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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章 新城

    这时候,较远处那名侍从又嚷了几句。

    刘封大步过来:“续之,我们走了。带上阿斗。”

    “阿斗?在这里?”雷远完全没有注意到附近还有别人,茫然地反问了一句。

    赵氏女抬手为他指了方向,他这才看到,在土墙的另一边,有段斜向歪倒的部分。墙体本身的质量很不错,表面平直而光滑,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斜坡。

    有个大约三四岁、体型圆胖的小孩子,一次次地爬上斜坡,再从斜坡上滑下来,臀部“咚”地一声着地。这种落地法子,听起来就很疼。但这孩子身上肥肉很多,落地以后非但不疼,有时候还反弹两下。

    在斜坡两边,两个女仆一左一右,四条手臂张开着护持,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小胖子。但小胖子一次次地攀爬,一次次地滑下来,专心致志,绝不旁骛。因为爬得急了,他的额头上开始淌汗。

    在斜坡下方,安安静静地蹲着个年纪稍大些的小女孩,手里攥着一块棉布,每次小胖子落下来,她就替小胖子擦擦汗,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走了,走了!”这时候刘封大声叫唤着过去,左手抱起了小胖子,右手抱起了小女孩。

    小胖子被吓了一跳,猛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刘封有力的臂膀。而那个女孩子倒是很安静,还向刘封道了声谢。

    刘封转过头来,对雷远道:“续之,这个是阿斗,这个是张将军的女儿。”

    “哦,哦。”雷远应了两声。

    阿斗的样子倒是和自己想象中差不多。张将军便是张飞么?原来他的女儿竟然如此文静的。

    雷远胡思乱想着,向赵氏女和赵统赵广两兄弟挥了挥手,加快脚步跟在刘封身后。

    两名女仆一溜小跑,又跟在后面半步。

    两人急匆匆地走了半晌,绕过一座女眷们聚集的平台,便看到刘备等人站在一处最高的夯土台基上,反复比划着周边环境,正讨论着什么。

    说是讨论,其实像是争辩,因为争得激烈,以至于刘备见到刘封和雷远走近,只招手让他们过来,随后继续投入在反复的诘问之中。

    雷远登上台基,在旁听了片刻,知道他们是在商议,是否该招募民伕,尽快开始两项重要的工程。

    一项是重新掘开贯通扬水和沮水的子胥渎。

    此举将使得江陵城的西面出现一条沟通江汉的运河,荆州水军由此可以环绕江陵航行。一艘满载弓箭手的军船便足以阻止数百上千名曹军渡河南下;如果河道整体贯通,荆州水师纵横之下,江陵城便可难攻不落。

    另一项则是完善江陵城防,修筑江陵新城。

    方案有两种,一种是在纪南城的遗址上修建新城,使新旧两城南北呼应,形成犄角之势;另一种则是在江陵旧城的基础上直接缩小规模修筑新城,这样的话,新城以旧城为外廓,可以形成内外两重的防御。

    听得出来,孔明的意思是先行开掘子胥渎,这样的话,在强固城池防御的同时,完成之后正好赶上春耕,有利于周边农事。

    玄德公的意思则是先在纪南城修筑江陵新城,他认为,此举将会使得我军前出更加快捷,有助于己方以攻代守,压制蠢蠢欲动的乐进、文聘等部。

    而关羽则同时反对两人的想法。他是在战场上斩将搴旗的猛士,但谈到用兵,似乎比玄德公更加保守些。

    他反复向两人表示,曹军一旦全力南下,任何向北进展的意图都不切实际,当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修筑江陵新城,以江陵新城控扼大江,堵死曹军触及荆南的可能。如果要在战术上形成犄角声援的局势,不如扩建江陵南面的江津港,将之修筑为靠水的要塞。

    怪不得他们突然想起要来纪南城,原来是为了踏勘地形来着。雷远想到。这样的工程,每一项都要动用数以万计的民人,耗费难以估量的资财,对左将军府来说,是极度重要的大事。

    这三人便是如今左将军府最核心的决策人物了。在外人面前,玄德公对孔明固然言听计从,关羽也绝少反驳前两人的意见。但是到了真正的小范围里,该争的,难免还是要争一争。

    三人讨论得激烈,关羽的脸色红的发紫,刘备的嗓音也提高了些,诸葛亮的神态依旧雍容,但白羽扇的摆动频率较之平时,似乎快了些。

    赵云站在稍远处按剑侍从,不发一语,好像任务只是防止无关人等看到眼前的情形。赵云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信任玄德公最终的决定。

    而黑袍黑脸的张飞紧紧站在三人身边,虽然并没人理会,但他有时候向这人点点头说:“有道理!”有时候向那人点点头说:“说得对!”好像也参与得很是积极。

    这时阿斗抹着泪,被刘封抱了上来。看到刘备的身影,他笑着探手过去求抱。

    刘备哪里顾得上阿斗,半晌没有理会。

    阿斗委屈地瘪了嘴,“哇”地一声继续大哭。

    刘封正在尴尬,一名衣着朴素的女子从他身旁过来,接过阿斗。她的手掌在阿斗面前一伸一缩,再张开时,掌心里多了一只精巧的木鹊。

    “鸟!”阿斗瞪大了眼睛。

    那女子相貌寻常,头发有些枯黄,但是气度颇显雍容。她笑了笑,细声细气地告诉阿斗:“对啦,这是鸟。你看,鸟会飞呢。”

    说着,她将木鹊轻轻投掷了出去。那木鹊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飞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那女子的手里。

    阿斗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说:“鸟!飞!”

    这时候孔明忽然转头来问:“如果将子胥渎的宽度减少一丈呢?能节约多少人工?够不够同时开建江陵新城?”

    那女子继续逗着阿斗,顿了一顿便道:“完工时间放在明年上巳的话,每天减少一千一百个工,也可以不减人手,提前三十天贯通河道。一千一百人建城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提前完工,然后尽早建城。”

    听她这么说,讨论中的三人停了下来,各自盘算。

    半晌以后,刘备徐徐道:“这样算来,在纪南城修建新城的工程量,勉强及得上挖掘子胥渎和在旧城中增建新城两项之和?我新得南郡,正该与民休养的时候,一时倒不必太过急躁……”

    他皱眉来回踱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罢了。那就先挖通子胥渎,然后按照云长的意思,增建江陵新城!”

    待到拿定了主意,他才想起雷远一直等在旁边。

    “续之,近前来。”刘备招手道:“你听了这么久,或许也有些心得?你倒是说说,这三个主意,哪一个更妥当些?怎么做比较合适?”

第二百七十一章 联盟

    刘备非常欣赏雷远。

    这种欣赏有时候简直毫不掩饰。虽然有些掾属们隐约提醒,认为雷氏宗族势力太强,雷远本人又行事殊少顾忌,长远来看,驾驭不易,但刘备丝毫不在乎这些。

    在这个乱世当中,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容易驾驭的部下多的是,可那些庸碌之辈,能对大业有多少帮助?刘备更喜欢有性格,有脾气的部下,因为他们有能力、有才华,所以才自信甚至自负。

    而刘备确信自己能够用好这些人。记得曹孟德曾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刘备常常想:曹孟德窃据汉室威权,哪里来的道,他所靠的不过是富贵和威权罢了。自己一定能够做的比曹孟德更好。

    就像是对待庐江雷氏宗族,刘备有足够的耐心,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他相信,双方迟早能够建立信赖,真正成为荣辱与共的整体。至于雷远……这个年轻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刘备隐约觉得,他和自己见到的任何人都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明白。

    那也没关系。当年光武帝接纳耿弇的时候,未必对渔阳、上谷的动向有什么把握,也忌惮北地突骑的实力,但照样以之为北道主人。

    雷远有眼光,有实力,也有能力,那就值得自己隆重的对待。二十岁出头的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哈哈,曹孟德与孙权,能像我这样大胆用人么?而雷续之前些日子将诸多麾下部曲将校拆分成了独立的宗族,这样的诚意,我也切切实实收到了啊。

    包括雷远在内,近年来军府陆续提拔了许多年轻人,这些都是足以在今后数十年里支撑军政两途的俊才,想到这里,刘备甚至有几分得意。

    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妥当,让雷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毕竟三人的意见各有道理,而刘备又已经做出了决断……让雷远支持谁好?支持哪一方,就不担心引起另一方的不悦么?

    关羽瞥了一眼雷远,旋即眺望远方,摆出毫不介意的姿态。

    而诸葛亮轻咳一声,想要说什么来缓颊。

    雷远却觉得挺有趣。

    说到具体的细务,雷远与同时代人相比,并没有什么特长。刘备问他修筑城池、开掘河道什么的,老实说,雷远对此简直毫无概念,根本拿不出什么有水平的意见。更不消说,眼前这几人,或者军政经验老练、或者天纵奇才……与其在他们面前自曝其短,不如藏拙。

    但雷远也有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地方,凭借后世的眼光和积累,他确信自己能在大局、大略上,提供独特的的观察角度和分析思路,从而将局势推向和原来的历史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

    在这方面,他自从来到此世,就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自以为,哪怕与当代最杰出的人士相比,也不会处于下风。此刻刘备的询问,正好给了雷远一个发挥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上前半步,沉声道:“这几件事,该做哪一件,该怎么做,主公已有决断,非我所能置喙。我只有一个提议……”

    “快快讲来。”

    “无论实际上怎么做,我们都应该大张旗鼓,向天下人表现出我们全力经营南郡,意图以此为北伐基地,随时起雄师北上的样子。”

    眼前三人瞬间都怔了一怔。

    刘备微微皱眉:“续之,我们的军力终究尚有不足。想来还须以数年时间妥善经营荆州,充实部伍,然后才谈得上下一步的动作。此时造起声势,若曹军果然以大军来伐,或许……会使我们陷入被动?”

    雷远向刘备郑重拱手:“主公,此刻在这里的,都是主公的肱股、心腹之人,我便将我的想法通盘托出,若有疏漏、荒悖的地方,还请主公莫要怪罪。”

    刘备看看诸葛亮,向雷远点了点头。

    “自从吴军退走,我方占据有荆州大部,以强有力的手段,迫得吴侯俯首,使双方重订了盟约。我这几日里有时候会想,此时的孙刘联盟,与当初赤壁战前的孙刘联盟有什么不同?”雷远做着手势加强语气:“最关键的不同在于,此前的孙刘联盟,乃是两家在曹公重压之下,临时纠合而成的联盟。联盟的主题,不过是抗曹自保而已。”

    “那现在的联盟,有何不同?”刘备追问。

    “现在重新达成的联盟,目的已非自保,而是更具进取的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

    “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

    “正是!这次的联盟,孙刘两方确认了在不同方向的分工,约定共同讨曹灭贼。而由此带来的,则是一个崭新的前景,那就是,举凡有意于讨曹灭贼、希望恢复秩序的天下诸侯,都可以加入到这个联盟中。”

    诸葛亮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他大声道:“续之,你继续说!”

    雷远向诸葛亮微微颔首:“在原来的联盟中,吴侯雄跨荆扬,而我们局促在荆南一隅之地,联盟中的主从之分,甚为明显。但到了现在,我方几乎全据荆州,兵强马壮,已是足以与吴侯平起平坐的天下强豪。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够以强有力的表现,高举起讨曹灭贼的旗帜,自己来做这个孙刘联盟、甚至更大规模诸侯联盟的盟主呢?”

    有何不可?

    刘备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年联合关东州郡讨董的袁绍。当时,天下豪杰感于袁公的壮举,人思为报,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为名。随后数年间,袁绍的威势及于河北、中原,一时间几乎有以袁氏代刘氏的可能。

    当然,如今时移世易,想要再像袁绍那样纠集天下诸侯,已经很难,但如果说,能够在短期内造成声势,焉知不能对益州刘璋、汉中张鲁、乃至马超、韩遂之流产生影响?

    如果真能做到的话,那便堪称举天下之半,哪怕以曹孟德的力量,也要焦头烂额了吧!

    “所以续之的意思,是要我们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造成声势,这声势未必及于曹公,却须得尽力加以传扬,让天下诸侯看得明白。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可堪信赖的,足以与曹孟德对抗的强大力量。”

    雷远躬身道:“正是。”

    “然则……”刘备看了一眼诸葛亮,迟疑道:“然则,如果我们真的组织起了这样一个联盟,本来原有的一些意图,在联盟的内部施行起来,恐怕会束手束脚。”

    雷远明白,刘备所说的,自然是跨有荆益的计划。但刘备既然暂不明说,雷远无意专门去点破。

    正在盘算怎么回答,诸葛亮忽然道:“倒也未必。”

    “孔明是说?”

    “主公如果能够成为这样一个联盟的盟主,那谁是真心抗曹讨贼,谁是首鼠两端意图不轨,谁是汉室忠臣,谁是借着汉室名义倒行逆施……自然都由盟主决定。”

    “嘶……”刘备犹豫着,抽了口冷气。他大约明白雷远的计划了,也明白诸葛亮的言下之意:“由盟主决定?若诸侯们不愿听从呢?”

    雷远微笑道:“怎么会,这世上没有讲不通的道理,没有说不服的人。主公但请放心。”

    关羽忍不住看了雷远一眼。

    他素来崖岸自高,更习惯了傲上而不凌下的作风。所谓傲上,很多时候傲的还不是文臣武将、天下英雄,而是那些廓有宗族,欺凌黔首的豪强一类人物。比如雷远之流。

    但这不代表他会因此失去判断力。听到这里,关羽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他瞥了一眼雷远,对自己说:“这雷续之,倒有些小聪明,偶尔说些惊人之语,虽说未必真的有多大可能性,倒也能让人思忖再三、心向往之。”

    而稍远处的赵云苦笑摇头。

    雷远此刻所说的,不正是他在灊山中对淮南豪右联盟所放的狠话么?原来在雷续之眼中,所谓天下诸侯和江淮间的土豪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续之。”诸葛亮沉声道。

    “军师有何吩咐?”

    “你所说的事,非同小可。姑且到此为止,待回到江陵以后,我们细谈。”

    “好。”

第二百七十二章 铜雀

    建安十五年就快过去了。

    此前数十年间疯狂吞噬人命的乱世,似乎在这一年里稍稍舒缓。放眼可及的天下间,除了荆扬两州之间的小小冲突,其它地区,竟然都是和平的。

    可有心人都明白,这和平,只不过是更大规模战争的序幕罢了。自从建安十三年,曹丞相的数十万大军在赤壁战败,失去一举席卷南方的机会以后,那些有机会,或者自以为有机会问鼎天下的英雄们,将会长久地对抗下去,以无穷无尽的杀戮来互争雄长。

    更不消说,如今在南方崛起的,正是曹丞相最忌惮的那位老对手和老朋友,左将军刘备。

    无论是许昌的朝廷,还是邺城的丞相府中,都有人将荆州的风云变幻落在眼里。曹操对此心知肚明。

    数十年来艰险绝伦的斗争,赋予了他超群的敏感,或许只有在南征的某一个阶段里,胜利唾手可得的幻觉使他稍有松懈,但回到邺城的曹操,仍然是那个机敏、多疑而冷酷的政治怪物。

    所以他感觉到了,哪怕他在赤壁战后竭力稳定局势,可是随着孙刘两家的重新协调,许多人对霸业有所动摇,而重重坚冰之下再度生出了潺潺暗流。

    “呼……”曹操长吁一气。

    数十年的奋斗以后,仍然不能赢得丝毫休憩的机会啊。越是登高,越觉得高处不胜寒,而放眼四望,只觉得天野之间一片苍茫,并无前路可言。

    他止步叹气的动作,却引起了下方许多人的躁动。

    几名工匠头目当场就软手软脚地跪伏下来,还有些官吏凶狠地推搡他们,有人呼喝着,要求士卒过来逮捕这些工匠。

    工匠应该是误会了,以为自己突然来此,是对建筑的兴修进度有什么不满;而那些官吏,纯粹就为了在自己面前表现,不不,他们不至于把曹某人当傻子,他们是做给同僚们看的……这又何必。

    “好了!”曹操扬声唤道:“都停下!此地很好,我很满意!”

    楼宇下的人们瞬间又恢复肃然。原本趴在地上的工匠头目被扶起来,还有人殷勤地拍拍他们衣服上的灰尘。真是丑态百出。

    曹操下意识地沿着梯级往上方再走几步。此处的阶梯两侧还没有安装扶手,他登临之时,略微俯身以保持平衡,结果凸起的肚腹压住了大腿,以至脚尖磕在阶沿,整个人趔趄了一下。

    这一来,下方又传出连串的惊呼。

    “父亲!小心!”身后有人问候,还伸手来扶。曹操啪地一声,将那人探出的手臂打开了。

    曹操继续向上。

    这里是铜雀台,是邺城的制高点,应该也是天下最雄伟高耸的楼台了。

    铜雀台位于邺城的西城墙,动用了工匠七千人兴造。已经完成的主体高达十丈,其中有屋宇一百余间,在台顶又建五层楼,高十五丈。

    曹操此刻就在五层楼的四楼,还差最后一段台阶,就可以抵达最高层。

    楼宇中尚未雕饰,许多木料甚至没有上漆,看起来略微有些粗糙,但外窗的铜笼罩已经全都装上了,确实华贵非凡。透过窗棂,可以看到规模宏大的邺城。

    按照设计图纸,铜雀台的台顶还会再矗立一座高一丈五尺的铜雀,天气晴朗时,数十里外可见流光溢彩,仿佛仙居。

    曹操眯起眼睛,继续想象铜雀的样子,一时没有什么结果。将作那边,前后提交了好几个铜雀的试样,但曹操都不满意。所以也就借着这个理由,将整座铜雀台的施工,还有铜雀台左右金虎、冰井二台的奠基工程,全都停了下来。

    身后的梯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曹操回头看看。

    上来的是子桓和子建这两个孩子。其他人都小心地候在下方,不敢与自己站在同等高处。曹操不禁想,如果自己再上一层,会如何?子桓和子建两人,会惶恐地等在下方,还是跃跃欲试,也想看看高处的风景呢?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停工吗?”他问。

    曹植道:“孙刘两家重新划定荆州领地以后,刘备进驻江陵调兵遣将,作兴兵北伐之势,又分遣使者奔走各地,联络各地拥有实力之人,大肆抨击父亲,污蔑父亲有废汉自立之意。所以,父亲暂停三台的建设,以绝海内之人妄相忖度。”

    “如果只有刘备孙权之流,倒也无妨……”曹操微微摇头。

    曹丕躬身道:“除了孙刘两家逆贼以外,朝野间也有谤议。尤其是许昌的朝廷公卿们,最近颇有对三台指手划脚的。我以为,荀令君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有同样的想法。”

    《公羊》上说,天子有三台,而诸侯二台。三台的建设从一开始,就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如今刘备声势极盛,这些人便与之内外呼应,妄图向邺城施压。

    比如荀令君,就是其中之一。

    父子三人都知道,荀令君在许昌担任汉家朝廷的侍中、守尚书令,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来,荀令君协理朝局,从无任何疏漏,如果有什么话不合他的心意,就根本不会从许昌传出来。而传出来的话,一定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荀令君的意思。

    归根结底,还是由于军事上的失败导致政治版图的动摇。

    在十五年前,许昌是个适合皇帝落脚的地方。可现在,曹操觉得这座城池距离荆州太近了,太容易受到荆州的影响。

    “我初起兵时,不过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望能封侯得征西将军。如今身为丞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然则,设使这天下无我,数十载来,已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如今天下将定,却说我有什么不逊之志,实在可笑。”曹操徐徐道:“你们二人以为,应当如何应付?”

    曹丕道:“许昌朝廷那边,多有小人摇唇鼓舌,此风断不可长。我愿前往许昌面见荀令君,让他查一查是什么人私心相评,请他亲自出面,一一严惩。”

    曹操点了点头:“子建呢?”

    曹植大声道:“儿以为,三台已经修建了,就绝不能因为庸碌之人的口舌而停工。我们不仅要继续建设三台,还要在建设完工之日大阅诸军,请邺城的文人士子们行文作赋,压倒许昌的声势。”

    “说得都很好,这两件事,都可以办起来。”曹操轻轻拍手:“子桓!”

    “在。”

    “正旦以后,我会令人举你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配备僚属、仪仗、卫队。你就带着你的僚属、仪仗和卫队去一次许昌,代表我,见一见荀令君!”

    曹丕大喜过望:“是!”

    “至于子建……”曹操看看神色若有所失的曹植:“你先负责督促三台的建设,我要尽快看到一个辉煌宏丽的三台,要让邺城上下文武,要让天下人都为之慑服!”

    曹植并不喜欢这种过于琐碎的实际事务,但他立即躬身道:“父亲,请放心。”

    他随即又问:“父亲,之所以有人胡言乱语,与荆州刘备的鼓动脱不了干系。刘备那边,又该如何应付?”

    他踏前半步,铿锵有力地道:“若父亲有意起兵讨伐刘备,我愿意从军报效,为父亲斩下逆贼之首!”

    曹操哈哈大笑。

    “你不懂!你不懂!”笑着笑着,曹操拍打着高楼外沿的栏杆,感慨地道:“刘备,吾俦也,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既然做出整军经武、意欲北伐的姿态,一方面是有信心在江陵城下与我军决一胜负;另一方面,也料定了我不愿虚掷兵力于此坚城……实际上,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江陵,甚至也不在荆州,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我有办法!哈哈,哈哈哈!”

    (第二卷完)

第二百七十三章 建设

    冬去春来,到了建安十六年的二月末。

    自从孙刘两家再度达成同盟以后,掩盖在荆州上空的战争阴云便完全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久经折磨以至于荒残的大州,慢慢地从极度衰败中恢复过来,慢慢地充实元气,显示出百废待兴的势头。

    数十年的乱世中,种种无法想象的暴行席卷天下,已经把庶民黔首们折磨到了极限。

    战乱前,他们还能唱什么:“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待到百姓们的头颅仿佛韭菜一般被排头砍落,尸体填塞道路的时候,除了生存本身,百姓们已经没有任何要求。而传唱的歌谣,则成了:“大兵如市,人死如林。虎豹之口,不如饥人。”

    这样的乱世中,身为主政一方官吏,想要有所作为,或许很难,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却很容易。他们只要不去欺压掠夺,就能得到百姓们的颂扬。

    而玄德公毕竟以仁厚著称,他所任命的各地郡县官员里,或许能力有高下之分,治理的思路也各有不同,但大体来说,都能做到“政平讼理”四个字,更不消说,还有那位军师中郎将四处奔走,到处查遗补缺了。

    前汉时宣帝曾说:“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无愁叹之声者,政平讼理也。”宣帝的治世也不过如此,如今还能要求什么呢?

    这就足够了。

    百姓们已经被折磨的没有要求了。

    这个民族、这些胼手胝足的人们总是这样。他们不怨天,不求人,依靠自己的勤劳与忍耐,一次次地熬过难以想象的沧桑苦难。仿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过去的千百年如此,以后的千百年,还会如此。

    而他们一次次的倾覆、挣扎和努力,落在史书上,不过轻飘飘的几句话,几个字。雷远在前世时,记得两句诗:“青史几行姓名,北邙无数荒丘。”当时不过觉得对仗雅致,来到此世,才深深体会到,那些记录历史的人,原来从没有把蚁民的苦难放在心上。

    于是数千载后,后人只记得英雄如何,名将如何,谋臣如何,志士如何,而那百数十个名字以外的人,那些数以千百万计的、活生生的人,被屠杀被凌迫,直到血肉被踏成污泥,好像却没有人在乎。后人有时候翻阅史书,甚至还击节赞叹,或英雄本色,或曰杀伐果断,实在有些只言片语的记载解释不了,便称之为白璧微瑕。

    雷远无法接受这种想法。

    雷远知道自己不是圣人,更不是伟人,做不到改天换地。但他愿意把身边的人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让他们尽量过得好些。当他是庐江雷氏宗主的时候,尽量照顾好族人,现在他是宜都郡的太守了,那么,就希望能尽量照顾好这一郡的军民百姓。

    至于具体该怎么做……

    雷远自认不具备治政上的杰出才能,在日常的治理方面,他选择信赖自己的得力部下们:包括精通吏事、推动政务举重若轻的郡丞向朗,注重安抚百姓、为政不以修饰的乐乡长蒋琬,还有被雷远灌输了资产负债、利润和损益的概念以后,随身携带简牍越来越多的周虎。

    而他自己,则通过一桩桩的具体政务,了解部下们的做法,分析他们做出决定的原因和背景,从而让自己渐渐进入到太守的身份中去,能够推进一些专项任务。

    在这个过程中,影响是相互的。向朗和蒋琬,同样也会接受到雷远从后世带来的某些理念,进而将之与此世的实际相结合。

    比如现在,向朗和蒋琬就已经接受了雷远的意见,将过去半年间县衙从乐乡大市中获得的收入取出绝大部分,投入到大规模的基础建设中。建设的顺序依旧是他在乐乡排定的那样:先农田水利设施、次道路和桥梁、再驿置和邸舍、最后城市建设,包括极重要的卫生排污设施。

    按照周虎的计算,这场建设预计将要花费五年时间,在这五年时间里,从乐乡大市中获得的收入,每一枚五铢钱都会重新花出去。

    向朗和蒋琬本来无法想象这样的工程。毕竟自古以来,乱世以后推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才是唯一的正确途径。当他们刚知道这个计划时,蒋琬几乎暴怒地将之叱为无道之策,就连越级向玄德公申诉的奏书都已经连夜写好。

    但经过雷远的说服,他们将信将疑地同意试一试……然后就觉得真香。

    县寺里的钱财和物资固然哗哗地出去,许多贫民首先因此而得到了救助,在救助的同时,贫民、深山中的五溪蛮人和賨人被有效的组织起来,以极低的代价完善了大量的设施,而每一项设施的完善,都很快就发挥了作用。

    农田水利设施,比如堰塘、沟渠、水池、水车之类,几乎必定会带来今年的大丰收,哪怕春耕尚未铺开,人们看到这些设施,就感到了安定。这其中,尤以夷陵、秭归、巫县等地的百姓为甚。过去这些年里,从益州逃窜出来的武将们在民政方向实在乏善可陈;于是新任太守的作为,立刻就使得百姓归心。

    而道路和桥梁的建设,则引来了益州的商旅们。

    建安十五年的年末开始,陆续有蜀地的行商通过大江东来,他们的目标大都是江陵,也有一些意图在江陵换船以后,直抵吴会的胆大之人。

    雷远为此紧急遣人修缮了峡江沿途的几处重要关隘,由郡府出面,稍许收些过路钱补贴开销。同时,他又让刘郃招募了一些能说会道的市吏,让他们在驿置中负责接待。

    这些市吏的任务很简单,在接待的时候提一句:在乐乡县有个大市,乃是与荆蛮、与荆州大族们交易的好地方。一旦对方表示有兴趣,当场发放由护荆蛮校尉用印的正式路引。

    这样一来,根据乐乡大市中的反馈,近来开始在大市中出现蜀锦之类益州名品。举凡自称槃瓠之后的蛮夷们,通常都极其喜好五色衣服,因此蜀锦一出现,就得到了通过交易而获得巨额身家的渠帅酋长们猛烈追逐。

    据说有些特别精良的蜀锦,竟然会遭到几名酋长的竞价,最后出售的价格比商旅预料的还要高出五倍。

    这几批前往乐乡大市的,还只是些小商小贩,手头并没有携带足够的物资。当他们折返回益州再来的时候,才是较大规模商业交换的开始。想到天府之国的富饶,无论向朗、蒋琬还是周虎,眼睛里都开始放光。

    到了一月底,又传来消息说,诸葛亮在临烝也颁下文书,要求在荆南各地治城池官府、次舍、桥梁、道路。这一来,向朗、蒋琬等人彻底心悦诚服,都道能者所见略同。

    所以今日,向朗拉着蒋琬一起来见雷远。这是雷远时隔多日以后重新处理公务的第一天,向朗特地做了充分准备,亲自在郡府正堂上铺出一面极大的舆图,打算开始讨论城池的建设。

    然则,一向精力旺盛的雷远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向朗说了好几句,他只应付着回答。

    “太守,你在想什么?”

    “啊?啊?”雷远回过神:“哦,恰好想到别的事。”

    向朗正色道:“太守,还有什么事,能比治理本郡的公务更重要的么?”

    “自然没有,自然没有。”雷远干笑道。

    刚才雷远确实是走神了。他在地图上看到了巫县,又看到了巫山,也不知怎么地,脑子里就想到了幸福的婚后生活。

    就在五天前的吉日,雷远结婚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民户

    说到城池建设,雷远和向朗的着重点并不一样。

    雷远基于本身宗族的特点,习惯了以数量较多的坞堡分屯百姓,而保持强有力的机动部队寻求野战破敌。所以此前他令陶威提出的初稿,主要精力摆在各处沿江、塞道的戎台、哨卡,并在适当的山间平野建设坞壁。

    站在雷远的角度,各处戎台,哨卡,将是他的耳目,而屯据将士的各处坞壁,则是把太守政令推进至乡、县的前哨和依托。

    但向朗显然另有想法。他今天提出的方案,以防范雨季灾害为由,略去了大部分的山间坞壁,而把绝大多数户口、人丁,都收缩回六处县城,预计消耗两年时间,在六处县城进行大规模的扩建,将城池与城下的码头、港口紧密连接为一体,并在城池中预留大面积的平坦空地。

    雷远站在这幅舆图面前,沉吟许久,才理解了向朗的意思。

    这个方案不是单纯地出于地方考虑的方案,其首要的目的不是控制和治理宜都郡,而是为了确保荆益之间水陆交通、随时支撑大军调动往来。

    向朗看看雷远的神色,试探地道:“明府,之所以如此……”

    雷远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就这么办。”

    如此大规模的建设,对人力的需求量极大,除了乐乡以外的五个县,在这方面都有不足。此前为了调动足够人手,雷远特意以庆祝自己的婚事、部下诸将和士卒们婚事的理由,大规模的赐予牛酒饮食、鼓舞士气。但各地人丁的抽调终究有其极限。

    汉朝兴盛时,南郡下辖十七城,共有十六万户,七十余万口。可是经历板荡以后,人丁折损极多,大部分乡县在籍者已不足盛时的五分之一。从南郡划分出的宜都郡更是地广人稀,佷山县和巫县都只有两千户不到,夷陵、夷道、秭归三县稍微好些,也不过三千户出头的样子。

    好在有乐乡县,还有庐江雷氏宗族的力量。随着雷远一声号令,乐乡县调动了超过六千名壮丁,庐江雷氏宗族也额外增派了相当的人手。

    之后的一个月里,各项建设继续推进。一处工程完成之后,民伕们又赶到下一处工地,全无停歇。

    首先面貌一新的,是已经得到向朗长期经营的夷道城。本来用原木搭建的各种城墙、建筑逐步被更可靠的夯土包砖建筑所取代,虽然城墙还没加固扩建,但各处都新增了深沟高垒的防御设施。

    在城内,包括奋威将军府、县寺、粮库、武库等核心建筑,都特意采用黏土和石料版筑,不仅高大巍峨,也足以成为整座城池的支点。

    到这时候,春耕时节到来,大部分民伕都预备赶回去伺候自家的田地。许多相关兴造只好暂停。在这以后,能够提供人力资源的,就只剩下了大江南面的五溪蛮部落,和大江北面的賨人部落。

    这些蛮夷在有经验的工匠带领下,负责江北夷陵城的扩建和两岸戎台的布设。经过雷远和向朗的协商,戎台哨卡的数量被缩减为四十座。每座戎台同时也是一处军屯据点,以一屯百丁为人手保障。以戎台为节点,通过逐渐完善的道路和水上交通,宜都郡范围内,江南任何一处的重要军情传递到夷道城,都不会超过六个时辰。

    蛮夷们绝大部分都紧密依附于酋长、渠帅们,以寨、落为单位出山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拥有人丁的酋长们凭此获得金帛物资的赏赐,而蛮夷们本身,从日出到日落,全无止息地高强度劳动,每日只获得勉强果腹的食物。

    可仅仅这点微薄到让雷远心酸的食物,都已经被蛮夷们当作了优待。在食物的诱惑和酋长们严厉的约束下,蛮夷们对工程建设的热情居然相当高涨,极少有敷衍怠工的事情发生。

    最初几天里,甚至连续出现了数次蛮夷丁壮过于勤力而晕倒的事件,有一次几乎闹出了人命。为此,雷远在公开场合大发雷霆,严厉处罚了带队的部曲将,随后略微增加了食物配给,再派遣人手沿着江畔捕鱼,每天炖煮鱼汤之类给劳力们补充营养。

    他又通过沙摩柯的关系,约见了一些较值得信赖的酋长,由酋长们出面,将留在山里的老弱妇孺们派出,摘取野菜、土薯之类用于加餐。

    随着工程不断推进,还催生出了一批渐渐脱离深山生活,重心放到宜都郡的蛮夷酋长。短短数月间,他们就从近乎奴隶制的落后环境中脱离出来,成了活跃在宜都郡范围内的包工头,在他们带领下往来奔忙在江峡间的蛮夷男女,总数超过五千。

    麻烦事随之产生。

    这些包工头一旦熟悉了汉家的规矩,就开始谋求更多的利益。此前雷远为了尽快铺设各地的道路,将乐乡县境内几处黏土和石灰矿藏发包给了向氏、习氏等荆襄大族下属的商人。而商人又以略微高过郡府提出的价格,招募蛮夷去开矿。

    于是包工头们获得了更高的利益,而宜都郡内官方推进的几项工程,反倒出现了劳动力紧缺的局面。

    这情形使得身为宜都县丞的向朗极其尴尬。他勃然发怒,亲自出面,抓来了襄阳向氏的商队负责人,请求雷远予以严惩。

    而雷远哈哈大笑。他请向朗不必焦虑,尽可以允许自家同族的操作;但同时,他又通报了负责各处工程实际指挥的陶威,令他大幅度提高了对每一名蛮夷劳力的食物发放额度。

    毕竟食物的配给数量本来很少,就算增加了,也还在郡府的承受范围内。但这样的提升幅度,使得不少蛮夷试探性地离开渠帅、头人的控制,以一家一户的最小单位找上工地,询问能不能有份活儿干。

    陶威老实不客气的将他们全部接收下来。

    郡府随即又发布文告,宣布凡直接响应郡府号召、参与各处建设的蛮夷,如果表现良好的话,半年以后将会获得汉家户籍。当他们成为宜都郡治下的民户以后,就能立即按照律令,得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耕种。

    这个操作未免太无顾忌,在蛮夷酋长渠帅当中引发了一阵不满,但蛮夷终究没有办法抗衡宜都郡的力量。于是越来越多的酋长发现自家的资财渐渐丰厚,可属民却渐渐少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来客

    一个郡,乃至一个大州的欣欣向荣,瞒不过周边的有心人。

    何况最近数月来,玄德公多番派遣使者,向益州方向,乃至益州以北的遥远地域发起联络,竭力夸赞荆州的强盛。而身处荆益之间的宜都太守雷远,为了自家商业上的繁荣,也在推波助澜。

    这一日里,有一支打着梓潼李氏旗号的船队经过险峻峡江,抵达了夷道。他们将船只停泊在丹水码头,立即有吏员上船去核查,发现船舱里裝的都是布匹和锦缎,还有一些制作非常精美的漆器。

    吏员核查的时候,商队的成员们则换乘小船,直抵夷道城下,再经过木制的阶梯,攀登到较高处的地面。在那里,有一个新设的区域,专门给往来船员水手们休息。众人打算在那里修整两天,缓过劲了再继续向东。

    从蜀中过来这一路的水道可不好走,那些奔腾激流,和暗礁险滩,使得往来舟船航行屡有败毁之灾。哪怕这支商队请了多年前曾经往来荆益两地的老手带队,毕竟几年没有走过峡江了,难免有些生疏。沿途惊心动魄之事不断,每个人都难免担心害怕。能够脚踏陆地稍许休憩,谁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商队中,有一名三十来岁年纪,普通相貌的士子。这人双眼有神,脸色很是沉静,颌下胡须浓密,修得很整齐,大概时常保养的缘故,又黑又亮。穿着虽然朴素,但仔细分辨的话,可以发现用的布匹都是好材料。

    这士子下船以后,并不急着去馆舍,而是向同伴们打了声招呼,往高处夷道城的方向慢慢走去,身后跟了两个随员。

    这一段的道路,是特意平整过的,道路底下用了石灰、黏土和河沙混合成的三合土作为基底,路面上铺得有石板。因为石料取材不易,道路不甚宽阔,便得往来人流格外密集。

    沿着道路,每隔一段距离,都有木制的小亭,亭里站着一个或两个老卒模样的人,呼喝着维持道路秩序,确保通畅。

    一名随员不禁叹道:“区区一个夷道城的的小码头,就这么热闹?这得有不少人吧?想必益州各家都遣了商队前来。”

    那士子摇了摇头:“应该也有从荆州出发,往益州去的。”

    自从张鲁占据汉中,益州向北的交通就几乎断绝了,随后荆州战乱,又中止了东向的交流。好不容易等到荆益间重新通畅,两边都有商旅急着打通联络。只不过,益州毕竟是天府,出产的物资远比荆州丰富,而两地之间能够交易的产品终究品种有限。估计这种热闹的场景并不会长期延续。

    他们不疾不徐的向上走,有时候客客气气地避开运货的车辆。车辆上装载的货物,应该是用以直接在夷道城中的市集贩售的。

    货物什么的,无非是那几种。但车辆很有意思,是一种从没有见过的人力车。独轮,双把,两人分处前后,一推,一拉。虽然装了满满的货物,看上去好像随时会倾斜倒地,可木制的车轮在略有起伏的石板路上格楞楞滚过,行动却意外地很轻巧,像是游鱼一般穿行在往来人流之中,毫无阻碍。

    士子下意识地站在原地,看着几辆车经过。

    他又注意到,推车的几个人光着膀子,裸着大腿,身上、脸上都有纹身,乃是賨人。賨人是活跃在宕渠一带的蛮夷种落,因为性格勇猛,擅长使用木制的盾牌配合刀剑作战,因此又名曰板楯蛮。

    峡江各县,本来就处在千山万壑中无数蛮夷的包围之下。通常来说,汉、蛮两家冲突不断,彼此少有往来。中平五年时,賨人与巴郡黄巾勾结,寇略三蜀及汉中诸郡,州郡不能制,直到动用了雒阳的西园上军别部,才终于讨平之,所以官吏们对此部更加警惕。

    但这几个賨人推着独轮车来去,路旁小亭中维持秩序的老卒并不投以特别的注意。有个賨人把车辆靠在某座木亭以外,从木亭旁的水缸里取水来饮,一名老卒居然还比划着与之谈笑几句。

    此等情形,实在叫人迷惑不解。

    士子皱眉看了半晌,一时间忘了继续上行。

    这条石板路毕竟不宽阔,两旁又多乱石草木和岩崖阻隔,难以通行。他这么站着,便挡住了后来人的道路。更后方数人耐不住性子,当场便有躁动。

    士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候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提醒道:“先生,还请移步。”

    士子这才发现道路被自己堵了,连声告罪,快步向前。

    那年轻人跟在他身后,忽然笑道:“先生可是看到了賨人在此,是以疑惑?”

    士子向后看了看,只见这年轻人大概刚刚及冠年纪,嘴唇上带着薄薄的绒毛,相貌很是清秀,身着便服,像是诗书传家的士人。但他肩膀很宽,走动的步伐也矫健,身后还跟了几个携带武器的部下,显然绝非寻常人物。

    士子连忙伸手相请,待到年轻人与自己并肩,他才试探道:“賨人勇武剽悍,动辄杀人,近年来其部与巴郡蛮联合,其首领受汉中米贼的煽动,屡次兴兵作乱……这夷道城里,居然敢用他们来做杂役,实在叫人惊讶。”

    年轻人笑道:“先生多虑了。賨人虽然勇武,却不是只知道杀戮的野人,他们也有家小要养,也想过更好的生活。我们以诚挚相待,又何必害怕他们作乱呢。先生刚才看到的这批賨人,共有百余,已经在此地做了三个月的工,专门负责操作独轮车,为商贾们转运货物的。因为行事勤恳不惮劳苦,还得到过府君的夸赞。只要再做三个月,他们便可以得授汉名,入籍成为夷道县治下的百姓了。”

    以诚挚相待云云,完全是胡扯。賨人这么好对付,那也就不至于为益州之患了。更奇怪的是,他们如此辛苦劳作,竟然是为了入汉家户籍?

    士子在蜀中时,颇见百姓因为不堪劳役而托庇豪族大姓,抛弃户籍的,倒不曾想,这里的蛮夷居然反向而来。

    他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一时也不急着多问,只向年轻人拱了拱手:“原来如此,多谢足下说明。”

    正待再问几句,眼前豁然开阔,小路汇入了大路,他已经走近了夷道城。

    此时城门处的行人纷纷让开两旁,有不少人直接在路旁跪伏。这等场面,必定是贵人出行。士子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弯,站到路旁探看。

    果然,城门处数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人出现。

    这人年约二十余,剑眉短髭,英姿勃发,身着浅灰色的戎服,腰悬长剑。随在他身后的骑士个个雄武异常,显然俱都是善战的精锐,数十骑同来,威势甚强。但这人小心地勒着缰绳,从人群当中让开的空间缓缓而过,并无凌人盛气。

    士子此来荆州,本就存了见识荆州人物的意图。因而早就询问往来商贾,有基本的了解。此刻一看便知,这英武的年轻骑士,便是左将军府中新贵、执掌宜都郡的奋威将军雷远了。

    士子的脑海中,瞬间回忆起关于雷远的诸多传闻,暗暗点头道:“名不虚传。”

    这时候雷远策骑奔到了近处,没有注意到士子,却看到了适才为士子解说的年轻人。雷远提缰一指:“含章,你也来!”

    年轻人立即越众而出,早有骑士牵来备用的从马,他纵身一跃而上,随着雷远去了。

    一行骑队离开城池范围,才渐渐加速,目标应是城池西面鸡头山的山区。奔走片刻以后,雷远问道:“含章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被称作含章的,自然是扈从首领李贞。出于雷远的强烈不安全感,入主宜都郡之后,李贞与郑晋一起布设了遍及六县的侦查哨探人员,以此来监控种种动向。

    雷远既然问起,李贞回答道:“适才发现一个有趣的,打着益州本地豪族梓潼李氏的旗号,言语却带关中口音,应当是益州的官员。我已经遣人盯着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小学

    这几日里,往来此地的商旅极多,其中自然会夹杂着各种带有其他目的的特殊人士。

    只李贞、郑晋明确发现的,就有好几批蜀地大族的疏宗子弟、还有益州各个重要军事首领遣出的探子、今天这人又不知什么具体来路。

    仿佛偌大的益州,并没有统一的首脑人物,各方都有各方立场,各方都有各方的办法,乱哄哄地一拥而来。

    当然,随着峡江水陆道的完全打通,玄德公遣去益州的人手也不在少数。

    这段时间里,玄德公凭借着占据荆州大部的声威,试图着手构建东起扬州,跨越荆益而连接关陇的反曹联盟。

    玄德公确有这个资格。昔日刘景升治荆州,南接五岭,北拒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遂号曰天下之重。玄德公所领的土地,虽然较之于刘景升少了襄阳、江夏和长沙之一部;但玄德公的赫赫威名,远远凌驾于从容自保的刘景升。更不消说左将军府上下一心,其势如日之升了。

    仅仅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玄德公派遣出的使者就成为了多方势力的座上宾。

    除了摆在明处的使者,还有不少暗中行事之人。据说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在益州活动,还有些人甚至进一步向北去,与米贼张鲁和汉中、陇上诸将帅们有所沟通。

    之所以雷远知道这些,乃是简雍经过夷道时透露的;至于简雍本人,此行将会轻车简从,悄悄会见时任巴西太守的益州重臣庞羲。

    至于具体会见时要讨论什么,实在不可说啊不可说。

    一时间,各方往来人物穿梭于峡江之中,而雷远只能格外重视侦查哨探,免得自己这个东道主吃了暗亏而不自知。

    当然,考虑到玄德公的大计,对这些人物的控制都在暗中进行,除非出现特殊情况,否则并不干涉他们的行动。

    今日既然又来一个,那就照常处置。

    既然李贞已经安排妥当,雷远便不多问。

    此前他在去年末往江陵时,不仅举办自家婚礼,也与玄德公和孔明谈过了数次,深知在“跨有荆益”和“合纵抗曹”之间,有诸多微妙的操作可能,又因为实际情况的变化,会衍生出种种不一样的手段。所以,许多事都得慢慢来。

    眼下雷远既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只需要保境安民即可。

    所以这几日里,雷远把政务委托给向朗、蒋琬等人,自己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家部曲中来。

    这时候正当初夏时节,天气略微有些燥热,但因为刚下过雨,纵骑奔行在原野上,能够感受到习习凉风。骑队贴着城墙向西走了半刻时间,经过任晖所部驻扎的一处营地,任晖也带了几个部下跟上。

    这个方向的道路便是秦汉时打通的峡江陆路通道,最初被用来从巴郡的盐池向外界输送食盐,后来汉武帝伐西南夷,以此地作为大军出入的门户,遂有夷道之称。

    这是连接荆益两州的重要陆路通道,所以也是雷远基础建设项目最早的成果之一。此刻一行人策骑前行,只觉道路宽阔平坦、路面坚实,道路两旁有保护路基的行道树、有排水沟渠、其形制一如雷氏部曲修建的、从乐乡到公安的大路。

    沿路再走片刻,就到了鸡头山的山区。

    相对江峡南北的那些高峻群山,鸡头山简直算不得山,严格来说,是一些矮小丘陵的集合。但这片丘陵地带位于夷水以南,正扼守大江南岸的峡江陆路通道,于是便堪为夷道城的西面屏障了。

    不过,负责夷道城西面的戎台并不在鸡头山,而在鸡头山更西面的马鞍山,鸡头山这里,现在被雷远以奋威将军的名义征用,单独调用民伕,修建了一处庄园。

    山区的地形渐渐起伏,道路南面的高处有几处坡地,坡地上密布着矮树和枯草,还有深深浅浅的沟壑散布其间。坡地上零星有小块的田地,还有些地方种了果树。再往高处,有个聚落,大概只有三五十人的规模,非常小。

    雷远带领的队伍沿途奔走,立刻引起了村落里人的注意。有些百姓兴冲冲地出来,站在高坡上探看。这个村里大概有七八个青壮劳力,都被优厚的待遇吸引去从事道路和城池修建了,年轻的妇人负责种地。

    这会儿观看队伍的都是老人和孩子。甚至还有几个年轻女娃儿小心翼翼地靠近队伍,张望着某几个年轻的骑士,然后又退开。

    任晖看了看雷远,发现雷远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于是没有下令驱赶。

    这些女孩子是来相亲的。

    按照雷远的安排,这些日子雷氏部曲中成亲的甚多。就在十日之前,新一批谈妥婚事的都伯、什长之类基层将士二十余人,一起在夷道城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婚礼,妇家清一色都是夷道县治下的良家。

    而婚礼的附带效果就是,许多当地的家庭够不着军官,就开始打普通士卒的主意。毕竟太守说了,每个士卒成婚以后,都会额外获得田地呢。

    这些部曲人丁和田地,全都在庐江雷氏的荫庇之下,所以并无官家的田租、口钱、算赋、更赋之类负担。仅有的佃租,也可以说低到极致。只要召一个女婿,就能换来几乎免税的良田,天下间还能有更划算的事吗?

    看来就连这个小村落的人,都已经为利益所惑,试图以家中的女儿为饵,将魔爪伸向了尚未成婚的年轻士卒。

    雷远知道,这几天来,将士们每逢出操拉练,都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有的军官不喜欢这种局面,担心这会使将士们心有旁骛。但雷远觉得这样很好,他深信,想要保卫家人的军队,斗志一定会高昂,所以,对此不仅不能阻止,反而要大力鼓舞。

    他甚至已经在认真考虑,是不是要让蒋琬继续深挖这方面的需求,乃至于组织一场相亲大会,促使更多的将士们成家立业。

    又走了没多远,地势渐高,可以看到在远处黛青色山峰下的半坡,新起的庄园就在那里。这庄园本身规模不大,但围墙厚实,角楼高耸;内部的屋宇又格外宽敞,与通常用于农作生产的庄园不同。就连庄园前的道路,都修建得格外平整,与它处难免粗疏的模样大不相同。

    庄园门口处,左右两边都立了一块宽长的木牌,木牌上各有四个大字,合起来乃是一句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言语未免粗鄙,仔细咀嚼,倒又仿佛有些深意。

    这里便是雷远用来较大规模培养文武人才的地方。

    当然,份属草创,疏漏之处极多,而培养的人手暂时以普通乡吏、里吏或军中都伯、什长以下基层军官为主,所以不合冠以高大之名。暂名曰:“三峡小学”。

第二百七十七章 传授

    雷远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午休时间,站在学校门口,可以看到庄园深处的一片校场上,有些年轻人正在蹴鞠。

    蹴鞠是数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军事技巧,在竞赛的过程中,既要“查解言归,譬诸政刑。”又要将军队中的集体主义精神、团结合作的意愿、争取胜利的斗志,“皆因嬉戏而将练之。”

    而雷远在军中推广的蹴鞠,还格外增强了双方的对抗性,鼓励两队人的身体冲撞,因此将士们甚至还披上了简单的皮甲。

    每一场激烈对抗下来,他们都会倦怠不堪,使得下午的学业刚加难以应付,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

    雷远认得其中的不少人。比如此时场上的两名活跃人物,两人一个高大雄壮,横冲直撞,一个瘦小枯干,灵敏多变;乃是王北部下的两名得力都伯:罗霄和钱跃。

    在雷远的印象里,罗霄颇曾立下斩首破敌的功勋,而钱跃对于潜伏、包抄颇有心得。

    庐江雷氏部曲的规模接近四千,曲长级别的军官四十余人。按照约定的规则,每一名曲长只能推荐一名部下进入学校,但王北是雷远的扈从出身,难免有些小小的特权,所以将自己的两名得力部下都推荐来了。

    眼下正在参与蹴鞠的两队各十人,围拢在校场周边观战的还有百十人……其中,半数是在此前的战斗中受伤而被迫退役的老卒,半数是因为立功而得到重点培养的年轻都伯和什长们。

    他们便是三峡小学里的第一批学生。他们所学习的课程虽然不同,平日里的生活却在一处,这就使得老卒们有机会传递自己的经验,让年轻的什长们学到一些难以在课堂上明确阐述的东西。

    但真正重要的内容,当然还是在课堂上。

    之所以要办这样一个学校,便是因为雷远需要灌输给将士们的东西,只能在这样的学校里集中传授。

    以老卒们为例:此前雷远已经任命了相当数量的退役老卒为乡吏和里吏,并请儒士若干,分别驻扎于各处亭舍,每五日一次,传授基本的学问和技能。

    但这种模式一来进展略慢,二来,由于儒士们分散教学,常常脱离雷远要求的内容,而去教些自以为重要的东西,甚至有人传授三科九旨、七缺四部之类的谶纬之学……这立即被阻止了。

    乡吏、里吏们,只需要学习最直接的解决方法,只需要有人手把手的告诉他们,一桩桩的基层事务,究竟怎么去解决。

    该由本社维护的田间道路,怎么安排修缮?怎么调动本社的十户人家?怎么排布班次,才能做到公正无误?

    社里春耕急需耕牛、农具,该向哪里去申请?不会写字的话,谁能帮忙草拟文书?耕牛调配到位以后,该怎么安排人家好好伺候?饲料用什么比较合适?

    社里有两个青壮汉子应课役所征,据说往江北秭归去修建城池了,逾期两个月未归,又无音讯,这应该如何询问?如何向上级申请核查?

    本社不是庐江雷氏宗族所居,而是左将军治下的寻常百姓,那么口钱、算赋该怎么计算?钱粮折纳又是什么样的规矩?有残疾者的减免优待,又该怎么来申请?

    社这一级如此,里这一级的事情更加复杂。落在乡县官员的文字命令上头,常常不过是宣德明恩、抑强督奸区区几个字;落到基层,每一桩、每一件,都有不同的做法,不同的要求。每月额外的几斛谷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会怎么办?怎么做才行?

    靠春秋经传不行,靠谶纬之学更不行,非得有经验丰富的人,手把手地教他们做实事才行。

    此前数月里,不少老卒下意识地回军营中请教自己的老上司。比如任晖就碰到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形。可任晖怎么办?他从军二十年,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在戎马沙场,他倒是精通金鼓进退的诀窍,还有刀戟的用法,要不,给你说说?

    这当然不成。

    所以,只能在这里统一解决。数日前,雷远召集辛彬、周虎、黄晅、岑鹏、宋水等宗族中可靠的管事出面,要求他们每五日一轮换,在此直接讲述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知识。

    待到这方面粗具概念了,再补充些针对农桑知识和忠孝礼义之类的基本道德,使之理解社会秩序;其以《孝经》、《小学》、《大学》之类为基本教材,

    整个学习的流程共只有一个月。待到眼前的老卒们学过,还得将此前放出去的那些人召回来回炉重造,一方面夯实他们处理事务的能力,另一方面,其中有些确实办事得力的,也籍此机会予以提拔。

    这样的短期培训,雷远每隔五天都会出现一次,并为吏员宣讲、授课,所讲述的内容无一定之规,有时候谈到天下大势,有时候谈到简单的数字符号,还有时候则分析一些简单的财政管理知识。当然,这只是希望能够利用这机会向部下们灌输一些新的思想,倒不必偃苗助长,强制吏员们立即把新知投入运用。

    雷远的工作繁忙,日程安排十分紧密,因此实际负责这个学校的,是渐渐脱离具体事务的辛彬。

    辛彬出自颍川辛氏疏宗,颇学经籍,又德高望重,非他人可比。雷远任命他为本郡的文学掾。

    文学掾通常是郡以上的官府才配备的清贵之职,号称参予本郡的儒学教化、敦睦风俗,其实更像是主君的文学侍从之臣,以此来安置辛彬,很是合适,也恰好能发挥他的长才。

    这件事情,辛彬自然很乐意做。别的不提,只这样的学官体系建立起来,辛彬就成了一批批学员的师长……辛彬本人还是很看重这一点的,当下痛快应诺了。

    而雷远所考虑的,除了针对吏员,还针对基层将士。

    他带着任晖,向小学里面走去,一边观看沿途的校舍,一边道:“长远来看,我们会把相关的教学单列出来,成为军校。”

    “军校?”任晖问道。

    雷远颔首:“正是。文吏需要接受教育,武人就不需要了么?眼下这小学里,容纳的是挑选出的都伯和什长,以后如果条件允许,什长以上的军官,全都需要进入军校,接受培训;及至曲长、司马、校尉,甚至我本人,也需要接受培训。”

    任晖愕然道:“这军校……教什么?谁来教?”

    “教什么?”雷远笑问:“值得教的东西有很多,此前我们在甘宁所设营地里讨论的那些,早已让李贞整理成文,发放到各营。我倒想问问,景叔,你真的让下属军官们仔细学习讨论了么?”

    任晖猛吃了一惊。

    他是汉军督将出身,素来自诩久历戎机,有一套多年积累下来的用兵、练兵的法子。他虽然服膺雷远,在这方面却有一点自己的坚持,因而对雷远面向基层军官复盘战役、总结经验教训的要求,难免有阳奉阴违,或者不那么上心的时候。

    但任晖是假司马!他的职责是代领雷远本部,若雷澄从广州赶回,他的指挥序列还在雷澄之后。凭借一己的习惯,在雷远本部之中敷衍雷远的命令,合适么?

    任晖与雷远并非旧识,自灊山之中带着三十人从军,至今不过一年,已经连连被超拔阶级。以至于能够代领宗主本部。最近还得到宗主的恩遇,得以成家娶亲……越是如此,越是应该小心谨慎,越是应该忠字当头,把宗主的意见摆在最优先!

    我疏忽了!松懈了!任晖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长期以来,雷远对自家的部曲将士们都很宽厚,但如果将他当作好糊弄的庸碌之主,那可太荒唐了。此等集合了军政职务和宗族大权的豪强,对于下属可以做到生杀予夺,没有任何人能够限制!

    就在这个瞬间,任晖的额头淌出密集汗珠来:“宗主!我,我……”

    他高大壮硕的身形有些畏缩,大概想要请罪,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而李贞等扈从也都神色严肃。

    雷远看着任晖的紧张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雷远并不觉得任晖犯了什么大错。这一类经验丰富的资深军人,在自己事业起步的时候,是特别有用的助力;但是,他们的经历塑造了他们,也限制了他们,使他们的思路相对顽固,不愿意轻易接收新事物。所以,如果后继的管控不善,他们也会成为阻碍。

    像任晖这样,开始显出懈怠的军官不止一个,所以,敲打任晖,也是给其它人看的。

    雷远瞥了一眼李贞,相信这个越来越聪明的年轻人,会把今日的情形及时传出去。

    “不要太介意。”雷远挥了挥手:“从今天开始,你也来这里担任教官。莫要懈怠,好好引领年轻人。”

    任晖苦笑道:“只怕才能有限,难以胜任,辜负宗主的厚爱。”

    雷远拍了拍任晖的肩膀:“我们这几千部曲子弟当中,见识过完整汉军制度的甚少。大部分人出身盗匪、流民,徒有实战磨炼出的战斗经验,却殊少总结,更没有系统的军队管理手段。所以才需要你们的传授……你不要慌,这个军校先期只对都伯、什长级别的基层军官。我打算以半年为期,令所有的基层军官轮番来此培训一遍。具体的课程内容,目前主要集中磨炼个人武艺和小规模战斗的指挥,老郭、老贺他们都在斟酌,你也可以参与一起。”

    任晖这才略微放松些。如果只对基层,讲讲行军作战的诀窍,这倒还没什么问题。

    “请宗主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会有半点保留。”他想了想,又道:“之前所说的战例复盘,也会颁到每个都伯和屯长,让他们一个个都认真学习。现在、立刻、马上就办!”

第二百七十八章 装睡

    雷远今日出行,后继还有任务。一行人便不在小学里多耽搁,策马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之后两处,分别是马曹和将作曹。

    这两处都是雷远在宗族中私设的机构,同时也隶属奋威将军,具有半官方的身份。顾名思义,马曹负责战马养育,将作曹负责军事方面的工程和武具、器械的整备。

    这两方面的工作,其实早就在开展。雷远专门遣人寻找了几处适合设立马场的地方,也大手笔地招募擅长土木或冶铁的工匠。可是数月下来,严格来说,进展都不太顺利。

    武器甲胄生产方面,数量已经不少,但此前战斗的损耗太大,到现在都没能弥补缺口。关于甲胄和弓弩方面,雷远根据后世的见闻,提了一些意见,也不知究竟是否适合当代,工匠们还需要时间来慢慢试验。

    而战马的问题就更加严重。

    战马是很敏感而难于伺候的动物,格外挑剔水土。自从抵达荆南以来,庐江雷氏所控制的战马就难免有染病的,数量一直在缓慢下降,再扣除战斗中折损的一部分。目前来看,短期内很难维持原有的大规模骑兵队伍。

    这对部曲战斗力的损害几乎是致命的,雷远为此甚至向蜀中商旅打探过,能否以重金求购一批蜀马。但蜀马的品质逊于北地高头大马,就算能够买到一些,也聊胜于无罢了。

    好在夷道附近的一处马场昨日传来消息说,有一匹小马驹健康落地……这就很让雷远愉快了。所以,今日他先去将作曹视察,然后会带着自己的新婚夫人去马场看看,就连这匹新生小马的名字,两人都已经想好了,就叫“萌萌”。

    雷远在治下领地东奔西走的同时,那名打着梓潼李氏旗号来到夷道的商队决定歇息一晚,向码头上管理的吏员交代说,打算明日出发。

    商队中的那名士子已经慢悠悠地逛了好些地方,甚至还远远地眺望了军营中将士们的操练。他也注意到了,身后总会有几个人轮番跟随着,应当是宜都郡内监察间谍的人手,但他并不在乎,行动也不因此而有什么忌讳。

    这时候将近黄昏,他又从商旅的歇宿区域出来,沿着走过好几遍的道路往夷道城去。

    在城门口出示了路引,进入城里。

    夷道城的布局很简单,四个城门各延生出一条大道,在城中心交汇。大道两旁各有分支,各种官署、市坊、工匠作坊分别集中,各有高墙分隔,大部分里坊只有围墙,听说以后里面会修筑将校和家眷居住区域。

    按照太守的吩咐,坊墙以外,也预留了一些空间,有的用来种树,有的用来安置排水沟渠、卫生设施,还有几处花草繁密的地方,分布着一些酒肆之类店铺。

    因为城池西北角有工程在进行的关系,时不时有装载木石的独轮车经过,推拉车辆的依然还是那批賨人。因为城里的道路铺着卵石,车轮滚过时发出细密的碰撞声响,听习惯了,居然觉得还挺悦耳。

    路上行人自然而然地让在两边,腾出道路中央给车马使用。站在笔直的街道上眺望,可以较远处的城垣下方,有一拨士卒排着整齐的队列巡逻往来;城池的南门处,有一批杂役打扮的人扛着草席进来,应当是提供给工地上搭建的棚屋,那是为即将到来的雨季作准备。

    士子轻声叹了口气:“宜都郡如此,玄德公治下的其它地方,又会如何呢?看他们的认认真真治理地方的劲头,真是想要重建大汉的盛世啊。”

    一名随从低声道:“终究屡经战乱,地广人稀,恐怕短时间内,不足以与益州相提并论。”

    “你看到的是地广人稀,我看到的,却是可以大展拳脚的一片天地!”说到这里,士子心中暗道:“哪里像益州,虽然看似繁荣,却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毕竟身在他乡,话不能乱讲。几人闭口不语,向着一处酒肆踱去。

    上午听人介绍说,夷道城西的市坊里,有一家酒肆酿得佳品美酒,此前宜都太守的得力部下蒋琬在此痛饮一钫,醉了三天三夜才醒。士子对此不免心动,想着反正明日就要沿江东下,这时稍加评鉴,晚上可以睡个好觉。

    天色并不很晚,但酒肆里没几个人。

    听说,因为管理夷道城的府君本人不好酒,所以治下的文武百姓们,都不愿在酒肆中痛饮,以免触了霉头。若是嘴馋,通常都自带器皿沽些酒,带回家去慢慢享用。

    这酒肆本身倒是精心设计过的,前院卖酒,后院对着城中一道小小溪流,溪流之畔有青萍碧树,摆了些凭几、坐席,既可供酒客们休息,也颇具饮酒听泉的雅趣。

    士子便在溪边坐了。

    落座以后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只见周边无人;惟有溪流的上游处,距离酒肆后院三五丈远处的草坪上,单独放着一张大席。席上有酒食若干,另有两人,一坐一卧。

    坐着的人年约三旬,作文士打扮,眉眼略有些丑陋,但双眼顾盼有神,嘴角带笑。他时不时举杯来饮,沾唇辄止,动作带着一股潇洒自在的劲头,时不时地向同伴说些什么。

    他的同伴四仰八叉地横卧在席上,看不清面貌,只觉须髯似铁,骨架极其雄壮,袒露的胸怀之间,隐约有长长短短的伤疤,显然是个久经沙场的武人。

    士子自信有些识人的眼光,立时就觉得:两人都系出众之士,或许是夷道城中的要员。此番他来到荆州,就是为了打探当地军政情报,以便下一步的选择。这样的机会,不能放过。

    于是他使了个眼色,低声对随从道:“你们去外面坐,莫要惊扰了其他酒客。”

    说完,他刻意往一处溪边小树挪了挪坐席,随即背对两人,倚靠小树,摆出毫不在意的姿态;其实却把耳朵竖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这两人言语。

    却听文士已经半带着醉意,摇晃着上身,连声道:“兴霸,醒醒!你又何必装睡!当我是傻的么?”

    话音未落,躺着的壮汉便打起了鼾,以示自己确实是睡着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闲人

    闭眼打鼾的汉子,正是甘宁。

    甘宁所部虽在公安城下为雷远所破,但他本人的直属部曲战斗力尚存,若非吴侯使者赶到,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因此在玄德公与吴侯的谈判中,倒也并不将之作为俘虏。

    至少在一切书面文件上,将甘宁等人视作遭到大风漂到江南的遇难群体,受到玄德公所部的照顾而已。

    去年九月末的时候,这批将士,再加上被吕蒙甩在乐乡的一部,合计数量约有七千多,都被押送到了孱陵的军营里。细细搜去武器甲胄,统一看管。有左将军府内的官员来见甘宁,说为他准备了单独的宿处,被甘宁拒绝了。

    于是他和将士们都在孱陵营中暂住。据说孱陵城里还住着与玄德公闹翻的孙夫人,也不知孙夫人出城游玩时看到这等场景,心里作何感触。

    到了十月初四,孙刘两家重订盟约,吴军将士遂得陆续遣返,可是时间推移,甘宁眼看着各路来自吴会的将士们一一返回,却始终没有轮到他,也没有轮到跟随他的诸多益州流人将校。

    甘宁起初还竭力安抚部下,后来自己也不禁暴躁,某日追问情形无果,愤怒之下,殴伤了几名负责看管的荆州将士。

    以他的超群身手,哪怕手无寸铁,也不是三五人能抵挡的。但他毕竟不是全无心肝的莽汉,还得顾忌部下们,因此伤了人以后并不逃亡,只在营中坐等处置。

    处置没来,来的是玄德公。

    以甘宁粗猛强横的性格,自然不会屈于玄德公的下风,但玄德公也不多言,只安慰甘宁说,后继与吴侯还有谈判,请他和他的部下们稍安勿躁。

    之后一些日子,玄德公隔三岔五就去见见甘宁。两人都曾依附于刘景升,因此偶尔谈谈荆州的旧人、旧事。有时候刘备说些自己在河北、中原参与战争的经历,甘宁毕竟桀骜,哪怕做了阶下囚,也忍不住频频指摘,说刘备这里应对不妥,那里缺乏胆略。

    刘备只微笑以对,举出自己当时考虑的原因,一一解释。他这数十年来,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无数次的大战,阅历终究比甘宁强些,常常说得甘宁哑口无言,到后来竟然有些佩服。

    然则吴侯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甘宁一度怀疑,是不是玄德公有意招揽自己,所以刻意扣留,不使回归?老实说,这可叫人有些为难。

    虽说乱世中君臣分合难以避免,可自己从益州郡丞起家,先在益州造反,在荆州又叛离黄祖,领兵屠了江夏。眼下如果这么轻飘飘地另投新主,实在毫无颜面……至少,也得拿个独挡一面的将军、太守之职来诱惑才行。

    连着几天,他都盘算着,如果玄德公出言招揽,自己该怎么应对;整夜辗转反侧,也拿不定主意。

    可玄德公只是客客气气地来此攀谈,却并不出言招揽。难道要我甘兴霸来个毛遂自荐?甘宁又不甘心。

    无论局势多么恶劣,甘宁始终是峡江一带益州流人中的佼佼者,是能够动用上万人马的军政力量首领。进一步说,更是处在荆益两州之间的关键人物,无论谁想要入蜀,都离不开他甘兴霸的力量。

    如果要他主动求用……甘宁自觉未免跌了身份。

    过了一阵,玄德公忽然就不来营里探望了。

    甘宁患得患失了近一个月,才等到左将军掾马良来访。马良召集了甘宁和娄发、庞乐、李异等将校,宣布道:玄德公已与吴侯达成协议,益州流人所部,尽数归属荆州牧治下,不会调往江东。

    自娄发、庞乐、李异等将领以下,只需在孱陵再驻扎半个月。这半个月是用来更换戎服、旗帜、重新分配武器的,半个月后,调拨至江陵大营,一边恢复训练,一边按照十二更下的规矩,回乡与家人相会。

    或许是在营地里拘束的时间太久,还没等甘宁说什么,众将已经纷纷应是,转眼就跟着吏员们散去了。

    面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甘宁,马良客客气气地道:“将军当世名将,非轻易可屈之人下者。主公曰,将军欲东则东,欲西则西,欲留荆州也可,主公立即扫榻相迎。”

    “哈?”虽然马良说得客气之极,可甘宁仍然生出强烈的茫然之感。

    就这?也没点威逼利诱?哪怕简单粗暴点,也可以啊,居然什么都没有?

    当他离开了军营,知道自己的妻妾和两个儿子甘瑰、甘述都被玄德公从京口讨出,如今都好好安居在公安城的时候,这种茫然感就更加强烈了。

    数十年东奔西走下来,纠合起的力量原来并不强大,就在适才,已经散去了。部曲亲卫们依然会不离不弃,这一点甘宁有信心。

    但是只靠着部曲亲卫,又能做什么呢?过去那么多年里,自己面对怎样的主君,都能保持着强悍自主的姿态,靠的难道就只是区区几百名部曲亲卫?

    甘宁的心中瞬间升出几分怨怼,若非败在庐江雷远之手,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狈……但这情绪很快又消失了。他调动起自己全部的矜持,对马良微微颔首示意:“既如此,我先在荆州暂歇一阵,然后再定日后的去处吧!”

    马良神色不变:“这样也好。”

    于是,曾经身为东吴大军西向锋刃的猛将,就这么成了一个无事悠游的闲人。仗着玄德公每月供给不缺,每日聚集亲卫们吃喝习武,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他的身形比当初更壮硕了一圈。

    但这样的悠闲日子没过多久,某一日里,庞统来访。

    庞统原先是周郎下属的南郡功曹,周郎离世以后,他又不知怎么地,成了荆州从事。但他并无实际职司,好像不怎么受玄德公的重用,也是个闲人。

    因为当年两人都在周郎部下效力,彼此有些交情;所以当庞统提出,两人可以结伴同行,在荆州各地游玩散心的时候,甘宁鬼使神差地居然答应了。

    这一路上,两人相处得倒也和睦。只是,庞统惯会揣测人心,动不动就要剖析甘宁所思所想,说得又太刻薄,常常惹得甘宁不悦。便如此刻,甘宁重重地打着鼾,庞统的言语却从耳朵里不断地灌进来。

    “我以前搞错了,现在忽然明白。兴霸,你心心念念的,其实并非回乡……回乡多容易啊,你现在带着部曲们回乡,继续做你的锦帆贼。刘季玉那等昏聩之主,也未必能把你如何。”

    庞统抿了口酒水,晕晕陶陶地道:“然而,你要的是衣锦还乡、威风炫赫;要的是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要让那些旧日错看了你的乡里庸人,都跪伏在你的面前,卑微恳求你的原谅,对不对?”

    甘宁的鼾声微微一滞。

    而背靠小树窃听的士子,也觉得胸口仿佛被打了一拳,一直打到内心深处。他简直要跳起来应和:“对,对!要的就是这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就应该如此吗?”

第二百八十章 扶助

    甘宁已经没办法装睡了。

    这条雄壮汉子虽然保持着仰面躺卧的姿势不动,覆盖在肚腹的双手却微微颤动,显示出他的内心绝非毫无动摇。

    下一瞬,庞统叹气道:“那你还犹豫什么?除了玄德公,没有人能帮助你完成心愿。”

    甘宁挺腰坐起,瞪着庞统。

    庞统说的,乃是废话。甘宁当然清楚,吴侯已经放弃了荆州,也放弃了自己所带领的这批益州流人,所以自己想要回乡舒张胸中郁气,只能依靠玄德公。

    问题是,玄德公虽然引益州流人为己用,却并不对甘宁表露出格外热切的姿态。他何以如此?甘宁前前后后想了许久,无论如何都不明白。难道数十年纵横大江积攒的人脉,多少次厮杀搏战的盛名,竟然对玄德公没什么吸引力?

    庞统继续摇头:“这便是玄德公的宽厚之处了,他尊重你的才能、志气,所以从没有把你当作囚俘看待,他是怕你不情愿!”

    甘宁一时默然不语。

    庞统继续道:“兴霸,你是聪明人,心里都明白。所以一旦吴侯失去伐蜀的希望,你也半推半就地滞留荆州。因为你知道,如果没有伐蜀,你也就没有了作为大将的价值,现在能用你的,只有玄德公。”

    “我却未曾见他流露出招揽的意思!”甘宁暴躁地低喝。

    “玄德公在荆州,士人归附如百川归海,难道一个个都是玄德公招揽来的么?”庞统反问道:“这大争之世,本该君臣相择。兴霸,你说呢?”

    甘宁沉默不语。

    有些话,庞统没有明说,但过去几日里隐晦暗示过,甘宁已经听懂了。归根结底,甘宁需要玄德公,远远过于玄德公需要甘宁。

    玄德公要的,是全心全意追随、可以共建大业的部下,而不是自恃实力,行事粗野执拗而毫无顾忌的锦帆贼。而甘宁本人,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

    现在玄德公给了甘宁足够的时间,让他想明白。希望他想明白以后,能心甘情愿地抛去那些错误的作派,做一个合格的下属。

    甘宁吐出一口浊气。

    那其实也不差。

    玄德公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日后绝不会止步于荆州,说不定真的能像他吹嘘的那样,重振汉家秩序,恢复太平。到那时候,收拾那些家乡的庸人只是举手之劳,便是名垂青史,也不是不能期盼一下嘛。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

    甘宁情不自禁地起身,在溪水便来回走了两趟。

    他的性格里执拗的成分终究难以消除,走了两圈以后,忽然又对庞统生出了几分不满。

    我甘兴霸虽然又要另投新主,到底是因为作战失利,不得不如此。你庞士元呢?你动作如此之快,又捞着了什么好处?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姿态劝我……我看你在左将军府里,也不像是得到重用的样子!

    这么想着,甘宁大步踏回坐席,咚地一声,坐在了庞统的正对面。

    “你呢?”

    “什么?”庞统一时怔住了。

    “我记得很清楚,庞士元追随的只是周郎。周郎离世以后,你在江左、荆州两地奔波数回,因为在江东求官不得,这才折返回荆州,投靠玄德公。”甘宁冷冷地道:“你适才说,大争之世,君臣相择。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我想问问,你选择吴侯,吴侯为什么不择你?现在你又择了玄德公,玄德公看中你了没有?

    甘宁问话的时候,庞统正待取酒来饮。听得这番话,他顿时一点酒兴都无,重重地将酒盏拍回案几。

    而醉意却偏偏在这时候上头,使得庞统有些心酸。

    数月前,庞统护送公瑾的灵柩前往京口,随后走访江左名士,又拜见了吴侯。谁知道吴侯因为周郎离世哀恸之极,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庞统虽然竭力主张大计,落在吴侯眼里,只觉得这南郡功曹在周郎生前全无半点作用,临到上司逝世,却来夸夸其谈,谋求高官厚禄。

    于是吴侯毫不犹豫地将庞统打发回荆州,就连鲁肃出面斡旋,都无济于事。

    既然回到荆州,若不想厕身田亩做个隐士,就只能出仕于玄德公了。

    或许因为这些日子来投奔的士子太多,玄德公对庞统也只是不冷不热,客客气气地给了一个荆州从事的头衔,又问道:“眼下军府中尚无空闲的实际职司,先生可愿出任耒阳县令?若治理有方,我便论功拔擢。”

    笑话!我庞统胸怀帝王之秘策、倚伏之要最,是要运筹于庙堂的人物,怎么能去当这个米粒大的耒阳县令?

    何况……诸葛亮如今以军师中郎将的身份常驻临烝、统领荆南四郡的政务。耒阳与临烝近在咫尺,自己岂不是隔三岔五,就要见到孔明这个上官?自己身为凤雏,可绝不能被卧龙占了这样的上风。

    所以庞统立即回绝了耒阳县令的任命,情愿在公安城里,做个无所事事的荆州从事。

    数日之后,他就撞见了甘宁。

    于是便有了两人这场漫无目的的游荡。

    甘宁看着庞统的神色,便大概猜出了端倪。他一把提起庞统身边的酒瓮痛饮,在饮酒的间隙,忽然笑道:“庞士元啊庞士元,你自己尚且未得玄德公的重用,却来摇唇鼓舌,意图拿劝说甘宁降伏的功劳,来做晋身之阶。是也不是?”

    庞统静静地等着甘宁咕咚咕咚地大口纵饮,待到他将酒瓮放下,才徐徐颔首:“兴霸说得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你!”惯会绕圈子的文人忽然这么直接,甘宁全没想到,只能瞪眼。

    庞统双手撑着地面,让身体前趋半步,抬头凝视着甘宁:“周郎知道兴霸你的军略,所以,以你为南郡吴军的大将。周郎也知道我的筹谋规划之才,所以,才以我为南郡功曹。眼下周郎已去,你我二人将要同事新主。如果彼此扶助,岂不胜过独自前行?”

    甘宁眯起眼,打量着庞统。而庞统毫不退缩地对视回去。

    两人的体格相差极多,乍一看,倒像是一只鸬鹚在与黑熊对峙。

    正待说什么,酒肆门外,忽然有人高声问道:“荆州从事士元先生和甘兴霸将军,可在这里?”

    两人轻车简从出游,沿途都没有联络地方官员,忽然听到有人寻找,不免吃了一惊。

    庞统立即起身,扬声应道:“庞统、甘宁在此!”

    酒肆以外忽有人声嘈杂,铠甲铿锵,脚步阵阵。几名扈从骑士推开酒肆的院们,环视周围,随后又有数十人鱼贯而入,围绕溪水两岸布置哨戒。

    庞统知道来的是谁了,他心想,此人必是在乐乡大市遭周泰突袭的时候吃了亏,所以格外小心谨慎。

    下个瞬间,雷远迈入院内。

    他立即注意到了庞统和甘宁两人,微笑着上前施礼寒暄:“甘将军,我们见过的。这位想必就是士元先生了。”

    甘宁嘿了一声,没有答话。

    庞统还礼已毕,随即问道:“雷将军如何知道我们在此?”

    “午时收到了左将军府发来的命令,说两位正在宜都郡游玩,让我立即找到两位,同往公安一行。好在两位就在夷道城中,我遣人往驿置打探,一问便知。”

    庞统又注意到,雷远的额头微有汗渍,像是急赶了不少路程。他又问:“主公既然急召,必有要事。我们这就出发吧?”

    雷远颔首:“已请贵属收拾车马,一会儿就走……”

    一名扈从闪身站到雷远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雷远微微愕然,随即向庞统道:“巧得很。恰好再捎上一位客人。”

    说着,他挥手示意,两名扈从立刻就从稍远处的树木后头,“请”出一人。正是那名藏身窃听的益州来人。

    “那位先生是从益州来的官员,我们一直有人跟踪着。”雷远解释道:“带他同去公安,主公若有疑问,可以直接询他。”

    “益州?”庞统和甘宁对视一眼。

    庞统顾不得盘问窃听之人,直接问雷远:“益州出了什么事?”

    雷远一边引着两人向外,一边自扈从手中接过一份文书,递给庞统:“士元先生,请看。”

    庞统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张鲁?张鲁降曹?怎么会?”

    再翻到下一页,庞统失声惊呼:“曹公这是疯了吗?”

第二百八十一章 降伏

    一行人来到公安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因为正逢春耕,各地郡守没有返回来参与会议。在厅堂里讨论此事的,只有左将军府和州府的大吏们,还有几位有名号的将军。庞统和甘宁两人,虽然是被左将军急令回来,但未得专门允可,还不能列席这等规格的会议,因此等在外面厢房。与他们一处的,便是那个益州官员。

    玄德公着了一身深绛色的锦袍,早早就在主位落座,看起来较之往日更加精神。

    他看到雷远入来,笑问道:“宜都郡近来如何?我听说续之施政颇有法度,各项相关的事务,推进都还顺利么?尤其是春耕,开辟田地的数量,可足够么?”

    雷远道:“蒙主公关怀,近来各项事务推进都很顺利。道路、馆舍、城池的建设已经初见规模。因为逐步招揽蛮夷部民,将之纳入户籍的缘故,各县新垦的田地都有增长。尤其乐乡、夷道两地,合计多开垦了四万亩的田地,待到秋收,不仅能够使百姓吃饱肚子,还能使沿江诸城都保有一定的积蓄。”

    “续之做得很好。”刘备颔首:“宜都郡的重要性,我不用多说。此地不仅关系到荆州西陲的安全,也关系到我们日后的发展……续之务必放在心上。”

    “请主公放心,我必尽心竭力。”雷远道。

    此时正堂内已有数位荆州僚属,他们都正襟危坐,风纪肃然,偶尔小声议论几句,也无高声喧哗。雷远不仅瞥了眼在文臣首席端坐的诸葛亮,他听说,诸葛亮前往临烝坐镇的时候,玄德公召集部下议事,往往嘈杂喧嚣,眼下诸葛亮回返,大家忽然间又规矩了起来。

    玄德公与陆续来到的文武们寒暄几句,众人到齐。

    诸葛亮取出一份文书,交由众人传阅。

    这文书上所写的,依然是关于张鲁的动向,但较之于雷远昨日所见,又详细清晰了许多。

    曹刘虽然敌对,但数十年分分合合下来,两家部属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关联。而在玄德公占据荆州之后,北面从许昌朝廷到地方上的强豪,许多人与玄德公保持着微妙的联系;南面的荆州左将军府里,难免也有人与曹公暗通款曲,首鼠两端。

    如此一来,两家的军政要务都谈不上什么秘密可言。或早或晚,总会经由某种途径传递到对方的耳目之中。

    比如此刻,玄德公就同时从几个渠道获得了一个传闻,而这传闻与各方面后继汇总的消息一一印证之后,就不再是传闻,而成了事实:

    汉中米贼张鲁,已经与曹公达成了一致,只要曹公挥军进入关中,张鲁将会立即降伏,并献上汉中之地。

    据说,为了促使张鲁达成决意,曹公甚至发出了亲笔书信,承诺日后除张鲁本人以外,其家族可以不必迁居邺城,张鲁本人封万户侯,诸子皆为列侯,原有的鬼道“师君”之称不动,甚至可以传于后世,并特许其等在邺下传播五斗米道。

    而作为回报,张鲁允诺,将分遣各路治头大祭酒,在汉中和道众所及之处宣扬曹公为太平真君,必能克定天下,重建太平。

    “荒唐……这也太荒唐了……”

    当更详细些的情报被汇总成完整的文书,在厅堂中被一一传阅以后,在座的左将军府下属文武大员们,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荒诞莫明,简直无法评价。

    曹公的眼光才略,素来是天下有数的那寥寥数人之一,在座众人谁都不能否认。便如此刻,当玄德公广遣使者,直抵益州、关中等地的时候,曹公立刻就找到了破局的关键所在,那就是汉中。

    一旦汉中张鲁降伏于曹公,则关中诸帅面临两面的压力,断难再如过去多年那般进退自如;而益州刘璋则只有坐等门户洞开,如想要与玄德公有所勾连,恐怕就得随时面临曹公南下的大军了。

    换一个角度来看,玄德公既然高举着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旗号,刘璋身为宗室,天然就有向玄德公靠拢的可能。那么,考虑到张鲁与刘璋之间的深仇,汉中弃玄德公而投向曹公,又几乎是必然的。

    问题是,雄踞汉中数十年的张鲁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实在出于所有人的预料。此前玄德公不是没有派遣舌辩之士前往南郑,现在看来,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这不是使者的过错,而是因为曹公开出的条件太过离谱。

    张鲁是什么人?是米贼!其术其道,与祸乱天下的黄巾贼略同。这样的人,本该严加约束,严禁他传播妖言。结果曹公居然承诺了他们可世袭师君的称号,并且允许在河北传道?

    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唯恐百姓们找不到下一个大贤良师么?

    有人干笑道:“早听说曹公近来颇信神仙之说,与方士左慈颇有往来。或许他一时兴起,真想从张公祺手里取得些长生之法,捞个太平真君做做。”

    众人一起摇头。

    神仙之法云云的,不过是迷惑无知百姓的胡言乱语罢了。张鲁的父、祖都在传道,也没见他们活到现在。自从黄巾乱后,天下人虽有暗中传习道法的,大半不过谋求些房中导引之类,哪有人相信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方术。

    归根到底,只能说曹孟德其人,真是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当然,以曹孟德如今在北方的权势,本也没什么需要顾忌。

    “或许是打算以此来威慑许昌朝廷,亦未可知也。”诸葛亮忽然低声道。

    刘备失笑道:“军师,如何又扯上了许昌朝廷?”

    诸葛亮想了想,摇了摇头:“猜测罢了,主公,我们还是先谈眼前的应对。”

    “好。”

    诸葛亮随即起身,站到厅堂中央:“适才诸位所看到的,乃是从北面流传来的机密,具体两方之间的条款是否如此,尚未确定。但是,就在五天之前,曹操已经正式下令,以侍中守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主君的钟繇为前军师,分兵南下,与张鲁会于南郑;并遣夏侯渊、徐晃二将由河东入潼关,为钟繇之后继。”

第二百八十二章 声势

    此前说张鲁降曹,固然令人震惊,但张鲁终究只是米贼,纵使雄踞巴汉垂三十年,玄德公的部下里,没谁真把他当作强敌。众人担心的,始终是曹军的动向。

    好嘛,曹军这就开始行动了,竟然不等待秋高气爽的用兵时节,一点都不耽搁。

    厅堂中瞬间传出一阵轻微而喧嚣的声响,那是有人低呼出声,有人情不自禁地倒抽冷气,有人交头接耳、轻声讨论,甚至还有人露出了些微惊恐神色。

    如果曹公大军进驻汉中,那后继的目标必然是南下巴蜀。

    上一次曹军南下的时候,荆州守备瞬间溃,靠着孙刘两家联盟,背靠着大江连番鏖战,又因曹军水土不服,这才获胜。

    这次呢?玄德公的力量倒是比以前强多了,可刘季玉能与孙权相比么?以益州人的风评来看,或者他会更像刘琮?如果刘璋不能够坚决抗曹,往后的事,就不能想,也不敢想了。一个占据中原、河北、关中,益州的力量,再也不是任何人能够阻止。

    于是喧闹之后,厅堂上一片寂静。

    寂静之中,忽有一人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大笑之人,乃是廖立。

    廖立此前出任桂阳太守,后因诸葛亮统领荆南四郡民政,他被玄德公调回左将军府,仍是极其倚重的参谋。因为诸葛亮常驻临烝的关系,他日常陪同玄德公,地位似乎比以前更重要些。

    廖立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指点着眼前的众人:“你们……你们,哈哈哈!”

    或问:“公渊为何发笑啊?”

    廖立用袍袖擦了擦口水,又捋一捋胡须,蔑视地回答道:“我笑诸君平日里一个个自命才干非凡,谁知一听到曹公动兵的消息,就惊慌失措!其实何必?诸位实在是庸人自扰!”

    “公渊这是何意?我们怎么就庸人自扰了?”

    廖立道:“我听说,关中如今被马超、韩遂等羌胡豪帅分据,其首领人物多达十人,早就把长安城以外的关中土地尽数瓜分。如果曹公调遣大军西进,马超、韩遂等人心不自安,以为曹公有重整三辅之意,必会彼此煽动、群起反抗。曹公不将这些人一一降伏,哪有力量进取关中?”

    顿了顿,他睥睨众人,神色傲然道:“何况,曹公固然能说服张鲁,主公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联络关中诸将。说不定,曹公兵马进抵关中的那一刻,就是马超、韩遂等人起兵之时,到那时候,双方兵连祸结,恐非三年五载所能底定……我们依旧按部就班以图益州,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这番话一出,堂中便有人赞同,紧张气氛瞬间消去不少。

    雷远静坐在武将列中,仿佛入定,默然不语。

    “公渊所言,极有道理。”诸葛亮也向廖立颔首示意。

    待到廖立得意洋洋地落座,诸葛亮继续道:“此前关中被羌胡豪强所盘踞,虽然貌似恭顺,实则独行其是,而曹公也无法越过关中、汉中,向益州投送力量,皆因关中诸将和汉中张鲁,共同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阻碍。”

    他顿了顿,向侍从在队列末端的马谡道:“幼常,取舆图来。”

    马谡立即捧出舆图,在厅堂侧边挂起。

    诸葛亮走近,将羽扇换到左手,右手指点舆图道:“诸君,我们先看由关中至汉中的道路,自东向西,无非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还有更西的陈仓、祁山两途。这其中,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沿途都山高水险,依赖栈道,万难通行大军。所以,如果曹公欲伐张鲁,可行的方案乃是挥军向西,横穿整个关中,直抵陈仓,然后再向西南入武都,击破阳安关。”

    “而这样一条路线,沿途横穿关中,几乎经过关中诸将每一部的驻地。这便是公渊所说的,如果曹公调遣大军西进,马超、韩遂等人心不自安,必会彼此煽动、群起反抗。由此一来,我方就有充裕的时间来进取益州。”

    听到这里,廖立微微颔首,有几分自得。

    诸葛亮又道:“然而眼下的局势不一样了。张鲁既然决意投降曹公,就不会在东段的道路上设置阻碍,甚至还会遣人沿途供应军实。那么,如果夏侯渊、徐晃所部直接从子午谷入汉中呢?”

    他探出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划了一条弧线示意:“便是这般,从蒲坂、到长安,向南直抵子午谷。长安以东的潼关,仍旧保留在关中诸将手中;长安以西的广阔地域,曹军也不经过。而派遣的兵力,只是夏侯渊和徐晃的一万人……这种情况下,关中诸将是否一定会起兵抵抗?”

    僚属们俱都沉吟,而将领们纷纷站起来观看舆图,各自深思。

    廖立也不禁皱眉,随即又点头。

    他知道诸葛亮说得没错。如果只动用一万人,又直接从子午谷切入汉中,不触及关中将帅们占据的核心区域,那就真不知道彼辈会作何反应了。毕竟就在不久之前,韩遂、马超还俱都以家眷入朝为质,除非被逼到极处,他们未必就会下定决心。

    “军师的意思是,此番曹军实际动用的,就只是夏侯渊和徐晃两人?如果用以控制汉中的几个要隘,勉强够了;但用以威慑巴蜀,似乎兵力有点单薄。”赵云皱眉道:“军师,我不明白的是,曹操顶着天下人的物议,对米贼网开一面,还纵容他传播教义……就只为了摆一万人到汉中去?”

    “一万人的确不多。”诸葛亮解释道:“若曹公以后有意用武关中,夏侯渊和徐晃两人,至多只能北向遥为声势,发挥不了什么实际作用。问题在于,如果他们在汉中扎稳脚跟,则曹公在巴蜀间的声势必然大震,进而对巴蜀人士形成强烈的吸引力。”

    赵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场众人都明白,刘璋素来愚弱,益州士人对之多有怨愤,所以近来玄德公遣人往来各地,颇结下一些善缘。

    这也是因为益州偏于一隅,士人们放眼四望,只有荆州的左将军堪为英雄。但如果曹公的力量就在汉中,益州士人们还有一条直接攀附曹丞相的渠道呢?他们只是对刘璋不满罢了,可未必就自然亲附于玄德公!

    这其中可能产生的变数,就太多太多了。

    诸葛亮坦然地道:“之后曹公会怎么办,我实在难以揣测,但眼下的局势便是如此,曹公用这一万人,便能够给我们进取益州,造成巨大的麻烦。”

    先前觉得一万人不多,但这样看来,曹公还真是大手笔,两员大将、一万人马,只是棋盘上的一枚闲子罢了。

    曹公已然落子,我方如何应对?

    众人一时却有些茫然。

    诸葛亮向刘备躬身:“主公,荆州从事庞士元,此前担任南郡功曹,曾为周郎谋划入蜀之策;另有巴郡甘兴霸,也谙熟益州山水地理。这两位,如今就在堂外等候,我想,或许可以请他们来,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入蜀

    诸葛亮既如此说,玄德公微微颔首:“此议甚好。”

    他又问众人:“你们以为呢?”

    听得这样说法,众人俱都嘿然。

    庞统和甘宁两人,是前日在夷道接到左将军召令,与奋威将军雷远一起赶到公安来的,一起带着的,还有个益州来的探子。显然,左将军和孔明早就安排已定,哪怕没有曹军出动这档子事,也会启用这两人!现在摆出一副忽然想到的样子,未免有点……咳咳……

    心里这么想着,只见玄德公的眼光扫视过来,大家纷纷道:“好主意,好主意。士元先生和甘将军,都是深悉蜀地内情之人,他们恰巧在此,真是太好了。”

    “那么,先请士元先生来吧。”

    片刻之后,侍从上堂来报:“庞统已到。”

    刘备并不离席,只简单地道:“有请。”

    庞统入来。

    随着南郡落入囊中,短短数月间,玄德公的幕府愈发充实,不少原本效力于东吴的士人改换门庭,投入到玄德公麾下。玄德公对他们加以勉励,分别量才使用,授以适当的职务。

    而这批士人当中,有不少人都提到,此前周郎治理南郡时,实际处置郡中事务、为周郎谋主的,乃是功曹庞统。而庞统其人雅好人流、经学思谋,堪称荆楚之高俊。又有人叹息说,可惜庞统为周郎送丧至江左,想必将会得到吴侯的擢用,玄德公遂失一贤才。

    当时刘备也确实为之扼腕,还向诸葛亮提到此事,叹息卧龙凤雏不能同在麾下效力。

    谁知道没隔多久,庞统回到荆州来了。据说他此去江东未得吴侯青睐,谋官失败,所以试图在玄德公这边求取一官半职。

    老实说,这样的选择,对刘备来说简直有些侮辱。

    玄德公在荆州耕耘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他从寄人篱下的客将,到执掌荆州的州牧,无数次的待人接物,从来没人能说出他半点坏话。绝大多数荆州士人,都将之看做可堪托付的英主、明主和仁厚之主。

    偏偏庞统不是这样想。明明身为荆襄士子,此人仕官时不考虑本州的刺史、州牧,而是先投周郎,再投孙权,直到无处可去了,才考虑刘备。

    我刘玄德在你眼中竟然如此不堪?我也是要面子的!

    刘备素来宽厚,对待部下有能之人比如廖公渊之类,也愿意容忍相让,可这不代表他没有脾气。于是庞统求见的时候,他刻意冷谈对待,想把他安置到耒阳去做个县令,庞统竟然还敢不去!

    刘备实在很头痛。他觉得,自己既然是不尴不尬的第三选择,就很难摆出主君的样子,去要求庞统。如果勉强庞统尽心效力,还不如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谁想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庞统反倒回心转意了?据说还特地花了大功夫,为自己劝降了江东大将甘宁?

    刘备简直不知道庞统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虽说他听从孔明的建议,急召庞统回来咨询,可对着庞统,总还有几分不舒坦。

    庞统倒是丝毫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他迎着堂上许多人探察的眼光,稳步登堂,长揖见礼:“从事庞统,拜见主公。”

    “士元先生,请你来,是有事相询。”刘备开门见山。

    “主公请讲。”

    刘备见庞统端然,也略微挺直身体,简单阐述了曹操将遣二将进入汉中的动向,同时有意没提诸葛亮和廖立的判断,试图籍此探一探庞统的才能。

    最后他诚恳地道:“毕竟荆州新定,士马疲惫,粮秣物资俱阙,所以短期内难以抽调大军。但如果坐视着曹军进入汉中而不理会,我又怕巴蜀动荡,进而引发刘季玉的摇摆……士元先生,我听闻,你在周公瑾的帐下时,就曾参予筹划入蜀。却不知,你对眼下的局面,可有什么看法?”

    庞统沉吟稍顷,说道:“曹公这样的安排,接下去无非两种可能。”

    “哦?”刘备看了眼诸葛亮,又看了眼廖立:“敢请足下言之。”

    “第一种可能,曹公降伏张鲁,只是为了有借口向关中调兵。而增兵关中之举,随即就会引发羌胡豪帅们的武装对抗。以曹公之用兵如神,一年之内就可以把羌胡豪帅驱逐到凉州。到那时,曹公再用一年时间整合关中、汉中,随即便可南下益州。而我们则拉拢刘璋麾下诸将,与之对抗。”

    刘备微微点头,心道,这便是廖公渊猜测的可能。孔明此前也曾私下提到,但孔明以为,若只为了制造调兵的借口,曹操大可不必专门承诺张鲁,既然他这么做,就一定有特定的原因。

    另外,廖立以为曹孟德需要三年五载剿灭豪帅,而庞统认为,曹孟德只需驱逐豪帅至凉州即可,驱逐豪帅用一年,整合关中汉中两地、囤积粮秣物资至少也要一年,如果在这两年里我能控制益州,双方正好决战。

    刘备面色如常,颔首道:“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曹公付出相当的代价,就只为了输送夏侯渊、徐晃二人至汉中。与之同行的,或许还有一套益州牧或益州刺史的文官班底。以二将所部为凭依,这套益州班底就可在汉中以曹公的名义招降纳叛、封官许愿,使得益州人心动荡。与此同时,曹公本人则安心平定关中和凉州。如果待到北方大局已定,我们还未能拿下成都,那就大事不妙。”

    这……

    刘备不禁要对庞统另眼相看,他此刻所说的,与诸葛亮与自己私下推算出的情形不谋而合。诸葛亮那时说的,还更深入些;但若给庞统足够的时间,未必不能将之完善。

    此人确实是荆楚少有的俊才!

    “说得对。”刘备连连点头:“以本来的形势而论,我方取蜀,而孟德定关中,双方谁的动作快,谁就能够规取汉中,抢占主动。而孟德此举,便是提前在汉中布局,竭力拖延我方取蜀的步伐。”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动坐席:“士元,既然已经确认这两种可能,我方又该如何应对呢?”

    “主公说得极是,这两种可能,说到底并无不同。都需要我们和曹公争分夺秒,力争抢先稳定益州,然后争夺汉中。至于如何稳定益州……”

    庞统微笑前趋半步,注视着刘备:“那就要问主公了,您是要伐蜀,还是要入蜀?”

    “伐蜀?入蜀?”

    “伐蜀者,我们一方面在荆州蓄养兵力,一方面派遣得力人手、厚馈金帛财货,拉拢益州重臣,收买关键人物。待到兵力充足,择一适当的时机,给刘季玉安排一个适当的罪名,我们自荆州鼓行而西,直抵成都,然后再徐徐收拢益州人心,与曹操决战。”

    “入蜀者,我们借着曹公有意于益州的声势,提出愿意为刘季玉北上汉中,讨伐张鲁,保障益州安定。若得刘季玉的邀请,主公可领精兵若干入蜀,择一适当的时机,执刘璋于阶下,再以刘璋的名义降伏益州各郡。如果动作迅速,或可抢在曹操之前,击破夏侯渊等辈,先取汉川。”

    刘备屏息听完,吐了口气。

    他环视在场众人,忽然有些后悔。今日不该召集这么多人与会,这庞士元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有些话传出去,有碍声誉。

    “董子曰,以有道伐无道。刘季玉只是温和怯弱了些,并非无道。我与他又同为汉朝宗室,所以伐蜀云云,不必再说了。至于入蜀……荆益两州本该守望相助,若刘季玉果然邀请,我便为他讨伐张鲁,理所应当。两家若能协和抗曹,那是最好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仁厚

    “今日在场的,都是我的肱股之臣、心腹部下。到如今,有些安排也不必再遮掩。我们的敌人是国贼曹操,为了对抗曹操,我们要聚合更多志同道合之士,掌握更大的力量。所以,我们之后的方略,便是入蜀。”

    刘备沉声道:“虽说欲图大事者,不拘小节,时势逼迫之下,有些事也不得不做,但刘季玉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敌人,只有曹操。这是我的心里话,望诸君深体吾意。”

    所有人一起起立躬身:“是。”

    玄德公起身立于堂上,徐徐言语,温和一如往常。

    但他的眼中一闪而逝的神色,那种沉痛而凶狠的样子,落在了所有人眼里。哪怕是追随玄德公很久的幕僚,也不常见到这样的神情。

    但没人会表示疑义,哪怕就在半年前,就在这座厅堂,人们还怒斥孙权背盟。当时的沸腾怒气似乎尚在,就和此刻绝无情面的算计一样清晰。

    雷远也有些惊讶。

    在他上一世的记忆里,玄德公素来高举宽仁道义的旗帜,他曾经与人说,当今天下,与自己成水火之势的,惟有曹操。故而,曹操行事峻急,我便宽厚;曹操以暴虐待人,我便仁厚;曹操以诡谲多变为能事,我便崇尚忠诚。想要与曹操对抗,就只能站在曹操的对立面来行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或许因为他实在舍不得那面旗帜,又或许是刘季玉天真纯良得让他不好意思下手,刘备入蜀以后的一系列操作可以说拖沓之极,太长时间被浪费了。

    直到最后双方反目,玄德公也根本没有发挥自己身在巴蜀腹心的优势,硬生生将快刀斩乱麻的局面打成了迁延日久的呆仗和硬仗。

    但眼下的局面,和雷远记忆中的大有不同。

    玄德公原本就号称英雄,被公认为是能与曹公分庭抗礼的寥寥数人之一。此番强硬迫退吴侯,顺利占据了荆州大部以后,其声望更是扶摇而上,隐然成为天下抗曹联盟的盟主。

    因为玄德公的威势甚于往日,曹公选择了更加积极的应对,他开出了更高的价码给汉中张鲁,也更快速地插手关中;而因为曹公的积极,玄德公也不得不采用更加猛烈的进取手段。

    所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似乎就从在这时候,这对纠缠数十年的老对手,将在实力渐渐接近的条件下,开始一场真正的全面对抗了。

    刘备站到庞统身前,打量着这个曾经的敌人:“今日只是稍许了解士元先生的才干,我想,以后还会有倚仗的地方。或者,先生姑且屈就为荆州治中从事,可好?”

    庞统一直在注意刘备的表现。

    庞统少年时就学于鹿门山庞德公,与诸葛亮乃是故交。但他选择主君的角度,与诸葛亮大不相同。

    诸葛亮看中仁厚之主,愿意与之一起背负道义的负担;庞统却不愿意。他心中的明主,是像周郎那样烁烁生辉的巨星,是全力进取,在乱世中振翅雄飞的大丈夫。至少,也得像吴侯那样年少有为、野心勃勃。

    至于玄德公……如果他自己真的相信那套宣扬的仁义道德,那就太愚蠢。如果他自己不信,又未免虚伪。

    但现在庞统忽然感觉到了,玄德公的宽厚是真的,手段也是真的。许多看似矛盾的东西集合在一起,才构成了刘备,这个屡次失败却得人心、年过半百而奋进不止的英雄。

    庞统也注意到了诸葛亮。诸葛亮已经是玄德公部下的首席文臣,甚至拥有凌驾于其他所有人的特殊地位。有了诸葛亮在前,庞统便怀疑自己能不能得到毫无保留的信用。

    但在今天的场合,诸葛亮显然不像传说中那般耀眼,或许是这是他聪明的地方。如果玄德公西进益州,那么诸葛亮一定会负责留守荆州,既如此,许多话,许多意见就不适合由诸葛亮来说了。

    这是我庞士元的机会。

    入蜀,伐蜀,玄德公怎么称呼都行。庞统很明白,到最后,都是一样的,一定会有血淋淋的厮杀对抗,有冷酷无情的算计。这些事,诸葛亮未必拿手,我行。我庞士元可太行了。

    想到这里,庞统整冠而拜:“庞统一身所学,常恨不能得一明主而用。既然主公赏识,我一定竭尽犬马之力,为主公开疆辟土,奠定基业。”

    刘备双手搀扶起庞统。

    刘备的身材并不甚高。而庞统的身材又不甚低,于是庞统站起的时候,特意略微弯下腰,让刘备的双手能够舒舒服服地攀着自家臂膀。

    刘备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庞统在刻意谄媚。这只是一种表达态度的方式罢了。

    于是他更加亲密地挽着庞统的手臂,将他带到文官队列的前方。

    “来人,看座!”

    因为这场会议重要,寻常仆役都远远退开了。

    所以还是马谡兴冲冲地取来坐席,按照玄德公的指示,将之摆在廖立的下方。摆放的同时,还抽空向庞统投了个乐呵呵的眼色。

    马谡的兄长马良,本人也是荆楚名士中的一时之选,与庞统乃是故交,连带着马谡也认识庞统。荆州士子们或是有家族婚姻的联系,或是年轻时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求学,又或是双方的家族根本就比邻而居,他们彼此间的关联一向都很紧密。如今庞统得到玄德公的重用,诸如诸葛亮、潘濬、马良等人,全都满面春风。

    下首的文官们连忙挪动自己的坐席,腾出一个空间来。

    唯独廖立笑得有些尴尬。

    此前诸葛亮出居临烝,刘备身边的主要参谋,便是两位治中从事廖立和潘濬。而潘濬徒有聪察之名,处置事务却远不如廖立那么明快。因此事实上廖立已经形如玄德公的首席参谋。谁晓得才舒服了没多久,又新来一个竞争对手……

    庞统全没注意到廖立的想法。

    他落座之后,往左右略作观瞧,只对自己说,须得加把劲,把座次往前挪一挪才好。

    此时又听玄德公笑道:“士元先生已为我们指点了应对的方略,之后就得看具体的操作了。接着不妨请甘宁将军来见。”

    庞统慌忙起身:“主公,敢请您首先见一见益州来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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