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江州
此番军马南下的时候,因为得到宕渠地方的大力支援,民伕、牛马畜力、随军船只的数量都很多。除了极少数知晓计划的核心人员以外,大部分将士也确实都归心似箭了,所以行军速度非常快。
行军闲暇,雷远以下众将会同甘宁这益州地里鬼,又再三咨询狐笃,反复推演之后的计划,仔细计算兵力如何运用,各处要点如何攻占,务求万无一失。
第三天的中午,大军离开巴西郡;酉时抵达垫江,这便正式进入巴郡。
垫江乃涪、汉二水合流之处,是荆州入蜀的最后一处要隘,凭高据深,屹为险要,有巴郡郡兵千人在此驻守。
由玄德公带领入蜀的荆州兵马刚经过此地不久。玄德公不仅在当地开出极优厚的条件征募民伕,还亲自接见了郡兵将领,馈赠了一套精美甲胄和金珠若干,请他务必照顾此后行经垫江的荆州人物。
玄德公此举使得郡将倍感荣幸,因此雷远所部抵达时,得到了非常客气的对待。雷远当然也很晓事,当晚登门拜访,因为来去两番得到照顾的原因,馈赠了一些礼品。
虽说巴郡太守严颜本人始终反对邀请左将军入蜀,但巴郡各地领兵的将校们却对荆州军并无恶意,许多人甚至还抱着欢迎的态度。这是因为他们厌倦了刘益州?还是因为他们太过畏惧北方的强敌呢?雷远始终没想明白。
当日全军在垫江休息一晚。次日本该放归巴西郡的民伕,在垫江重新招募一批。然而因为雷远给民伕的待遇实在很不错,不少民伕竟然不愿离开,情愿随同继续东下。
雷远索性留下了他们,而原定在垫江招募的民伕也照旧招募。有地方官吏询问,要这么多人力做甚。雷远道:“将士们戍战数月,都很疲惫了;多安排些力役,便能使将士们沿途能够轻松些。”
如此一来,队伍的规模便愈发膨胀了,抵达江州的时候,已经足足有近五千人,车架近千具,马匹数百。整支队伍沿着几条平行的山道同时前进,有时交错,有时分散;因为行军不快,而且雷氏部曲素来重视行军训练,各级军官的指挥也都有条不紊,所以远远望去,仿佛群鸟在山间穿行,离合聚散,却丝毫不乱。
狐笃的位置在军队靠后方,他登上一处高坡,许久眺望行军的队列。
左右不解,试探地问道:“我看,他们行军的姿态也就寻常?”
狐笃笑而不语。他是知兵之人,善能分辨端倪,眼下雷氏部曲行军,普通将士们以为将要回乡,虽然归心似箭,却军容严整、行止有序;而各队带兵的将领已知道将有战斗,而能言笑自若、指挥从容……能做到这一点的,着实已是精兵,较之于益州地方兵马,不知道强了多少。
这些日子他与雷远麾下的军将们都熟悉了,听他们说起,雷氏部曲在荆州军中还算不得第一等;如关云长、张翼德那等万人敌的名将所属,才是玄德公真正倚若臂膀的强军。
这情形既使他放心,又使他忧心。
放心的是,荆州实力雄强,必能夺取益州,进而逐鹿天下,自家参予其中,日后前途可期;忧心的是,正因为荆州的实力太强,在夺取益州的过程中,或许很少有需要地方势力协助的地方……这样的话,自己又如何才能建功立业,崭露头角呢?
他扭过头,看看自家带出的徒附、剑客数十人,心想:“非得建立奇功才行。”
此时忽听队伍最前方一阵喧扰,原来是江州城方向发现了来军,当即关闭城门,派遣人手上城戒备。又派遣使者通知说,江州乃军事重镇,不敢稍有疏忽,举凡客军过境,不许入城。
甘宁正领兵在前,闻言顿时大怒:“你家爷爷方才战退了曹军,救了你们的狗命。你们这些躲在后面的怂人,竟敢如此欺辱我们?”
他是做惯了**的,行事从无顾忌,骂了两句,觉得愈发气恼。于是跳了起来,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左右开工,赏了两个耳光。
那使者被打得跌翻在地,大叫道:“荆州人便如此无礼吗?”
甘宁连连狞笑,一面迫近那使者,一面将双手按得关节噼啪作响:“甘某离乡许久,锦帆贼的威名,恐怕许多人已经忘了吧!”
这话一出,反倒是把己方将士吓着了。好几个人从各个方向扑出来,有的拦在使者面前,有的抱着甘宁的腰,连声道:“甘将军息怒!息怒!不要啊!”
正混乱不堪的时候,蹄声得得响起,雷远从后赶到。
“怎么回事?”
现场立时肃静。
那使者被仆役扶起来,不敢再看甘宁,转向雷远躬身施礼:“拜见雷将军,数月前您从江州北上,我们是见过的。”
雷远下得马来,看了看此人肿胀的面颊。这副面目完全变形了,实在认不出来。
他含糊地道:“原来是足下……怎么,严府君请足下来,有什么宣谕么?”
使者不敢再提什么军事重镇或客军之类言语,转而道:“启禀将军,江州城池狭小,此前容纳玄德公所部时,城中的军营颇有损坏,一时难以再容纳大军。所以我家太守请雷将军所部在城外驻扎。然而一应供给,必有保障,无需担心。”
二十年前,巴东、巴西和巴郡乃是一体。这个规格巨大的巴郡,治所便设在江州。后来因为管辖范围实在太大,难以应对此起彼伏的黄巾贼、米贼或巴賨蛮部作乱,所以才将之一分为三。这一大郡盛时户口百余万,与蜀郡相差无多。而作为郡治的江州,实在是益州东部首屈一指的大城,又得盐铁之利,城池几经过增筑,周回十余里,哪里会驻扎不了数千人?
这话说得虽然客气,借口却太拙劣。
雷远想了想,温声对使者道:“所谓客随主便,严府君既如此说,我们没有不从的道理。还请足下领路,我们遵照要求驻扎便是。”
雷远此言一出,甘宁又要暴跳。
雷远连声喝退甘宁,携着使者的手,低声道:“甘将军性子暴躁,足下千万不要介意。我已使人略备薄礼,权表歉意。”
大军稍许迟延,随即继续前进。
前进方向不再直指江州,而转向城池西面,靠近涪水的一处江畔平坦空地。
第三百三十一章 饮宴
这处空地面积不小,有军队驻扎的旧痕迹在,所以新立营地倒也不难。
行军的半个时辰里,江州使者的脸愈发肿了,这时候双眼都只剩下了缝隙……实在无法坚持陪同。雷远连连告罪,最后请狐笃陪同,将之送回城里。
此君一走,众将都回到雷远身边。
甘宁皱眉道:“严颜是在防备我们。”
“虽说主公压缩了前往涪城的兵力,可加上我们这一支,荆州军在益州的数量超过万人,严颜难免警惕。但他再怎么警惕,也算不到我们的行动会如此迅速。”雷远微笑着答道。
严颜的防备是事实,他本来就负责荆州方面的防御,如果这点警惕都没有,那也太不称职了。
雷远更晓得,严颜在巴郡,还承担了分割巴西太守庞羲和巴东太守赵莋的作用。庞羲、赵莋二人,乃是跟随刘焉入蜀的前代宿老,素与刘季玉不睦,刘季玉以益州本地的宿将严颜坐镇江州,倒也颇见几分手段。严颜能担负这一任务,其忠诚和能力上,至少得到刘璋的认可。
可严颜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玄德公此番入蜀,行事将会如此快速果决,不会给益州留下任何从容反应的时间。
五日之后,便是玄德公在涪城动手的日子,而己军必取江州。
雷远拍了拍手,对众将道:“我们先安稳扎营,一切如常。接下去几天,分头招募水手、编组船队,联络下游城池、港口,一项项按部就班去做。任凭严颜如何,我们不要紧张,更不要露出破绽。”
众将依令散去。
雷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不禁深深吐了口气。
假作撤兵之举进行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这几天里,他也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仿佛一切都已在算中,可是随着约定的日期渐渐接近,沉重的压力还是不可避免。最近两天里,他整夜难以入眠。
在雷远看来,知晓此项行动计划的将校们虽然竭力控制自己,其实也都紧张。
郭竟和丁奉两人抱着与汉中曹军作战的念头抵达巴西,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拉到了江州,随后接到了如此重大的任务……饶是郭竟平日冷静自持,这会儿也难免有些怔愣的样子。
丁奉更是心事重重。此前行军路上,他和雷澄并辔而行,商议一些行动的细节。因为太过投入,两人竟然肩并肩走岔了路,以致战马陷入泥潭,若非将士们及时救援,只怕两人就要化作泥中恶鬼了。
至于简雍,他毕竟是文人,这两日推说自己行路疲惫,每日里早早歇息,只怕心里也是忐忑的。
看起来甘宁是比较放松的那一个,每天吃喝拉撒,一切如常,甚至精神比往常还要亢奋些,然而面对严颜遣来使者时的突然暴怒,显示出他的心情也绝不似日常表现出来那样。
毕竟重任在肩啊,知道的越多,越深知不容有失。
唯独沙摩柯是最轻松的,这位蛮王什么也不知道,沿途还在收购犀皮和牛角,想到这两样重要物资在乐乡大市里头的挂牌价格,整日里乐不可支。
此时李齐从后头过来,禀道:“将军,中军帐已经立下了。”
雷远点了点头,往中军方向去。
这几日里,兵马一边行军,一边悄悄调整了编制,将原本统合作一处的民伕队伍拆散开来,以三五十人的小队形式,直接归入各个都伯直接管辖。在这个过程中,各部都伯又不断有反馈上来:某某比较老实听话,某某雄健好斗,某某热衷功名,诸如此类。根据反馈,狐笃这边就会适当地加以调整,沙汰一些不可用、不可靠的人。
通过这个方式,雷远相信自己能在极短时间内扩充兵力到六千人以上,足以对江州守军形成优势。
但这样做的缺点也很明显:因为民伕拆散的关系,各部辎重也不得不零散携带,每到了扎营的时候,一团哄乱,迟迟没个结果。
雷远穿过营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乱糟糟的样子,别说是他,就连李贞、李齐等人,也都大皱其眉,不忍卒视。
在这个过程中,雷远没有在大帐里休息,而是在各处营地游走,反复地安抚将士,督促解决各种问题,处理各种稀奇古怪的繁琐事务,或者与熟悉的将士闲聊几句,认识认识某个表现特出的益州丁壮。
许多人都知道雷远的习惯,有人甚至在背后说,雷将军治军太过细密,非大将所当为。
雷远也希望自己能向兵书中所说的名将那般,法令省而不烦,治军举重若轻。可他从领兵数十人,到数百人、数千人这么一路走来,深知只有处理好琐碎事务,保障好全军的衣食住行,才能谈得上驱使效死。
或者说,只有在平时深入到基层,与将士们亲密相处,公平公正相待,才能够让将士们认可雷远这个将军,发自内心地愿意跟随作战。如果没有这种深入到普通将士的举措,徒然说什么严刑厚赏、恩威并施,那样的军队乃是无根之木,关键时刻靠不住的。
此刻军中临时征募的壮丁极多,如果要“用”他们,更不能少了这一步骤。
正因为如此,扎营的过程也是雷远忙碌的过程。数千人足足闹腾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昏黑,整片军营方才落定。到了一切安排就绪,雷远折返大帐,直累的头晕眼花。
然而刚进帐里,才躺下略打了个小盹,又有一名严颜遣来的使者来见。
倒不是前面那位被打肿头脸的,换了一位。
使者眼看雷远来到,隔着老远恭恭敬敬地行礼:“雷将军,我家府君已在城中摆酒,为您接风洗尘。”
雷远不禁嘿然。
他想到了,或许江州城遣了探子,关注己方驻扎的一举一动,使者这才能在军马堪堪落定的时候上门。又或者,这个使者一直就等在营外观看,等候时机。无论哪一种,做法都颇费心思。
想来是因为严颜自觉把荆州军拒之门外太过失礼,因此特意设宴招待,以示亲睦。这宴席其实无趣,然而不得不去。
“好,好。”
雷远打起精神,令诸将谨守本营,又请了简雍陪同;两人亲骑简从,前往赴宴。
这一场宴席规模不小,严颜又打着敬贺雷远击败徐晃,威名振动益州的旗号,请了益州军中许多将校、江州城里许多士子作陪,宴上的酒菜丰盛,又安排了酒令、投壶、燕射等各种娱乐。
这些东西,简雍最是擅长不过,当下抖擞精神一一应付,雷远也时不时地凑个趣,与严颜应和几句。玄德公已在涪城,荆益两州联盟迫在眉睫,哪怕严颜心中不满,表面的礼数丝毫不差,当晚宾主尽欢。
雷远、简雍二人直到深夜才回。
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简雍脸色通红,而雷远喝的多了,醉醺醺地,时不时说几句酒话。他的身体在马上左摇右摆,几名扈从肩扛手顶,好不容易才将他支在马背上。
直到进入中军大帐,雷远才陡然清醒,脸上全没半分醉意。
甘宁等将早都等在帐里,这时候都问:“宴上如何?”
“严颜这老儿……这老儿倒也殷勤……”雷远脸色不愉:“他说,自从知道我军将要折返荆州,他已提前招募了水手,编组了足够规模的船队,也代为联络了下游各处城池、港口……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明日就可以启程回荆州啦!”
“那可不成!”所有人面面相觑,都觉哭笑不得。
第三百三十二章 服药
不得不承认,严颜着实老练。或许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荆州军长久停留在江州,但这么一来,恰使得荆州军失去了停留的借口。
偏偏荆州军又断不能抢先动手。不仅因为兵马刚到,各项攻城的布置尚未展开;更因为此前简雍携来的密信中,玄德公再三叮嘱。信中说道:此番入蜀,要的不仅是土地,更是人心;为了先手之利而失却人心,智者不取也……所以无论如何,一定得要师出有名。
甘宁想了想:“那就只有麻烦续之裝病了。”
“也只有如此。就说我路途疲惫,兼又病酒,以致卧床不起。”他注视众人,加重语气道:“明日诸位约束将士,不要外出,其他的准备工作,一点都不能停顿……三日内进入备战状态,做好第五日发起突袭的准备。”
“将军请放心。”
次日一早,巴郡功曹从事来到军营,接洽登船启航的事宜,却见阖营将士都面带忧色,有几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即被军官大声喝止。
这功曹是个细心的,看在眼里,当场也不多问。可是与简雍交接事务的时候,发现简雍也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于是问道:“宪和先生,莫非营里出了什么事?”
“这几日我们怕是走不了啦!”简雍叹了口气:“续之病了。”
功曹吃了一惊:“什么?”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续之将军病了,还是将士们都有不适?”
简雍一时愕然,连忙解释道:“续之将军前些日子指挥作战,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昨日又饮酒过量,所以今日卧床不起。将士们倒是无碍,只是,主将身体不适,我们恐怕一时不得起行。”
近世以来,大范围的传染疫病反复爆发,其中波及巴蜀的几次,直接造成了大量人口损失,甚至有乡县因此户口荡然无存,整个宗族尽没的。疫病之后的社会秩序崩溃,又成为后来黄巾、米贼作乱的诱因之一。此后数年间,举凡大军过境,也常常引发疫病流传,故而这官吏一听疾病,就紧张起来。
听了简雍的解释,功曹皱眉想了想,随即告辞。
没过多久,他又来到营地,从人携带了几样礼品,说受府君的委托,前来探病。
雷远本人不爱饮酒,昨天被迫多喝了几口,今早确实头痛,有几分精神不济。但这情形用来堵住严颜之口,怕是不够……须得病得更加惨烈才行。听得扈从报说有人探病,他慌忙抱着一个瓮子,探手指猛抠自家喉咙。
“哇!哇!”一口又一口,满肚子的胃酸都翻了出来,倾斜到瓮里。
雷远喘息两下,只觉额头的冷汗一直漫过眉毛,从喉咙口到肚腹火辣辣地疼。他问李贞:“你看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李贞仔细端详雷远面容,赞叹道:“眼里都挣出血丝了!将军你这一手,很可以啊。”
“那就请访客进来吧!”雷远用手肘支撑着膝盖,有气无力地道。
那功曹来到帐外,李贞半掀开帐幕,请他和简雍进来,随即将帐幕合上。
帐幕内光线昏暗,只看到雷远脸色惨白,对着客人憋出个古怪笑容。这功曹吓了一跳:“见过将军,将军贵体如何?可要紧么?”
雷远小心翼翼地把瓮子放到一旁,向后斜倚在榻上。
李贞挥开一面毡毯,替雷远盖得严实。
“想是昨日吃喝过甚,今日一早,便觉腹泻、发热。”雷远用毡毯仔细拢住头颈四周,不使漏风,语气低弱道:“好在军中的医官已经看过了,说是并无大碍,休息调理数日便好。”
他想了想,有些茫然地问:“我竟糊涂了,今日应该登船启程,对么?”
简雍在一旁连连咳嗽,向那功曹连使眼色。
功曹只得客气道:“那些都是小事,无妨的。将军安心歇息,不必勉强。”
“那也成。”雷远叹气道:“将士们其实归心似箭,可惜我这身体……唉,昨日就不该纵饮。”
昨日的宴席上,包括这功曹在内的不少人有意识地向雷远敬酒,意图将他灌醉以后,打探些荆州军的动向。熟料雷远酒品很好,喝醉以后不吵不闹,只翻来覆去说些不着边际的言语。
此刻听得雷远抱怨,功曹未免有些尴尬,连忙谢道:“将军击破曹军,于我益州实有大功,是以昨日我们有些冒昧了,哈哈。不过益州湿热,将军远来水土不服,发一发汗,或许也是好的。”
雷远把毡毯拢得更严实些,露出几分困倦神色。
功曹道:“将军放心调养,郡府这边对将士们的供给绝不会疏漏。”
“嗯,那就多承严府君的美意。然则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还是得尽快回荆州啊。”
雷远嘟哝了两句,眼神渐渐模糊,过了一会儿,微微打起鼾来。
功曹想了想,向简雍告辞,简雍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去。
这人一走,雷远翻身跳起:“快取水来!”
咕咚咚灌了一肚子凉水,他才觉得稍许舒服些。
起身在帐内走了两个来回,他忽然想到,不妨遣一支小队,先行登舟东下,往巴东一线。这样既显得我们确实急于离去,又可以同时发动,夺取沿途某处港口。想到这里,他向李贞道:“你去召集众将……”
话音未落,简雍折返回来道:“续之,你还得继续装病。”
“这是为何?”
“江州那边,已经在延请本地著名的医者,今日将会登门来看望续之。”
太殷勤周到了,也是麻烦。
雷远哭笑不得:“难道还得吐一场?”
“吐一场怕是不够。”简雍连连摇头:“焉知彼等请医者上门,不是存了核查的意思?我们的伪装落在医者眼中,若有破绽,前功尽弃。”
“那可如何是好?”
“我们军中不也有医者么?让他们赶快取些伤神耗气的草药来,劳烦续之你吃一些,务必要瞒过他们。”
雷远惊道:“药怎能乱吃?”
随同雷氏部曲一起行动的,确有几名医者,有一名还是左将军府推荐过来的,几人都有战场急救的经验。然则当代的医术在雷远看来,有许多与巫术无易,大有可疑的地方。他们制作的药物雷远素来是能不用就不用的。
简雍叹气:“偶尔一次,当无大碍。续之,你就辛苦一下。”
不待雷远反对,他直接便去张罗。
顷刻间,一碗浓浓的药剂翻着泡沫摆在了雷远面前。汤汁色呈浅绿而混浊,气味刺鼻,绝似居家旅行必备的良药。
雷远倒抽一口凉气。他看看简雍,再看看医者:“这东西,喝了会怎么样?”
医者道:“会上吐下泻,顷刻见效。事后好生歇息,一两日就能缓过来。”
只望主公在涪城那边一切顺利,及时动手。若再拖几天,江州这边的麻烦就大了。雷远长叹一声,捧起碗来一饮而尽。
第三百三十三章 弦上
涪城。
这座城池水陆四冲,自古以来为蜀重地。光武兴兵讨公孙述时,吴汉进据广都,而臧宫破延岑于此。然而城池本身规模并不宏大,若刘季玉果然领兵数万来迎接,城池里是断然安置不下的。
为此,刘备也只驻军在城外,以显示客人对主人的尊重。
此时刘备抵达涪城已经将近十日了,张松倒是每日遣使通报刘璋的动向,并一再催促刘备,务必要抓住双方会盟的机会,果断动手。可刘季玉领着他的三万益州军,虽然乘舆帐幔、精光曜日,所过之处威势骇人,可行军实在缓慢,今日刚过绵竹。
或许刘季玉身边,正有谁在竭力劝说,试图在最后关头扭转他的决定吧,那几个人,无非是刘巴、黄权、王累之流。前日法正与彭羕提起此事,恨不得立诛此三人,甚至提出,最好能在涪城斩下彼辈首级,以震慑不服。
但刘备对他们却并无恶感。
身为一方雄主,刘备看人的角度,与法正、张松、彭羕等又有不同。他明白,法正、张松等人,是因为自觉在刘璋手下不得志,而在荆州找到了施展抱负和才能的希望,所以他们急切地盼望自己能尽快取得益州。他们是自己在扩充势力时不可或缺的臂助,是能否夺取益州的关键。
而刘巴、黄权、王累等人,代表着汉家士人传统的忠诚、谨重。正因为他们站在自己敌对的一面,天然成为了益州士人当中某一批人的领袖,如果能够厚树恩德以收彼等之心,则同时也就收拢了众人之心。这一批人,可以说是自己能否平稳掌控益州的关键。
其实,如果能有更多的时间,如果能够让自己扎根在益州,步步为营,慢慢地收拢士心,那现在这些对荆州充满警惕或敌对情绪的人,至少有一大半可以改换门庭,至少也能赢取他们的中立。
可毕竟时间不等人啊。
曹孟德的动作太快了,逼迫着刘备也只有加快动作。
如果将逐鹿天下视为纹坪对弈,这一局棋已经到了快要终局的时候,还能够争夺的实地已经不多了。到了这时候,断不容退让,更不容优柔寡断,想要夺取最后的胜利,就得步步争先。
刘备对自己说,刘季玉迟早会到。当他抵达涪城之时,就是益州权柄易手之时,诚如庞士元这些日子里多次提醒自己的,当断则断。
此番入蜀,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战斗,所有人都会参予在内。亲若骨肉的重将如关羽、张飞、赵云等,倚若肱股的谋主如诸葛亮、庞统等,还有近年来云集景从的俊彦,数以万计的雄兵……
这些心怀汉室的人们,每个人都会全力投入,以求必取。
他站在军营里新建的望楼之上,按剑眺望南方,隐约可见风起云涌。
“士元。”刘备低声问:“刘季玉那边的安排,都已妥当了么?”
较之于入蜀之前,庞统瘦了不少,显得颧骨高高地凸起,简直尖嘴猴腮。但他眼神璨若星辰,几乎能放出光来,整个人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仿佛出鞘的利剑,随时将会挥落下来:“主公放心!”
“荆州那边,江州那边呢?”
庞统一挥腰扇:“有孔明和续之分别处置,万无一失。”
刘备不再发问。
其实所有这些安排,早就已经盘算了无数遍,他只是下意识地问一句。仿佛庞统确定的回答,能让他信心更充沛些。
当刘备站在望楼上眺望的时候,一阵疾风从江峡间壁立的群山间吹向东方,使夷道城的空气中充满了湿润的泥土味道。
风卷起校场里的砂土,打在皮制的帐幕表面,发出细碎声响,引得帐前两列松明火把明灭晃动,有几处熄灭了,立即有侍从将之重新点亮。
诸葛亮放下羽扇,站起身,将帐前的帷幕慢慢卷起。帐中数人这才注意到,天空突然晦暗了下来。被风带到空中的枯枝败叶飘舞着,如惊飞的鸟雀久久不落。
军营各处的火把都被一一点起,站在大帐前四望,真如繁星点点。
此刻驻扎在夷道城的,共有荆州军的主力部队七千余人。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由向朗负责的城池扩建工程终于发挥了作用。原本空置着的大片军营、校场,此刻都熙熙攘攘地驻扎了军马。
与此同时,夷陵、秭归、乐乡、佷山等县,也都先后入驻军马,合计总数三万,都是严格挑选的精锐。几处县城所属的港口,都已经被严格管束,一应船只许入不许出,而更大规模的船队、更多数量的纤夫已经编组完成,随时等待行动。
赵云站到诸葛亮的身边,看着这股风的势头刚刚减弱些,淅淅沥沥的雨水就跟在风的后面飘洒下来。雨势不大,雨滴落在帐幕上面,发出簌簌的轻响。雨雾中,军营的灯火变得模糊了,往来巡逻的哨兵们呼喝传讯的声音倒随着雨声传出很远。
“子龙不去见见令爱么?”诸葛亮微笑着问道。
赵云摇了摇头:“戎马倥偬之时,哪里顾得上这些。”
“还是去看看。”诸葛亮道:“我们这才刚准备出兵,续之却已在蜀地周旋进退了数月,十分辛苦。你是长辈,出面关照一下续之的家人也好。”
庐江雷氏不是一般的家族,族人自有体统,哪里需要外人关照。但赵云知道,这是诸葛亮为自己提供个见见爱女的理由罢了。于是他笑着应了。
又看了半晌,确认了军中并未因为急雨而忙乱,诸葛亮转身折回帐里。
帐中有一幅极其巨大的舆图,图上密密麻麻地写画着益州的山川城池。诸葛亮站在舆图前看了看,这些细小的字划,仿佛在他眼前化作益州的千山万壑。
“翼德率军一万为先锋,沿途强攻,突破鱼复、朐忍、临江,直至江州汇合续之,打开入蜀门户。”他倒转羽扇,用扇柄沿着大江缓缓上推。
“抵达江州之后,兵分三路。南路由子龙率领,先取江阳,再向北攻入犍为,进迫成都以南,牵扯益州军的行动;中路仍以翼德为先锋,沿涪水北上,火速支援主公;北路依然由续之负责,纠合宕渠等地的兵力,夺取阆中,彻底封锁益州北部边境。我会领兵控制巴郡,为诸路后援。”
“关键是在江州。”扇柄在巴郡的郡治所在轻轻一点:“江州是大城、坚城,我们抵达江州的时候,续之一定得控制住此地才行。如果续之有所闪失,数万人马就不得不在江峡之间迁延时日,主公那边的压力可就沉重了。”
他没有提到的是,数万人马如果在益州停留太久,则荆州的防务恐怕会出现疏漏。所以说,动作一定要快,越快平定益州,则兵力能够更早地折返荆州。
诸葛亮叙说各部任务的时候,赵云只静静地站在诸葛亮身后。他无须说什么。多少年来,交付在赵云手中的任务,从没有出过差错,以后也是一样。
直到这时,赵云才徐徐道:“续之会有办法。”
第三百三十四章 会盟
七月二十日。
侍者都遵命退出去了,梳洗完毕的刘备一人端坐在榻上,面如古井无波,心情却起伏不定。
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要去见刘季玉了。
他拔出腰悬的长剑,掏出丝巾轻轻擦拭。长剑的锋刃处,森森寒气透过丝巾,传达到他的指尖。他眯起眼,凝视着恍如一泓秋水的锋刃,锋刃上便出现了一张温和而肃穆的面庞。这张面庞并非剽悍武人的形象,神情也很谦逊内敛,却隐约带着蓄势而发的力量感。
刘备看着剑刃上的自己,平静地呼吸,将挑起的双眉略微放松些。
自从涿郡起兵以来,数十年了,他始终在沉重的压力下挣扎着,试图奋张胸中的大志。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将要失败,甚至将要死了,可谁能想到呢?在某一次例行的失败过后,忽然间一切都不同了。
自己已经几乎全据荆州,曹操的威势较之先前大幅度地削弱了,再加上通过联姻和孙权的盟约,可以说牢牢地站稳了脚跟。只要此番能够兼并益州,凭借两个大州的力量,足以北上争取汉中、凉州乃至关中。再往后……
刘备喃喃地重复着诸葛亮对自己说过的话:“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这一切的前提是,尽快将益州控制在手里。
刘备收剑回鞘,站起身来,仔细地整理自己的服饰,直到每一处布料都足够熨帖,没有丝毫的紊乱。
他大步出外,站在阳光下。
庞统换了一身簇新的官袍,向刘备隐蔽地颔首示意,随即略微落后半步,跟在他的身旁。
身形高大的黄忠顶盔掼甲,亲自牵着马,站到刘备身前:“主公请上马!”
刘备走向这员荆州宿将,握住他的手:“今日须得劳烦汉升了!”
黄忠是南阳人,出自江夏黄氏疏宗,仔细论起来,与江东重将黄盖乃是亲戚。他初随刘景升为中郎将,与刘景升的从子刘磐据守长沙攸县,与江东政权的建昌都尉太史慈连年鏖战;因为每战屡为先锋,遂成为荆州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将。后来曹军南下? 刘琮束手? 黄忠假行裨将军? 仍就故任,统属长沙太守韩玄。
赤壁战后刘备南定诸郡,黄忠领兵降伏,去年孙刘两家对抗的时候,黄忠在酃县伏击了试图深入长沙的吴军,一战斩获甲首百余,迫使吴军原路折返。凭此功勋? 黄盖被提升为偏将军,短暂负责长沙军务以后,又被抽调出来? 随同刘备入蜀。
刘备麾下的关羽、张飞、赵云等亲信重将,都是万人敌。可刘备此番入蜀? 却把自己的性命安危托付给了黄忠和魏延。一个是接受过曹军职位、而且年已六旬的刘表旧将,一个是年轻莽撞、此前从未独挡重任的扈从首领。
对黄忠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信任。
到了他这个年纪? 又无后嗣? 对人生早就没有特别的期盼。所盼望的,不过是追随明主? 以性命相报罢了。今日他已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 一定要确保主公安全无恙,一定要为主公掌控局面,压服益州军。
他也握紧了刘备的手? 轻轻摇了摇。
两手相握的时候,感觉掌心处有些潮湿,也不知是谁比较紧张些,又或者,都怀着将行大举之前的振奋吧。
“我们走!”刘备纵身上马,一行人鱼贯出营。
今日两方正式会面的地点,在涪城内的一处豪奢大宅。
荆州军的营地与涪城相隔不远,大约有三四里地。骑队出了营门不过一箭之地,便看到益州别驾张松领数名从人在路旁迎候。
张松戴着高冠,着官服。因为身形矮小的缘故,腰间挎着的长剑,一头时不时地磕在地面。又因为身形矮小的缘故,他看身边的人,都必须高扬下颚,明明是正常谈吐,也透着倨傲的样子。
眼看刘备的骑队来到,张松一展袍袖,长揖为礼。
刘备立即下马,一溜快步地迎上前去,将他扶起:“哈哈,子乔,多日不见,想煞我也!”
两人这些日子虽然书信不断,却委实好些日子不见了。张松起身看着刘备,神色有些复杂地低声道:“玄德公,此前所说之事,果然不可行么?”
张松所说之事,自然便是他和法正反复劝说的,请刘备借着两方相见的机会,当场袭击刘璋,夺取益州军的兵力。可刘备此前几次都拒绝的张松的建议,眼看着这场会盟,便只是一场会盟。
这使得张松心急如焚,以至于竟然当面发问。
他却不知,刘备对一切早有安排,只不过因为保密的关系,许多事没有对张松露出口风罢了。
刘备只拍了拍张松的肩膀。
庞统抢前半步,低声道:“眼下不是商议大事的场合,今日只谈两家会盟。”
张松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转而与刘备说些闲话。
两人弃马步行,沿着官道没走多远,只见旌旗蔽日,鼓角震天,一支衣甲鲜明的队伍在道路两旁列队。刘备只一瞥,惊觉这些军人们身披的戎服华彩异常,竟都是蜀锦所制,而他们身披的甲胄上,也多镶嵌金银为装饰……益州的富庶一至于此。
他待要再看两眼,队列深处有人呼道:“玄德公?玄德公在哪里?哈哈哈,今日终得相会啊!”
伴随着话音,一群衣着华贵的人拥了上来。
张松慌忙向刘备示意:“玄德公,我家主公特来迎接。”
那位说话之人,正是振威将军、益州牧刘璋。
与外界传闻的软弱样子不同,刘璋相貌堂堂,颇有威仪,此番身在兵马簇拥之下,望之更是开朗豪迈,气派不俗。
想来也是如此,刘璋之所以引人不满,是因为他的才能只堪堪能够维持自家权位;能够被刘焉选为继承人,能够在各方势力犹如冰炭的益州一任州牧二十余年,又哪里会是傻子呢?再怎么昏庸无断,较之于常人,总有他一份独到之处。
此刻刘璋笑脸相迎,语调不高而嗓音柔和,当刘备介绍部下的时候,他对庞统、对黄忠都赞不绝口,还能提起两人的若干事迹大加褒扬,瞬间就使在场诸人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而这恰好也是刘备所擅长的。
当下两方主君言笑和蔼,神采飞扬,连带着彼此的部属们互相亲切攀谈,个个就像是数十年未见的亲戚一般。
第三百三十五章 乱军
两位割据一方的大州州牧会见,自然不能像寻常人家走访那般简单。双方都有专门对接的人员,为了这场会见反复商议,一一核实各处细节。荆、益州两军也都有人马进入城中警戒。
刘备与刘璋一路攀谈行来,只见沿途甲士鳞次栉比,各持矛戟肃然拱卫。
走了几步,绕进一处大门,眼前忽然一亮。
这哪里是宅院?分明是一处宏大宫殿。
原本位于此处的成片寻常房屋,就在这些日子里被大片推平,重新扩建成了楼宇和殿堂。那一栋栋楼宇莫不涂朱绘彩,在楼宇殿堂之间,又有一重重美仑美奂的亭台回廊蜿蜒环绕,几乎望不到尽头。
各处梁柱斗拱,都饰以绚烂夺目的金玉装饰,还有绫罗绸缎飘拂在楼宇之间。这些华美之物,随便拿出一件,两件,都足够使得普通人家换来一年半载的衣食,此刻却仅仅是无数装饰中的一项而已。
当刘备踏进大门的时候,数以百计衣纨履丝、相貌妍丽的婢女一齐躬身伏地,娇声道:“拜见左将军!”
“呃……起来吧,都起来吧!”刘备有些尴尬地道。
刘备自己在江陵的左将军府里,大体依照着周郎在时的规模,堪用而已。此前他在京口时,曾得到孙权的厚待。但京口原只是丹徒县的县治,吴侯驻军于此,主要发挥其军事要塞的作用,那种骄奢布置,较之于此刻刘璋展现出的东西,着实差了不少。
“玄德公与我同为汉室宗亲,彼此乃是兄弟也。兄弟会面,岂能没有庄重气派的场所?”刘璋顾盼左右,大声地道。
婢女们环佩叮当,在前引路,刘璋拉着刘备的手,沿着宫中的大道直行,穿堂过院:“来,玄德请随我来!”
在两人的身后,荆益两州文武官吏分列长队,鱼贯追随;更后方,魁梧雄健的武士们威风赫赫,脚步铿锵,每隔一段道路左右分开,相对而立。
刘璋偷偷地觑了眼刘备的神情,发现刘备为这隆重对待惊讶了,几乎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今天他真的很愉快。
虽然邀请刘备入蜀的决定引起了许多人的反对,但真当见到刘备本人时,刘璋只觉得放松和愉快。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刘备出现在他身边? 什么都没有做,却已经使他确信? 汉中的张鲁、乃至曹公,都不再能够威胁到自己。他感觉胸口那块压着自己骨骼生痛的大石头好像离开了一些,让自己能够稍稍透气? 稍稍宽心。
自从他的兄长、深通政治权谋、在朝廷中枢担任左中郎将的刘范死于刀兵以后,刘璋就感觉? 每一天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本来没有想过要做这个益州牧? 硬生生被逼到这个位置以后,也是个缺乏决断的主君,没有震慑群下的霸气。
在刘璋眼里,那个装神弄鬼的张鲁并不可怕,甚至曹公也不可怕。可怕的? 是他的身边人。是那些身在益州? 却全不为益州着想的人。这么多年来? 先是益州豪强们前仆后继的叛乱? 再后来是东州人贪得无厌的索取权力;这两方面按下葫芦浮起瓢,永无休止地折腾。
而他这个益州牧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 说的话、下的令,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纸空文。他动一动都是错,最终只能坐在自家的府邸里? 满足于一些唾手可得的享乐,闲暇时看着一群贪婪而狡诈的狼轮番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还要装作感觉不到他们之间的刀光剑影,装作不知道他们的离心离德。
刘璋烦透了他们。
他急迫地需要一个新的力量投入到益州来,站在两派之间加以平衡,从而使他自己能够稍稍周旋出一点本该属于益州牧的尊严。
现在刘备来了。
刘备会去对付张鲁和曹操,而成都城里的某些人呢?他们在彼此争斗的同时,有的会去阿附刘备,有的会去压制刘备,而刘璋甚至很期待他们搅成一团、你死我活的场景。那不是很好吗?
“来,玄德,我们共饮一杯!”天色渐暗,刘璋有些醉了。
他端着华贵的杯盏,向刘备简单示意,还没等到回复,自家先仰脖咕咚一口。
“咦……乐舞怎么停了?”他啪啪地拍手示意:“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看到刘备的部下,那位庞士元偷偷地向刘备打了个眼色。或许是他们觉得,这饮宴过于漫长了吧?或许他们想尽快确定之后的兵马驻地、葭萌、白水等地的兵力指挥权?
急什么呢?
难得有机会离开成都那个肮脏而腐臭的益州牧府,能多透几天的气,不好么?
刘璋歪过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刘备向自己说些什么。说了什么?刘璋一个字都没听见,但却频频点头,表现出特别赞同的样子。
张子乔连忙上来,向刘备不停地说话,不停地点头,大概是在解释他的主君醉了。
纵情欢饮吧,其它的事先不用提。刘璋觉得,一点都不用着急。刘备或许也有他所图谋的东西,但那又如何?且去对抗张鲁和曹操,其它的事,我都慢慢敷衍着,刘备又能奈我何?
在涪城周边,我带了三万人马;此刻在涪城以内,还有几名近来陆续提拔的心腹之将,引兵数千为拱卫。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刘备既来,正好安心饮宴。
他觉得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很用力,拍的很疼。
他恼怒地挥挥手,将拍打自己的人推开:“闪开!”
可那人又来了,这下的动作更加剧烈,揽着刘璋的肩膀,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主位拖了下来,拖到大厅的边缘,一处粗大的廊柱后面。
“怎么回事?”刘璋晕晕乎乎地问道。
拖动刘璋的,是益州主簿黄权。他用壮硕的身体遮护这刘璋,侧身向外探看着,没有回话。
张松躲在廊柱更后面一点,用层层帷幔遮护身形。听得刘璋询问,他满头大汗地禀报:“有乱军攻入涪城!数量很多,向着此地来了!”
“乱军?”刘璋一个激灵,忽然清醒了很多。
厅堂以外,隐约有火光闪动,杂乱的鼓噪声、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间或有鼓角之声此起彼伏,震得刘璋心胆俱裂。
刘璋的额头和脖颈处,冷汗突突地冒出来,他厉声问道:“难道是刘备?这厮安敢如此……”
“不是玄德公!”张松连连摇头:“您看,玄德公正在那边,组织人手防御。”
刘璋小心翼翼伏低身体,从黄权的肋下探出半个脑袋,于是看到刘备神色镇定地按剑立在厅堂正中,时不时地向身边扈从们吩咐几句。
他又看到厅堂大开的门外,忽然有十余名骑士狂呼乱喊着猛冲过来。
“汉升!”刘备大喊道。
刘备麾下那员叫作黄忠的老将疾步站到正门边上,把箭袋放在地上,开弓搭箭,瞄准冲过来的骑士就射。
箭若流星,正中最前方骑士的面门,力量强劲的箭矢深深贯入头脑,将之从战马上掀翻。
后方的骑士并不稍缓,继续向前冲锋。
黄忠立刻抽箭再射。第二箭转而向着最前方一匹战马,正中其额头。体格雄健的战马哀鸣一声,前蹄跪地载倒,在坚硬得地面连续翻滚几圈。战马栽倒的时候,马上骑士从前面飞出去,狠狠落地,随即被战马的尸体压过,惨叫了几声以后不动了。更后方的两名骑士勒马不及,也撞了上去,一时间人仰马翻。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乱兵?我们的将士们呢,都在哪里?”刘璋颤声问。
黄权叹气答道:“便是我们的将士作乱。”
第三百三十六章 家事
“怎么回事?不可能!”刘璋愣愣地道。
他固然优柔而乏主见,可身为乱世中割据一方之主,素来重视对军队的掌握。近年来益州变乱频发的局面,也确实培养了一支相对可靠的军队。
此番随他到涪城的三万人马,分由刘璝、泠苞、张任、邓贤等亲信将领统带。而进入涪城的近卫甲士们,则是东州士中特别忠心耿耿的后起之秀李严、费观所部。
这些将校们,都是历年来刘璋一手简拔的人才,刘璋深信他们的能力与忠诚。然而……偏偏就是在这样一支军队里爆发了兵变,乱军甚至攻向了两位州牧饮宴的大厅?
他们有什么图谋?难道想把荆益两州的首脑一网打尽吗?
刘璋瞬间心念急转,可他真不是脑筋敏锐的人,又缺乏在紧张环境下冷静思考的能力,于是越是努力去分辨情况,越觉得头脑混沌一片。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更多的乱兵涌了过来,外界的喊杀声更加高亢了。莺莺燕燕的婢女们惊恐地叫喊着,从厅堂前方的几处角落里退避到后方,有几人躲到刘璋所占据的廊柱后面,几乎把刘璋挤了出去。
这种挨挨蹭蹭的体感,往日里让刘璋觉得很香艳。可这时候他毫不客气地将那些女人推开,任凭她们尖叫着,向更后方跌跌撞撞地逃跑。
他向后看看张松。张松的神情很古怪,除了紧张和惊恐以外,又带着如释重负地轻松感,看着自己的眼光全不似往常那般恭敬。
刘璋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一把揪住黄权,大声吼道:“这些兵卒为什么作乱?领头的是谁?”
黄权扭过铁板也似的脸回身看看,扳开刘璋的手,迈步出外,从一名慌乱的益州军甲士手里夺过一把环首刀。
他顶着刘备身边侍从警惕的眼光,沉声问道:“玄德公,眼下这局面,你有什么看法?”
刘备摇了摇头:“公衡,与其问我,不如去看看作乱的究竟是贵军哪一部人马。他们数量很多,这一定是蓄谋已久的袭击。”
黄权不禁苦笑。
他是坚决反对招引刘备入蜀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刘备果然如传言那般待人温厚宽和。虽然黄权的言语几乎明摆着在怀疑刘备策动兵变、意图乱中取利,可刘备并没有愤怒驳斥,只是委婉地表示,这兵变规模如此之大? 又将两家州牧全都牵涉在内,必然是益州内部长时间形成的阴谋。
这倒也是。即便玄德公有什么谋划,又何必要把自己置于此等不测的险境?这些年来益州政局惨烈倾轧不断? 此番居然闹到把荆州牧牵扯在内,也实在是肆无忌惮得够了。
黄权不再多说什么? 向刘备长揖为礼,随即迈步向大厅前方。
这座大厅是利用原来宅邸的某处宽阔地基增建而成? 地势较周边高出数尺,四周有围栏隔断。发生兵变以后,分散在各处的益州军甲士们纷纷向大厅靠拢? 依托高处守备。
而原本就在大厅外的一队荆州军甲士直接退入大厅。黄权注意到? 他们的装备非常齐全? 几乎每个人都携带了副手武器或者多余的弓矢,这时候正把多余的武器和甲胄分配给同伴们。
在酒宴上谈笑盈盈的玄德公? 这时候迅速着甲,有扈从为他戴上兜鍪,瞬间就转变为了雄武刚毅的军人……而自家的主君刘璋? 这时候仍在廊柱以后瑟瑟发抖。
黄权只觉胸口憋闷,说不出的难受。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连声召唤,随即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拨益州军狂奔进来。这些人几乎个个带伤? 衣甲皆赤? 其中还有数人背负着难以行动的重伤者。似乎是急于摆脱身后的追兵,这些人来得颇显慌乱。直到退入厅堂以后,看到严阵以待的荆州甲士,他们才松了口气,有几名将士显然已经精疲力竭,摇摇晃晃地倒地。
黄权眼利,注意到其中有一名个头很高的将校乃是自家熟人。
他连忙抢前几步问道:“正方!发生了什么事!该你守着涪城,你做什么呢?”
这将校便是今年在益州军政两途都崭露头角的新贵,此刻负责涪城城防事务的李严李正方。
李严此前本是秭归县令,因为荆州方面军将不睦,弃职逃亡成都,旋即转任成都令。因他在成都令任上颇显文武才名,又擅长周旋在上司、同僚之间,所以短时间内得到刘璋再度提拔,两个月前更以之为直属亲卫的首领之一,更兼任护军,有督护益州军各部的职权。
听得黄权询问,李严连声叫苦:“泠苞、邓贤两人所部突然暴动,上万人横冲直撞过来,事发仓促,我怎么拦得住!”
“泠苞、邓贤所部暴动?”黄权猛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李严踞坐在地,喘着气,欲言又止:“公衡,你听听外面的喊杀声,这难道是假的吗?你仔细听听,就明白了!”
黄权一时莫明。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界的厮杀之声,终于给他听到了几嗓子呐喊,虽不清晰,却有许多人呼应,渐渐地俨然有点山呼海啸的意思了!
那呼号声分明是这样一句话:“刘循公子做州牧!”
黄权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竟然是刘循公子的意思吗?
刘季玉虽然暗弱,他的长子刘循却是一个刚毅果断的人。因而近年以来,成都城里确实隐约有这样的传闻,希望刘季玉退位,将益州牧的职位交给更具人主风范的长子。可黄权无论如何没想到,泠苞、邓贤这样的宿将竟然会插手州牧的家事?这可就有大麻烦了!
黄权顾不得再理会李严,大踏步地向厅堂以外走去。
有人向他嚷道:“公衡,小心啊!”
黄权根本顾不上这些。当他站到门外的时候,那隐约的呼声忽然清晰了起来,好像许多人都在这么喊,越喊越响亮,如同轰然潮水扑向了厅堂所在。黄权一时彷徨失措。
在黄权没有注意到的后方,李严霍然起身,站入幽暗的厅堂内部,深深地行礼。
不待李严说话,庞统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肩膀,将他带到僻静角落:“正方,外面情况如何?”
“荒唐!荒唐!”李严擦着额头的汗:“本来只是随便捏造了个理由,没想到弄假成真,响应得人越来越多。不少将士真以为,有人和公子刘循合谋了!这会儿泠苞、邓贤可能已经被乱兵挟裹,与刘璝和张任厮杀到了一处,这场乱子规模不会小。我的部下们不一定能支撑得住……得带上刘季玉,尽快离开涪城!”
第三百三十七章 忠诚
庞统摆了摆腰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迫退东吴势力,几乎全踞荆州以后,玄德公的声威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一跃成为天下反曹势力中的翘楚。此后出于雷续之的提议,玄德公更广遣人手,在凉州、益州等各地宣扬建立更大规模的反曹兴汉联盟。
所以玄德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在涪城挟持刘璋,然后强取益州……庞统和法正都提过这样的建议,但玄德公坚决认为,那样的手段殊无道义可言,必然会带来后患。在与曹操对抗的时候,始终需要申道义以扶天下、树恩德以收人心,而不是简单粗暴地鲸吞土地、人民。
所以最终的决策,是在两家会盟的时候,制造一起威胁到刘季玉的兵变,然后玄德公出面维护其安全,随即打着扶持刘益州的旗号控制住益州军,再顺理成章进入成都。
在此期间,亲近刘季玉的人们,可以看到玄德公对刘季玉的尊重,可以看到在荆州军力的支撑下,刘季玉依然是益州牧;而反对刘季玉的人们,可以看到玄德公掌握了益州的实权,大刀阔斧地重整秩序,最终将益州纳入到兴复汉室的大业中,使每个人都得到大展身手的机会。
这个计划里负责在成都摇旗呐喊,继续为玄德公鼓吹的,正是法正、孟达那几位。只不过因为涉及军机,日常跟随在刘季玉身边的张松便不适合掺和在内,所以他所知道的,一直是最初那个仿佛鸿门宴的计划。
负责在涪城直接制造兵变的人,自然便是益州士人当中最早向玄德公输诚的那一位,南阳李正方。李正方仅用了一年不到就从秭归县令攀升为刘季玉身边的护军,便是拿着玄德公赐予的大量金银财货,大肆行贿收买。
此番掀起兵变的借口,乃是庞统、法正、李严三人反复推敲而来。这借口很有讲究,一来,不能使人联想到玄德公的策动;二来,也不能牵扯到益州以外的其它势力,以防益州士子当中出现大规模的动摇。
既如此,刘季玉那位颇具干才的长子刘循,便被举了出来;明明本人完全无知,却忽然间成了煽动益州军内讧的主谋。
所以李严自随同刘璋出兵涪城的时候起,就派遣了包括从弟李玮在内的不少精明干练的手下,在益州军各部暗暗煽动,并且一方面光洒钱财来诱引,一方面还准备了精良的武器甲胄以供乱军取用。
这一操作甚是精密复杂,除了李严直接负责以外? 具体的实施策略出自于庞统。庞统在周郎部下为南郡功曹的时候? 为配合周郎入蜀大计,前后不知做了多少扰乱蜀中军政的预案。及至他转投入玄德公麾下,将这些预案进一步地完善? 预期的成效也越来越显著。
然而? 李严毕竟是数月间火速提拔起来的军将,对益州军的了解终究浮于表面。他完全没有想到? 益州军的内部早就已经人心浮动到了相当的程度。刘季玉过去这些年的碌碌无为,已经使得许多将领不满;这些人的情绪就像是一堆耸峙天际的庞大薪柴,只待一颗微小的火星就会燃起冲天火焰。
当这场兵变真的发生以后,规模居然会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从一开始被李严暗中诱引的百数十人? 到数百人,到上千人,到现在连泠苞、邓贤这样的益州大将也牵扯进去了?
这帮人是不是傻?难道他们真觉得公子刘循策动了兵变?
随着时间推移,李严甚至都没办法稳住涪城了,他的少量部队被乱军击溃。连他自己? 都狼狈万分地退到了两家州牧会谈的厅堂,连连恳请尽快撤离。
说到这等局面,李严满腹懊恼。此即所谓过犹不及,闹得太大,也一样是把事情办砸了。暗中投效玄德公许久,却没能将自家唯一的重责大任办到妥帖,这对李严来说,简直无法容忍。
正在这时候,刘备悠然从侧面过来。
他沉声道:“正方,局面如此恶劣,你却能够披荆斩棘,赶到这里来保护主君……你是真正的忠臣啊!事发仓促,我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你又何必为了小小挫败而懊悔呢?”
李严微微一愣:“玄德公的意思是……”
庞统猛地跳了起来:“对对,正方打起精神!你是大大的忠臣,刘季玉还得靠你扶保啊!”
刘备转身过去,大踏步地来到刘璋面前。
刘璋还在瑟瑟发抖,他切切实实地听闻乱兵迫近了,种种可怕的想象已经充斥了他的脑海,使他愈发昏沉。
“季玉!季玉!”刘备半蹲下身,稳稳地搀着刘璋的胳臂。
“啊?啊?又有什么事啊?”刘璋颤声说话,带着哭腔。
“季玉,外面的人都在喊着,刘循公子做州牧,你可听见了么?”
刘璋怔怔地看着刘备,眼神散乱无光,过了好半晌,“哇”地一声打了个酒嗝出来。
“听见了……听见了,这是何等怪事啊……”刘璋抽泣了两声:“我那孩儿,为何要如此?”
“眼下不是盘算这个的时候。”刘备语重心长地道:“季玉,你可愿意把益州让给自家孩儿,以平息眼前的兵变吗?”
“让他做益州牧就可以了吗?”刘璋先是一喜,随即又沮丧起来:“唉,那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反手拉扯着刘备的袍袖,絮絮叨叨地道:“益州是我的,我是益州牧啊,我不给,他怎么能抢?”
刘备用力拍了拍刘璋的手背:“我明白了。季玉,你和我来吧。回我的军营里,我们一起压服叛乱,然后昂首返回成都!”
“成都?”刘璋问。
“当然,季玉,你是益州牧啊,还有这些忠诚的部下追随着你。你得尽快回成都去。”刘备温和地笑道。
“呼……”刘璋长长地吐气。
他看看左右之人。
原本簇拥随行的部下们,这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别驾从事张松还跟着,非常殷切地向他点头。他勉强站起身来,探首看看站在稍远处的黄权,黄权沉默不语。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李严咚地一声大礼拜见:“李严愿追随使君,出兵平乱!”
“哦!哦!”刘璋被李严衣甲上的血腥气吓着了,他慌乱地看看刘备:“玄德,我听你安排。”
刘备退后半步,示意李严将刘璋扶起。
他环顾四周将士,朗声道:“涪城既然生变,伯祀所部必定会全力控制城门,以确保我们的后路。另外,文长所部也会很快向我们靠拢。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突出城外,与他们汇合。”
无论荆州文武,还是益州人士,此刻齐声应是。
傅肜所部亲卫甲士本来就驻扎在涪城的东门,做好了应变准备。刘备相信这一支精兵绝非益州乱军所能动摇。而在本营那边,魏延一向机敏善斗,绝不会坐视局面恶化。何况涪城不算很大,此处宅院距离来时的城门也不算很远。
刘备持剑在手,轻轻掂了掂份量:“我们这就走!尽快!”
乱军虽说缺乏指挥,可毕竟数量极多,这时候又有一批人围拢在厅堂四周。他们的脚步劲捷,动作十分剽悍,显然是益州军中出色的勇士。眼看着厅堂里的人们像有向外冲击的样子,他们纷纷呼喊威吓起来。
下一个瞬间,一支支箭矢仿佛密集的银线在空中穿梭,落入人群之中。
放箭的正是黄忠。
如果不仔细看,简直感觉不到黄忠在开弓之前的瞄准过程;只看到他不断从箭囊中抽箭,甚至有时候一次抽出两根、三根箭矢。在他手臂得拨动下,弓弦发出剧烈的嗡嗡震颤之声;每响一声,就有一箭如电光般射出,而眼前之敌,必定倒下一人!
乱军队中几名首领模样的,瞬间中箭;然后是立即发起冲锋的特别勇猛之士纷纷中箭;再接着是一些攀上墙台、屋顶,试图还射的弓箭手,他们来不及拉开弓,都惨叫着从高处滚落下来。
他们的咽喉中箭,额头中箭,胸膛中箭,肚腹中箭,手持武器的手臂中箭。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乱军死伤了二三十人,尸体枕籍,其余众人哄堂大乱。
荆州军甲士们随即暴起冲杀,如虎入狼群。
第三百三十八章 宴请
七月二十日,是此前涪城刘备本部、江州雷氏部曲和身在宜都郡的荆州军主力全都确认的日子。就在这一天里,三路人马将会同时发动。
这一日傍晚,对外宣称病情反复、始终难愈的雷远时隔数日,再度迈出了他的中军大帐。
说来实在惨烈,过去几天里,巴郡太守遣来的当地良医每日早晚都来诊治。为了应付场面,雷远不得不又喝了两次自家军医配备的药汤……这药汤有点过于猛烈,雷远上吐下泻得实在厉害,以至于此刻停药之后,犹觉得腿软无力。
雷远走了几步,抬腿、踮脚,试着恢复力气。
可是脚踩在地面上,只觉得起伏晃动,好像踩在水面,他不得不伸手扶着李贞的肩膀,略微借点力。不仅如此,屁股也很疼。这几天他如厕的次数太多了,明明这会儿站在帐外,身形笔直,可总觉得有时候火辣辣,有时候凉飕飕。
“药吃太多了!当日也是着急,没有想清楚……应该让简雍、甘宁他们几个去装病!”
雷远心中怒骂着。但他身在部下们面前,须得保持胸有成竹的姿态,于是微闭双眼,稍微缓了缓。好在这药只吃了两次,前天就不再服用,否则此刻怕会出人命啊。
身后传来铿锵脚步声,那是扈从们已经全副武装,做好的准备。李齐带着两个人,端来雷远的铠甲,那厚重的样子令雷远看着就觉不适……强撑去穿这一身,万一力道跟不上,怕不要坐倒在地,成为全军的笑柄?
“今日我又不上阵厮杀,换套轻便的皮甲来。”雷远摆足了运筹帷幄的架势,沉声吩咐。
顿了顿,他问:“城里那几个,确定都已经就位了么?”
“一切都很顺利。”李贞答道。
今夜的一切行动,都已经计划定了。只要城中信号传出,各部都会相继而动,无需再作请示。因此这会儿大帐周围竟然有些冷清。
雷远微微点头,放眼眺望四周,但见夜空中云层涌动,江面有风。江州城垣的黑色轮廓掩映在山和水的深沉背景下,看不太清楚。而己方的军营中,打起的松明火把比往日多些,巡逻的人手也更密集。他们铠甲和兵器铮铮碰撞的声音随风飘荡,使得这个初秋的傍晚,渐渐升起了肃杀的气氛。
李齐捧了件皮甲出来,雷远伸展开双臂,任由扈从们帮着着甲。
就这一会儿工夫? 天色更黑了。
雷远虽然竭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安? 却也忍不住喃喃自语:“怎么还没有行动?”
数里开外的江州城依旧寂静,并无回应。
兵法云,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这句话? 稍有见识的武人都听说过。若能将己方的实力看得清楚? 而把敌人的动向和目的也都掌握到正确无误,那在单独的某一场战役里,确实想输都难。
但在实际的军事行动里,知己知彼恰恰是最难做到的。在信息传递不畅的时代,身在前敌的将士们身陷战争迷雾? 莫说敌方了? 往往就连己方的形势变化都昧眛难知。最终的胜利,不得不取决于领兵将领自身的全权判断,取决于将士们应对复杂局面的手段和韬略。
这便是刘备选择由雷远所部率先入蜀? 授以夺取江州重任的原因。仅以骁勇善战而论,庐江雷氏部曲或许算不得荆州军中翘楚。但在淮南长期游离于政权以外的磨炼,使他们具备非常强的独立行动能力? 而解决问题的手段又不局限于战阵之上。
便如此刻,虽然雷远病歪歪地站在大帐门口,可江州城里担负任务的人们,已经行动了起来。
这时候,奋威将军长史狐笃,正在城里的某处摆设宴席。
宴请的对方,包括此前屡次探病的巴郡功曹等文官,又有几名较具实力的郡兵将校。宴请的原因有三:
一者,雷远身体渐渐康复,预计明日就可以启程了。明日里太守严颜将会在城中正式宴请雷远并送行,但那是正式场合,言语都有顾忌,狐笃作为雷远的部下,先以一场私下的小宴来感谢巴郡文武的照顾。
二者,正因为是私下的小宴,席间并无拘束。所以狐笃也实话是说,坦承他身为益州人,却莫名其妙做了荆州军将的长史,明日就要扬帆远离家乡,心里实在没底。究竟军中事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希望益州老乡们能提点一些,免得自己日后吃亏。
第三个原因,一开始狐笃没说。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足足享乐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在场之人酒兴渐浓,甚至开始对身边服侍的妩媚美婢上下其手,他才慢慢吐露。
原来雷远所部往巴西走了这一遭,固然有作战的时候,却也花了许多精力去联络蛮夷,收取丰富物产。物产都随军运往荆州,将会换成雷远、甘宁、沙摩柯等军将的囊中资财。这样的生意如果有得赚,自然就有下一回。而江州作为益州东面水陆交通的枢纽,必然成为长期货物中转所在。因此,江州的地方官吏们能够支持,就非常重要。
换句话说,有钱大家赚,岂不美哉?荆益两州的州牧可以谈军政大略上的合作,底下为官为吏的部下们也该紧密联系,才合乎潮流。
狐笃在酒宴上将走私大计娓娓道来,参予酒宴的江州文武们彼此对视一眼。
一名较年长的武将悠悠问道:“狐长史,你岂不知,我家府君素来不喜荆益两州合纵?你让我们这么做,难道不怕我家府君恼怒?”
狐笃仰天大笑。
笑了半晌,他拍了拍手,让仆役们为在场文武倒酒。
“各位,且听我慢慢道来……”
正说到这里,此前问话的武将忽然脸色一变:“哎哟,也不知怎地,忽然腹痛!”
他这一声唤,立即引发了连锁反应,在场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觉得不适。
有人特别机敏,立时大叫道:“狐笃,你这厮竟敢下毒!”
却见狐笃也捂着肚子蜷在案几后头,嘶声骂道:“放屁,若我下毒,你们都已经死了!”
这倒也是。江州文武面面相觑,少数人还在疑虑,另有人跳起来道:“不行,须得如厕。”
“我也去。”
“我也去,我也去。”
“我先,你且等等!”
顷刻间,一群人挤挤挨挨往厅堂后头更衣,狐笃缓缓起身,微微一笑。
适才所下的药物分到每人的酒菜里,比雷将军过去数日服用的药量翻了一倍还多。诸位敬请更衣,能起身出来走上半步,便算我狐德信输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屠夫
巴郡太守严颜是益州宿将,在屡次战争中多建功勋,曾击破益州黄巾贼首马相和犍为太守任岐、校尉贾龙等部,是前任益州牧刘焉得以在这天府之国立足的关键助力。
但自从刘季玉继任州牧以后,严颜被迫离开成都中枢,转任巴郡太守。如此一来,官位虽然高了,实权远不如往日;时日既久,他本人倒也罢了,部属们渐渐松散,不似当年森严。
此刻几名重要的将校原本各有值守,却全都不在岗上,跑去参加狐笃的宴请。而留守的普通士卒们无人管束,更加随意。
虽说严颜反复叮嘱,要他们枕戈待旦、绝不能轻忽,又将城门处的守把人员增加了一倍还多,可长期来松懈惯了,实在很难立即调整过来。
江州城北门,本该值夜的司马不在,实际负责看守的,换成了老资格的都伯王斌。
王斌是犍为郡南安人,严颜的家族部曲出身。他年轻时凶暴善斗,战必突阵,刀下颇多亡魂;后来年纪渐长,体力渐衰,便转而做了郡兵的都伯,承担些不轻不重的军务。
这时候王斌在城头来回踱步,偶尔向城外张望,只见到黯淡星光和不远处的起伏山峦。耳畔又传来江水拍岸的轰鸣声,这声响千万年来永不停歇,周而复始;白天城中人声喧闹的时候不觉得,到了晚间却变得格外洪亮,好像浪潮就在耳边响起那样。
嗯?不对,江潮声中好像还混杂了些别的?
王斌皱了皱眉,侧耳再听,又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正在怀疑的当口,城下忽然传来士卒们的叫嚷声。
王斌绕到登城坡道处,附身喝问:“吵什么吵?”
城下一个身形胖大的汉子尴尬地举手示意:“老王!没事,没事!”
这人王斌认得,是数月前来到江州,专做往来商旅生意的屠夫。他自称是司州荥阳人,数年前从关中避难来益州,姓郑。
听说郑屠夫背后有郡府里某位达官贵人的关系,因此很快就在江州城里站住了脚。他手底下又有十余条粗野汉子,都是杀猪宰羊不眨眼的狠人,连带着江州本地的城狐社鼠,也不惹他。
近来荆州军经由江州入蜀,许是郑屠夫奉承得好,前后几番为大军提供肉食? 得了许多赏赐,眼看着一点点抖起来了。
为了生意方便,大概月余以前? 郑屠夫在城东赁了一小块空地,用来屠宰;他自家住宅却是在城西? 因此这段时间王斌夜晚值守的时候,常常看见郑屠夫带着手下们沿着城墙脚下回家? 两人有时候打个招呼。
仔细论起来? 晚间城池宵禁,不许人走动。但这几日郑屠夫忙着供应城西荆州军的日常饮食? 难免辛苦些? 因此也没人特地去苛求他。
王斌沿着坡道往下走了几步? 便知道士卒们为什么喧闹。原来这会儿跟着郑晋的十余人,都不是空手。他们个个捧着大筐,筐里传出极其诱人的香气。
王斌用力嗅了嗅,快步从墙台上下来:“什么好东西?这么香?”
郑屠夫笑道:“明日荆州军就要启程? 所以今日烤制了肉脯送去……然则准备得太多了,还余下不少? 正好带给左邻右舍们分享。”
听他说到这里,几名士卒嚷了起来:“索性是多的,留下几筐,让我们也尝尝!”
王斌笑而不语。
郑屠夫面露难色。
他这种异乡来的商贩? 再怎么精明能干,也不愿意和本地的郡兵闹得不愉快。当下眼珠一转,哈哈强笑道:“各位守城劳累,我供给些吃喝也是应该的。”
当下他分出几个部下,把三五个竹筐提到城台下方避风的角落。
王斌借着火光看看那几个筐,里面大都是温热的肉脯,还有个筐里居然摆着几坛酒。
“这是?”
郑屠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手让他过来,低声答道:“这是荆州贵人的额外赏赐……统共就这么些了!”
王斌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可真叫人大喜过望:“老郑,多承你的人情!”
守城值夜是苦差事,虽说天气还不冷,可难免又累又饿;有了这些,一晚上都能舒坦了。他向城头喊了两声,打算把另几名仍在巡逻的同伴叫了下来,一起分享这些美食。
转回身来,却发现郑屠夫站在附近不动。
怎么回事?难道这厮打算为这几筐肉食开个价?
王斌有些不快,轻轻咳了一声,用比较威严的语气道:“老郑,此刻天色已晚,你……”
正说话间,他觉得下腹一凉。那股凉气迅速无比地向上蔓延,从腹部到胸口,进而让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凉了起来。
“呃……”他声音低微的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探手去摸。只摸到了留在腹部以外的一把刀柄。他的手掌立即被自己体内喷出的鲜血完全染红了,献血是温热而粘稠的,但手掌却越来越冰凉。
王斌的身体晃了晃,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他感觉到郑屠夫搀扶着自己,亲切地大声道:“好好,我们一起吃喝!哈哈!”
他站不住了。郑屠夫拖着他,将他一直拉到墙角的黑暗处才松手。
所谓的郑屠夫,自然就是雷远的得力部下郑晋。此前巴西蛮酋朴胡在宕渠城下搞了一出伪装夺门的把戏,却被郑晋一眼看穿;如今郑晋自己在江州夺门……不得不说,他这种淮南积年老贼的手段,确实比蛮夷要漂亮许多,而江州郡兵的警惕性却太低了。
强烈的血腥气在墙角弥漫开,好在城头风大,其余的江州郡兵们一时还闻不到这气味。
郑晋随手提起一个竹筐,摇摇晃晃地走出阴影范围,还不忘了返身招呼道:“我这里还有多的,再给弟兄们分一些!”
他一边走着,一边极迅速地扫视着城头上下。漆黑夜色笼罩之下,郡兵们陆陆续续赶来领取今晚的牙祭,而每一个来到城下的人,都会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单独带开,然后再也不出现。
如此高难度的行动,仅靠郑晋和他的部下自然不够。这数月来跟着郑晋在江州做屠夫的,还有雷远的另一名得力部下王北,又有罗霄、钱跃等人,全都在此。
这十余人,都是经历过三峡小学的培训以后,特地挑选出的干练之人,个个都是庐江雷氏部曲都伯以上的军官。他们数月来不在军中,却硬生生往江州城里做了几个月的屠宰生意。
这生意难道是好做的么?其中的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也。
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便为今日。
毕竟不是战时,虽说严颜警惕,增加了守把城门的人手;可是晚间轮番值守,每一班也就这么些人,须臾之间清除殆尽。
当间只出了一个岔子,有个士卒眼力太好,在拿取肉脯的时候居然看见了王北身上的血迹,当场就要大喊示警。好在王北当机立断,直接抽刀割喉。
郑晋吁了口长气,这才觉得自己胸前背后全都是冷汗,而手上的鲜血一层层地覆盖,黏厚得像一副手套。
十余人默契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再度分开。
有人去城门处等待,有人登上城楼高处警戒,而郑晋快步站到城门上方,随手取了一支松明火把,大幅度地左右摇晃起来。
第三百四十章 噬人
随着火光摇摆,城门下方响起了脚步声。
郑晋毫不犹豫地将火把投下城去,瞬间看到了城下黑压压的人影。
数量并不多,共计两百人。虽然雷远的部下现在包括三千兵马和同等数量的民伕,但真正能够抽调出来,执行奇袭任务的精锐,便就只这些。两百人全都头戴铁兜鍪、身披漆成黑色的重甲,他们沿着城墙边缘的沟阡默默站立着,就像是一群将要血腥捕猎的铁猛兽。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是甘宁和丁奉。这两人,同时也是雷远身边最骁勇、最擅长乱战的将领。
因为城门疏于养护,开启的时候,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门洞里反复回荡。王北和罗霄连忙抵住门,不让它晃动。甲士们便侧过身,从半人宽的门缝里一一闪身进来。
虽说早就把江州城内各处要地的信息传回军中,但这时候王北仍然仔细地替甘宁和丁奉指点方向:“这是郡府、这是武库、这是西面的郡兵大营,另外,狐长史在那座灯光明亮的楼里设宴招待城中文武。”
他每指一个方向,便有一名将校站出来,示意承担这个方向的任务。最后甘宁颔首道:“按照计划,郡府归我!”
与此同时,在城楼高处的荆州军将士眺望着荆州军营地的方向。他看到原本昏暗的军营忽然间明亮起来。最初是一点亮光,随即十点、百点,再到更多,亮光仿佛铺天盖地般地延展出去,从星星点点到数之不尽,照亮了半边天空。而整整一支大军的聚集号令,汇集成山呼海啸般的巨响,压过了澎湃江潮。
荆州军的大部队将要行动了。
营地距离城池不过三五里,这样巨大的声势,立刻惊动了其它几段城墙上的江州郡兵。他们在夜色中惊惶地互相询问,像蚂蚁一样毫无头绪地跑来跑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铛铛地鸣金示警。
这名将士连忙嘬唇作哨,用尖利的哨响提醒城下的同伴们,可以不再顾忌声响,彻底打开城门了。
接下去,荆州军将会在正对军营的江州城西门展开佯攻,另一支轻兵此时已经出发,须臾就能抵达北门。
考虑到江州城中能够领兵的将校,大部分都在狐笃所安排的酒宴间上吐下泻,而郡兵们赖以作战的武库又即将落入丁奉之手……江州郡兵的抵抗毫无意义,能够聚集力量反击的? 只剩下了巴郡太守严颜本人。
而甘宁已率队深入到了江州城的内部,向巴郡郡府急行。
此刻忽然遭逢惊变? 城池里各处里坊都开始纷乱? 一处处坊墙后面马嘶犬吠,人声鼎沸? 有人不知所措地叫喊,也有妇孺在小声地抱怨。
甘宁麾下的甲士们则分成并列的两支纵队,沿着大街左右前进? 还有弓弩手一边前进? 一边警惕地瞄着对面坊墙高处。
某处里坊的坊门开着,几个人心慌意乱地跑出来? 正撞见全副武装的甲士们,当场吓得连滚带爬回去。还有几名胆大之人从坊墙高处探身出来张望,手里抓着石头作威吓状,立刻就被弓弩手射倒。
甘宁本人自恃武勇? 依旧大踏步地走在道路中央。但他不得不承认? 雷远提出的这种行军方式? 既能以两侧的坊墙为依托,又能做到彼此掩护,特别适合城市巷战时的快速突进。
与雷远越是熟悉? 甘宁越是发现雷远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个年轻人的战争经验远不如当代的宿将们,指挥上千兵力规模的经历,更是寥寥无几。可他却偏偏懂得很多甘宁从来没想到的道理,虽然听起来觉得一鳞半爪,经常想到一出是一出,可这些零散的想法落到实处,却往往有着独特的作用。
更不消说在具体的兵力运用层面了,这数千人各司其职、各自发挥:从数月前的人手潜伏,到南下沿途挟裹民伕扩充力量,以作为此时城西的疑兵,再到用沙摩柯搜罗来的丰厚物资来吸引地方文武的注意,还包括用狐笃这个益州人出面套近乎……各个环节环环相扣,共同导向了夺取城池的目的。
甘宁从不轻易服人,但他觉得,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便已堪称名将。此前他在江东的同僚,能够这般用兵的屈指可数。
他非常确定,江州旦夕可获,所差的只是严颜的首级。
随着他们的脚步,郡府越来越近,甘宁看到了正对校场的郡府正门。府门开启了半扇,十余名卫士正手持松明火把从府里出来。
随在卫士之后的,便是严颜。
老朋友,又见面了!
甘宁仰天而笑,跟随在他身后的甲士们也都狞笑起来。这些被迫逃离益州的武人,几乎每个人都有漫长的故事;他们与益州军将的恩怨太多、太复杂了。此前因为两州协作,他们不得不压抑住自家的愤恨情绪,但现在,他们脚步铿锵向前,露出了野兽噬食猎物时那种凶暴表情。
严颜一时没有注意到甘宁所部。
这名益州宿将已经年过六旬,精力不如往日,但政治上的嗅觉愈发老练。此前成都官员们商议邀请刘备入蜀时,他就坚决反对。后来雷远所部和玄德公自领兵马入蜀,先后经过巴郡,严颜更拊心叹曰:“此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也!”
现在这条恶虎即将噬人了。
严颜早几日就觉得有些不对。如果在巴西的荆州军要退回休整,完全可以把军队分为数部,逐步撤往荆州,哪有全军抱团行动的道理?
所以他在刘备所部过境以后,立即约束住运输船队,不使他们分散……既然雷续之大规模地撤军到江州,那我便做足准备,一口气将你们送回荆州可好?
但这安排居然没能成功。荆州军的官吏们嘴上说什么归心似箭,其实在搜罗船只、编组船队时的表现总有些心不在焉,而雷远那一场急病又太过突兀。严颜的部下打探得很清楚,此人在垫江时生龙活虎,哪有一到江州就病成这样的道理。
随着时间推移,严颜越来越警惕,于是开始严厉地要求部下们小心城防,可是他的部下们在江州散漫惯了,一时哪里提的起精神。甚至还有不少人在背后表示,假如益州必定要迎来新主,那新主最好能似玄德公那般。
这些人的话语瞒不过严颜,使得严颜焦躁不安。
可他终究年龄大了,焦躁情绪极大地影响了他的精神,使他疲惫不堪,甚至使他没法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今日晚间,他实在太过疲劳了,于是早早地休息。可他又睡不熟。连着作了几场噩梦,都是刘备暴起发难,以武力夺取益州基业的背景。当他第四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不,这一次是部属们将他从梦中摇醒的。
他竭力稳住心神,安抚了失措的老妻几句,随即起身。
从后院到府门的路上,沿途不断有坏消息传来。有说理应负责城防得将校不知去了哪里,有说武库那边忽然起火,有一彪甲士拦在路口见人就杀,有说荆州军自西面迫近城池,兵马数量仿佛无穷无尽……
严颜昏昏沉沉地听着,随手取过甲胄披上,快步出外。
局面怎就会突然如此,他一时想不清楚。但此刻在郡府中尚有自家部曲精锐数百,凭这股力量,总还可以打一打。
然后他就看到了甘宁。
身后的部曲不断从府门里涌到外头,在严颜身前排成密集的队列。但严颜只长长地吐气,翻腕拔刀在手。
第三百四十一章 城破
益州实在太险塞、太封闭了,以至于过去这些年里,益州发生的战争是何等惨烈,往往不为他人所知。
外界只看到斗争的失败者一**地从峡江水陆道向东逃窜,其中的翘楚如甘宁者,千方百计地攀附强大势力,试图有一天能够杀回益州;而更多的人只能一年接一年的忍耐。因为忍耐的太久,以至于外人甚至不会注意到被他们藏在心里的愤恨。
甚至连雷远都没有想到,甘宁与严颜之间竟有极深的仇怨。
甘宁没有提过,在过去这段日子里也没有显露出任何端倪;事实上,甘宁很少具体讲述他年轻时在益州的生活,那或许是甘宁的忌讳,雷远便也从来不问。
直到此刻,当这两队人马猝然迎面相撞的时候,立即爆发出了最高烈度的战斗,这战斗不仅仅是夺取江州过程中的一环,也赫然成为了过去多年仇恨彻底了断的现场。
甘宁领着近百名甲士猛冲过来。
初时严颜的部曲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瞬间迫近了数十步。
随即有弓箭手越众而出,向他们攒射。双方的距离这时候已经逼近,箭矢的杀伤力非常巨大,哪怕身披铁甲也不能完全抵御。第一排的荆州甲士就像在暴雨中挣扎的枯枝败叶那样,被噼噼啪啪地打落了。
箭矢或者穿透他们的手臂,带出飞溅的血;或者扎进他们的额头,迸出脑浆;还有几个被重箭贯穿了腹部,像肠子之类的器官从撕裂的伤口流淌出来。
但甲士们冲杀的步伐一点都不停歇。那些受伤的人状若癫狂地嘶吼着继续向前,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口被剧烈动作撕扯开,有人奔了几步,轰然栽倒在地,而后排士卒跨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没人去瞧一眼死者的情形。
“将军!你看那人,好像是甘宁!我们还是先退回郡府,避其锋芒吧!”一名小校在严颜的耳边大喊。
“睁开你的狗眼四面看看!”严颜骂了一句:“眼下城中大乱,想要活命,就得先杀了甘宁!”
待要再骂,严颜只觉胸口一阵心急气促。他挥挥手,让那小校返回队列中去。
局势恶劣至此,其实严颜并没有脱身的把握,更不要提保住江州了。那雷远雷续之,行事太过诡诈,用心实在恶毒。
但无论江州城外大军迫近,还是城内有荆州鼠辈兴风作浪,那都是之后再要解决的事。眼前先得击退甘宁!
严颜竭力打起精神,观看对面甲士的来势。近百人的队伍被刚才一轮猛射削去十余,其他的人依旧随着甘宁猛冲。多年不见,甘宁的路数依然不变,只凭着数十人就想斩将搴旗。
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此时敌方队列忽然稍稍一分,队列中腾起十余支箭矢,贯入严颜的部曲队中,但这些箭矢笃笃地打在高擎的盾牌上,并未引发慌乱。
严颜将环首刀一举,大声呼喝号令。
随即一部人马列队向前,与甘宁正面冲突;另有两部左右迂回包抄。
甘宁继续向前,猛撞入正面严颜部曲队列里。
他身形雄壮,非常显眼? 所以适才遭到了集中射击? 身上两层重甲的甲叶上插了十七八根箭矢,也不知道穿透了没有。但他自己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疯狂挥舞着长刀,步步前压。因为长刀挥舞得太过猛烈? 以至于自家同伴也都避开他,以免误伤。
而严颜部下的将士无人能挡他一招半式,刀锋所向之处,莫不披靡。
最前方的刀盾手抵挡不住? 连连退后。
此时包抄两翼的人马齐至,开始与甘宁所部甲士白刃相交。正面的刀盾手汇合了数十名长矛手,旋即返身杀回,夜幕之下? 数百人决死纠缠? 喊杀声震耳欲聋? 鲜血漫天挥洒。
甘宁冲得太过靠前,这时候被几名刀盾手左右逼住。其中某个特别凶悍的,用一面带刃的钩镶直上直下地猛砸。短刃带着一溜火星蹭过甘宁的头盔,又将皮质的肩甲切成两半,再下落半分,就要斩断甘宁的手臂。
甘宁狂吼一声,后仰身子挣开左右的挟制,一脚踢在钩镶表面。整面硬木被他踢得反向扬起,砸在刀盾手的侧脸上。刀盾手的颧骨咔嚓一声碎裂,连带着半颗眼珠子都从眶里挤了出来。
甘宁箭步上前,兜头一刀砍落,将那刀盾手完好的另半边脸和整条右臂卸了下来,飞舞在空中。
眼看袍泽死的惨烈,其他的严颜所部将士无不大怒。还没能甘宁缓过一口气,又有三四人围了上来,这次他们除了用盾牌封堵以外,还以长矛向他戳刺。
一时间甘宁眼前一黑,只看到敌人如堵而来。但他毫无惧色,忽然弃刀前冲,贴到盾牌之前。敌人措手不及,被他揪住两根长矛猛扯回来,随即将长矛当作棍棒一般左右开弓挥舞,打得刀盾手们纷纷后退。
而甘宁部下的甲士们顺着这个缺口疯狂地撞击厮杀向前,再度突破了正面的队列。片刻不到,近百的甲士折损半数,可他们距离严颜已经不足十步,冲锋的势头竟不稍缓!
“将军!我们该退回郡府!此人太过凶猛,不可力敌啊将军!”
先前谏言后退的那名小校再度来到严颜身前大喊。
严颜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小校,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眼前的战斗情形,让严颜有些沮丧。或许是甘宁所部数年来南征北战、从无停歇的关系,这帮贼寇的凶猛善斗一如当年。而严颜本人却老了,他的部曲们也在江州散漫了太久,远不如原先那般严整肃然。
或许……真该退回郡府死守?
可退回郡府以后呢?城防由谁来指挥?散乱的郡兵由谁来重组?在郡府死守到最后,又能如何?
方一转念的工夫,忽见甘宁身后无数火把由远及近,马蹄声、脚步声轰然而起。那是数以千计的荆州军大举入城,从几条道路同时逼近郡府。城池竟然已经被攻破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
这情形惊住了原本坚持作战的部曲们,他们瞬间哗然而退,两百来人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严颜身边,面对着站在一地尸身当中的甘宁。
甘宁冷笑道:“严颜老儿,投降吧!或许我饶你狗命,亦未可知也。”
这哪里是劝降,是**裸的羞辱啊。
严颜摇了摇头,用力握紧手中长刀。
他回头看看郡府的高墙,忽然想到:大丈夫马革裹尸,本没什么遗憾,只是适才出来得急了些,都没来得及和家人好好告别。
第三百四十二章 深入
月上正中,子时。
雷远从军营出发,前往江州城。
围绕城池西侧和北侧,激烈的战斗仍在持续。
北面的战斗,主要发生在郡府和武库等处,荆州军精锐已经入城,战士们举起的松明火把照亮半个城池,仿佛火海翻涌。
而在城池的西侧,填充了大批民伕的疑兵尚在攻打城门。这一路的作用本是虚张声势,但因战事进展很快,这一支兵也就化虚为实,开始全力攻城。如此一来,既可以进一步地吸引守军兵力,也可以让民伕们见见血,其中如有表现出众的,正好转化为新兵。
正在厮杀时刻,西门之侧的某处城台上,忽然有人满腔怒火地斥责着什么,大略无非是指责荆州背盟云云。因为情绪太过激烈,他喊了两声就破音了,后继的言语嘶哑低沉,雷远等人都听不清楚。
然而荆州军的攻势却为之一滞,直到带队攻城的雷澄大怒催军。那人的喊声随即彻底湮没在数百人的呼喊之中,再也听不到了。
就在一年前,荆州将士们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情绪斥责江东,那时的义愤填膺与今日雷远所闻并无不同。原本的被害者如今却成了加害者,难免使人感到尴尬。
汉家士子风尚,最重名节。此前数十年党锢之祸,数百上千人为了心中的正道,宁愿罢职赴死乃至家破人亡,亿兆士人莫不传诵他们的壮举;玄德公与曹公对抗,多少次败而复起,也正是因为天下人敬重他秉道前行的气概。
玄德公此番悍然动用武力夺取益州,落在明白人眼中,难免不是滋味。玄德公过去数十年所宣扬的正道,由此也难免有一点动摇。此等强取他人基业的行动再怎么矫饰,总会有人看得明白,总会有人反对。这时在城上怒斥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可惜玄德公与曹公持续数十年的对抗已到最后关头,他和他的部下们没有耐心再去慢慢影响这些人。
何况反曹兴汉的大旗尚在,这杆旗帜中蕴含了足够的崇高与正义,足够拿来与乱臣贼子们对抗。
雷远看了看身边诸将? 待要沉声说几句话? 忽闻城门内外众人一齐大喊? 城门豁然洞开。城门既开? 攻守双方的气势此消彼长,守方再也无法维持城墙沿线的守御,攻方的兵力潮水般直涌入城中。
雷远不再耽搁,继续催马向前。
一行人须臾便经过数里距离? 直抵城内。
此时江州城内已经沸反盈天。军民从睡梦中惊醒? 初时还茫然不知? 随即便被军马喊杀声惊动? 知道了有敌人杀进城里? 一时间人情纷乱、鸡飞狗走。有人禁闭门窗? 躲在屋里瑟瑟发抖;有人收拾了家当,携妻带子试图逃离;有人往邻家偷偷纵火? 意欲乘火打劫;也有人纠合宗族与入城的荆州军厮杀拼斗。
雷远在城门口稍稍勒马,指派李异、雷澄等将兵分数路? 继续深入作战。
从北门入城的那一支兵,主要目标是郡府、军营、武库等军事目标。从西门入城的人马? 则转向城南。一路由李齐、王跃等人簇拥着简雍? 前往城内官吏聚集的里坊,将官吏和家属们尽数扣押;一路由李异带着他熟悉峡江水文的部下? 直扑城南的水门和码头;还有一路由雷澄领兵,攻占江州城的粮仓。
此时由北门入城的丁奉已经夺取武库。以刀斧斫开库房大门一看? 其中堆积的甲胄军械数量极多,粗略计算,装备上万人都不在话下。丁奉大喜,当即搬运一批出来,给自家将士配备上。
此等重要物资,在战后自然会严密统计封存,但他打着战时紧急取用的名义,谁能说出个不来?转眼工夫,他部下的数百人全都武装到了牙齿,原本的甲士更换更加精良的器械,原本的轻兵全都换上了铁甲或皮甲。
他们刚换装完毕,一队江州郡兵从隔壁的军营冲出来。丁奉大喜,立即领人打了一个反冲锋。他精熟武艺,身披厚甲,又有家传的那把锐利宝刀为凭,所过处敌军一片鬼哭狼嚎;再加上部下们也都凶猛,冲了三两次就使敌人土崩瓦解。
丁奉留了一队人驻守武库并看管俘虏,其余人随他直杀进军营。这处军营是江州郡兵最主要的一处营地,营地有南北而门,此刻北门正被一支荆州军堵着厮杀,丁奉从南门突入,当者披靡。
因为营地里道路狭窄,南侧将士面对如狼似虎的丁奉简直毫无抵抗之力,北侧的将士却难以支援。几乎在一瞬间,江州郡兵前队有组织的抵抗就被打了个粉碎。
这种可怕的压力就像是将石头掷入水中激起的波纹般迅速传递。几个呼吸之后,整片营地里的郡兵哄堂而散,少数几个军官也被败兵推动,身不由己地翻墙过户,拼命奔逃。
一片狂乱的江州城里,只有狐笃设宴的那个院落比较安静些。
院落的前一进,有强烈的血腥气慢慢弥散,那是江州文武官吏的扈从们。这数十人此前在门外等候各自的主人,直到荆州军大举入城,才发现情况不对,狐笃的部曲们早有准备,立即刀剑并举,将他们杀了个倾净。
院落的后一进,则弥漫着屎尿之臭。此时赴宴的文武们几乎连自家肠子都快泄出体外,一个个双眼失神、倒地呻吟,宛如臭虫挣扎于泥潭。其中特别惨烈的两个,之前堕入粪坑以内几乎溺死,还是狐笃令部下将他们拖出来的
狐笃沿着院落边缘的廊道走了几回,确定他们彻底失去行动能力,这才放心地转回堂前上风处。
“诸位,今日实在不好意思。可是很快你们就会知道,我对诸位一片好意。”狐笃沉声道:“就在此时此刻,荆州大军已经入城,诸位若去抵抗,徒死无益,倒不如在此歇息……日后江州城的事务,还有借重各位的地方。”
他这番话倒也不错。此刻身在院落中得,都是江州城里与荆州势力相对亲近,又有头脑灵活、具备一定能力的人物;尘埃落定以后,只要他们愿意合作,少不得似锦前程。
堂下一人气息奄奄地答道:“狐长史的好意,我们已经切实收到了!你放心,左将军既然入蜀,我们也没打算为刘季玉殉死……”
“如此,就再好不过了!”狐笃笑道:“来人,取热水来,为各位洗一洗脸,擦一擦身。诸位若有精神,一会儿可以随我同去拜见奋威将军。”
堂下那人正勉力支撑起身体,听得拜见奋威将军云云,吓得连连摇头。
他一边喘气,一边道:“狐长史,我们已然服膺,何必还要去奋威将军面前丢脸?还请为我们稍许斡旋吧!明日……不,后日我们定去拜见,从此鞍前马后,绝无怨言,可好?”
“那也行。”狐笃微微颔首,随即迈步出外:“我去前院看看,若局势稳定,便回来释放各位。”
走了没几步,他忽然觉得一阵腹痛,竟还有咕噜噜地响声从胃肠深处冒出来。
“啊呦,不好。”狐笃猛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适才疏忽,自家用错了酒菜?”
第三百四十三章 灭门
战斗经过了半个时辰,宣告结束。
各处城门和军营里的江州郡兵折损了七八百人,余下的尽数弃械投降。举凡城门、军营、武库、粮库、官衙各个要地,全都牢牢掌控在手。
雷远一直在西面城门总领战局,这时候才领着自家扈从亲卫,缓缓前往郡府。
沿途他又分派人手,安抚城中百姓。
此事由一批在宜都郡招募的益州籍老兵负责,他们分头前往城池各地,大声宣读安民告示。这安民告示乃今晚起兵时,雷远才交给他们的,词句简单平实,大致说:荆州军此举,是受益州牧刘璋的邀请,抵抗者皆为叛贼,合作者皆有升赏,阖城百姓一切照旧,大军秋毫无犯,不必多虑。
这说法其实很是牵强,日后是否始终保持这口径,还得看玄德公在涪城那边的进展是否顺利。但眼下这么说,至少可以表明己一点,那就是荆州军上下是要脸的,不会做丧失底线的事。
江州城是荆益两州水陆路交通的枢纽所在,更是由益州方向对峡江一线诸多关隘展开补给和调度的基地,战略意义十分重大。荆州军大举进入益州以后,对江州的转运作用依赖甚深。
因此雷远事前三令五申,入城兵马不得滥杀、不得扰民、不得纵火,务必要展现玄德公的仁厚爱民,以收众心。
此刻他策骑向前走了一段,视野所及之处,可见益州籍的老兵们一遍遍地宣传,城里面慢慢地平静下来。
荆州军派出小队,一个里坊接一个里坊地搜索逃兵,偶尔爆发小规模、三五人的厮杀,但大部分百姓仍然老老实实地等在家里,没有人乱动。在这样的乱世中,百姓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战争中自保的经验,至少不会随便做出头椽子。
此时各部将士都有军报返回,己方的死伤数字也慢慢汇总,大体来说,各部报上的数字或者十数,或者数十,都不是很多。
雷远听着李贞计算,继续向前。
越来越多的将士平定了任务目标,便折返回雷远身后? 随他一同前进。
这是雷远第一次夺取郡治级别的大城,他欣喜地看到城池完全易手? 也欣喜于己方将士的折损远远低于预期? 回想过去这段时间的苦心谋划,简直不敢相信如此顺利。
因为江州城右则涪内水? 左则蜀外水,城池四边都不规则;一行人从西门进城走六百步,再折向北面不多远? 就可以看到郡府。
此时走在队列前方的几名扈从猛然勒马。
“怎么回事?”雷远问道。
扈从们咽了口唾沫? 回头看着雷远,满脸苦色:“将军? 甘将军……甘将军他……”
巴郡太守严颜是颇具威名的老将,自身还保有相当规模的部曲,极具实力,所以雷远才借重甘宁的勇力来对付他。之前军报之说他们一鼓作气杀入了郡府? 此后尚未收到后文……难道说严颜竟然如此厉害? 以至于甘宁有什么不测?
雷远心里一紧? 他向扈从们做了个警戒的手势,随即催马往前几步。
落在他眼里的情形,瞬间简直让他心跳停止。
郡府的大门大开着。从门前的校场? 到门后视线所及的院落,大片大片的土地都被鲜血浸透了。半凝固的血液肆意蔓延,形成了暗红色的泥沼,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
在这泥沼之中,遍布着横七竖八的破碎肢体。雷远看得清楚,这些尸体有一些是身着戎服的武人,更多的是普通百姓,有老人,有妇女,甚至有孩子。甚至有十几具尸体明显是遭到虐杀的,他们的躯体上有令人震骇的可怕伤势,而他们的脑袋被砍下来以后,排成一列,摆在厅堂的前方。
与这些首级摆在一起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头颅……那便是严颜了,雷远认得。此前两人面对面打过几次交道,这老将颇具风度,确实名不虚传。
此时郡府的二门后面,有几名甘宁的部下出来,将手里提着的首级漫不经心地扔在地面,又折返回去。几颗首级骨碌碌打着滚,最后将惊恐到扭曲的面容对着雷远等人。
而在后院处,又有惨呼号叫声起,初时甚是尖锐,随即若有若无。
如果没有猜错,整座巴郡太守府里,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
甘宁在击杀了严颜以后,乘势追入郡府,直到此刻还在大肆屠杀!
老实说,严颜的死,在雷远看来并没有什么可惜的。雷远在前世里读《正气歌》时,曾有个想法:诗中并列的那几位,嵇侍中、张睢阳、颜常山他们,确确实实都为了自家坚持的正义付出了生命,而严将军呢?此君上一秒还说什么“斫头便斫头,何为怒邪”,下一秒就成了张飞的座上宾客。
如果只靠着一句没有实现的豪言壮语就可以被千载传诵为忠臣,那后世某人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更是大大的忠良了。
所以雷远布置攻城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提过半句要保留严颜的性命。他觉得不值得为此人专门下令。
问题是荆州军猝然翻脸突袭,益州人心本就疑虑,正是要显示优容宽厚的时候。甘宁这么一来,这江州城里,甚至更多的地方的人们会怎么想?
沙场之上刀枪无眼,死生有命,武人战死本是常事;攻城的过程当中,不杀人无以立威,也难免提刀过血,以震慑不服……可城池已经攻破、敌将已经授首,为何还要滥杀?
滥杀的还不是敌方将士,而是妇孺家人。这般行径,和雷远灊山时见到的曹军虎豹骑,可有半点区别吗?
荆州军是王师,不是破家灭门的贼寇!
我雷续之也不是杀人的魔王!
雷远只觉得胸口一股怒火腾地起来。他这几日服药裝病,身体本有些虚弱,这时候鼻腔被强烈的血腥气刺激得剧痛,简直浑身都要发抖。
他竭力保持仪态,提鞭指了指郡府里面:“去!无论甘兴霸在做什么,请他立即停下,出来见我!”
李贞应声去了。
雷远顿了顿,半转过身,用鞭梢啪地敲打在叱李宁塔的肩头,沉声喝道:“你也去!带五十个人去!让甘宁把所有人都带出来!”
“不必烦劳含章他们。”甘宁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府邸深处得阴暗中响起:“我好了,我来啦。”
甘宁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迎着雷远的怒视,走到郡府正门,用力把长刀倒插在地面,随即在门槛上坐下。
火光掩映下,这条大汉已经卸去了甲胄,浑身是血,神情很疲惫,又有些茫然。落在别人眼里,仿佛以前那种隐藏不住的凶暴和狂躁情绪,从他身上消失了很多,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就衰弱了。
雷远冷冷地看着甘宁,半晌才策骑向前,直抵到甘宁眼前。
他皱眉问道:“甘兴霸,你敢违我军令?”
第三百四十四章 血仇
雷远厉声叱问,眼神冷得像要结冰。
而甘宁凝视着插在地面的长刀,沉默不语。
郡府内外一片寂静,上千将士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动,除了松明火把毕驳燃烧以外,鸦雀无声。
雷远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呼气,半晌之后,向部属们道:“立即去搜罗白布和棺木。”
“是。”几名扈从立即带人奔出校场。
将士们一阵窃窃私语,见雷远和甘宁两人不动,便恢复了寂静。
“兴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雷远又问。
“八十七口。”甘宁说。
“什么?”
“兴平元年的时候,我与沈弥、娄发等人举兵对抗刘璋,因为兵力不足,为征东中郎将赵韪所破,退往荆州。严颜这老儿当时担任赵韪的副将,率军追击我们。及至临江时,此人领兵攻入我甘氏宗族坞壁,杀死了我的亲人八十七口。”
甘宁并不抬头。他随手往脚边抓起一抉干土,慢慢揉搓着,于是手上尚未干涸的血渍就融合在细碎的土碴子里,慢慢落下去。
“我离开益州的时候,曾劝过自家宗族亲眷,请他们跟我同往荆州避难。但他们不愿意……”甘宁咧嘴笑了笑:“他们觉得,甘氏与严氏同为巴郡临江县中冠族,彼此乃是世交,纵然子弟之间有军政上的敌对,也断不至于波及宗族。”
雷远微微点头。
甘氏宗族中人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遭逢这乱世,地方豪族子弟各奉其主的情况多的是,如果宗族子弟之间的每一场冲突都要波及宗族本身,那中原河北的世家大族,只怕这时候已经去了半数。可是,看起来事情的进展并不如他们所想。
“我的四位族父,十一位平辈的兄弟,他们的妻、子家人,全都死在坞壁之中。甘氏乃甘茂之后,自秦时迁居临江,五百年生息繁衍而成当地冠族,经严颜这一场杀,近支宗族死亡殆尽,侥幸逃生的只有六个人。”
“死了八十七口!活下来的只有六个人!”甘宁低声吼道。
他双手的血渍已经随着土沫掉落,可他仍然下意识地揉搓双手,说个不停:
“我和严颜是同乡,他年龄既长,入仕也早。郤俭为益州刺史的时候? 他就已经担任广汉郡的郡尉……我少年时轻侠杀人? 藏舍亡命? 他还来信劝说。后来我一度当上郡丞,也多亏了张君嗣和严颜两人的推举。”
“续之,你不知道益州人在益州做官有多难,稍许过得去的位置? 都是东州人的。张君嗣等人竭尽全力? 也只能谋求一个郡丞……所以我上任不久? 就计划着? 要驱除东州势力? 伸张益州士子的志气。”甘宁冷笑了一声:“谁知道我起兵之后,与我作战的全都是益州乡里。赵韪是巴西人,张任是蜀郡人? 而严颜是我的临江县同乡,他们竟然觉得? 打败了我就能得到刘季玉的信任,就能在仕途上与东州人抗衡!这班人……这班人怎么会这样蠢!”
说到这里? 甘宁大声怒骂:“都是蠢货!傻子!”
此刻校场上的将士们本来就紧张,听得甘宁暴起怒骂,顿时向前逼近几步,甚至有人铿锵拔刀戒备的。雷远挥了挥手,使他们退回原处。
“严颜老儿便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我领军从广汉、德阳一线后退,他沿途紧追不舍,我退过临江以后,他大概以为甘氏宗族会凭借坞壁来阻击追兵,于是直接发动进攻。结果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攻破坞壁,乱兵所及,就是八十七条人命!”
甘宁叹了口气:“老实说,那一阵子益州军将彼此厮杀,我手底下也没少了益州人的性命;临江甘氏随我从军的那批年轻子弟,到现在也已十不存一。那些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的结果,是死是活我都认。惟有这八十七条人命,他们是甘氏宗族中的寻常百姓,本来不必死的。”
他抬头看看雷远,沉声道:“我本以为自己还能忍,见到严颜老儿才明白,此等血仇若不报复回来,枉为男儿、猪狗不如!”
雷远也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了此前在夷道城酒肆中,庞统曾对甘宁说:“你要的是衣锦还乡、威风炫赫;要的是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要让那些旧日错看了你的乡里庸人,都跪伏在你的面前,恳求你的原谅。”
庞统说得一点没错,只是谁也没想到,甘宁的报复竟然来得如此暴烈,如此迅速。
怪不得甘宁在前番船队经过临江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下船。那是因为大仇未报,无颜面对仅存的族人吧。
可换个角度来想,那时候攻打坞壁的固然是严颜,可这支敌军,难道不是甘宁招惹来的吗?若甘宁安心做他的郡丞,不去起兵与刘季玉对抗,又何来这场刀兵之劫呢?
说到底,这是在乱世中侍奉无能之主的结果。因为主君无能,既没有办法拓展势力,为部属们创造更多的发挥余地;也没有能力公平用人,使部属们心服口服。
刘焉、刘璋两代益州牧几乎是刻意煽动着部下们的对立,凭此稳定自家的权位。而在这父子二人的治下,东州人与益州人你死我活,益州人与益州人你死我活。无数有才能的俊彦人物,却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毫无意义地拼死争斗。争斗到了后来,甚至都忘了自己在争什么,纯然被累积起的仇恨所驱使。
甘宁视严颜为血仇,必欲报复而后快;又有多少人视甘宁为血仇呢?在这数十年毫无间断的乱世中,又有谁真的纯洁无瑕,双手不沾一点污迹?
此时先前派出去搜罗棺木和白布的将士折返回来了,因为棺木体积大,他们用几辆车装载过来。
“将军,您看?”
“往郡府里取尽快收殓尸体,不要曝之于外。”雷远想了想,又道:“再唤几个裁缝来,将那些首级和尸体对上号,一一缝合,莫要慢待。”
士卒们从甘宁身边跑过,往郡府中去。
严颜和甘宁之间的仇怨,雷远不想去分辨。
他只觉得,无论前世史书上记载的那个严颜如何,此世他做到了对益州牧的忠诚,他至少对得起刘焉、刘璋这两代人。这样的一名武人,他和他的部属、家眷,都应当得到基本的尊重。
至于甘宁……
他的情绪,他的愤恨,都和雷远没有关系,雷远只确定一点,那就是甘宁违背了军令。
在前世翻阅史书的时候,雷远觉得,身为上级宽容对待下级是很容易的事情,就譬若在工作中,对同事或合作方多些理解、多些支持。但这时候他才明白,宽以待下有多难。
在这种世道,某一个错误,某一次出格的行为岂止带来经济上、时间上的损失?执掌兵甲之人稍许妄为,就会导致许多人的死亡,进而影响许多人心的向背。
正因为兵者为凶器,所以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否则的话,就如甘宁此番,在玄德公入蜀的关键时刻,甘宁却满脑子自家仇怨,肆意屠杀益州军将的家人,这是往玄德公温厚宽容的形象上泼脏水,更是往益州人血淋淋的伤口上补刀。这样的结果,谁能接受?这样得责任,谁能承担?
雷远按剑而立,面色森然凛冽:“甘将军,我身为统领各部的主将,重责不容推卸,日后自会向主公请罪。至于你……你违我号令,肆意滥杀无辜,也莫要怪我以军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