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夫妻
苻顿醒过来的时候,正趴在马背上。
因为脑袋倒垂在下方,随着马匹走动的节奏晃动的关系,苻顿觉得天旋地转,他嗬嗬干呕了两声,吐出几口酸水,觉得浑身都在疼。
疼痛感让他觉得有点欢喜。毕竟死人感觉不到疼,有这样的感觉,就说明自己还活着!
苻顿不怕死,不过,活着总是好的。
他竭力抬一抬上半身,双手抱住马颈,免得自己掉落。痛到麻木的脸庞靠着软垂的大蓬马鬃,好像舒服了一点。嘴角处有湿乎乎、咸腥味的血一直在流,那是牙床被打伤,有半排牙可能保不住。
身边马蹄得得声靠近,有人欣喜地道:“老苻醒了!哈哈,你死不了!”
苻顿勉强抬眼看看,认得是梁兴的扈从,那个之前说什么,如果两家兵戎相见,要自己手下留情的傻子。
这傻子策马缓缓行于侧面,喋喋不休地道:“脑袋挨了马孟起一拳,居然没死,就可算条好汉了。敢和马超动手,更是胆色过人!你家将军当着马超面,把你拖回来的!老苻,你要发达了!”
我没打算和马超动手……那厮根本就不是人,我疯了才向他动手……我只是想捞回杨秋的命!马超这厮真不是人,他是穷凶极恶的野兽!苻顿昏昏沉沉地想着,再度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进入了成宜所部的大营,正从辕门下走过。那傻子不在身边,自然是跟着梁兴回营去了,只有个老卒牵着马,慢慢往前走。
嘴里溢出的血把马鬃都染红了,黏糊糊地贴着脸,感觉有点冷。苻顿呻吟了一声,勉强支起身躯,脖颈倒是不疼了,脑袋也不晕,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眼前的情形让他忽然紧张。天色已经黑了,营地里一片喧嚣,繁星般的火把被高举着,无数人奔跑来去,许多地方传来哀号和呻吟,还有狂乱的求饶声。
“家主呢?这是怎么了?大家在做什么?”他问道。
老卒回答说:“家主早就回营了,因为你受伤,才让我们慢慢带你回来。适才将帅们合议,决定与曹公作战啦,大军将要启程,所以这不得清理军中老弱病残吗?”
苻顿点了点头,最终还是要作战了啊。
听说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经占据了关东七八个大州,麾下数十万雄兵,距离早年汉室朝廷强盛的时候已然不远。而己方与之相比,简直没有优势。或许单个来看的话,陇上的战士比关东人更凶悍些?
这仗可不好打。
苻顿忽然自嘲地笑几声。
我只是个牧奴罢了,就算偶尔为家主做一会儿护卫,也还是个牧奴。这种两军作战的大事,根本不需要我操心。更何况,我又懂什么呢,什么曹公,什么汉室朝廷,那都是自家帐里那女人说的,谁知道她说的是对是错。
正想到这里,苻顿看到一名士卒从附近的营帐里出来,揪着一个女子的发髻,把她往外拖。那女子高声哭喊着,抱着士卒的腿,怎么也不松手。双方纠缠的时间有点久,士卒终于暴躁了起来,狠狠挥拳击打女子的头颅。
那女人的哭喊声立止。
士卒转身回营,而那女人始终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动过。营地里有骑队出来,马蹄从她的身体上踏过,她还是没有动。
苻顿觉得自己的脸和脖颈又疼起来了。
所谓清理军中老弱病残,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不打仗的时候,关中将帅的军队里充斥着男女老幼,就像是一个部落,在相当长的时间屯据在某一处。但到了将要作战时,因为整支军队要发挥骑兵驰骋之利的关系,会尽快剥离那些与作战无关的人。
比如无法跟随作战的老年仆役,又比如被将士们掳掠到军中的营妓或仆妇。通常会设一个老营来安置这些人,但因老营一般没有足够的粮食,也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大部分被摆脱到老营的人,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哪怕这些老弱男女在军队里受人欺辱,或者被迫进行高强度的劳役,到这时候也会竭力争取留下。只有紧跟着军队,才较有可能继续活下去,哪怕是受尽折磨地活下去。
但军队就是军队,将令既下,没有余地。
所以很多地方都会发生刚才那样的事,甚至有士卒直接动刀杀人,死了也就消停。不过就是女人么,打完了仗,总有机会再抢一个,还更新鲜哪。
苻顿认真地盘算了下。他觉得,他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帐里的女人。
她像是苻顿的妻子,而苻顿像是她的丈夫。
所以他不舍得丢弃她,更不舍得打她或杀她。
这女人和苻顿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不光是一个床榻上用来发泄的工具,还能让苻顿变得更聪明,想到很多从前想不到的东西。
他挥挥手,让老卒离开,随即催马加速。
他是牧奴的首领,平时跟着装运草料的车队前进,车队里安置一个女人应该不是问题。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向家主请求恩典,毕竟家主的本营里,一直有几十个花枝招展的姬妾。可以让这个女人去伺候那些姬妾,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随军了。
苻顿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想得很周到,这真是个很好的主意,可以告诉那个女人,让她高兴一下。
然而他在原本是自家营帐的地方,只看到一片空地。整一片的军马已经拔营起行,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几个熟人站在那里,那都是家主的扈从。
苻顿快马加鞭冲了过去。
扈从们向苻顿挥手招呼:“老苻来了!”
有人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可以啊,看起来活蹦乱跳,真没什么事!”
还有人赞叹不已:“能在马超手底下活命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厉害人物!老苻你现在也不一般了,今后要照顾兄弟们呀!”
苻顿有些粗鲁地推搡开他们,站到原本是自家营帐的位置,惶惑地四面看了看。
“我的帐子呢?我的女人呢?”
扈从们一齐笑起来。
“老苻,将军刚才说了,提拔你做扈从什长!以后你就跟着将军的本队,还用这破帐子做甚?”
苻顿懂了,这些人是专门来奉承新任什长呢。他勉强点点头,可心里依然揪着难受:“那我的女人呢?”
扈从们哄笑得更大声了:“女人!哈哈哈!老苻急着要女人!”
苻顿急躁地喊道:“我是问,我帐子里那个女人呢?”
扈从们茫然地互相对视。军营里乱七八糟的女人太多了,谁也不会特别注意。好半晌才有人想起来:“是说最近跟着你的那个吗?适才清理老弱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肯走,所以……好像被杀了?”
“嗯,没错,是杀了。将军的命令下得急,这一会子功夫,杀了三五十个呢,军情如火,哪里容得这些女人腻腻歪歪。”另一人赞同道。
他轻松地说着,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女人年纪不小,不中用了。老苻你这次和马超动手,很见胆色。以后将军一定会赐你个年轻美貌的,哈哈。”
有个扈从催促说:“走吧,再过一会儿,将军的本队也该行动了。”
苻顿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在附近来回走动。很快,他在附近一处空地发现了血迹。血迹很新鲜,沿着草地,往稍远处的灌木丛延伸出去。地上还有并排着,浅而长的痕迹,那是十指抠挖地面留下的……苻顿看到两片断裂的指甲,又找到了几缕被扯断的发丝。
是在那里了。她不愿离开,被杀了,然后尸体被拖到了灌木丛里。苻顿想再去看看她的样子,但迈不动步。
唉,她为什么不肯走呢?
苻顿想不明白。可他觉得,自己心里头好像空了一块,有风透进来,冰冷彻骨。
扈从们没有再来催促,依旧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有人眼利,说道:“呵呵,老苻这是高兴得哭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奉承
建安十六年六月,丞相曹操使司隶校尉钟繇作书喻关中将帅,使之起兵入蜀,如河东击郭援、高干旧事。关中将帅皆曰:不愿远离桑梓。曹公遂令曹仁率军西进,而关中诸将韩遂、马超、侯选、程银、李堪、张横、梁兴、成宜、马玩等起兵十万,据华阴至河、潼,建列营陈。
关中战云密布,司隶校尉钟繇唯据长安周边弹丸之地自守。而关中诸将为搜集粮秣物资横征暴敛,凶残十倍于前,民不堪命,纷纷逃亡汉中。
一时间,天下风云扰动俱在关中,曹刘两家发生在巴西郡的小小战事,好像很快就要被人遗忘了。甚至左将军与刘益州之间隐秘而小心的彼此试探,也不再那么受人关注。
这样也好。对于身在巴西郡的这支荆州军来说,这个短暂的窗口,正是他们用来喘息、休整、并且消化胜利果实所需。
汉昌县,城墙上。
一群人正沿着城墙缓步前行。这些人当中,有褒衣宽袖的文人,有按剑带刀的武人,也有衣着巴賨地方色彩的豪强首领。被这些人簇拥在中央的,是一名过于年轻的将军。
虽然他的脸上蓄着短髭,行动也很沉稳,但显然年纪只有二十上下。对绝大多数官宦子弟来说,在这个年纪刚能够通过州郡的察举、选拔,从而担任人生中第一个官职。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的地位并非来源于官僚体系,而是来自于强大的暴力。
他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雷远,也是如今三分之一个巴西郡的主人。
自从徐晃所部败退,从宕渠到汉昌的宕渠水流域,就不再有成建制的北方势力,这片区域已经完全被雷远掌控在手里,而地方上的乡豪大族也纷纷投靠,主动出粮出丁,甚至有自带部曲投军的。
刘璋所任命的巴西郡太守庞羲控制着巴西郡西部平原地区的阆中、西充、南充、安汉等县,对宕渠水沿线的变化装聋作哑,只作不知。然而在向刘益州发出的报捷文书上则浓墨重彩描绘,他与左将军下属同冒矢石,不避生死,苦战破敌云云;又说,荆州军皆赞叹巴西军将之勇,惊呼不可战胜。
与张鲁紧密联结的蛮夷首领杜濩、袁约则退保不曹水上游的宣汉。以巴、賨各部的松散割据,朴胡死后形成的权力真空,足够他们内部争执半年甚至更久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不可能再响应张鲁的号召。
既然东、西两翼都很安定,雷远便能够有条不紊地地完善对宕渠水沿线,乃至米仓道的控制。一旬之前,雷远从宕渠出发,向北巡视,沿途重新分派地方官员、调整军事部署,所经之处,如风行草偃。
虽然他并非巴西太守,正式身份始终是经由玄德公派遣,前来襄助益州的客将,但胜利本身就是最好的说服方法,从瓦口到汉昌,每一个乡县都被说服了,没有人对此提出意见。
当他出发时,随行将领只有雷澄和李异,兵力不过五百,但抵达汉昌时,兵力已经膨胀到了两千,威势过于庞羲在时。
这时候,雷远正在城头巡视,汉昌长狐笃随行在侧。
狐笃自己也是年轻有能的干吏,又方才击退了蛮夷大举攻城,正在信心十足的时候。今日他迎来雷远,也不搞什么设宴接待那一套,直接将之引到城头,为之指点汉昌县城周边的地形。
“将军请看,这便是东橸山、插旗山和尖山。这三座山峰绵延险峻,悬崖壁立,堪称汉昌县东面的屏障。与之相对的,是城池西面的平梁山、西龛山和莲花山三山沟谷交错、迂回盘旋,扼守米仓道的一条重要分支。数十年前,曾有军寨设置,可惜近年来废弃了。”
狐笃张开双臂作势:“米仓道虽然分支繁多,可是足够支撑大军行动的路线不经过几处而已。汉昌城东西两面的群山,便是扼守此道的关键。雷将军,我只要一千人!在东西两面各放五百人,就足够保障巴西郡的安定。哪怕千军万马南下,也断难突破。”
雷远微微颔首,却不答话,转而再看汉昌城南北两面。
“南面有化成山,北面有王望山和苏山,对么?”他意态闲适地道:“这南北两面,也是城池的重要屏障,据说山间林木疏朗、清泉淙淙,待到此间事了,正好前去游玩。”
这便是明摆着,不愿与狐笃多谈兵力部署了。跟随在稍后方的文武们心里雪亮:雷远此来,说得难听点,乃是为了鹊巢鸠占。狐笃击退蛮夷有功,自可向刘季玉邀功请赏,但在雷远的手里,不容益州本地官吏掌握强大兵力。
听得雷远说到这里,冯乐闪身出列,躬身施礼道:“将军说得极是,我记得城南的山里,有一岩洞,深达十余丈,洞侧有峭壁危梯数百级,洞中有清泉出于石缝,有寒潭贮水,清澈明净,饮之甚觉甘甜。将军若有兴致,全安愿意引路一行。”
冯乐是宕渠豪族冯氏族长冯贺的嫡长子,如今身为奋威将军帐下吏。此人虽无特殊才能,却办事积极,对待雷远极其恭敬。其他人与雷远说话时长揖为礼,他不仅作揖,说话时还全程弯腰,没说几句,就再弯一弯。
雷远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宕渠城下作战之前,雷远曾与庞羲的门客邓芝合演了一场戏来诱使徐晃南下。这场戏演得是不错,但若没人把消息传递给曹军,那一切都是白搭。
当时雷远便料定,在宕渠城中的十三家豪族之中,必定还有内通曹军,意图从中取利的。
如今战事既然胜负分明,这些豪族当中自然有聪明人,能够想明白己方在作战过程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后来蛮夷大举杀入城中,疯狂围攻豪族们举手的里坊,便是雷远的回应。
一众豪族们都不希望雷远再作下一步的回应,他们全都摆明了立场,决心彻彻底底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以冯乐为首的宕渠豪族子弟们为了雷远的军政安排东奔西走,特别努力,也特别奉承。
第三百一十七章 小卒
然而冯乐的谦卑作派落在狐笃眼里,可就格外刺眼。
他冷哼一声,打断了冯乐的话:“你说的那座山泉不在城南,在城西,正是一处冲要所在。我已遣了壮丁百人,在那边重设军寨,以待大军进驻。雷将军若有兴趣一行,正好看看那边的攻守形势。”
他踏前一步,又道:“这是形胜之地,锁钥之处,庞太守不能压制米贼,所以兵力不足以涉及,遂使曹军自如通行……如今雷将军凭借赫赫军威来此,难道不应该弥补这一漏洞么?”
冯乐干笑道:“此乃军务,汉昌长何必操这份闲心。”
狐笃猛地瞪眼。
狐笃年纪和雷远相仿佛,但身材不高,相貌也不出众,唯一特殊的,便是眼睛很大,目光灼灼如星。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毫不游移,而是直愣愣地注视着对方,显得自己气势极盛而信心极足。这时候再一瞪眼,还没说什么,先把冯乐吓得退了半步。
冯乐面红耳赤。
而狐笃转向雷远,低声道:“左将军的图谋,瞒不了有心人。德信不才,愿为雷将军座下一马前小卒,为荆州做些小事。足下何必相疑?”
雷远略微吃了一惊,看狐笃的眼神,只觉炯炯有神,并无虚饰。
他微敛眉眼,挥手示意部属们稍微退开些。
转回来,发现狐笃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亮得像要放光。
雷远不禁莞尔:“德信以为,左将军有什么图谋呢?”
狐笃应声道:“如今这世道,英雄逐鹿,四海鼎沸。而曹、刘、孙三家,已将关东广袤之地瓜分殆尽。此时此刻,还能够影响三家实力变化的,无非益州、凉州与关中。偏偏刘季玉在益州,坐拥膏腴之地,却无雄略振奋的胆略,以至于吏民彷徨。由此看来,这益州重任,难道不是上天赐给左将军的么?至于左将军的具体图谋……”
狐笃说了开头几句,雷远表面上露出愕然的神色,心里也同样愕然。
表面上的愕然神色,自然是装出来的。基于客将的身份,事可以做,话不可以讲。不仅自己不能讲,别人讲了,也该摆出一副茫然无知的姿态,以显示胸中纯无此意。
心里的愕然却是真的。雷远没有想到的是,如狐笃这种出身阆中地方大族、年方弱冠即为孝廉、又出任六百石的一县之长,这才刚见面,才不着边际的聊了几句话,就说得这么明白。
雷远本以为,如狐笃这等少年得志的益州人,当属被刘季玉厚待的那部分益州大族,本该与刘季玉紧紧站在一起才对。
这却是因为雷远不够了解狐笃。
由此前狐笃在突然遭到袭击的情况下坚守汉昌的表现可知,这是一名颇具才能的干吏,而非庸碌之辈;由他如此积极地将雷远带到汉昌城头,指划周边攻守要地更可知晓,此等人,需要的不是平流进取,而是搏击于风浪之中,尽展长才的机会。
刘季玉是那种能使锥处囊中的人么?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想。
雷远率先进入蜀地,有个重要的任务,便是籍此看清清楚蜀地的官员们、百姓们对荆州军入蜀作何反应。雷远便是玄德公“投石问路”的这颗石子。
经宕渠城下一战,再经过此刻狐笃的突兀言语,雷远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
如庞羲这等庸碌官员,只图自保权威,全无半点担当,只要己方展现出足够的强势,就能迫使他退避三舍。
如冯贺、冯乐父子这等地方豪族,不仅鼠目寸光,与河北、中原那些地方强豪相比,简直就如俎上鱼肉般无用,对待他们,只需软硬兼施,轻易便可降伏。
真正值得注意的,便是狐笃这等人,他们的才能和见识超过了地方所限,却全无施展的余地,甚至还会被拖后腿,被庸碌之辈拖累。以狐笃来说,当他凭借区区土城、数百壮丁与蛮夷鏖战,日夜期盼郡君发兵救援的时候,庞羲却拍拍屁股跑到阆中去了……这让狐笃怎么想?
既如此,雷远对狐笃的直率言语,就不能避而不答。
想到这里,雷远抬手止住狐笃的话语,不让他在城头说出令人惊骇的言语。
他诚恳地看着狐笃,徐徐道:“德信的意思,我明白了。这等深情厚意,出乎我的意料,想来也会使玄德公感动。然则,我来益州,只是出于主公的命令,为了协助益州的百姓们抵抗张鲁、曹操,除此以外的事,非我所能参与。在我的见识里,也从来不知道主公有什么特殊的图谋。”
狐笃看了看雷远深沉的面容,心思一转,恭声道:“那么,想来是我这鄙陋之人胡乱猜测,想得差了。玄德公所要谋求的,自然是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这也是益州士人所盼望的,狐笃不才,依然愿为雷将军马前一小卒。”
两人的言语兜着圈子,但彼此的意思都能明白。
说实在的,雷远有些感动。他来到益州之后,招揽王平不成,招揽宕渠豪族用的是刀子,与邓芝的关系近于有条件的合作,还从来没有地方大吏、颇具才能的士人来主动投效。狐笃还是第一个,真是惊喜。
两人彼此施礼,互相拜了拜。直起腰身的时候,都觉得心情愉快了很多。
雷远笑了笑:“我来益州时,左将军当面吩咐说,刘益州汉室宗亲,与左将军乃兄弟也。说到讨曹灭贼,左将军自当与刘益州并辔共趋,正如荆州、益州携手并肩。果然到需要定于一尊的时候,左将军愿意遵循两州士子、官吏的公论。德信请务必深体此意。”
这话可漂亮的很了,明明所谋求的都在话里,可再一琢磨,又好像什么都没讲。只凭这番话,狐笃就能断言说,左将军那边对益州人心下了大功夫。
狐笃回味了片刻,十分佩服地道:“左将军不愧是仁厚之主。左将军遣出精兵强将坐镇巴西,乃是巴西士民的福分。”
雷远立即补了一句:“德信能够理解荆益两家携手的意义,那也是我的福分。”
两人一起微笑。
既如此,一行人便不必急着在城头达成下一步的计划。狐笃陪着雷远先往县寺歇息,两人约了,下午一同前往城池东西两侧的要隘,现场探察一番,再作后继安排。
待雷远入驻县寺,狐笃急匆匆地出外,排布人手,先往那两地做些准备,至少让驻守那里的壮丁打起精神;另外,还传令此番守城过程中有功之人集合,到时候随着雷远一起行动。
他本来就年轻气盛,很会指使人,也愿意做实事的性子,这时候精神亢奋,更是指挥得半个城池都在忙碌。但他同时也是很得敬爱的地方官,于是大家一边奔忙着,互相说道:“很少看见县君如此愉悦。”
狐笃自己不觉得,部属们看出来了,他确实愉悦。
雷远以为,如狐笃这等有才能的士人,担心的是才能无法施展。这没错,但未免高估了益州士人。
益州的很多士子官吏,这些年来都有朝不保夕之感。虽然身处天府之国,却顶着不思进取、毫无雄心壮志的庸碌之主,稍有眼光的人,都日日夜夜为此忧虑。忧虑的自然不是刘季玉的未来,而是自家的未来。
值此英雄逐鹿的时节,有没有这个运气,能够得一明主而投?能不能在惊涛骇浪之中,找到一艘可靠的大船?这才是最重要的。
狐笃觉得,自家应当找到了这样一艘大船,岂能不悦?
待到部下们分别遣出,他想了想,眼前别无他事。
正打算回家中休息会儿,忽听街面上喧哗,一队武人迎面而来,当先一人冲着狐笃冷笑:“德信,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第三百一十八章 潜越
胆子不小,嘿嘿。
这话听起来凶悍,落在狐笃耳中,他却眼皮都不多翻一下。
汉时的风尚如此,好大言惊人,本来无事,尚且要说的仿佛天下将亡,何况狐笃方才背弃了益州牧刘璋,也背弃了自家的举主、郡君庞羲。然则狐笃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胆子大,刘璋、庞羲这等昏聩之人,我怕他们做甚?
他反倒一把揪住了来人:“孝兴,我倒要问你,今日雷将军亲至汉昌,你为何托辞不来迎接?”
眼前这人,身材雄壮,猿臂蜂腰,满面虬髯如铁,正是汉昌县尉句扶,字孝兴。
句扶乃汉昌县本地大族出身,世代掌控本地铁官,采铁石鼓铸,聚众或至数百人。
巴西郡的管辖范围群山绵延,户口相对甚少,用以支撑郡府的资源,无非是阆中彭池大泽的灌溉、南充国的盐和宕渠、汉昌等地的铁。句氏便控制汉昌本地的铁矿开采、冶炼,经济实力很强,又拥有铁官徒的武力。
句扶可不是凭借家族荫庇的无能之辈,他自幼便以胆勇闻名乡里,中平年间巴郡黄巾贼起,句扶年仅十三岁便从军出征,随同剿平本地贼寇,数年间屡立功劳,积功而至县尉,此后多年里,始终能保障本县的安定。
此前巴郡蛮夷首领集合重兵围攻汉昌,狐笃能够据守城池,多赖句扶之力。这两人一为县长、一为县尉,素日里交情莫逆,狐笃知道,句扶胸怀大志,亦非甘于屈身山野之人。
此刻狐笃催得满城奔走,为雷远下一步踏勘周边形势做准备,落在别人眼里,只道县长逢迎;可句扶是狐笃的老搭档了,他只要看看狐笃的满面红光,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则狐笃却不明白,雷远此番出巡汉昌,句扶作为守城有功之人,竟然托辞出外,避而不见。这是为何?
听得狐笃发问,句扶斥退左右,反问狐笃:“足下的问题,是吾友狐笃来问,还是已向左将军输诚的狐笃来问?”
“这有什么分别?”狐笃愣了一愣,神色有些警惕:“莫非孝兴有他意乎?”
句扶摇头道:“如今玄德公入蜀之事箭在弦上,益州内外,莫不屏息以待,恐怕只有刘季玉和身边的幸近之臣们还不明所以。这种局面,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句孝兴须不是傻子,不至于做螳臂拦车的傻事。只是……”
“只是什么?”狐笃顿足道:“孝兴难道信不过我?为何如此吞吞吐吐?”
句扶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本打算与你一同迎接雷将军的。只是今日早晨有人急报说,何平打算经过城西隘口,去接应他的宗族部落。”
狐笃皱眉:“何平是谁?”
句扶正待解释,狐笃想起来了:“便是新任的汉中曹军校尉?便是那个賨人小子?”
“正是此人。”
狐笃大惊失色:“这小子来此做甚?他想死吗?”
这一声嚷得未免太响,半条街都被惊动了,路人纷纷侧目。
句扶急道:“轻声!轻声!”
狐笃在街旁来回走了两圈:“你来我家细谈。”
“好。”
狐笃幼丧所亲,被寄养在外家长大。他的外家狐氏也是巴西大姓,在汉昌城里有族人的宅子。狐笃平时住在县寺,若有私事,则到这宅子来处理。
当下两人到了这所宅子,狐笃又摒退仆婢们,这才问道:“何平怎么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这两人,竟都认识何平。
巴西多山,环境闭塞,地方上的人物流动甚少,无论汉人、巴人、还是賨人宗族,往往都在本地立足多年,互相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狐笃、句扶虽然出身汉家大族,也知道有何平这么个年轻能干的賨人。其中句扶与何平有过宗族事务上的往来,此前巴西太守庞羲意图招募宕渠、汉昌等地的賨人为兵,句扶便有意推荐何平。
然而因为前任汉昌长程畿激烈反对,其事遂寝,句扶的推荐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这是汉家的天下,一个賨人想要出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近年来诸多賨人部落响应米贼,更加剧了汉家政权对他们的疑虑。
句扶毕竟不会把精力放在一个小小的汉化賨人身上,既然这事儿办不成,也就算了。谁能想到,何平借着曹军大将徐晃南下的机会,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曹军中的校尉,听说如今在汉中正经领有千余蛮兵,颇受重用?
听得狐笃发问,句扶答道:“此前徐晃败退的太快,何平领军断后,说是徐徐而退,其实十分狼狈,除了本部以外,宗族人丁全都未能跟从。那一日他们经过汉昌境内时,我们还去探看过,若非自家兵力不足,本来还打算斜刺里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的。”
那日的情形,狐笃自然记得,他摇了摇头:“既然走了,还回来作甚?这不是给我们添乱么?”
“据说,因为徐晃战场重伤不能理事的缘故,曹公所属的益州刺史赵俨,最近重用巴、賨蛮夷军将。为了确保他们的忠诚,已经承诺他们迁徙部民至汉中的平原地带定居,招引部众数量多的,还有列侯之封。所以不仅何平,就连杜濩、袁约之流,也在预备迁徙部民。”
狐笃冷笑道:“他们是不是傻?这些人到了汉中,难道不是垫刀头的命吗?”
句扶叹气道:“德信,他们留在巴西郡,难道就不是垫刀头的命?”
狐笃一时语塞,顿了顿,他又问:“所以何平就打算请你高抬贵手,容许他去接应他的家人、宗族?”
句扶捋了捋浓密的胡须,沉声道:“今日早晨,确是有人来传信,请我调动几处隘口的人手,容他领一队部下,尽快地潜越一次。”
狐笃瞪视着句扶:“你……你同意了?”
句扶坦然道:“终究是本地同乡,哪有拒绝的道理。何况,何平这厮虽是賨人,与我们素无怨仇,我也无意把他们迫得太紧。”
当时而论,人与人往来所信任的,第一是亲缘、婚娅关系,其次便是同乡关系。毕竟当时信息传递缓慢,人与人之间难以互相了解,哪怕是上下级关系这种纳入君臣从属的,说到可信可靠,终究不及彼此知根知底的同乡。而同乡和同乡之间的请托,非到万不得已,也不能轻易拒绝。
所以句扶才只作不知狐笃的心意,一早出门调整了几处要隘的布置……这也是他忠厚诚恳的地方,如果待到狐笃向左将军输诚以后再这么做,那就有不忠于新主的嫌疑了。
毕竟何平现在是曹军校尉,曹刘两家之间,实在没有左右逢源的余地。
“德信,你放心,何平这厮,做事还是有分寸。他昨夜已到附近,今日下午就能领着部众越过关卡。部众数量也不会多,一两百人,老弱居多。我已安排了可靠人手在沿途的哨卡和寨子,到时候眼睛一闭,放他们过去就完事……”
说到这里,句扶发现狐笃脸色不好。他想了想,觉得自家安排并无疏漏,也不会对汉昌周边的局势造成大的影响,不禁问道:“嗯……德信看来,此举是否有什么不妥?”
狐笃盯着句扶:“何平打算经过的路线,是平梁山、西龛山和莲花山一带,时间是今天下午,对么?”
“对啊。”
狐笃以手扶额,颓然道:“适才雷将军与我约定了,下午一同前往城池东西两侧的要隘,现场探察地形,以便后继安排。平梁山、西龛山和莲花山一带,雷将军必定要去的,我还额外加派人手,补充那几处哨卡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冲关
句扶跳了起来:“这可不成!”
狐笃没好气道:“废话!”
成不成的,人手都已经派出去了。狐笃加派的人手,自然不知道句扶的命令,到时候何平试图经过,必被阻拦。可阻拦以后呢?如果何平强攻哨卡,正撞见雷远巡视,那很有意思么?
两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句扶连连叹气:“由汉昌向北的山道不止一条,还有好些位于深山之中、为双方势力所不及的小道。何平这厮走那些小道多好,无非路上辛苦些、危险些,大家眼不见为净。”
这话恐怕有替自家脸上贴金的嫌疑,其实以汉昌县的力量,往日里就算附近几条主要通道,也不能严格管控。之所以狐笃近来对这些要隘加以重视,是因为刚遭蛮夷围攻,所以格外警惕;若雷远不给予兵力上的支撑,只靠着汉昌县的壮丁,未必能够坚持多久。
可偏偏就在己方试图控制各路隘口的时候,何平来了这一出,叫他怎么办?
句扶忽然压低嗓音,低声道:“或者索性就向雷将军禀报说,我们得知何平意图潜越,所以将计就计,如果擒了此人,也算一场功劳。”
狐笃皱眉看了句扶一眼,微微摇头。
虽然狐笃方才更换了自家主君,但那是正常的“君臣相择”,狐笃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君子有君子的言行规范,千金一诺便是其中之一。以后两家分属曹刘,各自施展手段则可;今日句扶先已答应了何平,转而将之卖给雷远,这不是君子所为。
句扶立刻露出释然神色,显然刚才这句话是有意试探。
这厮竟不信我!狐笃狠狠瞪视句扶一眼,继续思忖。
如果何平生出事端被雷远撞见,会怎么样?如果雷远发现句扶有意纵放何平,会不会接受句扶的解释?会不会相信此事与自己无关?
狐笃对自家口舌之利颇有信心,也觉得雷远不是那种计较琐细之人,但自己终究是新来投靠,就算雷远大度,谁能保证他身边之人不抱持怀疑态度?深究起来,狐笃方才言辞慷慨地投靠,转手就纵放与荆州军为敌的曹军校尉,这是什么行为?往小里说,这是首鼠两端、投机取巧;往大里说……
狐笃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咚咚猛跳。
无论如何,都得避免这两方碰上。
他脑筋急转,有了个主意:“你不是得到消息,说曹公部下的赵俨最近以优厚条件拉拢蛮夷军将,让他们迁徙部民至汉中么?这消息当属确实吧?”
“确实如此,传信的是我的熟人,经常往来巴汉,素称耳聪目明。”
“那好。我这就前往县寺,禀报雷将军说,得知曹操与米贼意图诱引本县巴、賨民人,因此近期很可能有人冲撞关隘。我身为汉昌长,已经急令本县各处亭舍加强戒备……”
“德信的意思,是要劝说雷将军,请他不必急于巡视各处要隘?”
“不然。雷将军虽然年轻,却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他怎么会因为区区蛮夷异动,而改变自己的行程?我会对他说,因为事发突然,已请县尉召集吏士,巡逻各处路口、要隘,务必要挫败他们的阴谋。”狐笃凑到句扶身前:“一会儿你便召集尽量多的人手,立即出发去巡逻,人手要放得多,范围要覆盖得广,要兴师动众、大张旗鼓!”
“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句扶喃喃地重复道。
“对!”
“我明白了!”句扶一拍大腿,霍地起身。
正待出门,狐笃将他唤了回来,沉吟片刻,又道:“孝兴,你今日若能撞见何平,让他稍等几日再动亦可,或者劝他往深山中去亦可。若今日不能撞见他,你自己须得想明白了,日后我们与何平就是敌人,断不能再有勾连。”
对狐笃的判断,句扶素来是服气的,他自家也知道此举不那么妥当。这时候微微点头,转身去了。
县尉虽只是二百石,却有自家办公所在。句扶另外还要召集本族、乃至铁官的人手,一点耽搁不得。
狐笃送他到门前,看着句扶匆匆离开,喟然一叹。
对于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益州本地的豪强大姓中,不是没有预测,也不是没有期盼。毕竟刘季玉昏聩了太久,太多人对他失望了。但另一方面,豪强大姓对可能出现的新主,又并没有做好准备。
为什么?因为豪强大姓深植于地方,素来行事独断,殊少约束。便如句扶这样,觉得大事小事他们尽能兜得住,摆得平,明知何平已是敌人,但念着乡里情谊,说放也就放了。可这样的做法,雷续之会允许么?玄德公会允许么?
豪强们一方面对庸主不满意,觉得庸主阻断了自家上升的道路;一方面又习惯了庸主带来的权柄下移,自行其是;那么,当英主、明主即将到来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做好准备,舍弃一些利益,改变一些习惯呢?
狐笃没有把握。
他只能鼓励自己:越是如此,越需要如我这样,头脑清楚,而能做荆益两方桥梁的人。
汉昌城是小城,狐笃站在门口等待了片刻,待到看见县尉办公的地方开始有人奔忙进出,他整了整衣冠,前往县衙去见雷远。
原本一场愉快的风云遇合,却闹得如此麻烦,狐笃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他毕竟只是弱冠年纪,城府不够深;这会儿在路上,每个人都发现他强颜欢笑,实则心情不佳,于是俱都敬而远之。
当日下午,雷远带了百余名扈从,汇合了狐笃和他的从人们,一行悠然出城。果然正如狐笃所猜测的,雷远并不将蛮夷可能的异动放在眼里,照旧行事。
汉昌城位于宕渠水以南,南、北、东三面,都有宕渠水及其支流经过,只有城西诸山,远远看去,修竹茂林郁郁葱葱,有飞瀑悬挂其间,却无河流阻隔。
雷远兴致甚好,扬鞭向西一指:“先往此处,可好?此前全安所说的寒潭、山泉,听起来既险要,也颇具景色之美,应当也在这个方向吧?”
狐笃强作欢颜地笑道:“正是。雷将军,请随我来。”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山间轰然喧闹,尘土暴扬,更有喊杀之声随风入耳。
狐笃吃了一惊,心中暗想道:“我让句扶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却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句扶莫不是理解差了?”
而雷远勒马眺望,失笑道:“竟然这般巧法?真有蛮夷作乱?”
狐笃忙道:“汉昌周边,我方布置了许多哨探。究竟情况如何,请将军稍待,顷刻定有禀报。”
雷远深深看了狐笃一眼:“好,那便稍待。”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几名满头大汗的探子从山中各处出来,狂奔向县城方向。
狐笃慌忙向前询问。
几名探子跪地禀道:“袁约和杜濩的部下近千人,挟裹男女老幼,意图冲撞关隘。”
袁约?杜濩?冲撞关隘?狐笃只觉得啼笑皆非。
狐笃何等聪明,瞬间就明白了。这几日里,意图从汉昌城附近隘口前往汉中的,从来就不止何平这一路。
只不过袁约、杜濩之流在巴西郡经营许久,自有瞒过县长和县尉的办法,而何平到底缺了点根基,不得不求到了句扶这里,最后为自己所知罢了。
结果自己为了惊走何平,令句扶调动大量人丁巡逻。何平作什么反应尚且未知,潜伏在周边山林的袁约、杜濩所部只道行迹败露,于是悍然强行冲关。
第三百二十章 马忠
蛮夷果然异动?竟然这么巧的?
或许是因为山间回响的缘故,听起来,声势还不小。
雷远不禁失笑。
他稍微勒马,举手遮阳,向山中眺望。
与此同时,在队列最前方行动的李贞扬鞭示意,骑士们驰往道路一旁的高地,一手勒缰,一手按着身侧的弓弩。堕在队伍最后,疲沓沓走路的叱李宁塔几个大步向前,站到了雷远身侧。而李齐嘬唇打了个唿哨,步行跟随的扈从们不经意地调整了位置,将雷远护在中央,同时也把狐笃包围了起来。
狐笃眉毛一挑,没有言语。
他颇知兵法,看得出来这些部曲将士们分工非常明确,有人以骑射控制全场,有人卫护主君,有人看似分散,却隐约形成对自己部下的钳制,这般举措,极显训练有素,暗合兵法。
他更能明白,这些扈从们如此警惕,恐怕其中不乏对自己的提防……这让他略微有些沮丧。
事实上,奋威将军抵达的第一天,县城附近就出了这样的事,已经使这年轻人觉得脸上无光,偏偏此事与自家的老搭档句扶相关,又很难启齿解释。
狐笃正在盘算的时候,身在扈从之中的雷远,转而看了看小心翼翼随侍在身边的冯乐。
冯乐依然一副恭敬自守的姿态,把腰弯得像一只大虾。
最近这段时间,冯乐随侍在雷远身边,并不负责实际事务,只是发挥他熟悉巴西形势的特点,随时提供咨询。
起初时,雷远对此人有些意见。冯氏族长将冯乐推荐给雷远的时候,只说他如何精干有能,但见面以后却觉得,这人性子软弱,又过于谨慎。明明生的方面大耳、相貌堂堂,却总是一副小意伺候的样子,让雷远感觉这人不像是下属,像是新纳的小妾。
但用了一阵子,却感觉冯乐其人,颇有他的好处。此人确实谙熟巴西郡的人文、地理,随便雷远问起什么犄角旮旯的小事,他都能说出三五条来,就算不精准,也不致有大的差错。
他对各地官吏的性格、手段也很熟悉,便如雷远生出一只额外的眼睛,总能提前发现一些什么。这几日雷远提兵向北,沿途控制宕渠水周边,期间有几处乡亭的异动,都是冯乐慧眼鉴出。
狐笃带领雷远等人出城巡视时,冯乐暗中向雷远报说,狐笃的神色有些不对,恐怕就在午间短短片刻,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建议扈从们加以提防。
所以扈从们的反应才会如此及时。
不过,雷远本人并不为此担心。
蛮夷在这时候忽然骚动,确实巧了些,但雷远信得过狐笃的诚意,也理解狐笃的难处。
雷远是反抗朝廷的土豪出身,近来又有担任县长、太守主政的经历,因此非常了解地方官员的苦处。以汉昌这种边鄙小县来说,官吏的管控范围和程度,与中原核心区域简直天差地别。
事实上,县寺只是这片广袤群山中诸多势力的一股,县寺所代表的政权,与各种地方上的宗族势力、异族部落犬牙交错,彼此渗透、互相制约,谁也没有压倒的优势。
雷远最初抵达乐乡时,面临的也是这样的局面。只不过他凭借庐江雷氏宗族的数万人丁、数千战兵,强行碾出了一条平坦大道罢了。
既如此,狐笃在汉昌县具体有些什么样的操作,雷远并无意苛求。毕竟雷远只是来抵御北方米贼袭扰的,并非巴西太守。在宜都郡,他固然可以做到如臂使指,但在巴西郡,便得牢记水至清而无鱼。
眼看狐笃神色不豫,雷远从扈从圈中策马出来,停在狐笃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此前我在荆州曾遭人行刺,所以部下们难免有些紧张,德信请勿介意。至于那些蛮夷该如何应对,你是地方官,我们是客人。我们悉听安排,并不相扰。”
狐笃有些吃惊。他的大眼骨碌碌转了转:“既如此,将军请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德信请便。”雷远神色安然地拱了拱手:“若需援手,尽请言之;若无需援手,我便在此处,坐等德信事了。”
狐笃长长舒了口气,深深地看了雷远一眼。
雷远笑着对狐笃道:“只是烦请尽快处置,我来此不易,还盼着见识当地山水胜景呐!”
“请将军放心!”
狐笃更不迟疑,大声叱喝催马,带着自家部下们急行向前。
李齐从队列后方过来,躬身问道:“将军,是不是先退到城里?”
“无需多虑。我们就在此等候。另外,传令让我方的部队安心屯驻,不要妄动。”
李齐方才遣人回去传令,便听得前方群山间号角之声四起。
有不少人循着号角方向,从各处奔走而来。隔着茂盛林木和坡地,看不清具体的人数。
又有人往县城方向纵马奔驰,沿途声音高亢地大喊:“平梁山方向有賨贼行动,县君有令,各处聚兵戒备!”
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命令传了下去。
再过片刻,汉昌城里奔出一行手持简单武器的壮丁,排成两列,在几名武人打扮的高大汉子带领下,往平梁山的方向快步行去。一行人经过雷远所部身边时,虽然一方器械精锐,一方只是勉强凑手,可他们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奔走,气势居然不堕。
雷远问李齐:“这一批,大概有三百人?”
李齐点头道:“三百二十人,其中持弓弩者三十,还有六匹马。”
李齐有个特长,估算兵马速度极快,眼光一掠,就能猜个**不离十。
雷远心想:“上午狐笃说,已经派了上百壮丁在隘口;知道我要去现场探看,他又加派了百余人。午时听说了蛮夷的消息,句扶领县尉所部两三百人出动警戒……再加上这会儿的三百出头,小小一个县城里,居然已经调动了近千人行动。且不谈周边局势,狐笃对这汉昌城中的人力调动,着实已经做到了极处。”
他看着那队人迤逦往深山中去,回身再看自家的扈从们,只见一个个面目肃然,杀气腾腾,不禁笑道:“此番出城是为了赏玩风景,大家不妨放松些。虽然一时不能入山,在此地远眺群峰,也足以开阔心胸。”
当下众人在此地休息。
狐笃留了几个部属在此地伺候,雷远将他们和冯乐叫到一起,细细询问米仓道沿线的山水形势。再以此为由,延伸到整个巴西郡,乃至益州各地的传说、逸闻。
他此番动兵既然是投石问路,任务便不止在军事,另外也包括打探各地情形,接触各地人才、贤士,为玄德公的入蜀作先期的鼓吹。
这时候众人说到巴西郡的人才,先从郡治阆中说起。冯乐如数家珍地道:“阆中大姓,有狐、马、蒲、赵、任、黄、严数家,近代以来,马氏尤盛,为官宦者甚多。处事明达如本州书佐马勋、详查干练如本郡贼曹马齐。对了,还有狐德信也是出自马氏,原名唤作马忠……”
雷远微微吃了一惊:“马忠?”
几名狐笃的部属纷纷起身道:“这正是我家县君名讳。”
“一时惊讶,以至失礼。诸位休怪。”雷远知道这是为人部属的礼节,立即向他们颔首示意。
在雷远的记忆中,说到季汉中期能够出镇一方的出色人物。自然绕不开镇汉中的王平、镇南中的马忠、镇永安的邓芝,这三人,都功勋卓著、威名赫赫,堪称国家栋梁。
此前雷远在短短数日里与王平擦肩而过,又与邓芝处得不算太协调,正在心中稍有些遗憾的时候,却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摆出眺望远方的架势,微笑着对自己道:“原来狐笃便是马忠!”
他不禁有些好奇,以狐笃的才能,平定突发的蛮夷扰乱,会需要多久?
没过多久,深山中再度响起号角之声。
几名狐笃的部属俱都欣喜,纷纷道:“穷山之中倒也罢了,蛮夷敢在汉昌城外胡来,简直是昏了头。”
李贞哈哈笑道:“这么快?”
冯乐慌忙解释:“或许是蛮夷数量不多的缘故。”
正说着,山间一骑奔来,众人认得,是狐笃身边一名亲近部曲。
那人纵马奔到近处,翻身禀道:“启禀雷将军,县君在平梁山隘口拦截了意图闯关的蛮夷一千五百余人,其中还包括了汉中曹军校尉何平。”
第三百二十一章 追踪
何平这厮胆子不小,竟然又潜回巴西郡来了?竟然在这里被狐笃拦截?
部曲所报的消息,对雷远来说是个惊喜。
倒不是说雷远对这些史书有载的名人额外看重。近两年来,雷远所掌握的力量渐渐增强,地位渐渐提高,身边的文武官吏,也如滚雪球般聚集。纵不敢说将才云集,他也自信凭之足与任何强敌周旋。待到以后各级学校渐渐完善,后继的人才只会越来越多。
雷远惊喜的地方是,何平是他近期能找到的、地位最高的曹军军官了。
此前雷远在宕渠城下击败徐晃的时候,抓捕了曹军俘虏若干人,但他们口中说出的话,终究有些遮遮掩掩,难以尽信。有那么几个竹筒倒豆子的,地位不到,说的那些纯系捕风捉影,立刻引得雷远恼怒,将之扔回宜都挖煤。
但雷远又急于了解汉中的情况。
他是孤军远出千里之外,北方的张鲁和曹军虎视眈眈,貌似盟友的益州官吏随时可能化友为敌,背后由宕渠水至大江再到荆州的联系却细若线缕;短期内,除非荆益两州的合作更上层楼,否则很难获得大规模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知微察隐、料敌先机,就是最关键的要务。
怎么做到?便如兵法云:动而胜人者,先知也;先知者,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何平便是雷远所需要的那个人。他与寻常人不同,是亲自去往汉中,实任校尉的军官,如果拿下此人、降伏此人,就能彻彻底底地了解到汉中曹军的真实情况!
雷远勉强压抑住心中喜悦,沉声道:“汉昌长可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么?”
那部曲躬身道:“彼等人数甚众,我家县君打算先挫其锐气,待到他们犹疑退避,或者可以仰仗将军的军威,迫使他们降伏。”
雷远微微颔首。
狐笃绝对是个聪明人。雷远估计,如果今日自己没有表现出对他的绝对信任,恐怕他就未必会拦截住这么多的蛮人。而他遣人来说什么“仰仗军威”,更像是有意识地把面对何平的机会让给自己。
那很好,雷远确实需要这个机会:“就请带路吧,我们往山间一行。”
山间道路陡峭难行,但雷氏部曲们大多都是走惯了起伏山路的,哪怕披甲带刀,也行动自如,这使得带路的部曲频频回头,很有些钦佩。
虽然天气炎热,可山间险峻深幽之处,自然带着一股独有的阴森感觉。
尤其是战场上。
当雷远看到在狭窄的空间里,一些汉昌县兵和蛮夷战士的尸体堆叠在一处,有几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被砍下来作为震慑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灊山中的情形。虽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战斗的规模也不可比,可战斗双方决死冲突的心情,大概并没很大区别。
“蛮夷已退,他们虽然勇猛,却缺乏坚韧和有序的组织,绝大多数人都是乌合之众。所以攻了两次以后,投降了一部分,剩下的人向南溃逃。”狐笃提着刀,站在隘口边缘道。
上方岩层遮挡了阳光,雷远看不清狐笃的面貌,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狐笃立即从阴暗处站了出来,他的宽袍被束进腰带里,袖口和胸前都溅上了血。这代表适才的战斗迫得他亲自上阵,并不似说得那么轻松。
雷远端正严肃地行礼致意:“辛苦汉昌长了。”
他随即又问:“将士们损失如何?”
“在这些山道上,没有完善的城寨终究不行。虽然尽量据险而守,可县里的壮丁缺乏训练和作战经验,还是死了五十多。另外,轻重伤的倍于此数。”
雷远已看到有些丁壮丢弃了武器,开始在那堆尸体中翻检自家同伴、邻居或者亲眷的尸体,偶尔发出低沉的叹息。严格来说,不见得特别悲戚。在这个深山中的县城周边,汉人和蛮夷的对抗上百年来几乎永无休止,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死人。
“隘口城寨的设置,请尽快写个条陈,我们来盘算一下该怎么做。”雷远点了点头:“那么,蛮夷现在退往哪里了?何平又在哪里?”
“蛮夷败退的过程中,何平将之慢慢收拢,现在就在那个山头。”狐笃叹了口气,举手指点说:“那个地方,看起来近,实际山路绵延,要走一阵。因为距离南北两处的隘口都是十一里,故而叫作十一里岗。何平带着蛮夷残兵们往南退,便只有那里能够屯驻;再往南的路,已经被句孝兴领兵截断了。”
“我现在出发,能赶在天黑前到达么?”
“现在就出发?”狐笃一惊:“自然能到达的,只是,会不会急了些?”
雷远笑着挥了挥手,领人出发。
走了几步,又听狐笃扬声道:“将军,何平虽是賨人,素来仰慕汉化,与郡县都很亲密……实不相瞒,我今日午时便得知此人身在汉昌,本想放他离去的。他虽降曹,未必与袁约、杜濩等人一路。”
雷远毫不介意地再次挥了挥手。
狐笃与何平居然有交情,让雷远有点惊讶。但他并不在乎。
他也很清楚,何平与袁约、杜濩等豪酋,绝然不是一路。
雷远没有直接接触过那几名巴賨豪酋,只在宕渠城头见过朴胡的尸体,是个遍身金银丝缎的痴肥之人。此等人掌握大量财富、对宗族残酷压榨,名为夷酋,其实与那些为祸一方的汉家宗贼无异。如果以后何平会变成那个样子,雷远简直要哭笑不得了。
在向导的带领下,雷远沿着蛮夷们撤退的道路徐徐向前。
因为要防备埋伏,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很快,大部分时候沿着山间河滩行进,避开过于茂盛的草木荆棘。走着走着,天色渐渐黯淡,原本酷烈的阳光,被斑驳的树影取代了。
叱李宁塔开始抱怨脚疼的时候,雷远便看到了那批溃退下来的蛮夷。他们聚集在一处光秃秃的乱石岗上,横七竖八、或躺或蜷着,挤挤挨挨在一处,许多人甚至没有件像样的衣服,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某种瘦弱的动物聚集成群。
雷远所部沿着河道行军的动静,惊动了这队蛮夷。他们有人猛地跳起来,有人大声呼喊示警,有人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还有人怀抱着妇孺不动,整支队伍乱成一团。
只有极少数人维持着基本的镇定,他们竭力控制队伍,想让队伍不那么松散……却并不成功。
李贞眼利,指着其中一人叫道:“看,就是何平那厮!”
雷远凝神分辨了一会儿。当那人挺身直立,眺望过来的时候,他确定地点了点头,沉声发令:“整队!刀盾先行,枪矛次之,弓弩再次之,向前二百步!”
第三百二十二章 何平
雷远最初时的扈从,如今大部分都已在历次战斗中牺牲,少部分分散到了各支部曲担任骨干军将。眼下的扈从亲兵,是逐渐从各部精挑细选出久经沙场的勇士补充而成。他们都有在灊山中追随雷远的经历,不仅忠诚,而且善战。每个人都身手矫健,不仅精通大规模战阵搏杀,对小队行军和战斗也都在行。
又因为雷远一方面不断抽调,一方面又不断将自家看好的、有培养前途的扈从外放出去担任基层军官的缘故,这些扈从们的斗志也极其旺盛。虽然此前在宕渠与徐晃的大战中折损不少,可不断的胜利和提拔,使得他们的信心高涨,哪怕此刻在者只有百人,也觉军气冲天而起。
更不消说,这些扈从们的装备也精良出众了。只看此刻,雷远下令以刀盾、枪矛、弓弩的次序列阵前行,可几乎每一名将士的腰间,都额外挂着精制的手弩。一旦进入射程,必定是上百发箭矢齐出。
雷远在队列中央一同前进。他恰到好处地控制着步伐的节奏,使得队列始终严整,以较少的人数制造出较大的威慑力。
他希望战斗能够在较短时间内结束。眼前这些賨人本身并无罪过,雷远并不打算靠他们的首级来积累功勋,他也想到,可不要把何平杀死在战场上,如果这厮死了,自家可就空欢喜一场。
心中想着,脚步不乱。他们踏着河滩边的碎石起步前进,细小的石块在他们沉重的脚步下发出哗哗的声音,好像是什么阻挡在前的东西被他们踏碎了。
聚集在乱石岗上的蛮夷愈发慌乱。
何平看着雷远所部逐渐迫近,脸色越来越沉重。
齐步迫近的这些人,他此前是见过的。这支军队沿着宕渠水进入巴西郡的路途上,何平和其中的好几名将士打过交道,还处得不错。当时何平觉得,这是一群和善的人,很少有人摆官架子,也没有谁歧视賨人。
到了后来,当何平接受了徐晃给予的校尉职位,又成功纠合了自家部族的年轻人,信心十足地抵达宕渠城下时,看到的则是他们的另一面。
那场景,何平记得清清楚楚。成百上千的荆州甲士咬着不断溃退的徐晃所部狠狠砍杀,仿佛嗜血的猛兽。而曹军溃兵们在冲击下慌不择路,四下乱奔乱走。可他们已经被围堵在宕渠水的滩头,还能走到哪里去?
绝望的溃兵们,有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脱下甲胄,就跳进河水;还有些人是被同伴推挤下去的,一边哀号着,一边拼命拍打水面。很多人拍打着,拍打着,就消失不见了。
而后继的曹军士卒们以为他们跳水脱身了,于是更加疯狂地涌向河岸,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宕渠水不是什么大河,但春夏两季的水量也不算小了,虽然流速不快,可波浪起伏,将他们或者吞没,或者带得很远。
与此同时,大批荆州军的弓箭手赶到岸边,凶残地向水中射击。随着箭矢落下,水中爆发出惨叫,红色的水波荡漾起来,再被冲散。
那些曹军士卒,何平也是见过的。他之所以选择投靠曹军,也因为被曹军的威风所慑服,更是被徐晃口中,曹公拥兵百万的强大势力所震骇。但他们在水里浮沉的时候,什么威风都不存在了。
两军相逢勇者胜,失败者失去一切,胜利者拿走一切。
何平只记得自己立刻收兵向北,沿着宕渠水上游收拢了一些水性较好的曹军将士,然后就不断的奔逃,疯狂的奔逃。一直逃到汉中,昏昏沉沉的头脑才略微冷静了一点。
何平很明白,自己纠集起的賨人战士,根本不可能和雷远部下的精锐抗衡。賨人所依靠的,只有一股子血气之勇,而雷远所部才是真正的强兵。
打不赢的。
无论如何都打不赢的。
现在这支部队直直地冲着自己来了,虽然他们只有一百人。可……何平向四周看看……可我身边的这些老弱病残、歪瓜裂枣,还不如此前纠合的賨人战士哪!
一名部下颤声道:“快走吧,待在这里不是办法!”
“没路可走了。”何平摇头:“句扶带着人在南面呢。”
“这个无耻之徒!定是这厮出卖了兄长!”王平的幼弟愤愤道。
“和句扶没关系。”何平摇头道:“他带人这么穷极声势第出来,多半就是为了告诉我情况有变。是我急躁了,以为可以利用袁约、杜濩所部的兵力冲一次,结果没冲过去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王平的幼弟握紧了刀,有些紧张。
这孩子今年才十二岁,也学着其它人的样子,一手拿着木盾,一手持刀。此前何平纠集部众的时候,并没有叫上这孩子,这次潜入巴西,是存着带走亲眷家属的念头,所以才让他一路跟着。难道说,接下去就得带着这孩子上阵,然后让他去死?
一名作曹军军官服色的中年賨人厉声道:“我去让袁约手下那些人再冲一冲!乘他们前冲的时候,我们分散往山里走,各自翻山越岭,各自想办法去汉中!”
何平瞥了他一眼。
太难了。米仓道确实不止这几条主要的道路,但其它的小路,太难走了。自家身边这些人,想翻越上百里的深山?翻越过去以后,还能剩下多少?
何必呢?
“找跟绳子来,把我捆上。”他沮丧地叹了口气:“然后你们也都把武器扔了吧。雷远将军是个宽厚的人,只会砍我的脑袋,应当不至于要你们的性命。”
“那怎么行!我们可不会投降!杀一场再说!”有人暴怒地道。
也人开始眼神游移,去找绳子了。
绳子总是有的,要翻山越岭,这是离不得的重要工具。
何平把手背到身后:“不想死的话,你们动作快点!”
须臾之后,何平垂着头,迈步走出队列。在他身后了,有几名部下低声抽泣起来。
绳子绑得不紧,自家伙伴们到底不好意思下重手,但不知道这么松松垮垮的样子,雷远会满意吗?
何平跪下来,低垂着头,看着地面的碎石。
他听到后方的賨人叮叮当当丢下武器的声音,他听到一个年轻人分派命令,使得扈从战士们分散队列,形成包围。那是李贞的口音,何平听得出。
又过一会儿,有个不疾不徐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何平面前。
雷远来了。何平觉得额头有汗水流淌,渗进了眼眶,很不舒服,但他不敢擦,也没法擦。
“何校尉,我们又见面了。”雷远道。
何平感觉,雷远的声音并非杀气腾腾,语气与此前在宕渠水畔同行时,几无区别。他小心地道:“是。”
“唉。你说你这是何必?”
何平只能沉默以对。事到如今,有什么好谈的呢?对于一个区区賨人来说,许多选择由不得他,根本就是碰运气。如果能重来一次,何平希望自己留在雷远的麾下,从帐前吏开始;但既然选错了路,那就认命,赔命。
雷远继续道:“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留你族人性命,怎么样?”
只死我一个,这样就很好了。何平松了口气,沉声道:“打了败仗,还有什么可说的。雷将军请问便是。”
“哈哈,哈哈。何平,你长进得很快啊,说话说得漂亮了。”雷远轻声笑了笑:“我问你,徐晃战败以后,负责统领汉中曹军的为什么是赵俨,而非夏侯渊呢?夏侯渊现在身在何处?”
何平迟迟不语。
“何平,你以为我不敢杀人么?”雷远有些不悦:“来人!”
何平惶惶然抬头:“雷将军,我不知道谁是夏侯渊啊。我在汉中时,只见到一个叫赵俨的文官,从来没见到过夏侯渊,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
第三百二十三章 奇兵
雷远领兵前出至汉昌,身边的书记官依旧是岑鹏。当日岑鹏急书一道密报,遣人急递至宕渠。宕渠的简雍接信后,立即转由专门的渠道,加急送往荆州。
这几日,江陵城周小雨,淅淅沥沥一夜不绝,直到天亮方停。此时天空微晴,阳光洒落在左将军府门前开阔的地面上,在成片积水表面,反射出白晃晃的颤动光芒。随即这光芒被一骑踏过,刷地碎成了许多片。
骑士风尘仆仆,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他挥舞着一面令牌,向守门的戟士大喊道:“益州急报!”
傅肜从门后转出来,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开门。那信使拍着马冲进府里,熟门熟路地向着军师中郎将办公的处所疾驰,跑到半路,庞统便已听到声响,急忙迎出来。
使者翻身下马,从身后背囊里取出粘有翎毛的信件:“军师,奋威将军从益州传来急报。”
“辛苦了,且去休息。”庞统向使者挥了挥手,直接拆开信件。
只扫了一眼,他便攥着信件,向左将军府的后院跑去。
今日是休沐日,刘备不在前院办公,而在后院。此刻后院的院门也有戟士把守,眼看庞统匆匆前来,不敢拦阻。
刘备在江陵城中的府邸,便是此前周郎所居之处,规模很大。前院有重重厅堂,足以容纳上百僚属各自办公,后院更是遍布亭台楼阁、回廊林木,还从城外引入了一泓清泉,身在其中放眼四望,但觉景色清雅宜人,是少见的上等园林。
庞统握着军报,便从扶疏林木间一溜小跑穿过。他拂动的袍袖掀起了风,扫在积蓄雨水的花叶上,雨水嘀嗒洒落,溅湿了他的袍服。
“主公!主公!”一边跑着,他一边大喊。
没跑几步,刘备忽然从花间转出,吓了庞统一跳。
“士元来了?”刘备轻袍缓带,按剑而立,虽然脸色微红,却气定神闲。
庞统眼神一瞥,便见后头树影间,孙夫人的娉婷身影一晃而过,名叫秋浦的婢女首领取来绛色的大氅为孙夫人披上,随即一行人环佩叮咚,从步道的另一侧走了。
原来打扰了主公与夫人游园。庞统想。
因为孙刘联盟重新稳定的关系,此前有一次,吴侯专门致书玄德公,询问自家妹子在荆州过得可还安泰,又特别歉意地请玄德公多多包涵孙夫人的娇蛮脾性,若随同孙夫人到荆州的下人们有什么不妥当,请玄德公直接处置,不必顾忌。
吴侯如此谦下,玄德公也不可能一直强硬下去。某日里,他找了个由头,派人到孱陵去询问孙夫人近来可安好,小心翼翼地试探了数回,夫妻两人终于重归于好。
刘备素来对孙夫人的脾性有些头痛的。但没料到的是,自从知晓兄长的十万雄兵无功而返,也许孙夫人终于对何谓天下英雄有了点概念,她往日那些执拗无礼的性子竟然收敛了许多。近数月来,虽然对丈夫未必百依百顺,却渐渐像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了。
到底两人同寝共枕,朝夕相处,刘备也不是那种冷酷不念旧情的人,请回孙夫人的举措,一开始只是为了表现延续孙刘联盟的诚意,慢慢又重新投了几分真情实意在里面。
那些自行其是、不顾别人的表现,正显示了她在扬州是多么受宠。毕竟她只是一个豪家少女罢了,从小被娇纵惯了,懂得什么呢?
自己论年龄,当她的父亲也绰绰有余,稍许宽容些也就罢了呀。何况,每日里处置军政,多么的疲惫操劳,回到家里,难道还要勾心斗角?对着一个殊少心计的女孩子,图个其乐融融,不好么?
这般想来,刘备对孙夫人的宠爱一如往日。便如今日,他本打算出巡周边,检察军用物资的生产、配备,但经不住孙夫人的求恳,最终决定留在府里,陪着妻子玩赏风景,好好地叙一叙夫妻情意。
谁晓得,却被庞统打扰了。
刘备不禁苦笑。自从庞统正式投效,展露出的精明干练简直不在孔明之下,只是性子略显不羁,不像孔明那般从容。如果说孔明与自己仿佛鱼水,那么庞统就像是孙夫人,有诸多引人颠倒的好处,所以值得多加宽容……咳咳,这比方实在荒唐,大大地不妥。
想到这里,刘备忍不住又去看孙夫人,见那摇曳身姿还在廊道的尽头等待,刘备心中一荡。他控制住心绪,对着庞统笑道:“有什么急事,竟使得士元这般焦躁?”
“主公请看。”
庞统递上军文。
刘备三两眼扫过,脸色便沉了下来:“夏侯渊不在汉中?”
他摩挲着双手,在原地来回走动了两圈,重又站定,拿着军文再看一遍。
军文上面,雷远急报一个情况,同时提出了一个猜测。
雷远说,此前的公开消息称,曹军夏侯渊和徐晃所部共一万人进入汉中,但徐晃在巴西被击败以后,实际统领徐晃所部的,换成了曹公所属益州刺史赵俨,而夏侯渊从来都没出现过。而赵俨为了弥补兵力不足,甚至大规模招募賨人武装。那么,有没有可能,夏侯渊根本就没有进入汉中?
夏侯渊所部兵马,数量大概在六千上下。司隶校尉钟繇在长安附近经营多年,有能力将之掩护下来,而假称彼辈进入汉中。至于掩护下来的目的,无非还是关中。这支兵马有曹营亲族名将统领,必定是精锐。钟繇在长安,素来缺乏用以支撑的武力,得到这六千人以后,可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刘备问庞统:“士元,你以为,夏侯渊为什么会不在汉中?他不在汉中,又在哪里?”
庞统应声答道:“值得曹操如此图谋的,无非是关中诸将,这没什么值得多想的。主公,我们现在要考虑的,已不是夏侯渊的行动,而是曹公掌控关中以后的动向。”
“你的意思是,关中诸将完了?他们现在聚集了十万人在长安到潼关一线!”刘备皱眉。
“曹操深通兵法,他用了此等跪着手段把夏侯渊放到关中,必是有确定把握,能以这六千人发挥底定大局的作用。”庞统沉声道:“主公,这六千人当然不足以对抗关中诸将全体,但如果将之当作奇兵,在适当的时间里解决关中诸将中的某一人、某一部,足够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有名
“如此一来……”刘备长长吐了口气,有些心烦。
身为左将军、荆州牧的刘备,实力和声望都已经达到了此生从未抵达的巅峰,这段时间以来,拉拢关中将帅、打击汉中、控制益州,这一步步的举措也有序推进,一切尽在掌握。可他在雄心勃勃的同时,又始终怀着不知何时将会出现变化的隐忧。
毕竟曹操的用兵始终诡诈难测,无论刘备、还是诸葛亮或庞统,所做的预算总有其极限。如果关中将帅在曹操的军略之下迅速失败,关中就真的将与汉中连为一体。到那时候,益州危殆,如何应付?
刘备喃喃地道:“得尽快!”
庞统深深俯首:“主公,必须得尽快了!”
这些日子里,荆益两州使者往来,一直在讨论双方的合作。第一步便是雷远所部先期入蜀,充实米仓道的防御,以堵塞汉中曹军南下通道。雷远在巴西郡做的不错,使得荆益两州的有心人都很满意,如法正等人,更是竭力主张,应将梓潼、巴西两郡完全托付给荆州军。一时间,荆益联盟的呼声甚嚣尘上。
但是,正因为雷远在巴西郡的表现,使得反对荆益联合的某些人更加戒惧荆州的力量。既然他们渐渐无力扭转刘璋对荆州的仰赖,便改弦更张,大肆吹嘘荆州军的善战。他们一再向刘璋表示,以玄德公的威名,只需领数千兵马入蜀,就足以解决张鲁。
这又是刘备一方不愿同意的,毕竟他的目标其实并非张鲁,只带数千人入蜀,若有万一,岂不是自陷罗网么?所以双方为了兵力的问题,彼此试探数回,始终未有决断。
然而现在看来,曹操的动作一步紧似一步,关中、汉中的易手近在眼前,己方不能再拖了。
数千人虽然少了点,但此前己方也不是没有相应的预案。只要适当运作,足以制住刘璋。
比如说,就在涪城?
按照此前议定,刘备入蜀之后,将沿大江逆行至江州,再由垫江至涪城。刘璋也会领兵至涪城,双方会盟,并合兵巡行北方边境,威慑汉中。而庞统便提议,就在双方会盟的现场,直接扣押刘璋,再借着刘璋的旗号迅速南下打通各处要隘,直取成都。
此前刘备只将这方案当作以防万一的最终选择。他觉得,哪怕与刘季玉的翻脸不可避免,也应当争取更多的时间,首先让自己深入联络益州地方势力,宣抚以恩信……这是刘备素来擅长的,在徐州、荆州都获得了极好的结果。
但曹操的动作如此之快,刘备真的不能拖了。想到夏侯渊的数千人正潜藏在关中某处,像是一把即将刺出的利刃,将会摧毁关中将帅的力量……刘备不可遏制地觉得紧张。
诚如庞统所言,乱离之时,行事不能苛求仁义一道,必要的时候,就得兼弱攻昧、逆取顺守。关键在于,究竟如何行事,才能兼顾名实。
此刻庞统稍作沉吟,有了个主意:“主公,我们不妨如此,一方面,答应益州的要求,主公亲领数千人马入蜀,直接前往涪城。另一方面,让张松、法正等人想办法遮掩,我们以补充雷远所部损失的名义,调集人马分散进入巴西郡。如此一来,但有缓急时,雷远所部或西进阆中为我声援,或南下垫江扼守我军退路。”
“可以。”刘备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你尽快去办,务必谨慎、低调,莫要引起益州方面的警惕。动用的兵力要便于指挥,嗯,以庐江雷氏本部为宜。”
“是。”
“另外……”刘备稍许犹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忽然知晓曹公的计略后,刘备觉得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感使他的道义原则和霸业雄心剧烈冲突,其中的某一方,似乎已经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在胸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保持着端严自持的态度,轻轻地摊开手。早晨的凉风从汗湿的指掌间穿过,带来些许凉意。他的五指细而长,又筋骨分明,极其有力;数十年戎马生涯的锤炼,使得他的手掌和指肚上覆盖着厚厚的老茧。因为今早沐浴过,手掌非常洁净,哪怕指甲缝里也一尘不染。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低声道:“你先前说的,一举擒袭刘璋的办法,我反复想过了。此大事也,不可仓促……须得顺势而为。”
“主公?”庞统露出迷惑的神情。
时间不等人,真的不能耽搁了。庞统非常确定,刘备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同意只领数千人入蜀。数千人的规模限制,就决定了在入蜀之后,必然要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可为何刘备又说什么,不可仓促?所谓顺势而为,又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刘备慢吞吞地道。
庞统思忖片刻,忽然露出钦服神色。
时间再紧迫,玄德公也不会动摇他一向坚持的仁厚之风。无论他将在益州采取多么激烈的手段,首先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如果无法堵住益州人的悠悠之口,即使夺取了益州,也不能稳定益州,更难以凭借益州的力量北上与曹军争衡。
所以,此等兵微将寡的局面,反倒是一个很好的铺垫。如果刘季玉的某些部属中,有人因此生出恶念,进而采取某些侵害刘备的行动,就等于主动替刘备卸下了道义之累。
至于刘季玉的部属会不会如此行事,又具体会如何行事,那刘备可就无需关注。身为军师中郎将、直接负责入蜀过程中大小事务的庞统,自然有责任、也有能力将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庞统忽然想通了。原来自己一直都错看了刘备。
外人看来,刘备常常被仁义所束缚,以至于进退犹豫,往往错失良机。可实际上绝非如此。刘备心思缜密,更有在极度复杂局面下大胆破局的勇略,他根本不怕失败,更敢于放手一搏。那些优柔、温厚的表现,只是缜密权衡、确定不可为以后的伪装罢了。
而他愈是伪装,愈使得所有人坚信他的仁义道德;于是下一次放手一搏的收益,将会更加丰厚。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韬略,真正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英雄,使得庞统肃然起敬。他深深作了一揖,大声道:“我明白了,必使主公出师有名。”
他的声音太响了,反而把刘备吓了一跳。
“嗯,嗯,那就有劳士元费心了。”刘备诚恳地道。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叛徒
天下局势的变化,落到后世的史书上,往往只取决于一场又一场的大战。
其实不然,某一场大战看来是一切的起因,其实往往只是结果。战斗的胜败,早在战斗开始前就已经决定了;与这场战斗关联的各方,早就已经做好了相应安排。而身陷于重重谋算之人,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注定只有失败。
便如关中羌胡豪帅们与曹军的战斗。
如马超、韩遂等辈,或有勇略、或有声威,他们聚集起的总兵力多达十万,其中相当部分,乃是过去多年扰乱西北,与汉军反复鏖战的老卒。可当他们与曹军对抗的时候,除了他们自己,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胜利。
马超本以为,韩遂等人和他一样抱有胜利的信心。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厉害。
韩遂老了,老得失去了雄心壮志,满心想着与关东人和解,好像一位双方能够回到数十年前,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凉州地方官。而其他的人……那些人鼠目寸光之辈,已被几年来的安逸生活养成了猪,根本带不动。
哪怕到了两方即将决裂的时候,一群人还犹犹豫豫,甚至下不了决心去攻打钟繇盘踞的长安!
马超勒停战马,再次看看不远处的长安城。
今天本该攻城的,五天前原本说得清楚,韩遂、侯选、程银、李堪四人照旧封锁潼关和大河,而马超、张横、梁兴、成宜、马玩各领精锐折返,先破长安,以固后路。
长安城是大城,但此前经历长期动荡,数年前居民又被钟繇集结起来,大批迁往雒阳。虽然后来招纳亡叛以充实,但人丁并不多,能够用来守城的兵力更是少的可怜。观望城池固然耸峙巍峨,其实宛如一个脆壳的鸡子,一击即碎。
问题是,张横、梁兴等将今日聚兵在此,却一个个敷衍推卸,不肯攻城,都都说什么,钟元常待我们不薄……呸!钟元常之所以对你们不薄,是我马孟起几番东进作战赢来的脸面!是我马孟起身先士卒大破郭援赢来的尊重!与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他们也不想想,有那座长安城摆在后面,前方怎能放心作战?一旦到了曹孟德大军压境的时候,谁知道钟繇这老狐狸会在后方做什么?他在关中也经营多年,熟悉的人太多了,可做的事,也太多了!
就看现在,此君安居长安城里,甚至连渭水上的浮桥都不烧毁……这不是明摆着,相信张横、梁兴等人不会攻城吗?你们就算勾结,能不能不要做得如此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马超愤愤地将头盔摘下,挂在马鞍边缘。因为恼怒的关系,他的额头满是汗水,以至于头盔取下之后,满头热气升腾起尺许高低,风吹不散。
天色已然暗沉,太阳快要下山了。
他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浮云自西南方向来,渐渐聚合到头顶。还有风,原本干燥的风里面,好像带了点凉意,卷过连绵群山和层层叠叠的莽林,发出呜呜的轰鸣。
一名将官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将士们在城下挑战了一天,都很疲累了。不如且收兵吧!”
此人满脸短髯,披着一件羌人风格的短袍;身材不高,肩膀极宽,脖颈处的肌肉鼓胀得仿佛要从甲胄下面绽出来。此人正是以力大无穷著称的猛将庞德,单以膂力来说,马超也不敢说自己能稳赢得了他。
庞德是跟随马腾许多年的宿将,平时马超一向尊重他的意见。
这会儿马超却有些暴躁。他问:“张横、梁兴、成宜、马玩四个人呢?他们一天都不攻城,舒舒服服地坐到现在,难道也累了吗?”
“适才他们遣人来报,都说将士疲累,已经收兵了,正在向我们靠拢。梁兴在北面两里,成宜在西面,张横和马玩也快到了。”庞德低声道:“今晚正好与他们说道说道,明日断不容许这般敷衍。”
“他们累个屁!”马超闻言怒道,“我不累,他们怎么就累了?让他们回去,现在就去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连夜进攻!你去告诉他们,不拿下长安,谁也不许收兵回营!再敢敷衍,杨秋就是榜样!”
“孟起!”庞德连忙喝止:“不要再说了!”
马超的性格急躁嗜杀,素来都靠凶残暴虐的手段威吓诸部,此前韩遂约了八部将帅商议投曹,被马超数百骑突入营中,当场格毙与曹军往来密切的杨秋,遂使诸将不得不服从马超的提议,准备与曹军对抗。
相对来说,庞德就要清醒很多。他知道,这种杀戮手段可以慑服他人于一时,却不能用于长久,马超再这样下去,迟早把马腾积累起的声望败尽,把那些与马腾一同起兵的老资格军头们,全都逼成敌人。
所以他真不希望马超隔三岔五拿杨秋说事。杀死杨秋这件事,办得根本不对!
可庞德一时焦急,言语未免失了分寸。
马超突遭反驳,愈发怒了。
他瞪视庞德,愤愤地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下个瞬间,他单手持举长槊,在空中划了个圈。随着他的动作,在场的数百亲卫骑兵迅速集结。
“跟我来!”马超仰天吼了一声,纵马奔向长安城。
数百骑奔走的滚滚烟尘中,庞德身边一名副手摇头道:“马将军这是做甚?靠骑兵攻城吗?”
庞德神色冷淡地看他一眼:“住嘴。将军只不过领兵到城下威吓一番,待到怒气消了,自然也就回来。你有这胡言乱语的工夫,不如去看看营寨是否扎下,其余几位将军的兵马,都快要到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脸色一变。
他厉声问道:“梁兴在北面两里,成宜在西面,张横和马玩在哪里?”
“他们在东面,大概还有三五里。”一名骑兵指点着远处的烟尘道。
庞德看看那烟尘。
东面,北面,西面,都有大队兵马行动的烟尘飞起。他们行军如此之急吗?
甚至南面的长安城里也有滚滚烟尘!不是说,长安城里的钟繇徒然死守,没有多少兵力吗?
“去把孟起唤回来!”庞德嘶声大吼着,向身边的人发令:“其余所有人,戒备!戒备!戒备!”
此时,马超所部已经冲过了正对城池西北处横门的中渭桥。这座大桥始建于秦代,木柱木梁,原本宽达四五丈,前几年被董卓乱军烧毁后,钟繇利用残存的桩基重建长桥,但桥面狭窄了许多,只能凑合用。马超的骑兵们不得不排成两列纵队,鱼贯过桥。
就在他们全队通过中渭桥,向着城池方向继续前进的时候,横门霍然洞开,一彪甲胄鲜明的精锐兵马杀了出来。
最先出城的是清一色的骑兵,他们穿着铁甲或者皮甲,甲胄上绘着猛兽图案。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他们仿佛黑色浪潮席卷而来,瞬间就淹没了最前方的马超所部轻骑。
而后继部队还在不断出现,一拨又一拨的兵力通过横门的深邃门洞,轰隆隆地踏着地面向前。
甚至连远处的厨城门和洛城门也打开了。有人从那边出来,直接渡河。他们试图包抄中渭桥,截断马超所部的退路!
马超终于看到了这支部队的旗帜。他觉得心情猛然激荡,搏死冲杀的决意,就像四面烟尘一般腾空而起。
“夏侯渊!好!好得很!”
原来夏侯渊根本没有去汉中,原来从一开始,曹军就在图谋关中。这数千兵马,一直就潜伏在长安附近吧。这可不容易,光靠钟繇不够,说不定韩遂也插手了。甚至还包括此刻长安周边的将帅们,梁兴、成宜、张横、马玩……他们全都是叛徒!全都是软骨头的狗!
马超怒吼一声,拍马向前。
第三百二十六章 凶狠
率兵杀出城外的,正是曹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征西护军夏侯渊。
夏侯渊是曹营亲族将领中以勇猛著称者,常领偏师独挡一面,更兼用兵奇疾,故有“典军校尉,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之称。
之前他和徐晃领兵攻打太原贼商曜,一个月内连克二十余屯,兵锋所向,无往不利。原本预计要绵延半载以上的战役迅速结束,于是这支兵马就成了距离关西最近的机动力量,遂有大张旗鼓进入汉中,为张鲁撑腰的举措。
但曹公用兵又怎么会如此简单?进入汉中的始终只是徐晃所部罢了,这支兵马在经过长安休整数日以后,打着双份的旗帜,并以临时征用的民伕填充入行军队列,以数千人制造出了万人的假象。而夏侯渊所部则在长安城里驻守下来。
这样的潜伏,绝非易事。且不说每日消耗的粮秣都是巨大数字;数千士卒、上千战马的动静何其剧烈,只靠钟繇的才能,再怎么殚精竭虑,也不可能长久瞒过马超。
事实上,韩遂出了极大的力气参与其中;包括梁兴、成宜等将,也都或多或少的帮了点忙。
这段时间以来,曹刘两家为了争夺关中将帅的支持,不断派遣使者,提出越来越优厚的条件。有些条件甚至是关中将帅造反数十年求之不得的,现在唾手可得了?这不就结了吗?唯一的麻烦就是马超,这个以厮杀搏战为己任,决心不向任何人屈膝的家伙。
太多人厌倦马超了。马超必须死。
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马超所部挑战一日,人马疲惫之时,梁兴、成宜、张横、马玩四将领兵三面包围,夏侯渊在长安城内伺机突袭。一切都已经算好了。而马超自恃勇力,竟然带着亲卫骑兵直驱城下,等若将自家脖颈塞进了铡刀下方。
待到此时,眼看马超身逢突袭,竟然不退,还敢逆势突击,夏侯渊更是大喜过往。他立刻分派人马包抄过去,杀声响彻四野。
在中渭桥另一侧的庞德大惊失色,想要率部前来救援。可梁兴等四将兵力长驱而至,瞬间将他裹进了乱战之中。
马超陷入了重重包围。
可他丝毫不惧,挥动着一丈八尺长的大槊左右奋击,继续向前。所到之处,曹军骑兵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他手中这柄大槊非常沉重,常人平端着就很费力,更不用说挥舞刺击了。可马超将之运使起来,仿佛一条黑色的巨蟒在空中盘旋飞舞,势若雷电。
从渭水以南的整个战局来看,曹军突然进攻,仿佛无数利刃刺入了马超所部队列之中,几乎瞬间就将之切成了首尾不能相顾的几段。可如果只看马超所处的这一点,他纵声高呼酣战,催马奔驰向前,竟然只靠一己之勇,将正面曹军反推了回去!
长槊挥舞,刺中敌人,打碎甲胄;奔马践踏,碾压躯体,溅起血浆。一时间,敢于抵在马超正前方的人,有当场毙命的,有落马濒死的,有重伤而逃的。
曹军骑兵前锋稍稍挫退,后阵的步卒便至。不少人伏低身体,试图用斫刀去砍断马超坐骑的马腿,还有人停留在较远处,冒着射中己方将士的危险,纷纷拈弓搭箭来射。
然而这时候马超的部下们也都鼓勇赶到,为自家首领排开零散的袭击,簇拥着他继续向前!
几乎是在转眼之间,曹军就从突袭、到竭力稳定阵脚,再到魂飞魄散纷纷避让。而马超硬生生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笔直指向夏侯渊的血路!
“混帐!”夏侯渊忍不住大骂出声。
但他也是经验极其丰富的宿将,他很清楚,这时候不能退让!己方的兵力超出数倍,更是以有心算无心,占尽了优势,只要把这一波冲击打回去,敌军必然大颓,此战就赢了!
想到这里,夏侯渊纵马前冲。
两军再度厮杀到了一处。
血雾蒸腾,人仰马翻。
双方的长兵器噼噼啪啪地互相撞击,发出密如急雨的脆响。这脆响随即又被马匹和人体撞击的闷响掩盖。
夏侯渊在即将和敌骑冲撞的一瞬间及时侧身,避过一杆猛刺来的长矛,顺势将手中的铁矛刺入对方胸膛。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敌人被带离了战马,四肢抽搐着在空中飞行了丈许,最后带着铁矛坠落在地。
夏侯渊的战马奔驰速度也因此稍许放缓,他拔出环首刀挥舞着,接连拨打开三四支刺向自己的长矛,匆忙间抬眼向前一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那条身披鱼鳞铠,外罩着锦缎戎袍,头戴狰狞兽面盔的高大身影已经到了眼前,夏侯渊几乎可以看见那盔檐下凶恶的眼神!
随着马超的接近,一股恶风劈头盖脸地呼啸而来。
只听这风声,夏侯渊便知不好。他大吼一声,双手持刀全力格挡。
刀槊相击,夏侯渊只觉得双手掌心仿佛被数百斤的铁锤砸中,从小臂到肩膀一阵剧痛,而精铁打造的环首刀刀身迸碎,锐利的残片四处崩飞。有一道碎片恰好从夏侯渊的面颊飞过,撕裂了长长的口子。
夏侯渊根本管不了这个,他用力翻身,将身体甩到战马的侧面,险之又险地避过那杆余力尚未竭尽的铁矛。
这个动作全靠双手抱住战马头颈,对马术、膂力的要求绝高。况且四周都是密集厮杀的骑队,万一坠马,很有可能会被战马踏成肉泥。然而就算如此,他也不愿意与马超缠斗下去!
此人之勇,简直已非人类所有,简直如同猛兽!
战马再向前奔走几步,忽然身边稍许安静,原来脱离了了战圈,已经快到水畔了。夏侯渊的扈从们赶了上来:“将军!将军!马超这厮没有停留,他领着数十骑,沿着渭水往西面逃去了!”
夏侯渊放眼四望,之间渭水两岸的厮杀仍在,可己方的优势已渐渐明显。想来马超知道缠斗下去,必然会陷入更多兵力的围困,还不如甩开大队全速逃亡,或许还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此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家多年纠合的部曲,这份狠劲也是非凡。
不能纵放了他!
夏侯渊待要号令,声音忽然被涌上嗓门的咸腥痰液堵住。他附身下去,大喘了几声,才勉强缓过来。
“将军,你怎么样?”部属们纷纷惊问。
夏侯渊冷笑道:“马超确实勇猛,可惜适才未分胜负,待我追上去,必定要他的脑袋!给我找一杆长矛来!一半人留下围剿,其他人跟我追!”
第三百二十七章 幌子
连番恶战再起,关中陷入了混乱。无数人奔走相告,把这消息一步步传往南方。
由于汉中间隔在关中、益州之间,益州方向得到的消息不仅缓慢,而且往往参杂着各种猜测和传闻。
有说曹丞相集河北、中原大军五十万,已扣潼关而入,斩杀马超、韩遂;又有说马超与韩遂等人火并,又遭夏侯渊袭击,上万大兵马崩溃,他本人单骑奔入深山,不知所踪;最离谱的一个说法,说夏侯渊背叛曹公,联合韩遂所部共同起兵,意图割据关中,而马超忠于许昌,所以第一个被垫了刀头。
林林总总的消息有真有假。一时间,益州上下不知所措,更多稀奇古怪的流言随之纷起。而种种流言归结到最后,引出的结论往往是:曹公将至,非左将军,不足以守护益州。
这时候,身在巴西郡的雷远所部,却仿佛全不在意周边动荡,一心一意地巡行控制区域内的各地,安抚百姓、收拢因战事而亡散的流民。而庐江雷远本人明明是武将,却很少置身军营,倒是热衷履行地方官的职责;闲暇时,更流连徜徉在宕渠周边的山水之间。
许多百姓们都看到过他和部属们轻装芒鞋,手持竹杖登山观景的身影。吏民百姓们觉得只要看到这位年轻的将军如此悠闲,就代表近来不会再有战事,也不知为何,心里就慢慢地安定下来。连带着刘益州所属的巴西太守庞羲也渐渐放松心情,最近与雷远书信往来,谈些不着四六的闲话。
这一日雷远带着雷澄和李贞,攀登宕渠东北面华蓥山间一处山头。这山头贴近平原地带,山不高,但是景色甚美,山间谷地的走势平缓,行来不觉疲累,一行人绕着山头安步缓行,时有云雾沿着山坡沉下来,遮挡住湛蓝无垠的天空,在空气中弥散着湿润而清爽的气息。
华蓥山呈南北走向,绵延数百里,北端与大巴山相接,南面与宕渠水平行延伸,一直到垫江。这座大山群峰耸峙,山间遍布天坑、溶洞、暗河、莽林。巴西郡东部的宣汉县,就位于华蓥山以东,长期被蛮夷所占。
雷远一边走,一边问道:“含章,宣汉县那边的情形,可打探清楚了?”
这些日子郑晋行踪诡秘,常常不在雷远身边,因此哨探方面的各项工作,由李贞一人负责。李贞正摘了串野果来吃,听到雷远询问,他将野果往林间一抛,叹了口气。
“宣汉县那边,除了一座县城,全都是深山密林,巴、賨各部在其中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我方的斥候不熟悉地形,更不了解当地的风俗,实在难以深入。前些日子,我让冯乐挑出几个能干的家奴,又在此前抓捕的賨人俘虏里挑选了几个较机灵的,诱以金珠财帛,派他们去宣汉打探……然则只返回了两个。”
“我记得你上次说,前后派了十个人出去。只回来两个?”
“正是。此地巴賨各部的情形,与五溪蛮不同。五溪蛮内部划分为无数种落,渠帅之间彼此还攻伐不休。但此地的巴、賨部落,上古时都是正经建过国的,比如宕渠城就是昔日賨国的国都。所以彼辈比较……”李贞想了想:“比较有序一些,对外人的警惕心也更强。”
雷远点了点头:“那回来的两个,报来什么情况?”
“他们也只晓得个大概。按照他们的说法,自从朴胡在宕渠城头被杀,汉昌那一片的蛮夷就陷入了混乱,又因为徐晃败退,曹军失势,没人能用强力手段加以压制。目前来看各个部落互相争执,彼此防备。”
李贞一边组织语言,一边道:“实力最强的,自然还是杜濩、袁约这两人,但他们近来有意迁徙部民到汉中,因而在本地的影响力有所动摇。然后还有朴胡的余部,现在分裂成三四支,另外还有些较小规模的部落。杜濩、袁约两人在宣汉各自保留了三千多丁壮,其余种落大概都在数百人,合计丁壮数目大概两万不到。如果杜濩、袁约煽动得力,还会陆续减少一些。”
雷远颔首道:“这数量真不少了。宕渠城周边我们能控制的丁壮,也不过两万人。何况彼等还与巴东郡、巴郡等地的蛮夷声息相通,万一有事,群起滋扰,不好对付。这上头,还是得让沙摩柯多费些心。”
桓帝永兴年间,三巴合计属县十四,户四十六万,口一百八十七万。六十年后,只看宕渠,实际控制的户口已不足昔日三成。其间的战乱、饥荒、疫病,乃至官吏凌迫、豪强压榨,简直叫人难以想象。
此时一行人顺着哗哗水声,找到条山间甘泉。雷澄欢呼一声,跳进山泉里纵饮,其余扈从们也嘻嘻哈哈地去了皮囊来裝水。
李贞亦步亦趋地跟着雷远,低声道:“沙摩柯自然是用心的。只是……”
“只是什么?”
“将军,沙摩柯跟随我们来到巴西以来,一场正经的仗没打过,反倒是竭力与当地蛮夷修好,甚至还到处打着将军的旗号自吹自擂。毕竟此人非我族类,是不是需要稍许加以控制?”
“沙摩柯的动向没能瞒过你,很好。”雷远笑了起来:“不过,暂时不必忧虑。他现在做的,正是我需要他做的。”
李贞有些不解,但躬身道:“是。”
雷远顿了顿,向李贞解释道:“一者,如果没有他在华蓥山沿线的行动,我们的宕渠、汉昌两地也难以安稳。二者,沙摩柯竭力在山间奔忙,其实不是为了扩充势力,而是为了谋取当地犀皮、牛角、石蜜等特产,试图打开一条通往乐乡的商道。他的脑子越来越好使了,这是好事。三者……”
雷远稍许犹豫了一下,看其他扈从们都在稍远处,于是简略地道:“沙摩柯所到之处,都打着我的旗号。这样的话,周边的庞羲、严颜等辈都会以为,我真的有意向东面巴、賨部落渗透势力了。”
难道不是么?难道过去这阵子我都在白忙?李贞迷糊了一瞬,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他想要说什么,看到雷远的眼色,赶紧伸手捂住自家嘴巴。
李贞是雷远身边亲信,知道的难免比他人多些、早些;但若不知轻重,便有十个脑袋,也被雷远砍了。
过去这段时间里,雷远一方面密集地向华蓥山以东派遣探子,又让沙摩柯竭力在华蓥山间扩充影响,另一方面,则亲自关注宕渠、汉昌两县的民政……这些都是幌子。
他时不时出城游玩,俨然自在清闲,依然是幌子。
半个月前,刘季玉下属,负责正式邀请玄德公入蜀的使者法正、孟达已经抵达江陵,而玄德公随即允诺入蜀协助抗曹。
与此同时,郭竟、丁奉两营人马伪装成辎重补给队伍由宜都出发,前往宕渠。当他们抵达以后,再加上雷远以防备巴賨部落的名义征募的新兵,荆州军在巴西郡可动用的兵力就达到四千。
之所以要充实巴西郡的力量,自然有其目的。雷远已经知道了下一步的任务,并且开始做准备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退兵
玄德公仅仅以数千人入蜀,雷远则承担与之呼应的重任。这样的重任,本应该归属关张等方面之将,如今交到雷远手里,本身代表了玄德公的绝对信任。而如此重任绝不容半点失误,皆因一旦稍有不利,很可能造成无法承担的恶劣局面。
雷远这些时日里,已在抓紧做准备了。
准备无非两方面:一曰编练士卒,二曰整顿器械。皆因任务目标乃是一处坚城、大城,就算己方施以奇袭,也非轻易可下,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换句话说,哪怕强攻,哪怕用人命来堆,也得完成任务。
然而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实在不希望引起地方势力的疑虑,以至于节外生枝。所以这两方面的工作,进展还不够快。为此,他虽然外表悠闲,心中实则颇有忧虑。
这时候扈从们正在溪边收拾出了一片干净地方,众人纷纷坐下休息。
雷澄趟着水,哗啦啦地回来,提了个水囊递给雷远。雷远取来喝了几口,将之系紧,挂在腰间。虽说身份渐渐尊贵,他自奉依然简朴,用的水囊与将士们一般无异。
坐了一会儿,雷远又忍不住起身,在溪边来回走动。
这几日里游山玩水,固然抱着做给外界看的想法,他自己也确实希望能稍许放松下,进而获得一些行事的灵感。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觉得难以放松。
便如此时此刻,李贞起了个头,于是雷远的头脑中便重新充斥了过去几天里反复纠结的问题:以眼下这点兵力,究竟够不够?哪怕不够,一定要打得话,又该怎么打?
在战场上的雷远,是众人眼中敢于果断决策,是挥军进退雷厉风行的将才;可是在战场以外,他仍是个普通人,会犹豫,会疑虑,也会像现在这样一筹莫展。偏偏此刻追随在身边的殊少智谋之士,有些问题,根本没有人可以讨论。
几个想法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数回,又一一被雷远自己推翻。他觉得头痛不已,脖颈有些疼,甚至连额头都开始发烫。
雷远虽不愿在众人面前露出烦恼,可扈从们已然看在眼里。
扈从们是雷远身边的近人,都熟悉雷远的性格和习惯,知道这种时候,必定是将军心中有要事委决不下。于是在场众人的气氛也慢慢变得严肃,雷澄挥了挥手,让部曲将士散出警戒,站的远些;又让附近众人不要惊扰了雷远。
转眼间,过了小半个时辰。
雷远始终在溪边来回走动。
有一次他笑着对扈从们说:“大家各自休憩,不必候着。”
扈从们互相打着眼色,略微散开些,但谁也没有离开。
李贞忽然匆匆赶来禀报:“将军,德信先生求见。”
德信先生便是狐笃了。此前雷远巡行汉昌,在当地整顿部伍,重建各处要隘;随即狐笃弃了汉昌长的官职,暂时以奋威将军长史的身份跟着雷远回到宕渠。过去这段时间里,由宕渠到汉昌一带的政务,实际由狐笃负责,而代表巴西太守庞羲的邓芝,事实上已被完全架空。
今日雷远出来游玩,事前自然知会过狐笃。却不晓得他何事求见。
雷远道:“快请。”
随即他深深吸了口气,按下焦虑,在淙淙溪流边坐下,摆出闲适的姿态。
待脚步声响来到近处,他回头看看,先打了个哈欠,才笑道:“一时贪看山水,竟然走神。德信快来,坐着说话。”
狐笃也不客气,在雷远身边一席落座。
“此来有个问题,冒昧请问将军。”
“请讲。”
狐笃略微把身体靠向雷远,低声问:“玄德公准备动手了么?”
雷远心头一跳。他用余光注意道,身侧不远处,李贞的手按上了刀柄。
此刻的狐笃,不是刘益州所任命的汉昌长,而是玄德公下属、奋威将军长史,按照职位来说,弃益州而拥荆州的心意甚明。但有关玄德公图谋益州的手段,终究是机密,雷远本人,也是在不久前通过简雍传递的密信知晓;就连甘宁都还蒙在鼓里。狐笃怎么会知道?
雷远临机应变,打了个哈哈:“玄德公已与刘益州商定今后的合作方法,近日将会启程入蜀,与刘益州会盟。至于何时向汉中发兵,那得看后继的形势而定,倒未必会立即动手。”
狐笃笑了笑:“将军,你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雷远凝视狐笃,一时不语。
狐笃叹了口气,坐正身体:“将军若当我是长史,还请坦诚相待。不然,我回去做我的汉昌长,好歹也能守护一方百姓平安。”
雷远依然不语。
李贞走向前几步,距离狐笃已到扑击可至的范围。
而狐笃坐得身姿极正,仿佛完全不介意李贞的逼近。他瞪大双眼直视着雷远,连眨都不眨一下。
雷远挥了挥手,让李贞退开。
“德信,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几日里,将军看似把精力投注在本郡东面的蛮夷部落,又整合兵力,分发器械、粮秣到基层部伍,做出将要征伐蛮夷的姿态,然而却另外秘密派遣人手,勘定向江州的道路。这条道路,是将军来巴西时经过的,宕渠周边能做向导的人也多不胜数,何必专门遣人重新勘定呢?纵使需要勘定路程,又何必做得这么诡秘?”
狐笃道:“所以我估计,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将军是在盘算着,一旦有变,就突然以本部精锐奇袭江州,呼应玄德公的动作,对么?数千人马昼夜兼程,长途奔袭,对道路的要求自然是不一样的……由此推断,玄德公的动作,当是箭在弦上了。”
雷远默然片刻,苦笑道:“我确实遣人勘定道路,也确实让他们不要声张……看来并没能瞒过谁。”
狐笃微微躬身:“毕竟本地大族世家数百年的积累,想要知道点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然而这只是勘测道路罢了。”雷远正色道:“德信,我与你说过,此番荆州、益州携手并肩讨曹灭贼。左将军的心意,天日可鉴。纵使日后有什么变化,一定不是左将军愿意看到的。”
到这时候,雷远的口风还是一点不漏,狐笃也不禁有点佩服。
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将军你又何必盘算着长途奔袭江州呢?不妨就说,汉中曹军已退,本部兵马在外,久战疲惫,以此为由领着将士们原路退回荆州,不是很好么?
雷远初时大怒。
随即心念电转,转怒为喜。
“以大军在外,久战疲惫的名义,领兵退回荆州么?”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日
孤军身处千里之外,难免需要警惕些;哪怕是对狐笃这等才能之士,雷远也不会轻易推心置腹。结果就是李贞这样的扈从首领时时精神高度紧张,动不动就想拔刀子砍人。
但不得不承认,狐笃出的主意确实太好了。
按照此番玄德公的安排,他亲领数千兵进入涪城,就在两家州牧会盟的现场擒拿刘璋,并力争控制随同刘璋参与会盟的军队。与此同时,雷远则突袭江州。
江州是巴郡郡治所在,刘季玉麾下重将严颜坐镇在此,领有相当的兵力,并直接掌控荆益两州间的重重关隘。一旦拿下江州,则峡江水陆道沿线的益州军不战自乱,停留在荆州的后继支援便可畅通无阻地大举入蜀。
雷远此前的想法,乃是假作起兵向东征剿蛮夷,实则忽然转而向南,沿着宕渠水一路扫荡,直取江州。然而江州毕竟是军事重镇,仅以自家麾下数千兵力,是否能拿下,他并没有把握。
他为此逡巡许久,直到狐笃一语点破了关键。
雷远所部本来就是客军,并不必长期坚持在益州。他们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协助抵抗汉中米贼的侵袭。然而随着徐晃的败退,张鲁短期内必不敢轻举妄动,那么,为何不撤兵呢?
打着撤离荆州的旗号,可以公开地、悠哉游哉地行军至江州,然后以征集船只粮秣的名义稍许停留几日,江州守军对此必然无备。而己方待到时机适合,便可一举破城。
毫无疑问,撤兵是最好的办法。不仅战术上极具价值,也有充足的理由来对外解释。
正如狐笃所言,这支部队确实已经久战疲惫了。雷远等众将此番挥军进入巴西郡,遇见的敌人比想象中更强,承受的压力比想象中更大,作战导致的死伤比想象中更多。
更不要提翻越千山万壑,水土不服,哪怕雷远非常注意将士们的饮食卫生,可沿途病死的士卒将近二十人;还有百余人生病了,此前被单独安置在宕渠城外一处营地,专门有人负责照顾。
这种局面下,将士有思念家人、厌倦征战的情绪,很是正常。雷远顺水推舟、主动提出退兵,更能进一步地消除周边益州势力的怀疑。
当日雷远便折返宕渠,向玄德公修书一封,请求由甘宁所部留守,自己收兵回益州去。甘宁所部以益州本地人居多,状态比雷氏部曲好些,理当负责留守。
书信发出后不久,玄德公手书回复,先赞扬了雷远击败徐晃的功绩,连称续之劳苦功高,如果汉中那边暂时安稳,确可收兵回荆州,左将军府那边已经准备了封赏等候。
然则因为玄德公本人即将带领数千人入蜀,峡江两岸的舟船多被征用,如果急于折返的话,恐怕两头堵在路上,反而不美。所以在信末专门询问,是否可以等到我本人亲率荆州军主力抵达涪城,接管益州北部防务以后,再行撤兵呢?
这倒也无妨。
这封回信抵达宕渠的时候,玄德公领着刘封、黄忠、魏延等将的六千余人,已经开始溯江而上。前半段的路途,与雷远所经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经巫县、朐忍、临江到江州;抵达垫江以后,雷远所部沿着宕渠水向东北,玄德公则向西北,抵达益州北部的军事重镇涪城。
也就是说,玄德公离开垫江以后雷远再出发,就可以避免两军在江面上争夺航道了。
那就再等几天吧。快了,快了。
雷远对这个回复很满意,特意在宕渠城召集饮宴,向有关人等通报了这个消息,甚至还当众展示了左将军手书的回信,表示说,此番能在巴西立功,离不开在场诸君的支持,日后若得升赏,必有回报。
参与酒宴的人们则纷纷道,将军功遂身退,可喜可贺,我们必不忘将军的恩德。
之后的半个月,雷氏部曲大张旗鼓地整顿行装,难免又征发了一批物资作为沿途供给。以冯氏为首的宕渠地方豪族也很周到,额外筹备了钱帛财物,作为对庐江雷氏宗族的馈赠。
某日里,玄德公的信使自涪城那边来,说玄德公已经抵达涪城。而刘益州领着三万人马从成都出发,将到涪城会合玄德公,当面商议抗曹大计。
收到消息时,雷远正与狐笃、诸将一处说话。
信使名唤宗预,雷远认得,他前往左将军府时,见过这年轻人几次。
雷远向宗预颔首示意,取来信件,信件上所写,惟有寥寥数语,很是亲切地预祝雷远返程顺利。他反复看了两遍以后,将绢帛紧紧握在手里,向宗预问道:“主公还有别的吩咐么?”
宗预此来,以为自己只是为玄德公传话送行,来到宕渠之后,才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仿佛有什么极重大的谋划即将落实。于是他的神色渐渐肃然,沉声答道:“主公说,从公安出发的替换人马,已经准备就绪了。然则,雷将军的部属将士们作战辛苦,行军不必急躁。如果今日出发,十日后,能抵江州即可。”
十日后么?那时间尚属宽裕。
雷远颔首道:“烦请德艳转告主公,十日之后,我必会抵达江州。”
“是。”宗预肃然行礼告退。
雷远按剑起身,目光炯炯地顾盼众将:“既然主公安排已定。我们今日出兵,五日内抵达江州,先在江州休整五日,然后……”
甘宁忽然打断了雷远的话:“我也很想念故乡了,续之,我与你同行。”
雷远瞥了他一眼,正待说什么,甘宁寒着脸色,瞪着雷远道:“续之,此行非同小可,你会用得到我!”
雷远想了想,微微颔首:“既如此,请冯习将军留守宕渠。”
冯习的胖脸转来转去,看看雷远,又看看甘宁,笑道:“遵命。”
雷远的视线随即投向狐笃:“德信。”
狐笃出列:“在。”
雷远深深望他一眼:“之后这段路途上,或有仰仗德信的地方。却不知,德信有胆略么?”
狐笃文武双全,曾在汉昌城头鏖战蛮夷,亲手格杀贼徒数人,绝非文弱书生。因为年轻的缘故,他的性子更有几分激越。听得雷远发问,他昂然答道:“无非马革裹尸罢了,赳赳男儿,难道还会因此畏惧么?”
“好。请德信带些精干人手,随军行动。此番……必有足下施展的时候。”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