楚了。

    初时尚不觉得,两三个月下来,许多细微之处的提升集聚到一起,却使得郭竟在治军和指挥作战的各方面都更有信心。他坚信自己能够建立更大的功勋,帮助小郎君迎来更广阔的未来道路。而眼前这一仗,只不过是个开始。

第三百六十五章 前哨

    宕渠与汉昌两地之间,虽有宕渠水连通,但沿途道路曲折迂回,足有四百里出头。雷远若从宕渠出发救援汉昌,沿途正常行军须得十日,抵达的时候,句扶、何平二人的尸骨早就凉透了。

    所幸雷远本来就在前往汉昌的路上。他收到句扶传来的告急信息时,兵马已接近汉昌县南面边境的顶山。当下全军一边行军,一边作战斗准备,待到当晚,由狐笃引了精熟地形的向导,安排下一处山坳作为宿营之处。

    这山坳距离汉昌县城大约二十五里,距离以连绵的崖壁与米仓道和宕渠水间隔,因而晚间宿营的时候,只要小心灯火,便不虞被敌骑发现。

    然则行军一个多时辰后,队伍从深山转回了宕渠水畔、米仓道的主路,再要隐蔽,便不可能了。当士卒们将将看见汉昌城南化成山上的大片楠木林,己方人马脚步踏起的烟尘、被大军行进声音惊动的鸟雀和林间奔走的兽类,都会清晰地暴露出他们的踪迹。

    最前方的斥候快马赶来,高声道:“启禀校尉,前方与敌人轻骑接触上了。化成山后方有骑队奔走的声音,应当是有较大规模的敌人调动!”

    郭竟微微颔首。

    昨夜军议已定,要趁着敌军照旧攻城的当口徐徐进兵,直抵汉昌城下的小平原与之会战。

    但雷远也说得清楚,绝不要指望马超所部竟然毫无防备,坐视着己方从容布阵。只要敌人展开队列攻城,先机就已经在己方手里,再苛求更多,未免蔑视马超的用兵之能。

    眼下既然敌方斥候已然出现,那就顺势进入应对的方案。

    昨夜郭竟与雷远仔细商议过了:雷氏部曲的骑兵数量不少,足以屏蔽敌方少量斥候骑兵的窥探,但自从抵达荆州,战马数量渐渐减少,骑兵越来越显珍贵,因而如果遇见敌方出动成规模的轻骑哨探,断不可与之直接对战。

    以庐江雷氏的好不容易积攒的骑兵去消耗数以千计的羌胡轻骑,莫说一换一,哪怕一换三、一换五的比例,雷远都感觉必是自家吃亏了。

    所以,战斗的目标应是尽量延缓彼辈回营报信的时间;若能择机歼灭一部,那就更好。具体的安排,无非以少量部队前出,诱使敌骑来追,而本队占据有利地形包抄阻击,以步骑混合的战法对抗单一的骑队。

    这方法说起来简单? 其实对士卒的训练程度、将领的时机把握能力都有要求。此刻雷远麾下部将? 雷澄、丁奉都勇猛有余而略显毛躁? 冯习更像个政客? 而沙摩柯……此前他嫌往来奔走辛苦? 已将大部分蛮兵遣回江州去了? 这会儿只带了百余人充作雷远的本队? 昨日早早高卧休息? 根本就没参与军议。

    如此看来,全军的先锋也唯有郭竟适合担任。

    雷远初入蜀地时? 因为担心道路和水土? 几乎没有调动骑队。后来打着换防的旗号调动郭竟、丁奉两军前来,才稍许充实了骑兵数量。

    郭竟所部的骑兵又与其它各部不同? 或者称为骑马步兵更加妥帖。这是因为郭竟本人长时间辗转进退于灊山? 特别重视山地作战的关系,他部下的骑兵们可以纵马奔袭,用角弓长矛厮杀;也可以下马结阵,以刀盾作战? 尤其适合在崎岖林地和狭窄地形作战,极是灵便。

    当下郭竟在队伍的最前列举手示意? 身后绵延的队伍立刻停下。郭竟传令将士们抓紧时间吃些干粮补充体力,他自己立即分辨周围地形,向部下小校们吩咐方略。

    片刻之后,郭竟领着二十余骑奔了出去。

    这段道路将近汉昌县城所在的平原,河水和道路之间的陡崖渐渐接近于无,而道路本身明显地越来越宽阔了,在大路两侧,还出现了可供骑兵奔走穿行的并行小路。

    郭竟领人铺开正面大摇大摆向前,在道路斜过化成山西侧山脚的时候,正正地撞见了十余羌胡轻骑。这些羌胡显然与庐江雷氏此前派出的斥候错过了,是以一路奔来,并不很警惕。

    郭竟注意到了,虽然人们统称他们为羌胡,其实相貌特征并不相同。他们中间有人高鼻深目,肤色略显惨白;还有些面部扁平,鼻子也有点塌;还有些人相貌和汉人并无差异,不知为何混进了羌胡部落里。

    他们没有统一的戎服和武器,披着各种各样的兽皮和粗布衣服,有的甚至称不上衣服,只是用布匹裹扎在身上……当然他们也没有披甲,手上的武器也奇形怪状。

    郭竟不禁摇头道:“听说马超驱使此辈如驱使猎犬,以此时看来,似乎还不如猎犬规整。”

    当下他张弓搭箭,先射中一人,随即纵骑而上。

    羌胡骑兵们哇哇乱叫着,被郭竟及其下属射倒了数人。待要还射时,两边马队已经纠缠穿插到了一处。敌我双方近在咫尺,互相用长短武器刺杀劈砍,眨眼间,死伤者纷纷落马。

    郭竟所部数量既多,甲胄也齐全,顿时占了上风;羌胡骑兵徒然凶悍,却抵敌不住精锐,不久便大半落马。郭竟的部下只死了一个,伤了三个。

    有两名羌胡人见识不妙,籍着双方策马对冲的机会,直往一处高坡林地后面逃跑。郭竟指了一名小校,令他带人追击过去,而本队稍许歇一歇马。

    骑士们立即解开皮囊喝水、饮马、清洗伤处。

    郭竟正待拷问几个受伤的羌胡人,务求掌握些敌人兵力部属的细节,却听高坡方向大呼小叫,之前派出的小校狂奔回来,队伍中还夹杂着更早些时候郭竟派出的侦骑。

    郭竟隔着老远就看到他们戎服带血,其中数骑还有在马上摇摇晃晃,伤得甚重的。那队侦骑中为首一人名唤王松,乃是王延的远亲,不仅悍勇敢战,而且十分机警。能让他们仓促逃回,而且个个身上带伤,敌人必定是出动大量骑兵。

    郭竟立即迎上前去:“前方敌情如何?”

    王松的神情明显疲惫,应是经历了极其危险的遭遇、追逐,他答道:“大约三百余骑快速逼近,其中不止羌胡,还有身披皮甲的精锐!”

    能以三百骑为一队,只承担遣出侦察的任务,这实在是阔气。

    郭竟颔首道:“你们稍许休息,战马也给料、喝水。待到敌骑出现,我们一起撤离。”

    王松连连摇头:“敌骑战马雄健、骑术也都高明,来得极快,我们没空休息了……”

    他话音未落,林地身处铁蹄踏地之声隆隆响起,在蹄声掩盖之下,还有非常密集的兵器铠甲撞击之声。再下个瞬间,在高坡的顶上,便开始有人马露头。先是三五骑,然后三五十骑,而后方得骑队如同潮水满溢那样,不停不休地涌出来。

    郭竟低声骂了一句,拍了拍王松的肩膀,转向部下们大喝道:“上马!走!走!”

    就在他下令的时候,敌方骑队向他们的方向老远射出几箭。箭矢飞到半空就坠落在地,并没有杀伤力,但再给敌人接近些放箭,可就麻烦了。

    郭竟催着部下们立即策马加速,他本人也不敢留在原地纠缠,只象征性地还射几箭以作挑衅。待到敌方稍许勒马闪避,他哈哈大笑了两声,便快马加鞭地奔走。

第三百六十六章 伏击

    敌骑立即追赶。

    后世纸上论兵,常常说不可轻敌冒进云云;实际争战之时,并不能轻易做到。且不谈对敌方意图的判断多么困难,只说己方情形:沙场男儿气可鼓不可泄,若被小敌挑衅而不敢回应,那面对大敌也不用打了。

    何况在为首的骑兵首领看来,己方骑兵数量多达十倍,对面就算是精锐,也绝对占不到便宜;骑兵往来奔走,进退离合无不如意,又根本不惧什么诱敌、伏击。

    当下他连连呼喝,勒令一众骑士奋力追杀。

    两支骑队在宕渠水边的道路上前后追逐,滚雷般的马蹄声轰隆隆响起,震得水面都为之微微颤动。双方距离本来不远,追击一方多是不着甲的轻骑,更显马快,顷刻间就接近到了百步之内。

    一众羌胡人哇哇地大骂着,有人从身后拿出弓箭,预备射击。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箭雨先至。

    郭竟所部数十骑在奔走过程中不知何时成扇形展开。只听郭竟一声号令,他们稍稍放缓速度,数十人拈弓搭箭,对准追兵放了一轮。

    这时代尚未有金属的马镫出现,有经验的老兵也只用皮绦系在马鞍下方踏足借力,此时追逐速度极快,人人都伏在马背上起落颠簸,仓促间哪里能平端角弓来瞄准?

    只听对面一将喝令,三十余支箭矢破空飞出。箭矢到处,近十名羌胡骑兵身上溅血,有几人闷哼坠马,立即被后方铁蹄踩踏而死。而踩到人体的战马登时趔趄,又引发了整支骑队的混乱。

    此地虽然较之于米仓山间道路要开阔许多,可毕竟仍是山路,数百骑尾追不辍,排成的队伍过于密集了。带队的首领急令部属们放缓速度、散开队形,一众骑兵纷纷控马避让前方降低速度的同伴,一时间队列大乱。

    这一小段时机被郭竟抓个正着。他举起手中铁矛挥了半圈,一马当先,反冲向敌阵。

    双方距离不远,羌胡骑兵中的大部分忙于避让同伴,少量处在外围的,大都在取弓矢意图还射,哪想到对面竟以数十骑杀入数百骑之中?

    数十人刀枪并举乱砍乱杀,眨眼的功夫便将队列外围的羌胡骑兵削去一层。郭竟带头陷阵? 羌胡人用各种奇怪武器,比如狼牙棒、长殳、弯刀之类向他攻来,他却丝毫不惧? 将铁矛舞得密不透风,连续迫退几波攻势。

    待到羌胡骑兵的大队从两翼围拢过来,郭竟呼喊几声,领着部属们勒马又退。

    敌骑首领从队列稍后方过来,只看见地上散落多具己方骑士的尸体? 就连战马都被牵走几匹。他被气得暴跳发昏,连声催促部属们? 勒令继续穷追。

    又追了一箭之地? 眼看四周群山苍郁,横亘如屏风也似? 他忽然冷静下来:“不对!”

    他反应过来了:既然发现了敌人踪迹,立即回报便是? 何必与敌人的小股兵力纠缠。眼前这些鼠辈一再挑衅? 焉知他们不是设下了埋伏,特意诱敌?

    他向左右看了看? 意图发令止步。正举手示意,尚未出声? 却见前方骑队又一阵混乱。

    原来前方骑队距离敌骑已经不过百步,眼看就要进入骑弓的射程? 可道路两旁的深草中忽然跃出百数十名步卒来。这些人外圈有数十人结阵? 个个举盾持刀? 簇拥着队列中央的弓弩手一阵狂射。箭矢如雨而落,瞬间又射倒己方多人。

    此举使得诸多骑士们全都狂怒,不待首领发话,便纵马冲杀向前。

    骑兵首领皱了皱眉,本想喝止,却见那队步卒在骑兵巨大的威慑下哗然而散,许多人丢下武器,往道路后面狂奔而逃。有零散几个军官模样的,用益州口音高喊着,让部下不要跑,留下来作战,反倒被部下们抱肩抬腿,一齐逃走了。

    “都说益州刘璋孱弱,看来益州的兵将本来也胆怯如鸡。”羌胡人大声哄笑,纵马追杀。

    骑兵首领看这情形,反倒下定了决心。他对身边几名从骑道:“速去传令,不要再追击敌人骑队了。斩杀这批步卒以后,我们便收兵回去。”

    “收兵?”从骑们愕然问道。

    “我们只是哨骑罢了。眼下这情形,显然是益州或者荆州的援兵已到,还有什么要耽搁的?你们快去传令!”

    话虽如此,羌胡骑兵一旦起了性子,便很难约束。他们耀武扬威,策马追逐着叫嚷逃跑的敌方士卒,不断张弓搭箭射击他们。如果仔细辨别,他们就像在野草丛里撵兔子那样,声势很大,却没什么特别的成果。

    骑兵首领焦躁起来,他带着本部骑士向前,沿途用马鞭敲打他们,大叫道:“收拢!收拢!别追了!”

    他再往前奔了百余步,所经的道路沿着宕渠水方向绕了一个小弯,弯角处有岩壁突起,岩壁上横生树木,仿佛遮天蔽日。分明上午天时正好,阳光被树木遮掩,显得道路忽然一暗。

    骑兵首领仰头看看岩壁,隐约觉得岩壁顶端有什么东西在动。

    郭竟本部千人,在此等待多时。

    这种先诱敌深入、然后以步卒大队伏杀的策略。原是他年轻时用惯了的。当日陈王以强弩数千张为全军的打击力量,每逢与黄巾军作战,都以郭竟带领骑队出面挑战,若骑队冲突破阵,则全军乘势掩杀;若骑队不胜,则转为诱敌深入,以两翼布置好的强弩竞发歼敌。

    今日他安排的埋伏地点,便在此处岩壁与宕渠水之间,距离汉昌城十里。他设下埋伏以后,亲自出面诱引敌骑,待到敌人尽数陷入埋伏圈,这才登上山崖,亲自射出一支鸣镝。

    以鸣镝为号,岩壁上方箭矢如雨而下,道路上的羌胡骑兵转眼间倒了大片,喝骂声、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还有战马中箭以后惊狂乱跳,将马背上的骑士衰落在地,踏得筋骨俱碎。

    箭矢连发三拨稍歇,宕渠水畔乱石滩间,数百名将士提刀杀出,瞬间与羌胡骑兵交错到了一处。这种狭窄地形的鏖战,战马的冲击力根本无从施展,反而会因为身在马上而转动不灵,遭到短兵的猛烈刺杀。

    那骑兵首领位置还堕在后面,大叫一声,拨马就走。

    好不容易在一片纷乱中闯出条路来,一队甲胄齐全的精锐骑兵横在眼前。原来郭竟射出响箭之后,眼看着四面围杀敌人,终于手痒,于是带着骑队折返下坡,正堵住去路。

    眼看敌骑意欲脱身,郭竟叱咤催马,直冲过去。

    那骑兵首领下意识地挺矛去刺,被郭竟一个闪身避过。两马急驰到近前,这时候已不及拔刀,于是他俯身扑在马背上,意图错马逃亡。

    郭竟也不转身,反手挥动铁矛砸在他的背上。这一下用力极大,铁矛的矛头咔嚓一声崩断,而那骑兵首领应声坠马,嘴里溢出血来。

第三百六十七章 骑兵

    这一战激烈而短促,顷刻之间,数百人尸横就地。

    对郭竟这样的宿将来说,这等规模的战事,不过是大餐前的小点心罢了,尚不至于为之激动。既然战事结束,所属的将士们各有职司,自去处置。

    他领着亲兵们持刀巡行战场,分别派遣士卒打扫战场,就地收拢缴获、救治伤者、掩埋阵亡,也有专门负责的军官出面誊记功勋。他也照例向军官吩咐了,由他斩杀或擒获的敌人,功勋全部都计到此战中牺牲的将士身上,裨使他们的遗族能够获得更多的抚恤。

    并非郭竟打算效法大树将军,皆因他本人与雷远关系亲密,论功行赏不受这些首级所限,倒不如拿来给下属们多分些好处。

    当然,失去袍泽的痛苦也难避免,尤其是在宕渠、垫江等地招募的新兵格外脆弱些。或许是益州的战乱程度较其他州郡略轻,于是人也相对不那么坚韧,甚至有人由哽咽到痛哭,乃至泪如雨下的。

    这种情绪发泄起来也简单,与他们同一什伍的老卒带路,将之引到安置羌胡骑兵伤员或者俘虏的地方,告诉他们,如果愤懑难制,不妨拔刀去砍眼前这些人,便是杀光了也无妨。

    通常来说,没人有这种体力,更没有这么坚韧的神经。郭竟视线所及之处,几名新兵大声号哭着,挥刀砍死一两人,随后便带着满身的血脱力坐倒,然后被自己的什长或者伍长带着,乖乖地返回自家队列。

    羌胡伤员或者俘虏们绝望地聚在一堆,无论他们此前作战的时候多么凶悍,这时候都面如土色,也不反抗,就只是浑浑噩噩地坐着。

    郭竟毫不在意地从他们身前走过。

    俘虏们已经过了甄别,绝大多数都是近乎未开化的愚昧无知之辈,能够提供有效信息的不过寥寥数人罢了。这几人都被单独看押,郭竟挨个审问过,如果一会儿雷远赶到,可能还要再问一遍。

    这时候,化成山北面、汉昌县城方向的天空中,似乎有沉闷的巨响,像是平地起了旱雷。但因为距离太远,传到这里,已经有些模糊了。

    今日晴空万里? 自然不会有旱雷。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卒一听这声音? 便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事务,站起来向北面观望。边上的年轻士卒受到影响,也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然后他们注意到校尉郭竟面色如常? 于是放心地再度投入手中的事务。

    有人大声嚷嚷着:“把尸体都搬开!马也牵开!让开道路!后队大军要上来了!”

    郭竟连忙回头去看? 却发现身边不远处? 雷远带着几名扈从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他也在侧耳倾听,却因为道路后方脚步隆隆,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郭竟慌忙行礼:“将军!”

    他看雷远仍在倾听,轻声道:“马超已经开始攻城了,动用的兵力规模不小。”

    正如事前预料? 只要郭竟这头? 能够将马超派出的斥候加以阻截,那马超是不会浪费时间的,马超的当务之急? 始终是攻下汉昌,首先确保一个基本的据点。这个时机,便可以使雷远所部安然行军? 直到汉昌城下的平原列阵。

    只不过,对于句扶来说,压力未免大了点。

    雷远想了想,心道:“好在何平也在汉昌,若此人果有才能,这时候也算锥处囊中,该到发挥的时候了。”

    他挽过郭竟的胳臂,轻笑道:“我还记得,两年前在固始,便是老郭最早提出伏击曹军骑兵的建议。此刻故技重施,效果依然……此等擅长之技,谁都瞠乎其后。”

    郭竟连忙逊谢几句,两人这时便已走到宕渠水旁。

    雷远这才严肃下来,他问:“我略看了看,将士们折损不少。适才与羌胡交手,感觉如何?”

    “极其凶悍野蛮,果真如传说中那般,都是茹毛饮血之流,个个轻生敢死,勇武惊人。若不是靠了玄德公额外赐予的强弓硬弩,这一场想要拿下,不那么容易。如果他们一次聚集的数量超过千人,又在战场上正面放对……只怕我们纵使结阵守御,也难以直撄其锋。”郭竟沉声答道。

    换了雷澄、丁奉等人,在取得一场大胜以后,难免信心十足。但郭竟提到羌胡骑兵的战斗力时,坦然给出诚恳评价,并不因为胜利而高估自己、低估敌人。

    雷远先向他点头,随后不禁皱眉。

    郭竟思忖着,又道:“只不过,这些野人缺乏约束,所以一旦久战,便少了点韧劲。勇气耗竭以后,也就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对了,这队羌胡骑兵的首领,倒是个汉人,名叫董种……”

    “我已让郑晋去问了,想必很快就会报来消息。”雷远道。

    雷远说话的时候,郭竟便已听到河滩尽头一块巨大岩石后头,传来连声惨叫。他便知道,那是郑晋在拷问。

    说来奇怪,郑晋这厮自称乃是当代大儒郑泰的家仆出身,却从来没有半点“胡为乎泥中”的风雅,却满腹都是拷掠搜刮的盗匪学问。雷远本人不喜欢这种做派,却难免有如此行事的需要,因而通常都让郑晋自己去做,他只等结果出来。

    没过多久,郑晋一溜小跑着从岩石后头出来,身后跟着两人,搀扶着那个叫董种的羌胡骑兵首领。看那董种的样子,虽然晕死过去、脸色犹如白,却没什么明显外伤,想来郑晋的手艺进步了。

    郑晋来到雷远面前行礼:“将军,郭校尉,都已问清楚了。”

    “你说。”

    “此人名唤董种,乃马超的扶风同乡,因其长姊嫁予马超为小妻,是以迫得信重。数日前,马超从氐王杨千万和阿贵手里征调了近千骑兵纳入直辖,董种便领有其中的三百人,日常负责侦查斥候。但因掌管部众时间太短,指挥不甚灵便,所以才撞入我们的伏击之中。”

    雷远和郭竟对视一眼。

    雷远问道:“氐王杨千万和阿贵?一次征调近千骑兵?”

    “是。”郑晋应声道:“据董种说,马超在长安城下被韩遂等关中诸将和夏侯渊协力击败,本部只剩下五百人。但他得到张卫的接应,潜至汉中,随即召集羌氐部落首领。眼下从陇上赶来襄助他的,乃是百顷氐王杨千万与兴国氐王阿贵,两人共领羌胡人马五千,其中骑兵居半。”

    “那马超本部的规模呢?”

    “马超此前杀死张卫,将张鲁本人劫持在军中,以此为凭,控制了汉中精锐万人,包括张鲁本人近身扈从的力士在内。无论武器、甲胄、战斗力都很可观。”

    “他们是受胁迫作战,斗志应该不足?”郭竟说了一句,又摇头道:“马超胁迫的是张鲁本人,倒未必是那些将士。”

    雷远微微沉吟,低声道:“本部五百,挟裹张鲁下属万人,另外还有氐王所部五千。合计骑兵数量只怕有三千、四千甚至更多……委实不好对付。”

    当日雷远以数百骑奇袭,便在公安城下狠狠打散了江东大军。如果马超所部羌胡骑兵竟然有三四千以上,又似郭竟所述那般勇猛,确实不好对付。

    可这一仗分明箭在弦上,难不成,这时候再退回深山,凭借地形拒止敌骑?郑晋看看雷远,只见自家主将沉思不语,他又有些茫然地看看郭竟,看不出什么表情。

    “将军?”

    “取些凉水来,把这董种浇醒,我有话要问。”

    “是!”郑晋立即拎了一皮囊的水,劈头盖脸浇了上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误会

    凉水下去,湿漉漉的董种惊醒。他用惊人的大声疯狂呼吸着,下意识地扭动身体,像是一条脱离了水面、将要干涸而死的鱼。

    雷远瞥了一眼郑晋。

    郑晋咧了咧嘴,低声道:“刚才用了您教的那个办法,用沾水的麻布……”

    雷远挥了挥手,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教过这些,许是因为郑晋在这方面太有天赋了。

    “一会儿,你们都别说话。”他沉声道。

    郑晋应了声是。

    郭竟则挥了挥手,让扈从们站到稍远处。

    秋天的时候,来自大巴山深处的宕渠水水量渐少,而水温变得冰凉。这一皮囊的冰水浇在董种的头上,顿时让他的意识从混沌中挣扎出来。他眯着眼睛,眼前一片血红,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

    冰冷的风吹过他的身躯,使他打了个冷战,他听到自己的上下牙床相撞,发出格格的轻响。

    这不是勇士该有的表现,董种有些沮丧,他希望自己能像马孟起一样纵横无敌,或者作个战死沙场的英雄也行,但像现在这样被人擒捉,甚至还哭喊着交待了自己知道的一切情报……那太令人羞辱了,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他甚至想去死。

    有人把董种蜷缩着的身体提起来,向他的腿弯踢了一脚。

    “启禀……呃,俘虏带到。”

    “休得如此失礼……呃,算了,你下去吧。”一个声音平静地答道。

    当董种渐渐适应满眼血丝以后,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尽管还看不清此人的长相,但董种却能感觉到,这人从容不迫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眼光所及之处,似乎自己整个人都是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过了一会儿,董种才觉得浑身一松,那是对面之人移开了目光……不不,董种抬起头,看清了,那人只是换了一种更和善的态度。

    那是个身披皮甲、外罩灰色戎服的年轻武人,哪怕颌下留了短髭,看相貌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董种长长透了口气。他是马超的亲近部下,过去数年间,见过不少执掌生杀予夺大权、手握重兵的大人物,比如关中诸将中的大部分。这些人……包括马超本人在内,无不威势惊人,杀气腾腾。

    眼前这人的身周有扈从环侍。其中有个抱持弓矢的少年,又有个体格庞大到惊人程度的壮汉,气势都非寻常。这年轻人显然也是个大人物,但此人并不抱着董种所见过的那种凶恶姿态,反倒从容大度,有着不一样的威严。

    “足下便是董种?”

    “是我。”董种苦笑道。

    那人向前几步,在董种面前蹲下:“适才我的同伴多有得罪,还望不要介意。如果早知道阁下是陇上氐王的代表,我们断不至于如此失礼。”

    “啊?什么?”董种有些糊涂。

    还没等他想清楚发生了什么,那年轻人将董种扶起来,让他坐到河水畔一块被晒暖的大石头上。

    热烘烘的石头接触到董种冰凉的皮肤,让他舒服得简直要发出呻吟。随即身上也是一暖? 原来那年轻人脱下了戎服? 客气地为董种披上。

    他们为什么会以为我是氐王的下属?就因为我带了三百胡骑么?董种闻得到空气中未散的血腥气,他有心询问缘故? 却又下不了决心。

    那年轻人继续道:“唉,厮杀了一场? 才发现竟是误会,实在可笑。敌人只是马超,诚如此前向氐王们的承诺,我们并无意氐王们为敌。”

    说到这里? 他转过身去,叹着气向身边一名将领道:“以后上阵作战,能不能带着脑子?自家人厮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董种定了定神? 发现那将领正是领兵诱敌? 并将自己打下马来的敌军勇将。此人站在那年轻人身侧? 连头都不敢抬,只诺诺唯唯而已。

    看来这年轻人身份不同寻常,他所说的言语,定不是胡言乱语。然则,什么叫敌人只是马超?董种悚然吃惊。

    他又说了,诚如此前向氐王们的承诺?什么时候承诺过的?这些人与氐人已有沟通,而马孟起竟懵然不知?亲者痛仇者快又是什么意思?仇者定是马孟起,而亲者是谁?

    正在盘算的时候,只听年轻人又问:“却不知,足下服侍的是哪位氐王?兴国那位?或是百顷那位?”

    兴国、百顷的称呼,指的自然是两位氐王杨千万和阿贵。在汉中以西,武都郡境内的丘陵河谷交错地带间,有深陷群山的小块平地零散分布,以这些小块平地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势力的,便是马超的重要盟友白马氐人及其附从氏族。

    在这些氐人当中,地位最高的莫过于杨千万、阿贵、窦茂、雷定这四名首领。他们自称氐王,独立于朝廷管束之外,其下各有上万的部族。其中分别占据兴国、百顷两地的杨千万和阿贵,便是此番马超挥军南下的主要助力。

    董种下意识地拢紧衣袍,想了想。他有心说明,自家与杨千万和阿贵并无联系,乃是马超的部下,但却又不敢。此人已说了,敌人是马超;自家非得认这个身份,岂不是找死?

    他又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适才慌乱之下,已经承认了与马超的关系,为何这年轻人竟全然不知的样子?难道刚才那一场是梦?是我思维混乱了,把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当真了?

    董种竭力回忆刚才被拷掠的情形,却只记起将要窒息的可怕痛苦,那种痛苦深入骨髓,简直超过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而痛苦之外,只剩下一片混沌。董种越想回忆清楚,记忆消散的越快。

    眼前这年轻人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我是硬骨头!我是有胆色的武人!

    “我是……嗯,我是百顷氐王杨千万的部下没错!”董种大声道。

    “那好。”年轻人微笑道:“氐王的部下,便是我们的朋友。请好好休息,不必担心。两军对阵之前,我会找个机会,将足下交还给氐王。”

    他站起身来,向身边那将领吩咐道:“指派专人,为董君安排马车休息,莫要慢待了。”

    将领恭谨地答道:“是。”

    年轻人也不多说,转身便走。

    年轻人一走,那将领立即唤了几名士卒来,推搡着董种,使他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董种下意识地问道:“适才那位是谁?”

    “那是我家雷将军!”

第三百六十九章 氐王

    汉昌城外,号角雄浑,鼓声隆隆。

    城池四面旗帜蔽天,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合计超过五千的汉中人马四面蚁附登城,城上的县兵舍死忘生,竭力抵御。

    马超将大军本阵放在城池东面的开阔地,距离城池三里有余,东侧靠近宕渠水较宽的一段,背靠着河水弯折处的沙洲。他亲领精锐部下若干人,立马于地势较高处,正陪着两名氐王观看战局。

    对于羌氐部落首领来说,攻城实在是太过无趣的事情。过去的许多年里,无数羌胡首领都在汉家的城池之下吃了大亏,如今又要他们看着己方士卒从一座座云梯顶端如雨而落,而城池岿然不动……那可太叫人焦躁了。

    看了半晌,马超右侧一人率先抱怨道:“我军锐气正盛,为何不纵骑南下、直取成都,砍下刘璋、刘备的首级?明明聚拢了上万雄兵,却把儿郎们的性命浪费在一座土城下面,这实在太过荒唐。马将军昔日纵横凉州,所向无敌,怎地如今变得这般畏缩?”

    此人身材不高,却极粗壮,满头乱发扎成数十股发辫,一望便是不经汉化的蛮族,正是氐王阿贵。他说话的时候,两眼圆瞪着马超,吐字虽然没什么情绪,眼神却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凶恶。

    这言语本身也有轻蔑的意思,俨然是在指摘马超。马超当即脸色一沉,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地道:“氐王久在山间,不了解益州情形。从此地到成都,还有诸多城池、关隘,不是能插翅飞过去的。另外,负责驻守巴西郡的,乃是刘备麾下奋威将军雷远,此人之前连续击败了曹军徐晃所部和巴賨蛮兵,不可小觑。”

    “此人击败过巴賨蛮兵?”阿贵皱起了眉。

    原来近世以来,羌氐叛乱极多,而朝廷常常征调巴郡板楯蛮兵去镇压,一来二去,这两支种落之间颇有仇恨,彼此各生忌惮。所谓板楯蛮,便是賨人了,因此阿贵听说雷远曾击败过賨人部落,便有些震惊。

    马超睨视着阿贵的表情,不禁心中暗骂:“身为氐王? 却一副欺软怕硬的性子,殊少先辈坚刚勇猛之气,看来这些年从羌氐部落中抽调人力太多,剩下的全都是鼠辈。”

    心里这么想着? 嘴上自然不会说。毕竟此刻正是用人之际? 这两名氐王极其兵力乃是不可或缺的臂助? 须得尽量拉拢。

    于是马超面上摆出一副十分理解的神气道:“这些年賨人部落受汉人驱使? 雄健勇猛之人战死极多? 剩下的都已不如当年了。氐王倒不必特别顾忌,咱们小心从事? 定能赢了那雷远。”

    “小心从事是对的? 可是迟迟拿不下这汉昌城,总不妥当。”马超左侧一人轻咳一声:“我看那些汉中郡兵乍进便退? 实在太过松散。孟起,不如由我带人过去,找出不尽心的狠狠杀一批? 勒令余者猛攻? 这才有破城的希望。”

    说话之人,便是将女儿嫁给马超做了小妻的氐王杨千万了。

    数年前? 马超领兵纵横陇上? 击破了无数敢于对敌的羌氐部落。那时候杨千万把女儿献给马超,其形势类似于匍匐投降,并献女儿来乞自家性命。没想到时移势易,此刻杨千万竟似真把自己当作马超的岳父,张口便是“孟起”如何如何,连马将军都不称一声。

    更不要提这建议了,眼下攻城的汉中郡兵,是马超亲身犯险聚拢的人马,是他在长安战败以后,竭力招揽的翻身底气。这些人马,马超自己喊打喊杀则可,杨千万区区一个氐王,竟打算替马超来管理他们?未免太过僭越!

    马超额头青筋大跳,好在有巨大兽面盔的盔檐遮掩,不至于落在杨千万的眼里。

    他勉力控制住情绪,笑道:“无妨,无妨,本来就是要用这座城池来让张鲁的部下见见血。我们不必着急……”

    正在这时,马岱急匆匆地从骑队中间赶来,低声道:“兄长,董种不见了。”

    “什么?”

    “董种今早领三百骑南下哨探,约定折返了时间已过了半个时辰,未见返回。”

    “他手下那三百羌胡骑兵呢?”

    “全都不见踪影。”

    马超霍然转身,盯着马岱看了半晌,面色阴晴不定。

    “兄长?”马岱低声问道。

    “荆州人的援军来了。”马超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旋即挥手道:“让将士们收兵,集合列阵吧!”

    阿贵在一旁听了只言片语,好奇地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超睨视他一眼:“氐王,你还记得你那三百骑么?”

    就在前日翻越大巴山的时候,马超以便于指挥为条件,半强迫半欺骗地从两名氐王手里调动了近千骑兵,归到自己直属。其中阿贵的实力稍弱些,划出了三百骑,马超随即将之指派给自家亲信,小妻之弟董种指挥。

    阿贵愕然道:“记得啊,那三百骑可是我的老底子……”

    话音未落,马超一马鞭直甩到阿贵的身前,鞭梢“啪”地打响,震得阿贵耳朵嗡嗡之响。

    “那三百骑已经完了!两位氐王,须得打起精神来!”马超嚷道:“荆州的援军来了!”

    仿佛与他的叫喊声相呼应,肃杀的金鼓之声忽然响起,在茫茫旷野上传出极远。众人瞬间无不变色。

    杨千万催马向前几步,仔细探看。此刻马超所部的大队人马仍在攻城,如果大股敌军猝然来袭,光靠着杨千万和阿贵两部去抵御,承受的压力未免太大。这两名氐王是来益州抢掠搜刮的,可没打算替马超打硬仗。

    正在各自心怀鬼胎的当口,只见远处南方的山谷间,一拨又一波的军马源源而出,在短时间内集结成了整齐的军阵。片刻之后,一面大旗高高矗立而起,将士静静地立在大旗之后,估摸数量,大约在五千至六千。

    再等片刻,杨千万与阿贵面面相觑。

    “声势不小,人倒是不多。”杨千万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是放松:“那有什么可紧张的?孟起,接下去的事你看着办;这么点敌人,好像还用不着我们俩上阵厮杀嘛,哈哈,哈哈。”

    阿贵的脸色却不那么好:“这么些人,就无声无息地陷了我三百骑兵?马将军,你那部下叫董种的,似乎不那么聪明啊。”

    马超眼神一厉。

    此来益州,他早就想好了要驱使两名氐王的部下顶到最前,若不能拿这些氐人垫刀头,自家又何必沿途忍气吞声,加以优容?

    但战事临头,这两名氐王却全没有出战的意愿,反倒说些阴阳怪气的言语,着实可恶。

    马岱正在手搭凉棚眺望敌阵,试图看清敌人的具体阵型,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咦,那是什么?”

    原来有两名骑士从敌阵中飞马跑了过来。马上骑士双手空空,不像是挑战,倒像是前来传递消息的。

第三百七十章 前阵

    胡骑们莫名所以,一阵骚动,有人想要策马弯弓,将来者射倒。转头看见马超不动,于是也不敢妄动。

    “汉人的小虾米,就是麻烦。”阿贵喃喃地骂了句:“干脆点,上马厮杀多好。”

    马岱眼力很好:“是我们的人,是董种回来了。这小子居然没死。”

    马超呲了呲牙:“让他来。”

    马岱嘬唇作哨,前排骑士们立即分出一队迎向前去,簇拥着两人过来。

    果然一人是神色萎靡的董种。还有一个背负弓矢的少年,策骑跟在董种后面,虽直入阵中而无惧色,反倒用好奇的眼光左右探看。

    待到奔至众将身前不远,双方的战马喷鼻声和马蹄踏地声互相入耳的时候,这少年忽然叫了起来:“请问,哪位是百顷杨氐王?”

    杨千万不禁愣了愣。

    此番马超邀请羌氐势力前往汉中,最初号称邀请众人分享汉川财货,但略阳以西那时候已有传闻,说马超在长安城下兵败,损失惨重,所以许多羌氐大豪皆不奉命。

    杨千万和阿贵两人是与马超特别亲密的氐王,故而力排众议出兵,谁知马超的局面比想象的还要恶劣,两人非但没有分享什么好处,反而遭到马超的逼迫,又一路翻山越岭,来到千里之遥的巴西郡。

    而马超这小子,分明仗着氐王的兵力才敢胁迫张鲁,却丝毫都没有受人襄助的感谢之意,其凌人之态与往昔并无差异,隐约将氐王们都当作可以呼来喝去的下属。

    杨千万和阿贵心中都有不满,只因为身在人地生疏的益州,不得不维持着基本的局面罢了。

    此刻眼看对面这少年竟然不问马超,率先请问氐王消息,两人不禁精神一振。

    杨千万策马向前,大声道:“我便是杨千万!你是何人?有什么事?”

    那少年露出惊喜的神色:“兴国氐王果然便如想像中那帮雄武!”

    他随即恭敬地附身行礼:“小人乃是雷远将军的扈从李贞。杨氐王,我家将军让我给您带几句话。”

    “哦?”杨千万恰到好处地瞥了一眼马超,挺了挺胸膛,矜持地道:“那就说来听听!”

    “我家将军在宜都的时候,就从巴郡賨人口中听闻氐王的名声,他让我转告氐王,久闻略阳以西的羌氐部族,多的是勇士豪杰,过去只恨远隔千山万水,无缘相会,没想到今日却要兵戎相见,实在是遗憾。”

    杨千万哈哈大笑:“那也无妨。我们氐人有句老话,对于勇士来说,没有什么比兵戎相见更能加深了解的啦!”

    李贞深深俯首:“氐王说得极是。不过,就算是将要厮杀,我家将军也不吝于表达对氐王的善意。这位董种先生是氐王的部下吧?今日早间我们斗了一场? 虽说杀死了他部下的三百骑,所幸董种先生及时自陈身份? 所以我们没有伤他? 好好的将之送回来了……”

    众人无不哗然。董种身为领兵的军官,让自家部下死伤殆尽之后,再假称自己的身份以逃得性命?此举堪称可耻。

    董种脸色惨白? 连忙道:“我没有说我是杨氐王的部下? 只不过……”

    阿贵打断他的辩解? 恼怒地叫嚷起来:“你这厮倒是活命了?将我那三百骑还来!”

    杨千万示意老搭档稍安勿躁,他转身道:“这位董种先生?呵呵,他是马孟起的部下,其实与我没什么干系。”

    李贞愕然道:“马超难道不是杨氐王的部下么?我家将军说,马超在长安战败之后? 便成了丧家之犬? 全靠氐王们的力量才得以立足。对了? 貌似他还是氐王你的女婿啊……”

    正说到这里? 眼看着杨千万忍不住顾盼自雄的时候,忽听一声叱喝:“住口!”

    随即一杆铁矛犹如毒龙飞舞般? 从数丈开外刺过来。

    李贞被这声大吼震得晕晕乎乎,哪里能够抵挡?就在这瞬间? 他仿佛看到闪着寒光的巨大锋刃在面前越变越大? 仿佛听到那锋刃割裂空气所发出的尖锐怪响。他感觉两颊的鬓发被这一矛挟带得劲风向后吹动,扯的皮肤剧痛!

    这种时候,什么武艺身手全都是白搭,李贞竭尽全力翻身往后便倒,“砰”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马超手腕一抖,铁矛收回身后。

    他徐徐策马,毫不客气地挤开阿贵,来到董种的身前:“你先滚回阵中去吧!慢慢再收拾你!”

    董种连声谢过,垂头丧气地催马离去。

    马超再一牵缰绳,胯下高头战马四蹄踢踏几声,来到坠地的李贞身边绕了一圈。铁蹄重重落地,腾起灰土,几番只差毫厘,就踏在李贞的身上。

    包括杨千万、阿贵等人在内,俱都寂然无声。只看马超的架势,就知他已动了几分真怒;众人再怎么抱怨马超的桀骜无礼,真到这时候,谁也不敢直面其勃然怒火。

    李贞的后脑磕在坚硬的地面,这会儿眼前发黑,后背也被弓矢硌得剧痛。他仰头看着马超高大如鬼神一般的身影,心脏跳动得仿佛要从腔子里喷出来。

    他是雷远身边侧近中极具应变之才者,故而雷远常常以他为使者往来传信。但这一回,雷远实际上只让他陪同董种返回,万一董种太过聪明,竟能当场遮掩自家经历,李贞便需得将之揭示出来,免得雷远作无用功。

    但李贞少年意气,忍不住籍着董种之事额外多说了一通。现在看起来效果很好,好得过了头。

    “这般粗糙的离间之计,瞒不过我马超。你家将军此等计谋,未免将我、将各位蛮王都看得太蠢了。”马超轻笑几声,反手又持出铁矛来。

    李贞浑身冰凉,只道必将毙命于此。

    不料马超只是轻轻抖动手腕,用铁矛宽大的锋刃面拍打着李贞的面庞。只听“啪啪”几下,李贞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这铁矛通体黑沉,怕没有数十斤重,但马超拈着铁矛自如使动,就如挥动灯草那般随意。

    “替我带话给雷续之,就说我很赞同杨氐王的话,没有什么比兵戎相见更能加深了解的啦。大家沙场见分晓,别的主意不妨先搁一搁。”说完,他随手一挥,将铁矛扎在李贞脖颈之侧:“记住了没有?”

    李贞但觉脖颈处冰寒沁肤,使他甚至不敢点头,只能一迭连声道:“记住了,记住了。”

    “滚吧!”

    李贞小心翼翼地起身,不敢再看马超,跃身上马就走。

    眼看李贞远去,马岱不禁叹了口气。这确实是粗糙的计谋,可偏偏正中兄长最大的弱点。因为本部过于孱弱的关系,马超与两位氐王的关系本就复杂,原先各自不提,好歹能维持面上的和谐。一旦被揭破之后,彼此相处,可就困难了。

    而马超勒马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杨千万和阿贵身上:“两位氐王以为我说的如何?”

    杨千万勉强笑道:“孟起……哦不,马将军说得很好。这是离间之计,刻意将我们氐人与马将军分开,用心十分险恶!我们誓死尊奉马将军的命令,绝不理会!”

    “那好……”马超挥鞭一指:“你们两个,去打前阵!你们扰乱敌军以后,我再领兵蹈阵,一举击破!”

第三百七十一章 连衡

    当李贞汗涔涔地禀报说,自己一时糊涂多说了几句,恐怕画蛇添足的时候,雷远笑了起来。

    雷远在前世时也曾寒窗苦读,哪怕后来远离方寸书桌,仍然记得学过这么一个道理:内部原因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外部原因是事物发展的第二位的原因。外部原因是变化的条件,内部原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

    当年身为学子的时候,雷远只知道囫囵吞枣地背诵,成年以后踏入社会,才发现这道理真正是字字珠玑。及至读史,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某些看似极粗劣的计谋,却能生生地起到极关键的作用,仔细一想便知,起作用的并非计谋本身,只不过用计者看出了局势的关键所在,顺水推舟、顺势而为罢了。

    便如此刻,马超这等人物,曹操称之为“狡虏”,绝非有勇无谋的匹夫。雷远给董种设了这么个套,真的能瞒过马超?

    其实,不仅未必瞒得过马超,也未必瞒得过那些氐王乃至马超身边的部将们。但他们看出了是计谋又能如何?

    马腾马超父子和韩遂之间,不是彼此谋划,分分合合么?马超在长安城下,难道不是被己方的坚定盟友所陷害么?马超到了汉中,难道不是反手杀了救援他的张卫么?他在南下巴西途中,又难道不是半强制地剥夺了氐王手中近千精骑的指挥权么?

    既然如此,氐王们凭什么对马超如此信服?当马超实力强横的时候,他们因为畏惧强者而服从。现在呢?当这个强者已经显示出虚弱的一面,所谓的服从,只是一种惯性罢了。

    想要破坏这种惯性,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像是一辆纵骑狂奔的战车纵然声势骇人,想要使之倾覆,只需在车轮所经之处放一块小石头。

    这块石头已经被雷远投过去了,虽说手段确实粗糙了点,可是正正地摆在车轮必经之处上。

    现在,如果氐王们说,自己全无芥蒂,愿为马超舍死忘生,愿意流尽氐人的血为马超效力……马超信么?如果马超说,自己同样全无芥蒂,愿意将氐王们势若肱股、臂膀,哪怕自家吃亏也要保证氐王们的利益……氐王们信么?

    他们不会信的。因为近世以来的凉州武人多是如此,徒然以力为雄,不忌彼此侵夺吞并。过去数十年间,羌胡乱军中此起彼伏的背叛和出卖已经证明了,这简直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既如此,他们又怎能做到在战场上竭尽全力呢?

    他们绝对做不到。哪怕他们的兵力占据优势? 看似来势汹汹,但只要战斗进行到一定程度,他们一定会动摇,雷远对此坚信不疑。

    “含章? 不必顾虑!”他对李贞说:“你走这一趟? 就足够了!”

    挥手让李贞退下,雷远回头再看? 只见己方将士已经全军离开山间,进入到平原地带,以各军各营为单位? 错落停步。而冯习、李异、沙摩柯、郭竟、丁奉、雷澄、任晖等将,俱都围拢身边,只待将令。

    雷远向他们笑了笑? 信心十足。

    过去数月里,他打着游山玩水的旗号? 早就对周边地形了然于胸。他知道适才全军趟过的浅滩名叫青岩渡? 而此刻身处的位置是在这块小平原的东南角。

    平原四面环山? 宕渠水由西北角流入,流经平原的北面和东面;汉昌城位于平原的中心偏西,城池的西、南两面,都有未经开发的湿地? 难以展开大队兵力;而平原的东端? 宕渠水经过夏季的肆意蔓延泛滥,形成了水道蜿蜒、密生着芦苇的的河湾,而河湾以南有一处高地。

    适合两军列阵作战的就在河湾与城池之间的这一片,是地形大致开阔、土地坚硬的荒野,偶有些灌木荆棘。

    “李齐!你去传令汉昌城中句扶所部,照旧固守,未得我将令,不得妄动。”

    李齐领着数骑狂奔而出。此刻马超所部对汉昌城的攻势已经停了下来,不断有步卒队伍从城池后方退出,回归到本阵去。李齐只要稍许绕个路,不难联络到城里的守军。

    “冯习!你带本部,登上高地结阵防御!”

    “遵命!”冯习带着部下五百人,绕行道路以外,向右手边的高地前进。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愈是面临大战,愈显沉稳,部下的将士们受到他的影响,行动也有条不紊,较其他各部要稳健些,适合承担防御责任。

    此时如果从空中俯瞰,当可见到马超所部的近万兵力就像一只逐渐收缩腕足的巨大乌贼,不断变化着姿势形态,缓慢地调整队列。

    而羌胡骑兵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出动了。他们从对面庞大队列的两侧出现,接近两千人的骑队,以松散的阵容不断迫近。伴随着他们行进的,是滚滚烟尘和巨大的呐喊声,这使得他们看上去势若洪水奔腾,仿佛轻而易举就能将对面雷氏部曲的紧密阵容摧垮。

    这些确实是劲敌没错,但不值得为此慌乱。雷远甚至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他转而回身看看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将军旗,沉声道:“其他各部,就以此旗帜为中心,背南向北,设连衡之阵。”

    “以将军大旗为中心,背南向北,设连衡之阵!”

    “以将军大旗为中心,背南向北,设连衡之阵!”

    中军令旗挥舞,传令兵纵马往来呼喝,向全军发令。

    五千五百名将士旋即列阵。

    昔日在灊山里,淮南豪右们聚集起的所谓精锐,其实只是乌合之众里选拔出的佼佼者罢了。他们在个人武勇方面或有值得称道之处,但是军纪松散、战斗意志也起伏不定;作战规模只要超过百人,其指挥、配合、协调就无限近似于零。

    这是豪霸家族们胸无大志,多年来只以山险为凭依的结果,哪怕他们的部曲之中拥有许多战争经验丰富的老卒,但是龟缩在深山中太久,就会不可避免地退化。

    但在雷远手中,庐江雷氏部曲已经基本摆脱了这种状态。自从抵达荆州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纵然还没使将士们脱胎换骨,至少是焕然一新。

    雷远对将士们核心要求只有两个:

    其一,是对于军令的绝对服从。

    既然身在军营之中,就没有自我,没有个人的想法。上级要你进就进,要你退就退,要你生就生,要你死,那就得去死。

    其二,是对各种作战条例的熟练掌握。

    举凡各种武器的使用、维护诀窍,各兵种得配合,各种类型敌人的应对手段、不同节奏金鼓、各种颜色旗帜以各种方式挥舞所代表的不同意义……掌握所有这些,做到熟极而流,才能在战场上杀敌自保。当兵力扩展到一定程度以上,还需要熟练应用各种阵型。除了最基本的方、圆、锥行、雁行、钩行、玄襄等阵型外,更有针对不同地形、不同兵种、不同作战目的的特殊阵型。

    雷远对自己的部曲有充分信心,哪怕在部曲当中,近来掺杂了相当数量的新兵也无妨。用兵之法,教戒为先。老兵和战场,就是新兵最好的两位老师。

    果然一切皆如所料。五千五百人的阵型变化,虽然偶有些许错乱之处,但大体来看,简直如水流畅。羌胡骑兵尚未奔到半途,连衡之阵已成。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不动

    连衡之阵,乃是狭阵的一种。

    所谓狭阵,指的是横向展开宽度不大,而纵向队形较深厚、利于防守的阵型。通常以辎重车辆为凭依,刀盾手为掩护,长短兵交替部署,弓弩居中。如果将几座狭阵同时铺开,彼此掩护,并在阵列中配备能够发动突击的骑兵,则同时兼备了防御的弹性和进攻的迅猛,就是连衡之阵。

    这个阵型已经训练过很多次了,将士们俱都谙熟于心。哪怕精神紧张,也会下意识地按照训练时的要求各自就位。

    轻便的车辆推到外圈排列,每两辆首尾以铁环连接,空出部队快速进出的间隔。车辆之前,再安置鹿角、拒马。

    依托辎重车辆,竖起一面面半人高的盾牌,盾兵半蹲伏地,用肩膀抵住盾牌;在大盾的后方,一手持小盾或钩镶,一手持刀的士卒做好填补空缺的准备。

    前排长矛手、长枪手将一丈六尺以上的长兵器架在盾牌上,或者从盾牌的间隙探出,后排到更后排则将长矛搁在前排的肩膀上,形成密密麻麻的丛林。

    为数不多的精锐戟士高举长戟,当小股敌军渗入防线的时候,注意力都在前后左右,而他们以戟头横向小支向下劈击,立即就能将之杀死。

    以百人规模集中的弓弩手有人忙着上弦,有人从身后取下箭囊,将弓箭箭头向下一支支地扎进身前的地面,以便随时拿取。箭头在接触泥土之后射入人体,极易造成感染,这也是弓弩手们比较阴损的杀敌法子。

    骑士们在阵列的最后方,全部下马待命。为了防止战马受惊,有人甚至掏出细长条的布匹遮挡住战马的双眼。

    随着布阵完毕,将士们移动位置的密集脚步声很快停歇,但起伏的话语声还延续了一阵子。军官们对此视若无睹,并未如往常那般跳出来制止。身为战场经验丰富的军官,知道什么时候要严苛,什么时候该放松些。

    这些话语声,便是老兵们正在利用最后的时间向新兵传授技巧。老实说,这时候再多说几句? 未必有实际的效果? 但对新兵来说,“老兵在指点”这个现状,就能够安抚他们紧张的情绪。

    而雷远继续发令。

    “军正!”

    “在!”

    田漠跨步出列。

    “军法队立即就位,不听号令者斩、迟疑乱阵者斩、畏缩不前者斩!”

    在训练的时候,要有严刑厚赏,而作战时唯有严刑。待到白刃相搏的时候? 任何人违背任何一条指令,唯一的处罚就是立即斩首。

    “遵命!”

    田漠领命而去? 军法队执法刀手百名立即就位。而军阵中的嘈杂声随之渐渐平息。

    “丁奉!雷澄!”

    “在!”二将跨步出列。

    “丁奉负责左翼? 雷澄负责右翼? 遵中军旌旗金鼓? 指挥作战。”

    “是!”二将转身便去? 随即在阵列左右两端分别升起代表两名校尉级别军官现场指挥的旗帜。

    “郭竟!”

    “在!”郭竟出列。

    “骑兵由你集中带领? 退至军阵之内? 听令行事。”

    “是!”郭竟领命而行。

    铁蹄踏地声起,此时庐江雷氏部曲数营骑队合计六百余,除去此刻正在军阵前方游曵的轻骑数十? 全部集中到了阵列的后方间隙。

    “其余诸将? 随本阵行动。”

    “是!”

    此时布阵已毕? 前方的滚滚烟尘? 也到了近处。

    此前郭竟派出数十骑在己方阵列之外里许游走,一来遮蔽敌军哨骑逼近哨探,二来也防被敌人急袭突阵。随着敌军逼近,游骑们慢慢聚拢起来,与敌军保持着一定距离,逐步后退。

    他们在后退的过程中,有时候持刀旋舞,做出种种英武威吓的姿态;有时候加速前冲到敌军近处,再勒马迅速脱离。其中有一个格外大胆的,竟然在接近敌军的时候,一把捋起自家衣袍,露出光裸的臀部以示侮辱。此举果然使得羌胡们哇哇大怒,数十支箭矢从烟尘间直飞出现,险些将他射落马下。

    这情形虽然惊险,却也滑稽,许多将士因此哄笑起来,战前的紧张情绪简直一扫而空。

    “这是谁?”雷远也被此举震惊了。他蹙眉看了半晌才道:“这不是邓骧么?他怎么到游骑队里了?”

    邓骧是雷远在灊山中最初得到的部属之一,虽然性格暴躁偏狭,却有勇力。雷远记得此前在公安城下与吴军作战的时候,他已是得力的骑兵曲长,如何竟被指派去做了游骑?

    李贞想了想,又召来一名部下问了几句,才答道:“记得是因为聚赌,数月被降至什长了……听说近来连番请战以求官复原职。”

    “是不是在军营里组织手搏竞赛聚赌那次?这么久还没提升回来吗?”

    “将军,那是前一次了。年初复为曲长后,他又犯了老毛病……”

    李异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雷将军,他们退回来了!敌骑到了!”

    此时轻骑们已经拨马折返,绕阵走入后方,邓骧得意地向将士们挥手示意,引起几声喝彩。

    而黄尘浊浪已然扑面。

    李异虽是宿将,但多年在南方作战,鲜见这等千骑奔走的壮观场景,难免有些紧张。反倒是任晖镇定得多,他立即道:“我军阵容严整,敌人都是轻骑,不敢随意近前!”

    果然,面对着如墙的盾牌和钢铁丛林,羌氐轻骑并不敢靠近。

    他们只能贴着箭矢的射程横向掠阵,向军阵中放了一阵箭,旋即被迫后退。由于军阵始终不动,他们一直绕了半个圈子,绕到右前方,最后在冯习所占据的高地前止步,犹豫地勒马回旋。

    雷氏部曲中,少量将士轻声欢呼起来,较有经验的军官连连喝止:“不要动!不要动!”

    而与此同时,敌骑掀起的滚滚烟尘中,又一彪骑队直冲而出。

    这一次他们选择的位置,是军阵左翼与本阵两处狭阵的间隙。

    任晖道:“这是要将我们切作两截,然后包抄本阵,把我们往河里赶啊。那未免想得太美。”

    “让他们试试!”李贞冷笑道。

    当敌骑接近的时候,阵中的弓弩手开始射击。

    自从来到荆州以后,雷远和将校们都在着力加强弓弩的配备,试图以增强远程打击来弥补骑队渐渐缺失的不足。此前雷远入蜀时,玄德公额外调拨了强弓三百、强弩三百,进一步提升了雷氏部曲在这方面的特长。

    随着敌骑的不断接近,向他们射击的,一开始是几近一人高的长弓和腰引强弩,后来各种形制的角弓和轻型手弩也加入射击。

    一**的箭矢如雨点般泼洒而下,飕飕撕裂空气,刺入人体,一眨眼的工夫,就将呼啸而来的敌骑打得稀疏了不少。

    然而羌氐人果然性格勇猛强悍,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详,他们冒着箭雨策马狂奔,高速冲杀过来,弓弩手们只来得及射出两三轮箭矢,敌骑已经逼到眼前。

    在这一瞬间,上百名军官和老卒一齐大喝:“站稳了!不准动!”

    而更多的普通将士忍不住狂叫出声,汇成山呼海啸般的大响。

    敌骑为躲避箭矢而松散的阵列,沿着两座狭阵间的空隙霍然收拢,就像一柄尖锐的铁锥,猛地撞了进去。

    中军狭阵的左角、左翼狭阵的右角,这两个突出部一眨眼就被汹涌的骑队撞翻、撞碎。组成突出部的长矛被崩碎、盾牌被踏倒、辎重车辆被推翻。

    有人被飞驰过来的骑枪刺穿,整个人飞到空中,再坠落下来;也有人的盾牌被马蹄踏碎,连带着整片肩膀的骨骼尽碎,倒地发出绝望的惨叫。更多的守军的鲜血或敌方骑兵的鲜血在空气中砰然扩散,像是红色的雾气那样久久不落。

    但整座连衡之阵岿然如山不动。雷远可以看到丁奉跳上了马背,冒着被敌人箭矢攒射的风险高呼指挥,随即更多刀盾手和枪矛手聚集起来,将缺角的位置硬生生填了回去。

    此时羌胡人们狂乱地高喊着,沿着两座狭阵间的空隙纵骑急奔,同时向左右放箭或挥刀乱砍。

    但他们看到的,只是层层叠叠的刀盾和枪矛。他们的武器挥出去,或许命中,或许没有,他们根本没法分辨。死者和伤者都被迅速拖到阵列内部去了,外部那层层叠叠的阵型似乎完全没有变化。

    有些人仗着身手精强,略微勒停马匹,对着某一处盾阵发起轮番冲击。但两座狭阵间的缝隙并不开阔,使得战马无法产生足够的冲击力,他们再怎么张牙舞爪地猛冲,至多杀死数人,而他们自己则被长矛或军阵中射来的箭矢命中,惨叫着落马。

    一旦看见羌胡人落马,雷氏部曲就聚拢来刀砍枪刺。而羌胡骑兵们挟裹在大队中,很难及时赶到营救,于是但凡落马的,大多立即毙命。

    氐王阿贵的侧近洛何是部落中赫赫有名的勇士,故而得到身披甲胄的待遇。他很早就下马,借着马匹的掩护步行贴近到军阵之侧,忽然暴起发难。仗着身长力大,他连续杀死了三名措手不及的刀盾手,强行嵌入到军阵之内,然后就遭到四五把长戟从上往下的劈砍。

    虽然洛何竭力格档,但有一支长戟从侧面落下,侧面的小枝在铁盔上砸出一个洞,深深扎进他得头颅里面,瞬间就让他两眼暴凸出来。

    更多的胡骑没有纠缠的意思,他们轰隆隆地踏着地面,从缝隙间狂奔冲入,又从后方狼狈不堪地退出。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不前

    阵列后方并没有很宽阔的空间,在百步以外就是宕渠水,虽说秋冬时节河面收窄,但裸露出来的碎石河滩完全不适合战马奔驰。

    因此胡骑不得不沿着百步左右的狭窄通道转向。脱身的方向只有右转,不能向左,左转方向,是连衡之阵右翼,冯习所占据的那处高坡,弓弩手居高临下,杀伤力将会成倍增加。

    而他们右转奔走的时候,连衡之阵左翼的弓弩手们开始好整以暇地倾泻箭矢。

    由于双方距离很近,而胡骑横向跑动时目标又太大了,弓弩手并不需要瞄准某一个具体的敌人,而是大致对着成团活动的敌骑,算一个提前量以后马上放箭。前排射出箭矢以后,立即半跪在地取箭搭箭,并腾出空间给后排的人开弓。

    如此一来,当胡骑最终奔回到阵列前方,与逡巡的己方大队骑兵汇合的时候,人数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连衡之阵依然不动。

    从胡骑们游走的位置,可以透过两处狭阵间宽约五丈的缝隙一直看到后面波光粼粼的宕渠水,看到被无数战马践踏的烂泥翻腾的土地,看到战死的骑士和马匹横七竖八倒地,还有无主的战马茫然地游荡在锋刃之间。

    当然,还有好些受伤的骑士呻吟或哀嚎着,没有人能去救他们。

    骑兵往来奔走,看似声势骇人,但因为只是从两阵间隙穿过,并未强攻久战,所以损失其实并不太多,在冲阵之前被箭矢射死了数十;在两阵之间勒马而战结果遭到合围而死的,约莫百人;撤退过程中被弓弩横向猛扫了一通,死伤大概要超过百人。

    合计两百出头些、三百不到的损失,从战术角度判断,对于总数超过两千五百的骑队来说,还算不得伤筋动骨。

    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来考虑,这些骑士们都是略阳以西羌氐部落中的骨干,他们每一个人的死亡,都代表上一级的酋长和渠帅们将对一定数量的羌氐民众失去控制。

    由此可以断言,氐人的骑队气势汹汹而来,却以最快速度失败了。

    此时的连衡之阵中,适才承受冲击较多的左翼正在重整。丁奉依旧策马立在军旗之下,叱喝着命令将士们立即重遍什伍,把露出空隙的队列填补完整。这位雷远麾下最擅个人武力的年轻勇将,如今用兵也渐渐沉稳,不再动辄杀到一线。

    考虑到长久作战的需要? 丁奉又让若干机灵善走的士卒从阵列中窜出去收回箭矢。

    有个小伙子捧着数十支箭慢慢回来,忽然觉得身边受伤的氐人叫得凄惨? 于是抽刀出来,将他杀死了。

    此举立即激起了后方老兵们的大声喝骂。这种时候? 再没有比敌人的大声惨叫更长己方士气的了? 留着他们在,时不时嚎几声,让将士们听个乐子也好啊!

    与此同时,队列中更多的将士们或者彼此小声交流着心得,或者向军需官提出调换损坏的武器? 队列中除了临阵该有的严肃以外,又多了几分鼓噪和亢奋感。

    唯独随在雷远身边的任晖? 脸色不太好看。

    他刚说过? 我军阵容严整? 敌人轻骑不敢近前,氐人就胆大包天地沿着两阵间的空隙来了一次不要命的穿插。这不合常理? 更使得任晖感觉很没面子。

    “多年前? 我见过匈奴人须卜骨都侯率领的骑队。匈奴号称长于马背,其实并不能做到全员骑兵。精通骑术的,在各部落都是少数精锐。所以通常来说? 骑兵只用于战前的奔走威吓? 甚至有绕阵奔驰往来十数回乃至数十回? 以迫使敌阵紊乱的。”

    任晖看了一眼雷远,沉吟道:“陇上群山间的土地偏狭贫瘠,氐羌部落的骑兵应当多不过匈奴去。可他们却一上来就以骑兵直突,仿佛全不顾忌损失……未免急躁了点,不像是惯用的套路。”

    任晖所说的须卜骨都侯,是中平年间匈奴所立的一个单于,在为仅一年,就牵扯进了河东、河内等地的乱局而死。任晖应当是在这时候作为朝廷官军的一员与之作战。

    庐江雷氏部曲中,邓铜也非常熟悉匈奴。与任晖不同,邓铜乃是白波贼的成员,长期与匈奴协同作战,至今还有好几个匈奴人部下不离不弃地跟从着,比如得力的曲长刘七。

    雷远曾向刘七请教过匈奴或其它胡人的体制,深知即便对胡人来说,骑兵也是珍贵的资源,由于每一名骑兵同时也是基层的部落小头目,更不容将之虚掷。

    既如此,适才这场进攻真的略显仓促。

    “确实……”雷远也皱眉:“他们好像很着急?”

    “急着死人吗?”沙摩柯呵呵笑着插言。

    近来,沙摩柯对久久不决的益州征伐有些不耐烦了,已经几次表露出想回荆州去的意愿。所以极少参与军议,偶尔说一句,也透着不靠谱。但他毕竟还不是雷远真正意义上的下属,谁也不好指责他。

    雷远连连摇头:“蛮王,你莫要乱开玩笑……”

    刚说到这里,他忽然领悟:“不对,他们真是急着死人!”

    他环视众人,加重语气重复道:“蛮王说得很对。杨千万和阿贵他们,就是急着死人!”

    这话实在没头没脑,众人听了莫不愣神。

    稍顷之后,狐笃喜道:“他们在为自家退出战场找理由!杨千万和阿贵,需要一个理由!”

    他冲着李贞哈哈笑起来:“含章,不枉你跑这一趟。”

    就在此时,身在数百名精骑掩护下的两名氐王身边,一名头戴胡缨的勇士恼怒地道:“我们再冲一次,这次从西北面冲,借着风势!再调一千步卒一起,让他们放箭掩护!”

    这等杀气腾腾的发言,往日里总会引起凶悍同伴的应和,但这时候,诸多酋长渠帅们全都沉默。冲过一次了,损失三百余,然后呢?再冲一次?

    马超在羌胡人中的威望太高了。他的勇猛、他的嗜杀、他尽情搜刮掳掠的战斗风格,无时无刻不吸引着羌氐酋长渠帅们。

    这种威望,就连身为氐王的杨千万和阿贵,都无法轻易撼动。所以氐王才会从武都来此,这不仅出于自身的意愿,也是响应下属们的呼声。

    但现在的损失,更是实实在在的。只一次进攻,几乎每个在场的酋长、渠帅都有损失。三百条人命,不多不少,不算伤筋动骨,但却能恰到好处地提醒他们,组织起数千人的队伍,千里迢迢从武都郡的老巢来到益州,是为什么?

    是为了马超承诺的荣华富贵,可不是为了赔上老底子的!

    以杨千万和阿贵两名氐王在部落中的威望,不是不可以强行催动进攻,但那又何必?毕竟众意不可违,对么?氐王已经进攻过了,尽力了,接下去,不应该由神威无敌的马将军来解决战斗吗?

    骑队停止了奔行,逡巡不前,马蹄踏动的尘土也渐渐被风吹散。虽然仍是上千骑士组成的庞大队伍,却忽然间透出一股低靡的意态。

    当马岱领着十余骑匆匆奔来得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入眼尽是人心动摇的表现。

    马岱神色平静地扫视着一个个渠帅,看着他们在逼视之下不自然地扭转视线。他最后盯着杨千万和阿贵两人,杨千万和阿贵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于是马岱远远地勒停了战马。身为久在陇上的武人,他太熟悉这种气氛了。

    有趣。这群氐人居然也开始玩弄心机了……这是要看我们的好戏呢。

    兄长很快就会让这些氐人长见识,让他们跪伏在地,为此刻的动摇叩首求饶!

    这时候,马超本队方向鼓角声起。

第三百七十四章 倾泻

    马超的本队开始行动了。

    战鼓打了三通,雄浑悠扬的号角声取而代之。

    上百面各种形制的军旗晃动指示,数千人乃至上万人用低沉的嗓音应和着,陆陆续续地起步向前。

    从雷远所在的位置看去,那一队队将士的行动,就像是覆盖在地面上的黑色或黄色浓烈色块忽然化开,然后沿着复杂多变的路线慢慢流淌过来。毕竟那是规模极大的一支军队,人数极多,分布的范围极大。看那架势,似乎将士们的装备水平、战斗**也差异很明显。所以一旦投入进攻,很快就分成了有些杂乱无章的无数小团队。

    虽然张鲁在汉中经营二十载,可麾下将士们投入作战的时候,却并没显示出多少正规训练的痕迹。由他们或者躁进或者犹豫的前进姿态来看,与其说是雄踞一方的经制之兵,不如说是张鲁的鬼道拥趸更妥当些。

    后世常有种种说法,明指伤亡率达到多少,则军队必崩溃云云。雷远也曾对之信奉不疑。如果照此分析,眼前这支军队,显然就是死伤不到一成就会崩溃的乌合之众了。

    但雷远来到此世之后也发现,某些后世以为的金科玉律,或许可放在较大尺度作为参照,但如果机械地将之用在具体的某一次战斗、用在具体的某一支军队,往往谬以千里。

    以适才的羌胡骑兵为例。羌胡人性格勇悍,甚至以战死为吉利。因此在单一次战斗中,羌胡的精锐骑兵能够承受极其巨大的伤亡而斗志不懈。过去数十年的凉州羌乱里,他们无数次参与了惨烈到难以想象的战斗,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因为蛮夷落后的社会体系所限,他们的精锐战士,同时也是掌管数帐或数落的基干小酋、小帅。他们损失到了一定程度,则将动摇上一级酋长、渠帅的统治。这批酋长渠帅们为此斤斤计较,绝不愿投入长期战斗。由此给汉家军队留下的印象,便是羌人果于触突、不能持久。

    而雷远自家宗族部曲呢?雷远不敢说数千人个个都勇敢坚韧,只他身边的亲卫部队,每个人及其亲眷家人都得宗族恩养,世世代代都与庐江雷氏捆绑在一起。只要雷远本人在、庐江雷氏宗族在,这支军队就能够坚定地战斗到最后一息。如果这样的军队会因为两成三成的损失而溃散,那雷远未免太失败了。

    至于眼前的马超本部,也是一样的。

    他们看起来松散而缺乏组织,似乎无法与严整的军阵相匹敌。但在上万人的军队中,或许潜藏着笃信五斗米道的死士,或许还有被马超捏合在一起的强兵。只要马超这天下闻名的豪勇之将在,他们能够发挥出什么样的战斗力,简直无法预料。

    他们来了。

    连衡之阵的右翼有高坡遮护? 使得敌人不能往这个方向迂回,只能从正面和左侧发起冲击。

    对面的号角声不知何时停止? 节奏动人心魄的进军战鼓再度擂起。而敌人最前方的一部分,前进的步伐逐渐加快。一拨拨步卒以数十人到一百人为单位,呐喊着冲锋;他们合计大概有二十余拨的样子? 横向广阔分布。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列成阵型? 用简陋的木盾彼此掩护? 但因为旷野上难免有崎岖起伏之处需要避开,于是越到近处,队形越散乱。

    迎接他们的是雷氏部曲仿佛无休无止的箭雨。一排又一排的箭矢简直在空中首尾相继,每落下一排箭矢,就有若干人踉跄着倒地。这些士卒大部分都没有着甲? 就算有甲胄的? 也都是些无法抵御射击的轻质皮甲? 于是箭矢就像割草一样? 将他们一批一批地射倒。

    同时间,敌军的弓箭手也开始反击。他们有的随队前行? 在高举的盾牌掩护下还射;有的则组成三五十人的团体,向连衡之阵中来箭的方向施以密集的回射。

    连衡之阵内的将旗飘扬处,也吃了一拨抛射来的箭矢。箭矢夹带风声? “嗖嗖”直响,接二连三地打在将士们的甲胄和盾牌上,有两名扈从受了轻伤,但他们站在原地分毫不动。

    甚至有几支歪歪扭扭的流矢飞到雷远面前,被王跃挥出刀鞘拍飞。

    大体来说,步弓手所使用的弓箭强度和命中率都远远高于羌胡的骑射手,所以雷氏部曲中也开始出现接连不断的伤亡,尤其以抛射入阵中的箭矢杀伤最大。

    为了配合玄德公入蜀的计划,稳定控制巴西郡和米仓道,雷远所部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迅速扩张了人数。但必须承认,在填充入大量益州本地民伕以后,部曲的稳定程度明显下滑了。

    有经验的将士哪怕受伤,也会强忍着不离开原位,也尽量不大声叫嚷,这样便于军中医者及时赶来施救,还不至于影响同伴的士气。但新兵们必然做不到这一点。

    有新兵在中箭以后大叫大嚷:“救我!救我!”众将随即看到传来叫声的方向队列动摇,显是这伤员其实并非重伤,竟还能分开同袍们,自行向后逃跑。

    雷远眉头一皱,正待传令,那新兵的叫声戛然而止。

    顷刻之后,数名执法刀手一齐高呼:“雷澄校尉下属,庚字曲士卒杨晨,不听号令,擅自乱阵,已被斩首!”

    众将忍不住彼此对视一眼。老宗主在世的时候,雷氏部曲各曲的编号以天干排序,后来部众迅速增长,天干不敷使用,又加了地支在内。但田漠却在前头挂了某某校尉下属这几个字,必然使得该校尉下属将士们勃然大怒。

    这或许也是一种激励吧。

    而各部军官们立即此起彼伏地大声喊叫:“全都站稳了!不许动!妄动者斩!”

    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从雷澄所在右翼的正面,到雷远本阵的正面,到丁奉所在左翼的正面和侧面,两军之间形成了绵延的接触线。

    在这条线上,雷氏部曲的枪矛手们前后数排都把长矛向前探出。铁质的矛尖密密麻麻,在阳光下发出闪闪的寒光,就像是某种周身利刃的庞然巨兽,令人不寒而栗。

    最前方的汉中士卒们只能在这钢铁丛林前止步,有人继续用弓箭射击,有人用准备好的石头向阵列内部投掷。可待到后方的步卒们不断涌来,继续向前的时候,最前排的士卒们就被推搡着,不得不直接与枪矛对上。

    就在这时,负责督领此部枪矛手的军官忽然大吼发令。他下属的枪矛手随之高声大喊:“杀!杀!杀!”

    伴随着吼声,枪矛手们向前踏出一步,持枪劈头盖脸地乱刺。

    三声喊杀之后,所有人又齐步后退。

    数十名汉中士卒就在这极短的时间段里被戳刺而亡。他们的身躯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水袋那样瘫软在地,开始向地面倾泻出鲜血。

    有的人中了一枪、两枪,血就流得慢些。有的人或者因为着甲、或者因为身材雄壮,遭到许多枪矛手集中攒刺;于是身上多了数个甚至将近十个巨大的穿透伤,整个躯体都快稀碎了。他的血液像是溪流那样,往地面的低洼处汇集。

    但枪矛手们也并不能全身而退,难免有动作慢的,或者后退时不小心,被此前抛弃在地上的羌胡骑兵尸体绊倒得。他们立刻被浪潮般涌来的敌人队列吞噬,眨眼就看不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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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