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贤臣
“哦?”
玄德公止住扈从的脚步。
“士元,这个益州来人……十分重要么?”
以常理而论,既然讨论入蜀,便绕不过益州与荆州接壤的巴郡。甘宁乃是巴郡临江县的大姓出身,曾经做到过郡丞一级的大吏,再有多年沿江纵横、为非作歹的经历。如果说要讨论后继的具体操作,庞统以外,甘宁就是最好的补充。
玄德公之所以在与吴侯的谈判中留下甘宁,也正是看中他的作用。
但庞统的意思,竟然是说,这个益州探子比甘宁更重要?
刘备又想到,如果这么做,是否会使得甘宁有所不满?
刘备看了看庞统自信十足的神情,又下意识地看了看雷远。
雷远慌忙出列:“主公,此前只禀报说带来一个益州探子。然则,来公安的途中,这人又自陈乃是刘季玉幕府中的官员,奉刘季玉的命令,来荆州公干。”
“此人是谁?”
“刘季玉幕下,军议校尉法正。”
军议校尉的官职,众人谁也没听说过,估计是刘璋自己创设的职位,像是参议军事的近臣,大概有点类似于江东鲁肃曾任的赞军校尉,但不知道实权如何。
至于法正这个人……
玄德公捋了捋胡须:“法正?”
诸葛亮欠身道:“此人乃扶风郡人,字孝直,因关中羌乱而避入蜀地。祖父法真有逸名,其父法衍,曾任司徒掾、廷尉左监。”
“法真……我想起来了,玄德先生嘛。”刘备微笑:“倒是有趣。”
法真号曰“玄德先生”。此君乃是数十年前天下知名的隐士,据说体兼四业,学穷典奥。玄德公年少时也曾研习儒学,故而知道这位的名声。至于为什么一位隐士能够赢得大名,实在不可细说。
刘备此时提起,当然是指此人名号与自己相同。座下众人连忙发出适当的笑声。
“续之以为,这法正是何等样人?”
嗯……我以为,此人名垂史册,乃是天下罕见的谋臣?雷远心想,话可不能这么说。到底只是个抓到的益州探子,自己若说的太多,别人还以为有什么背后的原因。
于是他沉吟片刻,道:“虽委质于庸常之主,却绝非庸常之人。”
“那就先请这位益州军议校尉来见!”刘备挥手道。
须臾之后,堂下走进一人。只见此人身高七尺上下,年约三十余岁。相貌寻常,但一对浓眉细密而长,两眼有神,颌下短须梳理得整齐光亮。
此刻汇聚在厅堂上的群臣,无论谋臣猛将,或为一时风云际会的荆楚英杰,或为追随玄德公多年的天下骁锐,群聚一处,自然便有非凡气势。可是这人迎着一众文武打量的眼神,全然不见慌乱的神色,眼神平静得就像是一泓湖水。
也不知为何,许多人瞬间就去看了眼庞统。当代臧否人伦之风极盛,所以大家都觉得,一日之间能见到两个出众人物,着实巧得很,也很有运气。
这人向前几步,不卑不亢地行礼:“刘益州所遣,军议校尉法正,见过左将军。”
他的声调不高,但用的乃是极标准的雒阳正音,果然不愧是三辅之地儒学世家子弟,只这一口极清朗明白的言语,就把在座绝大多数人都比下去了。
堂上文武们不禁镇动,镇动之后,又不免怫然。适才庞统上堂,那是荆州从事拜见主君,在场的都是同僚,又多荆楚士人的小伙伴,自然没人与之为难。此时来者是刘季玉的部下,据说还打着商旅旗号混入夷道,意图打探荆州的底细,众人便不客气。
不待玄德公问话,潘濬先问:“你就是法正?”
“正是。”
“你身为益州僚属,来我荆州,为何要隐姓埋名,潜藏身份?难道是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么?”
潘濬身为治中从事,主要负责的,乃是荆州各地的律法刑名。他本人又是方严疾恶,义形于色的性格,对这种蝇营狗苟的行为大是不耐。
玄德公也不阻止潘濬,只是微笑着看着堂上,等待法正回答。
法正答道:“我在成都时,曾在别驾张松府上做客,当时见到了有一人,似乎是贵方的左将军从事中郎孙乾。还没等我上前问候,他就匆匆忙忙,掩面而走。是以,我觉得荆州的风俗大概如此,登门拜访都得隐姓埋名。所以此来荆州,特意入乡随俗,以免诸君不快。”
“这……”潘濬一时气沮。
这些日子以来,玄德公向益州派出的使者数量甚多,对有些重要人物,更遣出己的有名望的说客去访问。
比如雷远知道的,刘璋的重要政敌、益州巴西太守庞羲那边,就是简雍在负责。短短数月里,简雍经由峡江水陆道往来奔波了几回。但孙乾去过益州别驾张松的家中拜访……这消息,雷远可真不知道。
潘濬不甘心,立即重整旗鼓,再度指责:“砌词狡辩!我方的孙公佑访问贵方益州别驾,乃负有双方之间机密的公事,非你这区区军议校尉所能预闻。你既然受刘益州的命令来此,便是为了刘益州的脸面,也该自重身份、堂堂正正,又何必藏头露尾?”
法正道:“贵方的从事中郎只见别驾,却不敢见益州牧;与之相比,我法正到底还站在左将军、荆州牧的身前回话,已经算得堂堂正正。”
潘濬一时无语。
玄德公广遣使者深入益州,乃是事实,如今被人揭了出来,委实很难以言辞掩饰。潘濬又不是那种思绪敏锐的辩士,言语当中说什么孙公佑负有机密公事……简直就在直说玄德公鬼祟了,词语大是不妥。
庞统连忙出来圆场。
庞统虽然有时候手段激烈,但不是性格偏激孤僻之人,相反,他待人接物极有水平,到哪里都能得人赞誉。此前他在夷道时,特地私下求见了正在夷道公干的乐乡长蒋琬,重新连络自己在荆襄的人脉。
当然,他在南郡功曹任上曾经潜入乐乡,参与安排了对时任乐乡长雷远的刺杀……这事情无须再提,不妨让它随风而去。
蒋琬又是潘濬的姨兄,两人一向亲密。那么庞统当然也不能眼看着潘濬出言不慎,惹出事来。
这时候庞统笑着出来圆场:“承明、孝直,两位不要斗气。孝直此来,确实是奉了刘益州的意旨,我在夷道接到了他,就直往公安城来,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刺探消息……”
刘备也笑。
他问道:“孝直先生此来,是代表刘益州么?刘益州有什么话让你告知予我,不妨说来。”
法正再度躬身行礼道:“刘益州让我来询问左将军,如今曹公势大,荆州诸君危如累卵,却不知,有什么左将军有什么维持局面的良策。”
这叫什么话!堂上立即有人怒极反笑:“曹公威力实强,然则,若荆州之人危如累卵,益州之人算什么?齑粉么?”
法正摇头道:“不然。益州之人,早就清楚非曹公的对手。某日曹公挥师南下,我们便安然跪伏而为臣虏,如我等辈,或许还能累官而至二千石。反倒是荆州诸君,其势与曹公仿佛水火,日后或有不忍言的下场。所以,我主让我来问一问左将军,这也是汉朝宗室间的情份。”
通常来说,说客们都惯于高抬自家,而贬低别人。如法正这般,上来就把自家益州全体全都贬成了跪地请降之徒,实在有些突兀,让别人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有些心思细密的,忽然想到,难道刘季玉也有了归附曹操的意思?想到这里,不禁脸色发白。
刘备不动声色:“原来如此,那可要多谢刘益州的好意。荆州上下,只知道以顺讨逆,旌善伐恶,至于下场,倒也不必特别担心,怎也能名书竹帛,为后人传诵。倒是益州……如此天府之国里,竟没有愿意扶助汉室、力挽狂澜的贤臣?”
“愿意匡扶汉室的贤臣,自然是有的,数量还不少。”法正应声道:“怎奈,留给贤臣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事,大家还是跪伏为曹公臣虏,比较妥当。”
刘备凝视着法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英主
当天的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虽然会议的内容如何,参与的每个人都三缄其口,但某种特殊的气氛还是在公安蔓延开去,又渐渐传播到荆州各地。
那种气氛中,既有将要面临强敌的紧张感,又有文臣武将们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还有最底层的百姓们对未来的忧心忡忡。
但这样的气氛与玄德公无关。他是荆州之主,是誓要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英雄。既然玄德公已经下定决心,部属们就必然要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而百姓们,终究只是被驱动、被号令的一群人。
在当天会议之后,玄德公并没有发布任何相关的命令,而是召集不同方面的人员,不断咨询、规划。会议的规模有时候较大,有时候只有寥寥三五人,而诸葛亮、庞统和法正三人,始终在内。
数日以后,左将军府再度发出人事擢升的命令,以诸葛亮、庞统并为军师中郎将。
这条命令发出之后,廖立惆怅的表情怎么也掩饰不住,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几句。
而原本单独一人位居所有文臣之上的诸葛亮倒是很坦然,在任命发布后的当晚,一贯忙于案牍不辞辛劳的他较早离开了左将军府,在自己家中摆了一场小宴,与庞统畅谈一夜。
次日诸葛亮按照原定的行程,再度前往临烝,这一次,他额外获得了督四郡军民事的头衔,成了事实上的荆南四郡负责人。
于是众人也更加明白,孔明的地位一如往常。严格来说,诸葛亮并非玄德公的幕僚,而是荆楚士人的代表,是玄德公与地方的纽带。随着玄德公将精力投向西面,诸葛亮在荆州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固,执掌的权力也越来越重。
而庞统则在左将军日常所居厅堂以外获得了一处单独的厢房,他埋头在内整理核查种种军务上的数字,新设立了各种明目的卷宗,把地位较低的幕僚们迫得团团乱转。
随着两位军师中郎将分别担负各自的任务,玄德公似乎闲了下来。
连着几日,他都陪着益州使者法正,在公安、江陵等地游山玩水、登临古迹。两人形影不离,出则同行,入则同榻。
法正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获得这样的待遇。
在他人生的数十年里,从来没有像这几天那样充实,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飘飞,好像是在梦里,举凡想象得到的,都会变成现实。
他勒马在高坡之上,眺望如练的大江,只觉得就连阵阵江涛拍岸之响,都像是在吟唱着某种让人斗志盎然的旋律,飘荡在江面呼啸的风中,激荡着千百年来登临揽胜的英雄之志。
这种晕晕陶陶的感觉,好像不久之前曾经有过,那又那么不同。
就在月余之前,他曾在成都的肆中纵饮至醉,甚至把自家传了两代的古琴,都拿去换了酒钱。他不爱酒,只是想要这种迷醉的感觉,沉浸在这感觉中,就可以忘记那些庸人们的讥诮、同乡们的污蔑。
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此,分明怀着凌云之志,分明有看清这乱世涛涛的慧眼,却挣扎不出身边这些小人织就的罗网。他们就像是一坨又一坨肮脏污臭的泥,层层叠叠地围绕着你,迫使你要么变成同样的一坨泥,要么就窒息在泥里,成为泥塘里的尸体,还要作为失败者受人唾弃。
法正简直要崩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有时候他喝醉了,都会痛哭流涕,别人却只道他官瘾发作、佯狂求名。
想我法孝直,出身儒学世家,家风名节,代代传承。谁能料到,到我这一代,因为天下大乱而不得不一时避难于巴蜀,却把自己生生给陷进了刘季玉下属没有穷尽的倾轧之中?
法正素来是高傲的。他自命有王佐之才,若得英主重用,足以化作万里长风,横行于世。可益州这地方,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太多人浑浑噩噩地度日,太多人只求自家的荣华富贵,全无丁点的远虑。
某一日里,法正实在看不得这种丑态,与同僚们大吵了一场,才到酒肆中发泄。正喝得七荤八素,却撞见了一个老友。
那人乃是益州别驾张松,算是益州官场里,与法正交好的寥寥数人之一。就连法正的军议校尉,也是得张松的推荐。否则的话,没有这点俸禄,只怕全家都要饿死了。
当时法正正在晕晕乎乎的当口,却清晰记得张松对自己说的话:“法孝直,法孝直,你一身才学,却沦落至此……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法正还以为,张松是来劝自己稍稍压制棱角,于是翻了个白眼,索性胡言无忌:“自然是因为益州并无英主……既无英主,要英才何用?”
没想到,张松听了以后非但不怒,反而向前半步,压低了嗓音:“既然益州没有英主,益州以外呢?”
法正哼哼冷笑:“益州以外,自然有英主。可惜我错踏一步,便要虚掷半生,再难挽回。”
张松笑了起来。
而法正继续晕晕乎乎,也不知怎么地,就被张松带到府里,沐浴更衣,又灌了一肚子的醒酒汤,然后就见到了在张松家中做客的孙乾。
法正此前在左将军府正堂中说什么孙乾掩面而走,完全是胡扯。他从那时候起,就和孙乾密切往来,更拉了自家至交孟达,与张松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早就绸缪许久。
但没有亲眼见到过荆州情形,没有亲眼见到过玄德公,法正终究有些忐忑。所以当刘季玉感觉到了北方的威胁,准备派遣使者前往荆州的时候,张松推荐了法正,法正便领命前来。
现在他见到了自己想见到的一切,这一切,比他想象中的更好。
玄德公真的就像传闻中那样,既宽仁爱士,又雄略超群。法正有时候看着他规划大计时充满自信的慨然身姿,简直就像是不断放射出光和热的太阳,让人兴奋得浑身发抖。与之相比,刘季玉连虫豸都不如!
这才是英主!这就是我期待的,我想要侍奉的英主啊!法正在心里对自己呐喊着。
更不要提玄德公对自己的厚待了。
法正明白玄德公希望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样的待遇,未必全都出于真心,或许有不少功利的意图掺杂在内。但主君与下属之间,本来就该如此,我有一身的才力愿意倾囊而出,而主君也毫无保留地给予厚待,这就是两方相待的诚意!
可惜,可惜我现在还是刘璋的僚属,暂时还得压一压心中的热望。又好在我是刘璋的僚属,凭着这个身份,我能做的太多了。
“孝直,你在想什么?”
法正眺望大江,陷入深思。刘备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这才好奇地发问。
“我想,在这滚滚江畔,千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经过,留下无数故事。而千百年后的后人再看这大江,他们会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我们?他们又会怎么看我们?”
刘备策马向前,与法正并辔而立:“大丈夫立世,为所当为,为所必为,只要无愧于心,何必考虑后人的眼光呢。”
就在这两人感慨的时候。
简雍带着雷远,正往荡寇将军府去。
简雍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续之,你是没见到那两人的黏糊劲,天天在一起,不是游山玩水,就是摆酒设宴。再这样下去,我看他们俩索性拜堂成亲吧!”
雷远忍着笑,连声道:“宪和先生,慎言,慎言。”
他知道,因为自己成了赵云的女婿,因此如今在这些玄德公元从眼里,较以往亲近许多,所以简雍才会当着自己的面胡言乱语。其实只是开玩笑罢了。
非要说起来,玄德公的部下们,倒有许多上过玄德公的榻。而玄德公最早的床伴,恐怕就是简雍本人呢。
他加快脚步:“我们赶紧叫上甘将军……既然计划已定,今天就出发。”
第二百八十七章 勉励
荡寇将军府。演武厅。
厅门掩着,门里劲风呼啸,叱咤之声轰响如雷。
雷远低声问门旁的扈从卫士:“大概多久了?”
卫士抬眼看了看天色:“小半个时辰吧。”
“小半个时辰还没完?甘将军很勇猛嘛!”
“雷将军,你倒是听听里头的声响,甘将军喘得多急啊……已经被打翻了三回!听说牙都松了!”
简雍沉吟道:“那也不错了。我听说,上次魏文长来,关将军轻轻松松地将他打翻了五回。”
“魏文长是比甘将军差点,每次来都是输了又输。”卫士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我家将军说了,只要能多用点心思,再过两年,他必定是斩将搴旗的悍将。”
雷远心道:原来魏延与关羽情好甚密,常常来关羽家中习武,所以才学到了关羽的高傲性子吧。其实,魏延现在也是悍将,只不过寻常悍将,入不得云长公的法眼而已。
甘宁就不一样了。他虽人到中年,体力不如魏延那么强盛,可是长年累月在沙场中磨炼出的纯熟技巧和战场直觉,恐怕比年轻的魏延强出不止一筹。
此前的会议上,玄德公也宣布了对甘宁的任命,以甘宁为偏将军,为关羽之副贰,同领荆州水师;另以甘宁本部在公安城下败绩、甲胄器械多缺的缘故,授环首刀两百口,精良甲胄二十具。
这个任命,其中有些特别的地方。甘宁名义上作为关羽之副贰,地位在关平、周仓、傅士仁等将之上,其实与关羽分领部队,彼此并无直接统属关系。
他的任务是带领益州流人们,尽快组织能保障益州水道的小规模水军,基地暂时设在夷陵。同时,也要利用他在巴郡各地的联系,力争沿江向北,经过宕渠、汉昌等地,由米仓道向汉中试探性地投送力量。
当然,这两项任务非同小可,玄德公不会那么轻易地将之交给一个降将。所以牵头负责的乃是雷远,以简雍、甘宁、冯习等人一同参与。
除了甘宁负责前出以外,简雍则要协调与巴西太守庞羲等益州官员的关系,而雷远作为诸将之首,须得确保峡江水陆道的万无一失,在特定时期,也要领兵进入巴西郡,在米仓道沿线作战。
对雷远来说,这个任务里,他依旧是独领偏师的方面之将。但主要精力将会放在确保荆益之间的水陆联系中转,作战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要求。而巴郡千山万壑之中,蛮夷遍布,如果挥军进入巴郡,恐怕先得和蛮夷们好好沟通。
或许这是因为玄德公体谅庐江雷氏部曲连续作战的损耗吧。整体来看,这个任务并不特别艰难。在蜀中、汉中等地的正面对抗,玄德公自然会调动其它各部来承担。
这几日里,雷远向左将军府中有关的吏员调取关于益州巴汉各地的资料,并向简雍请教这个方向上的道路远近宽狭之类的见闻。
同时他也听说了,玄德公考虑到曹军的后继动向不明,荆州各军除本部以外,暂时只调集了刘封、黄忠、魏延三将所部,合计约万人。另外,又派遣使者向江东紧急通报了曹军动向,希望吴侯在曹军主力西进以后,能够北上威胁江淮诸城。
因为法正预计明日启程返回益州,说不定玄德公做得漂亮些,还会亲自送他到荆州西部边境,所以雷远打算今日启程返回夷道去,提前做好峡江一带东道主的准备。
如果法正回到成都立刻就说动刘季玉,那约莫一个月内,军事行动就会陆续开始了,委实耽搁不得。
简雍自然和雷远同行,另外还得叫上甘宁。
这几日里,甘宁除了重新收拢自家旧部以外,每天都去拜访关羽。
他是性子粗野凶狠没错,但年少时颇读诸子,当过郡丞,不是没有眼力的愣头青。玄德公那日在众人面前重新授他以官职和重任,他当即肃然受命,向玄德公大礼参拜,口称:“愿奉主公神武,身当前驱以讨逆臣。”
因他言辞慷慨,玄德公甚是喜悦,会后又专门留甘宁一叙,重重加以慰勉。
到了第二天,甘宁便单骑前往荆州水军驻地,拜见荆州水军的首领、荡寇将军关羽。两人见面,各自都道久仰,皆因两人俱以勇猛著称,都有沙场上十荡十决的战绩。
当代兵阵间的交锋对抗,固然有所谓十人敌、万人敌的分野,但落到真正兵刃交接的场合,所谓将为军之胆,万人能否奋死向前,终究离不开雄武之将的带领。
比如关羽、张飞二将,之所以被公认为万人敌,便是在此前玄德公数十年的颠沛鏖战中,不止一次地靠个人勇力扭转战局。哪怕在常人眼中的绝境里,这两人也能够驰骋敌阵、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甘宁此前追随周郎围攻江陵的时候,曾与关、张二将有一面之缘,但当时各为其主,更不适合切磋比划。
而到了此时,甘宁虽然身为降将,却志气不衰,绝不卑躬屈膝以示人。这样的表现,既使得关羽欣赏,又激起了他强烈的兴趣,想要压服此人。
于是,两人每日里较量身手,斗个不休。
前两日在军营里,今日休沐,甘宁又跟到了关羽家中。
几天斗下来,关羽明显占据上风,取胜却也不易;而甘宁坚忍不拔,屡败屡战的劲头,关羽也不得不赞赏。可惜雷远要赶回夷道,只得打断他们的较量。
雷远与简雍在演武厅外等了片刻,待到厅堂中的呼喊发力之声停歇,卫士禀道:“君侯,续之将军、宪和先生来寻甘将军。”
关羽沉声道:“请。”
卫士领着两人入得厅堂。
只见这处厅堂颇为开阔,除了靠墙的武器架子以外,别无任何陈设,地面上铺着厚木板,许多地方都被利器劈开过,漆面破了,又重新打磨平整,露出了木芯子。
在厅堂一侧,甘宁拄着长刀,喘息不止,上身的短打服饰都被汗水浸透了,脸上也青了一块。看他的神情,倒是很痛快享受的样子。
而在另一侧,关羽袍服不乱,小心翼翼地捋着松散飘拂的须髯,看起来状态要比甘宁好些,但是脸色比平日里更红,仿佛献血要从额头的血管绽出来那样。
看到雷远进来行礼,通报说打算今日折返回宜都郡,关羽微微点头,挥手示意他们自去便可。
待到雷远和甘宁两人走到门口,关羽浑厚有力的嗓音在身后响起:“续之也须得努力。主公以诚意相待,必不负人。”
甘宁脚步一顿。
雷远乃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纯以官职而论,已是玄德公部属中最高的数人之一。惟有关羽、张飞二人凭着亭侯的爵位,可以凌驾其上。
可关羽这番话,就好像自己代表玄德公在勉励雷远,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居高临下意味,哪怕他与玄德公之间义为君臣,恩犹父子兄弟,如此言语,也未免显得刚矜了一些。
好在雷远并不介意。
他从容不迫地回身,再度行礼道:“必不负君侯今日的勉励!”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宕渠
益州北部在先秦时,分为巴、蜀二国。
蜀国始于蚕丛氏,乃武王伐纣时牧誓八国之一,国都原在广阳,后迁至成都。极盛时,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其核心地带,大概就是如今的蜀郡、广汉郡和犍为郡。为争夺汉中,蜀国曾与秦国展开几近百年的鏖战。
而巴国则是与楚国争雄的强大势力,初都夷城,后迁巫山。虽然迫于楚国而不断西迁,但其领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及黔涪,也是绵延数百年的大国。巴国的覆盖范围,便是益州之巴郡。
这两国一争于秦,一争于楚,彼此又互争雄长,彼此攻伐数百年之久。相对而言,蜀国坐拥成都平原的沃野千里,又据河川上游之势,比较占据上风。而巴国在依托连绵群山防御的同时,则沿着宕渠水向北,越过米仓山,再经濂水威胁汉中。
这条不经金牛道,而从汉中正南深山中切入的道路,便是所谓的米仓道。严格来说,米仓道不是一条道路,而是以翻越米仓山为中点的多条道路集合。因为沿途绕山越岭,极其险峻,而所经之处又多荒僻,因此通常来说,金牛道是蜀中与汉中交通的主要道路,而米仓道的作用次之。
按照当地賨人的传说,在米仓道以东的千山万壑中,还有可以抵达汉中的通道,但那些通道无法承载较大规模的队伍,目前来看,在军事和经济上,没有什么作用。
扼守米仓道的要隘,自南向北,由瓦口关起,随后是宕渠、宣汉、汉昌等山间小城。除此以外的地区,大部分都被巴夷或賨人盘踞着。
建安十六年的四月中,天气渐渐闷热。
宕渠县西南八濛山的山谷中,仿佛有水汽蒸腾。水汽有时候化作遮蔽天空的晦暗气团,让人憋得呼吸沉重;有时候气团顺着山势攀升,瞬间化作一场暴雨,伴随着层叠乌云和雷暴,劈头盖脸地砸落地面。
这种剧烈的气候变化,使得一支顺着宕渠水河谷溯源而上的人马顿时手忙脚乱。
这支队伍刚到江州的时候,天气还不那么燠热,可是沿河向北走了没几天,气温就猛地抬高了许多,又因为潮湿的关系,所有人的衣袍、甲胄都湿透了。许多士卒们干脆把戎服卷在腰间,只着单衣。而队伍里的畜力也都无精打采。
谁知就在刚才,又有暴雨倾盆而下。雨水落在人身上,透着冰凉刺骨,所有人连忙取蓑衣披上,再拿出毡布覆盖在牛马的背上。
雨水来得太过猛烈,所有人披挂完成以后,其实全都淋成了落汤鸡,蓑衣蓑帽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透过重重雨雾,眼帘中远近各处青色的山崖渐渐模糊,河谷内充斥着亿万雨滴砸落在地的声音,有时候是密集的沙沙声响,有时候汇成没有间歇的轰鸣。
轰鸣声响中,又有某种更加可怕的声响发出,好像哪里有林木断折、岩石翻滚坠落,最后落入深处的谷地,激起巨响。
向导听到这声音,脸色顿时变了。
他急匆匆地从队伍前方奔跑回来,叫嚷道:“须得退回五里!退回五里!”
雷远的双耳被哗哗雨声充斥着,一时听不清楚。他索性掀开蓑帽,任凭雨水从脖颈处灌进去。他问:“你说什么?”
甘宁倒是听清了,他在雷远耳边大喊:“这厮让我们退回五里!”
随即甘宁揪住了向导,因为用力太大,几乎把向导提了起来。他暴躁地喝问:“这样的雨,这样的路,你让我们回头?这是要让将士们累死吗?”
向导急切地争辩:“听见刚才的声音吗?是雨水浸润土石,使得哪个地方的山塌了!这里的地形太陡,也不安全……我们得退回五里!”
刘封还想再说什么,雷远打断了他:“那就退回五里!立刻就回头!”
说着,他扳开甘宁的手臂,拍了拍向导的肩膀,又在雨水中大喊道:“你提醒的很对,多谢!我们这就退回。你去引路!”
向导是个年轻人,肤色很黑,看相貌有点像賨人,虽然做汉家百姓的打扮,但没有扎发髻,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粗绳捆扎在脑后,又披散下来。他也没有携带武器,只握着一根粗长的木杖。哪怕在大雨中,他用木杖支撑,依旧健步如飞。
这几日行路,向导已经知道了,这支队伍是由眼前这青年将军指挥的。这位将军的年龄虽然与自己近似,其实却是荆州一个大郡的太守,至少执掌数万人的生杀予夺。
这种强烈的身份差距,让向导在面对雷远的时候,格外小心谨慎。
他虽然年轻,但有些见识,知道在汉家官吏眼中,便是汉家子民都不算人,更不要提自己这种介于汉人和賨人之间的身份模糊之辈了。当着这种大官的面,只要说错一句话,就算当场被杀了也没处说理去。
但雷远对他却一直很客气有礼,哪怕到现在,这种每个人都暴躁不安的时候,也是如此。
向导不再多说什么,跟着雷远派去传令的扈从,一路狂奔回去。
过了一会儿,队伍里所有的人原地掉头,慢慢向来处退回。
雨势愈发地汹涌了,一行人就像是孤零零的旅者,走在漫无边际的、水的世界里,仿佛随时会被吞没。许多人一边走着,一边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咒骂这天气,忽而又特别虔诚地向某一种神灵祈祷,希望神灵能让雨水赶快停下。
“续之,你看!”甘宁忽然指着山谷下方的水道。
雷远探头看了看,有些奇怪。虽然雨水很大,可是河道里的水量却反而不如刚才。
“这是怎么了?”他问甘宁。
“那个賨人小子说的没错,前头有山体坍塌,导致土石滚入谷底,遮挡了水道。”甘宁道:“今天不能走了,我们回到来时的那片平地,休息一晚再说吧。”
雷远微微点头:“好。”
他在心里叹气,所谓石过水为宕,水所蓄为渠,大概说的,就是宕渠境内常见这种情形吧。
因为雨水浸透了身体,他又开始感觉到胳膊的酸痛,所以连忙把蓑帽的帽檐压得低些。这样一来,就只能看到身前之人的双脚,沿着前一人的脚印踉跄行路。
流水从一侧山崖流淌下来,汇成小溪从道路上漫过,朝另一侧的低洼处流淌。溪水呈浑黄色,带着细碎的枯枝败叶。
雷远再度叹气,他小心地跨过一处泥泞,继续向前,脑海中却不觉回忆起了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孤军
虽说玄德公与法正共结绸缪,定下了若干方略,但要落到实处,终究还得益州牧刘璋本人认可才行。于是法正在三月中旬启辰返回成都,玄德公遣使随行致意,并准备了历次战争中缴获的曹军武备、旗帜作为礼物,籍以向刘季玉展现出荆州与北方大敌势不两立的决心。
法正抵达成都以后,与张松一搭一档,在刘季玉面前极力陈说。讲什么曹公贪婪,又得张鲁为之爪牙,随时将有提兵入蜀的可能,益州恐有不忍言说之危;又讲什么玄德公与使君同为汉朝肺腑,可与交通,其又兵力强盛,引之为援,足以震慑张鲁、曹操。
同时,他又拿着玄德公所赐的金帛财物,多方游说刘季玉的身边幸进之臣,极力扩张自己在刘季玉眼中的分量。
一时间,成都城里群情汹汹,都道:玄德公是益州人民的好朋友,只有玄德公,才能救益州。
此时益州也已经听说了张鲁降曹,并将接纳夏侯渊、徐晃二将入汉中的消息。这使得刘璋极其惊恐,趋向于认同法正的建议。
但刘璋只是性子绵软,较易受人影响,他毕竟不是傻子。此前数年里,他对曹丞相一向恭顺,并得到许昌朝廷所赐振威将军的称号,借以稳固自己在益州的统治。如今忽然要他改弦更张,邀请玄德公入蜀支援,这不是能够轻易做出的决定。
刘璋为此又咨询了其他的部下。
他父子二人治理益州二十余年,身边毕竟也有一批较有头脑的部属,有那么几个值得信赖的参谋。
比如益州主簿黄权就劝阻说:“左将军有骁名,今请到,欲以部曲遇之,则不满其心;欲以宾客礼待,则一国不容二君。若客有泰山之安,则主有累卵之危。可但闭境,以待河清。”
得到刘璋极度礼遇的荆州名士刘巴,也竭力反对此举。刘巴本来就倾向于曹公,此前曹公下荆州的时候,刘巴曾任丞相掾属,为曹公招纳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后来曹军赤壁大败,刘巴才滞留荆南。
他又拒绝了玄德公和孔明的多次招揽,先走交趾,再入益州,打算经过汉中回到中原,因为刘璋厚待,这才在成都稍作停留。
他对刘璋说:“备,雄人也,入必为害,不可纳也。”
这一来,刘璋便陷入到了难以决断的境地。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整日整日地沉思,有时候害怕张鲁借着曹军的威力南下蜀中,报复当年的杀母之仇,要自己的脑袋;有时候又害怕玄德公心怀不轨,意图谋取益州得大好江山……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满意,但又兼顾各方意见的决定:
既然玄德公有意帮助益州抵御曹军,那便请尽快发兵。兵力无须甚多,两千足矣。
而这支兵力所摆放的位置,既不在成都周边的腹心之地,也不在成都北方连通汉中的要隘,而是在江州以北的巴西郡,负责协助巴西太守庞羲,扼守米仓道。
只要米仓道的安全能够保证,刘季玉另外调动人马扼守金牛道,就足够迫退汉中曹军,益州稳如磐石。
这个消息传回公安,未免使得玄德公有些错愕。
如果只用这么点规模的兵力入蜀,目的地又是巴郡的话……刘季玉真把荆州军当作看家守户之犬了?
此时法正又发来急件,请玄德公务必满足刘季玉的要求。惟有如此,法正才有后继操作的余地,才能继续影响刘季玉,将局势推向荆州所需的方向。
既如此,那便只能遣人一行。对益州的工作进行到这种地步,已然为山九仞,绝不能功亏一篑。
但此前准备好的刘封、黄忠、魏延所部,是预定要直入成都,控制中枢的精锐部队,不能够作为第一波入蜀的偏师使用;其余各将的兵马,都有应对曹军、吴军的任务,一时难以调动。
玄德公立刻做出了决定,由宜都太守雷远负责组织精干兵力,先期入蜀,前往巴西郡。
雷远得到这个命令的时候,也是愕然。
到了雷远这个地位,在下一步的军事动向上,与玄德公是可以有些默契的。
在入蜀的过程中,雷远及其下属诸将,主要任务只是维持峡江通道的安全,不会轻易承担作战职责,这便是两人的默契。
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
一者,雷远本身凭借公安城下的大功,已经升到了几乎等同于关、张二将的武将序列最前。接下去如果短时间内再立新功,玄德公很难拿出适合的赏赐来。而如果非要赏赐,又可能动摇军队内部原已稳固的权力结构。
二者,雷远所部并非玄德公所部勒的荆州军,而是庐江雷氏自身的部曲。在此前的作战中,无论兵力、甲械、马匹、粮秣都有极大的损失,有些损失不是短期内能弥补的。出于对宗族上下的体恤,怎么地也该留出数年时间,容许庐江雷氏稍稍恢复元气才是。
何况,雷远在荆州军府中的身份,并非只是持刀蹈阵的武人。不少人都觉得,他在疆场上的表现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父兄遗留的部曲精锐,他本人更像是擅长治理地方的文吏,此前为乐乡长便颇有治绩,如今担任宜都太守,也能使百姓安堵,两州间的商旅安然往来。
可如今……
雷远微阖双眼,仔细盘算着这项任务。
按照刘季玉的要求、玄德公的命令,自己须得组织一支部队由宜都出发,溯江而上,经过巴东鱼腹天险,再过朐忍、临江、枳县,抵达江州以后弃舟登岸,经西汉水抵达垫江,再折向东北,到达巴西郡的军事重镇宕渠。
在宕渠,刘璋所属的巴西太守庞羲会提供驻军之所和一应粮秣物资。己方就以友军的身份,停留在那里,负责监视米仓道。
乍看起来,这个任务与玄德公此前的命令一般无二。问题是,如今要在刘璋尚在的情况下,孤军前往。
这一路上万水千山,仿佛重重门户隔绝。而沿途的益州地方文武官员们的态度,大部分尚属未知。或有一些倾向于玄德公的,暂时也不会做在明面。
只要荆益之间稍有风吹草动,这支部队就会被阻断在外,完全脱离荆州的支持。
说到底,这一次行动,乃是玄德公向益州投石问路。较之于动用荆州军直属精锐,还是把任务交给宜都郡境内的几名将领所部,比较妥当些。
雷远是实力雄厚的地方豪族宗主、甘宁是益州流人领袖、冯习自领一支曹军降众。这三家凑一凑,凑个两千来人绝无问题,就算损失,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更无损于荆州军本部。
真是很有道理。左将军府的幕僚团体越来越充实,算盘也打得越来越精了。
这一日晚间,雷远在厅堂内拿着军令细细阅读,不时陷入深思。
负责来传令的,乃是玄德公的扈从首领傅肜。他看雷远不语,于是没话找话道:“此番越境深入益州,想必军资消耗不在少数。所以主公后继会调拨干粮、盐豉、马料,另外还准备了甲胄两百具,强弩三百张,强弓三百张,枪、刀各五百支,箭矢三万支。请续之这里,安排好人手接收……”
雷远微笑道:“这可太好了,请伯祀兄回到公安以后,务必代我向主公致谢。”
“对了……”傅肜道:“我出发的时候,主公还让我带话给续之。”
“哦?请讲。”
“主公说:此去或者顺利,或者艰险,一时难以预料。若有不妥,请续之和诸将善保自身,不必太过顾虑部曲的损失……无论损失多少,日后我都会全数补足。”
雷远沉吟片刻,颔首道:“请伯祀兄转告主公,此行一定会顺利。”
第二百九十章 合军
既然军令已然交付,傅肜连夜快马赶回公安。
雷远送客出外,随即返回厅里,慢慢思忖。
他的奋威将军府,格局与玄德公的左将军府类似,都是把僚属的办公场所放在各处紧邻的厢房。坐在正厅的主位,可以看到左右两侧厢房之间,僚属们往来奔走,开始按照雷远的要求,遴选出征的将士名单。
此前很长的时间里,庐江雷氏的党羽、爪牙虽众,却只是个豪强,对士人的吸引力极低。直到雷远获得宜都太守的任命,才大举吸纳来自宜都本地的小士族,真正把幕僚体系完善起来。
雷远看着幕僚们在厢房里忙碌的身影,不禁叹气。
此前他在动员兵力的时候,只消自上而下地层层号令,自然如臂使指。但随着部曲规模的不断扩张,作战任务的不断变化,终究需要这些幕僚的协助了。
或许,很多将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变化。因为有了幕僚的隔断,在他们的眼里,士卒们就渐渐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工具和数字。
对雷远来说,部曲将士们不是工具。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对价值的判断。他们中的许多人,阖家都是庐江雷氏的依附民;还有许多,不久前才在雷远的安排下成婚成家,一个将士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这样的军队派出到千里之外,若有折损,不是玄德公一句“全数补足”可以解决的。
换个角度来想,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证明玄德公已被这乱世锤炼得坚韧,不愧是天下有数的雄主之一。
当然,雷远并不是对此行缺乏信心。
再怎么说,刘璋只是刘璋。他若是有那种心狠手辣的魄力,也就不会被公认为暗弱了。所以此行虽远,似危实安。恐怕更多的难处,还是在如何与益州当地官员打交道。此去千里之遥,惟有把握住与地方的联系,才能把握住自身的安全。
至于张鲁如何,曹操如何,那是之后再需要面对的。真到了紧要关头,雷远相信,玄德公的后继动作不会比谁慢。
但这是雷远个人的判断,其中还有一些是基于后世已知的历史。落到当下,对将士们来说,这仍是艰难的任务。
士卒们倒也罢了,当兵吃粮,行军打仗,在这个乱世中的士卒,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多问,不多想。说他们浑浑噩噩也好,干脆利落也好,做不到的,恐怕死得更早。倒是各级将校……雷远粗略估算,未必每个人都有意愿、也有胆量随自己往益州走一趟,所以才需要稍作些遴选。
所幸刘璋向玄德公致书时,只求偏师两千,所以此行本用不着太多人手。这两千人当中,还必然包括甘宁所部、冯习所部,或许还可以叫上沙摩柯,调动他部下的蛮兵?
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随着玄德公的势力及于整个荆南,沙摩柯的蛮王梦想,其实已经破灭。玄德公不会真的允许某个蛮夷领袖统合蛮部,以整体的形式对外;而蛮族各部之间山长水远、交通不便的现实,进一步加剧了各部的独立性。尤其在乐乡大市生意兴隆的条件下,各部都能够在乐乡获得与汉家物资交流的渠道,那便更不需要一个蛮王了。
最近数月里,灃中蛮首领相氏、陈氏、溇中蛮部首领潭氏、蛮部大巫祈氏、甚至位于曹刘边境上的沮中蛮梅氏,都有部下出没于乐乡,进而与驻扎在岑坪的护荆蛮校尉掾黄晅联络。
既如此,沙摩柯这人,要来何用?总得给他和他部下的蛮兵们找些任务,免得生出其它事端来。队伍里有一批蛮兵,可能也比较容易和米仓道沿线的巴郡蛮、板楯蛮交流。万一己方在军事上遇到难处,退入蛮部也是一种选择。
这样计算下来,四方合军两千,只消一声令下,三五日就能取齐。
就这么办。
夜近中宵的时候,雷远结束了深思。因为不敢打扰他,所以仆役们甚至没有来正厅点起灯烛,以至于厅堂里阴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
当他退入后堂的时候,从厅堂黑漆漆的角落里,发出甲胄叶片轻轻碰撞的声音,随即叱李宁塔起身,紧跟在雷远身后。
雷远最初的二十多名扈从,已经折损了大半,剩下的各有职责。如李贞、李齐等人,也未必能够时时都在雷远身边。因此亲卫首领换成了王跃,而随身的扈从则由叱李宁塔担任。
雷远很快发现,叱李宁塔很适合这个职位。
除了吃喝睡和日常的武艺训练以外,叱李宁塔不操心任何事,也不关心任何事,只是简单地跟着,甚至也不说话。
雷远回头看看这壮汉。
叱李宁塔说不清自己的年纪,但应该并不大,约莫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吧。或许是因为最近吃的很饱,睡得又很踏实,日子太好过了,他比初见的时候更壮了一圈;腰腹周围,开始有一圈肥肉从束甲皮绦的上方溢出来,随着脚步晃晃悠悠。
雷远忍不住拍拍他的肚子:“做好准备,该减肥了!”
“什么?”叱李宁塔愣愣地问道。
雷远笑道:“过几天,我们要去爬山,你也一起。”
“好。”
两人走了没几步,就到将军府后院。
叱李宁塔也不向雷远行礼告退,一头就扎进院门边的耳房。很快,雷远就听到鼾声大作。
这间独立的耳房是叱李宁塔专属。雷远曾进去看过,除了各种规格特殊的重武器和甲胄、戎服以外,还存放了各种肉干、果干和糕饼之类易于保存的食物。
他素日跟随着雷远行动,自然不会饿着。可过去许多年忍饥挨饿的经历,使他习惯性地囤积食物。但有机会,一定得往怀里揣上一些,小心翼翼地收藏到自家的耳房里,还每日清点……也不知道计算数目的时候,他的十根手指怎么够用。
雷远记得某次,有个扈从趁着叱李宁塔不在,偷偷到他的耳房里取些食物来吃,结果此举很快就被极度警惕的叱李宁塔发现,对那扈从施以惨无人道的老拳伺候。
想到这里,雷远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身边有那么多可信赖的袍泽伙伴,纵使远行千里,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院门处轮值的扈从欲待行礼,雷远向他们挥了晖手,示意不必客气,随即推门入内。
后院居然比前院还开阔,有个极大的练武场,乃是前任宜都太守张飞留下的;练武场的一侧,有花木扶疏,小径蜿蜒,那是雷远就任以后遣人兴造的。雷远本人对生活并没什么要求,但当时要娶新妇,如果连后院都不整治,未免显得太过轻慢。
一名官婢正提着灯,在小径的尽头处张望。
看到雷远踏着碎石子铺成的道路徐徐走来,她连忙小跑回去通知。
然后赵襄就迎了出来。
雷远直到成婚的时候才知道,赵云的女儿单名襄。
其实他本该早些知道。在公安城下作战中,他使用的那柄青色锋刃的宝剑,是赵氏女特意赠给他的,在宝剑的剑疆上,额外悬了一枚小小的坠子,坠子上刻了一个襄字。
可惜当时雷远完全没想到那么多,因为往复作战辛苦,居然还把坠子给丢失了。婚后谈起此事,实在尴尬。好在雷远两世为人,城府和手段,怎都比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要强,于是小小的尴尬很快化作了夫妻间的调笑。
赵襄颇读诗书,但不是眼光局限闺中的文质女子。她随赵云转战南北,亲历过的厮杀场面只怕比雷远还要多些,颇具备军务上的敏锐嗅觉。
一见雷远,她就问道:“夫君难得回来这么晚,又带激昂奋发的神色……想必又要动兵了?”
雷远有些惊讶,又有些歉疚,连忙宽慰道:“确实需要领兵出行,但应该不会真的打仗。”
赵襄轻轻叹了口气。
半年前,雷远也向赵襄承诺过,说什么至少今年不会有大战。结果不久之后吴军背盟来袭,双方在公安城下连番血战,就连身为主将的雷远都亲身陷阵,拿着自己赠送的宝剑乱砍乱杀……以雷远的身手,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两人成婚不满半年,正是恩爱情深的时候。可夫君身为取功名于沙场的武人,又难免要奔赴前敌,使她不得不为之怅然。
“那我得去准备衣甲、器械、马匹等物了,是不是得多带些替换的衣服?让叱李宁塔替你背着。对了,还得带上药油和护臂……”她下意识地用絮叨掩盖着自己的伤感情绪。
雷远笑着把她抱在怀里:“放心,放心。”
突然的拥抱让赵襄一下子羞怯起来,她挣扎了一下,发现仆婢们都不在附近,这才放心地伏在雷远的怀里。
第二百九十一章 蜀山
雷远背靠着一棵大树,部下们先在树杈上铺开一副帐篷,给树下的将校们避雨,然后再搭建其它的帐篷。
可是没等他们把帐篷都打开,暴雨忽然又停了。
甘宁站起身。大概是闲着无聊把,他用环首刀的刀柄捅了捅被雨水压到凹陷的毡布,结果雨水从另一侧流淌下来。
沙摩柯正坐在那一侧,一时来不及反应,于是雨水就像一个小小的瀑布,笔直浇灌在他的头顶,又顺着精美的铁盔边檐分作四五股流淌到地面。
这激起了沙摩柯的不满。他翻起白眼,抱怨了一声,待要跳起来喝骂两句,眼看简雍和冯习拦在身前,这才悻悻然地坐回原处。
沉浸在回忆中的雷远被这两人的吵闹惊动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出发之前,自己四家合军的计划一切都很顺利。四家各自都调动了部下精锐,组成了一支数量不多,却强悍善战的部队。
庐江雷氏动用的,是假司马雷澄和沈真、韩纵、郑晋、王北四名曲长所领的奋威将军本部,其下的都伯等职位里,则有邓襄这种在天柱山中证明了忠诚的下属。
雷氏部曲在公安大破吴军的时候,雷澄正受命保护宗族商队前往交州,待到他得意洋洋满载而归的时候,却听到了郭竟等营司马参与大战,各自立功,升为校尉的事情。
雷澄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大热天的全身冷汗、手脚冰凉。
得知雷远又要遴选前往益州的兵马,他当晚就咣咣敲开了奋威将军的后院门,把自家胸脯敲得砰砰作响,一定要争取这个参战的机会。
因为此行穿行于险峻深山,骑兵并无用武之地,于是雷远以雷澄为主,再抽调沈真、韩纵、郑晋、王北和七百余名步军精锐,包括大量弓手、弩手,组成了庐江雷氏的派遣人马。
冯习带着的是他自家本部。这支部队虽系曹军降众,将士们却是荆楚人士与河北人士各半,许多人都南征北战,经验极其丰富,战斗力不容小觑。
甘宁调动的部队除了他自家手底下那批劫江之贼,额外包括李异所部。李异在投靠东吴之前,本也是蜀中有名的地方豪强,和此行的东道主、巴西太守庞羲并为恃功骄豪、不服从刘璋的大敌,两人彼此打过好几次交道。后来庞羲迫于局势,表面上向刘璋服软,专心经营巴西,而李异则一路退至峡江,成了甘宁的合作者。
还有沙摩柯。
几个月不见,沙摩柯已经不是当初的沙摩柯了。这名蛮族首领如今打扮得就像一个汉家军将,除了胡须依然编做几根细长辫子以外,几乎看不出半点蛮夷的样子。
而他的部下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年前那乱哄哄的好几千名恶鬼,随着沙摩柯的财力充裕,数量反而被不断地压缩。此番他带出来总数大约四百的蛮夷战士,大多按照汉家规制训练而成。除了戎服饰以五色,整队而战的时候颇有几分凛然之态,外行人简直看不出与荆州军有任何差别。
其中又有头戴鹖冠、身着襜褕的大戟士数十人,雁行排列的时候,显得沙摩柯简直有王侯般的威势。
这样的一支军队出现在宕渠,且不说战斗力的体现,四种不同的将士来源,便能够让庞羲感觉到左将军府汇聚天下英才的气魄。
唯一的问题是,甘宁和沙摩柯不睦。
甘宁虽有粗猛的名声,但也服膺强者,对打败过自己的雷远很客气。两人又都是带领部属背井离乡的宗族首领,很有些共同语言……可他就是看不惯沙摩柯。
雷远估计,大概是甘宁年轻时候喜欢陈车骑、被文绣地铺陈气势,如今看着一个蛮夷也来这套,仿佛受到了侮辱,总觉得这厮怎么干怎么不对劲。
沙摩柯是那种特别仰慕汉化的蛮夷,又很擅长装傻充愣掩饰狡诈,所以与玄德公的部下们相处时,从来没发生过什么疏漏……但他一见甘宁就生出敌意,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此前坐船沿江行进的时候,两人不在一艘船上,倒也罢了。后来弃舟登岸,两人时不时就如斗鸡一般吵闹,全没有半点将校气度。
这几日进入山区以后,雷远特意让甘宁跟着自己在前队,把沙摩柯放到后队。结果这时候因为大雨的缘故凑到了一起,这才坐下没多久,又闹出事来。
甘宁和沙摩柯都不是雷远的下级,所以这种局面,没办法强压着处置,只能慢慢疏导。
雷远刻意无视这两人彼此互瞪着的眼光,从帐幕下方走出来,眺望四周。
这处平缓坡地便是昨夜扎营的地方。前汉时候应当有座驿站在此,如今只剩下几座倾颓的土墙遗迹。土墙的表面完全风化了,露出了墙体内密密麻麻的插杆。土墙的内侧地面被垫的高些,有的地方可以看到望楼的形制。
虽经大雨浇灌,昨日众人在营地里设下的篝火、栅栏痕迹犹在。今日忙了半天,所有人疲惫不堪,结果又回到了这里。
雨水停下以后,阳光便重新洒落下来。照射着满地的泥泞、被踏作稀烂的起伏道路,让人提不起半点精神。而道路右侧的华蓥山里,雨水被太阳照射,很快又变成蒸腾的云雾,沿着陡峭的山体层层叠叠地压下来。
这种浓密的云雾很快就会遮蔽阳光,让道路变得更加湿滑难行。今天是真走不了了。
“扎营吧!”雷远道。
眼看着宕渠就在前方不远,可就是没办法抵达,实在叫人丧气。
然则,此前在峡江进军的时候就有船只损毁,浪费了好些时间;后来又遭到巴郡太守严颜的恶意阻碍,来回交涉也消耗时日。所以无论如何都已失期,只能麻烦庞羲耐心等待了。
冯习和简雍也站了出来探看。
雷远怀疑这两人是有意让出空间,以使得甘宁和沙摩柯打一场定个胜负。
冯习从没来过蜀中,这时候左右眺望,赞叹不已。
只见东面的华蓥山仿佛直插云端的屏风,自南向北无边无际。山峰之间偶有缺口,视线透过去,仍然还是层层叠叠的山。而西面那座几乎被宕渠水环形围绕的八濛山,本身虽然极险极雄伟,可更大范围内的地形,相比于东面似乎显得有些平缓。
简雍这段时间沿此道路走得多,于是指点着说:
宕渠县城就在北面宕渠水和不曹水汇聚之处,只要不再下雨,明日准能到达。
越过这片山区向西北,可以到达巴西郡的郡治阆中,这是米仓道西线的一处重要枢纽所在,巴西郡太守庞羲在此地驻有数千兵力,他们屡次由阆中出发,扫荡依附张鲁的巴、蛮势力。
而如果不考虑地形崎岖,直接向正西方前进,可以到达巴西郡的重镇安汉;安汉再往西,越过广汉郡,就是益州郡的郡治成都了。
雷远注意到,那个汉化的賨人向导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他也随着简雍的指点眺望远方,露出心向往之的神色。
第二百九十二章 招揽
第二天,大队再度离开此处营地,沿着河边道路一路向北。
雨水停歇以后,山林间的蚊蚋纷起,就像一团团聚合无常的烟雾,发出嗡嗡的声响,向将士们发起轮番冲锋。
行军过程中,人马前后相继,根本容不得拍打闪避。好在将士们都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每天都采摘某种草叶,嚼碎以后把黄绿色的浆汁涂满身上。
这种草叶苦涩之极,雷远一边走,一边咀嚼,感觉整个口腔都快麻了,而涂在身上的浆汁又和汉水混合在一起,黏糊糊地流淌。
不管怎么说,目的地就快到了,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愉快起来。那个年轻向导注意到了大家的情绪,也格外积极地前后张罗,指点道路。
以当地的道路条件,并没有一条可供两千人直接通行的宽阔大路,所以各部其实是沿着好几条平行的道路分散行军。有时候道路和道路之间距离远了,有时候道路和道路交叉了,这都需要向导来提出建议,随时调整各部的行进节奏。
此刻为雷远所部服务的向导共有七八人,都姓何,是那个年轻向导的同族。那年轻向导唤作何平,在众人当中颇有威望的样子;虽然因为没读过书,言语未免粗鄙,但行事细密扎实,协助各部行止,数日来全无疏漏。
雷远此番千里迢迢深入益州,很需要一些熟悉当地情势的部下。何平此人性格很好,昨日提醒众人山体坍塌的时候,又显示出足够的机敏和坚持,雷远便起了招揽之意。
此时眼看着何平的矫健身形从队列旁落石滩头纵跃经过,雷远便将之唤来。
两人站到路边谈话。
“何君,你是宕渠本地人么?”
何平恭敬地道:“是。”
雷远笑道:“我是左将军麾下奋威将军、宜都太守,将要到宕渠协助庞府君,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何平此前早就打探过了,他晓得,雷远是左将军得力下属,在荆州极有权势,此刻跟随他的几名同伴,也都是身份非常的大员。他更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荆州重臣们忽然入蜀,代表了某种新的动向。在这种崭新的未来中,或许有人将要身死族灭,有人却能够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
这种感觉使得何平心跳加速,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当下何平愈发恭敬:“小人曾听将军的部下们说起过。”
“过去的几日里,多蒙足下的照顾,我以为,以你的才能,不应该屈身为一个向导。我想招募你为帐下吏员,协助我在本地行事,报国安民。不知你可愿意么?”
何平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可他随即又犹豫了片刻,说道:“将军明鉴,我本人求之不得。但族人多年来效力于庞府君,受到不小的恩惠……”
正说到这里,他又看到雷远身边各军、各部络绎经过,虽然因为长途跋涉疲惫的影响,难免有些狼狈,可将士们一举一动仍带着凛凛威风,肃然有序;而各部将校更是气魄过人,一望便知乃是身份非凡、各具智勇的人上之人。
何平不禁想道:“雷将军很和气,也讲道理,他部下的军队,也比我见到的寻常军队强些。能得这样的人物亲自招揽,我还顾忌什么宗族?”
想到这里,他瞬间话风一转:“是以,还请将军容我禀报外家,待知会他们以后,我定来投效将军。”
雷远知道,这些賨人虽然汉化很深,但仍然以宗族形式抱团。族长的政治选择,就代表了整个部族的选择,不容动摇。不止賨人,各地蛮族几乎都是如此。但何平的话说的很有意思,他前面说的是“族人”,后面又变成了“外家”,隐约表现出双方未必捆绑一处。
“外家?你原来不姓何?”
“小人本姓王,因为从小父母双亡,养在外祖父家,这才改姓为何。”
“你本名唤作王平么?”雷远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吃了一惊:“王平?”
“是。”
“哈哈,哈哈。”雷远笑道:“这……莫非是个意外之喜?”
王平正在茫然,前方队列有人遇见了岔路,高声询问向导;他慌忙向雷远告罪,匆匆去了。
“真的便是那个王平?”雷远看看他离去的背影,牵马继续前行。
他想到的那个王平,便是前世印象中,那个季汉中后期的杰出将才,负责镇守汉中的镇北大将军王平。若此王平便是彼王平,那可实在是赚翻了。只不过,天下间同名同姓之人甚多,雷远也不敢确定,姑且就当他是一个精干可靠的賨人向导来招揽,那也无妨。
又走了两个时辰以后,地势逐渐开阔,两面的群山慢慢离开河谷,空出来中间一块小型平原,这就是宕渠县了。
雷远等人站在山间眺望,可见平原中央的宕渠城规模不大,但城垣厚实坚固,壁垒高耸,俨然一座军事要塞扼守在群山之间。城墙下方,宕渠水蜿蜒往复流淌而过,平坦的旷野上,散布着零星村落和一方一方开垦出的田地。
此地本为上古时賨国的国都。賨人天性劲勇,锐气喜舞,以木板为楯,因此叫板楯蛮。有说楯即渠也,也就是宕渠得名的由来。賨国亡于巴、蜀,秦并巴蜀以后在此设县,盛时户口上万。
当地汉姓大族为冯氏,数十年前有冯焕、冯绲父子,前者做到幽州刺史,曾随班固北伐匈奴;后者则出任司隶校尉、车骑将军,有讨伐武陵蛮的战绩。
近些年来,当地大批賨人因为生活困苦,多次起兵造反,攻劫州县,甚至与黄巾呼应。此时最有力的几名賨人首领如杜濩、朴胡、袁约等,都受张鲁的控制,与刘璋所署巴西郡太守庞羲连年鏖战不休。
因此,庞羲的巴西郡治所虽在阆中,但他本人经常领兵前出到宕渠,一来威慑深山中的巴人和賨人,二来也便于支援米仓道更北段的汉昌县。
离开夷道前,众人都听简雍介绍过庞羲其人。
此君乃是河南大族出身,初为议郎,与时任太常的刘焉为通家之好。之前刘焉长子刘范等人接连马腾,意图袭击长安,铲除李傕,然而失败伏诛;庞羲营救了刘焉孙辈若干人,遂一同入蜀。
刘焉死后,他与赵韪同为治政重臣,但又先后与刘璋闹翻。赵韪最终兵败身死。而庞羲的女儿嫁给了刘璋的长子刘循,与刘璋的关系略亲密些,因此双方最终没有撕破脸面。刘璋遂出庞羲为巴西太守,形如诸侯之下的又一诸侯。
虽然庞羲前些日子与简雍往来甚密,却自有其主张,并非简单尊奉刘璋命令的下级。他本身宗族势力甚强,又有好士之名,颇具威望,在巴西经营多年,部属遍及各地,盘根错节。
第二百九十三章 变幻
在前往宕渠的路上,雷远、简雍和甘宁三人就曾商议,此番带来两千人马都是精锐,军事上应该不会轻易处于益州地方势力的下风。但两千人要吃饭、要驻扎,要拿到足额的粮秣物资,还要养兵操练、划分防区,这都得与庞羲沟通协调。
毕竟此前简雍几番深入巴西郡,与庞羲只谈些不着边际的亲睦言辞,哪怕有几分试探,也都藏在深深水面之下,双方都一触即退。如今真要从庞羲手中挖出实际利益,恐怕并非易事。
这时候天色尚早,雷远命令就地驻扎,在接近宕渠的山口出布设营地。而雷远留下冯习、雷澄领兵,本人带着简雍、甘宁、李异和从骑数十,向宕渠城方向驰去。
一路上举目所见,农田、村落、溪流、林木交替,正逢春夏草木茂盛之际,眼前碧绿如海,农人星星点点,忙碌其中。较之于荆州,似乎确实人丁繁密些。而田地间更有沟渠脉散、疆里绮错,种的乃是水稻。
农人们看到骑士经过,纷纷抛弃农具,奔往田地深处。留在原地的,也伏低了身体,露出紧张神色探看光景。显然此地的局面并不似表面看来那么安定。
远方军马汇聚,又有数十骑卷地而来。这情形早就落在城上瞭望者的眼里。雷远等人又行了没多远,距离城池还有两三里的时候,庞羲领人出城迎接。
以官阶而论,雷远这边有两个二千石的将军,一个六百石的左将军从事中郎,声势自然大些;但庞羲资历极深,是正经在雒阳朝廷做过中郎的。因此双方索性都不谈职位,只叙交情。
雷远只见庞羲身材不高,面庞黑瘦,脸上全是皱纹,似乎年纪不轻了。他黑衣高冠,腰间不佩长剑,而悬了一柄环首刀。看得出来,他虽是文官出身,但因为长期身处于兵火战乱之境,颇经戎马,难免带了几分武风。他身后的扈从汉蛮皆有,上上下下打量着己方,眼神中透着好奇。
毕竟雷远等部前来巴西郡,是刘季玉与玄德公明确约定之事,不容他人推三阻四。现在看来,庞羲对此至少没有明显的敌意,这就足够了。
雷远向简雍使了一个眼色。
简雍向前几步,捧出玄德公的军令展示给庞羲看过,又转交刘益州出具的文书,双方就算正式接上了头。
双方在路中寒暄几句,庞羲唤了一名部下折返宕渠城中,为驻扎在南方山口的荆州军准备肉食和其它补给,自己带着雷远等人往城中的县寺落脚。
宕渠是大县,本该有县令。但此前一位县令遭到巴夷叛乱攻劫而死,刘璋便一直没有任命继任者,近年来成都施政昏乱,由此可见一斑。而庞羲以巴西太守的身份往来阆中、宕渠两地,直接掌管巴西郡的两处重镇,其人喜好揽权,脱离益州牧的管束独行其是的倾向,也实在非常明显。
一行人来到县寺后堂,仆役们摆上宴席,主客各自落座。
庞羲在主位,客位是雷远、简雍、甘宁、李异,另一侧本来空着,后来有个宾客模样的人匆匆落座。这人大约三十出头年纪,个子不高,体格瘦削与简雍相仿。他对着雷远等人只微微拱手示意,也不通名报姓,连带着对庞羲也不太恭敬的样子。
简雍也是简傲跌宕,不为权势所屈的人;但这人与简雍的纵适自然不同,举止间带着一股几近敌意的刚强不屈之气,好像也丝毫不加以掩饰。
雷远不禁又去看简雍,用下颌探了探对面,想要询问此人是谁。
简雍微微摇头,显然也不认识此君。
这时候大家各自饮了几杯水酒,简雍问道:“庞府君,这些日子以来,宕渠各地,可还算安定?汉中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庞羲拿着酒盏,沉声答话。他是真正的河南世族出身,一口雒阳正音比谁都标准:“宕渠周边,暂时并无大事。汉中的情形,我不知也。”
甘宁嘿嘿地笑道:“能有什么大事?就算有事,我们两千精锐在此,也替刘益州剿平了。”
庞羲瞥了甘宁一眼,又向李异举杯示意,不紧不慢地道:“恐怕在刘益州眼中,你我等辈聚拢一处,才是大事吧。”
甘宁和李异神色变幻,半晌才举杯应和,三人共饮一杯。
甘宁是最早举兵对抗刘璋的;李异是赵韪部下大将,受刘璋的收买叛杀赵韪,随即自己也被刘璋迫得推举峡江自保;庞羲在历次益州叛乱中都只坐山观虎斗,最后却被迫退出益州中枢,连征募賨人士卒都会受到限制。
这些年来蜀中波诡云谲,实在分不清什么人是敌是友,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许多文武重臣一个个地都与刘季玉情好携隙,固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错处,但也脱不开刘璋的问题。
刘璋缺乏明断的眼力,又容易受人影响。每个人都觉得他是好人,但这个好人,却永远做不出正确的决定。
三人共饮之后,凭借着对刘季玉的不满情绪,堂上的气氛渐显轻松。
趁这机会,雷远问道:“庞府君,却不知,为我们安排的驻扎之地在哪里?”
庞羲道:“就在宕渠。”
雷远愣了一愣,以为庞羲没有听明白,又问道:“却不知具体在宕渠县中哪一处?军务不能耽搁,如果庞府君已经确定了地点,我等下午就去看一看。”
“续之现在就可以看。”庞羲轻笑了一声,他拍了拍坐下黑沉沉的地板:“整座宕渠城,都由你们来守把。我会尽快收兵,回阆中去。”
雷远心中“咯噔”一跳,面上神色不变,稍微低头沉思。
甘宁、李异两人也都吃惊。
而简雍哈哈一笑,问道:“若是如此,那宕渠县的编户、田亩如何?”
庞羲正待回答,雷远向简雍摇了摇头,转向庞羲说道:“庞府君,我们千里远来,对宕渠的情形全不知晓。此来只是为了协助足下防御张鲁,并没有作接管城池、乡县的准备。”
庞羲指了指坐在雷远对面之人:“伯苗会代表我留在此地治理民政,兼作兵马后勤的支持。至于军务上的事,正该托付给诸位。”
那个叫“伯苗”的微微挺直腰杆,对雷远道:“诸位请放心,政事上面,不会荒废。”
实在荒唐!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
庞羲的意思,是把米仓道的防御完全甩给荆州军了。他的本部彻底抽身,着力去巩固阆中据点。而宕渠县的民政还捏在他自家的宾客手里,以后若要获取粮秣物资,少不得与之另行交涉。
玄德公的命令上说的清楚,己方是以友军的身份协助益州军,负责监视米仓道的动向。然而按照庞羲的说法,竟要撒手不管宕渠,若汉中张鲁有什么异动,只靠两千人的荆州军抵在第一线吗?
早知道与益州地方势力的协调会有难处,倒不曾想,这些人会做到这样的程度。
果然如法正所说,益州的人心,早就已经散了。无论是成都城里的高官贵胄,还是各地郡县的封疆大吏,其中大部分人想到的都只是自家的私利,一丁点都不会考虑刘季玉的立场。
就如眼前的庞羲,此前玄德公遣使结好,他固然殷勤相待。可一旦传来曹公降伏张鲁,以兵马进驻汉中的消息,他立刻就退避三舍,把益州的土地交给曹刘两家争衡,自己绝不插手其间。雷远可以百分百的确定,随着事态后继发展,这位庞府君一定会站在胜利者的那一边。
偏偏己方限于荆益两家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办法予以挟制。
最终雷远道:“我们有两千人马,需要足额的粮秣物资配给;若有必要,还需征调地方民力,完善各处关隘和城池。”
“可以,这都由伯苗负责。”庞羲简单地道。
双方简直没有兴趣再谈下去,接着各自饮食,吃饱就散。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明
说是立即将整座宕渠城交给荆州军负责,其实部队的调动换防还有诸多手续,怎也要三五天里一步步地做到。这三五天里,荆州军还是得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雷远与庞羲约定好具体事项的对接人选,很快就从城池里出来。
一行人站在城墙下方,抬头看看质朴肃然的起伏墙垣,都觉得适才见到的不是人,而是一条老狐狸;而这条老狐狸俨然神态之下,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这不正常。”甘宁挠了挠耳朵,摇头道:“庞羲这厮,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素日里要从他嘴里挖一块肉,怎也要脱几层皮。”
“周边必定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舍弃宕渠、退回阆中。”简雍神色沉重:“此人说什么并无大事,恐怕是虚言诓骗。”
雷远看看四周的村庄田地:“又恐怕,是将要发生什么?”
天时正在闷热,可每个人都觉得心里有些发凉。
此前翻山越岭的时候,人们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和旅途的艰难困苦作斗争,所以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想象抵达目的地以后的场景。现在他们到了宕渠,才真正体会到了紧张感。
雷远本人也是如此。毕竟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在灊山中狼狈逃亡的那个小郎君了。他有了家庭,有了部属,有了自己的事业,于是就有了牵挂,有了顾忌。何况他在灊山,在乐乡,莫不是凭借自家广布哨探,提前预判敌军的行动,到了益州却真正感觉到了两眼一抹黑……在自家视线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格外可怕。
“诸位姑且回营,我再去寻庞羲,私下谈谈?”简雍问道。
雷云摇头:“不必。他既然已经决定,嘴里就不会透什么风。”
甘宁压低了声音:“或者,我们今夜点兵入城,擒住庞羲,问个究竟。”
其余三人都摇头:“不妥,不妥。”
如果这么做了,纵然得逞一时,表现出的防范姿态落在益州士人眼里,只怕激起大范围的警惕,对玄德公的大计颇有妨碍……这不是为人下属该做的。
甘宁皱眉道:“那就只有让他走?他跑了以后,有什么事我们顶上?”
雷远想回答说,事有不谐,我们也可以走。但此地距离荆州千里,如此遥远的路途给孤军撤退增加的难度,几乎无法想象。撤退只是最后的选择。
李异一直在沉思,这时候忽然道:“一定有事,但未必是急事。”
雷远问道:“何以见得?”
李异左右两边面颊上各有个拳头大小的疤,让他的相貌显得有些可怖,但这在军人当中,反成了经验丰富的证明。他应声答道:“我们抵达宕渠的日子,比预料中晚了五天。若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变故,庞羲哪来胆量多等我们五天?”
“有理。”雷远点头。
几人又商量一阵,都觉得:不妨顺水推舟,先接手宕渠的防务,将人马安顿下来,再探究竟。
这时候,一行人接近了己方军营。
大家看到雷澄所部将辎重车辆推到外围,形成简单的防线;防线以后,刀盾手、枪矛手、弓弩手严阵以待,做出防御的姿态。在车阵的保护下,冯习号令着其余各部,开始修筑营地。只是临时的营地而已,不用很大,但是因为周边林木繁茂的缘故,鹿角、望楼、栅墙等渐渐齐备,还有一道深约四五尺的壕沟,横贯在营门前方。
最适合行军的那条山道,与壕沟平行,也从营门前方经过。站在此地往山道方向探看,只见蜿蜒河谷,深林杂木。
雷远点头表示满意。方才,他想到了,此处扼守山道出口的营地,务必要牢牢掌控在手。如果发生了导致己方必须撤退的情形,那这里就是撤往荆州的唯一通道了。
至于往阆中、或是往山间蛮部去,雷远暂时不需要考虑这种可能。
在此地可能遇到的势力,无非汉中张鲁、曹军、巴郡蛮部和益州军。前两者固然是大敌,后两者……除非投入足够的时间精力去施加影响,也未必靠谱。
他唤来一名扈从道:“传令让将士们保持戒备,晚上也要分批值守,饮水、食物都要用心检查过。另外派遣得力人手,占据营地四周的高处观察。”
扈从传令去了,众将往中军帐去。
走了几步,雷远想到,王平应该还在营里。他是宕渠本地的賨人大族成员,想必很熟悉周边动向,于是又唤了名扈从:“你去找一找王平……嗯,就是何平,让他立即来见我。”
因为雷远在公开场合招揽的缘故,将士们对待何平,不再像是对待寻常向导。连带着他的同族也受到优待,在设立营地的时候,给他们留出了一个专门的帐幕。
扈从匆匆赶到那帐幕,进去一看,却不见何平。
他问:“何平呢?”
另一名向导回道:“适才出外勘察扎营的时候,族中有人前来,以急事相召。所以何平不及告假,先离开了。”
扈从回去禀报。
雷远微微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且不谈此人究竟是不是雷远所知道的那个王平。他既然是军中的向导,就受军法约束;这几日里他耳濡目染也该明白了,族中再有什么急事,擅自脱队乃是重罪。
何况,巴人、賨人的生活素来恶劣,雷远在宜都郡招募蛮夷为苦力,条件很是寻常,就已经引得彼辈如飞蛾扑火般来到。一旦能有机会成为朝廷吏员,那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差异。明明有这么个目标在前头,何平不在军中奉承,却不告而别,实在奇怪。
雷远心想:“之前看他是个颇有心气之人,怎么说走就走?难道说……”
他隐约有些判断,又把握不准。
甘宁问道:“莫非此人有什么问题?”
“且看后继。”雷远笑了笑。
眼下的情形,确实叫人摸不着头脑。毕竟己方在益州是客军,受到各方面有意无意的排斥,看不明白局面其实很正常。而玄德公之所以派出一支兵马来到益州,不就是为了试图改变这种情形么?
接下去不妨主动做些事,当作投石问路也好,打草惊蛇也好,究竟水面以下有什么隐秘,且看后继。
他想了想,对简雍道:“请宪和先生再去一次宕渠城,向庞府君打个招呼。既然我们接手宕渠防务,不能不熟悉当地的大户、世族。所以,今晚我在军营中设宴,请宕渠县内的宗族长者们来,吃一顿便饭。”
第二百九十五章 去就
想要掌控一座城池,最重要的当然是控制城池所属的府库、武备、粮仓之属,这可以与庞羲去完成交接。仅次于此的,便是笼络当地的豪强大族。事实上,近代以来各地豪强的威势凌驾于朝廷官吏之上,若与豪强不睦,哪怕把城池武备看得再紧,也谈不上安全。
所以雷远打算在军营里会一会他们,让这些豪强亲眼看一看荆州军的军威,再从他们手里,取得自己想要的信息。
宕渠城中自然有本地豪强。
汉姓以冯氏、庞氏、元氏三姓为首。冯氏是数代高官显爵的名门,庞氏和元氏祖上出过大鸿胪和大司农卿,在地方上掌握的土地、宾客、徒附极多,声势不下于冯氏。
另外也有汉化的蛮夷,大姓有鄂、罗、许三家,另外还有些零散小宗。他们平日也都以农耕为生,同样荫庇百姓逃人。按照简雍的介绍,其实这三家当中,又分为两种,鄂、罗两家是賨人,而许氏是巴郡蛮人,近代以来,这两种蛮夷婚俗渐近,已经不太能够区分。
酉时初刻,简雍引着这些豪强大族首领来到。
一行人从营门而入,沿着曲折的道路走向中军大帐。
道路两旁都已立起了松明火把照亮,沿途的队列部伍排布,自然提前花了点心思。使他们一路走来,先看矛戟如林,再看弓弩并举,又有骑士往来奔走,蛮兵擂鼓助威,最后是盔甲齐全,装备特别精良的重装步兵。
老实说,因为益州殷富的关系,将士们的装备未必就特别引人注目。但这些将士,几乎全都是久经沙场之士。他们聚集到一处的时候,自然就有萧杀之气冲天而起。
雷远相信,这些豪族首领当中一定有聪明人能够感觉到。而这种聪明人也会想明白,拥有此等强兵的玄德公,又具有什么样的力量。
当彼辈坐定,扈从高声传讯,雷远带着副将们进入大帐。
这些人纷纷起身,看到雷远如此年轻,不少人愣了一愣,才躬身施礼。
雷远向他们微微颔首示意,开门见山道:“我受左将军、荆州牧的指令,率军进驻宕渠,是为了保境安民,协助益州的各位,抵御汉中米贼。”
此时扈从甲士们持刀按剑,在大帐的四面环侍。
雷远迈步落座,继续道:“诸位想必听说过,左将军此前在赤壁击败曹军,全踞荆州,现已拥兵十万,遂与刘益州联合,共图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今日来到宕渠的,有精兵三千。以后数月,还会有更多的兵马陆续抵达……哈哈,到那时,益州的各位,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座下的宗族首领们也嘿嘿哈哈地应了几声干笑。
雷远不动神色地吹了个大牛,感觉颇给自家增添了威势,又道:“我已与庞府君议定了,即将全面负责宕渠城的安全。所以今日请诸位前来,想要认一认地方上的贤达,示以敬意。也代我家主公和刘益州,提前感谢诸位的配合和协助。”
说完,他举杯示意:“军中没有佳酿,以庞府君今日所曾,聊表心意。诸位,请饮。”
豪族首领们各自举杯盏应和,仰首饮了。
有一名三四十岁,褒衣宽袖的儒士问道:“将军既然这么说,却不知,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的协助?但请将军说来,我们只要力所能及,并不推拒。”
“好!好!”雷远笑着点头:“阁下想必是冯贺,冯宗主?”
“正是。”
“我军之中,有一位偏将军冯习,乃是南郡冯氏子弟。我听说,南郡冯氏与宕渠冯氏都源出于河伯冯夷,以此说来,两位乃是同宗,且饮一杯。”
冯习听了,举盏示意,与冯贺共饮。
偏将军也是二千石的大员,与小小一县的豪强首领共饮,可算是给足了面子。冯贺虽有顾虑,也觉得脸上有光,放下杯盏的时候,腰杆都挺直了不少。
“诸位,我继续说我方需要协助之处。”雷远道。
“雷将军请讲。”
“我方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与诸位贤达合作,共同保境安民。然则,毕竟人地生疏,来此才一天,就觉得行事多有不周。所以……”雷远按剑而起,向简雍示意。
简雍满脸堆笑,取了一摞文书,挨个儿发给在座的豪强首领。
宕渠县城里的豪强十四家,在此地的首领十四人,简雍准备的文书十四份,恰好每人一份。
简雍是六百石的左将军从事中郎,此前为了联络庞羲,来过宕渠两次。虽然每次都是亲车简从,但哪里能瞒得住这些地里鬼?眼前众人都知道他是左将军的亲信之臣,地位非同寻常,慌忙各自起立,躬身接下文书。
把文书拿在手里一看,顿时有人变了脸色,有人低呼出声。
这文书,赫然是奋威将军雷远盖章的征召文书,征召他们各自族中的年轻子弟为奋威将军帐下吏。受到征召之人,或者是首领的亲近子侄,或者是本族中受到看重的后起之秀;而他们此时此刻,又都在宕渠城中。
以简雍的才能,或许一时难以掌握广大范围内的隐秘动向,但要搞清楚城中豪强大族的宗亲人户,那可真是太简单了。
冯贺手里拿着的文书,征召的便是他的长子。
他反复看了两遍,慨然道:“区区山野鄙夫、斗筲之才,能够为玄德公、为雷将军效力,乃是莫大的福分。后日,哦不,最晚明日,我便让他前来军中,拜见将军。”
雷远笑道:“何必后日、明日?各位此刻遣仆从回去,立刻就能召他们来见。”
冯贺眼皮微微一跳,正待答话,另一名宗族首领起身禀道:“将军征召的,乃是我的侄儿。这厮性格粗猛,又惯于刚傲凌人,我恐怕……恐怕他一时糊涂,不响应将军的礼遇啊。”
雷远哈哈大笑道:“值此乱世,或许这样的人,才是乡野遗贤,亦未可知也。不妨请他来见一见,若不愿为官为吏,我不强求,可好?今日我征召贵县十四人,总不至于这十四位,都不愿响应,不愿为汉家出力吧?”
那宗族首领神情一滞。
雷远持了杯盏,再度劝饮:“各位,赶紧就让从人把文书带回去。我与诸君且谈且饮,片刻之后就可评鉴本县的青年俊才,岂不美哉?
雷远笑得欢悦,而帐中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宗族首领们额头、脖颈汗水涔涔,有人拽着袖子一次次地抹去汗水,又接着举袖动作的遮掩,彼此间疯狂传递着眼色。
“启禀将军,想是天色昏暗,各位的仆役们不便赶路。”甘宁轻描淡写地道:“不妨由我领甲士百人,去城中走一遭。”
甘宁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悚动。帐中的豪强大户们,谁不知道甘宁“锦帆贼”的名头?那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积攒下来的名声!若是让这煞星领兵往家中一趟,实在没法想象结果如何……
终于有一人承受不住压力,闪身出列,屁滚尿流道:“雷将军,不是我们不应征召,实在是……实在是……”
“有什么原因?只管讲来。”
那人既然开了口,反而也就不再顾忌:“半个月前,杜濩、朴胡、袁约这三位蛮夷首领向我们传来密信。信上说,曹公已遣大将进入巴西郡,将会组织蛮夷,克期大举,以驱逐刘益州的势力,要我们这些本地宗族知所去就,不要自误。”
“不是米贼所部,而是曹军大将前来么?”雷远面不改色,转顾身边诸将,交换了下视线:“却不知,彼辈是怎么吹的?来到巴西郡的,是谁?”
“听说,来的乃是曹公麾下,横野将军徐晃。”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下场
“原来如此……”雷远道。
徐晃是曹军部下名将。其人出于白波贼杨奉的部下,久随曹公转战南北,屡立功勋,用兵以谨慎沉稳著称,一旦发现战机,又能追奔争利,士不暇食。此等人物,自然是强敌。
玄德公之所以基于派遣兵力入蜀,便是因为张鲁降曹之后,为曹军打开了一条通向益州的道路。只要曹操能够谨慎应对与关中将帅的关系,就能通过子午道,运送一部分兵力进入汉中。
按照曹军宣称,首批调动进入汉中的,乃是此前在并州作战的行征西护军夏侯渊和副将徐晃。如果徐晃确实进入了巴郡,说明曹军与关中将帅的协调,已经初具成效了。
汉中张鲁的部曲,很多都出自巴郡,他的地盘也包括了汉中和巴郡两地。只不过巴郡的城池、要隘多半都在刘璋手中,而张鲁则通过五斗米道的信仰来遥控千山万壑中的蛮夷。曹军抵达汉中以后,利用张鲁的宗教力量向巴郡渗透,着实理所应当。
只不过,曹军来得真是快啊。曹刘两家的对抗,越来越像是一场以汉中为中心的竞赛了;在这种群山耸峙、道路曲折的复杂地形中,谁能够占据先机,谁就取得了极大的优势。现在看来,优势似乎是在曹军那边?
如果那些数之不尽的蛮夷果然站到了曹军那一边,并且接受曹军的驱使,那仅仅两千的己方,可就成了真正的孤军。
想到这里,他背上凉意浸浸,已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这就要退兵么?
与此同时,营帐中不少人都想到了这局面。有些人压抑不住情绪,露出吃惊之状。还有些扈从眼看他人惊慌,自己也有些动摇。
雷远立即反应了过来。
他竭力保持着悠然的态度,仰天而笑:“徐晃,哈哈,哈哈。”
甘宁适时地起身一步,身上的甲胄叶片碰撞,发出铿锵之响:“我们依托大江而上,抵达巴郡的不过数千人。曹军胆子倒是不小,可他们先过子午道,再越米仓道,能维持多少兵力?杜濩、朴胡、袁约这几个,仗着鸡零狗碎的曹军抖威风,简直不知所谓。”
雷远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想了想,赞同地道:“正因为曹军力量薄弱,所以才需要策动蛮夷,并威胁身处宕渠城中的各位吧。此诚外强中干也。”
他用充满信心的眼神扫视所有人,继续道:“更不消说,我们有数千精锐,更有宕渠坚城为凭,背靠宕渠水,还能获得左将军和刘益州源源不断的支援。米贼也好,曹军也好,他们……”
雷远返身落座,向着己方将士们笑道:“此来益州,正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能扫平巴郡米贼,便能向主公交待。若能取得徐晃的首级,大家升官发财,全都不成问题了。”
甘宁掰着指掌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他狞笑道:“徐晃是我的。”
帐幕中的扈从们一齐哄笑起来。
雷远在遴选来到益州的将士时,本来就承诺,若有功绩,加倍升赏。所以许多人都渴望战争,以求功名利禄。
不少将士们私底下盘算过,哪怕在益州不打什么大仗,只走这一遭,就能拿到许多好处。但如果按照雷远所讲,先破米贼,再诛曹营大将,回去至少也能升一级军职,再获得百亩良田!这可就太好了!
扈从们得雷远的恩养,早就怀抱效死之心,更不消说还有丰厚赏赐,瞬间人人都欲立功,谁也不将恶劣的局面放在眼里。
这等情形落在做客的地方豪族首领眼里,又有不同的感触。
冯贺想道:别的不谈,只看他们听闻曹军动向,却满心都是建功立业、博取赏赐的念头,可见玄德公的威势,绝不在曹丞相之下,所以部属们才能有这样的气概。
又有人隐约以为,玄德公后继还有援兵,否则雷将军不至于这么自信。
这些人之所以把家族安顿在宕渠城里,且不说是否倾向于刘益州,至少对米贼那一套是排斥的。只因张鲁得到曹军撑腰,气焰大张,而巴西太守庞羲此时又首鼠两端,无意与米贼对抗,才迫得他们逡巡惊恐。
眼看雷远等人气势十足,顿时心中活泛。
但更多人依旧面带颓然神色,忧心忡忡。
有一人出列说道:“雷将军,话虽这么说。可杜濩、朴胡、袁约等人实力强盛,麾下可动用的蛮夷战士,总数几近万人。他们再得徐晃的指挥……我听说,那徐晃乃是曹公麾下的猛将,曾讨吕布、破袁绍,战功赫赫。他短时间内长驱千里,兵临宕渠,必定早有准备。所以能否请雷将军体谅我们,莫要……”
雷远不待他说完,便叱喝道:“住口!”
哪怕威迫豪族首领们交出亲属为帐下吏的时候,雷远依旧言语温和,至多绵里藏针。这会儿忽然勃然发怒,众人但觉他杀气腾腾,几乎令人不敢正视。
雷远略微附身向前,一手撑着案几,声色俱厉地道:“在座的诸位,都是刘益州管辖下的子民,我们乃荆州客军,本不该多说什么。诸位畏惧米贼的势力,不敢通报军情,我也可以稍作容忍。但是,我军来此,就是为了与曹贼和张鲁作战!如今局势既然分明,诸位或者站在左将军、刘益州这一边,或者站在曹贼和张鲁这一边,终须有个决断!”
出列说话的那人,吓得腿都快软了,他虽然心中仍有想法,却只能低头不动,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这时又听简雍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总不见得,那米贼遣手下发一书信,各位就望风景从;玄德公大军在此,却不能令人有所触动么?”
响应张鲁的号召,试图隐瞒徐晃抵达巴郡、蛮夷将图大举的消息,这便等若倾向张鲁那一边,众人心头有鬼,一时无法答话。好几人只在心中大骂:我们只是想两不相帮,坐观成败罢了,哪里就说得上望风景从?米贼那套玩意儿要是靠谱,我们早就从了,还用等到现在?
好在雷远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他向简雍摆了摆手,略微放缓语气:“我还是原来的要求,希望以诸君的子侄辈为帐下吏,从此齐心协力,善保宕渠一县的安定。诸君,还请认真考虑我的请求。”
冯贺连忙出列道:“将军,我这就令人召唤犬子,立刻就去,立刻就回!”
此外又有数人出列赞同。
“其余诸君呢?”
一名较年迈的宗族首领趴伏在地,往身边一人连打眼色。
身边那人乃是某个较小宗族的首领,长期依附于大姓豪右的,当下苦着脸,犹豫了半晌,终于起身道:“雷将军,值此乱世,家族立身不易,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将军网开一面,我明日就领宗族子弟回乡,断不敢参予两家的争端。”
雷远斜眼看了看他:“足下的意思,便是不愿站在左将军和刘益州这边了。”
那人干笑道:“并非我刻意如此,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雷远点了点头:“那就斩了吧。”
话音刚落,几名扈从如狼似虎地将他推出帐外。
这人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疯狂挣扎着,又连声大叫:“元公,你让我做的,你说句话啊!你们替我求个情啊!”
被称作“元公”的老者脸色煞白,一语不发。
而扈从们扳头压颈,强迫这人面对着大帐跪下。下个瞬间,雪亮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圆滚滚的脑袋在帐前骨碌碌地转动。眼力好的,只见头颅上双眼暴凸,口唇尚在开合不休。而无头的尸身倒地,一股怒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就像一条鲜红的血柱,飙射出几近丈许距离,直贯入帐内。
雷远徐徐道:“李异。”
“在。”
“明日一早,持此首级入城,就说这是内通米贼的下场,以儆效尤。”
“遵命。”
李异大踏步过去,提起首级,回到帐中落座。
那首级就被端端正正摆在李异面前的案几上,污血从颈下渗出,又淅淅沥沥地淌到地面。李异看了看首级,很贴心地将之转了转,使之面容向外,正对着下首的宗族首领们。
“诸君,如何?”
今日只有两条路走,或者遣子弟为吏,紧紧站在荆州军的身边,与张鲁一战;或者当场身首异处,以后万事无关。
剩下的十三名宗族首领如何还不明白?他们心下砰砰乱跳,全都出列跪倒:“我等谨尊钧命。”
第二百九十七章 徐晃
片刻之后,十余骑自荆州军的营地里飞驰而出,向着宕渠县城的方向赶去。
按照汉家制度,入夜宵禁,城门闭锁,无县君、郡君出具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但这十余骑,乃是宕渠城中豪强大家的亲信,当然能够出入自如。
随着十余骑入城,悄然寂静的宕渠城里马嘶犬吠,微有声响。又过片刻,更多的骑士随着先前的十余骑狂奔出城,在淡淡的月光笼罩下,向城南那处新建的军营行去。
而雷远起身站到军帐之外,眺望着那支手持松明、疾驰而来的骑队。他笑容满面地对身边的人说:“得到这些年轻俊彦相助,我相信巴西一定稳若磐石。日后左将军论功行赏,一定也不会忘记大家的这份心意。”
他刚才以强硬手段震慑众人,一时间志气雄壮,说话有些不那么注意。冯贺随侍在旁,听得清楚,心里一紧:稳定巴西郡的局面,却是左将军论功行赏么?这位雷将军言语中虽然打着荆益携手抗曹的旗号,其实却并不将刘益州放在眼里。
想着这些,众人皆逊谢道:“全赖将军威力,我们哪有什么功劳。”
眼看那支骑队越来越近,雷远再上前几步,站到大帐和辕门的半途。此前召集这些宗族首领来时,雷远只在帐中相待,这时候却如此谦逊;非是厚此薄彼,皆因此刻众多宗族已经决心与己方合作,雷远身为主将,也该拿出应有的礼数加以安抚。
这一晚上难免要做长夜之饮,还需得费心费力地应酬,务求收服其心,将他们的宗族力量彻底捆绑在己方一处。
甘宁和李异二人懒得应付这些人物,早早地告退了,而雷远和简雍断没有抽身的道理。两人对视一眼,都生出将要上战场的斗志勃发之感。
雷远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他不足五里的位置,一片林木密集的丘陵地带里,令巴西太守庞羲望风退避、令蛮夷部落首领们信心百倍、将图大举之人,正在探看着宕渠城的内外形势。
徐晃已经来了。
徐晃身高近九尺,气度沉稳,须发非常浓密。他身上的戎袍原本是酱红色的,因为沿途雨淋日晒,变成了深褐色,外面披着件甲叶绵密的鱼鳞铠。因为夜色浓重,他又身处林木之下,于是炯炯有神的双眼被突出的盔檐遮挡了,这使他凭空生出几分高深莫测的观感来。
过去数月里,徐晃的行动落在他人呢眼中,着实也够莫测的。
去年年末,他从邺城出发,与夏侯渊合兵讨伐太原贼。前后攻陷二十余座围屯,并克太原,屠了大陵城,斩杀帅商曜。
战事稍歇以后,本打算息养军力,曹丞相军令一下,他又和夏侯渊星夜启程,自蒲坂渡河,进入关中。因为须得等待司隶校尉钟繇与关中将帅协调的关系,他在长安城下歇息了数日,这才得到许可继续南下汉中。
前往汉中的道路是子午道,沿途悬崖绝壁,栈道奇险。人马不得不以绳索系腰,排成前后相继的漫长队伍,缓缓向前。就算沿途有张鲁派出的部下指点路途、供给食物饮水,这一程也走了足足二十余日,途中又逢霖雨,将士多有抱病,折损牛马畜力甚多。
好在最终到达了汉中。张鲁亲自到汉中东部的南乡县迎接,并且就地划分了规模极大的营地,调运大量物资以作补充。
按照曹公和张鲁议定的规程,之后徐晃就驻军在南乡,若有必要,也可率军向西,或者控制南郑、或者取代阳安关的防务。曹公事前说得明白,无需勉强推进后继的军事行动。只要徐晃这一支兵马驻扎在汉中,就足以对南方的刘璋、北方的关中诸将都造成威胁。
徐晃于是沉下心来,仔细经营南乡,增设了攻守战具,整修了城墙破损之处,短短一个月里,就把南乡打造得犹如铁桶也似。而与他同行的丞相军祭酒、新任益州刺史杜袭则多次前出到阳安关,着手招揽益州士民百姓。
但局势变化之快,超过了曹丞相的预料。徐晃在南乡驻军不久,就听杜袭传来消息,说什么刘玄德广遣使者在益州各地行动,渲染什么荆益联盟,携手抗曹。而刘季玉居然就被这种风声给影响了,已经遣使前往荆州,商谈下一步的合作。
徐晃和玄德公交手不止一次了,深知这等英雄一旦羽翼丰满,必然就会成为可怕的大敌,如果坐视着荆益联合北上,自家这几千人放在汉中,未必经得住玄德公的一击。
他与杜袭商议,都觉得非得先发制人,将汉中实控的区域尽量向南推,这时候推得越远,玄德公兵马来袭的时候,才能够有层层阻截、逐次后退的余地。
至于用以着力的具体手段,杜袭会在阳安关,会同张鲁的部将张卫想想办法,而徐晃则直接通过米仓道南下,试图在巴郡有所收获。
这半年时间里,他和他的部下从邺城到太原,从太原到长安,再从长安到汉中,汉中到巴郡,粗略估算路途,大概走了不下四千三百里,徐晃自己都觉得辛苦过甚,将士们整日不得闲息,怨言颇多。哪怕徐晃治军严整,也难免逃散了不少。
所以徐晃把大部队留在了南乡,让他们继续休整。他本人只领精兵若干,先绕行不曹水上游的宣汉县,与杜濩、朴胡、袁约三名蛮夷大酋会面,说服了他们鼓舞蛮夷冲在最前,往宕渠水沿线的宕渠和汉昌两城生些事端。
然则这些蛮夷们久居此地,对山坡沟壑林木间的变化,着实了如指掌。大队人马出动才三天,便有人十万火急来报,说有大队人马直往宕渠来了。这一来,蛮夷大酋们又生疑虑。毕竟他们想的,乃是借着曹营大将的威风攫取利益,倒未必有兴趣亲自与汉家大军恶战,让自家儿郎尽数去垫刀头。
徐晃不得不亲自领兵前出。
他连续翻越了几座山岭,趁着夜色直接抵近到宕渠城下,打算搞清楚来到此地的军马究竟什么来路。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徐晃看清楚了。
因为军中似有饮宴,所以灯火甚明。上百支松明火炬在夜风中摇曳着,犹如繁星般照亮了森严的军营,照亮了多处的戎楼和戎楼上弩士警惕戒备的身影。
虽然中军帐处,隐约飘来欢笑之声,可是其它各处营地都十分寂静。井然有序的环境之中,偶有甲叶或武器反射灯火的微光,那是值夜的甲士往来巡逻。但整座军营中,赫然有凌冽肃杀之气升腾而起。
“这是精锐,为数还不少!”徐晃皱起了眉头。“益州军中,有这样的强兵么?又或者……不是益州军,而是荆州军来了?这样的话,可就有大麻烦!”
徐晃下意识地往林地深处走了几步,隐蔽身形。
一名虽作汉人打扮,却保留賨人须发面貌的老者喘着粗气,从侧面凑过来,满脸堆笑。
“你不是说,有个外孙给这支兵做过向导么?他人呢?带来了没有?”徐晃问道。
“带来了,带来了。徐将军,这便是我的外孙。你问他,他最清楚不过了。”说着,賨人老者往边上一闪,现出一个年轻人,正是曾为雷远所部向导,却在雷远招揽之后不辞而别的何平。
第二百九十八章 賨人
何平有个汉人名字,其实却是个纯粹的賨人。他的父母也都是賨人,只不过早前曾经跟随过姓王、姓何的主家,于是跟了主家的姓。
之所以会跟随主家的姓,大概是因为某段时间得到主家的喜爱。得到汉姓以后,在奴客当中,地位就算很出众了;再过几代人,整一族人或许可以转变为正经的汉家子民,亦未可知。
但这个目标永远也达不到,因为何平的父母都死了,被他们寄予希望的主家,也早就灭亡了。
大概十年前吧,汉中那位鬼道师君与宕渠一带的巴、賨首领联合,挥师南下攻打巴郡。而刘益州则大起汉化的賨人为兵,与之鏖战。战乱波及了十一县三郡国,賨人、巴人们彼此攻杀,血流成河。
巴郡各地,近数十年来本就颇经兵灾,地方上无数人只在勉强维持生存,这番刀兵之劫再起,几乎瞬间就摧毁了所有人的生计。而姓王、姓何的小庄园主第一时间便遭寇掠,而年幼的何平依附外家,流亡于深山。
他们是汉化的賨人,既没有资格向汉人的官府祈求援助,也没有能力与山间的賨人同胞们争夺为数不多的山间平野。一年又一年过去,越来越多的族人病饿交加而死,而其它的人依旧浑浑噩噩,像野狗一样绝望地活着。
为了活下去,何平吃过树皮、吃过蚂蚁、吃过水蛭。等到他稍微长成了,有了点力气,他带着族里的年轻人去打猎,用群山中的飞禽走兽来填肚子。也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些名声,山下的官府知道有这么个叫作何平的年轻人,熟悉巴郡的地理、道路,也很精明强干,于是经常会有人出了相当的价格,聘请他和他的族人为往来巴郡的汉家官吏们带路。
有许多人带路的时候,会和何平聊几句,也会告诉他一些山外面发生的事情。于是何平知道了,山里面固然是忍饥挨饿、生活困苦;山外面则有一个个大人物驱使平民厮杀,更是血流成河……
偶尔也有人想招揽何平,但他们都把何平当作低贱之辈,好像让他做个奴仆便是抬举了他。
何平不愿意。
他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是汉人的奴仆,到最后呢?什么也没有获得。那还不如安心带路,每一次都有钱帛或者粮食,挺好的。至于这样的日子能够过多久,以后的长远发展该怎么安排,何平考虑过无数次,却没什么结果。
直到今天上午的时候,那位雷将军对自己说了一番话。
那番话对何平来说,稍许文绉绉了一点,他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但大致的意思他明白,是说,雷将军看中何平的才能,想让他作官,在巴郡一地保境安民。
地位这么高的汉家高官,却这么看重自己,使得何平被深深感动。他也注意到了雷将军的眼神,那里面带着欣赏和好奇,而没有任何一点蔑视或者恩赐的态度。
所以何平立即就下定了决心。他确信自己找到了一个适合的首领,由此可以赢得更好的生活。
可命运总是那样变化无常,就在他下定决心的当天,族中遣人十万火急相召。何平惊慌地赶到族里,才知道:又有一位汉家的高官来到巴郡,想要见一见自己。
外祖父向何平说了许多。总的意思是,这位后来的高官,乃是北面一位大人物的得力手下,他们将要调动数以万计的人马入蜀,凡是敢于抵抗的人都要死,而合作者将能够获得一切。
何平听着老人的唠叨,有些厌烦。他太老了,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说来说去只有那么几个词。绕了半天,不就是曹公的大军将要南下,与刘益州或者刘荆州的军队作战么?
老人相信北方的军队一定会胜利,于是拉来自己为荆州军队引路的外孙,想要把荆州军的情报卖个好价钱。
何平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的外公,整个部族在这老人的带领下越来越衰弱了,他居然还这么自信地替人拿主意?真是愚蠢。
可是何平又没办法拒绝,族长的命令是不容违逆的,这是千百年来的传统。所以他只能跟着来。
现在他就站在那位曹军大将的面前,有些惊讶。
他们居然这么大胆,深入到距离宕渠城才几里的位置,而荆州人和益州人,都不知道!北方曹公的军队,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几名全副武装的武士沉声喝道:“大胆,见了我家将军,还不跪下?”
区区賨人贱民见到将军,就应该跪着说话吧。但荆州军中那位将军可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自己。
何平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名武士上来抬手推搡,何平上身微微一晃,便闪过了。那武士心生恚怒,返身回来,探臂去揪何平的脖颈。何平往后稍退半步,又避过了。
“咦?”徐晃吃了一惊。
他身边这几名侍卫,都是尸山血海里淌过路的老卒,比寻常士卒要强了太多。两下抓不住何平,便可见这年轻人身手不俗。怪不得那老儿说,他这外孙在巴郡賨人当中小有名声,果然有些本事。
徐晃抬手止住了侍卫,饶有兴趣地道:“听说,那支军队深入巴郡,沿途都是你做的向导?”
何平默然片刻,道:“没错。”
“他们的兵力有多少?大将是谁?”
何平再度抱之以沉默。
之前那名侍从待要拔刀威胁,才听何平慢吞吞地道:“他们对我不错,我不能告诉你。”
徐晃看看身边的部下们,笑了起来。他说:“没想到,蛮夷之中也有义士。”
笑过之后,他又叹气:“可惜了。”
若是平日里遇到这样的年轻人,徐晃会试着好好说服,以图引为己用。但现在,曹、刘两家都在千里之外争夺先机,正在争分夺秒的关头,哪有心意来这些磨磨蹭蹭的套路?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十余名侍从一齐抽出长短刀剑,虎视眈眈地将何平围在中间。
徐晃伸出两根手指:“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投效曹丞相,做我的部下,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对面那支兵马的底细;我会任命你为蛮兵校尉,统领此行招募到的巴人、賨人战士,日后有你的世代富贵。要么就死硬到底,当场人头落地,连带着你的族人也要死。”
何平的外祖父大吃一惊,想要扑到徐晃身前求情,却被一名扈从一脚踢中胸口,栽倒在地。
何平只有苦笑。
他的犹豫,缘于此前已经答应过雷远,将会出任奋威将军帐下吏,但徐晃这般说来,把他逼到了不得不答应的地步。身处其中,究竟该如何,着实为难。
他忍不住问道:“将军难道不担心我假装服从,其实为荆州人效力,出卖将军么?”
徐晃几乎要压抑不住笑声:“你真把自己当成了汉家士子吗?一个賨人,何至于为荆州人做到这程度……”
看了看何平表情,徐晃又道:“彼辈若许了你什么,我徐公明难道不能给的更多?”
现在就已经给的够多了。何平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求救
雷远完全没有想到,几乎落入自己夹袋中的人才,这时候已经转换了阵营;他更没有想到,他的部队踏入宕渠县境内才一天,底细就已经被人摸得通透。
他虽然有些疑惑何平的不辞而别,却没有精力去关注此事。
作为客军,当务之急一定是尽快接手城池的防务。因此他连续几天,每日往宕渠城中去。大多数时候,他随着庞羲的部下探看各处城防要地,一步步地调兵进城接手;还有些时候,得督促城中的十三家豪族各自抽调宾客、徒附,编成新兵。
这些新兵当然不可能可靠,也谈不上什么作战能力。但目前来看,有这么一批人在,可以作为老卒的副手,可以用来维持秩序、填补兵力的空缺,到了真刀真枪对战的时候,自有各级军官以军令部勒。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庞羲带兵退往阆中去了。雷远只请简雍相送,自家抓紧时日分派兵力,完全掌握了宕渠城防务。
另外有一件事,此前双方会谈时在座的“伯苗先生”,被庞羲留下来负责宕渠日常民政。可他竟然不是益州的官吏,而是庞羲的一位门客,名唤邓芝。
邓芝是邓禹之后,南阳邓氏的支族子弟。此前荆州动荡,他为避战乱而入蜀;但在成都迁延数载,未获知待。后来因为听说巴西太守庞羲好士,他又携家带口去投靠。
在雷远熟悉的那段历史上,这位也是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无论威望、才干都不在王平之下。
邓芝的大名,雷远早就如雷贯耳了。他甚至一度有些惊骇,怀疑庞羲才是这个年代里有气运加身的人物,否则怎么会治下人才辈出到这种程度。
雷远特意抽出时间,登门拜访了邓芝,试图与之结个善缘。谁知邓芝的脾气很不好,双方没说几句,他居然还影射曹刘双雄因一己私欲而引发战争,导致生灵涂炭。
那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此等人物,惟有靠玄德公大举入蜀的威势来慑服,雷远立即告退,不再与之多言。
前世的时候,雷远也看过些历史小说,小说中常有主角王霸之气外放,小弟纳头便拜的情形。可他来到此世以来,前后一年多的时间了,论身份已经不低,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史书留名的贤人、英才主动来投。
到这几日里,连着遇见了两个若干年后季汉朝堂的栋梁之才,却一个无故而走,一个话不投机。此等情形,不能不让雷远稍觉惆怅。
因为下午去见邓芝,浪费了些时间,所以雷远把原定勘察蛮兵营地的行程,放在了晚上。
考虑到巴郡蛮夷或有异动,沙摩柯和他的部下们就不适合安置在城外的军营了。雷远决定由雷澄和李异两人据守山道入口处的军营,而甘宁和沙摩柯两人进驻宕渠城。
雷澄所部的庐江雷氏部曲是最可靠的战力,必须用来把控全军的退路。而甘宁这等强悍斗将,放在主将身边,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至于甘宁和沙摩柯两人不对付,眼下可顾忌不了那么多,大家相忍为国吧!
营地虽然是沙摩柯驻扎的,负责修建完善的却是徐说。
徐说素来负责土木工程,此番雷远来到巴郡,少不了各种兴修事宜,故而让他随军。宕渠城中十三家豪族凑起的人手,尚未打散入军,先给徐说猛做了数日苦力。
黄昏时分,雷远策马来到城池的西南角,绕着营地巡视了一圈。这里原本也是庞羲所部屯兵的军营,但显然年久失修,墙垣到处都有坍塌,几处望楼也颓败得没法用了。好在徐说很能干,短时间内修缮得很见成效。
雷远觉得满意,回头对部下们道:“这是我庐江雷氏的看家本事了,无论到了哪里,都得先把自家本据建设到固若金汤。只要落脚之处安稳,攻守都有了凭依,不至于进退失据。当下也是如此,这得感谢宕渠城中各位的相助。”
部下们当中,有不少人便是宕渠城中的豪族子弟。因此雷远有些话没有明说。
城池稳固自然好,可那对大局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玄德公派雷远来宕渠,任务是截断米仓道,阻止张鲁或曹操的力量渗透向南,而不是要他坐守城池。如果徒然死守一个宕渠城,而使曹公、或者张鲁的势力在巴郡大涨,那此行就算是失败了。
孤军身处千里之外,又将面临强敌,其中有多么危险,多么困难,雷远不是不清楚。所以他刚知道有曹军进入巴西时,第一反应是沿着原路退回荆州。
但稍许冷静下来以后,雷远就明白,正因为曹军来了,所以自己绝不能退。
仅仅听说有曹军大将出现的传闻,巴西太守就吓得退避三舍;如果己方再退,蜀中各地官员们势必出现连锁反应,将会有更多人畏惧、动摇,甚至有许多人加入到曹军的行列中……而这种人反噬旧主,往往会特别的凶狠。
当曹军挟裹更多的力量,进而由巴郡威逼蜀地的时候,恐怕就算玄德公紧急入蜀,也很难扳回局面了。
所以,接下去还得想办法,要尽快地压制住敌人的势头,进而联络汉昌、宣汉等身处深山的城池,将巴郡掌握在手中!
可是敌暗我明,纵使自己决心已定,又该从哪里着手呢?
雷远的心思兜来转去,不知道盘算了多少遍,原本没有头绪的,还是没有头绪。
“沙摩柯呢?”巡视的是沙摩柯的营地,却没见沙摩柯本人呢出现,使雷远有点不快。
“晚饭后就带人出去了,说要找找有没有适合的植物,他要赶制一些毒箭,以防万一。”
雷远确实听说过蛮夷有用毒箭伤人的,大概是某种名为乌头之毒,但具体提炼起来有些讲究,毒箭制作以后又无法长期保存,所以产量极少。这会儿沙摩柯突然想起这档子事,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使他格外警惕了。
五溪蛮和巴郡蛮虽然种落不同,但千百年来联系不断,沙摩柯身为蛮王,自然有些独特的渠道。雷远很想问问,他知道了些什么,但沙摩柯身份特殊,雷远又不能完全以部属视之。
“等蛮王回来以后,你们记得告诉我一声。”他强忍焦躁情绪,故作从容地吩咐,旋即又说:“我们上城去看看。”
天色已经昏暗。晚间起了风,把插在城头的旗帜吹得噼啪作响。原处的军营影影绰绰,城池以外的平原和山林都黑乎乎的。
“晚间的游骑、寻哨和值守将校可都安排好了?”
郑晋闪身出列:“游骑三十人,分作三队,每队配以两名本地豪族遣出的向导,每隔一个时辰派出一队,向北放到三十里外。第一队由王北亲自带着,半个时辰前已经放出去了。城池和营寨的巡逻、哨探、值守将校也全都安排已定,分作三班,每班都有专人总领。”
雷远点了点头。
他不想在城头多耽搁,免得给人留下紧张不安的印象,于是很快就转过身,打算沿着来时的甬道下城去。
刚起步,簇拥在身边的部属们忽然一阵躁动:“有人!北面有人来!”
雷远脚步沉稳地回到城垣边上,手扶雉堞向外探看:“哪里?”
“将军,你看!”李贞为他指点方向。
来的只有五骑,纵马奔驰的速度极快。当他们奔到近处时,雷远认出来,为首的赫然是王北的得力部下、曾经在三峡小学中进修过的钱跃。
他与另外三名斥候骑兵簇拥着一人。此人背后有数支箭矢没入躯体,马匹奔行过程中,整个人软绵绵地伏在马背上起伏,看样子已然垂危。
雷远神色不变,向李贞挥手道:“那人是谁,为何来此,你去问一问。”
李贞三步并做两步地下城去了。过了会儿,他又喘着粗气,匆匆奔回城上。
“将军,那人是汉昌长狐笃的部下,背后的伤势很重,快要不行了。他说,今日早些时候,杜濩、朴胡、袁约三人尽起部众猛攻汉昌城,请宕渠这边速发救兵,迟则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