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覆军(上)
程普死了。
追随江东三世,从北塞到中原、再从中原到江左历经无数征战,在赤壁之战中与周郎并为东吴左右都督、堪称吴军栋梁的老将程普战死了。
东吴的溃兵们呼喊着这个可怕的消息,用更快的速度奔走逃亡。后方有些士卒原本打算奋起作战,听到这个消息,无不心慌意乱;他们直接抛下武器,加入了逃亡的队伍,甚至有许多士卒脱去了衣裳,跳进湖泊里,试图游向己方的战船。
这时候,庐江雷氏的步卒也开始发起进攻。在浓雾中,他们燃起的火把无边无际,而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很多跑错了方向的吴人步卒被这场景吓得肝胆欲裂,沿路投降,而雷氏部曲们只顾向前冲杀,根本来不及处置这些人,只勒令他们丢弃武器、甲胄,在路边的野地里坐下。
雷远反复地大声呼喝着,将沿途不断杀敌的骑兵们一次次重新聚拢,带着他们马不停蹄地穿过溃卒,向吴军大营的核心地带冲锋。
吴军大营并不连续,而是自东向西,由一座座半独立的营寨组合而成。每座营寨,都有独立的出入门户和栅栏间隔。栅栏由竖直捶入地下的粗厚木板组成,木板与木板之间用横列的木料连接,彼此以草绳捆扎紧固。
如果吴人能够坚持作战,一处处的栅栏或许能够发挥作用。但现在,这些栅栏的后面几乎没有人拒守。最前方的骑兵们直接策马斜向奔驰,同时挥舞套索,将一头套在木板上。马匹继续奔驰的冲力立刻就将木板连根拔起,甚至将整片的栅栏拉扯得飞到半空。
后继的骑兵们从缺口突入,蛮横地横冲直撞,用他们的长槊、利刃和铁蹄,将营寨里慌乱的敌人杀得血肉横飞。
他们就这样猛烈进攻,连续击破了三座营寨,都没有遇到顽强抵抗的敌人。有两次,甚至遇见溃兵们为了逃跑,拥挤在西面营门口,把通路层层叠叠堵得扎实。雷远等人勒令他们让路,反倒遭到还击,于是骑士们强行杀出一条血路,从铺满地面的尸体上面踩踏过去,继续向前。
马蹄踩过尸体时,雷远感觉得到马背的起伏,闻到了死者屎尿混合着血液的腥臭气味,这种不必要的杀戮让他感到有些不悦。他侧过身,催促贺松、任晖两人:“我们的动作要快,尽快杀透敌营,然后号令吴人全体降伏!”
说话间,他看到一队骑士呼喊着从营地南面的高坡奔跑过来,为首一人高举起长矛,矛尖上挂着一颗满脸污血的狰狞首级。他们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杀死了东吴大将袭肃!”
大将云云,有点自吹的意思。但这袭肃确非寻常小校,此人乃是益州宿将,在赤壁战时受刘璋之命攻打西陵峡口诸城塞。后来降伏于吴侯,成为甘宁得力的副将,隐然与甘宁等人纠合成一个益州人的小小派系。此人既然战死,说明东吴营地南侧的防御,已被一扫而空了。
至于营地北面……
湖沼间的起伏火焰,不知不觉间,已经越来越高。火焰的温度甚至随着江风卷地而来,让雷远都感觉到有一丝燥热。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扈从们都在兴奋地道,他们一时间忘记了身在战场,揉着眼睛,瞪着眼前的壮观景象。
绵延无尽的芦苇荡里,原本星星点点的火头已经连成了墙,火墙里伸缩不定的火苗,就像是某种异兽在吞吐长舌。
有时候撩到了岸上的营帐,就把营帐点燃。有时候风向错动,火苗又把好几艘未能及时起碇的东吴战船吞入异兽的血盆大口。操舟的水手们纷纷跳进水里,在污泥中奋力跋涉,躲避着撩人的火焰。
而更多的船只及时躲避到了接近百里洲的方向,船上的水手们鼓噪不安地关注着岸上的战局发展,却没有任何办法。
火光掩映之下,可以看到邓铜带着他的部下们猛烈冲杀。他们追亡逐遁势若疾风,击刺若雷电,已经深入突进到了营地的西北侧,只要再过一座营寨,就能穿透重营,率先达到雷远约定的集合地点了。
而在骑士们的身后,越来越多的步卒赶了上来。他们沿途粉碎了一切抵抗,数千人列成了宽阔的正面,矛戟如林,弥山亘野,仿佛无边无际。
“通知郭竟,让他加快速度。”雷远举起铁枪,为身边的将士们指示方向:“我们集中兵力,接下去是吴人的中军本营!”
就在雷远指示的方向,第四座营寨矗立。营里寂静无声,灯火皆无,偶尔人影晃动。观其形制,营中有望楼、军旗、辕门、步道、大帐,那便是吴军本营了。
想必不久之前,甘宁就是在这营里指挥作战。如今,雷远已经可以踏平此地,向所有人宣示胜利!
在中军本营西面半里,有一处背靠河湾的不起眼小营。小营里也有一座望楼。望楼上,甘宁抹了抹额头的汗。他说:“雷续之将要发动总攻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望楼上下来,动作敏捷地一如在战船上的纵跃。
刚下了望楼,一名传令兵从营寨后方狂奔过来,排开众人站到甘宁面前,气喘吁吁地大叫:“将军,北面的骑兵已经快要抄截到大营西门!”
甘宁冷笑说道:“这是想断我退路!嘿嘿,只靠数百骑兵,就想要包抄歼灭我们上万人马?未免想得太美!”
他对传令兵说:“你立即回报李异将军,让他竭尽全力顶住北侧骑兵!他手里到底有三千多人,只要自家稳住,没人动得了他!”
便在此时,南面高坡处呼喝之声大响,甘宁回身上了望楼一看,脸色登时变了。原来又一队骑兵从南侧高坡方向突破了防御,此刻迂回疾驰,也往大营西门冲杀而去。
“奶奶的,李异挡不住。”
甘宁脸色微凝。
在发现前方战事糜烂以后,他知道,大局颓败,难以阻遏。于是他就纠合直属的精锐部曲千人,脱离了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中军本营,转而集结到这里,略微避过敌人的锐利兵锋。
雷续之的这场突袭,确实出乎甘宁的预料,但并未让甘宁失去斗志。毕竟他习惯的是那种聚啸亡命、来去如风的作派,早就知道自己素来治军粗疏,很容易陷入非大胜即大败的局面。
在他过去数十年的军旅生涯中,有的是在绝境中扳回局面的经历。只要身边的这些长江健儿们都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通常来说,只要对准敌方主将所在来一次猛击,总能够取得良好的战果。
只是,雷续之进兵实在太快了。这才多久?已经前有正面主攻,左右各有骑兵包抄到位。江面上己方水军战船还被火势所迫,指望不上……究竟自己该发起反击?还是撤退呢?
如果发起反击……咳咳,老实说,庐江雷氏部曲勇锐之极,胜负很难讲;而若撤退,这一万多人,可就彻彻底底完了。并且日后吴侯、周郎责怪起来,怕不要穷治自家败战之罪。
甘宁真正陷入了两难境地。
第二百四十一章 覆军(下)
“先等一等。”甘宁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发现部属们瞬间露出疑虑神色,于是解释道:“如果要撤退,最好等到雷远的注意力被中军那边吸引过去;如果要反击,也应该让雷远所部稍许疲弱。本营现在有庞乐带了两三百人守着,寨墙也算坚固,我让他无论如何坚守一刻。所以,我们也只需要等……嗯,等半刻的时间。半刻以后,我们就行动。”
部属们纷纷应了,各自去通知手下们。
有人嘀咕了一声:“庞乐这厮,怕是要死。”
但没人响应。
倒不是说庞乐没人缘。沈弥、娄发、庞乐、李异这些部曲将们,当年在益州时,有的是刘璋的部将,有的是赵韪的手下,彼此攻伐也是有的。可这几年来,陆续都成了丧家之犬,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大家都是袍泽兄弟!
只不过,大家都是刀头歃血的汉子;这么多年来,该快活的时候也快活过了,该死的时候也就死一死罢。战阵之上,死则死矣,今日这局面,庞乐固然难以幸免,其他人恐怕也会陆续跟上。
甘宁忽然觉得这想法不对。他沉声道:“狗日的都别胡扯。如果打赢了雷远,便能把庞乐捞出来。”
部属们连忙点头:“是!是!”
很快,小营中近千名精锐部曲全都做好了准备。外围的将士小心潜伏在营地边缘,用长草掩饰身形,竭力探看中军本营的战斗过程,而处在内圈的士卒则紧握刀枪、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甘宁想了想,再度登上望楼。他没有站着观看,而是小心翼翼地趴好,连下巴都贴着楼板,只露出半个脑袋和眼睛在外。
他看到雷远率众在中军营前往来驰骋。
因为需要等待步卒大队跟上,所以雷远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催动骑兵们在大营前方奔走。他们忽而到左侧,忽而绕到右侧,试图找到守军的薄弱处。
这情形让甘宁有些感动。他知道庞乐一定是把所有的兵力都前压到了营地外侧,表现出营中有重兵驻守的样子,这才使得雷远如此谨慎。
这数百骑卒,有时候三五成群地绕行奔驰,向露出身形的守军放箭,有时候聚集在一处,摆出将要猛力冲击的样子来威吓。上千铁蹄奔腾践踏地面,激起漫天的尘土。
“倒是个懂行的!”甘宁嘀咕道。
这种较大规模的骑兵调动,他只在与曹仁作战的时候接触过。当时曹仁以壮士数十骑踏破重围,将陷没的部下救拔而出;那纵骑横行的英姿,连甘宁也不得不暗暗钦佩。如今雷续之所部骑兵的数量多于那一战时曹仁所领。而其训练有素、云散鸟集的奔行姿态,似乎并不逊色……
不用说了,这样的骑兵队伍往来冲杀,谁也抵不住。
只有撤退,或者说逃跑了吗?
此时夜色渐褪,东方已经现出了一点鱼肚白。在芦苇荡间熊熊火光的掩映下,飘浮的尘埃就像是鲜血一样的红。
更后方些,庐江雷氏的步卒们步步逼近。越靠近,他们的队形越收束,渐渐形成前二后一,成品字形排列的三队。每队分别组成一个拥有弓弩、枪矛和刀盾的密集方阵。这是将要展开强行突击了。
“将军!将军!”有人在望楼下呼喊。
甘宁被下了一跳,他保持着匍匐姿态转回身:“叫什么叫!低声!”
那部下踏着木梯上来几步,压低嗓音:“我们赶紧走吧!你看看雷续之的架势,那都是精兵!庞乐那点本事,顶不了一刻的。还有李异也快溃散了,到时候荆州军层层聚拢,我们全都完啦!”
甘宁点了点头:“然后呢?”
部下不明所以地回道:“什么?”
“然后呢?我们现在撤,逃得远远的,看着整场战争失败?”甘宁叹了口气:“失败以后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将军,你说什么呢?”部下有些焦躁。
甘宁猝然探出手臂,一把揪住这名部下的脖颈。他粗壮的手臂上肌肉猛烈贲起,竟然将整一条壮汉连带着甲胄和随身武器,都悬空提了起来。
他盯着部下惊恐的脸,一字一顿地道:“你想清楚。这一仗打输以后,吴侯在荆州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也不会再有伐蜀的机会了!我们就再也回不去益州了!所以,这一仗最好不要输!奶奶的,已经输了一大半了,可我还想试试!”
说到最后几句,他的眼睛里面简直要绽出血来,嗓子都嘶哑破音了,可是每一字每一句,都讲的那么清楚。
“听明白了没有?”他低声喝问。
那部下的脸色紫涨,连连点头。
“你想回益州吗?”
部下继续点头。
甘宁放开手,让他的双足踏到实地,转而拍拍他的肩膀:“告诉兄弟们,不愿意随我作战的,一会儿可以不去。放心,如果赢了,我就当这事没发生。”
如果接下去的战斗失败呢?那部下有些惶惑地仰头看看甘宁,终于转身离开,没有问。
甘宁重新匍匐到原处,继续观察战场。
他想到了,可惜程普和吕蒙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两个如果在的话,把握会更大些……不对,刚才好像听到一队溃兵喊说:“程公死了”。看来程德谋的运气差了点。
至于吕蒙,这厮是个精明的,想来会有保命的办法,不至于死于乱军,说不定已经逃得很远。甘宁虽然与之不睦,也希望他不要有事。否则,除了周泰之外连丧重将,会是吴侯难以承受的损失,足以动摇东吴在荆州的势力。那样的话,哪怕自己扳回一点场面,也没用了。
此等危局,众将自顾不暇,甘宁没空多想同僚们的情况,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前方战场。
但他对两人现状的判断,倒是真的很准。
吕蒙离开中军营帐以后,毫不耽搁地一直向西,早在西面诸营将士们作出反应之前,就已经跑出了大营的范围。随即找了一处芦苇间的隐蔽池沼,潜伏下来。
他拗下几根苇杆垫在身下,坐着休息,同时向扈从们解释道:“甘兴霸此人虽然粗猛,但是明利害而知进退。如果确定败局不可收拾,一定会果断撤退。如果他还在坚持,那就是觉得有扭转形势的机会。我们不妨在这里看看局面。”
看了看部下们的神色,他补充道:“如果形势不对,我们就从这里出发,游到百里洲上,再找船只离开。”
他也记得,自家还有好几千的部曲尚在乐乡境内驻扎,等着他回去指挥。但时势所迫,真的管不了那么多。
扈从们纷纷道:“将军英明,所言极是。”
一行人躲在苍苍蒹葭中向外探看。
紧接着,他们就看营地西部的营寨遭到庐江雷氏骑兵的猛烈冲杀。据守在那里的将士大概有两千来人,被骑兵冲击了几回,瞬间死了上百。将士们本来就已经军心涣散,剩下的登时坚持不下去,大批大批的弃械投降。唯独有个军官模样的,还带了小队精锐且战且退。吕蒙隔着老远仔细看了看,认得那是甘宁的部将李异,他不禁叹了口气。
这时候,天色发白,将要亮了。
吕蒙渐渐觉得不安全。他对部属们说:“恐怕甘兴霸靠不住了,我们往芦苇深处走一段吧。”
一名部属忽然提醒他:“将军,战斗好像结束了。你看!”
吕蒙回到原来的位置,分开芦苇望去,发现部属说的没错,似乎所有的人,无论吴军还是荆州军,都露出了既轻松又迷惑的神情。大部分人都把刀枪放下了,虽然彼此之间仍然警惕,却已经不再有那种你死我活的杀气了。
“怎么回事?”这太突然了,吕蒙茫然不解。
就在片刻前,即将向吴人中军本营发起猛攻、却被打断的雷远也厉声问了同样的问题:“怎么回事?军国大事,竟然能够如此儿戏的吗?”
勒马立在雷远眼前之人,是他的熟人霍峻,身后有随从骑士和备用马匹若干。骑士们也都满身满脸的汗水和污渍,显然是连夜赶了极长的道路。
霍峻咧嘴笑了笑,从身后解下背负的革囊,从中取出一枚军令、一封简牍。他策马向前几步,将之双手呈递给雷远:“续之,现有左将军的军令,和左将军亲笔书信在此。”
待到雷远接过这两样信物,霍峻向稍远处努了努嘴。在那里,有一名作吴人武将打扮的年轻使者正挥着旗帜高喊,勒令所有吴人将士停止作战,向他所在的位置靠拢:“那人是江东承烈校尉凌统,此来携有东吴大都督的军令,和奋威将军亲笔书信。”
雷远冷笑一声,侧身对任晖道:“你带骑队过去监管,告诉所有吴人,必须放下刀枪,否则格杀勿论,不必容情!”
“是!”任晖匆匆去了。
雷远这才将军令收起,待要展开简牍,他又忍不住问道:“仲邈,此事实在有些荒唐……双方已经厮杀到这种程度,就不打了?你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霍峻凑近一步,低声道:“周郎逝世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使者
虽然吴军大部已经崩溃,但这毕竟是战场。就在片刻之前,东西绵延数里的整片大营内,处处都有厮杀恶战,陷入狂乱的吴军溃兵和杀红了眼的庐江雷氏部曲们,对于贸然闯入的使者来说,几乎是同样危险的。何况,在霍峻身后居然还紧跟着吴侯的使者。若非王延正在大军后方收束队列,或许那位气冲冲的使者先要被枕戈待战的己方部曲们斩杀了。
所以哪怕霍峻身负玄德公的军令,如此贸然行事,也让雷远有些不快。
但霍峻的回答打消了他所有的情绪。
“周郎逝世了?”
周瑜的身体状况如何,大概是雷远在前世对这个时代最清晰的记忆之一,所谓英年早逝四个字,简直就是为周瑜度身定做的。可是,即便雷远早有准备,这个消息仍然使他吃了一惊。
毕竟那可是周郎啊。即便不谈后人们对他的种种美誉,只看眼前,他也是江东唯一一名具有大战役指挥经验的帅才,几乎称得上是江东武力的标杆,更是近年来江东军政大略的制定者和推动者。
他的逝世,将会在相当时间内造成东吴内部诸将群龙无首的局面,使得所谓的十万大军西进伐蜀,成为一场毫无实际意义的武装游行。无论周郎的后继者是谁,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孙刘两家之间的武力对抗,必须停止了;江东没有任何人能够延续如此宏大的军事行动,如果非要延续下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雷远平复下心情,展开书信观看。
确实是玄德公的亲笔,字写得很大,写满了四页,其实内容并不多。
信的前半段简单介绍了一下周瑜病逝的情况和吴军动向。据说周瑜的病情前日起急剧恶化,初时还能躺着口述命令,调动各处兵力,然而当晚精力耗竭,勉强在侍从的协助下写了遗书,便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巴丘吴军现由吴侯的堂兄、奋威将军孙瑜代领,赞军校尉鲁肃协助,目前全军都已收缩,据说是在等待吴侯从后方赶来。
孙瑜、鲁肃两人稳住局面以后,便派遣使者与玄德公接洽,坦然承认了周郎的死讯,并且建议双方军队停止对抗,立即脱离接触。玄德公并非瞻前顾后之人,当场就答应了。这才有孙刘两家使者同来战场,各自收束己方将士的举动。
如霍峻、凌统这样成对奔往荆州各地的使者,昨日晚上两家分别派了六拨,分别前往各处军事对峙的焦点。只是,霍峻和凌统二人都不会想到,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吧。
无论他们来还是不来,从公安城到乐乡的战斗都快要结束了。由甘宁带领的主力部队就在这里被彻底击溃,负隅顽抗的不过是其中零星余部;停留在乐乡边境的吕蒙所部,马上就会陷入独木难支的状态,至于程普……
雷远合上书信,领着霍峻站到稍远处。
“仲邈,左将军的意旨,我已经明白了。请放心,我会约束将士,不生额外的事端。只是,还有两桩麻烦事,仲邈,你得帮我个忙……”
霍峻连连苦笑:“续之眼里的麻烦事,我能如何?”
这倒不是推脱。老实说,霍峻此前虽然也听说过雷远能战,但最初和雷远接触时,其实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殊的才干。他本人是枝江的豪族之主,对雷远的宗族首领身份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可是此时一路行来,只见庐江雷氏部曲威风凛凛地巡行战场,数以千百计的吴人战士尸横旷野,同样数以千百计的吴人俘虏双股战栗,跪伏求饶,偶尔抬头,露出慌张惊恐的神色。他又感觉到地面上血腥潮气弥漫,使人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这是何等规模的胜利?这样多的杀敌数字,这样多的俘虏,雷续之在这一战中,究竟击败了多大规模的敌人?
这些所见所闻,使得霍峻深深地感到震撼,进而使他对雷远暗自敬畏起来。他真不觉得雷远有什么麻烦事,需要用得到自己来解决。
他想了想,又道:“既然双方停战了,哪还有什么麻烦事?……莫非是这些俘虏?续之,我们可是打胜的一方,理直气壮啊。”
乱世之中,人口便是重要的资源。霍峻认为雷远应当是想扣留这些俘虏,不予交还东吴。但这也算不得多少麻烦吧?东吴大军都被雷远击败了,难道凌统那黄口小儿,还能靠什么手段将俘虏捞回去?这些必然属于左将军府的收获,日后说不定还能用以从吴侯手里换取些额外利益呢。
雷远摇了摇头。
“本来不是麻烦事,正因为双方忽然停战,这才变得有点麻烦。”他低声道:“程普也死了。”
霍峻猛地瞪视雷远,远处火光映照下,他脸上一副吃惊模样。
“程普?”霍峻压低了嗓音。
雷远点头:“就是此战的斩获之一,尸首被安置在后头了。早知道会这么快停战,当时应当生擒之。”
如果说方才霍峻还是暗自敬畏,现在,这种敬畏之情便是发自肺腑,怎样都掩饰不住了。
无论在东吴军中的地位还是资历,程普都属于最前列的寥寥数人之一,也是深得武人尊重的前辈。此等人物都能在战场上被雷远杀死,可见整体的战局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霍峻明白雷远的意思。之前东吴代理都督的奋威将军孙瑜与玄德公约定停战,是因为东吴方面失去了统帅,进而失去了夺取胜利的信心。但如果程普死于战斗之中,会不会激发起吴人的愤怒?会不会使得双方停战的意愿又生波折?
霍峻一时有点想不清该怎么处置这桩事,但这不影响他对雷远的佩服。在他看来,身为武人,一战而取覆军杀将的大功,那真是光荣到极致。至于程普之死,当属自取其亡,那该是玄德公或者孔明军师去操心的事。
而雷远看着霍峻既仰慕又敬畏的眼神,有些不自在。
他避过霍峻的视线,转身去看正在竭力收拢败兵的东吴使者凌统。他想,不知道此人会不会问起东吴诸将的下落,到时候是不是应该稍微搪塞一下?
凌统完全没注意到雷远。从他催马奔进队列间,所见到的每一幕狼狈情形,落在他眼里,都像是一种侮辱。他的脸色气得涨红了,手也在抖。这名年轻的军官实在羞于这些无能之人为伍,可担负着任务,又不得不与之为伍。
这种恼怒、愤恨、憋屈到将要爆炸的情绪,在凌统看到甘宁从河湾小营出来时,终于达到了极致。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举荐
凌统从巴丘坐船到作唐,再从作唐纵骑赶到此地;一路行来,几乎浑浑噩噩。
他不知道整桩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本十万大军次第起行,威风赫赫,仿佛泰山压顶,直取益州。盘踞荆南的刘备,只不过大军前行路上的小小石头,一脚就能踢开。凌统自领父兵以来,一贯轻财爱士、招揽豪杰,渴欲建功立业,此番他从南郡匆匆赶到巴丘,更是满怀着沿途诛灭强敌、为吴侯克定虎狼的念头。
结果谁能想到,大军尚未施展,周郎却在军中病逝。这时候全军上下人心惶惶,而凌统也茫然失措。
奋威将军孙瑜更是懦弱不堪,不敢继续推进攻伐之策,竟然向刘备屈膝求和。而凌统身为独领部曲的校尉,却不得不受命奔赴公安,召回深入敌境的本方将士!
想到昨夜昨夜孙瑜急召自己的情形,凌统只觉得可笑。孙瑜的圆脸上带着忧心忡忡,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你凌公绩熟悉南郡的将士,所以务必要尽快约束他们,千万不要让他们再扩大战事的规模……来到这里以后才发现,战事的规模已经扩大到这个程度,而自己居然已经没什么要约束的了。
那些自己熟悉的南郡将士们,原本不是说要兵分三路渡江,直取公安的吗?现在一小半已经化作了惨烈尸身,一大半都当了荆州军的俘虏!
这些俘虏们,许多都是见知于至尊的东吴将校,本该为江东杀敌拓土,用刀枪搏取赫赫功业;可现在凌统看到的,只有一群露出茫然神色,仿佛劫后余生的软弱之辈。
而那个荆州军的军官叫任晖的,还虎视眈眈地在旁监视,一旦自己想要召唤那些降俘,任晖就命令荆州军举刀剑威逼。这是何等直截了当的羞辱!
凌统看看坚持作战到最后,被自己救拔到身边的百十人,大部分都是江陵以西,隶属于甘宁统带的夷陵周边诸城驻军,这些人都是敢于鏖战到死的猛士。可是甘宁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正在竭力压抑暴躁情绪的时候,中军本营的后方角落里,一处近水的小营忽然喧闹,有一队队的吴军将士从这里头拥出来。
凌统一眼就在其中看到了甘宁!
上万大军在这里遭到惨痛失败;而这个甘宁,居然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躲在战场的角落里?此人……此人真是改不了的贼癖性!
凌统心中无名火起,他推搡开围拢在身边的几名将士,策马疾驰过去,一直撞到甘宁身前,才猛力勒马:“甘兴霸!”
甘宁毫不在意地绕过凌统,继续走了好几步,才没好气地翻了翻眼:“何事啊?”
身为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他已决定了要在雷远杀入中军本营的时候率部突击,用直取敌首的方法来争取反败为胜。结果凌统这一来,顿使甘宁谋划成空……他的心里有失望,也有沮丧,实在提不起精神与凌统对话。
甘宁昔日在荆州刘表麾下时,曾经在江夏作战,一箭射死了凌统之父、时任破贼校尉的凌操。后来甘宁转投吴侯麾下的数年间,凌统每见甘宁,常怀怨愤。此等情形,甘宁的部下自然深知。眼看凌统此来恶意汹汹,他们连忙簇到甘宁身旁,稍作翼护。
而这样的情形,更加使得凌统怀疑甘宁心中有鬼。他再度催马拦在甘宁面前,冷笑问道:“你统领大军溃败,自己却畏敌避战,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几名性子暴躁的部曲将一齐喝骂:“放你的狗屁!”
还有数人连忙辩道:“我家将军是在等待机会扭转战局,这不是畏敌!若非你们传令停战,我们都已经杀入敌阵啦!”
若在平日里,凌统自然会记得,甘宁以作战勇猛著称,绝非怯战之人。可是此时此刻,这年轻人眼看着自家将士尸横遍野,自己却只能恪守着使者身份,竭力将之当做不存在,他的情绪真的已经无法控制了。
他将佩刀拔出,指着甘宁,厉声说道:“你说!我在问你!”
甘宁看看眼前晃动着的刀尖,反手摸了摸背负的手戟。这两柄手戟是甘宁惯用的随身利刃,因为一次次地浸沐鲜血,锋刃变成了黑色。
凌统脸色一变,冷静了三分。
甘宁嘿嘿笑了几声,慢慢地道:“若周郎在,自然可以追究我兵败丧师之责,可你凌公绩区区黄口小儿,就不要胡言乱语了。”
下个瞬间他眼前一蒙,原来是凌统将一份帛书猛地扔在他身前。
“这是孙奋威的手书,你先看了再说话。”凌统道。
甘宁狐疑地瞥了眼脸色狰狞的凌统,蹲下身捡起帛书,打开看了看。
他立即瞪大了双眼,望向凌统。
而凌统不想再说什么,只微微点头。
周边的人惊恐地发现,甘宁忽然间整个人缩了一圈。这名素来雄壮得像熊虎般的汉子,不知为何一下子失去了那种猛烈的气势;就像是这份帛书里住着可怕的妖魔,把甘宁的精气神全都吞噬了。
“周郎不在了,现下代领大军的,是孙仲异。而周郎在遗书中,举荐鲁肃继任偏将军镇抚荆州?”甘宁哑着嗓子问道。
在周边将士的哗然声中,凌统颔首道:“确实如此。”
甘宁踉跄了半步。
“周郎走得太快了。”他喃喃自语。
他又想到:孙仲异是好乐坟典的文人,并无实际武略,而鲁肃……甘宁记得,此前刘备滞留京口的时候,周郎曾致书吴侯,并请吕范出面,力主扣押刘备。而当时驳斥吕范的,便是鲁肃。
这位周郎的好友,曾经与周郎共同提出全据长江的战略,可现在,却被曹操的军事力量吓倒了。如今的鲁肃,宁愿吴侯在江淮间往复用兵,也不愿意在荆州承担直面曹军的压力。荆州尚且如此,如何能指望他去攻伐益州呢?
甘宁觉得疲累。他双手按着膝盖,喘了一阵,又坐倒在地。他沉默不语,只握紧拳头咚咚地敲打着自己的胸口,敲得很重,可依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甘宁从来不掩饰自己,包括凌统在内,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想法和计划。此刻看他如此,凌统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情绪。
凌统冷笑了几声,拨马就走。
他的愤恨还在,焦躁还在;可他其实也像甘宁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两人没有注意到的更远处。
吕蒙松开手,任凭分开的芦苇重新合拢。
凌统的出现,双方战事的停歇,让吕蒙的脑海中浮现出某种可怕的猜测。他坚信,哪怕南郡这里的战局不利,东吴的军事力量相对于刘备的公安政权,仍然占据优势,以周郎的性格,不会这么轻易放弃。那么,现在两家忽然罢兵,这代表了什么?
一名部下道:“可惜我们离得远了,听不清。要不,我们出去见见凌公绩?”
再站出去一名重将,是嫌吴侯不够丢脸吗?吕蒙连连摇头。
“一定是出了大事。”他一边对部下们说着,一边卸下甲胄和武器:“但是,败军之将只要有甘兴霸一个人就够了。各位辛苦下,我们得游到百里洲去,先把水军战船掌握在手,然后寻机接回本部兵马。”
他的部属们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一行人在滔滔江水中劈破斩浪、奋力游泳,仿佛一队白色的江豚。
第二百四十四章 欢迎
此后的数日里,雷远所部依旧停驻在百里洲以南的江岸处,而刘备带领着荆州军的主力,也依旧停留在作唐。但是整个荆州的局势,已经迎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雷远在迫降了甘宁所部近万之众以后,当日清晨动用部分兵力,进逼驻扎在乐乡县东面的吕蒙所部。
倒不曾想吕蒙本人不在军中,他的副将宋定和徐顾发现雷远所部数量甚少以后,试图强行突至江岸。
但雷远很快得到荆蛮酋长们的援兵,经过了两次小规模的厮杀,终于将这支吴军重重包围在了原地。
这个过程中,凌统几次求见雷远,都被扈从们挡驾。凌统怒极,在外痛责荆州军肆意妄为,在双方休战之后还擅动刀兵的无耻之举,雷远只做不闻。
凌统无奈之下,径自折返作唐去了,临走时说要向玄德公申诉云云。
这时候荆扬两军之间危急如火的对抗,已经完全停止下来。
雷远所部的将士们该休整的休整,该警戒的警戒,恢复了日常作息。俘虏们被分批送往公安城安置;而甘宁所部,宋定、徐顾所部也只能停驻在自家营里,过上了不是俘虏胜似俘虏的生活。
巴丘和作唐两处主帅驻地之间,往来奔走的使节倒是很频密。
但使节们短期内不可能作正式的谈判,皆因吴侯在知晓了周郎病逝的消息以后,停驻在柴桑逡巡不进;而暂时领军的孙瑜和鲁肃,又没有多大的权限。
再往后数日,程普的死讯传达到巴丘,这个消息各部吴军都感激愤,一度有吴军奋然发兵西向。然而孙瑜和鲁肃二人竭力弹压,终于把军队控制住了,没有重启战端。
这一日早晨,公安城里忽然钟声齐鸣,惊得满城的鸟群扑喇喇地飞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不落。
钟声响了一阵,又有鼓号此起彼伏。城里各处军营的将士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出了辕门,又出了城门。
还有一批吏员们沿着城里南北向的主干道巡视,督促清扫路面,并传达军师中郎将的命令,请城中百姓暂时莫要出行。
城里的百姓们多半都是军将的家属,和吏员们混的早就熟了,也不害怕。有人趴在院墙上探看,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吏员并不隐瞒,告诉他们说:“战胜东吴大军的雷远将军,今天要返回公安了。军师和留守城中的文武们,都会前往迎接。”
正说着,便看到诸葛亮带着部属们,往城门方向走去。
八月下旬的时候,天气渐凉。诸葛亮披了件大氅,惯用的白羽扇倒是继续捏在手里。在他的身边,魏延顶盔贯甲,披挂齐全。
诸葛亮问道:“续之现在到哪里了?”
马良略微落后半步,回答道:“适才报说,雷续之已经出了驿置,轻骑简从而来。快则一刻,慢则两刻,就该到了。”
诸葛亮点了点头。
战事结束后的这段时间里,雷远忙的很。一方面要处理诸般战后事宜,比如乐乡各地的百姓们流离失所,须得重新安置;各处城池坞壁的损坏,也要尽快组织修缮;还有相关的赏赐、抚恤工作,也不能耽搁。
另一方面,他还得打起十万分的小心,盯紧了停留在乐乡境内的两支吴军。哪怕孙刘两家停战,也得防备这两支兵力忽然暴动起来。好在甘宁倒是部勒将士,配合的很。为了感谢,雷远特地设宴招待了这位猛将。
毕竟甘宁是史书留名的人物,雷远也知道了,当时甘宁打算用一次突击来扭转战局……若非霍峻、凌统传来停战的消息,胜负犹未可知也。因此雷远在宴席上对甘宁客气有礼,丝毫都不以胜利者自居。
待到这一系列的事情忙完,十天过去了;这时候诸葛亮来信相请,说有后继的事务需要当面商议,雷远便启程往公安去。
清晨忽有吏员来驿置通报说,因为此战大胜的缘故,诸葛亮会出城迎接。
雷远无意用这种场景炫耀威风,于是将随行骑队留在驿置,只带了十余名扈从,催马疾行。
没多久,就看到了等在城门口的诸葛亮和文武官员们。
雷远连忙下马,急步向前。
诸葛亮细细看了看,笑着对左右道:“续之似乎瘦了点。”
转回头来,他又向雷远施礼:“经过此战,方知续之用兵猛烈,诚所谓动若雷霆也。”
雷远连忙还礼逊谢:“这是大家齐心协力的战果,非一人之功。”
接着是魏延上来,并不多话,只捶了捶雷远的胸口。
雷远哈哈一笑。他与魏延原本并不熟悉,但经过这一场战斗之后,彼此之间便多了几分共患难的情谊。
接着其余的文武官员陆续见过,一行人共同进了公安城。
马良落在后面些,低声对马谡道:“看到了么?虽然立下赫赫之功,却无骄矜之气,这雷续之的前途不可估量啊。你当与他多多往来才是。”
马谡颔首笑道:“此战之后,想要与续之往来的荆襄人士在所多有。不过兄长放心,我可不是续之的寻常友人,而是良师益友。”
马良微微愕然。马谡的年齿与雷远一般,张口却说什么良师益友,好像前辈长者也似,未免过于自信了。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确有过人之才,难免锋芒外露,便只干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这时候雷远和诸葛亮已经走在通往左将军府的大道上。
临街人家的百姓们,有不少趴在窗头和墙头上,往外观看的。在每一次战争中,百姓们都是最受伤害的一方,也是格外提心吊胆、日夜忧惧的一方;当得知吴人被击败以后,他们也是最欢欣的一方。
只是,本以为能够看到得胜而归的大军耀武扬威入城,谁知道只迎来这么十余骑,大家都有些失望。
对于雷远这个人,过去大家只听说,他是玄德公用夏口城换来的一支江淮豪族首领,此前曾在乐乡附近压制荆蛮的。
后来雷远在公安城里住了数月,有些百姓见过他,觉得是个很和气、没有架子的年轻人,既没什么威风,也殊少武人的肃杀凶悍之气。
这会儿再看他,依然和以前一样策马徐行,有时候侧身与诸葛亮对答,言笑殷殷;只有身上浅灰色的戎服和腰间佩剑,让人想起这是一名统军作战的将领。
“吴军杀到公安城下的时候,我还以为又要身陷兵祸。好在有雷将军在。听说,雷将军一口气打败了东吴三员大将,杀了程普、抓了甘宁、迫退了吕蒙,只用三千人,前后击败了吴人数万大军!”一名百姓道。
另一个百姓眯着眼,看了半晌,低声道:“……可是看起来真不像啊。雷将军这么年轻,看起来和隔壁老王家的孩子也没啥区别。”
“我可去你的吧。”另一人嗤笑道:“这叫杀气内敛,懂不懂?雷将军驰骋战场的威风要是显出来,岂不把你吓死?这时候因为孔明军师在旁,他才刻意显示文雅姿态!”
隔了几道院墙以外,忽然有个百姓喊道:“雷将军,辛苦了!”
于是好几处都传来欢呼之声。
第二百四十五章 渡江
雷远很受自家依附百姓的拥戴,在乐乡时,倒也不止一次听到百姓们的欢呼。但这种感觉并不会让他飘飘然。
在这个大乱世,一位又一位英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彼此争竞、各领风骚,而他们和他们的军队所过之处,无数百姓家乡化为丘墟、尸首填满沟壑。可以说,每一位百姓都是乱世中的幸存者,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有绝大的幸运。
所以他们对当权者的要求,已经低到了极限。他们只是想活着,谁能够让他们免于刀兵之苦,能够让他们苟活于它乡,谁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欢呼雀跃。
千百年以后的史书上,不会有关于黎民黔首的只字片语,仿佛他们生来就只是户口簿册上的数字。但雷远见到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雷远不禁自问,我来此世,还能为百姓们做什么?
诸葛亮忽然问道:“续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总算没有辜负百姓们的期待。”
诸葛亮颔首:“希望以后但有征战,皆能如此。”
一行人返回左将军府。官员们各归曹、属,诸葛亮领着雷远进入平日办公的偏厅,分别落座。
诸葛亮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之所以急请续之来此,因为主公有两件事情吩咐下来。”
雷远略躬身:“军师请说。”
“吴军此番大举渡江,却在南岸败绩,我方降俘、杀伤几近万数,这是续之的大功。那么,续之有没有想过,此战之后,今后荆州情势会如何发展?”
这个话题很大,雷远一边斟酌,一边道:“论及荆州情势,其实重心不在战事,而在周郎。周郎在时,图谋西取巴蜀、北蹙曹操,同时遮蔽主公的发展前途。但他所仰赖的,又只是对江河沿线据点的控制,其处境其实非常脆弱。所以,他才会策动东吴的这次巨大攻势,试图以军事上的胜利来扩张江东的影响力,同时将主公彻底压制在荆南边缘之地。但随着周郎病故,这一局面霍然变化。”
诸葛亮轻声道:“周郎一去,东吴便没有了能推进军事进取之人,使得东吴在联盟中的优势地位大大削弱,也使得东吴对抗曹军的底气大大削弱了。”
“正是。”雷远道:“吴侯对周郎逝世后的荆州局面,必有安排。但无论他怎么安排,没有周郎,东吴就没有能压住阵脚的人物。继任南郡太守之人,在南北两面都会处在应付唯艰的局面。或许可以说,荆州对于吴侯,有可能从赤壁战后的收获,转变为难以维持的包袱……”
“而续之在公安的胜利,进一步削弱的江东的军事力量,增加了他们的困难,使他们更加难以维持。”说着,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一挥:“所以,我会尽快前往作唐与主公商议,以图全据荆州。而续之这里,还请勿辞劳苦,准备渡江。”
“渡江?”
雷远微微吃惊。
他一手按着案几,俯身向前:“听说此前我方送还程德谋的尸身时,已经激起了江东众将的忿怒。如果此时以兵渡江,会不会使得双方敌意不可收场?到时候战事迁延,恐怕……”
诸葛亮笃定地道:“续之,有件事情你还不清楚,所以会有这样的疑虑。”
“什么事?”
“孙刘两家之间的冲突,已经引发了曹军的关注。驻守襄阳的折冲将军乐进,已经起兵南下,昨日此时,抵达青泥隘口。另外,曹公所署的江夏太守文聘,也有异动。南郡的吴军,绝不敢在这时候与我们再起冲突。”
“乐进?文聘?”雷远皱眉。他并没有询问诸葛亮何以知晓这一消息。以诸葛亮的人望和多年经营,他在荆州北部,自然布置有种种侦探动向的手段。
“这两支兵,是虚张声势,意图试探,还是全力南下,将要有所大举?”
诸葛亮道:“以乐进和文聘的力量,远不足以攻略荆州,此行当是虚张声势,但如果他们觉出了南郡吴军的虚弱,也随时可以化虚为实,在南郡各地攫取人口、土地。”
这事却和我脱不了干系,雷远不禁叹气。
南郡吴军的机动兵力,通常数量保持在一万五千左右,另外还有数量不明的乡县地方防军。
但此前甘宁渡江时,竟然一口气抽调了一万一千人;再加上此前吕蒙动用的兵力,至少半个南郡,甚至大半个南郡的兵力,已经被调用竭尽。而这一万多人渡江以后,又在雷远发动的夜袭当中或死或俘。
正如孙刘两家在襄阳等地派有细作哨探,这么大的一场战斗,也瞒不过襄阳曹军。于是曹军南下试探,就顺利成章了。
此刻驻守南郡的吴将唯有吕蒙,部下兵力更是紧张,恐怕这时已将报急文书雪片般发往柴桑去了,也不知吴侯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军师的意思,是要我领兵若干,打着支援南郡吴军的旗号,渡江北上?”
“孙刘两家联盟,本来就是为了抗曹。曹军既然威逼南郡,我方身为盟友,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续之放心,这也是主公的意思。”诸葛亮正色道。
“然则吴侯那边?”
“续之此去,初时无须重兵,只领本部骑卒即可,主要任务是协同南郡守军、延缓曹军南下的速度,并向他们宣示孙刘联盟牢不可破。如此一来,可以视为主公向吴侯表达善意的举措,将会有利于主公与吴侯的谈判。”
“原来如此。”雷远想了想,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想法。
既然乐进、文聘的进军是虚张声势,那己方也以虚张声势来应对。数百骑兵北上,足够了。
从另一方面来考虑,庐江雷氏部曲经历了连番作战之后,需要休整,雷远现在能够比较容易调用的,也只有三五百名的骑兵。
只是……终究这些骑兵们,都是自家部曲中的精锐,究竟怎么用,用到什么程度,还是得仔细斟酌,做些相应的安排。
考虑到方才取得大胜,各部将校尚未得到封赏,又要前往敌境,对于将士们的激励、鼓舞,也需要额外下些工夫。
相关立功将校的封赏、提拔,雷远来到公安时,原本有个腹稿。但如果这时候说出来,恐怕会给诸葛亮留下以为要挟的印象。于是他对自己说,终究战事未歇,不妨待到渡江事毕以后再提。
他问道:“容我稍作准备,两日,或者三日后出发可好?”
诸葛亮想了想:“两三日里,吕子明想必还能应付,续之自行决断便是。”
雷远微微颔首,道一声:“诺。”
说到这里,话题告一段落。
雷远顿了顿,又问:“军师适才说,有两件事要我去做?”
诸葛亮点了点头:“第二件事,较之第一件事更为重要。”
他转过身去,从背后的柜子里,取出了两样东西放在案几上,继续道:“此番主公与吴侯之间,必将有正式会谈,以决定荆州的未来、孙刘联盟的未来。但会谈的前提,乃是我方战胜,处于上风;所以该得的实利,不能放过。”
雷远精神一振:“不知主公有何安排?”
“之后一段时间里,在武陵、长沙等地,我们都会主动扩张,压迫东吴的领地。武陵会交给陈叔至,长沙有黄汉升负责,而在南郡的任务,交给续之。”
“军师的意思是?”
“我们此番渡江,初时不用重兵,以安吕蒙之心。但主公会立即遣回荆州水师一部,并调冯习、霍峻、向宠、杜普四将所部随水师行动。水师抵达公安以后,与四将所部均由续之统一调遣……”
诸葛亮沉声道:“请续之赶在江东援兵大举抵达之前,出其不意地占据枝江以西的猇亭、夷陵、秭归等地,彻底堵塞东吴入蜀的通道。”
说到这里,诸葛亮双手捧起案几上的东西,肃立起身,站到雷远身前:“另外,主公深知此番续之所部战功极大。麾下部曲将校的叙功,一会儿马幼常会寻你来办;而对续之本人,主公已经颁下将印和文书在此。嗣后,续之便以奋威将军的名义统辖水陆两军,在主公大军回师之前,全权负责对南郡方向的一切事宜。”
第二百四十六章 权柄
这当然不是说,雷远从此获取在南郡的方面之任。
南郡郡土沃水丰,物产富饶。虽然屡经水火战乱之灾,却始终堪称荆州雄城、水陆交会。
在陆路,此地为秦代以来荆襄道的.asxs.;在水路,则是江汉船运的枢纽。
数百年来,此地或为楚国国都,或为荆州州治,几乎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重镇。某种角度来说,拥有了南郡,才算真正控制荆州。
所以诸葛亮说得很明白,在刘备大军回师之前,暂由雷远负责对南郡方向事宜,主要的任务便是此番交代的两项。
待到刘备返回公安,南郡方向毫无疑问将会由左将军府直接应对。到时,会对雷远另有任用。
即使如此,这也是雷远来到荆州以后,掌握到的最大权柄。而雷远的职位,也由偏将军到奋威将军,上了一个台阶。
虽然仍是二千石,却能够统领诸将、总摄前敌,不再是带着自家部曲作战的偏师首领了。
“本该有个封拜的仪式,然而军情紧急,姑且如此。旗帜、仪仗等等,日后再补上。”诸葛亮微笑着,将手中的印章、文书举了举。
雷远慌忙躬身行礼。
行礼已毕,他接过装着将军印章的锦囊,先确认无误,随即将这紫绶银章收回锦囊,郑重地悬在腰间。他再打开文书,文书上写道:“偏将军雷远,开爽忠亮,有文武才干,历位外内,精练戎事,威略之声,著于江汉,宜表为奋威将军。”
因为汉帝在许昌的缘故,这些年来地方政权封拜职位,都是如此。
在任命中挂上“表为”二字,意思是向皇帝上表,举荐某人担任某职。其实并不真的上表,皆因就算上了表,也到不了皇帝面前;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也批不了半个字。
这样的任命,其实很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倒是和急就章的将军印很般配。只不过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归根到底,玄德公再怎么言必称尊奉汉室,其实所尊奉的,也未必是许昌的那个汉室。
这样的拔擢,当然是因为雷远在公安的赫赫军功,但又不止如此。
在长沙和武陵,荆州军与吴军以对峙为主,并没有大规模的战斗,但黄忠和陈到也获得了主掌一郡军务的地位。
在荆州诸将之中,此前唯有关、张、赵三人有这样的权力:关羽素来独挡一面,张飞出掌宜都,赵云曾为长沙太守。
此番对雷远、黄忠、陈到的提拔,使得第一线的将领增加到六人,显然是为了大范围扩张领地所做的准备。
看起来,这一次玄德公竟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趁着东吴新丧元戎、进退失据的机会狠敲一笔了。
在雷远前世的记忆里,孙刘两家在这时候,并没有发生如此剧烈的冲突。孙刘两家之间因为荆州、因为益州而产生的矛盾,每一次都被控制在了战争边缘。或许正因为此,才使刘备和诸葛亮都对江东的政治节操产生了误解,从而一步步走向那场摧毁性的失利。
现在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局面。双方名为联盟,实则把利益摊在明面上考虑,全靠北方曹公的威势才把两家捏合在一起。
既然彼此忌惮、互相防备,反而彼此都没有背刺的可能。
这种大人物之间的周旋折冲,自然有大人物去操心,如雷远这样的将领,只需要完成该完成的任务就行了。
当然,取得更高的地位以后,就得承担更重的责任,执行更复杂的任务。
乐进?文聘?
江陵?吕蒙?
还有猇亭?夷陵?秭归?
战场厮杀破敌是一回事,要用尽量少的力量稳定南郡局面,还要寻机鲸吞南郡西面江峡诸城,需要的可就不只是勇猛善战。
雷远想了想,慢慢将文书收起,躬身道:“必不负主公厚望。”
如此重要的任务,具体的行动步骤当然不是两人寥寥数语可以确定。
这一日里,雷远和诸葛亮谈了很久,就连吃饭都不出偏厅。待到雷远走出左将军府,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随他进入公安城的扈从们,这时候大部分都回到家中待命。等在左将军府的只有李贞和叱李宁塔。李贞向仆役们借了条毡毯,正在耳房里睡得昏天黑地。而叱李宁塔坐在门口的石阙下,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盆桑葚干,一把接一把地捞着猛吃。就连混在其中的一些枝条和叶子,也被他嚼着嚼着咽了下去,因为吃相难看,满脸都是黑紫色。
雷远把李贞叫醒:“含章,我们得走了。”
李贞兴冲冲地跳起来,却听雷远继续道:“你去叫上李齐等人,我们先回乐乡。”
李贞犹豫道:“宗主,既然战事已经结束,我们何不在公安住一晚,休息休息?”
雷远知道他的意思。并非李贞本人要在公安,而是希望宗主能与邻里有个往来的机会。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主公颁下任务,一时不好耽搁。”
李贞露出失望的表情。
雷远抓着他的胳臂,一直拉他到马匹边上:“休得如此作态……快去!”
李贞虽然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知道轻重,飞马离去。
雷远站在耳房门口等待。
叱李宁塔看到雷远来了,疯狂地加快了咀嚼的速度。雷远连忙向他挥手,示意不必着急。
而左将军府中,忽然有脉脉如水的琴声传了出来。
这琴声低沉而悠扬,时断时续,而带着某种特别的情绪。雷远不通音律,听不懂这是什么曲子,也分辨不出技艺高低。他只是依稀感觉到,琴曲中蕴含着的,似乎是犹豫?似乎是悲忧?又似乎带着毅然决然的劲头。
“是军师在弹琴么?”雷远问道。
一名老卒侧耳听了听,犹豫道:“想是军师在弹吧?”
偏厅以外,马良本来想求见,却停住了脚步。
他半闭着眼,随着琴声微微摇动身躯,直到余音颤抖着渐渐停歇,才轻咳一声,抬手叩门。听到里面应了一声,他才轻轻步入房里。
“孔明所奏琴音,意蕴甚深,仿佛有愁绪难以消解。”马良把手中的卷宗轻轻摆放在侧面墙角,问道:“难道,适才和续之谈论方略的时候,不太顺利?”
诸葛亮摇了摇头:“续之精明干练,极有决断,哪里会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只是……”
他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面上显出戚戚的神色:“本以为,孙刘两家能齐心协力,匡扶宇内,为汉家除残去秽。如今周郎一去,两家之间却彼此倾轧攻讦,互争雄长,再也回不到赤壁之战时同仇敌忾的状态了。”
马良道:“周郎素来咄咄逼人,此君亡故,对江东是损失,对我们来说,却是少了对手。或许此人去后,继任者将会有利于两家盟好,亦未可知也。”
诸葛亮用扇柄轻轻拨了拨琴弦,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响:“话虽如此,周郎逝世,真是天妒英才。孙刘两家仍是联盟,该有联盟的样子。季常,我打算去巴丘一次,为周郎、程德谋,以及此番作战中死去的东吴将士们吊孝。”
第二百四十七章 誓死
吕蒙形容冷峻地坐在城池以外,面沉似水。
在他眼前的,是当阳城。
从襄阳到江陵的道路,全程四百七十里。当阳以南,就是江陵;而当阳以北,经过夹石、青泥等隘口,抵达编县的蓝口聚,蓝口聚的北面便是宜城、襄阳。前日里,曹军大将乐进的数千兵马抵达青泥,昨日经过夹石。现在距离当阳城,不过七十余里,旦夕可致。
如果按照此前曹公以轻骑追逐刘备的速度,一日一夜三百余里,那吕蒙根本不会有时间来组织防御,当阳应该已经落入敌手。好在曹军此番进军甚是谨慎,他们从襄阳出发,用了六天,才兵临当阳。这样一来,吕蒙觉得自己可以战死得比较壮烈。
倒不是说,一定就阻遏不住曹军,但真的很难。
当阳城已经废弃了两年,人丁逃散一空,成了一座死城。夯土城墙也因为缺乏维护大片颓塌。从吕蒙所处的位置看去,左边的城墙塌陷了整段十余丈,几乎不存在了,右边稍微好些,有些小缺口,但也足够两三人并排进出。
还有壕沟……这座城池本来是有壕沟的,后来被填平了。吕蒙昨天安排了人手,试图重新掘开堑壕,但不得不放弃了。那些层层叠叠填塞在壕沟里的,不是土,而是人的尸体,没有任何士卒敢于开挖下去,哪怕军官们严厉呵斥也不行。
城池是这个样子,试图倚靠城池作战的将士们呢?
一个个都士气低靡。因为知晓了周郎病逝的消息,再加上此前在江南的惨痛失败,使得军中流言横生。这样的军队,仿佛断脊之犬,根本无法用来作战。
要说这样的军队,吕蒙不是没见过。有些强行征发山越青壮组成的军队,表现比这更离谱。可那时候,这样的军队只用来摇旗呐喊打打顺风仗。真正的硬仗、狠仗,有真正的精锐来打。到现在,这些就是自己仅有的军队,立身保命的家底了?
此前甘宁所部崩溃的时候,恰好凌统赶到战场喝止。吕蒙为了避免成为和甘宁一样的败军之将,费了好大的力气泅渡过江,先掌控了漂浮于江上不知所措的水军,随后又收拢了一些逃到江边的溃卒,最终转进到江陵。
这一举措,倒使他成为了荆北的三名江左大将中,唯一一名不曾失陷敌手的,还因为在败战之后维持住了南郡的局面,得到吴侯的来书赞赏,似乎有重用的意思。为此,哪怕失去了自家多年纠合的全部部曲,也是值得的。
他又想到:自家的求救文书,早就已经发出去了。援军什么时候能到?眼看曹军压境,如果还把几万人屯驻在巴丘、柴桑等地,与刘备对峙……那也未免太不知轻重了。
巴丘那里,现在是孙仲异领军,鲁子敬辅佐,这两人都不知兵,倒也罢了。吴侯在柴桑拥精锐之众,又有诸多谋臣猛将簇拥,应该会尽快赶来吧?
如果援兵不到,南郡局面就真的维持不住了。唉,相比于落到曹军手中,是不是留在南岸和甘宁那厮作伴,比较安全一点?
吕蒙感觉有些荒唐。
他压着火气,指着那段完全塌陷的城墙:“昨日不是说,要立下木栅阻隔么?木栅在哪里?”
一名吕蒙叫不出名字的军官从后面过来,大大咧咧地道:“快了,快了,昨天赶了一夜的工,这会儿将士们都累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好。”
听口音,像是庐江人。大概是此前跟着孙讨逆南下江东的老人。吕蒙知道,军中有不少这样的老资格,有跟随孙破虏、孙讨逆作战的经历,但是才能有限,不堪大用,后来都陆续外放到地方上的驻防军里,担任些无足轻重的职位。
吕蒙是跟着吴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勋,对这些老人没什么好感。他皱了皱眉:“昨夜赶工?你部不是昨日上午就到当阳了吗?”
“昨日下午到的,毕竟这次出兵太急,将士们都有些倦怠。半路上经过乌扶邑,不得让弟兄们抢掠一些?所以到得晚了。”
吕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放纵士卒抢掠,本是乱世中的常态。兵者,虎狼也,若不贪婪嗜血,岂不成了绵羊?只不过,精锐之师都是在战胜之后掳掠以筹功;似这等杂兵,倒像是掳掠比作战更重要。
不,不。这等杂兵,恐怕根本就没有想着作战。他们一看情势不对,大概就会立刻投降曹军。反正,他们在吴侯麾下是当兵,在曹公麾下也是当兵,没什么区别。
在南岸与庐江雷远作战之时,那些一看遭到夜袭,立刻就狂奔逃窜的士卒们,也是一样。就是因为这种庸将杂兵太多了,以至于吴侯虽然拥众十万,却在北受迫于曹公,在西受阻于刘备!
吕蒙看看这军官,再看看身后其余几名将校。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向那军官走近几步:“此番曹军猝然南下,南郡守军兵力不足,所以才纠合各地驻防兵力,各位,确实辛苦了!”
身后几名将校一齐笑道:“杀敌报效乃是本分,哪有辛苦。”
这些将校各自带着几百人,都是从纪南、华容等地临时纠合来的守军。吕蒙知道,这些人说的好听,一个个的都是兵油子,都是滚刀肉。自家平时只负责管理直属周郎的精锐兵力,与他们素少周旋;今日若不拿出点猛烈手段,怕是慑不住他们。
“愿意杀敌报效,便是吴侯的忠臣,很好。”吕蒙点了点头,忽然拔刀。
刀光闪处,血光暴现,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谁也想不到吕蒙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暴起发难!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有点颓丧的将军会如此凶狠暴戾!
那名敷衍塞责的军官,直到脑袋被吕蒙提在手上,脸上都还带着漫不在乎的笑容。这种笑容,配上脖颈子下面抽搐着的血管和肌肉,还有淅淅沥沥淌着的血,显得格外恐怖。
其余几名将校一齐后退了几步。有人惊叫了半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吕蒙沉声道:“周郎把南郡交在我的手里,现在却搞成这个样子。这是我吕子明无能,愧对周郎,也愧对吴侯。但是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曹军来犯,还望诸位全心全意地助我退敌。再有慢待军令者,皆如此人。诸位,我在南郡能够杀人,吴侯在京口,也是能杀人的。”
江东成例,督将居官于外,宗族子弟质任于京城。吕蒙这么说,便是谁再怠惰不力,军法不止及于本人,还要祸及家人的意思了。
一众将校悚然吃惊,纷纷道,一定竭尽全力,誓死与曹军作战。
第二百四十八章 命运(盟主加更)
说的好听,一个都不可信。
这几名将校当中,除了江左老资格武人以外,还有两个是早年投降的山越宗帅。这两个人必须控制在身边,不能放出去。
吕蒙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庄重颔首,鼓励这些人。
转回身,他就招来自家的扈从组成督战队。第一件事就是高举着那名督将的首级,将他的部下们勒令拆分,驱赶去继续制作木栅。
过程中难免起些冲突,督战队不得不杀死几名桀骜之辈。还有些士兵逃散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通常来说,敌军大至,而我方兵力不足,则死守绝无出路。至少也该拣选敢死之士,挫一挫敌军锐气,然后再深沟高垒,销磨敌人的兵力。但是靠这些人能做什么?或许只有不战,才是避免败战的唯一途径。
要不然,可以遣人联络下沮中的蛮夷,驱使他们对曹军进行滋扰?他马上又摇头,那些人,和山越有什么两样?南郡现在的局面,就连山越宗帅都有动摇,拿什么来打动蛮夷。
他又有些丧气地想到,成当战死在乐乡,徐顾和宋定也陷在江南了,可怜自己想要探看下敌军的动向,都找不出个靠谱的人来。想要亲自去吧,又担心这帮督将不尽心组织守御。
真是可笑。分明是在自家境内,己军和敌军却都心意叵测,在重重迷雾之中,能相信的还有谁?
这时候天色渐渐阴沉,黯淡的天空中云雾舒卷变幻。吕蒙伸长颈子探看,没见到前方有曹军游骑的身影。或许乐进也没什么把握,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吕蒙正琢磨不定,道路后方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急转头看去,就看到一支数百骑规模的队伍,正在急速前进。
荆襄道并不直接经过当阳城,而是在当阳城东侧里许延伸,往北经过密生栎林的长坂。骑队并无旗号,站在吕蒙和将校们的位置,只能看出这些骑士们都是精锐。
将校们一下子就欢悦起来:“这是从巴丘来的吧!是援军到了。也不知道是董将军,还是凌校尉?”
董将军指的是董袭,凌校尉是凌统。这两人带领的兵力,是目前巴丘诸军中最善战者。
有人盘算着道:“董将军和凌校尉帐下没有那么多骑兵。十有**,是吴侯本部的哪位大将!”
吴侯本部也没有哪位大将能调动那么多骑兵,除非是吴侯本人车下虎士里的骑队……吕蒙摇了摇头,吴侯对虎士们爱惜的很,不会单独将之派到战场,何况看甲胄衣袍的形制,也不像啊。
很显然,那支骑兵已经发现了在当阳城里的吕蒙所部,但他们丝毫没有停留,在双方最接近的时候,骑队中只分出几骑奔来联络,大队蹄声隆隆,继续前行。
在这个距离上,吕蒙总算看清楚了对面骑队的衣甲形制,这不是吕蒙熟悉的任何一部江东骑士,但却特别眼熟,好像什么时候见过……
下个瞬间,他简直要跳起来。能不熟悉吗?这支骑队,自己就在不久前,刚刚见过哪!
那些人,分明就是在公安城下与自己猛烈厮杀,导致奇袭公安计划功亏一篑的庐江雷氏部曲!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有什么图谋?吕蒙觉得脑子里面嗡嗡作响,额头的热汗淌了下来。
他沉声喝令:“我们回城!”
“什么?”部属们有些莫名其妙,但慑于适才吕蒙拔刀斩首的威严,每个人都赶紧跟上。
倒是有个吕蒙自家帐下扈从指着不断靠近的几名骑士:“不知是哪位大将派来联络的,我们不去迎一迎?”
吕蒙有些恼怒,提高了嗓门:“立即回城!全军戒备!”
说着他转身就走。
那名指点着骑士说话的扈从不情不愿地跟了几步,低声道:“来者乃是冯子柔啊,我认得。”
“冯子柔?担任吴侯部下掾属的冯熙?”吕蒙愣住了:“他怎么会……”
那几名骑士纵马奔行,速度甚快,这时候已经赶到吕蒙等人身后不远。
吕蒙回头一看,可不正是讨虏将军掾,颍川人冯熙冯子柔?
吴侯幕府中,有数人地位不高,却与吴侯亲厚,素来担任使者往来周旋的。冯熙便是其中之一。吕蒙还依附姊夫邓当时,就曾与他打过许多交道,两人算得上老熟人了。
当下他急步迎上前去,问道:“子柔,你为何来此?你又怎么会……你怎么和庐江雷氏的部曲搅在一起?”
冯熙满面风尘,像是急赶了许多路程的样子:“吴侯将调动大军进入南郡,唯恐缓不济急,因此促请玄德公所部先行来援。玄德公自然就急调了雷续之来此。军情紧急,我便随着雷氏部曲一同行动。”
吕蒙不禁愕然。
恐怕不是吴侯促请,而是玄德公提出动兵以后,吴侯不得不认可吧。
随即他也明白了吴侯令冯熙前来传信的意思。虽说两家不久前才杀得你死我活,可是一旦曹军南下,那可是所有人的灭顶之灾,非同小可,便是再大的仇怨,也得放下。吴侯担心自己身为江陵守将,因为旧怨而不能与玄德公所部和衷共济,所以特派冯熙来前线护军。
冯熙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听说此前吴侯与淮南豪右联盟往来,便是冯熙负责的,这样一来,两头都有熟人,有什么需要沟通联络的地方,他都可以出面。只是,或为仇雠,或为盟友的主动权竟然掌握在了玄德公的手里,这感觉可太古怪了。
“子柔,我们且回城中歇息,这些日子局面变化太快,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要向你请教。”
冯熙从早就累坏了,连声道:“好,好。”
两人并辔行了几步,吕蒙又问:“此番前来的庐江雷氏部曲,是何人带队?他们此去,要做什么?”
“便是奋威将军雷远亲自领兵,他们在江陵城下歇过马,这是要一鼓作气往夹石方向,看看曹军的动向。”
雷氏部曲骑兵甚多,进退快捷、离合不定,确实可以探查曹军。吕蒙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奋威将军?此人这就升官了?”
“咳咳……便是因为在公安城下的战功。”冯熙低声道。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踏着荆州吴军的腰杆子,成了有名号的二千石将军。这样的职位,整个江东武人都没几个及得上。
吕蒙想了想,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因为杀死姊夫手下的小吏,只能在讨逆将军身边担任侧近,聊以栖身。果然,人的命运啊,固然要靠自己的努力,但也……
“唉……”
吕蒙吐出一口浊气,策马当先入城。
第二百四十九章 陈武
雷远与诸葛亮商议了此后的行动计划,两人分头行事。
诸葛亮径往作唐去与玄德公汇合,参予到两家的正式谈判中去,而雷远折返乐乡,重新拣选了五百精骑,从百里洲方向陆续渡江。
渡江的过程中,有江东水军巡哨的小船远远监视着。连番立功获胜的骑卒们向着小船尽情呼喝挑衅,但并没有引来水军大舟拦阻。很显然,由于周郎、甘宁、程普和一大批的中坚将校或死或被俘,东吴水军群龙无首,失去了必要的斗志和行动力。
数十艘小船往来载运,花了一天时间过江。过江以后又要安抚马匹,额外耽搁了半日。
庐江雷氏本身的战马数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这次行动了。这时候渡江的骑队里,有将近半数马匹是诸葛亮从公安城里搜罗来的。
战马是很精贵的,也很敏感。这些日子的高强度作战,已经使得不少战马生了病,还有很多马匹掉膘。因为疲劳的关系,马匹会变得焦躁不安,有些甚至不肯上船下船,平添了很多麻烦事。
也正因为这一耽搁,骑队赶到江陵城下时,错过了已经率部前往当阳的吕蒙,遇见了从柴桑火急赶来的使者冯熙。
雷远便请冯熙出面,征用了粮秣物资,随即北上。
抵达当阳时,冯熙前去联络吕蒙,雷远继续向前。
雷远并不急于和吕蒙碰面。经历过此前那场厮杀以后,只有傻子才会把对方当做可靠的盟友。这时候与其汇合吴军,倒不如先行探查曹军,将三方态势尽数掌握以后,再作下一步较具针对的打算。
这个时候秋意渐渐深重,路边的草木现出些许枯黄色,策马奔走时,呼吸的空气也开始感觉到凉意。在春季和夏季连绵雨水中泡软的地面重新变得干燥坚硬,战马奔腾其上,激起滚滚烟尘。
江陵和襄阳之间,一派平野,并无山川险要之所,但林木非常繁茂。古时候荀卿议兵,说楚国“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所谓“邓林”,便是荆襄之间广袤无垠的林地,哪怕经过了数百年的开垦砍伐,一眼望去,仍然苍苍莽莽。
林地间有一处长约二十余里,宽约两三里不到的平缓坡地,当地人称之为长坂。当日曹公麾下精骑五千,便是在此地追击到了玄德公和追随他的十余万百姓,一举摧破了玄德公的直属兵力,大获人众、辎重。虽已时隔两年,骑队们沿着长坂一路行来,还能在荒草间看到断碎的森森白骨,可以相见当时的惨状。
沿着长坂行约数里,前方斥候来报,前方曹军大队掩至。斥候们且与曹军探马交手,因为双方都是进退如风的侦骑,彼此互相射了几箭,俱无折损,各自打马回报。
雷远勒缰立马:“曹军如何?”
斥候道:“因为敌骑甚众,抵近不得。粗略看队列的长度、踏起的烟尘,步骑混杂,约在一万上下,行军极有秩序。队列最前方有一大纛,上书:折冲将军。宗主,来的乃是乐进。”
一万人的规模,乐进本人领兵。这支部队,想必比吴军的一万人要难缠些。乐进也是起自行伍、每战必先登陷阵,以骁果显名于天下的大将。这是强敌,而如果任凭这强敌挥军南下,必将对荆州局势,造成颠覆般的变化。
雷远又问:“曹军的哨骑如何?”
答曰:“不仅数量多,兼且兵强马快,不可小觑。”
雷远微微颔首。
因为此番雷氏部曲动用的只是骑队,因此郭竟、王延、丁奉等将都未随行,跟在雷远身边的,乃是邓铜、贺松和任晖。
邓铜在上次作战中负责隔断东吴水师与地面部队的联系,苦战半夜之后,胸、肩多处受创,雷远本打算让他休息。但他抵死不从,还是跟着来了。此刻邓铜挥退这骑卒,嘿嘿笑了几声:“可惜,可惜。本以为,咱们可以半道伏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雷远当然知道,邓铜是在开玩笑。
此前在公安城周边,雷氏部曲可以自如伏击程普所部,靠的一是熟悉长江水文和周边地形的向导,二是骑兵往来如风,可以快速调动,及时进入预定阵地。在这里,曹刘两军都是客军,而双方都有大规模的骑队,于是谁也做不到遮断战场。想要阻碍曹军,得有其他的办法。
雷远一笑,答道:“我们又不打算与曹军恶战,只需要迟滞他们的进军速度罢了,谈什么伏击?只不过,老邓,我忽有一策,你看看是否可用?”
说着,雷远放低声音,向邓铜略略说了一遍。
邓铜吃了一惊:“奶奶的,这可有意思极了。”
雷远再看其余数将:“你们以为如何?”
贺松沉吟片刻:“试试也好。就算不成,也无妨碍。”
任晖道:“我是庐江人,随宗主同去。”
“那么,老邓和老贺整队列阵,按我说的稍加准备。我与景叔领些人,再往前些。”
邓铜、贺松均道:“请宗主小心注意。”
雷远点了点头。
于是整支骑队分为两股,四百余骑留在原地,雷远、任晖带着数十骑继续向前。
长坂两边都是不适合骑兵奔走的林地,曹军侦骑只在两三里的正面游走,很容易就发现了雷远这大摇大摆的一行人。
须臾之间,哨声此起彼伏,曹军侦骑慢慢围拢,由三五骑一组,汇合成十余骑的小队。形成小队之后,侦骑胆气便壮,有一支小队绕着雷远等人徐徐走了半圈,忽然吆喝一声,斜刺里冲撞过来,看其来势,大约要从雷远身侧七八丈的距离掠过。
雷远勒缰立马,丝毫不动。
随行的骑士们既无惊惧紧张的神色,也不做什么蕴含敌意的举动,而骑队严整如前。
曹军的小队骑兵斜斜掠过以后,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又兜转回来。有个军官模样的骑士催马直冲过来,用鞭梢指着雷远等人,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就在他呼喝的时候,任晖大喝一声,纵马前突。
任晖的战马虽是精选过的良马,从静止到加速总也要相当的时间,正常情况下,断不能追及曹军骑士。可这曹军军官本身纵马正向冲来,又在挥手指点,疏于策骑的时候,于是竟被任晖突入身侧,一把拽住他的发髻,猛地拖下马来!
其余曹军骑士惊怒交加地吼叫,拨马相救不及,便纷纷张弓搭箭来射。任晖一边提着那曹军军官的发髻,将之拖行于地面,一边俯身避箭。有几支箭射在他肩头和后背的铠甲,铮铮地弹开了。
转眼间任晖返回己方队列中,将那曹军军官提到雷远面前。几名扈从分别制住他的两只手,曹军军官大恐,疯狂挣扎着,以至于头皮都被撕裂,满头满脸是血。
雷远俯下身看看,沉声道:“不杀你,莫慌!你去告诉乐文谦,吴侯麾下,扬威中郎将陈武在此!”
第二百五十章 惑敌
“扬威中郎将陈武?说要找我阵前叙话?”
乐进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
“是……”那名被擒的曹军军官深深俯首。
乐进身材矮小,在武人当中相貌和体格都不出众,脸色泛着焦黄,但眼神很锐利。他在数十名将校簇拥之下,顶盔贯甲地踞坐着,便显示出强烈的压迫感。当他沉默的时候,眼前的曹军军官将脑袋重重砸在地面,哪怕已经呼吸不畅,也不敢抬头。
过了一会儿,乐进语气平缓地道:“东吴重将必是有备而来,你们失手也是难免。你下去休息吧。军正且记下大过一次,罚二十棍……今后上阵,莫要再如此轻佻。再堕我军威风,定斩不饶!”
那军官不敢多言,只连连叩首,手脚并用地退了开去。
乐进向身旁一人看了看,笑道:“我是行伍出身,深知将士们的不易。所以有时候本该加以重责,总是心软放过。伯宁公莫要怪我乱法。”
在乐进身边,有个身披戎袍、面相精悍的中年人,此人非同小可,乃是原任奋威将军、驻守当阳的满宠。此前群贼勾连东吴,横行于汝南一带,满宠受命出任汝南太守,压服各地反乱。后来因为东吴力量收缩的关系,汝南渐渐安定,满宠便重新出任奋威将军,暂时在樊城重立军府。
之所以在樊城,皆因曹仁突出江陵北撤以后,此前满宠驻守的当阳,也成了被放弃的若干个据点之一。而继曹仁之后负责荆北战事的乐进,并没能收复这些据点。
此番乐进领兵南下试探,满宠也带了几名部下随同前来,说是要重新踏勘南郡的地理形势。乐进对这位曹公极其信重的干吏有几分忌惮,沿途对他十分客气。
听得乐进如此说来,满宠的嘴角撇了撇:“纲纪为大将所用,而非大将为纲纪所限,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乐进放下心来,起身道:“我们去见见那个陈武!”
满宠也起身上马。
两人的神情都有些郑重。
而当他们两人抵达军前,看到那支拦在长坂的的骑队时,就更加郑重了。
这支骑队大约百人,都是精锐,人和马都风尘仆仆,也没有携带旗帜,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来此。看骑队的甲胄和戎服形制,也与吴军一般的规格不同。
骑队的首领,是一名年轻的骑士。他的眉眼隐藏在深深的盔檐下,乐进只看到他下颚留有胡须,两鬓至腮也有密集的胡渣;虽然只带百骑面对大军,此人的身形却很放松,动作也从容不迫,好像真的是在等待乐进出阵来聊天叙话。
乐进听说过陈武这名字。此人是孙权麾下猛将,部下多庐江人,号称所向无前。近年来,此人督领孙权新设的五校亲兵,通常随同孙权,所以少有上阵的记录。据说,这五校亲兵,乃是孙权仿照雒阳五校设立的精锐部队,或许眼前这些,便是其中一部吧。
此前探子禀报,吴侯的主力如今在柴桑、巴丘与刘备对峙,江陵附近只有少数吴军。可眼下此人却带领百骑挡路,莫非东吴援军已经赶到?
一名小校道:“将军,我看此人是虚张声势。我们何必理会他,催动兵马上去,保管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乐进呵呵一笑。
另一名小校忽然道:“此人来得很奇怪。”
乐进侧过脸:“哦?”
小校谨慎地说:“搞什么阵前通名邀谈,像是特意诱引我们的注意力。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莫非,吴人援军已到,并且派出偏师抄截,试图抢夺我们的车马辎重,吃掉我们?说不定这林间有荒僻小路,我们没有发现?”
乐进想了想,向左右道:“你们先将兵马做迎敌的部署,以防万一。然后多派侦骑,嗯,再散出些精干步队,向东西两侧的林地里哨探。我出阵去,与他谈谈。”
“是!”
乐进带着侧近们提缰向前,来到距离敌方骑队不远处。他的侧近们自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但为了防备敌骑再行偷袭,也并没有靠得太近。
他淡淡道:“我是乐进,你便是陈武?”
“正是!”对面的骑士拱手道:“久闻公之大名,今日有幸相会。”
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年轻,但确实是庐江一带的口音,也颇具军将的威严气度。乐进颔首为礼:“阁下来此何事?”
“听闻将军有意南下,特来为将军送葬。”
闻听此言,己方的将士们一齐大怒喝骂。
双方鼓噪着互相辱骂,彼此挥舞刀剑逼近。
而乐进的额头也有青筋一跳。开门见山就骂街的吗?他简直想要立即挥军出击,将眼前这人踏进泥里。但他很快就提醒自己: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执掌一军的大将,更不能因为一句辱骂而失去理智。
问题是,吴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虚张声势,为什么要这样刻意激怒己方?如果是刻意诱敌……吴人的胃口,又有多大呢?
他丧失了继续谈话的兴趣,拨马回头。
转回自家阵中,却见那些吴军骑兵还在原地。一个体格雄壮的骑士甚至逼到近处,大声骂骂咧咧,甚是粗鄙。
乐进随手指了一名小校:“这些人言语无礼,我深恨之。你带两百骑去,杀了他们。”
小校斗志昂扬,唿哨一声,引了本部骑兵驰骋而去。
满宠从后面过来。
他的骑术不佳,所以从不参与这种阵前直对的场合,只问道:“如何?”
乐进答道:“像是在刻意诱敌。想要吸引我军之一部轻率前出,寻机歼灭。”
乐进老于行伍,各种各样的计谋见得多了。这种无日不战的大乱世,纯粹猛冲猛打的莽夫早就死得尽绝,能够一次次出生入死进而成为大将的,没有傻子。
面对这种情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出一支小部队去投石问路,只要敌人作出反应,也就暴露了他们的意图。适才派出的两百骑,便承担这个任务。这两百骑难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但为了探明敌人动向,这点损失,乐进承担的起。
两人不再多言,看着骑兵们向敌人冲杀呼喝,当敌人迅速撤退的时候,他们顺着长坂一路追杀,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大片林地之后。
“撤得也太快了,一定有鬼。”乐进说道。
果然片刻之后,骑队又折返回来。
原本领头的小校没有回来,带队的是另一名骑兵曲长。去的时候两百骑,回来了一百二十余骑,人人身上染血,好几个丢盔弃甲,披头散发。
骑兵曲长跪伏于地禀道:“追过数里之后,果然撞见吴人伏兵,先是骑卒四面包抄,数量不下五百,都是善战的精锐。两侧林中又有大队步卒待发。因为众寡不敌,我们且战且退。撤退的时候,听到吴人纷纷说,本想诱引猛虎,孰料只来了一群鼠辈。”
果然如此。
乐进微有自得,瞥了一眼满宠,心想,原来吴人也知道我是虎将。
他挥退骑兵曲长,转向满宠:“陈武是江东五校的督将,他必是带了孙讨虏的本部精锐来此,否则断然拿不出五百骑。”
满宠沉吟道:“吴人来得甚快,但总兵力未必很多?”
这是由敌军作战意图倒推出来的。因为吴人的兵力,只够伏击急进的一部,所以才大费周章地遣人诱敌。如果真是吴侯本部在此,就完全可以潜伏在长坂尽头,打一个漂亮的包围战。
“有可能。看他们连旗帜都不备,显然是昼夜兼程、轻装赶来,或许我们还有机会……”乐进说了半句,又摇了摇头。
以吴人舟师的运输能力,只要第一批援军赶到,后继就会源源不断。若是强要南下,说不定真的会陷入吴人大军之中,遭受惨痛损失。
“先暂缓进军!”他做出了决定。
在距离曹军十里左右的位置,斥候从树上下来:“宗主,曹军停止前进了。”
雷远微微点头,向着身边的部属们说:“怎么样?”
邓铜撮了撮牙花子:“没想明白,宗主,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夷陵
邓铜是真不明白,一众部下们有的明白,有的装明白。
这大概是近来最糊涂的一仗,明明只是突击了敌人小股骑队,造成敌方死伤不过数十,己方其实也死了七人,伤了三十余,这怎么就能让上万的曹军止步?
雷远倒不介意为将校们解释解释。
玄德公对荆州已有鲸吞之势,而自家的实力也必将上一个台阶。由此,也就对雷氏部曲军官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们中的少数人,能够跟上形势,展现出承担重担的能力,但更多的人会被惰性所控制,不思进取,用一刀一枪拼杀的经验去应对新任务……那样一定会出大事。
雷远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形,所以他不断地抽调部曲中的人才担任扈从,使扈从们跟随自己,开拓眼界,然后再返回到军中,把新的见识、新的想法扩散出去。但这样还不够,像是邓铜、贺松这样的军官们,经历非常丰富、战术指挥和判断也很准确,但脱离了战场以外,他们的思维未必及得上后世一个普通学生。
这就需要雷远抓住一切机会,向他们传授。有些东西,真不是能够懵懂得来的。
倒不是雷远傲慢自矜,毕竟两世为人。他所经历的教育、所接受的信息,使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复总结、归纳、分析、提炼;进而从一次次成功和失败中提升自己,从一个战场上的新手,渐渐成为能够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将才。
眼看清理战场已毕,雷远叫众人起身上马,沿着来路折返。
因为多了数十匹战马,队伍的声势比原来煊赫许多。
雷远一边策马,一边徐徐问道:“身为武人,不可不知兵法。兵法当中,对谋取胜利的方式,有三种说法,你们可知道?”、
部属们当中,李贞、贺松读过一些兵法,其他人几乎全无接触。但就连李贞、贺松也茫然摇头,于是众人都道:“请宗主指点。”
雷远道:“其一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能够修甲兵、缮战具、上下同欲,进而对敌人形成以镒称铢的巨大优势,迫使他们屈服,这是全胜,是最好的。其二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敌方的一举一动和影响战局的各项要素皆在我掌握之中,那么自然而然就能做出正确决策,沙场破敌。”
他想了想刚才的情形,继续道:“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很难做到一、二两项,怎么办?那就需要用第三种方法来击败敌人……”
李贞立即道:“我知道了,第三种方法便是像刚才那样,以诡道致胜,以欺诈制敌!”
“说得很好。”雷远颔首:“用欺诈制敌,那就是蒙蔽敌人,进而迷惑敌人,最终诱导敌人。就像刚才那样,我们并没有直接告诉敌人任何东西,但我们精心安排了几项细节,使得敌人在此基础上,自然而然地拼凑出了他们自以为正确的判断……当然,这样的手段只能用于一时,但我们本来也只需要争取一点点的时间,对么?”
贺松思忖着道:“宗主的意思是,吴侯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到那时,就算曹军进兵,也无须我们再操心?”
“是啊。”雷远微笑道:“吴侯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控制荆州了,但他总还会努力一下的。我们要相信吴侯啊。”
雷远在来此之前,与诸葛亮进行过反复的推算。吴侯性格刚勇,遇强愈强,哪怕失去了最可靠的统帅,也绝不会轻易表现软弱。这时候南郡、夏口两地曹军的调动,正撞上吴侯急于示强的心态,两家十有**会斗上一场。
雷远只需及时将力量投送到峡江一线,就可以坐观两家恶战。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浑水摸鱼,捞些额外的好处。之后再看孙刘两家、孙曹两家之间的情况变化,做适当的行动。
说话间,骑队再度经过当阳县城。
前次经过的时候,城池内外乱哄哄的一片,简直看不出有形成防御的可能,这会儿再来,士卒们倒有了几分严阵以待的样子。当骑队靠近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些弓箭手在城墙上作出威吓姿态。
吕蒙不愧是东吴重将,哪怕在这样的逆境中,也已经竭力做到最好了。
这时候冯熙应该也在城里。按照两人此前的约定,雷远应当入城与之相会,再和吕蒙共商接下来的战守策略。
但雷远没打算入城,他更不可能与吴军共同作战。
适才一行,已经替吴人争取了一两日的时间。作为盟友做到这份上,便足够了。接下去吕蒙该怎么整顿城池守御,怎么应付后继的曹军,他又会给吴侯献上一个怎样的烂摊子,都和雷远没有关系。
这一两日的时间,也是雷远非常非常需要的。按照事先的安排,由巴丘坐船来的冯习、霍峻、向宠、杜普四将,将逆流而上,于今日晚间抵达夷道稍作休整,后日渡江抵达夷陵。
只要抢在孙、曹两家之前占据夷陵,则西面峡江诸城不攻自落,而通向益州的、最终要的一条通道,将会完全掌握在玄德公的手中。而雷远现在的任务,则是配合船队夺取夷陵;至少,控制住夷陵城外的渡口,以便大队人马登岸。
为此,雷远带着五百骑兵昼夜兼程,在枝江县城附近渡过沮水,然后在乡导带领下,沿着蜿蜒起伏的山峦谷地疾行,每日都奔走一百余里才休息。
随着他们一路往西,地形愈来愈高耸深险。有的道路两旁,山壁仿佛直立着一般,而岩壁上还有千百年生长出的苍虬古木,树枝交错着,遮蔽了阳光,好像马上就要兜头盖脸的坠落下来。
起初沿途还看得到零星的村落,没过多久,人类活动的迹象就消失了。只有无数山头绵延连接,一条原本开阔平坦、现在到处坍塌失修的道路起伏向西。当骑队奔驰在道路上的时候,马蹄声在山间峭壁往复震荡出回响,有时候引起深山中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怒吼示威,又被秋风激起的林海涛声掩盖。
这样的强行军,对人、对马,都是沉重的负担。好在雷氏部曲们大都是苦出身,多年来习惯了艰辛劳碌的环境,身体底子不错,忍耐力也很出色。只有少数伤兵实在坚持不住,雷远将他们分成几批,安置在路边能够避风躲雨的地方,承诺战后会尽快来接应他们。
因为人少了,战马虽然也有生病或者在山路中崴脚、伤蹄不能坚持的,但还够用。
比较意外的是邓铜也成了被安置的一员。因为长途策马,导致他的两处伤口迸裂,越来越恶化。邓铜起初坚持着,后来鲜血透过包扎的布带渗出来,又淌到马鞍上,被他的得力助手刘七发现了。经过一番争执以后,刘七带着几个部下,把竭力反对的邓铜按倒在一处废弃的亭舍,过程中还被暴怒的邓铜咬伤了耳朵。
群山间的行程在第三天清晨结束了。
向导指着前方,大声道:“雷将军,你看,这就是夷陵城。”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夺营
为了绕过东吴沿江设置的哨卡,避免节外生枝,雷远等人沿着接近临沮的山间道路行进,经由赤岸渡过沮水,在山中直接趟过善溪,最终绕过虎牙山的东麓,抵达夷陵所在的小块江畔平野。
沿途所经,莫不是险狭深山,丛蔚竹木,有时候道路狭窄到战马只能首尾依序而行。
向导说到了,将士们便兴高采烈地紧走几步,向外探看。
下个瞬间,清晨的阳光就洒落在了他们疲惫的脸上。众人站在豁然开朗的山势底部,谁想要张嘴,就会被群山间奔涌的大风灌进嘴里,于是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极目远眺,湛蓝天空下耸立着一座座白雪皑皑的山巅,就像是一个个白发的巨人,亘古以来就沉睡在那里。而他们的身躯像是通天彻地的屏风那样,横阻在天际,仿佛那里是世界的尽头。
而弯弯曲曲的大江,就在千万座苍莽大山中汹涌穿行,沿途挟裹着惊涛骇浪,在荆门山和虎牙山之间硬生生撞出了一个豁口,轰然倾泻向东。
在这壮阔浩瀚的大自然中,夷陵城只是群山间不起眼的小小一点罢了。
站在前排的将士们被这宏大的场景震慑了,他们愣了一会儿,又被后方的将士推动。一行人最终借着林地的掩护,跨过两道阶梯型的土坎,下到被几处小山包环绕的地势较低洼处。
到了这里,视线又被山林所遮蔽,大江和群峰都看不到了。
林木间堆积着厚厚的落叶,人和马踩踏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有腐烂的味道从落叶底部泛起来,不远处的鹿群被人马惊动,呦呦地叫着,头也不回地跑开。
在林地中行进了大概半个时辰,前方隐约听到人声。雷远令将士们原地等候,亲领扈从、向导向前。
没走几步,眼前出现一条河流拦路。在河流的对岸,可以看到道路、营地、仓库和码头,偶尔有几个卫兵在房舍间往来走动巡逻。更多的是平民,他们和卫兵似乎很熟悉,走过时会闲聊几句。
看卫兵的姿态,一个个都很疲沓松懈,可以感觉得到士气低落之极。毕竟拒守此地的主力已经被甘宁尽数抽调,然后又遭逢败绩,包括甘宁、李异、袭肃等将领全都下落不明。留在这里的还有多少人?能有多强的斗志呢?
在很长的时间里,雷远总是面临敌人的强兵猛将,难得有如此巨石压卵的势头,让他感觉有些不习惯。
“这是临江河。”向导打断了雷远的思路,他接受说:“秋天里,这一段河水很浅,而且水下的砂石细碎平坦,可以策马趟过去。过河以后那一片,是甘宁安置益州降人家眷的地方,那些卫兵也是益州人。越过这片营地,后面有大路通向城池。”
雷远点了点头。
夷陵城就在营地后方地形略微高处,有几条斗折的道路穿行于起伏岗峦,把营地、码头和城池连接在一起。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城池的守御情况,只觉得城墙很低矮,本身规模并不大。
倒回头来,首先得拿下码头。
夷陵城的地理位置重要,并不仅仅体现在扼守峡口群山之险,还与大江的水文环境密不可分。
因为荆门、虎牙二山的扼守,大江突破山峡以后,于此地再度急剧收窄,最窄处只有里许,因而江流湍急汹涌。水面下又有叫作虎牙滩的连绵礁石群,船只触之则沉,绝无幸免。
在这样的环境下,由江岸到水面、由水面到江岸,也是很困难的。从上游往下游的船只如需休整,通常会在北岸的夷陵城下,以临江河的码头作为停靠之处;而下游往上游的船只,则在南岸的夷道城修整,停靠丹水码头。
此番冯习等四将搭乘荆州水军的船只逆流而上,将会先抵夷道,然后下船沿着江畔道路步行,抵达孤山以后,在水势平静处换乘小舟渡江。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绕开荆门虎牙之险。
荆州水军的家底远不如江东那般厚实,不到万不得已,都应避免险航。
但乘坐小舟的话,每次运输的兵力有限,所以抢在守军之前控制码头渡口,确保渡江顺利,就很重要了。
“具体在哪一处蹚水过河比较容易?”雷远问道。
向导指了指脚下:“就从这里,然后向对岸那三棵老树并排的位置。这一段水深不会超过两尺,对面全是缓坡,也容易上岸。”
雷远问部属们:“都听清了?”
贺松、任晖、刘七等人一齐点头。因为邓铜不在,他的部下现在都交给了刘七这个匈奴人。
“那就按照此前计划的,景叔,你打头。接着各队依序过河,动作要快。”
任晖应了一声,自去集合部众。
从昨天开始,他这一队骑卒就换上了缴获来的吴军骑士袍服。因为吴人骑兵甚少、作战中又有损坏,所以打扫战场以后只凑出二十来套可用的,形制还不统一。此前跟随雷远威吓乐进的时候,他们用了一次,似乎勉强起了一点作用;这会儿正好再用一次。
片刻之后,任晖大声催马,带着数十骑跃入临江河中。
冰凉的河水使得战马猛地打了个喷嚏,前蹄连连跃起,任晖勒着缰绳,轻轻抚摸马颈,使这位好伙伴冷静下来,继续渡河。
没过多久,骑队就越过河水。在骑兵们趟水的过程中,有些居民模样的人诧异地抬头来看,发现是熟悉的装扮之后,又放松下来。还有人露出期盼的神色,大概以为这是哪支渡江作战的部队成功撤退回来了吧。
直到任晖等人登岸,营地方向才出现几名士卒,一边叫嚷着,一边走过来。
“我们是吴侯的部下!奉军令来此!”任晖应付着喊了几声。
百余骑向营地方向直冲,距离那几名士卒越来越近。
当双方靠拢的时候,几名士卒赫然发现,只有前队少部分骑兵穿着吴军服色,而他们手持刀剑杀气腾腾的姿态,绝不是自家的部队。
但已经迟了。任晖正纵马从他们身边掠过,随手提起系在马鞍旁的短戟敲了下去。沉重的短戟借着战马奔腾的速度,砸在一名士卒的头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那士卒仰面倒地,头盖骨碎了,鲜血和脑浆喷涌而出。
他的同伴们也随即被杀死,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顷刻之后,上百名骑兵撞碎营地外围的围栏,直冲进军营里。
军营的规模不小,各处设施营造得也很用心,可是里面的人很少。除了最大的一处营房里立即有数十人手持武器冲出来,其它各处,只有惊恐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太容易了。”任晖对自己说。
任晖和他的部下们顺着军营里的道路往复冲杀,很快就把少量敢于抵抗的人杀死。更多的士卒直接就投降了,根本没有抵抗的意思。他随即分派部下们控制码头和仓库。
这时,后继的骑队陆续渡河。任晖催马赶到路口,想要迎接雷远进入军营。却见骑队丝毫都不停歇,直接向夷陵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劝降
任晖这才注意到,码头和营地里发生的战斗并未惊动夷陵城,这座城池简直毫无防备,仿佛本来就在等待他的新主人。
这使得做好恶战准备的任晖有些无聊,他向远去的骑队挥了挥手,兜转回来向部属们嚷道:“好了,把俘虏们都好生看管起来,别再吓唬他们啦!”
适才的战斗并没有造成多少死伤。这座营地里,能够提刀作战的人比任晖想象的更少些,一处处房舍里,住着的都是士兵的家属。现在骑兵们正策马奔走在房舍间,把人们赶到营地中央的广场,然后把少量青壮年男子和老弱妇孺分开看押。这个举措难免伴随着凶恶的威吓或鞭打,使得妇孺们误以为骑兵将要杀人,纷纷哀号求饶。
任晖连忙派了几个部下出面,大声宣布己方乃是玄德公的部下,此来并无意杀戮,只需要青壮们帮忙去码头收拾,迎接后继的大部队到来。于是营地里渐渐恢复安静。毕竟这些都是益州逃人,对吴侯并没什么忠诚可言。
与此同时,雷远和其他的骑士们策马向着夷陵城的方向前进。
本来他的目标只是临江河码头,但夷陵城既然空虚无备到了这样的局面,那也不妨直接拿下,不必非得等到步卒大队汇合。
他并没有策马狂奔,而是控制着速度,使得整支骑队保持不疾不徐的压迫感,也使战马不会太过疲惫,保有能够猛烈冲刺的体力。
·城池里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支骑队。城头上出现人影绰绰,往来奔走呼喊着什么,还有一些士卒从城门洞里出来,排成了几列松散的横队。有个军官一边出来呼喝,一边指挥着其他人,从城门两边搬出拒马。
然后马队驰过,拦在城门口的横队就像被洪水冲击的堤坝一样,瞬间溃散了。好些人大声惨叫,随即叫声又戛然而止。骑队们毫不留情地践踏过去,铁蹄所过,血肉四溅。
象征性的防御甚至没有起到象征性的作用,直接就被粉碎。当后继骑队不断越过城门,残余的守军个个都脸色惨白,他们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也就没人理会他们,直到堕在骑队最后的几人向他们喝道:“不想死的把武器丢下!双手抱头!到这里跪下!”
他们立即丢弃刀枪,用膝盖挪到骑士指定的位置,驯服地跪好。
进入城池以后,雷远对李贞做了个手势。李贞随即举起手中的长枪,左右横摆。
因为此行是轻装前进,骑队没有携带专用的军旗,李贞和李齐二人在长枪前段扎着赤色的三角型小帜,作为指挥号令所用。随着赤帜召展,骑队中分出两队沿着城墙左右包抄,又一队翻身下马,杀向城头。其余人继续向前。
夷陵城是座小城,格局也简单,进城以后看到有座高大的建筑矗立在西北角,那便是官衙,距离城门只有数百步而已。
官衙四周也有墙垣,并且比城池外围的墙垣更加厚,更加高大。
这时候骑兵大举入城,马蹄轰鸣声和喊杀声此起彼伏。官衙里的人总算被惊动了,在满城的喧闹中,有人嘶声大喊着:“有贼人入城!关上门!守住官衙!”
“快冲!冲进去!”雷远略抬高些声音。
李贞和李齐同时把长枪向前斜指。整支骑队同时发出呐喊,加速催马。
官衙的厚重大门正在慢慢合拢。
雷远身后有些带弓箭的骑手张弓搭箭,把箭矢雨点般泼洒过去,绝大部分伴随着“笃笃”连响,射在大门上,只有少数几支从两扇门当中射入,激起几声嘶叫。
大门继续合拢。如果未能一鼓作气冲破大门,之后再行强攻,可就有些麻烦。
雷远微微皱眉。
这时候贺松向身边一名部下挥了挥手。
这名部下立即从袖中抖出深色的厚布,蒙上了战马的眼睛,然后猛烈地叱咤催马。几个呼吸之后,他就猛撞在了只差一线尚未合拢的大门上。
以战马的重量,在加上全速奔驰的冲击力,绝不是门后面的人能够抗衡的。轰然大响之中,两扇大门猛烈地迸开,一扇敞到了半开,还有一扇的铰链裂开了,歪歪扭扭地倒了下来,压住了好几个试图关门的人。
骑队继续向前。
当雷远冲过大门的时候,发现战马已经筋断骨折而死,而那名催马撞门的骑士在战马撞击大门的瞬间纵身下马,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碰到墙上才停;虽然灰头土脸,但向着骑队连连挥手,居然安然无恙。
“好身手!”雷远策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禁赞了一句。
贺松面有得色地道:“宗主,这都是当年在江淮间袭掠坞壁的老套路啊。”
这时骑队不断冲入官衙中,激起扬天尘土。聚集在大门后方的敌人眨眼间就被冲散、被撞倒,后方又有敌人狂喊着飞奔过来支援。骑士们不住地刺杀挥砍,将敢于反抗的敌人杀死。
开阔的庭园里挤进了许多人,彼此挥砍、刺击、格挡、冲撞。他们的盾牌和甲胄被锐器撞击着,发出连绵的响声,时有鲜血四溅、吼叫连连。顷刻间双方各有数人横尸就地。
骑兵们失去了奔驰冲击的优势,一时间难以取胜,后排的骑兵们纷纷下马,从前排的缝隙间冲上去厮杀。而李贞带着一些部下们,从耳房攀上墙垣,然后跨坐在墙垣上,向官衙内部放箭射击。
官衙中人虽然坚持抵抗,可是他们的数量终究无法与庐江雷氏部曲相比。他们当中最勇猛的、一个体格强健的年轻武士往复奋击,两次迫退了骑士们的攻势,最后被李齐领着枪矛手包围,身上透了几个血洞,倒地不起。他的部下们也陆续被杀死杀伤。
这年轻人一倒,其余人薄弱的防线随即土崩瓦解,顷刻间正门、二门接连失守。剩余的人一直退到后方的屋舍里,被下马的骑兵们重重围拢。
不过,这种坚韧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仿佛拒守在官衙里的这批人,和城池里的松散守军根本不是同一伙。说来有些奇怪,甘宁已经抽空了夷陵等地的可战之兵,但眼下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雷远在正厅前方下马,直接踏过堂前台阶,穿过开敞阔大的正堂。待要再向前进,贺松阻止道:“宗主,莫要再靠前了,小心冷箭。”
雷远点了点头,依言站在原地:“你去告诉他们,左将军、荆州牧遣军来此,凡抵抗者,都是逆贼。立即弃械投降,可免一死。”
贺松前去传话。
后方屋舍处杀声立止,有人长叹一声,发出号令,随即便传来丢弃武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骑士们簇拥着两个人,返回到厅堂里。
一名颌下三绺长须的老将,还有一名三十岁出头的文士。
老将倒还罢了,面容颇带风霜之色,颌下须髯斑白,神气有些怠惰。而那文士的个头很高,肩膀宽阔,从走动的姿势来看,显然身怀武艺。虽说此刻性命掌握于他人之手,但他并不显得非常惊惧,反倒顾盼左右将士,双眼非常有神。
第二百五十四章 正方
雷远此来夷陵,事前当然做过功课。
此前与吴军作战所得的俘虏,大部分都缴了械,送到公安城下统一安置,作为此后谈判所用的筹码。但是也有些落在雷氏部曲手中,雷远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了夷陵的现状;也了解了,何以甘宁在东吴诸将中始终是一个异类。
自从中平五年刘焉入蜀,益州就始终处在动荡不安的状态中。待到刘焉本人在内忧外患中病死,其子刘璋继位,面对的局面更加艰难。
短短数年间,仅在益州东部的巴郡,先有豪强甘宁、沈弥、娄发接连荆州别驾刘阖,起兵叛乱不成,逃亡荆州;随后,讨平甘宁等人叛乱的征东中郎将赵韪本人叛乱未遂,被部将庞乐、李异攻杀,而庞乐、李异因为此举反遭刘璋猜忌,于是集兵秭归一带,不再返回成都。
前后两批益州人共同盘踞在峡江深险之处,依违于荆益两州之间。其中的佼佼者甘宁不愿长久沦落,遂领僮客八百投奔刘表,经历多番波折以后,才随着江东大军杀回夷陵。
甘宁回到夷陵的时候,正撞着刘璋派遣部将袭肃领兵深入峡江,试图实控从秭归到夷陵的交通要道。两方的兵马一触,袭肃自然不是甘宁的对手,十分干脆地就投降了。由此,从夷陵到秭归一带,就被这个以甘宁为首的益州流人团体完全控制,其影响力向西可以抵达鱼腹、朐忍,向东接近枝江、旌阳。
凭借着在这块区域的影响力,甘宁名为周郎麾下一将,其实是自拥实力的合作者。两人共同的目标,便是伐蜀。周瑜的伐蜀计划,是甘宁能够回到故乡的唯一可能;而甘宁和他的同伴们,则是周瑜的伐蜀计划中不可或缺的支撑。
所以甘宁才会调集上万兵力渡江攻打雷远,他有这样的号召力,也有足够的理由来支持周郎。
可是甘宁的渡江作战失败了。虽说他的最后一搏并未发动,但失败就是失败。袭肃和上千名将士战死,甘宁本人和娄发、庞乐、李异三将带着余部,如今都在公安城下的军营中“作客”。
雷远此番带领兵马急进夷陵,不仅为了控制这个锁钥之地,也是为了掌握住聚集在此的益州流人家眷们,从而协助玄德公,对甘宁及其麾下的将士们施加影响。
雷远从俘虏口中问得清楚:负责留守夷陵的,是甘宁的老伙伴沈弥。此君本是巴郡郡尉,曾多次讨平巴郡、犍为郡境内的蛮夷反乱,颇有威名,近年来因为年纪老迈,渐渐不再参与军政事务。所以甘宁调取可战之兵渡江时,由他领着老弱留守。眼前这老将,显然便是沈弥了。
此人虽是败军之将,但尚有用处,可不能随意折辱。
于是雷远起身迎上两步,微微拱手示意:“足下可是沈老将军?贸然登门拜访,还望老将军莫要怪罪。”
这话说的,好像适才并没有厮杀流血,而是轻侠少年游猎至此,登门拜访亲友一般。
老将愕然,半晌以后应道:“在下正是沈弥。”
他完全没有想到夷陵城会遭到如此迅猛的突袭,哪怕此刻成了阶下囚,还觉得有些恍惚。
这时候他看了看厅堂里甲胄鲜明的将士们,又看看雷远,觉得雷远太年轻了,不像是敌军的首领。但这年轻人偏偏又坦然自若地站在众将环侍之中,言语间带着强烈的自信。沈弥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来路。
他稍许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阁下是玄德公麾下的哪位?恕我老眼昏花,不认识荆州的年轻俊彦。”
雷远答道:“在下雷远,玄德公麾下奋威将军。”
他伸手相请:“沈将军,还有这位先生,我们落座说话。”
“好,好。”沈弥下意识地答道。
两人跟着雷远进入正堂,双方对坐下来。沈弥行礼道:“原来阁下便是庐江雷续之。久闻威名,幸会!雷将军此来军威赫赫,想必还奉了玄德公的令旨。那么,但有所命,我们遵行便是。”
既然雷远不提适才兵戈之事,沈弥便也不提。他这把年纪了,见多了生死离乱,早就没有了忠于一家一姓的兴趣。身在这乱世,只不过挣扎活命而已。彼此厮杀过了,自家确实不是对手,趁着对方保持客气的态度,赶紧低头服软吧,没必要纠结脸面的问题。
“如此甚好。”雷远颔首道:“先请沈老将军传令全城停止抵抗。我方大军到后,还将西进秭归,到时候请沈老将军为乡导……放心,玄德公必有厚报。”
沈弥点了点头,从腰间锦囊取出兵符。
雷远以眼示意,李齐上去接了。
“雷将军兵马勇锐,我这夷陵城里的老弱哪里会是对手。如有抵抗的,持此兵符喝令弃械即可。”沈弥自嘲地笑了笑,眼看着李齐持兵符离去,又道:“只是,秭归那边的事,雷将军无须问我。”
“哦?”
此番攻入夷陵城,实在是轻松愉快得过了份,敌方首将也没什么心气,配合得很。这种情形,让雷远简直怀疑不像是真的。此刻沈弥话锋一转,好像会生出些波折来,反倒令雷远打起了精神。
他稍许前倾身体,迫问道:“不问沈老将军,却该问谁?”
“自然是问我。”在沈弥身旁落座的文士忽然笑出了声:“阁下的兵马,适才与我的部曲恶战,这倒也罢了。如今还肆无忌惮谋夺我家主公的领地……难道不该问问我这秭归县令么?”
“大胆!找死!”雷远身边的扈从们连声叱喝。
雷远一抬手,喝声立止。
怪不得适才攻入官衙之后,遇见的敌人十分勇猛,与守把城池的那些弱兵大是不同。原来不是沈弥的部下,而是眼前此人的部曲。能编练出这样的部曲,此人便非寻常人物了。他又自称是秭归县令?雷远想了想,并不曾听说这片峡江中的半独立区域里,何时多了个县令。
雷远再看了看这文士。
此人言语十分轻慢,但神色中并没有挑衅的意思,好像只是在按照平日里习惯的口气说话,天生就是这么自傲。明明部曲们几乎都要被杀尽,明明身在刀枪环伺之下,偏要这么说话,倒也有趣。
雷远戏谑问道:“既如此,这位不知从哪里来的秭归县令,可否通名报姓啊?”
“我乃南阳李正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