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可耻
雷远不在城头耽搁,迈步下阶。
“立即将此人送往县衙,急召医者来看。告诉随行人等,适才所见所闻,不得外传。再召甘宁。”
“是。”李齐分派人手传令。
雷远快马加鞭回到县衙,也不入内,就在二门后面的院里等待。
顷刻间,钱跃等人齐至,几名扈从抬着一具担架跟在他们身后。担架上遮着的布,被献血洇红了一大片,下面隐约是一人身形。
雷远上前几步:“怎么?救不回来了?”
钱跃躬身道:“背后中了三箭,胸腹间又吃了一刀,流血不止。进入城门不久就死了。”
揭开蒙布,死者做汉家军士打扮,双眼圆睁,身上多处受伤,死的甚是惨烈。
雷远沉吟片刻,问道:“既然说是汉昌那边来求援的,可有随身文书?”
正在这时候,县衙以外脚步声响,众将齐至。
甘宁大步近来,问道:“怎么回事?”
钱跃望了望雷远,雷远点头。
钱跃道:“启禀甘将军,今日王北曲长受命哨探,我等随行,向北奔了二十余里,在长乐山的西面山脚撞见这一行人。当时他们就已经个个带伤,还能行动的只有两人。我们立即带两人后退,没走多远,便有敌骑掩杀而至。沿途正撞上蛮王的部属,敌人与我方厮杀一阵,各有损伤。大概因为夜色渐深,敌骑只得退去。这时候另一名求援之人也死了,只剩下他奄奄一息,奔行途中向我说了汉昌县求援的情形,然后就……”
甘宁点了点头,又去看那尸身。
雷远问道:“王北怎么样?蛮王如何?”
“哨骑死了四个,伤了两个,王曲长胳臂吃了一刀,并无大碍。沙摩柯手下的蛮兵抵不住敌人骑兵冲击,损失不小。我来时,他们也都收兵,应该不久就能回城。”
“蛮夷没有骑兵,来的必是曹军。”甘宁道。
雷远颔首。
甘宁回转头来再问:“既然这是汉昌县派来求援的,他的随身公文呢?”
“我们问过他。他说,公文在他们校尉手中,但我们不知道谁是校尉……或许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叫冯乐来,认一认这人。”雷远道。
冯乐乃是冯贺的长子,字全安。冯贺体弱,这些年来,多赖长子往来巴西各地,主持家业。所以冯乐乃是实际上的家主,此人颇为精干,又谙熟巴西的水土人情,因此雷远以之为帐下吏的首席。
王跃立即去唤冯乐上堂。
而雷远眉头紧锁,返身落座。
汉昌县是永元年间从宕渠县分出的,此地江山环峙,僻而实险,县北有名唤石门的险要所在,左右皆峭壁,环围三里许,乃是米仓山以南的第一处要隘。县中汉民与巴、賨各部杂居,因为县长狐笃招抚得力,素来比较安定。此前庞羲打算招募賨人为兵,打得便是汉昌賨民的主意。
以整个巴西郡的形势而论,阆中与西充、南充、安汉等地依托西汉水,地势既低,也无特别的险峻可守。整个巴西郡的安危,其实关键在于宕渠水沿线的汉昌、宕渠、瓦口三处。至于更西面的宣汉,已经多年不在刘益州的掌控之中了。
如果汉昌有失,由北向南看,可以视作米仓道被打开了第一个环节;由东向西看,则是遮蔽宕渠水以西平原的防线被突破了一个口子。
无论怎么想,此地都不容有失,也不得不救。
可是,统领孤军在外的雷远很难控制自己的多疑,他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万一有诈,会怎么样?如果这人不是汉昌长狐笃的部下呢?
这时候冯乐匆匆上来,先向众将施礼,然后揭开蒙布看了看。
“我认得,此人是汉昌县城里一名小吏,名叫龚选的。”
“你认清楚了?没有错?”
“不会认错。我时常前去汉昌,与此人相识多年了。诸帐下吏中,认识他的还有好些人,不止我一个。”冯乐慌忙道。
看来此人确实是汉昌长的部下,以少量骑兵突出重围,堪称壮烈之举。
雷远道:“将他好生安葬了吧。”
几名扈从领命,抬着担架出去。
冯乐禀道:“到底相识一场,请将军准许我来安葬他。”
“好,你去吧。”雷远挥了挥手:“其余人也都退下。”
扈从们退到堂外。
雷远沉吟片刻,问道:“既如此,汉昌确实遭到了蛮夷大举围攻。我们该不该去救援?”
“汉昌乃巴西郡北面的锁钥之地,应该去救的。只是……”黯淡厅堂之中,甘宁的脸色冷得像铁:“只是我军兵力不足。如果调动兵马前往汉昌的话,兵少,则恐无能解围;兵多,则恐宕渠本据所在空虚无备。”
“又或者……”雷远起身在厅堂里走了两步:“宕渠至汉昌沿线,无数深山大壑都被蛮夷占据,我军只能纵向鱼贯前行,一旦遭到敌人侧击、抄截,便有大溃之忧。如果这支援军折损,我方剩余的兵力,也就很难在宕渠维持了。”
“可恨庞羲这个滑头,跑的太快。他要是留兵数千在此,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如此狼狈。”甘宁恼怒地道:“续之,你不要相信这些益州人。他们没一个可靠,没一个好东西!”
雷远不禁瞥了甘宁一眼。
甘宁自己就是益州人,言语中却素来对益州官吏极有意见。
好在这时候新招募的帐下吏都退开了,否则这话落入他们耳中,又额外生出隔阂。
雷远不禁想到此前乘舟经过临江的时候。没到临江,甘宁在船上整夜整夜地不睡,成天站在船头眺望;到了临江,任凭下属们苦劝,甘宁却绝不下船,绝不踏足故乡一步。看起来,他真是吃过益州本地人的大亏,以至于执念极深了。
雷远忽然想到了邓芝。
“益州人固然不那么可靠,城里还有个荆州人呢。”他拍了拍额头,大声道:“含章!含章!先把尸身带回来,另外,立即请伯苗先生来见。”
夜色已经深沉,邓芝大概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赶到县寺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
雷远来到堂前迎候。
邓芝虽只是布衣,却与雷远平礼相见:“雷将军,何事啊?”
雷远不客套,直接道:“汉昌城遭蛮夷围攻,有人奔来求援。使者已经牺牲,尸身在堂内。伯苗先生可以去看一看。请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一者,汉昌城遭围攻之事,是真是假;二者,如果是真,我军该不该救援。”
邓芝凝视着雷远,沉默不语。半晌以后,他点了点头,登堂入内。雷远陪着进去。
过了半晌,邓芝勃然大怒地从堂中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厉声喝骂道:“汉昌县有难,竟不去救……玄德公让你们荆州军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吃米吗!可耻!可耻!”
第三百零一章 疑虑
候在堂下的众人眼看邓芝脸色涨得通红,显然怒极,俱都失色。这位伯苗先生虽然在庞羲府中为客卿,但无论处理庶务,还是剖析事理,都很有才能,素来得到众人尊重的。他出身门第又高,谁也不敢把他当作普通书生看……如何此刻就被气成了这样?
有几名帐下吏壮着胆子拦住邓芝:“伯苗先生,何以如此?何必如此?”
邓芝奋臂攘袖指着堂里,高声道:“适才雷续之和我说,他兵力有限,汉昌城如何,完全顾不上了。除非汉昌城里狐笃等人自行杀出重围,否则他只能坐视不管。”
说到这里,邓芝冲着堂上“呸”地一声,吐了大口唾沫,推开众人,不顾而去。
眼看着他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瘦削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中,听着沿途还时不时传来怒骂,众人无不失色。
这时候李贞从堂里出来:“诸位,雷将军相召。”
帐下吏员们连忙列队折返入堂上,但见雷远神色不豫,按剑而立,迟迟不语。身侧的甘宁、两旁的扈从甲士也都肃然。
吏员们心中惊骇,彼此打着眼色,恭敬排班站定。
过了一会儿,雷远徐徐道:“汉昌县遭蛮夷围攻,固然是个麻烦……可我们现在兵力不足,立足未稳,暂时无能为力,只能以保守宕渠为上。适才伯苗先生只是急极了胡乱言语,还望大家不要介意。”
众人都道:“是,将军所言极是。我们不介意。”
雷远挥了挥手,让众人散去了。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城池里的兴修、建设一如往日,本地大族部曲的整编消化,也顺利进行。雷远另外拣选了少量精锐骑兵,以三五十骑为一队,令他们向北哨探,尽力接近汉昌。
雷远此番深入益州,考虑到地形的限制,不利于大队骑兵奔驰冲击,因此除了自家本队和扈从以外,全是步卒。两千人当中,合甘宁、冯习所部,骑兵也不过三百。此番动用了百余骑,已经下了血本。
由宕渠至汉昌,沿途并非只有一路,而是顺着南北向的起伏山势,有多条道路可选。只不过宽阔的大路近些,狭窄小路绕行东西两面,稍微远些。
几队骑兵沿着不同道路北向侦查,然而一两天里,又纷纷返回。
他们禀报说:“通往汉昌的山道,确实已经被截断了。阻断来往的,既有蛮兵,也有曹军骑士,兵力甚众,旗鼓鲜明。”
于是雷远号令全城戒严,上至官员、豪族,下至百姓、奴仆,全都清点人头,编组为队伍,分定各队首领;又加急准备石块、滚木、水缸、松明火把等器械;并清点县寺存粮……他依然不出兵,反而摆出了决心固守宕渠城的姿态。
或许这些动作太猛烈了,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本地人的利益,许多居民在不得不服从的同时,又生出些怨言。
到了第四天的晚上。
汉昌县的城头。
汉昌县城是座小城、土城。
一场急雨尚未停歇,又把城墙上的夯土带去一层。剥落的泥土混合着水,从密密麻麻的插杆间流淌下去,仿佛整座城墙都在融化,随时都会塌陷。
泥水淌到地面,被城墙下方横七竖八的尸体阻挡,在城下形成了一个个水洼。水洼里有黄棕色的土,有红色的血,有惨白的尸体,还有很快泛出铁锈、铜锈的破碎兵器。
因为夜色深了,从城头看下去,只觉得污浊浑黄一片,雨点打在水洼上,绽出繁密的水花。
狐笃探头看了片刻,从远到近,除了这些水花以外,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好像过去几天围攻汉昌城的蛮夷们,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他缩回身体,小心翼翼地避过堞口,靠着墙。蛮夷部落里颇有擅射者,其中特别矫健的,甚至以射虎为能事。过去两天里,己方将士在这上头吃了不少亏,现在谁也不敢轻忽大意。
雨水使得墙体和甲胄都变得冰凉,狐笃背靠着墙,贴紧了甲胄,顿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身边的将士也都背靠墙体蹲坐着,好些人转头过来看看,有人问道:“县君,没事吧?”
“没事……没事!”狐笃挥了挥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再过半个时辰就换班了,句扶会带人上来换班。大家下城以后,喝些热汤就好了。”
有个士卒开玩笑道:“光有热汤不行啊,吃了肚子里晃荡,只顶一泡尿。”
狐笃瞪眼:“今天有肉汤!我叫人杀了五头羊,煮的肉汤!你就说喝不喝吧!”
士卒眉开眼笑:“肉汤肯定是要喝的。”
用五头羊煮的肉场!众人情不自禁地吸溜口水,一时间把雨点落下的声音都遮盖了。
“就知道吃……”狐笃笑骂道:“一会儿若蛮人攻来,都给我打起精神!”
狐笃今年才二十岁,去年举的本郡孝廉。因为家族和太守庞羲有些交情,所以谋得了汉昌长的职务。谁想到来到这里没多久,竟碰上这等局面。
这几日里,他和县尉句扶将城里的丁壮、部曲数百人分作两班,轮番上城固守,又募集城中豪族宾客为预备队,缓急时登城协防。因为组织得力,县长、县尉又得人心,所以连续打退了蛮夷几次进攻。
在巴郡东部诸县,蛮夷的力量远远超过汉家政权,县长的威令所及,不过城池而已。但蛮夷如果攻城,狐笃并不惧怕。皆因守城毕竟是汉军所长,哪怕兵力薄弱,倚着坚固城池,倒也未必会输给只懂蚁附的蛮夷。
何况给宕渠得加急军报已经送出去了,计算时日,这两日就该有援军出动。
想到这里,狐笃忍不住又抬头往外看看,他心道:“从昨天下午开始,蛮夷的攻势就和缓很多,或许……庞府君那边,已经有所举措了么?”
又一阵风雨吹过,打得垛口处的火把摇曳不止。狐笃的视线越过明灭不定的火把,看到将士们怀抱着刀枪,或坐或躺,虽然个个疲惫,却满怀希望。
与此同时,雷远和众将正在宕渠城县寺之中,排开一副舆图,指点分析。
沙摩柯靠在厅堂侧面的坐榻上,拢着毡毯,打着呼噜。
冯习圆胖的脸上现出压抑不住地疑虑:“将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蛮夷和曹军真的只是想要攻打汉昌,我们就浪费了两天!”
雷远微微点头:“我明白……再等一天,若明日敌军再无动向,我们就……”
说到这里,他忽然侧耳倾听。
宕渠城中,南北向的主道上,巡丁正击打着木柝,劝呼备火。夜风掠过城头,略微消去些热气。此时正值深夜寂静,进入耳廓的,唯有远处山林间的兽吼猿啼,唯有宕渠水日夜不休的淙淙流响……
不对,不对,还有其它的声响!越来越近了!
雷远和甘宁对视一眼,一齐起身。
沙摩柯的呼噜声忽然停止,他猛地跳了起来,虽然还没醒透,却警惕地四面探看。
第三百零二章 夺城
片刻之前。
郑晋站在城头,向远处眺望。今夜的下半夜,由他负责宕渠城的城防值守,他带了几名亲兵,沿着城墙绕了两圈以后,热得浑身出汗,满脸冒着油光。
他的身材肥胖,所以特别怕热,很不适合生活在湿热的巴蜀,身边的人看着,都替他辛苦。但他本人的精神很好,扶着刀,提着兜鍪,昂首阔步。
这数月来,他对斥候打探的工作掌控渐渐熟练,日常也受到雷远的信重,虽然还及不上当年樊氏兄弟那般,但隐约超过李齐、王北等人一些。这对从军经历复杂的郑晋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促使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然后他就看到了远处松明剧烈晃动,那是放在北面的一个哨卡的位置。
“有情况!”他说。
亲兵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人道:“上下两次,左右两次,有大队人马来了!”
下个瞬间,他们看到城池北面原本寂静的山林原野之中,传来大队人马厮杀呼喊的声音,这团声音不断地靠近,仿佛有两队人马在深山中不断地缠斗着,一队且战且退,而另一队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吼声,疯狂地追逐、围杀。而两队人马搅动的火光,慢慢地把天光照亮了。
“鸣鼓,吹号,示警,通报将军!”郑晋大声道。
几名亲兵狂奔而去。
原本在城下休息将士们纷纷登上城楼,严阵以待。
郑晋依旧在城头,他遥遥见到一队人马从黑暗中猛地冲出来,随即又被许许多多的蛮夷挟裹在垓心处。夜色之下,隐约可见那队人马往来冲突,奋力突破拦截,直往城下奔来。
在他们的后方,蛮夷似乎畏惧城头的汉家军士,追了半里地就放弃了。但他们又不甘心放弃,于是谨慎地慢慢靠近,就像波浪一波一波地涌起,却在距离城池较远处,在城头光影之外堆积起来,聚集成黑色的、乱糟糟的一片。
趁着这个时间段,奔逃的人马疾走到城下,许多人乱喊着:“开门!开门!”
郑晋探出头向下看看,问道:“尔等是哪里来的?”
城下七嘴八舌,各自叫嚷:“我们是汉昌城的守军!汉昌城破了!我们突围出来的!快开城门!”
郑晋连连挥手,让部下们把火把点亮。
凝神细看,只见队列后方的人,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队列前方数人,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更兼周身血迹斑斑、衣甲破碎,显然是昼夜不休恶战后的残余。他们个个唤得急切,有几嗓子叫着叫着破了音,充满急躁和紧张感。
“你觉得如何?”身边有人问话。
郑晋急侧身,才发现雷远已经到了:“将军?”
“问你呢,要不要开门?”
远处的追兵渐渐靠近;城下的叫嚷声此起彼伏,仿佛沸腾,有几个骑着马、作军官模样的人滚落下马,颤声乞求,还有人大概害怕得厉害,绝望嚎哭。还有人退而求其次,大叫道:“不开门的话,就放吊篮!把我们拉上去!快点!”
郑晋就在喧嚷声中笑了起来:“这帮人多半有问题,不能开门。”
“何以见得?”
“宕渠城乃是巴西郡仅次于阆中的重镇,素来都驻扎重兵。敌人若敢迫近,城头一阵箭雨,就让他们了账。眼前这些‘败兵’不过百数十人,此刻完全在城头弓弩的掩护之下,绝不用担心追兵迫近杀戮。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安全了。既然如此,这么急着入城作甚?”
郑晋一边说话,一边抹着额头的汗,倒不是紧张,而是跃跃欲试:“汉家守城之法,自有规矩。便是在寻常时候,入夜也不能轻易开城,何况战时?这帮人不管不顾地只求开城、登城,未免演得拙劣。”
“说的很好。”雷远拍拍他的肩膀。
“将军,那我们怎么办?”郑晋手握刀柄,低声道:“从侧面放些人下去,干他个狠的?”
雷远道:“稍安勿躁。”
雷远早就断定,这些人必然有诈。
或者说,雷远一直就在等待他们的出现。
此前传来汉昌被围攻的消息时,雷远曾反复犹豫,要不要出兵救援。后来招来邓芝,邓芝为雷远剖析局势,说了一番话。
当时邓芝直接道:“将军既来巴西,想必了解巴西的地理形势,知道汉昌城乃是扼守米仓道的要冲之地,所以得知汉昌被围,才会如此忧虑。但实际上大可不必。”
“先生的意思是?”
“汉昌虽小,却很坚固。新任的汉昌长狐笃是个精明干练的人才,县尉句扶也有能力,蛮夷再怎么大举进攻,断不会轻易陷落。当然,如果攻城的不是蛮夷,而是曹军,那就难说。但曹军越过关中、汉中,千里迢迢地来到巴西郡,任何一点折损,都无法弥补。若我是曹军将领,绝不容自家将士攻城。所以汉昌那边,十有**,是本地汉蛮两家在厮杀流血。”
邓芝叹了口气,继续道:“此刻曹、刘两军都是远离本土,在千里之外作战,双方的兵力都很珍贵,不容虚掷,只愿、也只能用于双方的直接对抗。如果某一方做了什么,那都是为了创造直接对抗的机会。惟有在直接对抗中取得胜利,才是有意义的胜利。”
雷远沉吟片刻:“伯苗先生,此前你说,在曹刘两家之间不偏不倚。此刻为何又向我解释得如此透彻?”
邓芝再度深深叹气:“曹刘两家对抗,这才刚开始,便拿了刘益州治下、汉昌城内外许多条人命来演戏,这些百姓何其无辜?我只求你们早分胜负,不要再虚掷本郡百姓的性命。”
雷远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他沉思半晌,起身向邓芝郑重行礼:“请伯苗先生帮我一个小忙,以促使曹刘两家在此地早分高下。”
邓芝虽然看起来暴躁桀骜,但他不是自命清高、脱离实际的士子,而是踏踏实实处置民政、想要为地方做些实事的人。他更有悲悯之心,不希望两军以巴西为战场,长久地对抗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
所以他提醒雷远,敌人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创造两军直接对抗的机会,也希望雷远尽快击败曹军,底定局面,避免战事迁延。
虽然他始终声称自己对曹刘两家不持任何立场,但又明指汉昌那边的战斗是为了引蛇出动。这已经是明显的偏向,雷远很是感谢。
随后雷远便请邓芝出面,将自己不救援汉昌的决定释放出去。
以宕渠县汉蛮两家势力的犬牙交错,这决定必然传到蛮夷那边。如果邓芝所料不错,蛮夷们自然就会放弃围攻汉昌,而徐晃会有其他办法来针对宕渠。而这新的办法,很可能会由汉昌战事衍生而出。
雷远按兵不动,等了数日,到现在果然等到了敌人的下一步动向。
只要给这批“败兵”觑着机会,必然就会暴起夺取城门,随后曹军本队大举杀到,趁夜攻破宕渠。
一切皆如预料。
站在曹军的角度来想,既然汉昌县的求援不能起效果,现在汉昌县的败兵来了,又会如何?能够凑出这么一批机灵会演的士卒,看来徐晃是下了功夫的,若不因之做些什么,未免辜负了敌手的深情厚意。
这时候李贞从城头后方匆匆上来,向雷远附耳说了几句。
雷远满意地点头,转向郑晋道:“开启城门。”
第三百零三章 奋勇
装作尾随“汉昌败兵”追击而来的那队人马,最终停留在距离汉昌城三四里开外,各举松明火把,时不时地呼喝喊杀,声势很大。
而更近处,紧贴着城头松明火把照耀的范围以外,不知何时伏下了一支兵。数量不多,大约千人上下,俱都配备坚甲利刃,躬身匍匐在起伏的矮树灌木之间,借以避过月色的照耀。
这样的潜伏不是易事,林木间的蚊蚋毒虫正嗡嗡飞舞着,围着他们大快朵颐,而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只偶尔挥手,赶开一些扑向头脸的虫子。
宕渠城外,由守军布下的明暗哨卡不少,但毕竟地形有些起伏,林木也太多了,所以竟然被他们悄无声息地抵近到这种程度。
蹲伏在这支兵马最前方的,赫然是徐晃本人。
从何平口中了解荆州军的底细以后,徐晃就下定了决心。
两千名荆州军出现在这里,又是刘备部下地位甚高的雷续之领兵,曹刘两家力量的碰撞,比徐晃预料的更早。这样的局面下,关键就只在于击败荆州军。所以他在最短时间内调动了本部精锐,潜行而来。
此时徐晃脸色冷厉,沉声道:“此城守将乃是刘玄德麾下的奋威将军雷远,据说颇有才能。光一群人在城门处喧闹,怎能蒙得过他?不是说好了,由朴胡带些人冲到近处威吓吗?这些人不敢上前,城里的守军便不惊慌……蛮夷太不可靠!”
身边一名身披轻质皮甲的中年人苦笑道:“徐将军,他们此前围攻汉昌,折损不少,却无收获,如今能随我们急行到宕渠城下,已经算得尽心。现在要他们冲到宕渠城下做箭靶,蛮夷毕竟不是傻子……彼辈不是我主的部下,而是盟友,实在不能要求更多了。”
徐晃一时无语。
他看了看身后的将士,摇头道:“如果骗不开城门,此行势必又无收获。难道这几个大酋就会哄堂大散?”
中年人叹气道:“那也不至于,大不了我主厚赐金珠财货,总得让他们满意。”
徐晃连连冷笑:“我来汉中前,听说张师君以法力约束民夷,巴汉无有敢犯者。如此看来,五斗米道的号召力,实在可疑的很。”
中年人立即道:“五斗米道不过以巫觋之术骇人,本来只能用来骗骗无知愚民。这些蛮夷首领们,本身都是奸滑之辈,没有好处,哪里会做半点事情?”
这中年人名唤阎圃,乃是张鲁的得力谋士。以他的身份,能够亲身陪同徐晃直抵最前,已经足见张鲁的诚意,此刻阎圃自家先把五斗米道贬得一文不值,徐晃反而不知该怎么说好。
正在这时候,徐晃身边一名亲兵欣喜地低声唤道:“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徐晃又惊又喜,连忙去看。
轴承吱嘎声响,城门缓缓打开。这时候正是黎明前天色最暗沉的时候,虽然城头通明一片,可是城门下方的门洞里,只觉幽深难测,深暗的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
城头上的将士手持火把,站立不动,状甚安然。
城头下的败兵仰头看看上方,脸上的恐惧之色渐渐消去,代之以奋死一搏的决心和杀气。
而当这些人一拥而入门洞的时候,较远处正在呼喝威吓的蛮夷追兵们,忽然就似下定了决心,拔足猛冲过来。
这种情形落在郑晋的眼里,他“嘿”了一声,从城楼的外侧转到内测,继续向下探看。
败兵们沿着门洞向前。进入门洞以后,上方的视线就被完全遮蔽了,所以他们不再掩饰。原本乱哄哄的队列,迅速调整成了与敌接战的模式,若干着甲者在前,双手握持短兵,做好了暴起突袭的准备。
他们沉重的呼吸在城门洞里回荡着,就像是猛兽在扑杀猎物前那种喉管深处的咆哮。
夏季多雨的时候,门轴大概有点膨胀,转动不灵。拉扯城门的人又太少,听脚步回响,只有寥寥数人。当他们奔到城门前方时,两扇厚重门扉只开了才容一人经过的缝隙。于是最前方的一名高大甲士猛地发力,从缝隙中往里撞去。
他是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勇士,这时在肩臂处用足了力量,已经算好会将挡门的士卒撞开,同时挥刀杀人夺门。但这一撞却撞在了空处,当他冲近城里的时候,只看到荆州军的士卒都在奔逃。
“暴露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他不及细想,全力冲杀。
此番前来赚城的,共有一百二十人,其中半数守在门洞前侧,确保城门不闭,另外半数随着这高大甲士奔向城门一侧的甬道,杀向城头,意图驱散高处的弓弩手。
一面奔走,他们一面大声呼喝:“城破了!城破了!”
眨眼之间,刀枪并举。
守军摆在甬道上的人手太少了,似乎斗志也不旺盛,他们只做了微弱的抵抗,便纷纷后退。退的是如此之快,以至于高大甲士狂奔乱砍,却没能伤到几个人。
很快,他们就风卷残云般地夺下城楼,将城楼上方的守军逐到城墙远处。
“太容易了,就像赶兔子。”他想。
此前他做足了恶战的准备,因此往身上披了两层重铠。确实太重了,当他冲到城台最高处,不得不拄着刀稍微喘喘气。在这个高度,他清晰地看到原本停留在远处的“追兵”们狂奔而来。
城墙上荆州军的弓弩手们竭力放箭,却因为天色的关系,实际上并不能命中,就算命中了,也看不清。三四千人如潮涌动,就算被射死几个,在胜利的诱惑下,也没人在乎。
这些人都是蛮夷,是朴胡的部下。甲士看着这些**肢体,只用一块褴褛破布裹着下身的人,看到他们用枯瘦的手臂挥舞极其粗劣的武器甚至木棒,看到他们狂喜着,在城门处急剧收拢队列,以至于擦肩碰臂。
甲士前些日子见过朴胡。朴胡是个身肥体壮的家伙,穿着带有华丽纹绣的锦缎,还戴着各种各样的金玉饰物,所到之处,一片珠光宝气。而他部下的蛮夷士兵,却是三名大酋当中最寒酸的,难怪他们几日攻不下汉昌。
好在今日应当能夺取宕渠城。这些蛮夷士兵们如此亢奋,便是为了夺城之后的屠杀和掠夺吧,毕竟这是他们获取财物的唯一途径了。
这个方向的荆州军弓弩手们已被甲士带人奋勇杀散,于是蛮夷士卒们毫无阻碍地前冲。他们震天动地的呼喊声在门洞里忽然变得沉闷,然后在穿过门洞的下个瞬间又爆发开,翻翻滚滚地向城池深处前进。
“这就赢了?这么容易?”甲士有些茫然。不是说,这支荆州军十分精锐,有刘备手下的几名重将带领吗?就这?就这?
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可现实又真的那么顺利。城里的防御实在很迟钝,到这时都没人到街道上阻截。蛮夷士卒们不断向城里冲,越来越多人进入城里,三百,五百,八百。
甲士扫视四方,发现此前被他逼退的荆州军们,已在城墙的远端稳住阵脚。他们簇拥着一个身材极肥硕的胖子,神色中并无畏惧,反倒带着某种挑衅的样子。
与此同时,徐晃确定赚城顺利成功。
荆州军的总数也不过两千,还分兵在南面的军营里屯驻。眼下数百近千人入城,荆州军再怎么努力,也只是顽抗罢了。
接下去就该尽快粉碎城里荆州军的反抗,控制住城门和城墙,最好赶在南面军营里的那批荆州军支援之前控制全城。如果能够斩杀雷远,拿着他的脑袋,喝令投降,说不定还能额外获取一批善战的俘虏,充实自家部曲,然后再趁势南下,尽快控制瓦口……
当然,这想的有点远,先得真正拿下宕渠城。纵使城破,敌人还会负隅顽抗,过程中难免恶战。这时候光靠那些蛮夷不行,还得我亲自带人上。
徐晃站起身来,让将士们点起松明火把。
不必隐藏身形了,早知道赚城如此顺利,我根本不必冒着风险,迫到距离宕渠如此之近。不过这样也好,可以尽快进城,尽快投入作战。
第三百零四章 手段
宕渠城不大,城池周回仅四里,城内一个个里坊都有高而厚的墙垣,被纵横的道路分隔开。其中有一些里坊是属于官家的县寺、仓库、军营、马厩等,还有一些是百姓的居所。
这些里坊大都以姓氏为名,或曰:“冯里”,或曰:“许里”。每一处里坊,便是一个大姓聚族而居之所。这样的里坊原本有十四个,有一处在前几日被雷远令人改建为了军营,还剩下十三个,占据整座城池里坊数量的半数出头。
蛮夷士卒大举入城以后,沿着道路狂奔向前,可道路上没有任何抵抗。他们下意识地跑着跑着,直冲到另一头的城墙,然后被城墙上如雨的箭矢射退。
他们想象的那种阖城大乱,百姓奔走,可供肆意劫掠的场景没有出现。当他们退回到距离城墙稍远处,向左右看,全都是高耸的夯土墙垣。有人发现了墙垣下的门,猛地冲撞了几下,门板纹丝不动,后面显然被堵死了。
接着该怎么做?
蛮夷士卒们茫然地站在原地。
较之于繁华地带的城邑,如宕渠、汉昌这种嵌入蛮夷境内的小城在规模上自然远远不如。但这些小城以军事屯堡的形式出现,在建设时就极度重视防御。尤其宕渠城,五十年前由时任车骑将军的冯绲集合当地大族,协力增筑过一次,着实坚固。
最先杀进城里的蛮夷士卒还在犹豫,后方更多的人冲进来,与前方的人们挤挤挨挨地撞在一起。他们向城墙发起再一次的冲杀,可那么多人拥挤在道路上,城头的弓箭手几乎不用瞄准,每一张弓,必中一的。
他们的冲杀甚至到不了连通地面和城墙的踏步,就再度溃散了。
有几个首领模样、地位较高的夷酋暴躁喊道:“把火把灭了!快把火把灭了!”
本来位置就低,还举着火把,那是真拿自己当箭靶了。其它人反应了过来,连忙把火把丢在地上。有些人太过急迫,甚至用光着的脚底去踩踏,顾不得脚心烫出了燎泡。
可火把灭了以后,又该怎么样呢?
士卒们满心杀戮和嗜血的念头,就在冲进城里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野兽。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猎人,没有猎物。
里坊的墙垣虽不如城墙那么高,但因为城里的道路窄些,抬头去看,就显得墙垣特别高耸,仿佛马上要坍塌下来、把众人压倒那样,令人震骇。
“爬进去!翻墙头!”夷酋叫喊着,向靠近的一处里坊奔去。
蛮夷入城的时候,一处处里坊都寂静着,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当他们试图翻墙进入里坊内部时,激烈的战斗忽然就爆发了。
蛮夷们或者攀援坊墙外的树木,或者用手中的长矛长枪作为支撑,向随便某一处接近的里坊进攻。但里坊内部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大量的土块、石块从坊墙投掷下来,砸得进攻者们抬不起头。
有一些蛮夷具备攻打汉人城池的经验,他们在进攻之前就砍伐树木,用草绳捆扎成了长长的梯子。当梯子搭上墙头的时候,他们把刀斧之类武器咬在嘴里,手脚并用地沿着梯子踊跃向上,很快进入墙垣的内侧。
在里坊中据守的宗族部曲与他们展开厮杀鏖战,时不时地将一些受伤的蛮夷士卒从墙垣里扔出来。他们有时候溅着血,有时候惨叫着,重重地砸进进攻方的密集队列里,带倒许多人。
更多的战斗直接在墙垣顶端展开。在狭小的空间内,双方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刀枪并举,断臂残肢飞舞,哀嚎和呐喊此起彼伏。热血在墙垣顶端的平台漫溢,顺着墙体流淌到地面,在夯土的墙体上留下痕迹,像是鲜红的瀑布。
大量蛮夷士卒还在往城里涌。他们的作战方式,与此前雷远所见沙摩柯下属的那些饿鬼并无不同,纯粹就是靠着人命来堆叠。而一处处里坊墙垣高耸,墙后的豪族部曲各自奋战,似乎短时间内没有动摇的可能。
冯习叹了口气:“可惜。这种喊杀声,一听就不是大队人马有序对抗发出的。如果徐晃再靠近一点,就应该发现不妥了。”
冯习身为曹军降将,曾与兄长冯楷共领一军,参与过河北、中原的多次战役,与徐晃打过交道。他深知徐晃虽然勇猛,却先为不可胜然后战,恐怕不是那种轻易会中计的寻常庸将。
雷远点了点头。
这时候雷远和冯习带着扈从亲兵们,沿着城墙顶端的道路慢慢前进。
天色似乎有些亮了,走在平坦的城头,已经无需松明火把。城头上有数百名弓弩手,他们随时警惕关注下方,往复奔走着,保持着箭矢的密度,以免被蛮夷觑着机会,杀上城来。
一队弓弩手从前方跑来,雷远向外侧让开道路,让他们匆匆经过。随即又回到城墙内侧,看看城内的局势。
他问一名弓弩手:“有什么新动向么?”
这名弓弩手名唤姜离,是雷氏部曲中的老资格了。虽然才能有限,始终没能得到拔擢,但多少年戎马经验摆在这里,作为弓弩手的什长,他毫无疑问是合格的。
听得雷远询问,他举起手臂向间隔一个里坊的城池东北角指了指:“适才县寺差点被打开了,邓伯苗亲自带了些人上阵,把蛮夷杀退,堵住了缺口。”
“哈?”雷远真没想到,原来邓芝还颇具武勇,不是个文弱书生。
冯习嘿嘿笑道:“此番邓伯苗必定怒不可遏,战后将军若见到他,须得小心些。”
想到邓芝的脾气,雷远不禁哑然。
过了半晌,他才道:“虽说是为了击败曹军,终究是拿了整座宕渠城当作战场,想来折损人命不在少数。容他发发脾气,也没什么。”
李齐跟在雷远身后,此时问道:“他为什么要怒不可遏?他不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吗?”
雷远摇头道:“当然不是。邓芝,还有当地的豪族们,其实全都和我们不在一起。他们只愿意对抗蛮夷,而希望主公和曹孟德的战争与他们无关。”
“幼稚的很。”冯习道。
雷远赞同:“确实幼稚的很。”
乱世这么多年了,最初逐鹿天下的群雄已经大半丧败,能够追逐最终胜利的,只剩下了寥寥数人。到这关键时刻,每一方都竭尽了全力,把每一份力量都榨出来,投入到对抗。而在地方上更是非此即彼,没有一丁点的余地。
邓芝和那些豪族们,大概因为僻居山野太久,已经看不清形势变化了。
好在雷远和他的同伴们看得很明白。这些日子里,他们在城里城外做了这么多防御的准备,就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让宕渠城里的人们顶上去。
所以雷远开门纵放敌人入城。皆因只有逼迫他们杀一场,见见血,才能使他们真正摆正位置、摆正思想;才能使他们放弃愚蠢的自保念头,和胜利者站在一起。
只不过,雷远原本以为能把曹军精锐陷进城里,没想到闯进来的是蛮夷。
这也没差,如果宕渠城里的豪族实力能把徐晃陷住,那固然最好;即使如现在这般,仅仅陷住蛮夷的大部队,那也很好。
这一点邓芝说得没错,想要底定巴西郡的局面,最终取决于曹刘两军直接对抗的结果。
此前徐晃打算将荆州军吸引到前往汉昌的道路上,以一次以逸待劳的截击决胜负;而现在,雷远希望在宕渠城下,见识见识这位曹营名将的战场手段。
雷远回过身去,看看城外那队人马。
那便是徐晃的本队了。他们从野地里起身的瞬间,就已落入城头探察之人的眼里。适才这一路,雷远和冯习便是在城墙上追踪他们的动向。
雷远注意到了,当这支部队靠近城门的时候,出现了明显的犹豫。他们止住脚步,略微收缩阵型,而队列中有一名雄武之将越众而出,正在向据守在城头的少量曹军精锐呼喝询问着什么。
雷远和冯习对视一眼,都道:“甘宁该动了。”
下个瞬间,数百名将士从正对着城门的一处丘陵间钻了出来。他们出现的位置距离徐晃所部极近,他们的刀枪和甲胄,在昼夜交换的微茫之中透出闪亮的光。
甘宁所部出动了。
第三百零五章 不退
徐晃所部,正杀气腾腾地向宕渠城前进。
这一仗要是拿下,就等若拿下了整个巴西郡,连带着这千山万壑中的蛮夷,也必定会慑于曹军之威,俯首任凭驱使。若拿不下……其后的种种,尚未可知也,无论如何,对曹公的大业总是妨碍。
徐晃在曹营诸多名将、大将之中,算是威名极盛的那一批,与于禁、张辽、乐进等人差相仿佛。但因为曹军以曹姓和夏侯姓的亲族将领为骨干,徐晃等人很少获得独领大军承担方面重任的机会。
即便此番进入汉中,原定也该由征西护军夏侯渊为首,徐晃只是副将罢了。但因为关中将帅异动的关系,夏侯渊最终按照曹公事前设下的妙计,留在了长安城中,所以前往汉中的便只剩下徐晃。
这是极其少有的,能够立下赫赫大功的机会。徐晃不想放过。
更不消说,敌将是那个雷远。
徐晃从邺下出兵时就曾听说了,此前曹公挥军入江淮时,淮南豪右联盟中有个胆大妄为的小子叫雷远的,以十数骑突入曹公本阵,口出狂言。后来这小子又不知如何攫取了淮南豪右的领导权,一路与张文远对抗,最后安然退往荆州,使得张文远在曹公面前吃了重重责罚。
如果能够击败、甚至斩杀此人,曹公必然大悦;就连张文远,也要认这个人情。
这么想着,徐晃大步向前,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了。
但他身为经验极其丰富的大将,即使在这时候,也不会失去冷静,越是到了胜利似乎唾手可得的时候,他越是想得多些。
城里正在鏖战,城门已经被己方甲士控制住了。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好像城里的抵抗太过分散了,而城头的抵抗似乎又太软弱了?他用力握着刀柄,感觉到手上渗出了冷汗。
所以他在宕渠城的城门前方止步,随手点了一名督将:“你带人先进去,帮助刘豹子控制住城门。”
刘豹子便是之前那名夺取城门的高大甲士,此刻他领着部下们,在城头与退到较远处城台的荆州军对峙着。只是对峙,并无战斗,这就越发奇怪了。
徐晃看到朴胡也在城头,这个蛮夷首领一定会把自己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从来不会参与激烈的搏斗。他这一身金银光灿的饰品,显然也不适合亲身作战。在战场上,这种最显眼的,一定第一个死。
然则,他既然躲在城头,那就是说,面对敌军赚城,荆州军竟然完全没有试图夺回城头?一次也没有?徐晃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候,督将躬身领命,喝令自家部属出列。
他正嚷了两声,后队乱了。
徐晃回头,但见队列后方的丘陵间,一队身披坚铠、手持利刃的精兵仿佛神兵天降,猛撞入了己方队中。
这队人从哪里来?他们怎么就能料定己方行军的路线,提前埋伏?既然有这支兵马在,恐怕整座宕渠城都是荆州军设下的陷阱,接下去该怎么办?是战?是守?是走?一时间,无数问题纷至沓来,在徐晃的脑海中起伏盘旋。
可是,简直来不及细想了,敌军杀来的势头太猛烈,太过惊心动魄!
为首一将,姿容魁伟,雄武绝伦。他挥舞长刀凶猛蹈阵,曹军将士仓促背身迎敌,几乎没人能在他面前坚持一合的。雪亮长刀所向,顷刻之间,连续几道队列崩裂、战士溃死,而这人浑身浴血,高呼酣战向前!
此番随同徐晃南下夺城的,都是随他多年的精锐,敢死之士、勇猛之将在所多有。眼看敌将勇悍,早有几名身手超出同侪的猛士反冲过去。
而那来将并不停步,双方的身影交汇一处。
下个瞬间,一声霹雳也似的纵声狂吼,覆盖了整片战场:“杀!”
吼声助威,刀光如匹练般飞起,冲在最前的一名曹军勇士整个人连盔带甲,由上到下,被砍作了左右两截。体腔内的压力将内脏的碎片和鲜血喷射得漫天都是,而那敌将就在血雾中继续踏前,又是一声霹雳也似的大吼:“杀!”
杀声之中,长刀横卷,砍断格挡的环首刀,锋刃从第二名扑上去的曹军勇士左肋处入,右肋处出。又是一刀两段,只不过换了上下两截。
然而曹军勇士并不畏惧,剩余的两人舍死忘身,疯狂前冲,誓要将这将突阵的势头拦下!
这两名曹军勇士都使斧钺之类重兵器、长兵器,挥舞起来,发出呜呜的破风厉啸。
敌将势头不得不稍稍一缓。
簇拥在徐晃身边的众人心头方才一喜。敌将猱身再上,竟然一步就踏入重兵器挥舞的内圈,左臂探出,擎住了高高举起的铁斧,右手向前轻描淡写地一刺,便将手中长刀平平刺入曹军勇士的咽喉。筋骨切断之际,噗然有声,而人体轰然便倒。
敌将的长刀嵌在了死者的脖颈之间,一时抽拔不出。
这是机会!
第四名曹军勇士鼓勇向前。
眼看被迫到近处,敌将舌绽春雷,又是一声暴吼:“杀!”
伴随这喊杀声,他从死者手中夺下七尺长的铁斧,顾不得翻转方向,直接就用斧背砸在了曹军勇士的头盔上。这一下用了好大的力气,即使在千百人厮杀的乱军阵中,也听得到“砰”地一声闷响。
铁斧粗硬的木柄瞬间断裂,曹军勇士的兜鍪粉碎,连带着整个头颅也粉碎,像一个熟透了的橘子被拍扁那样。他的身体慢慢地软倒在被鲜血灌溉着的土地上。
而敌将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却愈发显得勇气弥厉。
曹军的气势大沮。
而徐晃身边众人简直已经透不过气来。众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不是没有见过善战的敌人,可这敌将的勇猛,简直有如鬼神一般!寻常将士便来十个、百个,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谁?这人便是雷远么?”有人颤声问道。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疑问,来将纵声呼号:“甘兴霸在此!徐晃出来受死!”
“原来是甘宁!”
早听说刘备招揽了孙权麾下猛将甘宁为己用,今日一见,才晓得此人勇猛到这种程度!
在甘宁呼号的时候,这一支敌军已经深深楔入了后队之中,摧枯拉朽地将后队切割成了彼此难以相顾的碎片。虽然许多将士凭着自身的悍勇死命抵挡,却架不住敌人刀枪齐举,几乎每隔三五个呼吸的工夫,就有十数人尸横就地。
敌军当中还有不少善射的,眼看后队将破,纷纷拈弓搭箭,向徐晃的方向射来。几名亲兵纷纷举盾遮护,但仍然有人中箭受伤,发出闷哼。
一名部下峻声道:“将军,敌人有埋伏,此地不能久留。你快走!快走!”
说话间,他挥刀左右格挡,为徐晃挑飞了数支箭矢。
徐晃看看前方的甘宁所部,转身再看看后方黑沉沉的宕渠城,最后环顾身周的将士们。他的神色愈发沉凝,语气愈发安稳:“我们深入敌方腹地,又中了敌人的计策,此刻只要稍一后退,就是溃退。所有人就会变成俎上鱼肉,任凭宰割,百死无生……所以,绝不能退!”
说着,他从一名高大扈从手中取过自己惯用的铁矛,轻轻一抖,铁矛随之颤动,发出嗡嗡之响。
第三百零六章 城台
距离城门百余步,雷远、冯习等人止步观战。
饶是他们久经沙场,也不禁为甘宁的勇猛感到惊诧。
雷远瞬间想到,此前在公安城下的情形。固然己方以铁骑破阵,势若狂澜,可甘宁所部近千人,始终潜伏不动,等待一击的机会……当时来说,若没有孙、刘两家使者传来停战的消息,雷氏部曲的骑兵是否就一定能压下甘宁的绝地反击?或者,就算能压下,又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呢?毕竟时过境迁,现在来想,都只是纸上谈兵。
雷远又想起兵法上说: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搴旗斩将,必有能者。若此之等,选而别之,爱而贵之,是谓军命。如这样的豪勇之将,当真担得起“军命”之称了。
城外的战斗猝然爆发,城里厮杀的双方似乎也受到了影响。或许进城的蛮夷也知道了即将决出胜败,于是数十座里坊和道路之间,千百人的混战愈发激烈,蛮夷们急促地呼喊着,踩踏着死者的尸体疯狂进攻着各处里坊,他们一批批地登上墙头,又被杀死,尸体坠落地下,又被后一批的进攻者踏在脚下。
眼看着战斗惨烈,冯习向雷远告了声罪,兜转回去沿着城墙巡逻,不停地调兵遣将,填充城墙上的薄弱之处,一队队荆州军的弓弩手随着他的指挥,在城墙上往来走动,时不时地发出箭雨,迫退试图夺取城墙的蛮夷。
同一时间里,城外的勇猛、城内的癫狂,汇聚成翻腾入鼎沸、令人心动神摇的背景,将这场恶战一步步推向**或是终点。而雷远所在的墙台上竟然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雷远缓缓拔刀。
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如今只在平时悬挂在腰间,更多地像个装饰。毕竟此剑是赵云在千军万马的乱战中奋勇夺取的战利品,若有损坏,老丈人面上须不好看。此等正经作战的关头,还是得用普通的环首刀。
他沉声道:“我们也该行动了。夺下城门,两面挟击徐晃!”
身后传来将士们锵然拔刀之响,和齐步向前的脚步轰鸣。
此刻跟随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扈从精锐,李贞、李齐、王跃、叱李宁塔等人俱在,总数不过三百,却个个顶盔掼甲,手持精良军械。当他们沿着城墙顶端前进的时候,仿佛一道钢铁洪流,根本不可阻挡。
天色渐渐亮了,雷远清晰地看到在城门上方据守的曹军士卒们。他们一个个都面如土色,惊骇得不知所措。
一名曹军甲士越众而出,手持一杆军旗昂然而立,又指着雷远所在的方向,大声呼喝,似乎是在鼓舞士气,言辞十分慷慨。
李贞冷笑一声,收刀入鞘,反手取出长弓,一箭射中了那人握持军旗的手腕。
这一箭,用的乃是重型箭簇,正面宽达一寸三分,箭矢贯入手腕,足够截断多根骨骼和血管,肉眼可见鲜血狂涌而出,绝对是重伤。但那人也是硬气,竟然强自支撑着站立不动,另一只手也来扶持旗帜。
李贞毫不迟疑,又是一箭。
这一箭正中其咽喉。
那人再顾不得旗帜,抬手捂住了脖子,可是脖颈处的血透过他的指缝渗出,染红了上半身的戎服和铠甲。他的手脚抽搐了两下,倒地死了。
此人倒地的瞬间,雷远的扈从亲卫们就已经冲近了城台。
此处城台位于城楼上方,地面较城墙顶端高出一尺,有一个宽约丈许的平缓坡道连接。
聚集在城台的曹军以刀盾手堵截在坡道中段,十余人排成前后两行,都用手臂、肩膀顶住盾牌,双脚前后站立。稍后方若干人把长枪、长矛等架在刀盾手的肩膀上,做好了居高临下戳刺的准备。更后方有几人以弓矢还射,竭力掩护己方将士。
这是中规中矩的防御,可惜此处坡道毕竟不是什么险要,他们的人手还少。而雷氏部曲们由齐步而快步,由快步而冲锋,来势又太过猛烈了。
叱李宁塔举着面一人高、一人宽的包铁大盾,当先奔到。盾牌厚而重,他又身披专门的重铠,每一步踏在地面,仿佛都使城墙震动。
仅仅十余步的冲锋距离,他的盾牌上钉了四五支箭,还有几支枪杆扎在上面,崩断了。
他猛地撞进了盾阵。
盾牌防线像是纸糊的一样,被突破了。当着叱李宁塔正面的两名刀盾手腾空飞起,跌到城台后方的曹军队列里,撞翻了不少人。左右两侧的刀盾手急待后退,却被叱李宁塔挥动厚重大盾猛击。
以如此形制的大盾挥打,根本不用考虑招法,也根本没法格挡。盾牌挥舞路线上,不断传来甲胄崩裂、武器折断骨骼乃至颅脑破碎的声音。叱李宁塔不断向前,被盾牌锐利边缘割碎的、曹军士卒的肢体向城墙两侧不断落下,迎面惨叫不绝,血肉四溅。
后排的曹军士卒竭力想要顶上前去,虽然坡道失守,虽然敌众我寡,可他们鏖战不休。在宽约数丈的城台上,有人当场毙命,有人伤重惨呼,也有人虽然受伤、跌倒,却强忍着,奋不顾身地继续杀戮。
雷远沿着坡道不疾不徐地向前。
李贞带着一批手持强弩的扈从簇拥着他,时不时地向某处集中射击。
“将军,郑晋从对面杀回来了。很快就能赢!”他看到了从城台另一侧咆哮砍杀的胖大汉子,兴冲冲地对雷远道。
“王跃,你也向前。我们要尽快解决战斗,然后出城去!尽快!”雷远只挥了挥手,让王跃领着一批甲士压入战场。
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城下的战斗。
他看到甘宁和徐晃两人,已经正面对上了。
孙膑兵法中说:“兵有客之分,有主人之分。客之分众,主人之分少。客倍主人半,然可敌也。”意思是,占据地利的主军,哪怕兵力只有客军的一半,也足以匹敌。
便如此刻,曹军与蛮夷联合,兵力甚强,声势甚盛,但一旦堕入雷远所算,兵力就被拆分成了互相不能呼应的三部分。
杜濩、袁约两名蛮夷豪酋所部负责控制米仓道、继续围困汉昌县城,远离宕渠,这是一部分;朴胡所部被陷入宕渠城中,与他的老对手、巴西郡的汉人或汉化蛮夷豪族打成了一团,这又是一部分。
留在徐晃身边的,便只剩下了他的本部。
歼灭徐晃本部便是胜利的关键。
第三百零七章 酣战
曹丞相雄踞中原、河北,挟天子以令诸侯,俨然有改天换日的气概,号称虎骑千群、雄师百万;而玄德公据有荆州,慨然有饮马中原之志,在左将军的旗帜之下,同样也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更有虎贲十万。
这两家诸侯以天下为棋局展开对抗,一语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此时此刻,在赤壁之战后的第三年,当这两家诸侯的力量再度直接对抗的时候,决定胜负、进而决定一郡、一州走向的,却是我甘宁甘兴霸一人尔。
这个事实让甘宁热血如沸。
此前甘宁未知去就的时候,曾和庞统一起悠游度日。庞士元这厮虽然话不中听,若仔细揣摩,其实却有道理。他让甘宁明白了,原来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入蜀、回乡,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所要的。
甘宁真正希望的,是投身在浩荡大业之中立不世奇功,为天下人瞩目、万民传诵。那时候回到故乡,才能够用事实说话,让那些有眼无珠之辈彻底服膺。而眼下的局面,简直就像是为甘宁度身定做,激励着甘宁吼声如雷,奋勇向前。
这就是我想要的。甘宁对自己说:就在今日,让甘兴霸的威名为天下人所知!
此番他随同雷远入蜀,带领部下五百余,此前分了小半给李异,让他和雷澄一起守卫南方营地。现在跟着甘宁作战的,一共是三百人。
这三百人,都是老卒,都是在江峡间纵横多年、从不屈膝于人的悍贼。若是两军对圆,堂堂正正的结阵而战,他们较之与荆州军其他各部精锐,未必有什么特殊的优势,但是在这种短兵相接的乱战、混战场合,却是他们最擅长的。
他们或者三人一组,或者五人一组,如同流水渗透漫溢,不断深入、切割敌人的队列。
这种分组,很有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讲究。
皆因甘宁所部颇有些匪气,他部下的基层军官们,不是任命而出,而是隔三差五地内部比斗争夺而来……或者说内讧也没差,所以基层军官的更迭变动特多。甚至一个十人队里,有两三个人有过什长的经历,其中两人是被赶下台而又心心念念复辟的。
在乱战的时候,这两三人自然就成了更小规模作战单位的首领。
他们领着三人或五人的队伍,仿佛游鱼穿行在水中,自如地进退离合。有时候集合成较大的队列,以保证正面兵力的优势;有时候又分散开去,或者互相掩护后退,或者从前、后、侧翼等多个方向进攻。
要应对这种乱战,只有尽快聚拢结阵,偏偏甘宁左冲右突,反复冲散试图结阵的队列,一口气斩杀了曹军军官不下十人,使得曹军始终无法结阵。
如果徐晃怯战而退,曹军后队的崩溃就在眼前。
甘宁几乎要大笑出声,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可是徐晃不退。
甘宁正砍杀得兴起,眼看就要将眼前敌人的首级斩下,却然猛撤步,收腹。
刹那间,一杆平端的铁矛从他腹部前方划过。矛尖与铠甲剧烈碰撞,崩飞甲叶两片,带出一溜火花。
甘宁不假思索地沉肱发力,顺着铁矛的来势挥刀反撩。
他身形壮硕,膂力极强,通常作战时都硬桥硬马,仿佛是那种无脑冲杀的匹夫。可实际上,当他遇到强敌时,展现技巧和反应也都远远超过常人。纵横大江数十年的强豪,绝非寻常庸将!
这一刀,快得无法想象。长刀迅若电闪地沿着矛杆横切过去,只消一瞬,就能斩下持矛的两只手!
这一刀出手,甘宁自问,就算是关羽、张飞那等非人的怪物在身前……除非退避,也难免双手断折的下场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叫了声好!
然而这一刀无功。
铁矛仿佛是活了过来,如怪蟒般猛烈地一拧、一抖。铁矛是重兵器,这一拧、一抖,仿佛出自于某种特殊的发力技巧,聚合了巨大力量。精铁的矛杆与刀身相撞,爆发出铿然大响。响声中,哪怕以甘宁的臂力,也几乎握不住刀柄,甚至整个壮硕身躯都被迫向后踉跄。
甘宁是全军之魂、全军之胆、全军之魁首。此番突袭,甘宁身先士卒,冲杀决荡,从未逢着一合之敌,几乎以一人之力压制住了曹军掀起的反击浪潮。但这时候,他居然被人迫退了。
徐晃所部的数量,大致是甘宁所部的三倍。甘宁凭着突袭之利,才硬生生将曹军打入混乱的状态,强行抢占了上风。
但这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局势变了,曹军正迅速从混乱中恢复!
使得曹军平静下来的源头便是眼前这人。
这人横持铁矛在手,挺身直立在甘宁身前,神情冷峻而严肃,仿佛完全无视身边的惨烈战事,甚至还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说了句:“结阵。”
就像是湍急翻涌的浪潮间出现了不可摧毁的堤坝,使得每一处激流,每一处漩涡都迅速地平静下来。甘宁听得到,在曹军队列后方,有许多军官大声呼应着:“结阵!结阵!”
号令一出,所有的曹军将士都变了。他们完全不顾及甘宁所部的疯狂搏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强行结阵。而在他们身后,更多已经紧密成阵的将士横冲直撞地杀入前线,使得原本松散碎裂的曹军队列中间,出现了足以支撑的骨架!
甘宁本身久历戎机,不是没有见过强兵猛将,但他真没有想到,一支军队从混乱到有序的转换会如此之快!
此人定然就是徐晃!是关云长也为之赞叹的曹军大将!
原本大优的局面,竟然硬生生被扳回来了一点。
只是扳回一点罢了。两军依旧在疯狂地对战。聚啸大江、横行无忌的锦帆贼,面对着转战中原河北、军威赫赫的精兵,谁也不愿后退,谁也不会认输。
战场上,甲胄猛烈碰撞冲击变型、箭矢呼啸着撕裂空气、刀刃互驳以至于火星四溅、飙射出的黏稠血液自空中洒落、断落的肢体扭曲抽搐着落在地面、令人颤抖畏惧的嘶声呐喊此起彼伏。
这些就在甘宁和徐晃身边出现。但这两人,和他们的扈从亲兵们,仿佛是怒潮中不动的礁石,互相对峙,彼此顾忌。一时间,谁也没有动,谁也不敢先动。
这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甘宁忽然狞笑起来。
他站立的角度,正对着宕渠城头。他看到最后一名占据城头的曹军甲士被逼到了两座雉堞之间,身上随即中了好几箭,终于翻身坠落。他看到被曙光依稀照亮的城门洞里,甲胄鲜明的庐江雷氏部曲开始列队。
雷远的扈从亲兵即将投入作战了。哪怕以甘宁的高傲,也不得不承认,这支来自于江淮山野的军队有着超群的凶狠和韧劲,是真正的强兵。
既然他们解决了城头的曹军,接下来,就是对徐晃的最后一击!
徐晃,哼哼,此人不愧是曹营横野将军,名不虚传。
可惜,今日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甘宁举手,握拳。他的部下们仿佛潮水般后退,退到甘宁身后。
每个人都知道,这后退不是畏怯,而是为了聚集力量,发起最猛烈的一击。
甘宁所部急退,而徐晃所部并未追击。原本厮杀纠缠在一处的阵线,忽然就分开了。
在适才极短的时间里,徐晃的中军从行军队列转为战斗阵型,投入到与甘宁所部的血战中。而原本的前队转为后队,就地警戒。他们同时发现了城门处的异动,自然也就知道了,己方将会面临两面挟击。
此时难免有躁动从后队传到前队,但却细微,曹军的队列依旧稳固。
徐晃的脸色依旧很镇定。
他忽然说:“甘宁正面对敌,雷远从后突击,冯习那个叛将控制宕渠城的局面,自称蛮王的沙摩柯还在等待时机。另外还有雷澄和李异二将,他们从南方军营出发,即将投入战场。对么?”
他的嗓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楚、中气十足,哪怕在空旷的战场上,也清晰可闻。
第三百零八章 援军
曹刘两家乃是死敌,眼下厮杀到了这程度,哪有中断的可能。
徐晃的声音很洪亮,他也确实是大将之才,这么快就想明白了荆州军的安排。但雷远根本懒得听他说什么,也不会给他鼓唇弄舌的时间。
两军交战,金鼓齐鸣之际,军心稳定、保持战斗意志和决心比什么都重要。一旦下定决心,就要全力推行,不能瞻前顾后,这就是所谓“拙速”。如果停下来,想要听听敌方将领说什么,那就已经上当了。
在雷远内心深处,更隐约有种想法:如徐晃这样的曹军大将,日常麾千军、拥万众,哪怕在十万人规模的大战中,也能进退自如,轻易不会将自身置于险境。而此刻却是难得的机会……为了擒杀徐晃,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这个机会绝对不容错过!
所以他没有理会徐晃的言语,继续指点着地形,向身边诸将交待:
“你们都看好了,宕渠水由城池北面来,沿着西侧城墙绕到南面;甘宁在东,与徐晃正面对决。我们出城以后,不必急于投入作战,先向东北二百步,到曹军的正北,然后由北向南进攻,把曹军往宕渠水里压。”
众人纷纷点头。
雷远看了看他们,加重语气,又道:“徐晃想脱身,而我们想要一鼓歼之于城下。这一仗,一定不好打,所有人都要竭尽全力,不计牺牲!明白了吗?”
扈从们神色肃然,说:“我们明白了!”
他们都听明白了,也都做好了恶战的准备。
徐晃所部原本约莫千人。先分兵夺取宕渠城门,后又遭到甘宁的突袭,眼下还能结阵而战的,不过七百上下。这七百人猥集之处,乃是宕渠城东门以外的小块平地。在平地的东端,有甘宁所部不断发起攻击,一旦曹军向西退避,就会接近城墙,遭到城墙上冯习所领弓弩手的密集攒射。
雷远所部如果直接由城门处攻向曹军后队,固然形成前后夹击的形势,却一方面阻碍了城上弓弩的发挥,另一方面给曹军流出了向北逃窜的路线。所以雷远决定,出城以后先向东北方向绕行二百步,抵达曹军的正北方,背靠着一片稀疏林地,向南进攻。
这样的话,东、北、西三面都有荆州军,虽然每一面的兵力都只在三五百,却足以压迫徐晃所部,使之溃败了。何况还有沙摩柯所部分散包围在外侧,还有雷澄、李异所部急速赶到。
只留下南面,或可称之为围三阙一。然而南面乃是宕渠水,因为前几日雨水甚多,此刻水势颇为浩荡。曹军如果想从那里脱身,就得抛弃甲胄兵器,泅渡过河。之后仍然难免荆州军的追踪捕杀。
徐晃确实已经陷入绝境,但要将之包围歼灭,就得直面他们的困兽之斗。
雷远领兵出城,并不直接投入作战,而是不疾不徐地向战场边缘绕行,到达曹军所处位置的正北方,截断了向北的道路。
原本全神贯注,做好迎战准备的曹军后队将士们俱都吃惊,许多人立即意识到了,战场北面若遭遮蔽,己方就没了退路。
既然赚城失败,曹军将士们都明白,退兵是必然的。问题只在于,是击退敌人,主动、安然地退兵;还是在敌人的追击之下,一路狼狈逃亡。可是敌人的胃口竟然这么大,竟不给己方退兵的可能,而打算在宕渠城下将之全歼么?
数百人的队伍中再度躁动,有许多人的视线开始不安地四处游移。更多人下意识地看着徐晃,希望这位主将能够指出生路所在。
徐晃素来治军极严,对军队的掌控力度极高。但愈是如此,他愈明白:己方将士的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这已经是短时间内的第三次躁动,再这样下去,全军将要不战自乱。
此前他吐气开声,原本想要告诉敌将:你方的动向我已尽知,而我方尚有一支奇兵未出,若是厮杀下去,未知鹿死谁手。这当然有大言恐吓的成分,只是希望籍此各自罢兵。但敌人似乎下定决心打一场歼灭战了,完全没有理会徐晃的言语。
这就麻烦了。
己方尚未出现的那支奇兵……怎么还没到?他们究竟能不能赶到?徐晃没有办法确认。看来,也只有死战以待天数了。
徐晃这么想着,面色镇定一如往常。身为主将者,哪怕是心中压着万钧重担、焦虑至极,也不能轻易对外人体现。这也就是荀子在其《议兵》一文中所说的:“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不然,不足以统率下属,稳定军心,威慑敌军。
他还刻意地大声地对将士们道:“不必忧虑。我和阎先生另外安排了一路兵马,须臾就到。”
将士们立即去看被几名甲士簇拥着的阎圃。
阎圃擦了擦额头的汗,强笑道:“快了!快了!后援随时会到!”
就在他二人言语的片刻时间里,站在徐晃正面的甘宁,再度向前。
徐晃挥了挥手,道:“把阎先生带到队里,小心掩护。”
说着,他提起铁矛,重重地顿在地面,凝视着甘宁步步迫近的身影。
此时北面的雷氏部曲整队已毕,也开始进攻。
此刻身在战场的将领们,正常情况下足以动员超过两万人的大军对战。但因各自本据都远隔千山万水,此时此刻只能各领数百人,展开规模微不足道的恶斗。
李齐领着刀盾手,平举盾牌,密集排列成横队先行;李贞带着领弩手们紧随其后;再后是王跃带着的数十名持枪、戟长兵的甲士,最后是雷远、叱李宁塔和扈从亲卫们。
随着他们逐渐逼近曹军队列,空中飞过来箭矢。
刀盾手把盾牌举到头顶遮护。更后排的将士或者举起手臂上的小盾遮挡,或者略微蜷身,尽量缩小目标。
箭矢落下,大部分落空。少量打在盾牌和甲胄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有几名将士中了箭,虽然竭力压抑,仍然发出惨烈的呼号,倒在地上。后排的将士略微左右分开,从他们倒地的身躯旁边绕过去,继续前进。
近了,更近了。
虽然雷远处在队列的较后方,也能够看到对面的曹军举起了盾牌、刀枪,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他的脚步渐渐加快,呼吸越来越深;心脏疯狂地搏动,血液剧烈奔涌,每一处肌肉都做好了准备,以至于浑身发热。
就在这个时候,城头上的冯习连连挥动旗帜,还有人不顾危险,探出身体向雷远的方向连连挥手,指着后方大声喊叫。
“怎么回事?”雷远急回身去,便看到北面稍远处的山林间,那个最先预报有敌人南下的哨卡的位置,连续不断地向天射出鸣镝。
鸣镝的声音很尖利,可是因为战场嘈杂的关系,此前雷远和身边的将士们都没有注意到。
至于鸣镝所代表的意义……不用猜了。那一处的山林间,肉眼可见鸟雀惊飞,林木动摇,那是曹军的援军到了。
雷远确定,自己对曹军动向的掌握并无疏漏。徐晃所部、朴胡所部、杜濩和袁约所部,曹军在巴西能动用的,目前无非这四支兵力。这四支兵力的动向,雷远也全都很清楚:朴胡所部陷在城里,朴胡本人已经死在了城头;杜濩和袁约还在围攻汉昌,出工不出力;徐晃就在眼前。
那么,这支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己军刚刚开始向前推进,背后却有敌来袭。雷远身边,原本气势十足、待要发动猛攻的扈从们,瞬间个个都露出惊愕的表情,原本向前的脚步也猝然停止了。
宕渠城头,冯习对左右说:“做好出城救援的准备!”
而曹军队列中,徐晃猛力挥舞铁矛,稍稍迫开甘宁。他觑个空隙看看北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三百零九章 突进
这支兵力,既非曹军,也非蛮酋杜濩和袁约所部,更不是张鲁的汉中军。他们是徐晃新任命的校尉何平所部。
此前徐晃破格提拔賨人何平为校尉,这是了不得的拔擢。在玄德公这一面,沙摩柯替左将军府鞍前马后打了不少仗,至今还没有获得一个正经的汉家军职,始终拿着自称的蛮王说话;而雷远在试图招揽何平的时候,拿出的职务只是个帐前吏。
雷远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他部下的郭竟、王延、邓铜等将,多少次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此刻也就仅仅是个校尉。她再怎么对何平尊重客气,帐前吏只是帐前吏而已。
但徐晃给出的,可是正经的校尉军职!
曹丞相为了笼络张鲁,连“太平真君”这种为天下士人不齿的封号都给出去了,连邺下的传教权都给出去了;赵俨在阳平关,往蜀中不知道发了多少二千石的告身文书,太守的官位许出去三十多个……徐晃给出个校尉又如何?
何平身为賨人,本来就不存在对哪个汉家政权效忠的概念。虽然他很欣赏荆州军的将士们,也很感谢雷远对他的看重,可徐晃给出的条件的实在太好了。
就在五天前,徐晃正式任命他为校尉,并调拨了钱帛、财物和兵甲,使之返回山间,招募巴、賨各部勇士,约期使之合击宕渠。
五天时间虽然短了点,但何平是颇具声望的年轻賨人,而賨人本身又剽悍敢死,习惯了受人驱使作战,因此他及时招募了数百名敢死的賨人武士,配以兵甲,向着宕渠前进。
前几日里,他的招募行动已在宕渠附近的賨人部落传出风声,引起了沙摩柯的重视。但沙摩柯毕竟是五溪蛮,而非本地賨人,难以打探到清楚的消息,因此被何平瞒过了。
这一支賨人队伍是真正的地头蛇,对地形的熟悉远在雷远所部之上,因此竟然被他们在雷远的眼皮底下聚合兵力,整顿指挥。最后,在曹刘两军对阵的时候,他们及时出现,瞬间打乱了雷远的各项部署。
为什么不用他们来攻取宕渠,而使之最后出动呢?
这是出于阎圃的提议。
他对徐晃说:“我军深入巴郡,威声未建,所以巴、賨各部,难免有轻我之心。此番南下攻夺宕渠,应当以我军本部为主力,而使巴、賨各部知晓我们覆军杀将的威风。”
谁也没料到,事到临头,朴胡带着他的部下急于进城抢掠,结果陷在城里,军败身死。而按照原定计划较晚到达的何平,却成了解救曹军的关键。此刻雷澄、李异二将刚从军营出发,沙摩柯的部队散在极大的范围内防备徐晃逃窜,何平所部一旦投入战场,必定会扭转整个战局!
战场上的风云变幻往往如此,谁也不敢说有万无一失的妙算,而那个被庙算忽略的所在,往往又会决定胜负的走向。
副将吕建匆匆赶到徐晃身边。他肩膀处的甲胄被砍碎了,头盔也掉了,发髻散乱地披覆下来,显然适才恶战得辛苦。
他大声道:“我带一些人去,冲散雷远所部,尽快与何平会合!”
“你带一百甲士过去,但不要急,等雷远所部后撤的时候,再抵近猛攻。那时候何平所部也该赶到了,你们前后挟击,一举击破。然后我甩开甘宁,与你们会合。如果雷远不退,我们先取他的首级!”徐晃沉声吩咐。
吕建立刻带人前去。
徐晃本部兵力不过数百,可他指挥调动丝毫也不疏漏。数百人形成具体而微的阵型,稳扎稳打,俨然有万军驻足的气势。这股子气势一度散乱过,可现在又重新凝聚了。
徐晃重新面对甘宁所部。他看得出来,甘宁所部已经微现疲态。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甘宁以劣势兵力,前后冲突数次,始终未能打乱己方,他和他的部属们的体力、斗志,都不可避免地下滑了。
他盘算着:只要再抵住甘宁一次进攻,就可以全队变换方向,猛攻雷远所部。待到击溃这一个方向,先不要管甘宁,直接杀进宕渠城内,然后……
身边亲卫们忽然连声惊呼。一名督将涩声道:“将军,将军!那雷远,杀进阵中来了!吕建将军没能顶住!”
“什么?不是让他……”徐晃一时间急血冲头,几有眩晕之感。
或许是因为援军猝然到来的关系,曹军将士们始终绷着的那股决死之气反倒泄了。
而庐江雷氏部曲始终还是当年那支扎根灊山,与一切往来强敌对抗的部队,他们从惊骇中恢复的速度,比徐晃想象的更快。
至于雷远,他从不缺乏身处逆境的经验,也有的是紧要关头决断的狠劲。他一点也没有动摇,一点也没有迟疑。就在双方将士们惊愕停步的刹那,他已锵然拔刀。
古人云: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在雷远看来,战场风云变幻,确实无法一一预测清楚,但眼前的敌人是清楚的。
与其为了即将到来的敌人而惶惑动摇,与其惊恐于失败的惨烈结局,反倒不如干脆利落,盯着眼前的敌人,先杀出一个胜负来!
所以雷远毫不顾及后方急速迫近的蛮夷军队,踏步向前!
统共三五百人对抗,若要鼓舞将士们奋勇冲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主将亲自向前。
他的身量较高,步幅非常大,三五步就越过了王跃带着的枪矛手,又越过李贞带着的弓弩手。
李贞下意识地伸手拦了拦:“宗主!莫要轻身犯险……”
雷远毫不停步。而叱李宁塔毫不客气地撞开李贞,紧跟着雷远向前。
再前方是李齐和他的刀盾手们,这时候他们脚步稍缓,距离对面曹军的盾阵还有丈许距离。
雷远直接就从刀盾手的掩护下挤了出来。
“射死敌将!射死他!”有曹军军官反应了过来,高声呼喊。
十几支箭矢破空飞来。
叱李宁塔箭步向前,举着他城墙般的大盾为雷远遮挡。然而双方距离太近了,箭矢抵近射击时的穿透力巨大,有一支箭簇透过盾牌表面,深深扎进了他的手臂;还有两支箭打在叱李宁塔的头盔上,刺透了厚重的盔檐,又刺透了皮质内衬。
叱李宁塔只觉得手臂和额头同时剧痛,殷红血液从额头流下来,淌过眉毛,遮挡住了视线。叱李宁塔忽然觉得有点害怕,随即恐惧感驱走了他的理智,使他狂喊一声,挥着盾牌左右乱打,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冲。
曹军不敢当其猛锐,哗然散出条缝隙,被他闯进了阵内。
雷远身前瞬间失去了遮护,有一支箭矢从他的左肩掠过,亏得铠甲精良,否则必受重伤。下个瞬间,他侧身让过一杆突刺来的长枪,顺势举刀捅进当面曹军士卒的咽喉,血液发出“滋滋”的响声喷出来,溅到雷远的脸上。他继续向前。
李齐本来有些迟疑,这时看到雷远大步前行的身影,忽然大声咆哮起来。宗主已经入阵厮杀,部曲们还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抛开!向前冲杀就是了!
他狂叫着冲到雷远的前方,借助冲锋的速度和铠甲的重量,猛地撞翻了两三个曹军士卒。他自己在地上打了个滚,踉跄着起身继续向前。他的部下们有的跟在李齐身后继续前冲,顺手将那几个倒地的曹军士卒砍死;有的则翼护在雷远身边,竭力稳定住小小的盾阵,为他排开两侧的敌人。
雷远继续向前,步幅和步频都不稍缓。
两名使用铁戟的曹军勇士吼声如雷,忽然从斜刺里跃出。李齐的部下刀盾手举盾相迎,盾牌被铁戟的小枝穿透,反被拽得脱手。
正慌乱间,空中两道银线划过,两名曹军勇士胸前被箭矢扎透,瞬时毙命。
李贞和他的弓弩手们追了上来。李贞平端长弓,抽箭向前、向左右两面乱射,专找曹军中持弓弩者,间或射翻几个扑到雷远近处的。他部下的弓弩手们也一溜小跑着向前,甚至站到刀盾手的前方,不顾生死地与敌对射,一时间把曹军的弓箭手压制住了。
“跟紧了!继续向前!”雷远向部曲将士们大声道。
“跟随将军!继续向前!”部属们大声呼喊着回应。
身后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雷远回头看了看,是王跃赶了上来。
此时雷远已经打穿了曹军的第一排队列,楔入到第二、第三排队列之间。双方的队列互相推搡、砍杀、纠缠、呼喊,血如泉涌,你死我活。
雷远忙里偷闲,拍了拍王跃的肩膀,指着叱李宁塔陷阵的方向:“往这个方向冲,彻底打穿曹军的队列!我要徐晃的脑袋!现在就要!”
“遵命!”
就在雷远探臂前指的时候,那处的曹军队列忽然大乱。
许多人一起惨呼:“吕将军!吕将军小心啊!”
雷远和王跃定神看去,只见叱李宁塔一手持盾,另一手抓住了一名曹军将官模样的人。
这人大概就是“吕将军”了,也不知是具体是何等人物。而叱李宁塔抓住了吕将军的腿,将之作为人棍,疯狂地挥舞起来。这一根人棍,连躯体带甲胄,百八十斤总有。所到之处,砸得曹军人仰马翻。
前几下的时候,人棍本身还凄惨无比地大声喊叫着,为叱李宁塔平添了几分威势。到了后几下,没声了,只有一股股的血随着舞动挥洒出来,在空中划出红色的弧线。
第三百一十章 胜利
雷远前世时,颇曾读书,读的不是什么圣贤书,而是打发时间的小说。印象里,小说中的主角,无论原本多么平庸,一旦跨越时空来到过去,就会散发出非凡的光芒:或者精通格物致知的学问,或者谙熟权谋心机,或者能提兵纵横所向无敌……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与前辈们相比,雷远着实汗颜。虽然他有一些后世的见识,可那些东西应用在当代,总须得数年经营,似乎鲜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再有能用上的,便是对于某些名人的史书记载了。但是,且不说史书的记载是否与真实相合,就算了解那些名人,又如何呢?
身在这个残酷的乱世,想要活命,就得提着刀,时时厮杀出血路。在搏杀关头,敌人是史书无载,还是青史留名,并没有区别。利刃劈开骨肉,溅出的血都是红的。
雷远反躬自省过,也实实在在地确认了,自己真是一个无能的穿越者。他最大的凭依,始终都是自己出身强宗豪右的背景,是庐江雷氏多年来聚集的部曲、徒附。
别人认为雷远善战,其实说到用兵之妙,他远未得窥门径。连续的几番战事里,他不过是依靠庐江雷氏敢于效死的大批部曲,在种种逆势局面里强杀出较有利的结果罢了。
他真正下功夫做的事,大部分也都针对着自家的部曲们。不仅是解衣推食、严刑厚赏之类当代常见的手段,更包括物质上的配给、经济上的控制、思想上的灌输,使得每一名部曲将士不仅以个体,更以家庭为单位,与宗族、与他本人深深捆绑在一起。
凭借这些,才能让庐江雷氏的力量在逐步扩张的同时,保持着足够的向心力和战斗力。使他们能够伴随着雷远不断提升的地位,发挥相应的作用。
便如此刻。
雷远并不需要特别地指挥,也不需要用特殊的辞藻来鼓舞士气。他只需要把握住将士们勇怯心态转化的那个契机,发起一次攻势,雷氏部曲自然奋勇突击,锐不可当。
而徐晃所部两面受敌,摇摇欲坠。
冯习在城头观看,越看越是悚然吃惊。
他看到双方的队列越来越模糊,将士们反复几次进退以后,虽然竭力回复阵列,却不得不混合到了一起,彼此拥挤着厮杀。敌我之间距离太近了,这时候考验的,就只是勇猛不怕死。
他看到一名雷氏部曲士卒顶着对面的刀枪并举冲刺,瞬间身上中了两刀,其中一刀扎了透穿,鲜红的刀刃破腹而出。可这士卒不管不顾地向前,接连砍死两敌,又砍伤一敌,这才浑身是血地滚倒在地。
他看到雷远的扈从首领王跃持着一杆断开的长矛,将之作为短矛来用。有一支流矢插在王跃的侧背,箭羽随着他的动作大幅摇摆,可他伸手去折断箭支的时间都没有,随着动作,献血从背后的伤处一股股涌出来。
他看到曹军的军官们竭力呼喝着,想要稳住阵脚,却发现渐渐没有阵脚可稳。而整支队伍,或者说,尚能保持整体作战的那部分曹军,开始急速地向宕渠水方向靠拢。他们依托战场边缘的灌木丛或者起伏沟壑且战且退,总数不过三四百,从城头上看去,只是小小的一撮罢了。
被留下原地的曹军或者受伤,或者失去了斗志,他们失魂落魄地跪下或者躺倒,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再坚持。
冯习的眼神不错,甚至在乱军之中找到了徐晃。徐晃不知何时丢开了他的铁矛,甚至把头盔也抛开了,只剩下一件甲胄松散地挂在肩上,束甲的皮绦断了不少。真是狼狈之极。
甘宁不断地向徐晃所在发起冲击,李齐带着数十人在侧翼配合。但他们每次进攻,都被徐晃的亲兵们舍死忘身地抵挡开。
某一次叱李宁塔挥着他的铁盾从附近冲杀而过,甘宁喜出望外地招呼他,想让叱李宁塔协同来攻。没想到叱李宁塔完全没注意甘宁的叫唤,自顾自地咆哮着,横过战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甘宁破口大骂着,继续穷追徐晃。好在稍远处,王跃已经解决了阻路的敌人,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包抄。
在这种乱世里,所谓身经百战的宿将,绝大部分都是从死人堆里脱颖而出的,个个都有关键时刻求生的经验。所以冯习看得出来,徐晃此举,显然候已不打算背水一战,而是试图抛弃将士们,跳河逃生了。
也不知徐公明的水性如何。
冯习和徐晃会面过数次,彼此谈不上交情,但毕竟同僚一场。这时候眼看他或有性命之危,隐约有些感叹。
在冯习身侧,有亲兵眼看局面好转,明显放下了心,笑嘻嘻地道:“这样看来,或许在敌人援军抵达之前,就能歼灭徐晃所部……这是在玄德公面前也能吹嘘的大事,必定少不了将军的一份功劳!”
冯习没有理会这名亲兵,他擦了擦额头的油汗,继续观战。
又一名亲兵道:“或者徐晃此人,有些浪得虚名?此刻雷氏部曲猛攻,他们竟全然抵敌不住,未免太……太……”
“住口!”冯习叱了一声。
冯习也是转战南北的宿将,曾参与过数万、乃至数十万人规模的大战。以投入兵力的数量来说,此刻城下的酣战,在他的经历中根本排不上号。
但此战的意义却重大。赤壁战后,这还是曹刘两家在荆襄战场以外的第一次对抗,其胜负,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关中、汉中乃至益州各地的判断,进而影响到许许多多人的选择。
无论曹公还是玄德公,都对益州寄予厚望,他们派出的,也都是麾下能征善战之将。但事实证明,似乎是玄德公的部下更强些。
但这并不代表雷远本人比徐晃更强。一时的胜负,参杂着许多运气因素在内,没法以此论人高低。冯习只依稀记得,徐晃对待士卒稍显苛严,故而军中都说:“不得饷,属徐晃。”现在看来,如果同在逆境的话,似乎待遇优厚的雷氏部曲更加坚韧一些。
而因为荆州与益州直接相邻的关系,玄德公在益州能投放的力量,终究比曹公要强许多。
冯习想了想,对一名小校吩咐道:“你们带人绕城走一遭,沿途叫喊,雷将军即将击败曹军,徐晃已经授首,让那些蛮夷尽快投降。”
小校刚领命拔足,他又将之叫了回来:“如果见到那些宕渠豪族首领,就说,我请他们城头观战。“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关中
身在关中,所见情形与陇上的不同。陇上的天空是湛蓝的,山上总有白雪皑皑。
这里的山,没有陇上群山那么密集,也没有那么高。春雪消融以后,视线所及的群山都露出了青黑的底色,而天空则泛着黄褐色,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这里的风也不似陇上那般爽利。陇上群山的风无休无止,像峡谷间纵情狂奔的野马群那样爆裂,像刺进脖梗子的刀一样寒冷。而关中……大概是夏天快到了吧,这里的风呼哧呼哧的,沉重而闷热,翻腾在黄褐色的天空里,就像是有人用铲子,一铲一铲地把土覆盖在苻顿的脸上,慢慢地把他埋在土里,憋死。
苻顿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可是他的同伴们喜欢。这里距离汉人皇帝的居处很近,人烟密集。那些汉人在羌胡豪杰的军威面前簌簌发抖,苻顿每天都可以看到,那些汉人农夫瘦弱的身体伏倒在地,一会儿胆战心惊地磕头,一会儿点头哈腰,竭力摆出笑容来。
同伴们非常满意于此等情形,他们仗着刀剑,可以从汉人手中手里获得一切,粮食、布匹、金银,还有女人。想到女人衣物下面裸露出的、白生生的身子,苻顿觉得自己下腹忽然有股热气腾起。
但他立刻又想到,当年汉家军队杀进凉州的时候,对羌胡的所作所为也是一样的。那几个现今威风凛凛的同伴,当时恐怕也都有跪在汉家军队马前,哭着请求饶命的经历。当时羌胡部落里的女人,一样也……
苻顿叹了口气。那时候跪拜别人,这时候接受跪拜,忙得很,又是何必?待在陇上不好么?跑到关中来固然舒坦,可这世道说不准,保不定什么时候,又得磕头求饶。
他拍了拍跟在身旁的老狗,起身往营地方向去。
脱毛的老狗殷勤紧跟着他,在他的腿边挨挨蹭蹭。
苻顿的身躯非常健壮,臂膀很宽,腰腹肥硕,看上去像一个水桶。但是个子不高,走路一瘸一拐。很多年前,他奋勇冲进暴躁失控的马群里,以断腿的代价护住了主人的性命,所以才成为牧奴们的首领……如今手下管着十个牧奴,一百七十匹好马,可谓位高权重了。
他分开齐腰的深草向前走,走着走着,人声渐渐嘈杂。
浓烈的牲畜的臭味和人身的汗臭味道裹在一起,像一个腐臭的气团,压在营地周围,风都吹不散。营地里的人群毫无规律地一撮一撮聚拢,大部分忙着整备自己的铠甲和武器。那些都是历年来与汉家军队作战时抢来的,现在许多都损坏了,成了破烂。
还有些人,是地位较高的首领,他们在部下或女奴的伺候下,梳理肮脏的胡须和发辫,抓出身上的虱子,如果能搞到些热水泡脚,那便是仙境里才有的待遇了。
苻顿不理会他们,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穿行了大约两里,翻过鹿角围栏,就抵达主人所在的本营。本营和其它营地相比,稍微整齐些,还仿效汉人的规矩,竖起几面高高的旌旗。
苻顿虽是牧奴,但曾经救过主人的命,身份就与众不同。他在营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帐幕,当他走近帐幕的时候,一个瘦弱的女人从帐幕里迎出来。
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应该很美,可现在年纪不小了。在她的额头和眼角,都有细微的皱纹,脸颊到脖颈,还有一道皮肉翻卷的伤疤,那必定是某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带来的。
苻顿问过,她叫什么,是哪里人,伤疤又是怎么回事。
她只说,自己是雒阳人,被董太师的军队掳到长安,又辗转流入军中。其它的,苻顿怎么问,她都不回答。
苻顿不计较这个。这女人懂的很多,近几个月里,她告诉了苻顿很多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事。比如这个天下有多么大,雒阳城的宫阙有多么壮观,太学石经上的字有多么美。
还有更多的话,苻顿听不明白。
不过以后慢慢会明白,苻顿愿意慢慢听下去,听着听着,还挺有趣的。
他站在原地,伸开双臂,任凭女人忙忙碌碌地为自己解开衣袍,脱下靴子。他闻到了女人发间的香气,忽然间又觉得身体燥热,于是莽撞地抱起女人,把她扔到帐幕里粗砺的皮毛垫子上,猛扑了上去。
女人并不推拒,只是低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苻顿正在解腰带,帐篷外面有个粗豪的嗓音大叫:“苻顿!家主找你!”
苻顿的动作登时僵住了。
“来了!来了!”他大声答应着,颓然从垫子上站起。女人凑上来,试图为他披上袍服,被他一把推开。
苻顿用最快的速度结束停当,冲出帐幕。
刚一露头,啪地一鞭落在他的脚前,伴随着清脆的声音飞起一阵尘土。
“征西将军召见。你和我同去,快点!”说话的是苻顿的主人成宜。
成宜是盘踞在关中的凉州羌胡豪帅之一。这名横行凉州、领有汉羌兵力数千的将领四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面如坚铁,眼神锋芒闪烁。他从中平年间跟着韩遂起兵造反,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其间几番大起大落,厮杀的时候多,而消停的时间极少。
此番韩遂再度召集诸将集会,言语中似乎有重大事宜需要决断。成宜遂领本部赶到。
当然,这些年来关中诸将互相吞并攻杀的情形不少,彼此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因此成宜前去集会,还特意叫上了苻顿。
苻顿是牧奴首领,同时也是成宜麾下最凶猛善斗的勇士。
苻顿连忙上马,跟在成宜身后。
骑士们沿着坡脊鱼贯奔行片刻,有另外几支骑队并入队伍。苻顿认得,为首的数人,乃是梁兴、李堪和侯选。他们都是与成宜身份仿佛的凉州将帅。
苻顿稍许勒马,保持在距离成宜稍远,但能够随时赶上的位置。
随着马匹奔走,前方将帅们七嘴八舌的言语传进苻顿的耳朵。
“老成!你可想清楚了,那庐江雷远是个狠人,听说一个月前宕渠之战,连带着巴賨蛮兵在内,徐晃手底下死了上万人,连副将吕建都被当场宰了!现在整个巴西郡都落在了荆州军的手里,据说兵锋直逼汉中。钟繇那老小子和我们谈什么借兵助战,天晓得是不是想借刀杀人,整死我们这些凉州人?曹刘两家的事,我们管它个鸟?”
“老侯说得没错!发疯了才去益州,傻子才去益州!要去的话,让阎行去,他不是犍为太守嘛!是益州的地方官!”
阎行乃是征西将军韩遂的女婿,一向力主尊奉许昌朝廷的。前几年去拜谒过曹公,听说极尽谄媚,最后被曹公封了个空头犍为太守回来。
提到阎行,众人一阵狂笑。
过了会儿,成宜不紧不慢地道:“说笑归说笑。我昨日切实打探到了汉中那边的情形,你们要不要听听?”
“快说,快说。”
“我听人说,徐晃这次在益州不止损兵折将。他败战之际丢弃兵器甲胄、泅渡宕渠水。泡在水里的时候,被雷远部下一个名叫李贞的神箭手射了一箭,箭透股骨,伤的极重。后来又翻山越岭逃亡,退回汉中以后,已经离不了床榻,几有性命之忧。”
“那现在汉中曹军,就全归了夏侯渊节制?”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听说,徐晃重病以后,汉中曹军全由赵俨督领,另外,因为骨干将校多死,具体负责领有賨兵的,乃是一个叫何平的賨人。”
何平是什么东西,根本没人在乎。众人关心的是夏侯渊。
“夏侯渊不是征西护军么?他现在在做什么?”李堪问道。
成宜冷笑:“汉中来人说,从没听说夏侯渊率军进入汉中,从没见过夏侯渊部下的一兵一卒。”
“这可就奇怪了……”梁兴嘟囔道:“我们几个亲眼看着夏侯渊所部经过子午道南下。现在他不在汉中,又在哪里?”
李堪皱眉道:“老成,你打听到的消息,确实无误?”
“绝然无误。”
李堪摇头道:“不对劲,恐怕有人瞒着我们做了什么。”
“咱们几个,现在还有多少人马?”成宜忽然问道。
“合起来两万人上下吧。”梁兴、侯选和李堪彼此对视。
“此番见了韩遂那老儿以后,大家务必要整顿兵马,做好万一的准备。还有,任何时候,身边都得带着可靠的扈从。”成宜淡淡地道:“不是我要防着谁,这世道里,只有手里的兵最可靠。”
众将一时间都不说话。
苻顿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跟着将军们走。
将军们的谈论,他都听见了。以前他听不懂,也从不理会,现在却好像有点开窍,大概能明白这些大人物在谈什么:是有个汉人大官希望关中将帅去南面的汉中打仗,将军们不同意,但关中将帅的首领,征西将军韩遂好像是同意的。
这可就麻烦了,怕不要火并?苻顿想着。
第三百一十二章 纵马
关中将帅之间的火并,苻顿见得多了。
尤其是韩遂这厮,翻脸特别快,下手特别狠。
在苻顿的记忆力,这些年来死在韩遂手里的关中羌胡强豪首领,怎也有十几二十个,比较有名的,比如北宫伯玉、边章、李文侯等,还有几个死因与韩遂相关,他死不承认的,比如王国、黄衍、李相如等,甚至连当前羌胡强豪的另一名领袖人物马腾的妻、子,也都死在韩遂手里。
这些年反复地出卖、背叛、火并、厮杀,使得极盛时期拥众二十余万的羌胡大军萎缩到了勉强十万,其中还包括许多挟裹在军中的老弱病残。而韩遂的地位,倒像是越来越牢固了。
苻顿听成宜抱怨过,如今韩遂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关中将帅们的上司,常常以号令的方式行事。
当谈,成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现在年纪渐长,脾气不如当年那么凶暴,其实在羌胡豪强逐步由西凉入关中的过程中,许多次纵兵抢掠屠杀都与成宜有关。甚至曾经将整片乡里的男丁杀戮殆尽,而女子全部胁迫为营妓。
苻顿营帐里的女人就是这么来的。
他曾经觉得,彼此掠夺屠杀乃是人间的常态。这阵子听那女人说了很多,却慢慢了解到,原来这样是不对的,无论汉羌,都应该有安定的生活。可是了解又如何?这是乱世,天下间就没有对的事。
苻顿胡思乱想着,不觉策马靠得太近了些。
然后耳边劲风大作,他的脸上忽然吃了一鞭。是李堪打的,打完了他还叱喝一句:“家主们说话,奴仆下人退开!”
太疼了。苻顿觉得脸颊的皮肉被撕裂了,连带着耳朵里也一阵阵地抽痛。他伸手摸了摸脸上,摸到一巴掌的鲜血。
他默默地勒马退后几步,隔开稍远些,继续跟着几名将帅。
几人策马靠近他。有梁兴的扈从,也有李堪和侯选的扈从,大家都是老相识了,也都是厮杀汉子,没人在乎他脸上的伤势。
一人低声问道:“有什么消息?将军们谈什么呢?”
“将军们觉得局势不对。”苻顿说:“怕是要打仗了。”
那人咒骂了几句,喃喃地道:“不知道这回要对付谁……老苻,咱们俩要是兵戎相见,你得手下留情啊。”
苻顿瞥了他一眼,懒得答话。这些年厮杀下来,手下留情的软弱之人早就死绝死尽,这话太蠢了。
他又觉得有点悲哀。一场接一场的厮杀,其实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死人。对于将帅们来说,有时候赢,有时候输,可苻顿只看到越来越多熟悉的人死在眼前。他们的尸体在污泥中朽烂,可谁会在乎他们呢?
不远处,旌旗猎猎、鼓角相闻,韩遂的大营到了。值守的骑兵发现了他们,吹起嘹亮的骨笛,通知营地里的人们。
成宜勒马停步,向苻顿招了招手:“你紧跟着我,若有什么异动,不必顾忌,立即动手。”
苻顿按了按腰间长刀,重重点头。
一行人向大营内行去。
韩遂是凉州名士出身,曾经当过州从事,极有声望。他的本部兵马以汉家将士为主,大营也是汉家规制,举凡旗帜、拒马、堑壕、哨卡些微不乱,整齐有致。
但中军大帐用的是羌人的穹庐。半圆形的帐幕用毡布覆盖而成,用烘烤过的树枝和动物骨骼作为支撑,像是巨大的伞盖。伞盖中央是空的,可以透气冒烟。
此刻帐门开着,可以看到韩遂正坐在穹庐里。这几年,他的气派越来越大,老兄弟们前来,竟也不出帐相迎。
成宜冷哼一声,大部迈入帐内,在铺设绸缎的内圈座位落座。
苻顿低着头,半跪在成宜身后,像座雕塑般一动不动。
此时梁兴、李堪和侯选三人也都入来,所谓的关中十将,已到了九人。没有到齐,但所有人保持着一定的默契,谁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高踞主位的韩遂轻咳一声:“该到的都到齐了,我便有话直说。”
韩遂约莫五旬年纪,面容清癯,脸上皱纹很深,颌下须髯斑白。他虽作汉家文士打扮,但眼神极有威严,座位旁边,更搁着一把离鞘的长刀。长刀黑沉沉的,上面隐约有干涸而无法擦拭干净的血迹。
“文约将军,请说,请说。”性格圆滑的杨秋道。
“汉中那边传来消息,夏侯妙才和徐公明,深入益州巴郡,与刘备所部接战不利。曹公以为,刘备来势凶猛,非得投入重兵才可。所以,此前司隶校尉钟元常遣人携了曹公亲笔书信来,给我们提了两个建议,由我们选择其一。”
杨秋适时道:“哪两个建议?”
“第一个,曹公愿意额外提供物资、粮秣,并出面约束汉中张鲁,由我们几个,聚集两万到三万的精锐,进入汉中,再以汉中为基地,向南发起进攻。”韩遂看了看众人,继续道:“曹公准备了告身文书在此,凡是参与攻入益州的将帅,可分任蜀郡、巴郡、广汉、梓潼等郡太守,并授以将军职,容许以本郡为养兵之所。”
有人嗤笑一声:“那就是叫我们让出关中,远离凉州。大伙儿都去益州,与文约的贤婿做伴咯?”
“益州是天府,果然能据有益州的繁华郡国,那也堪称一套富贵,不差了。”杨秋腆着脸笑道。
成宜沉吟片刻:“只怕拿不下益州,先丢了关中、凉州。”
过去这些年里,关中将帅不是没和汉家朝廷打过交道,对那些朝廷官员的诡诈无信深有认识,无论彼辈嘴上如何许诺,一旦落到实处,往往都在算计着坑害凉州的羌胡土棍。
最近半年来,曹丞相对关中将帅的封赐和许诺不在少数,但说到起兵作战,所有人第一反应仍是怀疑。
“韩公,第二个建议呢?”梁兴看看帐中沉默,主动问道。
韩遂往后仰了仰身体,沉声道:“第二个建议,便是我们让开从潼关到汉中的各条道路。曹公将会亲提大军,攻伐益州。”
穹庐之中,好几个人同时“嘿”了一声,群情耸动。有人摇头道:“这……莫不是把我们都当傻子了?”
韩遂面色不变。他是关中诸将里实力最强的,也是威望最高的。但诸将之间本无统属,此等重大决断要达成一致意见,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做到的,须得一步一步来,徐徐图之。
他向杨秋递了个眼神。
杨秋起身站到众人当中,仰天笑了两声。对于此番曹公的两个建议,他与韩遂已经盘算了数回,此刻的言辞,也早已打好了腹稿,待到众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他轻咳一声,便要发言。
可是就在这时候,帐幕以外,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啸。
那是万马践踏地面发出的轰鸣,那是无数人狂呼怒吼汇成的浪潮,那是摧枯拉朽地冲破重重营寨的,仿佛能够扫荡一切的狂风。那声响由远及近,卷起半天高的尘埃,声势越来越强,威势越来越盛!
“怎么回事!”韩遂大怒起身。
这是他的大营,是他上万精锐部下集结的所在,谁敢在这里肆意妄为!
亲卫们慌忙打开帐门,使得所有人的视线能够投射出外。
下个瞬间,帐中所有人都露出了警戒的表情,而杨秋一屁股坐倒在地。
韩遂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此刻这来人,更加可怕。
杨秋以手撑地,几番挣挫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道:“马马马马马马……马超来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猛兽
马超来了。
韩遂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马孟起这小子,实在太桀骜了,根本没法用通常的道理去打动。今日召集诸将商议的事情,更是马超一直反对的。所以韩遂才避开他,转而召集其余诸将,意图先行明确意见,再回头慢慢与马超磨蹭。
谁知道他竟然来了?是谁吃饱了撑的,把这消息泄露给了马儿?韩遂下意识地狠狠扫视身周众人,想要找出那个泄密之人。随即他又对自己说,得了,扶风马氏在关中经营多年,有什么消息,真的能瞒住彼等呢。
韩遂经历得多了,终究不至于像杨秋那样失措。他叹了口气,调整着面部肌肉,慢慢摆出一个和煦坦然的笑容来。即使那数百人的骑队直逼到眼前,把大蓬黄土尘埃挥洒到他的身上,这笑容也一点都不改变。
被卷带起的尘土慢慢洒落,一匹高大之极的战马停在韩遂面前。
韩遂笑道:“贤侄的英风锐气,毫不下于寿成。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啊,哈哈哈……”
而马超下得马,只看看周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韩遂在说什么。
马超站在韩遂身边,几乎比韩遂高出大半个头。他身披鱼鳞铠,腰挎长刀,外罩着锦缎戎袍,闪烁寒光的兽面盔下,露出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他的眼眶比常人较深些,双眼陷在盔檐和剑眉的掩护之下,只偶尔看到眼神中的寒光一闪。
这时候,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马超的脸色有些阴沉。于是每个人都竭力笑了起来,俱都向马超招呼寒暄,想要冲散这种过于紧张的气氛:“吼吼,哈哈,孟起,你来了啊,快往里面请。”
马超不与任何人答话,随手一掀袍袖,大步迈入穹庐。
“你们谈些什么?我也想听听。”他说。
穹庐里或站或坐,挤挤挨挨地拥了二三十人。也不知为何,气温有点升高,毡布的表面便蒸腾出一股牛羊的膻气和人体的汗臭。
听得马超发问,杨秋讪笑着行礼:“孟起,巴郡那边战局变化,曹公有意请我们去益州作战。呃……大家正在商议,不知是否应该举兵响应。”
“益州?”马超扬眉问道:“曹孟德给了什么条件?”
杨秋小心谨慎地道:“曹公愿意额外提供物资、粮秣,并承诺说,凡是攻入益州的将帅,可分任益州各郡国太守,并授以将军职,容许执掌本郡军政大权,以本郡为养兵之所。”
“益州统共十来个郡国吧,在坐的十名首领一齐南下,倒像是能把益州全占了。”马超拍了拍额头:“还得加上阎行那软骨头,占十一个郡国,哈哈。”
韩遂的部将阎行也是凉州罕见的勇士,曾在马腾与韩遂火并的时候与马超对战,以折矛挝伤马超的脖颈,可马超素来蔑视阎行,只当他是倚多为胜的鼠辈。
听得马超蔑称阎行,韩遂的神色依旧不变。
冷笑了几声,马超又问:“我们如果去益州,关中的地盘呢?凉州的本据呢?曹孟德有没有个说法?”
杨秋瞥了眼韩遂,答道:“孟起不必过于担心。曹公此前已经答应了,将以文约公为凉州牧。凉州的本据,文约公自然会替大家好好照顾。另外,咳咳,孟起如果不愿意常驻益州,青州牧的职位,也已经虚位以待……”
说到这里,韩遂插话道:“哪怕贤侄有意凉州牧,也不是不可商量。我倒是很想见见青徐之地的海岱风物。”
马超哈哈大笑,笑声在穹庐中往复震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此时众人听得马超如此狂笑,瞬时相顾失色。
诸将暗想,此番韩遂约请众将商议,唯独落下了马超。且不论关中诸将最终决定如何,只这刻意排斥马超的举动,就足以使得马超勃然大怒。
而韩遂这时候再谈什么凉州牧的职位,固然盛意拳拳,却未免太过虚伪……归根到底,马超只求横行无忌,和他谈官职利禄,分明是牛头不对马嘴。
笑声忽停,马超脸色愈发阴沉,众人鸦雀无声。
“近年来,汉羌各部之所以在关西站稳脚跟,靠的是手里的刀、胯下的马,靠的是我们掌握的力量。如果离开了本乡本土,我们还能保有原来的力量么?汉羌各部一旦失去力量,朝廷会如何对待他们?如果我们失去了汉羌各部的支持,朝廷又会如何对待我们?”
马超怒气勃发,大声咆哮着:“几十年来流淌的鲜血比陇上群山的雪水还要多,这都不能让你们清醒?你们这些土狗、虫豸也似的货色,有什么底气去当汉家朝廷的将军、太守!曹营大将徐晃新败,你们又哪来的信心,能在益州占到荆州军的上风?你们以为那庐江雷远可欺,准备跟着夏侯渊去收割战功吗?还是刘备的使者每次见你们,都客客气气,厚馈金银礼物,所以你们将之当作软弱?”
“一群蠢货!”马超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扭曲,额头上青筋乱跳。
而诸将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
按照岁数来说,马超在关中诸将里是小字辈。在座的许多人,都和马超的父亲,现在朝中为卫尉的马腾相交甚密,可面对着杀气腾腾的马超,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摆长辈架势。这些年,马超这厮杀死的叔伯辈,可不少了!这小子不是人,是一条活生生的恶狼啊。
杨秋心道不好。
在关中将帅当中,他和韩遂两人,都是比较亲近朝廷的。皆因这两人都是凉州地方的士人出身,哪怕失去了聚合的汉羌兵力,依然有其身份上的凭籍。此番曹丞相意图经略关中、益州等地,私下里便秘密给予韩遂、杨秋极优厚的承诺。
而其他人呢?他们或为乘乱世而起的贼寇、或为攻劫州郡的汉化羌人,他们的根基全在关西,也只在关西。他们不能离开汉羌各族的兵将,正如汉羌各族的兵将绝不愿意离开关西。
他顾不得心头的怯意,大声说话,想要阻止马超说下去:“孟起,如今曹丞相威势如此,难道我们能够一直对抗下去,对抗到死?你刚才说的都是小儿辈的胡话!”
马腾入朝以后,马超立即掌控了扶风马氏的全体部曲,俨然是关中诸将的翘楚。他最厌恶的,就是别人将他当作晚辈。偏偏杨秋还口不择言!
韩遂连忙起身,带着满脸笑容去打圆场。
可马超已然眼中凶光暴闪,大步踏到杨秋的面前。
一时间,杨秋只觉得对面那狰狞的兽面头盔之下,是一头真正的嗜血猛兽!
猛烈的危机感驱使他大叫一声,拔刀在手,还下意识地舞了个刀花。
你拔刀做甚!韩遂来不及喝止,马超已经动了。
马超的动作快如闪电,一掌就拍飞了杨秋的长刀,另一掌按在了杨秋的脸上,将他按倒在地。
马超指掌间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使得杨秋顿时惨叫出声。
原本气氛肃杀的穹庐里,忽然爆出巨大的声浪,所有人都在狂乱地大喊:“不要啊!不要动手!手下留情啊!”
还有人自己不敢向前,却对着护卫们喊道:“拦住马超!拦住马超!”
几名护卫应声飞扑上前。
迟了。
杨秋挣扎着,嘶声狂叫。
马超的巨大手掌覆盖在杨秋的面庞上,将他死死地压住,而食中二指往他眼眶里深深地扎了进去。仿佛钢铁般的指节在眼眶里搅了搅,挤出浅红色和淡黄色的液体,继而带出些稀烂的血肉组织。
杨秋的惨叫声瞬间微弱。他的四肢还在抽搐,有股臭气从身下散发出来。他活着,抑或已经死了?
穹庐中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
看着马超满不在乎地起身,挥拳出脚打散了几名扑上来的扈从;看着他往铠甲上抹干净手指;看着他的视线从在场诸将的脸上划过,并不特别凶狠,却叫人打心眼里发冷,冷得浑身格格发抖。
马超笑了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这厮勾结曹操,图谋于我……居然当我不知道?”
第三百一十四章 父子
帐中有几人,比如张横、程银等,已经满头冷汗地瘫坐在地。
这两人素来与杨秋友善,也是关中十将当中较倾向韩遂的。可这时候,他们眼看着老搭档落得这等下场,却怎么也提不起胆量去与马超放对。
倒是成宜有些胆量,他向前一步,看看杨秋的样子。
杨秋还在抽搐着,喉咙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
成宜叹气道:“救不活啦。哪位给他个痛快吧!”
张横脸色惨白,与程银对视了一眼,低声答道:“老成,你来动手便是!”
“好。”成宜向马超点了点头,随即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半蹲下来,割断了杨秋的咽喉。血从刀口流出,顺着脖颈淌到地面,把一片华美的毡毯洇成了赭色。在陇上羌胡部落中威名赫赫,又横行关中,经历无数战阵的杨秋,就这么死了。
浓重的血腥气在穹庐中弥散开来,一名卫士将帐门整个掀开,透一透气。
帐幕外有杨秋的部下们等候,他们顿时发现了自家首领的死,于是躁动起来。但也没谁特别激动,道理大家都明白,首领已经死了,还要怎么样?
马超数百铁骑在此,这时候再向杨秋表忠心,是想赶着殉葬吗?
一名马超的部将说了几句,杨秋的部下们都坐了下来,各自把武器接下,放在身前。
成宜擦了擦短刀,又拖着躺倒在地的苻顿,将他拽回自己身后。
苻顿便是适才受成宜等人指挥,试图拦阻马超的几名扈从之一。他从马超身侧过去,想抱着杨秋脱身,却被马超往后颈打了一拳,这时候两眼翻白着晕厥过去,整个人都是软的。
马超向成宜举手示意:“没用大力气,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成宜微微颔首。
其余几名扈从,这时候也被各自的首领带开。站在穹庐中央的,便只有马超了,他转过身来,冷笑着盯着韩遂。
韩遂叹了口气。
他捋了捋胡须,借以掩饰不断打颤的下颌。而背后的衣袍,早已经湿透了。这种时候,任凭他有再多、再动人的言辞,都发挥不了作用。
这种局面,让韩遂简直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逼迫马腾弃众前往邺城的,马寿成这个人虽然也雄武异常,但行事瞻前顾后,时常犹豫动摇,所以长期被韩遂玩弄于股掌之上,好几番争竞都吃了大亏,以至于妻、子都死在韩遂手里。若马腾尚在,至少是个能言语沟通的对象,自家何至于要面对一条疯狗?
想到这里,韩遂愈发后悔了,悔得肠子都疼。当时就不该杀了马腾的嫡子!若嫡子尚在,哪里轮得到马超这个汉羌混血的贱种统领扶风马氏部曲?
“唉……”他发自内心的长叹一声。
“杨秋怎么就勾结曹操了?怎么就图谋你了?”韩遂直视着马超,语气沉痛地道:“这些日子曹公派来的使者,每一个我都亲自接待了。怎么,贤侄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周边众人心中都道,你还背着马超召集众人,明摆着有所图谋呢……杨秋是替你死的!焉知马超不想杀你?可这话没法说。自从马腾离开关中,关中诸将当中,有威望、能服人的就只剩下了韩遂。如果马超敢向韩遂动手,那整支汉羌豪强的大军,当场就要散了。
问题是,马超真的不想,或不敢杀死韩遂吗?谁也不敢保证。韩遂只是在赌,在碰运气。有人甚至想到了,如果马超当场杀了韩遂,自己该怎么办?一定得立即跪下求饶表忠心,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恍惚间,马超的冷酷嗓音在帐中响起:“问的好!”
他大步向前,迫近韩遂:“此前韩将军攻伐武威太守张猛的时候,钟繇也遣使来见我,承诺了优厚的条件,要我想办法诛杀韩将军,控制关中羌胡联军。所以,我有没有想过,要杀了你呢?”
帐幕中有人低声惊呼。
马超继续道:“对了,钟繇这厮写的一手好字……所以他的手书,我带在身边呢。韩将军,你不妨猜猜,钟繇许诺我什么?他打着曹公的旗号说话,大方得很呐!”
“这……”韩遂脑筋疯狂转动。他明白,马超并不是真的让他去猜测钟繇许诺的条件,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马超的话。
马超所说的,应该是真的,这狂妄凶横的小儿懒得在这种事情上作假。可是钟繇为何如此?是他擅作主张,还是曹公的授意?如果是前者倒还罢了,如果是后者……曹公的心意,可就太可怕了。
韩遂并不怕死。这么多年厮杀争战下来,他的心志已经被锤炼成了最坚固的铁。但他害怕自己死的毫无意义,害怕自己死后还要留下贼寇之名。
他想做的,始终是割据凉州甚至关中的一方诸侯,而不是贼。所以他才会始终不断地与朝廷沟通,不断协调关中将帅与朝廷的关系,甚至在数月前力排众意,允许曹军经过关中,前往汉中驻扎。
可是,即使自己耗费了无数心血,在朝廷,在曹公的眼里,自己依然是外人,是敌人,是需要以谋划诛除的对象么?
韩遂长叹一声:“我没有什么要猜的。孟起你直说吧,你想做什么?”
马超厉声道:“关东人根本不可信,他们的要求,我们一点都不能听!立即整军秣马,准备作战吧……去他妈的益州!我们只要手里的关中和凉州,谁也休想夺走!”
“那就是要再度造反了?”韩遂有些疲惫地问道。
“什么叫造反?”马超仰天打了个哈哈:“我们是要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
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么?这是左将军的使者最近往来关中,反复宣扬的口号。
原来马超打的这个主意。
曹刘两强之间,曹公的势力终究更加强盛,玄德公想要拉拢关中将帅,提出的条件也更加优厚。
韩遂对此素来是怀疑的,条件再优厚,也得拿命去换。但马超看来是被说服了……不不……此人桀骜张狂,哪里会被人说服?他只是借这由头,想要继续自己肆意纵横的生活罢了。
“孟起,你要讨曹灭贼,有没有考虑令尊的安危?”韩遂问道。
马超愣了一愣,随即放声狂笑。
“我父现在邺下,正如将军之子亦在邺下。”笑了半晌,他才一字一顿地道:
“既然要做大事,怎能顾忌太多?今日马超就放弃在邺下的父亲,愿意将韩将军当作父亲,也请韩将军放弃你那人质儿子,把我当作自家的孩儿。我们两家合兵,共拒曹操!怎么样?”
此人竟然公然表示不要生父的性命?竟然口口声声要做我的儿子?韩遂简直被这种全无底线的行为震惊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甚至不想面对马超充满杀气的凌厉眼神,只能抬手支撑住额头。
眼睛一闭,愈发觉得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