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主客
此人庄严介绍自己的架势,像是谁人听到这名字,都该道一声久仰。
然则雷远真没想起来。李正方是谁?我只听说过正方辩友啊……雷远竭力回忆,几乎绞尽脑汁,隐约间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了,可又没什么头绪。
南阳一带,有什么李姓的豪族高门么?他看看左右将校,李贞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其余人更是茫然。终究庐江雷氏是以武立足的地方豪霸,又不是荆州本地出身,谈起这些士子名声,真不那么擅长。
一时间,厅堂里有些诡异的安静。
那文士恐怕自己也觉得尴尬,虽然身姿不动,撑在案几上的左手五指却连连轻叩案板,发出咯咯的轻响。
等了半晌,他再度自我介绍:“咳咳,我是景升公所署的秭归县令,李严李正方。与沈老将军乃是旧识。”
李严李正方?
这名字,雷远可就想起来了。
在印象里,此人乃是益州牧刘璋的部将,在玄德公入蜀时干脆利落地做了叛徒。后来因为文武才干一路高升,所任皆有治绩,在永安托孤时,与诸葛亮两人同为托孤大臣。在诸葛亮北伐时,他又因为某些古怪原因丢官罢职,最后被废为庶民。且不说后来结局如何,只看前期的作为、功勋,此人当真是当时的隽才。
“我倒是听说过一位李严李正方,乃是益州刘季玉的部下,不知是否阁下?”雷远问道。
李严咂了咂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益州云云,确实是雷远记错了。李严原本是荆州刘表下属的郡吏,因为以才干著称,所以得到刘表的重用,历任各处郡县,最后出任秭归县令。
从秭归到夷陵,都是刘表用来安置益州逃人的地方,而秭归与巫县、鱼复相对,直面刘璋所属征东中郎将所部,乃是荆益两州争竞的最前线。李严在此地协调李异、庞乐、沈弥、娄发等益州籍的军将,伺机向西拓展。所以,职务虽不极高,责任却很重大。
谁知道建安十三年时,刘表病逝,曹军遂汹涌南下,如疾风怒涛般席卷荆州,所过杀戮极盛,又分南郡以北立襄阳郡,分枝江以西立临江郡,分遣官员就任。临江郡的范围,包括了巫县、秭归、夷陵、夷道、佷山五县。拥有大量宗族部曲、扎根于地方的军将们倒也罢了,李严在此实无根基,无奈,只得与一些同僚们弃职亡入蜀地。
但因为当时刘季玉畏惧曹公军威,还专门遣使致敬,奉上叟兵三百和御物,换得了振威将军的封号,所以对这批荆州来人并不重用,只豢养在门下以备万一所需。
当是时也,李严日夜焦躁,深感时光飞逝而功业未建,这不是大丈夫应该有的人生。
谁也没料到,曹公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去得却又如这般狼狈。而曹军主力退回北方以后,留守诸将又不敌周郎和玄德公的猛烈进攻,转眼就把荆南四郡和南郡丢了个干净。
刘季玉虽有暗弱之名,主要表现在身为一州之主,却常常摇摆于各方政治势力,无本身主见;其对四方局势变动,自会作出及时反应。于是先派遣部将袭肃领兵往占巫县、秭归,又将刘表所任的秭归县令李严遣回,重新就任。
李严费了些口舌,解释了自己这秭归县令的来历,又道:“刘季玉令我在秭归经营,其目的无非是打探孙刘两家在荆州的力量消长变动,及时应对局势变化,为益州的屏障。而我本人来此,不过是想收拢些流民,扩充些自家的部曲,稍稍长几分名声罢了。”
这话倒是说的明白。刘璋对荆州的局势有所忌惮,但限于眼界、实力,并无插手的想法。而他派遣到峡江间的官员,无论李严也好,袭肃也好,都希望借着荆州风云变幻,给自己捞些好处、得些名望,以便日后的仕途升腾。只不过李严更偏向刘季玉一些,而袭肃则彻底被甘宁所收服。
“谁晓得,今日本是来找沈老将军会友畅叙,却遭到雷将军所部撞个正着,身边的宾客部曲死伤殆尽,实在是……”李严连连摇头,露出悲悯神色。
会友畅叙云云,雷远一点都不信。此人必是知晓了孙刘两家的抵牾,所以前来游说沈弥,试图乱中取利的。然而因为他有刘季玉的背景,牵扯到另一位大州州牧,雷远尽管不信他的说辞,却也不愿在口头多做计较。
他沉吟片刻,向李贞道:“沈老将军和李县令,都是我们的客人,传令下去,对两位的从人、宾朋和部下,都要以礼相待,莫要折辱。”
李贞领命去了。
其实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就在片刻之前,夷陵城还在沈弥的管制下,雷远纵骑突入,经杀戮而夺城,此刻却将沈弥当做了客人。说什么以礼相待,其实早已将敢于反抗的杀的尽绝。
可听得雷远这番话,沈弥和李严二人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既然双方关系不是胜利者和阶下囚,而是主客,那至少人身安全必然无虞,或许双方折冲樽俎,还能谈出些额外的好处来。
果然,雷远先向沈弥道:“沈老将军想必已经知道,贵部的甘将军以下数千将士,如今都在荆南作客……”
沈弥连连点头。作客嘛,便如我现在一般,老夫十分明白。
雷远继续道:“……甘将军和他的部下们虽然曾与我们兵戎相见,但那是因为周郎的命令,并非私怨。对于甘将军的英勇,玄德公十分赞赏,也希望甘将军能够安心在荆南稍作盘桓,待到孙刘两家的谈判底定,再考虑下一步的行止。我此来夷陵,有一项任务便是保护甘将军及其部下们的家眷亲属,以免他们牵挂。我想,沈老将军深明大义,当会助我一臂之力,无使玄德公忧虑也。”
这是要我出卖老兄弟们的亲眷啊……沈弥几乎瑟瑟发抖。他下意识地看看厅堂外的天空,天空本该晴朗,落在沈弥眼里,却透出一股晦暗来。
他很明白,既然玄德公已经遣军到此,总能找到合适的人出来协助,这事并不是非他不可。而眼前这位奋威将军虽然笑意吟吟,语气当中的威迫之意却毫无遮掩。想到适才这支骑队来如霹雳,在城池内毫不留情的厮杀屠戮……沈弥不敢猜测自己拒绝的结果。
我是年纪大了,可是还不想死;我还有亲族、家人和子女,我也不希望他们死。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拜伏下去:“请雷将军放心,我虽老朽,尚有绵薄之力,愿为玄德公效劳。”
“事不宜迟,就请沈老将军与我的下属同去准备。”雷远微微颔首,指了一队扈从,将沈弥带下去。
看着他们走下阶梯几步,雷远又叫住沈弥:“沈老将军不必多虑,我们此行,只是为了保护将士们的家眷,绝无其它的意思。”
沈弥定了定身,深深作揖告退。
雷远已经知道了玄德公有意招揽甘宁所部,他的行动便是与之配合的一部分。就当代的习惯,无论控制士卒还是将领,都以扩取质任为首要。将者,军破于外,而家受罪于内,乃是常态。在这个充满无情杀戮和血腥背叛的时代里,有些事一定要做,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但雷远很清楚,哪怕刘备与甘宁最后未能取得一致,自己也不会拿这些将士家眷如何。这个世道已经够残酷的了,有些事,雷远一定不会做,相信刘备也不会做。
至于李严……
此人之才,非沈弥可比。此人的用处,也非沈弥可比。
雷远凝视着李严,沉默了片刻。
第二百五十六章 裨益
换在数月之前,雷远对这些青史留名的人物怀抱着敬畏之情。
前世的生活给雷远产生的影响之一,是他常常下意识地告诉自己,我只是个普通人。而眼前这些,都是将会、或已经叱咤风云,在千载之后都能被人记诵的超群人物。
但这影响正在消褪中,随着他越来越融入这个年代,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古人,他的眼界越来越开阔,对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强。
有很多威名赫赫的人物甚至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刀下亡魂,既如此,所谓古人又如何?在有雷远存在的历史中,雷远本人又焉知不能名传史册,成为被后人传诵的古人呢?
雷远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眼光始终投注在李严身上,浑然不觉李严开始紧张不安。
毕竟两人的身份颇有高下之分,一为刀俎一为鱼肉的局面也很明显。
即使李严自诩胆识过人,终究难免心怯,只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形容莫测,而愈是沉默,愈有威势逼人,直迫到他寒毛直竖,背后汗透重衣。
又过了半晌,雷远道:“由秭归到巫县,都是荆州辖境。如今玄德公已是荆州牧,正方是否该考虑下,向玄德公当面汇报这些年的施政情况?足下久在此地,深悉形势,必定会得到我家主公的重视。”
“其实我早就有意如此,只因身在成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才拖延至今。”李严颔首道。
“如此甚好,那么,我会安排部下陪同……”
雷远刚说了半句,被李严鼓起勇气打断:“然而,今日既然见到庐江雷氏部曲、见到将军。我便打算回成都去,暂时不必拜见玄德公了。”
这可就有点出人意料。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雷远笑道:“正方先生何必如此?莫非是我这些部下们适才有什么无礼的地方,使得阁下不快么?”
话语仍然客气,可雷远的坐姿挺直,手掌已经按在了剑柄。
雷远屡经浴血奋战而得统领数千之兵、治下数万之民,自有他的傲气和锐气。而李严其人,日后如何不论,此刻就只是一个被刘璋派到荆州生事的空头县令,若他不知好歹,雷远也不介意让这夷陵城里多死一个人。
他眼神中透露出一抹厉色,瞬间惊着了李严。
李严连连摆手:“雷将军莫要误会。我绝无蔑视贵属,或者看不起足下的意思。”
他端整坐姿,正色道:“不瞒雷将军。我李正方年少时,也曾从军杀贼,颇建功勋,后在秭归县令任上,招募精勇、勒以兵法,前后数年而捏合成形。人数虽然不过百余,却自信能抵数倍之敌,能成为万军的骨干;放在蜀中,足以横行一时。可惜,这支部曲的半数,适才已经倒在雷将军的兵锋之下。”
“庐江雷氏本是纵横江淮间的强宗,若没这点保命的本事,早就湮没在乱世中了。”雷远微微点头:“足下的部属们虽也都是精锐,但少经惨烈杀伐,便缺了点无视生死的凶悍之气。”
“确实如此。”李严叹了口气。
“我在荆州时,便久仰玄德公的威名。当时玄德公以区区新野小城,数千疲弊驻军,却能够挥师北上,击破夏侯惇、于禁等曹营大将,军威所至,震动南阳。此等威力,真不愧当世之英雄也。”
“此番我来夷陵之前,对孙、刘两家麾下将领有些了解;还设想过,如果能够说动沈弥,重新纠合峡江数县为一体,后继将根据诸将不同的能力、性格,分别应付。却不曾料到,玄德公的动作这般迅速,而雷将军你的兵马攻伐,又是这般猛烈。雷将军所部如此,威名远扬的关、张等将军的麾下,又会如何呢?以此看来,玄德公的羽翼已然丰满,将到振翅腾飞的时候了。”
“正方先生的意思是?”
李严双手握拳,用拳面按在席上,向雷远躬身道:“我不熟悉中原、河北,也不熟悉江东,唯独因为这几年的经历,对益州有些了解。在我看来,刘季玉与玄德公相比,真乃庸碌之主也,而益州沃野千里……”
“且住!”雷远提高些嗓音,阻住了李严的话语。
玄德公的跨有荆益之策,乃是局限在极小范围的机密。就连雷远本人也未得预闻,靠着后世的见识,才有把握。
李严却如此轻易看破。要么,是因为确有极其出众的眼光和见识;要么,是因为他习惯了贸然言语,想法和做法俱都轻佻;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自保性命,胡言乱语?以雷远对李严的了解,恐怕三者皆有吧。
雷远心念急转,脸上表情却很从容,故作毫不在意的姿态挥了挥手:“我家主公为汉室牧守一方,与刘季玉同为宗亲,更当守望相助。此前吴侯意图起兵伐蜀,便受阻于我家主公。正方先生,此等言语,还是莫要乱说。”
李严这时也反应过来,毕竟这是在甲兵簇拥的厅堂上,人多口杂,并非适合深谈之所。他不禁有些汗颜,自家初次见到玄德公麾下的大将,难免有些急于表现,失了计较,可千万不要因此给人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正盘算间,雷远又问:“足下还是没说,为什么要回到成都去?”
李严吐出一口浊气。
他也感觉到了,适才自己所说那些,一点都没有打动雷远。有关益州云云,雷远心里很明白,却又不愿意与自己讨论。或许,应该去一次荆州,向玄德公当面解说?
不,不是这样的。
以当前的局势,全据荆州的雄主,下一个目标一定是益州,而雷远刚才说到,玄德公想要招揽甘宁……这甘宁不过是蜀中莽夫,为什么会得到玄德公如此重视?十有**,大计早就已经定了,根本无需我去游说或推动。
李严有点沮丧,但他随即振奋精神对自己说:这也无妨。我正可以做些更实际的、真正能够决定局面的大事。
想到这里,李严不觉顾盼左右,看了看雷远和侍从在他身边的将士们,又想道:“若能为玄德公提供实际的帮助,岂不胜过空口白话?到那时候,我的身份、地位,定能远迈这些武人之上。”
他定了定神,向雷远解释道:“我来此地,出于刘季玉的授意,如果匆忙重归玄德公的麾下,恐怕会引起刘季玉的不快。所以,还是先回成都的好。请雷将军放心,日后再见之时,我必能对玄德公有所裨益。”
雷远不禁有些佩服。看起来,此君已经认定了玄德公的意思。能把做二五仔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真的不简单。
于是他在李严期待的眼光中摇了摇头。
堂上数十名部属们以为雷远将要处置李严,各自手按刀柄,上前半步,周身甲叶震动,发出铿锵的鸣响。
李严的脸色瞬时惨白。
他竭力想把紧张和畏惧感压了去,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下。却听雷远道:“正方先生要回成都,当不急在一两日。今日下午,我方后继的大军就能尽数抵达夷陵,我当领一支兵马,将足下送到秭归,以免路途上出什么变故,可好?”
呼……原来只是这样吗?
李严心里明白的很,这支兵马陪着自己抵达秭归之后,恐怕就不会走了,恐怕连带着巫县也得易手。但他忽然没有精力去争执这些,只苦笑向雷远行礼道:“悉听将军安排。”
这时候厅堂外有扈从来报:“启禀宗主,冯习将军等部,已经开始渡江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冯习
冯习所部率先渡江了么?
“好极了。”雷远站起身来。
夷陵虽不是大城,但要将其完整控制,只靠四百多骑兵是远远不够的。
在夷陵周边,多有低矮山丘,山与山连绵不断,山上密布林木,谷地、溪流、池塘纵横交错。由西北方阶梯状隆起的高坡到东南面近水的平地,经过甘宁的精心经营,布设有多个小型的坞壁。
这些坞壁与夷陵联合在一起,形成控制大江北岸的枢纽,而甘宁就可以根据局势变化及时调整兵力部署,拥有攻守进退的充分余地。
这些坞壁中或多或少还有些留守的兵力。因为雷远及时攻取官衙,控制住了沈弥的缘故,这些留守兵力都已降伏;但只靠眼下的四百余骑,想要将之稳妥控制,是很难的,谁知道会不会夜长梦多呢。
这时候,冯习、霍峻、向宠、杜普四将所部及时到来,就非常重要了。
雷远哈哈一笑,起身相迎,走了几步,对李严道:“正方先生,我们同去迎一迎?”
李严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雷远名为迎接后继兵马,实则借机展现荆州军的力量,以坚定他投效玄德公的决心。李严本人又何尝不想借此机会再见识下荆州将校们?当下痛快答应了,两人径往城外去。
一行骑队快马加鞭,刚走了半程,便看到地势较低的码头处,一艘快船穿过起伏波涛,当先靠岸。
船上下来数人,任晖迎上去问了两句,便领着其中一人往城池而来。双方在道路中段聚拢。
隔着数丈远,那人急催马向前,殷勤招呼道:“续之将军,冯某来也!”
说话之人约莫三十来岁,圆脸长须,身形非常富态,肚子滚圆,看上去不似武人,倒象个坐守家门的富家翁。但他勒着马缰的双手宽厚,十指都有厚厚的老茧,又显示出长期戎马磨炼的样子。此人正是受玄德公委派,前来协助占据夷陵等地的裨将军冯习。
此前周郎兴兵来犯,玄德公聚将商议对策的时候,冯习就在列中。他的位次居于张南之下,而在一众中郎将之前。
冯习出身于南郡乡豪,在刘景升招诱张绣屯兵于宛城时,与兄长冯楷领着乡里游侠少年投入张绣麾下。建安二年时,兄弟二人参与过对曹公的偷袭,后来随同张绣退保穰县。建安四年张绣再度投靠曹公,冯氏兄弟跟随张绣在官渡、南皮等地作战,各有战功。
后来张绣病死,冯氏兄弟所领兵马又被调到南线。在赤壁之战的时候,与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招等将所部皆受章陵太守赵俨督护,布阵于江夏以西。
曹公战败以后,经华容向北撤军,负责断后的冯楷、冯习所部被玄德公领兵猛攻,冯楷战死,冯习不得已而降伏。
冯习自知乃是历仕多主的新降之人,虽然玄德公竭力安抚,心中仍有不安,因此平日里醇酒美人,深居简出,短短一年时间里,就从精壮汉子膨发成了一个胖子。
但这等宿将自有其独到的经验和手段,不会长久被闲置。据说他此番随同玄德公南下作唐,无论操演兵士、考核军律都表现的很不错。于是在调动兵力支援雷远西进江峡的时候,玄德公特意以他为四将之一,并明确以之担任雷远的副将。
对这等沙场前辈,雷远素来是尊重的。听得冯习招呼,他先按辔下马,问候道:“休元将军,于路辛苦了。”
若在一个月前,冯习眼中的雷远,不过是个继承父辈家业的黄口小儿,哪怕地位再高,也不在他这种沙场老手的眼里。但随着程普、吕蒙、甘宁等部被一一击破的消息传到作唐,冯习早就改变了想法。
玄德公本部精锐三万余,和吴军对峙半月,多少雄兵猛将齐心协力,不过与吴人平分秋色。而雷远领着自家宗族部曲,居然旬日之间连败吴军重将,几乎粉碎了江东在荆州的半壁江山?再考虑到此前有传言说,原驻岑坪的周泰之死,也和雷远脱不了干系……这就简直有些可怕。
冯习是老行伍了,知道这样的年轻将领,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实在应该好好结交。
这时候他见到雷远,明明雷远仪表一如往日,姿态形容都很随意,落在冯习眼里,却额外生出许多雄烈的气势来。
冯习连忙跃下马来,按照副手见到主将的规矩,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又笑道:“不过是往来奔走,费些鞋袜;远不如续之南征北战,屡破强敌的威风。续之,我来此是做你的副手,但有吩咐,便请说来。”
雷远连忙扶起冯习,逊谢几句。
他随即问道:“几位将军此来,领有兵马多少?”
“我部一千一百人,排在第一批渡江。加上霍峻领兵八百,向宠领兵六百,杜普领兵五百,合计三千人,其中骑卒一百二十余。另外,还有若干粮秣、辎重存放在对岸,稍后再陆续起运。”
“沿途还顺利么?”
“眼下孙刘两家各自脱离接触,已经十数日没有再生争战,因此我方水军顺江而抵宜道,不曾遇到麻烦。人、马、物资,俱无减损。”
雷远颔首道:“如此甚好。说来,我虽已夺取了夷陵城,但城中的各处紧要所在,尚未完全掌握。之后便请休元所部接手城池防备。待我重整兵马以后,与其余几位将军随着这位李严李正方,前去占据秭归、巫县等地。”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尚未为两人介绍。谁知一开口方知,原来冯习、李严两人竟是认识的。两人年齿近似,少年时曾在族中长者会面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过去数十年间,天下群雄并立,旋起旋灭,而在较基层的文官武将来说,自始至终仕于一主、不惜殒命殉身的忠臣烈士到底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就像冯习、李严这样随时势而动,飘若陌上之尘。
他们固然抱有遇明主、建功业、取富贵,最终衣锦还乡的念头;可是,如果主上并不甚明、或者自己未入主君之眼,建不得功业、取不得富贵,又或者不得不背井离乡……那日子还是得继续过。
其实,包括庐江雷氏宗族的淮南豪右们,最初仕于袁氏,后来依附于孙氏,最终千里迢迢逃亡到荆州,成了刘氏之臣。不也是如此么?
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等待后继船只靠岸的过程中,三人谈说些所接触到的地理、人情、征战攻伐之事,竟然都觉得十分愉快。更兼彼此心里有事,愈发有意结交,越说越是兴致盎然。
直到后方较大队的船只陆续渡江,霍峻、向宠、杜普三将也派人过江来联络,雷远与冯习只得请李严稍待,他们先去接应军马登岸。
第二百五十八章 送别
自从来到荆州,雷远就生活在大江之畔,尤其最近这阵子,对长江上的水运可见识得太多了。敌军三回,自己一回,现在是友军一回,还没算刚到荆州从夏口到乐乡的那一回。这么几趟看下来,虽然他是水军的外行,也渐渐了解了一点门道。
大江蜿蜒横贯荆州,在荆州范围的长度,约千余里。这千里江段上,因为地理水文条件的差异,分为三个不同的部分。
在荆门、虎牙两山以西的峡江航道,总体来说江窄水急且多有险滩、礁石。为了便于行驶和纤绳牵引,普遍使用首尖身窄的船只,便于穿行在狭窄航路上。
荆门以东,直到江陵城东二十里的江津口这一段航道,江面宽广,江水流速平缓,因此在江面上淤积了数十座沙洲,又常有大风。《孔子家语》上说,非方舟避风,不可涉也。所谓方舟,便是船体宽平,船头方宽的航船,这样才能鼓帆而行,抗拒大江的风浪。
江津口以东,大江与汉水合流,水势浩淼若汪洋,那便是种种大船巨舟往来之所了。荆州水军的几艘楼船,日常就在这个方向活动。
最初听诸葛亮说起,将调动四将所部沿江而上,奔赴夷陵的时候,雷远曾经担心过能够通行于峡江航道的船只不足,不能够及时运输兵力。现在看来,只见江面上樯帆密布,竟然足有近百艘船只奋力出没于风波之间,而船只的整备状况也都良好。
雷远全没想到如此景象,不仅吃了一惊:“这么多船?”
冯习哈哈笑道:“这都亏得向巨达的手段。我军抵达之后,他竟然立刻纠集起上百船只、上千船员水夫,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
冯习未必真的不知道,只不过不愿多说而已。
雷远瞥了冯习一眼,心想:此人心思缜密,不是寻常只知道厮杀的武人。
此前玄德公把南郡南岸地的夷道、很山等县合并为宜都郡,任命张飞为宜都太守,向朗督令诸县民事。雷远可以确认,向朗在此地的任务中,必定包括有渗透益州在内。
荆益之间的商业往来,在这几年的大乱世中几乎停滞。控制商队的世家大族本身,也多在战乱中遭受损失。比如此前与庐江雷氏联姻的习氏,本身以经商而得巨富,掌握着北抵邺城,东至吴会的几条商路,但近年来失去了荆襄本据以后,便不可遏制地衰弱下来。
但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仍然能够迅速恢复。就像习氏借由乐乡大市的渠道,大举开拓与荆蛮的交易,而向朗在夷道为为宗族重开商路,也是理所当然。只要商路渐渐恢复,重新招募与此配套的船只、人员,并非难事。
如果要把这事仔细拆开来解释,未免就会牵扯到向朗收集船只的目的,进而有揣摩玄德公战略意图的嫌疑,所以冯习只作无知,将话题带开了。
他指着即将入港的几艘船只道:“那些人,便是甘兴霸安排下的纤夫吧?哈哈,这会儿都便宜了我们。”
这会儿两人已经策马抵近临江河,可以看到船只逆水而上的情形。
这一段大江的江畔没有迂曲可供停船之处,反倒是悬崖峭壁甚多,因此举凡抵达夷陵的船只,都得在临江河码头停靠。可是临江河通往大江的一段,水流颇为湍急,岸边也有嶙峋险滩,因此必须由纤夫出力,才能把船只拉扯到较上游的码头。
甘宁设立在码头旁边的营地,便是纤夫的居所。
营地被攻占以后,任晖很快就控制住了这些纤夫,勒令他们照常投入工作。
纤夫们总数大约两百余人,每三十人成为一组。有的携带小旗负责号令,有的携带船桨登上船只,协助船上的桨手,有的在岸上列队拉扯纤绳,还有的纵跃在礁石上巡视,防止纤绳被瑞丽礁石割断。
在他们热火朝天的工作下,聚集在江面上的船只迅速进入临江河,一艘艘地停靠,而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分别按照旗帜指示,有条不紊地下船。
雷远和冯习两人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了霍峻和向宠的身影。
这两位都是和雷远往来颇为频密的好友,此番相见,俱都喜悦。他们一来感慨于好友的地位已非昔时可比;二来也因为自己归属在好友的麾下,日后建功立业可期。
他们欢笑重逢的场景,落在立马于较远处的李严眼里,别有一番感慨。
他是个有心人,哪怕不用探看荆州军的军势,只在寻常交谈中,就能分辨出荆州的虚实。适才的谈话中,他只觉得冯习见多识广,妙语如珠,而雷远眼光如炬,言必有中,哪怕不谈领兵作战的能力,这两人都是难得的人才。
再看这时候,荆州军后继兵马的将领登岸,彼此之间居然如此亲密,也与益州大是不同。
须知将领之间的协和,未必说一定彼此就气味相投,很多时候是因为都知道日后会迎来更大的发展,所以愿意彼此协调,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
近年来,益州内部暗潮涌动,文武派系林立,有所谓东州人与本地世家的矛盾,又有地方豪强与蜀郡大族的矛盾,如庞羲、严颜、吴懿等人又自拥实力,彼此防备……此等惨烈而永无休止的内部争竞,与荆州强力崛起的生机勃勃之态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到底与刘季玉宾主一场,想到数十年的基业败亡无日,李严不禁叹了口气。
此后数日间,李严亲自作为乡导,带着荆州军翻越高山重嶂、沿江向西,短时间内占据了秭归和巫县。
雷远进入巫县以后,一方面分兵震慑两县以北的賨人部落,同时又尽出缴获的府库物资作为征发百姓的补偿,调动了沿途所控制的民人,大举修缮峡江陆路通道,重建沿途的驿置、桥梁之类。
再过几天,李严提出告辞。
雷远引从骑数人,亲自送他到扞关以外。
扞关乃巴郡鱼复县的县治,占据了险峻群山间极少有的二十余里平地,属于巴郡太守严颜的辖境。关内有一都尉,领蜀兵千余人据守。越过扞关,再经朐忍、临江等地,就是沃土千里,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
李严的族人扈从被雷远所部杀伤泰半,他非常倚重的从弟李玮身受重伤,此刻还在夷陵城养伤;可以说,近数年来积蓄的力量,简直损失殆尽。可他与雷远同行数日,言笑自如,仿佛完全不将这些折损放在心上;与雷远道别的时候,更是眉飞色舞,意气飞扬。
“续之,就此告辞。这几日里承蒙款待,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你我能够把酒尽欢!哈哈!”
眼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李贞不禁冷笑:“秭归和巫县都是在他手里丢的,若我是刘季玉,必定严惩这丧师失地之人……真不知他哪里来的信心,倒像是要去成都升官一般。”
雷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在他前世的记忆力,李严便是在这几年官运亨通起来,很快成了很受刘璋倚重的大员……或许,那位益州之主实在是生性宽柔而无威略,真的像是传闻中那样,很容易受人糊弄吧。
他拨转马头,对李贞道:“我们回夷陵去。益州太远,不是我们需要讨论的。眼下,还得紧紧盯着荆州!”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见
荆州确实是此刻天下间局势变动的关键所在,无数人都盯着荆州。
而能够决定荆州命运的人,却在柴桑。
柴桑是江东的军事重镇,多年来凡举兵西向,常以柴桑为水陆两军屯聚和物资集散之所。昔日曹公自江陵将顺江东下时,孙权便是拥兵在此观望成败,也是在此接见了前来求救的诸葛亮。
可孙权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两年以后,自己又会在这里接见诸葛亮。而当时与诸葛亮一起劝说自己向曹军开战的周郎,却已经逝世了。这样的情形,让孙权感到恼怒、感到悲哀,还有那么一点点绝不能显露在人前的惶惑。
周郎走了。
孙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情况。
周郎在的时候,孙权毫无保留地依赖他,但有时候也会厌倦他。
看上去温润如玉的周郎,其实总是那么斗志旺盛。他敢于对抗一切敌人,甚至有时候愿意制造敌人。他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催促着江东的每个人,要求他们不断前进,作最勇敢的挑战。
这样的性格,和兄长何其相似?所以他才会和兄长结为可剖肝胆的刎颈之交,像烈火怒涛那样席卷江东。
但孙权知道自己不如兄长那般雄烈英武,他更愿意按部就班,用更妥当的方式来稳定江东,首先立于不败之地,再逐步扩张势力。这样一来,他与周郎之间,并不是每次都意见一致。
所以在赤壁战后,孙权才会把周郎任命为南郡太守,使之稍稍远离江东的政治中心。那样做并非排斥周郎,只是希望能给自己留下一点点喘息的空间,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作些自己认为合适的安排。
可是无论如何,孙权都想不到,仅仅在就任南郡之后一年,周郎就病逝了。
是因为与曹军的作战伤势?还是因为与刘玄德的彼此对抗耗尽了精力?
孙权不知道。
所以他甚至也不知道该将周郎的死归咎于谁。
更使他纠结万分的,是周郎死后的江东军政局面。
就在昨日,南郡紧急来报,说曹军乐进、满宠所部南下,吕蒙应对艰难;自己调遣去救援的韩当、陈武所部,也缕缕损兵折将,麦城、当阳、章乡等地全都丢了,曹军骑兵甚至直闯到纪南城下耀武扬威……
周郎在日,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周郎不在了,江东的帝业会如何?所有人努力的方向在哪里?
失去了周郎以后,自己还有谁能依靠?江东还有谁能依靠?
孙权不知道。
孙权觉得,周身的血液不停地涌进心脏里,使得心脏每时每刻都愈发疯狂地跳跃,像是随时都会炸开,连带着把自己的胸膛都炸碎;耳朵里又有尖锐的、似有还无的怪声在不断的响,像是锯条在脑子里来回拉扯,把脑袋锯得血肉模糊。
他下意识地来回走动。空气中忽然传来清脆的玉器碰撞之响,声音很悦耳,但这时候只让孙权愈发焦躁,他站住脚步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发现原来是自家腰间悬挂的组佩。
自从知道公瑾去世,孙权就立即传令,撤去了府第中一切提供声色耳目之娱的器物。所以,厅堂里显得有些黯淡,只有淡淡的烟雾从铜鹤嘴里缭绕而起,带来些许香气。
堂里也很安静,除了几名仆婢在角落里跪坐服侍,别无他人。
仆婢注意到了孙权的眼光,可她们畏缩着不敢前来伺候。自从前日里孙权勃然发怒,将一名素来喜爱的婢女因为“言语轻佻”的罪名处置以后,便没有谁敢轻易打扰沉思中的吴侯了。
她们只能彼此打着眼色,互相催促着。
而这样的情形,落在孙权的眼里,更让他烦躁。
“说,有什么事!”
婢女小心翼翼道:“扶义将军来了。”
扶义将军乃是朱治。是历侍孙氏三代,由县吏、州吏而至司马、都尉的老臣,甚至还是孙权出为本州孝廉的举主。虽然他名义上担任吴郡太守,其实却是紧随孙权的参谋之一,是最得孙权信任的近臣。
“扶义将军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快请!”孙权提起嗓子叱了半句,马上又压低嗓音。
仆婢们犹豫了一瞬。
孙权怒道:“让他从侧门来,避过了正堂!”
“是,是。”
一名仆婢退出去传令,还有几名依旧低眉顺眼地候在原处。
孙权挥手道:“把厅里的烛火灭去一些!如此通明,傻子都知道我在这里了!”
仆婢们慌忙去熄灯。
铜灯上排列如雁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厅堂里愈发暗了,于是孙权觉得稍许放心些。
朱治急匆匆赶入二堂的时候,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
正要呼喝仆役,眼前站出一人,赫然正是孙权。
朱治慌忙大礼参拜:“至尊!”
朱治是江东老臣不假,但素来极其敬重孙权,礼数上一丝不苟。在他看来,这位年轻的主君太过深邃,所思所想,总让人捉摸不透。你以为他欣喜的时候,说不定他正在恼怒;你以为他满意的时候,说不定他心中已经记恨许久。这种奇谲的御下手段,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
孙权转回到自家席位落座。
朱治问道:“我手上本有几件公务禀报,所以来此。却不知,至尊为何这般?”
他侧身看了看正堂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又问一句:“莫非……莫非适才的会见,有什么不妥么?”
“我还没有见他。”
“什么?”
朱治大惊失色:“至尊,这都快要一个时辰了吧?这是左将军的肱股之臣,不能不见!哪怕两家有再多的冲突,终究是姻亲,是同盟,我们焉能如此……如此失礼?”
孙权没有回答,他的面容隐藏在晦暗的阴影中,看不清楚。
朱治连忙压低声音:“若至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请急召鲁子敬相询吧。毕竟公瑾已有遗言……”
孙权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
周郎最后的奏疏,他已经反复看了无数遍。奏疏上的每个字,都像是深深刻在心里,他简直已经能够背诵出来:
当今天下,方有事役,是瑜乃心夙夜所忧,愿至尊先虑未然,然后康乐。今既与曹操为敌,刘备近在公安,边境密迩,百姓未附,宜得良将以镇抚之。鲁肃智略足任,乞以代瑜。瑜陨踣之日,所怀尽矣。
周郎的心意,毫无保留的都在这份奏疏中了。可孙权在为之感慨的同时,依然有疑虑。
疑虑集中在周郎对鲁肃的举荐。
鲁肃廓开大计的功勋,孙权都记得。可这段时间以来,鲁肃对刘备的绥靖态度,又引得孙权颇有几分不满。他觉得,鲁肃擅长谋划方略,但未必拥有应对强敌的实际手腕……在这方面,鲁肃远远不如周郎。他真的能够取代周郎,成为江东在荆州事务的负责人么?
孙权叹了口气。
我有疑虑,可朱君理等人没有。为什么?因为他们明白,荆州是四战之地,须用武人镇守。江东的武人当中,终究只有鲁子敬堪用。鲁子敬到底还擅长谋划方略,其他的人,尚且不如鲁子敬呢。
他长身而起:“君理,你去请鲁肃来吧。我去见一见客人。”
“是,我立即去。”朱治行礼告退。
孙权大步出外,等候在堂下的扈从、仪仗之属连忙跟上。一行人步履锵然,气势煊赫地直入正堂。
阔大的正堂上只端坐着一个白衣羽扇之人。虽然独坐此地已经大半个时辰,但此人既无愠色,也不急躁,眼看孙权入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如仪:“诸葛亮拜见吴侯。”
孙权微微颔首,径自落座:“听说孔明先生此来,是为了向周郎吊孝?”
第二百六十章 借荆州(上)
“正是。我奉左将军意旨来此,向周郎,也向这些日子无辜战死的将士们致以悼念。”
无辜战死的将士们……他居然说,无辜战死!
孙权竭力压抑中心里的抽痛,轻声冷笑了几响,并不回话。
孙权本来并不想见诸葛亮,所以才会在二堂犹豫了这么久。失去周郎以后的军政局势,使得孙权颇生无力之感,而无力感又催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怒意……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名左将军的得力助手。
最初听说诸葛亮求见的时候,孙权甚至想过,应该在大堂上置一大鼎,鼎内盛放沸油,再令武士数十人侍从左右,一旦诸葛亮打算效法郦生故事,就把他扔进鼎里活活烹死。后来他又想,或许应该保留下诸葛亮的脑袋,将之送还给刘备?
这当然没什么道理。但孙权觉得,盛怒中的江东之主,有权利不讲道理。既然自己失去了公瑾,凭什么那个盘踞在荆南的老革却能够羽翼丰满,咄咄逼人。总该各自都折损些什么,才符合两家对等的精神。
然而当孙权进入大堂,高踞在主座之上的时候,那些纷乱无稽的想法,那些动荡惶惑的情绪,全都从脑海中消失了。
无论周郎在不在,我孙仲谋始终是江东之主,是能够与任何人竞逐于天下的英雄。眼下的局势固然艰难,但我一定能应付得了,也必须应付得了。纵使诸葛亮来此……如果他以为还能像当年那样,用空口白话的说辞来达到目的,那未免可笑。
过了好一会儿,孙权才拢了拢袍袖,漫不经心地道:“既然阁下要去吊唁,便请自去。来我这里做甚?”
“此来是为了吊唁,却又不止为了吊唁。有些话,希望能先对吴侯陈述,以免在周郎的灵棚之前,引得江东文武激愤、生出新的事端。”
来了,来了。
此番诸军作战不利,而周郎病逝的消息,又使得将领们多有动摇,虽然两方对峙的局面仍旧,可江东这边,实实在在处于下风。如果刘备不借此机会捞取好处,反倒奇怪。
可孙权又不得不听。
既然军气已衰,军心已乱,军事上的对峙就不会带来任何利益;如果长期延续,反而会造成种种不可测的后果。其实,哪怕周郎尚在,失去程普和上万名将士的失败,已经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江东的军事力量并不如周郎和自己最初以为的那样强盛;而刘备所部的善战程度,至少在地面上,对吴军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这场动用十万人的军事威吓已经彻底失败,本该威吓刘备,结果却威吓得自己几乎吐血……该到收场的时候了。为此,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是无可奈何。
看起来,武陵是拿不住了,让黄公覆尽快撤回来也好。长沙郡可能也得让出几个县。至于江夏……江夏和南郡不能动,这两地一旦有失,则西去益州再也无望。或许可以允许刘备在这两地驻军,作一个两家共管的约定,利用他们的力量对抗曹操?
“孔明,你不必绕弯子了……”孙权顿了顿,故作轻松地道:“玄德公想要什么?请直说吧。”
“是。”诸葛亮扣住羽扇,向孙权拱手为礼:“我家主公想要荆州。”
“哪里?”孙权笑了起来。
他本以为,会听到南郡、武陵,甚至长沙、江夏,忽然听到“荆州”二字,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到反应过来,他眼中的寒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荆州?”
“正是。”
孙权凝视着诸葛亮,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玄德公本来就是荆州牧,还说什么索要荆州?这不是……哈哈,哈哈哈……”
“正因为我主乃是荆州牧,保境安民乃是职责所在。此前南郡一部、武陵一部、长沙大部和江夏,都有城池麻烦吴侯所部代劳,如今已不必了。”诸葛亮从容地道:“荆州的土地,本该完整纳入荆州牧的管治之下。”
孙权哈哈大笑。他捶着案几,笑得简直要淌出眼泪。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这座厅堂里,眼前这人也是一身白衣,手持羽扇,代表兵败穷困的刘备,十万火急地赶到此地求救。当时他们兵不满万,脚下更无尺寸之地,刘备纵有英雄之名,不过是一条凄凄惶惶的丧家之犬罢了。当时他们所图的,仅仅是在曹军兵锋之下苟延性命……如今,却敢于向我索要荆州了?
大胆!荒唐!
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的胆子?是因为周郎的死,还有程普、吕蒙、甘宁等将的失败!是因为赤壁战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听从周郎的吩咐断然处置刘备,致使此辈坐大!
孙权深觉受辱。
他敛去笑容,一字一顿地道:“荆州的土地,是江东将士浴血奋战而来,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刘备竟敢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孙刘联盟不要也罢。你回去和刘备说,如果他想要,就发兵来取!”
不待诸葛亮回答,孙权按剑而起,俯视着他:“你我两家既然各起雄兵,总得打一仗决胜负。若我输了,不止荆州,就连江东六郡也任凭切取。若刘备输了,我便砍掉刘备的脑袋,挂在公安城的门楼上!”
诸葛亮抬起头,看看孙权。
虽然被孙权按剑威逼,诸葛亮的神情却依旧悠然。只有当孙权说要砍下刘备脑袋时,他的眼底才显出隐约怒意。
这种怒意让孙权心里窝着的火气稍许纾解,甚至觉得有点愉快。
他正想再说几句狠话,竭力加强自己的强硬态度,堂下忽有一人急声大喊:“不可!”
发出大喊之人身材十分魁伟,身躯颇重,疾步上堂的时候,每一步踏在地面,都发出重重的响声。因为来得太急,他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看上去像是一柱刚刚熄灭的松明,周身轻烟缭绕。
那人来到孙权面前,跪地拜倒,大声说道:“至尊虽然神武命世,刘玄德也是一方豪雄,两家相争,必然两败俱伤。如今曹公在北虎视眈眈,孙刘两家的同盟对双方都是性命攸关。请至尊暂止雷霆之威,千万不要怒而兴师!”
第二百六十一章 借荆州(中)
来者是赞军校尉鲁肃。
鲁肃其人文武兼资,在武人之中,以思度弘远著称;而与文臣们相比,他又精擅击剑、骑射,勇烈过人。近年以来,孙权为他专设赞军校尉之职,一方面直接参赞军机,一方面又作为东吴战略层面的主要谋士。
片刻之前,孙权才使朱治去召见鲁肃,倒不曾想这么快就来了。响应得如此迅速,恐怕他一直就等在府外吧。
前几日里,鲁肃从巴丘陪着诸葛亮到柴桑,沿途加意关照,以至于文武群臣都有议论,说鲁肃过于亲近刘备。此番诸葛亮求见,鲁肃又在府外殷勤等候,看这种关怀备至的架势,群臣所言或然不虚。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确实需要鲁肃。
“子敬来了啊,起来吧。”
孙权睨视着鲁肃宽厚壮硕的身躯,露出勉强克制怒气的表情。不待鲁肃起身,他又瞪了一眼诸葛亮,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座。
孙权背对诸葛亮的时候,轻轻地吐了口浊气。
确实没想到刘备的胃口这么大,以至于自己居然失态了。刚才的表现,似乎有点过火。
好在鲁肃及时赶到,否则万一收不了场,两军岂非又要厮杀?眼下曹军蠢蠢欲动,再与刘备为敌,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妙。
孙权这么想着,三两步折返回座,脚步稳健,身姿也丝毫没有动摇。
他双手扶着案几,再度望向诸葛亮,用少许平缓的语气道:“玄德公是荆州牧,所以向我讨要荆州各郡。然则,我是徐州牧,难道还能向曹公索取淮泗之地吗?荆州云云,还请孔明先生再也不要提起。”
诸葛亮沉声道:“吴侯,那终究是不同的……”
鲁肃连忙打岔:“孔明,你稍安勿躁,且听我主说完。”
鲁肃是诸葛亮的兄长、讨虏将军长史诸葛瑾的好友。在赤壁战前,他又是代表吴侯,向玄德公致以关切之意的使者。此后两年间,孙刘两家的关系无论如何变化,鲁肃始终是其中坚持维系联盟之人。他如此诚恳劝说,诸葛亮也不好落他颜面。
“武陵。”孙权嗓音干涩地说出说道:“武陵太守黄盖,即日转任江东。武陵的临沅、汉寿、沅南、龙阳四城,都可以交给刘玄德。除此以外,我江东都有驻军,寸土不让,没有商量的余地。”
鲁肃期盼地看看诸葛亮。
站在鲁肃的角度,他明白,吴侯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东吴在武陵的辖区虽不广大,但将之交给玄德公,便等若承认了己方此番战事的失败。在此基础上,双方完全可以冷静下来,好好谈出一个结果。
而诸葛亮只皱眉不语。
过了半晌,他叹气道:“吴侯,眼下荆州局面如此,且不谈贵我两家是非如何。眼下以江东的力量,哪里还能维持得了荆州各地的驻军呢?就算竭力维持,又有什么意义?”
鲁肃不悦地道:“孔明,你未免小觑我江东。”
“子敬,你且听我剖析。自峡口至海,五千七百里的大江连绵,江岸两侧,夷陵、沔口、寻阳、柴桑、东关、皖城、京口……不下十余处要隘都需屯戍,是也不是?襄阳、合肥两面曹军,都动辄要以数万重兵镇之,是也不是?”
“江东带甲十余万,又以水师缘江调动,上岸击贼,洗足入船,无不如意,孔明,你多虑了。”
“子敬莫要忘了,吴侯还要面对我们。为了与荆南对峙,吴侯在益阳、巴丘、江陵、乃至麻、保二屯也都要留驻大军。以玄德公的兵精将勇,吴侯又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鲁肃连连摇头:“此番两家之间闹得这么厉害,其间或有误会。一旦说开了,我们还是盟友,盟友之间,何必这么防备,孔明,你还是多虑了!”
诸葛亮略微提高嗓音:“子敬,子敬!你又何必粉饰太平呢……孙刘两家之间,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诸葛亮沉痛的语气,像是一柄大锤,狠狠地砸在鲁肃的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方才干燥下来的额头,重又起了汗水。
“回不到从前了?”他喃喃地重复道。
诸葛亮叹息道:“就算你我在此地极力主张两家和睦,吴侯能放心吗?而我主玄德公,能放心吗?那么多的将士们厮杀对峙至今,眼看着那么多的袍泽兄弟战死沙场,他们会放心吗?”
孙权冷笑一声,待要说什么。而诸葛亮的话还没完,他继续道:“在荆襄之间的狭小区域中,吴侯南、北两面都要防御,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壮志不减,有意经过南郡西进伐蜀。这需要多少兵力?三万,五万,还是更多?听说,贵方在鄱阳编练兵力,意图南下交州……这又需要多少兵力?一万够不够?”
诸葛亮不看鲁肃,只注视着孙权,喟然问道:“子敬说,江东带甲十余万?够么?”
当然是不够的。
孙权、鲁肃都深悉江左局势,也明于将略。不用计算,他们就明白,真要做到适才所说的这些,别说带甲十余万了,恐怕二十余万乃至三十万,都不能说足敷应用。
事实上,他们早就明白,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往这个方面去想。归根到底,自从赤壁战后,整个江东就都陷入了自信心过剩的狂热状态,他们制定了太多的战略方向,而实际上,用以实现的力量却很勉强。
当周郎还在的时候,每个人都信任周郎,总觉得周郎能解决一切问题。可现在呢?没有周郎坐镇南郡,简直就像凭空少了数万大军的威慑力,许多原来游刃有余的事,现在就应付艰难。而以此刻江东的实力,又能应付到什么程度呢……
诸葛亮的话还没有结束。
不等孙权和鲁肃回应,他又道:“江东六郡的富庶,我早有听闻。可我也知道,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吴侯善于抚御的名声,我也早有听闻。可我不禁想到,一旦军役迭兴,赋税沉重,那些豪强、大族、宗帅、蛮夷,都能始终俯首听命吗?”
鲁肃沉吟不语。
孙权连声冷笑。
“孔明为了江东考虑,真是很费心了。”
“我不是为江东考虑,而是为了玄德公。”诸葛亮诚恳地道:“曹公拥百万之众,领八州之地,有席卷天下之心;所以,我们实在希望吴侯能够善保江东,不要将重担压在玄德公一家的身上啊。”
这厮越说越损,已经在诅咒我们若不及时收缩,就要基业倾覆,败亡无日了。孙权听得明白,心中恼怒,却一时提不起精神反驳。
“孔明的意思呢?你以为,江东的方向应该在哪里?”鲁肃忍不住问道。
诸葛亮微微一笑:“子敬,吴侯是徐州牧啊。”
“这是我江东大政,孔明,你不必越俎代庖。”孙权断然道。
诸葛亮立即谢道:“不敢。”
对眼前的场景,孙权忽然有些厌烦。
诸葛亮希望江东让出荆州,专心向江淮一线发展;以鲁肃为首的淮泗众将何尝不是如此?今日这场面,眼前两人莫不是早就说好了,特意在我面前一搭一档地演戏?周郎才逝世旬月,他推荐的继承者,就要改弦更张、全盘推翻周郎的宏略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借荆州(下)
孙权下意识地瞪了鲁肃一眼。
鲁肃有些莫名其妙,趁着诸葛亮不注意,投回了一个探询的眼神。
孙权微微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鲁肃的问题。
问题出在周郎太过出众了,他的离去,没有任何人可以弥补。
周郎有家世、有资历、有胆略、有眼光、有才能、有威望、甚至还有使人若饮醇醪、不觉自醉的亲和。他在的时候,所有人都信任他,愿意在他的带领下奔向宏远的未来。可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减负起同样的责任。鲁肃不行,韩当、朱然、吕蒙之流不行,孙权自己更不行。
同样的,也没有人能够在战场上应付刘备。
虽然还有将近十万的大军屯驻在巴丘、柴桑一线,可事实上,前期程普的战死、甘宁和吕蒙的失败,已经重挫了将士们的斗志……从军事上极度的自信,到极度的不自信,就在这么短短时间内完成。
堂堂江东之主竟然就被逼到了这个程度,实在有些可悲,但又是那么叫人无奈。今天就算自己占到诸葛亮的上风,又有什么意义呢?己方的被动形势是明摆着的,到最后,总得拿出些什么来满足刘备的胃口。
武陵可以,甚至南郡也可以。孙权知道,刘备已经派遣精锐兵力占据了南郡的夷陵、秭归、巫县等地,而己方根本无力阻止。如果今天谈不出个结果,这支兵力会不会挥师向东,直抵江陵……谁又知道呢。
外人只看到孙权的尊荣地位,他自己却明白,在这乱世中,为主君者一样是在竭力挣扎,甚至力竭也不敢停歇。而奔走的每一步,又总是那么如履薄冰。
他倦怠地道:“我累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子敬,你和孔明就在这里谈。谈成了以后,再来禀报!”
不等鲁肃答话,孙权拂袖起身,转入后堂。
诸葛亮和鲁肃一齐拜伏恭送。
两人抬起头时,孙权衣袂飘飘,消失在深黯的后堂中了。
鲁肃愁眉苦脸,深深地叹气:“孔明,你害苦我了!”
吴侯这么做,看似是对鲁肃的信任,把两家之间谈判的重权托付给鲁肃,其实,却是把鲁肃当成了若有万一时的替罪羊。
以孙刘两家当前的局势,吴侯的眼前亏是吃定了。可待到若干时日以后,没有人会想起当时的险恶局面,大家的怒火,只会发泄给负责谈判、达成退让协议之人。吴侯不能做这个人,那么,责无旁贷的便只有鲁肃了。
“孔明,不要再说什么荆州,那绝不可能……玄德公究竟想怎么样,你说点实在的吧!”鲁肃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在这个时候,鲁肃眼中的诸葛亮笑得就像一条可恶的狐狸。
“那我可就说了?我这番话出口,可就容不得子敬敷衍咯?”
鲁肃涨红了脸:“你且说来,我有什么可敷衍的!”
对孙权的想法,诸葛亮和刘备早就推测得一清二楚。孙权虽然略微缺乏些战场搏杀的历练,可是单以统合文武、割据一方的才能来说,无疑是天下间少有的雄主。
这样的雄主,绝对不会受情绪的控制。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而在他内心深处,永远有着最冷静的盘算。所以,他一定会退让的,在孙权心里很明白,这一次,只有付出实际的利益才能满足玄德公,他也愿意付出。
可是,吴侯又不愿意承担折损利益的责任。
他和玄德公不一样。玄德公是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百折不挠的英雄。他身边的部属们,早就已经见多了失败,那些失败就像是铁锤和火焰,锻打出了部属们身上的杂质,让他们坚定而不可动摇。
吴侯却不是。江东基业起自于他的兄长,起自于那些随同孙破虏、孙讨逆南征北战的将士们,吴侯在这些文臣武将面前,其实是很虚弱的。
越是虚弱,他越不能表现出虚弱,他绝不能让自己成为被臣下们攻讦的对象,他一定得是英明神武、绝不犯错的主君。
那么,怎样才能既使得玄德公获得利益,而又使吴侯英明神武依旧呢?
诸葛亮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他起身提着坐席,小步趋至鲁肃身边,将坐席放下,然后与鲁肃并肩而坐。
“子敬啊……”
鲁肃把坐席挪开一点,警惕地道:“孔明,你有话说话,莫要如此!落在他人眼里,还当我们两人有什么私相授受!”
诸葛亮一把拉住鲁肃的袍袖:“以下的言语非同小可,必得这般才好。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再妥当不过。”
鲁肃拽回袖口,看看诸葛亮的眼神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说!你说!”
诸葛亮压低了声音:“不瞒子敬,我来此之前,玄德公实实在在地颁了严令,此番,必取荆州,绝无商量的余地。”
“这不是胡闹吗?”鲁肃惊怒:“非要如此,那真的只有兵戎相见了!”
要让江东放弃荆州,实在万万不能,那真得是踩过了绝不容退让的底线。鲁肃也知道此前战局不利,于是说到“兵戎相见“的时候,竟然带出些许悲怆肃杀的气概来。
“轻声!子敬,轻声!”诸葛亮连声道:“你我二人都明白,曹公在北,威力实重,孙刘两家若无联盟,是自取灭亡也。所以,终究得找出一个两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确实如此……”鲁肃皱眉道:“可玄德公的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孔明,或者我们不必急于求成,我和你同去作唐,我与玄德公当面谈谈!”
“那样来去迁延,要拖到什么时候!”诸葛亮摇了摇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有一法,或可解此局面。若用此法,我能够向玄德公交代,子敬,你也能够向吴侯交代。”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脑袋几乎碰到了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告辞出外。
鲁肃兜转回内堂。
内堂里,孙权和朱治两人枯坐。一看鲁肃回来,朱治跳起来迎接:“子敬,怎么样?“
孙权虽然不动,眼里的紧张神色却很明显。
鲁肃疾步往前,向孙权行礼:“玄德公无论如何,都要整个荆州,万万不容更改。”
孙权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的声调并不提高,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可是五指攥住剑柄,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发白:“既如此,那就只得斗下去了!”
“非也非也。”鲁肃慌忙道:“玄德公本人确实图谋整个荆州,可孔明也知道自家的实力有限,并不能鲸吞。所以,适才我与孔明达成了一个共识……”
“什么共识?”孙权心情紧张,浑不觉得自己已经单手撑着案几,整个人附身向前。
“南郡、武陵两地,交给玄德公。至于长沙、江夏两郡,仍由我们占据,只在名义上归属玄德公。”
武陵已经无足轻重了,只是南郡还是得给刘备吗?那就是说,西进伐蜀云云,再也不要提起。罢了,罢了!还有长沙和江夏……能保住这两地,很好。只要这两地在手,江东的基本安全便有保障。然则……
孙权皱眉道:“子敬,你说什么?名义上归属玄德公……是什么意思?“
“这两地归属荆州牧的治下,但,我方暂时借取。”
“借取?”孙权沉吟。
“有借必有还。刘备那边,要我们何时归还,子敬你可问清楚了?”朱治插话说道。
“孙刘双方可以立约定据。我方暂时借取荆州两郡,待到攻取江淮,再还荆州。”
二堂里静了片刻,朱治轻笑道:“攻取江淮之后,再归还两郡?刘备不怕我们始终拿不下江淮吗?“
话音未落,便见孙权森严的眼神投射过来。朱治慌忙躬身:“请至尊恕罪,是我妄言了。“
鲁肃抢前半步,诚恳道:“我以为,能够如此,大体上兼顾了两方的要求,是可行的。今日,全赖至尊神武,这才震慑荆南,打消了他们的非分之想。之后的事情,我们这些臣子也会尽心办好,必不堕江东的威风。“
“急什么……”孙权冷哼一声:“我还要再仔细想想!”
顿了顿,他又道:“孔明说他要去吊孝。子敬,你赶过去陪着,莫要冷落了盟友的重臣。”
孙权这么说,便等若是答应了。鲁肃心中一喜,恭声应道:“遵命!”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太守
建安十五年八月,吴侯孙权起兵十万伐蜀,为荆州牧刘备所阻,双方沿湘水、大江对峙二十日,期间东吴重将程普率部巡行江上,船只遇风翻覆,程普遇难。又有大将甘宁所部船只被大风吹到江南,甘宁及部下为荆州军所获。
八月下旬,东吴大都督周瑜病卒于巴丘。众将惊骇,大军遂止步不行。
刘荆州以诸葛亮为使,前往吊孝,并向吴侯重申盟好之意。
吴侯许之。
十月初四,左将军、荆州牧刘备遣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与车骑将军、徐州牧吴侯部下赞军校尉鲁肃分为双方全权代表,于巴丘重定盟约。
诸葛亮、鲁肃二人在万军瞩目之下升坛歃盟,约定齐心协力,讨灭曹贼,为汉家除残去秽。又因军事上东西两翼齐拒强敌的要求,两方再度划分荆州。
吴侯让出武陵郡的临沅、汉寿、龙阳、沅南四城,让出除襄阳、宜城以外的南郡大部予左将军;左将军认可吴侯对江夏郡全部、长沙郡大部,即湘水以东、长沙郡治所临湘及以北地区的借取,何时归还,另有约定。
盟约既定,东吴首先退出洞庭西侧的重镇益阳。刘封旋即提兵两千进驻。这一来,便形成黄忠控制湘水以东,刘封扼守资水两岸的局面,完整屏蔽了荆南各郡。
此时曹军乐进、满宠、文聘等部已经在战场上取得明显优势,吴军吕蒙、韩当、陈武且战且退,连失城池,只能依托江陵城,勉强维持着从枝江、纪南城到江津、华容的防线。
曹军甚至一度西向威胁夷陵,好在这时雷远又调动了雷氏部曲一千余人,由郭竟、丁奉带领过江增援,因此兵力尚属充裕。双方在枝江以西的丘陵地带鏖战。曹军来的毕竟只是偏师,连日作战以后,折损士卒数百人,战马三十余匹,不逞而退。
左将军刘备随即身还公安,又以荡寇将军关羽为襄阳太守、征虏将军张飞为南郡太守,亲领精兵两万,渡江北上江陵。
南郡局势在刘备所部汹涌投入战场以后,被完全扭转了。关羽、张飞二将,都是天下知名的熊虎之将、万人之敌,他们挥军猛攻乐进、文聘,立即将之迫得狼狈万分。
首先走的是文聘。赤壁战后,文聘凭借宗族实力,驻军于安陆、石阳一线,被曹操任命为江夏太守。他虽有典北兵的职权,但实际率领来投入作战的,仍是其自身家族部曲。因此眼看形势不对,他立即率先脱离,在竟陵以北渡过汉水,折返自家本据去了。
此人素来深植地方,身份仿佛青徐臧霸、汝南李通,便是曹公本人当面,也不好苛责。因此乐进除了大骂以外并无办法。
乐进不得不独自面临关、张二将的进攻,没空再理会文聘。短短十余日内,乐进的告捷文书如雪片般发布;而每一次胜利以后,他都会向北转进一些。到了十一月的上旬,乐进终于收兵回到襄阳,因为屡次大胜,所以兵力折损过半。
这时候,南郡吴军各部陆续撤军,而刘备的左将军、荆州牧班底正式入驻江陵。
与此同时,正在夷陵分布兵力,预备向北威胁临沮的雷远,迎来了荆州从事马谡。
马谡携来玄德公的命令,调霍峻、向宠、杜普三将前往江陵,并转告雷远,玄德公对雷远在南郡的功绩十分满意,请他做好准备,接手江南夷道、佷山等地的事务。
这显然是将要提拔的意思了。众将纷纷起哄,要雷远设宴庆祝。
雷远不好拒绝,当晚置办了一场酒宴,款待马谡和冯习、霍峻、向宠、杜普四将,并及自家的部曲将校郭竟、邓铜、贺松、丁奉等人。
到底是在军中,雷远也不习惯搜掠民间,所以酒宴上的供奉颇为简陋,并无乐舞,菜只有三五种,酒也是薄酒。
但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哪怕是不爱喝酒的雷远,也被灌了好些。
之所以如此,一来因为雷远得到玄德公的勉励;二来大家都知道,主将既有军功,下属们必然也都会得到好处;三来,又因为玄德公终于北上南郡,从此在荆州的根基扎实。在乱世里,能有些欢悦庆祝的机会,每个人都不想放过。
雷远在堂上走了一圈,向将校们一一敬酒,感谢冯习等将的协助,又夸赞郭竟等人的功劳和武勇。待得堂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他趁着众人不注意,把酒盏挪到案几下方,向李贞递了个眼色。
李贞连忙取了水壶,往酒盏里倒了些清水。
正鬼祟间,邓铜和贺松两人勾肩搭背地过来。邓铜显然喝得多了,一张嘴,喷薄而出的都是酒气和酸气,几乎能让雷远晕倒。
贺松勉强支撑着邓铜,向雷远连连颔首。
邓铜斜眼往左右两边张望了半晌,才找到位于中间的雷远,他猛地踏步向前,拍了拍雷远的肩膀:“续之,干得好啊。可惜……可惜小将军他没有看到……”
话音未落,邓铜嚎啕大哭起来,声震屋瓦。郭竟和丁奉慌忙赶上来,与贺松一起把邓铜搀扶回座。
这一幕被马谡看在眼里。马谡并没喝多少,但也是醉眼朦胧的样子,他忽然自言自语地道:“这些都是忠勇之士啊。若主公大业得成,他们每个人,或许有封侯之赏,岂能长久为他人部曲、徒附呢?”
此言似有深意。雷远持酒盏在手,向马谡举了举,继续应付场面。
当夜众人尽欢而散。
次日,雷远召集部曲将校,以郭竟、王延、邓铜、贺松、丁奉五人屡建功勋之故,每人授予一座庐江雷氏在乐乡建立的附属庄园。也就是说,从此以后,这五人与雷远的关系仍是下属与主君,但他们却不再是庐江雷氏的部曲将,而完完全全地转为荆州军的将校了。
这是真正的大手笔。
这种附属庄园经过大半年的辛苦建设,内有竹木成林,有六畜放牧,有鱼赢梨果,有檀棘桑麻。一座庄园本身,就是一个无所不备、不假于外界的独立经济体,所谓“闭门成市”是也。经济上的利益尚在其次,有这样的一座庄园,便等于有了家族传承的根基,郭竟等五将的身份,由此便成了奉庐江雷氏为首领的、新起豪武家族的族长。
面对这样的馈赠,没有人能不动心;但与庐江雷氏之间的关系似乎由此疏远,又使得郭竟等人惊骇莫明。
而雷远用来向他们解释的,便是马谡所说的那句话。日后主公大业得成,诸君或许有封侯拜将的时候,怎么能够长久局限在区区宗族部曲呢?
这话如此有理,谁也无法反驳。
郭竟等人最终接受了雷远的馈赠。
又过数日,马谡再度来到夷陵,此番携来的,便是玄德公的正式任命文书。
分南郡之巫县、秭归、夷陵、夷道、佷山、乐乡六县为宜都郡,以雷远为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如旧。
第二百六十四章 郡治
此前玄德公从周郎手中获得南郡南岸地,建立公安城的时候,就将夷道、很山两县单列出来,设了一个宜都郡,以张飞为太守。这个郡的设立,其实并非为了治理所需,而是对应江北甘宁所部的军事考虑,否则,向朗再怎么长袖善舞,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在孤山备齐上百艘渡江快船。
到了现在,荆州大部都被玄德公所控制,宜都郡的范围也做了相应的扩充,增加了江北的三个县:巫县、秭归和夷陵,又增加了江南的一个县:乐乡。由此形成了一个针对益州方向,以控制峡江水陆道为核心任务的宜都郡。
考虑到江北的道路条件不如江南,因此宜都郡治所仍然设在夷道。夷道与乐乡的交通甚是便捷,而乐乡往南,便是护荆蛮校尉的治所岑坪。
因为原任宜都太守的张飞不克分身,所以委托马谡携来宜都太守的印信。雷远次日便领着亲卫若干渡江抵达夷道,举行了新任太守的就任仪式。
太守掌一郡的军民大权,雷远又兼奋威将军,俨然已承担方面之任。
玄德公麾下固然名臣猛将极多,但能够身兼将军、太守两职,负责一个战略方向的,着实屈指可数。
荡寇将军关羽带领玄德公麾下规模最大的一支野战兵力,但他的襄阳太守职位乃是遥领,只为了示天下以北伐抗曹的决心。关羽本人和他的军队,通常都驻扎在江陵北部的纪南城,并预备将之改建成与江陵互为呼应的军事堡垒。
而征虏将军张飞的南郡太守职位虽非遥领,可南郡的江陵城乃是荆州治所,实际上整个南郡都处在玄德公的直接管理之下。以张飞的粗疏性格,本也不是担任地方官的材料,这南郡太守职务,更像是为了酬功。
除此以外,如赵云,陈到、黄忠等人的军职不低,但都没有兼任地方官。
于是,年轻的雷远俨然便成了玄德公麾下的特例,很有几分炙手可热的意思了。
既任太守,便有一郡的军政大权,下属吏员的规模随即膨胀。
宜都太守以下,有都尉一人,冯习任之;郡丞一人,向朗任之。另外,原乐乡县丞蒋琬擢为乐乡长。
其余诸曹掾史,因为张飞前往南郡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因此多有阙额,雷远便令郡吏举荐,预备征辟一批在本郡较有名望的士人。
严格来说,雷远出身乡野豪霸,这方面,难以入得贵家、右姓的法眼。但既然得到了这样的地位,出身上的小小缺憾便有所弥补。短短数日里,想要投入麾下的士人虽不能说应者云集,但和数月前只能提拔宗族管事的窘迫局面毕竟大大不同了。
旬月之间,郡府的框架便大致齐备。
来投靠的士人中,有长沙名士桓庶,字幸之。此君本是长沙太守张羨门下书佐,后来又追随避走江南的刘景升长子刘琦,曾与代表曹丞相南下招抚四郡的刘巴往来。雷远以之为郡功曹。
又有颖川阳翟郭氏子弟郭辅,字恒直。此人身材高大,容颜俊伟,少习小杜律,多年前随亲眷往襄阳访友,遂遇兵灾滞留荆南。雷远以之为郡督邮。
又有习珍的堂兄习源、向宠之弟向充前来,庐江雷氏族里的管事当中,也有黄晅、宋水等才能出众的,雷远一一量才授职,任以主簿、从事之类相当的职位。
这种乱世之中,要说可靠,还是得属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亲眷。可惜庐江雷氏是以武力立足的地方豪霸,亲族当中,实在找不出能够适合郡县文职的人物。唯一一个较出众的雷澄也是武人。此前他随同商队去了零陵,最新来信说,因为机缘巧合,认识了苍梧郡的有力人物,所以有意更进一步,南下往交州一行。
待到人员约莫齐备,也不是说就可以正常施政。雷远本人和诸多吏员还需要阅读本郡各县汇总的计簿。
当汉朝极盛的时候,某一个郡国的计簿能够扎实跟踪上百年的数据变动,尺牍浩繁到须得用数十箱笼来盛放。计簿中的数据历年勾稽,其中,以“多前”字样表示既报告基期数又表示报告期数,“如前”表示基期与报告期数相同,“凡”表示合计数,“率”表示均数,“入、出”表示钱谷核算的记账符号。
通过计簿,新任官员便能了解辖区内的户口、人数、每垦田亩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等等。
宜都郡的计簿倒还没有繁杂到这种程度。主要是因为此前曹军南下,存放在襄阳的上计数据丢失殆尽,后来各地郡县又多遭战火,短短数年时间里,许多数字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眼下能汇总的,是今年以来较新的数据,雷远看不出什么名堂,落在向朗、桓庶这些政务老手的眼里,只觉得触目惊心。
待到计簿看完,新任太守巡行诸县,考察地方上的实际情况,并察考县吏,罢黜不合格的,提拔有才能、有表现的。
在巡行的过程中,同时还要与下属的将校一起勘察、熟悉地形,制定攻守进退的军事计划。
夷道的地形较之于乐乡更加复杂。城池位于东西长约六十余里、南北宽约二十余里的漏斗地形之中,城池附近岗峦起伏,沟壑纵横,道路分合无常,大部队难以在此迅速行动和疏散。为此,须得提前做好精细的作战方案,还得选择适当的地形,兴建据点、哨卡,并安排扩建道路、码头等等。
负责据点和哨卡建设的,依然是陶威和庐江雷氏的干将徐说,他们是从乐乡赶到夷道的第一批庐江雷氏宗族部下。雷氏的本据依然在乐乡,但既然宜都太守治所在夷道,恐怕这些人以后难免都要两头奔忙兼顾了。
为了协调管理沿江舟师调动,雷远又调了雷氏部曲中擅长此道的陈洪来此,并去信联络关平,请求从荆州水师当中调动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卒来做顾问。
整个十一月,就在忙碌中过去。
在月末的时候,雷远部下诸将、亲近扈从和他们的家属们,开始陆续从乐乡迁往夷道。
第二百六十五章 目标
“哼,男人……”辛月气哼哼地坐在席上,想要砸些什么东西。看看案几上的杯盏,那都是挺好的东西,她又舍不得。
辛月是随着庐江雷氏大队,来到乐乡的附从百姓之一。
她本是仲家天子宫中的舞女,后来被卖到庐江,成了本地大姓姚氏前任家主的小妾。前任家主死后,她与自家幼弟随着姚氏亲族共居,日常以针线活儿谋生。灊山战乱中,庐江姚氏的一处营地遭陈兰招引的盗匪突然袭击,营地中的百姓死伤惨重。彼时辛月也在营地中,以那局面来说,像她这种美貌女子,只怕要面临诸多惨事。
幸运的时,当时姚氏为了迁徙途中的安全,在营地外安排了数十名持械戒备的宾客,宾客之中有一名颓废老卒,名唤任晖。当晚任晖猝然暴起,带着少许部下们竭力奋战,硬生生从虎口中保下了许多人的性命,支撑到了雷远率军来援。
经此一战之后,任晖得到雷远的另眼相看,很快就被擢入庐江雷氏部曲中出任曲长。当时的庐江姚氏族长一来为了感谢任晖,二来也为了逢迎,便将那时那处营地中的余众和全部资财都赠送给了任晖。
后来庐江雷氏前往乐乡落脚,任晖便将这些人丁安置在靠近乐乡县城的一处庄园里,在灊山中与他一同奋战的几名宾客改姓为任,得到任晖如家人一般看待,由此便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小宗族。
乱世中的长途迁徙,决不似后世所想的那般沿途观光赏景、优游来去,沿途的体力消耗、疾病折磨,随时随地都会取人性命,壮丁们倒还勉强能够支撑,老弱妇孺的损失相当之大,以至于乐乡县境内,很有些男女比例失调的意思。
起初宗族陆续落脚,日子过得很苦,后来慢慢地缓过来些。
辛月的弟弟只有十二岁,也分到了一小块土地,还能够借用耕牛。更好的是,因为各处的乡吏、里吏本身就是退下来的老卒,而每个庄园里也都是将士们的家眷,所以此地绝无官吏欺压。
待到数月以后,宗族中的青壮年们在乐乡安顿妥当,便陆陆续续注意到了辛月。辛月年纪略微大了些,却风韵依旧,一时间俨然成了招蜂引蝶的蜂蜜。
可辛月看不上那些粗蠢之人。
哪怕生活艰难;哪怕一度到了要带着幼弟往山野中捡拾野果、桑葚果腹;哪怕有几次出门为大户作针线的时候被人滋扰,甚至被捏了屁股;哪怕有时候回到家里,待弟弟睡着以后再偷偷的哭;她也不对那些寻常汉子假以辞色。
她好歹也是嫁给过大族族长的,颇有些见识,知道这些军汉看起来个个精悍,其实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在战场,到时候自己又得守寡……所以,如果要嫁人,得选一个看起来不像短命鬼的,至少也得在这世道有自保之力,还得性格实诚可靠,比如……
比如那个在灊山中,独力抵敌诸多贼寇,把辛月保护下来的强悍军官。辛月打听过了,他没亲没戚,一个人过!
某日里,辛月换了身干净妥帖的衣物出门,“正巧”撞见任晖带着亲随策骑走在庄园中的道路上。辛月盘算了数回,终于下定决心,觑得任晖一行人将近,从道路一侧的巷道出来,然后被战马惊得摔倒在地。
下个瞬间,辛月便看着任晖满脸歉然神色地下马来,却又不说什么,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
辛月挣挫几下,表示自己想要起身,但是脚上乏力;随后她蹙起眉头,一手撑地,一手去揉捏脚踝。这个姿势也是她为女伎时练得惯的,极能显示身姿美好。
然而任晖这粗糙汉子,只呆看着自己,竟不挪步!他身后的亲兵还有人在笑!
“你倒是动啊!”辛月心中大骂。她早就计划清楚了,只要那任晖上来搀扶,自己便这么一歪身体,然后凑近了说几句话,让气息喷到他的脸上,再然后……可这厮居然不动!
不成了,这厮太老实。这法子不成,得换个法子。辛月心念急转,勉力撑地起身,眼波流转,瞥了任晖一眼。
接着她便拿出自家掌上舞的本事,袅袅婷婷的走到任晖面前施礼,娇声道:“见过将军……”
这一来,莫说是任晖,他身后的几名扈从也都看得傻了。
过了半晌,任晖才哑声道:“你是辛家小娘么?”
他认得我!认得就好!辛月抿嘴一笑:“是。”
从此以后,任晖便时不时地回到庄园看看,有时候从雷家宗主手里得了些赏赐,也巴巴地带回来,说是分给亲族们,有时候辛月会拿到一些,有时候辛月的弟弟会拿到一些。
甚至有几次,辛月还成功地邀请了任晖来家做客,每次都请他吃些东西,还为他缝补了衣裳。
任晖喜欢吃甜的,所以辛月特地去寻了蜂蜜,做了髓饼。任晖吃光了所有的髓饼,次日晚上,拿了套精致的黑漆杯盏相赠。
辛月清楚地感觉到,这男人看自己的眼神一定带着特别的意思,可每次他都什么也没做。哪怕庄园里的其他人,都把辛家小娘当作了任晖的禁脔,可任晖真的什么也没做。
这可太令人失望了……
又过了一阵,听说吴军来攻,庄园里各家各户都抽了兵,任晖也不再来到庄园。
乐乡县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某一日吴军攻入了乐乡,攻破了两个庄园,屠戮甚众,后来又围攻乐乡县城。所有人都心惶惶,有老人日夜哭号,怀疑是不是前线吃了败仗,宗族即将倾覆。而庄园里巡逻的留守将士,也越来越严肃了。
辛月也心慌意乱,她有时候会站到庄园的围墙向外探看,害怕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吴军会来;有时候又想,任晖身在战场厮杀,实在危险,那种刀枪齐下的场面,任凭你身手超群,也难抵敌。或许,应该换个目标,比如往日来庄园里的那个书佐,不上战场,是不是就不会死?
早点换个目标也好,也免得以后再这么牵肠挂肚!辛月狠狠地道。可每次她又会忍不住想到那个强壮勇猛的中年军官,想到他在盗匪当中拯救自己的英勇,想到他会出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直到一个月前,又传来消息说,雷将军把吴人打败了,是罕见的大胜,我军折损甚少,任晖也安然无恙。
既然打完了仗,任晖就该回来了吧?辛月从来没有这样期盼过。她找出藏了许久的布料,按照任晖的体格,做了件新衣裳,想要作为礼物。
可是一直没等到任晖。
这个男人,竟然就不再出现了。辛月试着去问过本地的三老,也没有什么结果。仗都打完了,人去了哪里?
辛月瞪着眼前的杯盏,眼神变幻不定。
正在神驰千里的时候,院门被重重的拍响,吓得辛月几乎跳起来。
“来了,来了!”辛月连忙跑去开门。
风尘仆仆的任晖就站在门外。
他看到了辛月,可他却不像以前那样,露出男人看女人的特别神色,用温和而笨拙的语气问候自己;反而格外的严肃端正。就像是辛月远远看到过的,他穿着戎服甲胄,在军队中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辛月做过舞女,做过小妾,复杂的经历使她对此格外的敏锐。她的脸色瞬间发白,激动、愉快、疑惑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使她患得患失,不知道自己接着会迎来什么样的命运。
任晖保持着严肃端正的态度,他略微退开半步,向身侧一名老者道:“王公,请进。”
“王公”年纪不小了,胡须花白,满面风霜。辛月认得他,这是负责掌管雷宗主家族内务的王延王司马。据说他是宗主身边的老人,最得宗主的信赖。
王延从门里跨进来,看了看小院里,回头对任晖道:“景叔,这里就是你家?宗主素日里赏赐不少,怎么搞的如此简陋……看起来没多少物什,明日我安排人手来搬运,五日以后就能抵达夷道。”
王延又看了看辛月:“不知这位是?”
任晖微微躬身道:“这是辛家小娘,我会娶她。”
“哦?哈哈,恭喜恭喜。”
“宗主已经就任宜都太守,郡治放在夷道。我们这些人,都要搬到夷道城居住。王公是来安排搬迁的。”任晖转向辛月解释了两句,又道:“你去准备些吃食,我与王公稍坐片刻,有事要谈。”
大概因为王延太过资深,任晖在他面前甚是尊敬;所以那语气一本正经,辛月一点也不习惯。
可她这时候只觉得心潮起伏激荡,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她竭力保持着作妻子的仪态,向王延敛衽行礼道:“既如此,请贵客稍坐。”
第二百六十六章 胸怀
院落确实狭小,但整洁干净,王延的从骑们就在院落里席地而坐,好奇地左右看看。
辛月折返屋里不久,后里面出来个男孩,客客气气地给从骑们端来饮水。
王延冲着那孩子笑了笑,与任晖进得屋里,分宾主落座。
“此前景叔见我时,倒不曾这么客气,今日如此,大概是听说了宗主的安排。”
“是。”任晖想了想,也不隐瞒:“几位受玄德公擢为校尉,又得宗主赐予部曲、徒附,从此以后,便可自居一族之长,身份与我等大不相同了。宗主如此厚赐,实在是……实在是惊人的慷慨,足见几位在宗主心中的地位,令人艳羡之极。”
任晖平日里言语并不多,军中指挥号令时更是言简意赅,这时候却说了长串,显然是心里反复盘算过的。
此前雷远宣布,将会分割乐乡的庄园,赐予郭竟、王延等将。这不是一般的赏赐。
在这乱世当中,朝廷权威不存,政令难以深入基层,而士族、豪强垄断乡里,肆意分割人丁、户口,将之作为家族的传承根基。某种程度来说,新起的政权本身,也在与豪族们共同瓜分汉室遗产,只不过凭借其军政力量,能够攫取最大的一份罢了。
如此局面下,无论政权还是宗族,都把人丁、户口看得极度重要,不容侵夺,更不会轻易将之分赐。在任晖的印象里,北面那位曹丞相打着汉室旗号为麾下将帅增封食邑,哪怕立下极大功劳的重臣,通常一次也就赐予数百户,还不知道到手究竟有多少。
而雷远此番分赐给诸将的,都是拥有三五百户的富庶庄园。以此授予郭竟等五将,等若凭空分出了五个拥有数百户徒附,上千人丁的豪族。
这样的规模,较之于习氏、向氏、庞氏这等荆襄巨族固然远远不如,但已经可以和枝江霍氏、武陵廖氏之类的小族相提并论,经营若干年后,或许能出二千石以上的州郡大吏。
任晖不像郭竟、王延那样,与雷远有着深切的私人情谊,也不像邓铜、贺松之类,受庐江雷氏几代人的恩养。虽然曾经落魄,可随着地位和职权的提升,他本身强烈的功业之心渐渐恢复,于是更加期待通过战功获得的回报。
此番郭竟等人得到的,就让他既羡慕,又感慨。他自己估算,好像除了这五人以外,将校中间较出众的也就只有自己和雷澄。雷澄是亲族,实际不用操心。那么,就只有任晖会盘算了:这样的赏赐是否还会再有?自己是否会有真正成为一族一姓之主的机会呢?
任晖很想找人问问。
他和郭竞交情深厚,可郭竟最近一直忙于巫县、秭归等地的军事部署,不在夷道。那就只有问问王延了,这名老将虽然军事上的才能有限,但深得雷远信赖,见事也很明白。
这时候辛月端了些烤饼、干果之类上来。
两人今日忙碌得很,肚子都饿了,各自猛吃了一阵。
任晖咽了几口烤饼,觉得口干。他直接起身,端起屋角的水坛灌了半肚子,回来落座。
肚子里有了些东西,人就舒坦很多。眼看王延也吃得差不多了,任晖低声问道:“只是……宗主这么做,不担心庐江雷氏本族的力量被削弱么?”
王延呵呵一笑。
“此番划出一千五百户,六千一百多口,当然不是小数目。但宗主如今身为奋威将军、宜都太守,自然有种种途径重新扩充力量。前日我听周虎说,只在最近的一个月里,从大江南北的深山中出来,意图投献的汉家子民,就不下四百余户,以后只会更多。就算其中大部分归入郡县,宗族也能获得不少好处。”
任晖连连点头。
王延继续道:“然则,庐江雷氏本族的扩张,终究有其限度,到适当的时候,宗主应当还会继续分拆人丁、庄园,授予立功的将校们。”
“哦?”这个消息是任晖爱听的。他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情,略微趋前身体,压低声音道:“王公此言……是真的?”
王延抚着须髯,笑了笑。
任晖是近来极受宗主重视的将校,就连跟随雷绪多年,资历极深的沈真、韩纵也不如他,只是他投效的时间毕竟太短,一时不适合超拔。王延此来,本就得了雷远的暗示,有些话,要对任晖仔细交待。
任晖起身到堂前,把门扉虚掩半扇,回来问道:“王公?”
“景叔,你想。宗主前几日刚过生辰,如今年方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奋威将军、宜都太守,还直接掌控宗族人丁三万余,部曲将近四千,几近玄德公麾下兵马的十分之一。你觉得,合适么?”
任晖抽了口冷气:“难道玄德公有什么……”
“玄德公宽仁弘厚,当然并没有说什么。值此乱世,方当用人之际,玄德公以后给予宗主的权柄和地位,只会更高。但如果宗主一意扩张宗族的力量,长远来看,不是君臣相处之道。”
王延伸出手,做了个秤杆上下摆动的样子:“宗主亲口向我们交待过,日后必会不断的拆分家族规模,以维持适当的平衡。否则,只怕玄德公事业蒸蒸日上,我们这些武人却没有立功的机会。”
任晖微微颔首。
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以玄德公的雄武,麾下文武的志气高昂,今后的地盘绝不会止于荆州。但如果宗主始终以宗族部曲的模式统辖诸将,那玄德公只怕不会给予太多立功的机会。
这倒不是说担心尾大不掉,而是政权对待地方强豪的通行办法。就像汉水对岸那位盘踞在安陆、石阳等地的文聘文仲业,他的宗族规模,大致便与庐江雷氏相仿。如果此人始终像此番南下作战时那样,摆出一副不顾大局而死保自身部曲的架势,估计这辈子都会被曹公按在江夏。
“就像曹操部下的江夏文聘,或者汝南李通之流。”他对王延说。
王延轻轻拍了拍案几:“景叔所见无差,确实如此。彼辈眼中只有自家宗族的私利,于是只能做守户之犬,而宗主的雄心可不止于此。所以,日后但有征伐,宗主还会不断地拆分人丁户口,甚至拆分部曲以酬功。”
他盯着任晖的眼睛,沉声道:“宗主亲口对我们说,有机会得到这等赏赐的,不仅我们五人,也包括景叔你,还有沈真、韩纵,乃至更多的庐江雷氏部曲将校。宗主希望,大家都能够建立赫赫功勋,封侯拜将,乃至于凭借军功,建立起新的世族。他绝不会始终将豪杰之士拘束在一家一姓的部曲之中,为一家一姓的利益来驱使。”
任晖默然片刻,拱手施礼道:“我明白了。宗主的胸怀志向,我们远远不如啊。”
“明白就好,哈哈。”王延起身道:“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任晖将王延和从骑们殷勤送出庄园以外,才折返回来。
他看到辛月倚在门边,翘首等待的样子,像极了妻子在等待丈夫。
任晖忽然有些紧张,他紧走几步,吭哧吭哧地道:“我刚才和王公说了,我要娶你。”
辛月眼波微动:“哦?”
任晖粗糙的老脸涨得通红:“你会答应的,对吧?呃……我现在是假司马,不过很快就会当上校尉的,还会有自己的庄园。就是平日里住在军营,回家的时间少些……你觉得怎么样?”
辛月瞥了他一眼,轻轻牵住他的袍袖:“你进来,我替你换身衣服。”
任晖大喜:“好!好!”
背对着任晖的辛月注意保持着婀娜步态,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哼,男人……”
第二百六十七章 婚事
任晖将娶新妇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雷远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因此特地让辛彬派了人,去详细打探辛月的身份、背景和性格。辛彬执掌庐江雷氏的内务二十多年,办这样的小事简直信手拈来。
结果询问下来的结果,发现这位辛氏女不仅单独照顾幼弟、居然还能教他识文断字……这还是一位粗通文墨的才女。如今的世道里,这可太难得了。辛彬亲自出面去确认过后,回来求见雷远说,有意收辛氏女郎为义女,这样的话,婚礼上女方也有长辈,任晖的面上比较好看些。
雷远对此很是赞同,专门从宗族的库藏中凑了价值数百贯的金珠珍玩,预备作为任晖这一方送给女方的聘礼。
他本人又在各种场合提起,任晖将与辛公的女儿结亲,很好。
这个态度传播得较之前更加迅速,于是仅仅两天以后,又连着传来几个消息:郭竟托了人,向雷远的亲近幕僚周虎求娶其妹;邓铜看上了雷氏宗族中一位寡居的美妇,为此连日里苦读诗书,意欲讨人喜欢;贺松虽然久历颠沛,但他在女色上把持不牢,家中已有妻妾美婢多人,无奈之下,找了老资格的雷氏部曲首领韩纵,打算让自家女儿与韩纵的长子结亲。
丁奉初时懵懂,后来才被自家部属提醒。他便直接闯到雷远跟前禀报,只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请雷远择一名宗族中的女儿为妻,然则务必美貌,否则难以承受。
眨眼功夫,得到玄德公拔擢的五名校尉,已经有四名谈妥了家中亲事,摆出双喜临门的模样来。
这动作实在迅速,迅速得超过了雷远的想象。他将这四人请求成婚的奏书摆在面前,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将之转交给了蒋琬。
蒋琬昨日便应召来到郡府述职。然而抵达夷道之后,他无意间在市肆中发现一钫好酒,遂以重金购入,当日便饮至大醉,故而只得今日再来拜见太守。
雷远委实不晓得此君居然有嗜酒如命的恶习,不禁惊讶。但蒋琬毕竟是史书明载的杰出人物,雷远未免宽容些,故而并不切责,今日照常接见。
他向蒋琬问道:“我麾下的部曲将校们,都久历战斗,浴血而得生存,眼下终于稍得舒适,难免会考虑到家族血脉繁衍。然则,前些日子方才使他们自立门户,他们便紧急地约以婚姻……这种情形,是否会显得我有自设藩篱的意图,引起主公的误解?”
蒋琬此刻的职务是乐乡长,本非宜都太守的幕僚。但他从左将军府书佐转任乐乡县丞时,本来就奉有左将军的指示,担任两方联络的渠道。眼下雷远问他,既是理所当然,也是侧面向玄德公展示自己的坦然。
蒋琬逐一翻阅了四份奏书,沉吟了下,答道:“将士们久战疲劳而中馈犹虚,故而渴慕妻子家业,这是人之常情。明公若一意阻止,反倒刻意。如果担心或有物议,不妨索性通报全军,凡有一定功劳或一定地位,而无婚姻的将士,可向各营司马申请,由将军府出面安排媒妁,使他们尽快成家娶妻。如此一来,这一连串的婚姻,便成了明公对下属们的体桖,也显示了将士们在玄德公治下安居乐业的决心。”
雷远想了想,发觉这主意不错。
他这一年以来与将士们朝夕相处,相当了解他们的家庭状况和个人的想法。粗略估算了下,当前三千余的部曲将士当中,地位在什长、都伯以上,但年轻尚未成婚的至少有百余人,如果扩散到普通士卒,只怕不止千人,如果能够给他们都安排好婚事,传出去,也是将领对部下的关怀,怎么讲都是美谈。
他随即又想到,随同自己来到荆州的徒附百姓数万人,考虑到沿途艰险导致的老弱折损,其中适龄的女姓数量未必很多,如果这些将士的婚姻完全在宗族部曲中安排,不是不可以,未免少了些选择。不如……
他点了点头,赞同蒋琬的意见,又道:“公琰,我另外有个想法,烦请为我参详。”
“明公请讲。”
“我庐江雷氏部曲来到荆州不过一载,虽然作好了长久扎根在此的打算,但落在荆州本地居民的眼里,仍是客军。我打算拣选部曲中较出色的将士,为他们求娶宜都郡内良家之女,由此促使双方的和睦。公琰以为如何?”
蒋琬略作思忖,雷远随即又道:“这不是政治联姻,无需郡中冠族、大姓,只要是家中有适龄女郎的寻常人家即可。”
其实雷远能够提出以将军府出面向百姓们求娶家中女子,已经算是当世难得的善政。通常来说,军队在这方面的行为都很粗暴,哪怕是玄德公以仁厚为号召,部伍中也难避免抢掠民女的行为。比如与玄德公亲若手足的张飞,他的妻子就是抢掠而来,居然还是曹公部下大将夏侯渊的侄女。
蒋琬又知道,雷远对部下们严刑厚赏,该惩罚的时候不手软,该赏赐的时候,从不吝啬钱财,所以部曲中哪怕基层的都伯、什长,往往也有些身家。按照此前约定的制度,士卒成婚以后就可以分家,再行额外获得田地赐予;如士卒战死,田地可由士卒的妻子、家人均分继承。
由此想来,宜都郡的普通人家如果嫁个女儿给雷氏部曲,日常生活自然有保障。哪怕作丈夫的战死,至少也能拿到几十亩地,真不吃亏。
蒋琬缓缓颔首道:“此议甚佳。”
雷远“砰”地拍了声案几:“那就这么办了。”
他起身在堂里踱了两个来回,看着蒋琬:“咳咳……公琰,你对当地的婚礼仪俗可了解么?”
蒋琬顿时感觉不妙。老实说,他其实对丧仪更了解些,但眼下这情形,忽然就不适合唱反调:“我倒是略懂。”
“那你先别急着回乐乡,就在郡府暂驻一阵,替我把这事情办了。”
“……是。”
蒋琬次日就在太守府中临时设了一曹,另外召集奋威将军下属吏员数人,专门处置此事。
这场谈话传出去以后,固然激得部曲中的精壮小伙子们蠢蠢欲动,也使得一些有女待嫁的地方势族打起了精神。
雷远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王延身上。
王延曾是徐州军的军将,后来遭逢大变才逃亡灊山。在雷远年少时,王延就跟随他。两人彼此感情甚深,雷远日常都称之为“延叔”的。
平日里,王延在宗族部曲中始终有长者风范。众人都习惯性的以为他已经六十好几,或者更加年迈。这时候有心人问过才知,原来也才五旬出头。他又背井离乡多年,身边早就没有宗族,也无近亲子嗣。
想到他与宗主的亲密关系,又坐拥庄园,身为校尉……年纪大些就不是缺点,而成了优点了。一时间夷道城中好几个宗族、甚至庐江雷氏宗族中好几个房支都推出了适合的候选人,从半老徐娘到豆蔻年华的女郎都有。
王延真没想到这种事会找上自己,只觉得老脸没处搁,连着在军营里躲了几日,不愿与媒妁交谈。
几个保媒的又来找雷远,让他出面勒令王延。
这情形让雷远有种恶作剧的快感,当即拿出奋威将军印章,草就一令,给媒人拿着去了。
正在坐等王延的选择,一名使者从江陵城里来到夷道。
使者是雷远的熟人,曾共同与甘宁作战的赵云所部部曲将、幽州渔阳人王虎。
王虎先取出一道玄德公的手令,内容是年节将至,请各郡的军、政主官提早往江陵一行。一来共商下一步的大政方略,二来也使得各位新投入左将军府的大吏、重臣们彼此熟悉,便于日后的协调配合。
待到雷远作书答复已毕,王虎大大咧咧地道:“另外,我家将军也请雷将军尽早来江陵一趟。我家女郎的婚事,须得安排起来了。”
雷远忽然恨不得插翅飞到江陵,说到底,他在此世也还是个知慕少艾的年轻人。
他对自己说:蒋琬说得没错,久战疲惫之后,难免会渴慕妻子家业。
“这样,容我稍许整顿郡中事务。五日之后……不,后日吧。”雷远正色道:“后日,我与猛毅兄同往江陵,如何?”
第二百六十八章 纪郢
想要后日出发,最终把各项事务处置完毕,还是足足花了五天。
待到雷远启程往江陵去,已经是十二月的中旬了。
与他同行的,除了李贞等扈从,还有郭竟、王延等新任的校尉,他们和雷远一样,都须得拜见玄德公,以感谢提拔。而王延最终还是没有交待自己续弦再娶的安排,众人也不好意思多问,怕把这位老将惹急了。
因为不是战时,所以一行人由夷道至乐乡,再到公安,在油江口登船渡江。
近年来,冬季盛寒甚于前代。在这时候赶路,很是辛苦。沿途都冷冽之风自北呼啸而来,昼夜不息。即使阳光照射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什么暖意。靠近江畔的潮湿空气中,更有一种穿透骨头的寒凉,使得雷远的手臂再度感到不适。他往身上加了一件皮裘,头上也戴了顶皮制的风帽,这才略微舒服些。
沿途经过甘宁所布设的江畔营地,营地周围的树林已经掉光了树叶,透过稀疏树杈,可以看到废弃的营盘,一些烧焦的营帐和木制建筑都坍塌在地,表面结了霜,看上去一片白亮。
雷远在这里稍许盘桓,主要是带着校尉们和最新被调入扈从队伍的有功将士们实地复盘当日的战况,总结经验教训。
现在想来,在公安城周边的连续作战,无非是自己局部的优势和主动,向着敌人局部的劣势和被动,一战而胜,再及其余,各个击破。通过叠加局部的优势,来争取全局的优势。
但这个过程中,也有诸多侥幸的地方。
比如吕蒙奇袭公安城的动作,完全是因为雷远催促快速行军,才能在公安城下拦截,否则还真不知诸葛亮会如何应付。
比如乐乡的斥候发现甘宁所部行踪以后,被吕蒙的大营所阻,几乎未能及时将信息传递到雷远手中,最终雷远得到这个消息,只不过提前了一天。
又比如,就在这个战场,当甘宁纠合本部预备发起反击的时候,其实雷远身边已经没有可靠的生力军。考虑到甘宁是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若非霍峻和凌统来得及时,此战保不定就横生波折。
从这些地方,便可以总结提炼出为将者必须坚持的基础原则,进而在以后必将到来的、更猛烈的战争中发挥作用。
外人看来,只觉得雷远将军真是英勇善战,以一己之军牵动孙刘两家对抗的大局。可雷远本人清楚,自己仍然是个普通人,在军事上还有许多浅薄无知的地方,如果仅仅因为一次两次的胜利就自以为是,必定会遭遇现实给予的惨痛反噬,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又深知,一次战役的胜利,绝非为将帅者拍脑袋的结果,而是整支军队,自下而上所有人的付出。
前世他曾听说过,西方有战无不胜的雄主,只因为马夫缺少一颗钉子,造成连锁反应,导致战役失败,最终王国倾覆。故事的真假不论,其蕴含的道理,不可不加以注意。
所以雷远越来越重视对基层将士的培训,他希望每一名士卒都能在战斗中成长,成为军队里更加扎实可靠的骨干;也希望每一名将校都能渐渐独当一面,在规模更大、更惨烈的战争中成为中流砥柱。
最终这场复盘延续了两个多时辰,讨论的范围从情报、后勤到战场机动,从预备队的适用原则到步骑协同突击的队形,无所不包。
李贞全程持笔,将讨论的过程、结果记录下来。
雷远对他说:“日后须得形成定例,每次作战,都要形成书面记录,总结经验、教训,并且发放到至少都伯、屯长一级,要求他们学习。”
李贞连声应是。
随着雷远的地位越来越高,事务越来越庞杂,原先由辛彬周虎二人分领的文书工作再度细分,军务相关的内容转由李贞负责。于是李贞瞬间没有了射猎取乐的时间,每日里手持简牍笔墨跟在雷远身后。
好在简牍虽然多,有叱李宁塔作苦力背着。他一个人能当两头牛来使唤,还比牛马更聪明些。
因为在此地消耗的时间多了些,一行人不入乐乡县城,就在半路上的驿置歇息。这处驿置乃是此前刘郃担任小吏之处,雷远到了这里,又遣人从乐乡急招沈真、刘郃、梁大、宋水来见。
因为雷远本人迁至夷道的缘故,今后乐乡县的事务,便由蒋琬和这四人负责。
其中,蒋琬负责政事;沈真负责宗族的安全;刘郃、宋水两人运营乐乡大市。而梁大因为据守乐乡县城、格毙吴将成当之功,终于成了名实相符的县尉。雷远仍然不喜此人的做派,但上位者须得有功必赏、用人以才,倒不能完全被个人好恶影响。
当夜雷远与这四人分别会谈,交待了诸多细节和要点。尤其乐乡大市是雷氏宗族的主要财源和影响荆蛮的关键,万万不可轻忽。
次日清晨继续出发,一行人快马加鞭,经过公安、油口等地。
由于玄德公的统治核心区域在荆南,所以目前为止,大部分的州府僚属还在公安驻扎,江陵只是名义上作为荆州治所。
据说玄德公本人很有信心对抗襄阳曹军,故而意图使军府驻扎江陵,便于就近指挥作战;另外,又考虑在原本的军师中郎将驻地临烝设一套班底,负责荆南四郡的政务。
雷远穿过公安城的时候,颇见了几个熟人,还有此地百姓记得雷远,特意来打招呼的。
午时,渡过了大江。江陵城在望。
这座城池大致由楚国的郢都发展而来。郢都遗址至今尚在,就是城池北方数里的纪南城。
此地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又是水陆辐辏之地、南北交通的枢纽。经数百年经营,直到刘景升为荆州牧的时候,仍是物资囤积聚散的重镇,城池周回数十里,规模极其宏大。城池及周边百姓虽然屡经战乱,至今尚有两万余户。
此前玄德公手令中说,已在城里为各郡主官安排了住所,雷远便打算先往住所落脚,不料就在码头见到了刘封。
“续之,我让从人带你的部属先去歇息。父亲、军师和各位将军,今日都在纪南城游玩,知道你会来,特意唤你过去。”
“劳烦伯昇等待。”雷远首先施礼感谢。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在江陵时,曾路过纪南城的。记得那处已经全是废墟,比较引人瞩目的乃是里面密布夯土建筑的台基,有的高达数丈。
“天气如此寒冷,何不在家中歇息?那处又有什么可游玩的?”雷远不禁失笑。
“毕竟是四百余年楚都,他们可以冲着土堆发一发思古之情,憋出两首诗赋来亦未可知。”
刘封的心情很好,拿自家长辈们开了个玩笑,随即又道:“其实是阿斗前日在城墙上望到此地,嚷着要去耍。父亲宠着他,今日又有闲暇,所以带了各位文武的家眷、孩童们一起,到那里玩闹。”
第二百六十九章 孩童
此前玄德公在公安附近秋游,显然带着镇之以静的刻意;今日却冒着严寒,领子女家眷出城玩闹,看来玄德公的心情真的很好。
于是刘封和雷远也格外愉快,两人信马由缰,缓缓地绕过江陵城一直向西北方向。走了没多久,就到纪南城。在堪称巍峨的巨大废墟中,有北风呼啸而过,又有好些孩童的笑声随风飞旋,带着毫无掩饰的快乐。
再走近些,果然就看到了几十个孩子分成好几处玩闹着,有时候格格的笑,有时候蓦然尖叫几声,倒也并不难听。
“这些都是城中文武大员的孩子?这么多?”雷远吃了一惊。
“有些是,还有些是随同父亲征战的老卒之子女。平日里养在左将军府和几位将军的府里,陪着自家孩子作为近侍的。”刘封解释道。
这年头,孩童的夭折概率很高,所以每个孩子都穿着极厚的衣服,看上去臃肿的像个球体。因为衣物束缚了腿脚,所以有的孩子跑着跑着就会跌倒,在地上滚一圈,站起来继续。
纪南城这样的大废墟,在普通人看来便只是废墟。在流民看来,是勉强遮风避雨的安生之所。在军人看来,可以充作大军据守的要塞。而在孩子们的眼里,大概这里就是乐园了。
重重叠叠的夯土墙体和台基之间,可以骑着竹马彼此追逐,可以高下攀爬,可以捕捉越冬的小兽,还可以攀折枯枝搭建些小房子……可玩的太多了。
在成群的孩子中,有个**岁的女孩子很是醒目。
她披着一件鲜红的斗篷,手里高举着木剑,催动胯下一名脸色涨红的男孩奋勇奔跑突进。在她身后,近十个类似年纪的孩子也都持着木刀木剑,大声叫喊着跟随不放,最终猛地撞进了对面的另一批孩童队列中。
撞击的力量把女孩子掀翻在地,但她毫不犹豫地翻身跳起,挥着木剑大砍大杀……雷远看得出,她虽然身形尚小,动作却一板一眼,完全是来真的。与之为敌的另一批孩童劈头盖脸挨了好几下,很快就溃散了,在两名男童的带领下疯狂逃窜,很快就绕到一处台基后面去了。
雷远看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止住了脚步。
“这是关家的虎女,被她骑着的,是张将军的长子张苞。被殴打的几个,为首的是关将军的长子关兴和麋中郎的儿子麋威。”刘封大概是见得多了,面不改色地向雷远介绍。
做长姊的公然殴打幼弟,又干得这么理直气壮,这可太厉害了。关键是,还能带着一群孩子协同作战,真不愧是关将军家的虎女?
远处有个侍从模样的人向刘封招手示意,刘封连忙道:“续之,我们往这边来。”
两人前进的方向,正与那批战败者的撤退路线重合。于是雷远又看见了失败的孩子们。他们正围拢在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武人身前,七嘴八舌地抱怨。麋威还指着自己脸上的乌青,气急败坏地连声控诉。
这年轻武人虽然全副武装,作武士的装扮,其实身形挺瘦,全靠甲胄撑起的雄壮气势。他的额头光亮,后脑的头发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又透出几分疲沓。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极其灵活,脸上总是带着笑,如果不着甲胄,真的像个能说会道的商贩。
他笑眯眯地听着孩子们抱怨,忽然就从身后拿出几根两三尺长的细木杆棒,将之一一分发到孩子们的手里。
这新家伙,好使!孩子们年纪虽小,却都见识过戎马作战,哪里不知道以长胜短的道理。顿时个个喜笑颜开。
关兴和麋威立即准备原路杀回去,被这武人连声喝止。只见他指手画脚地说了好半响,大概是传授了什么避实击虚、攻其不备的道理。于是孩子们便不走原路,转而蹑手蹑脚地攀上武人身后的夯土台基,慢慢地潜行过去。
没过多久,原先的战场上再度传来厮杀之响。听他们叫嚷的话语,似乎关家虎女局势不利。这武人也侧耳听着,时不时地拍着大腿,笑得乐不可支。
“这是麋子方。”关平呵呵地道:“这些年来,许多孩子都是他陪着照顾大的,大家都喜欢他。”
此人便是麋芳?雷远下意识地提起了警惕,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是麋芳又如何?此时此刻,他只是追随玄德公多年不离不弃的忠诚部下,是大家都喜欢的孩子王。以后的局势变化何以到了那样的程度,谁又知道呢。
麋芳这时看到了刘封和雷远,他抬手示意,想要说什么。
刘封忽然指着他的身后大喊:“小心!小心!”
麋芳完全不明所以,刚回头去看,来不及了。
刘封和雷远二人便看着关家虎女气急败坏地“咿呀!”大叫一声,从夯土台基上方跳下来,整个人砸在麋芳的身上,将他撞倒在地。
撞倒了还不罢休,女孩子一把揪住麋芳的发髻,挥拳就打。
可惜这小胳膊小腿,能有多大力气?麋芳吃了几拳,装腔作势地嗷嗷叫唤。刘封在一旁看着,笑得前仰后合。
却听麋芳嚷道:“别打啦!别打!你住手,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关家女娃立即停手。而麋芳嗖地一声,从角落里拿出一杆足有四尺长、制作精良的木槊。
“呼……哈!”关家女娃持槊在手,摆了两个架势,满意地向麋芳点点头:“这个好使!”
她转身便杀回战场去了。
刘封捋着自己颌下短髯,神色深沉地点头:“我看出来了,分明是麋子方在玩这帮孩子嘛……续之你信不信,再过一会儿,这厮连弓箭、盾牌、甲胄什么的都要拿出来……看不下去了,我们走,我们走。”
雷远向麋芳拱手为礼,两人继续向前。
又过几步,在某个避风的土墙后头,雷远便看到了熟悉的人。
赵统和赵广两个小孩子,四处搜罗枯枝,点起了一堆篝火。而赵氏女双手各持树枝,用树枝夹着一枚烤饼,正在小心翼翼地加热。
大约是玄德公邀请臣子们阖家出动,所以赵云的三个孩子不得不来,但赵氏女年纪大些,与那些小娃娃走不到一起,索性就躲在避风处,给自己和弟弟们做些吃食……没想到落在了雷远眼里。
赵氏女惊得双手一抖,烤饼落进火堆里,激起好些火星四溅。
雷远下意识地走上前几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做的,总不见得伸手到火堆里抢救烤饼?他有些尴尬地止步。
赵氏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雷远。明明知道雷远并没有在战争中受到任何损伤,反而还立下功勋,得玄德公重用甚于往日,可不知为何,她的眼眶便有些湿润。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其实,从两家约定婚姻到这时候,两人之间的交流也没有超过十句话。两人虽然必定会成为夫妻,彼此却既熟悉,又陌生。
这个年代的婚姻本来如此。各个家族依靠婚姻彼此加深联系、加强信任、进而体现诚意、捆绑整体利益。婚姻中的人本身感受如何,反倒不那么受重视。
但雷远不希望自己的婚姻变成没有温度的工具,他会尽量让身边的人体会到温暖。
所以他拍了拍自己腰间悬挂的长剑,微笑道:“这真是一把好剑。多谢!”
赵氏女重重点头,大概想到了自己偷偷取出这柄利剑却没有知会父亲,不禁也笑了。
篝火燃得渐旺,映照着她的面庞,为她的双颊染上了鲜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