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骑队
大清早的时候,诸葛亮就带着几名随从,在公安城的城墙上巡视。
往日里登高远眺,满眼都是苍翠田野,农人往来,有生机勃勃的人间气象。但现在向城外看,只有枯黄林木和荒凉的河滩,再远处,则是阴沉晦暗的天空。天空的东北侧,现在有浓密的黑烟,时不时还腾起红色的火光,那是油口附近芦苇荡被焚烧的结果。
这场熊熊大火是魏延放的,目的是烧毁突入油口的吴军舰船,但现在还不知道实际战果如何。冲天烟火反倒一度震骇了公安城里的百姓,一时间人心惶惶,几乎诱发大规模的骚乱。
好在诸葛亮很快就止住了骚乱。前几日里,他已经就各种情况作了种种应对方案,每一名左将军府的僚属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旦骚乱发生,每个人只要按照属于自己的那份方案行事,有的去安抚里坊,有的去弹压街面,于是很短的时间里,一切都恢复正常。顷刻后各路消息汇总过来,没有形成财货和人命的折损,只有诸葛亮的嗓门变得有些嘶哑。
他觉得有些奇怪,明明自己并未大声吼叫,这嗓子哑得好没来由。
油口的大火依然在烧,中空的芦杆在火舌炙烤之下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而无数轻响混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嗡嗡声;再混合着火势带起的风势,汇成沉闷但是铺天盖地般的轰鸣。
眼下站在城头,诸葛亮能够看到的,听到的,就只有这些。魏文长半个时辰前遣一信使通报战况,之后就没有音讯了。明明油口和公安城的距离如此之近,难道是因为战况激烈,以至于无暇通报?
这不可能。这样的火势,没法在其中展开大规模战斗。
多半是魏延根本没想起来通报战况。
这并非魏文长刻意所为,而是性格如此;或者说,武人们多半都是如此。这些习惯出生入死的刚毅汉子,只会服膺于能和他们同上沙场、并肩搏战的袍泽弟兄,而下意识地排斥圈子以外的人。平时,他们在有关士卒训练、军械配备、后勤供给等方面,还能够遵循军师中郎将的指示;一到战时,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武人有武人的骄傲和自信,这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只是……没有油口前线的消息,总让诸葛亮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这并非基于战场经验,可哪怕没有领兵作战的经历,只要对东吴地方将领稍有了解,就会疑问:程普、吕蒙、甘宁都是宿将,他们三方面发起的攻势,就这么简单莽撞,就这么直来直去?
是否果然如续之的猜测,当前已经出现的两路敌军都是佯动,而真正的吴军主力,还在蓄势待发?一时想不清楚。何况,与作战相关的一切,必须得仰赖雷续之和魏文长两位,自己能做的也只是看好这座公安城。
诸葛亮确信,公安城的城防不会有问题。
各处里坊都已戒严,街道上有甲士巡逻,严防异动。
城尉和游徼等武职吏员出面组织了壮丁,武库发给兵器,随时可以上城警戒防御。极限情况下还可以动员丁女、老小等,按照每五十步四十人的密度登城。
城头上的防御武器,诸如弓、弩、钩镰、长斧、长枪乃至滚木礌石之属已经布设到位。防御设置如飞冲、行楼之类也都齐备。
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吴军动向,他们究竟有什么谋划?之后会不会有新的动向?如果有,所动用的人马从何而来?有多少人的规模?是想速战速决,还是围城久战?如果要久战,他们有没有攻城器械,有没有粮秣支持?
只有把这些弄清,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而非处处被动应对。
诸葛亮下意识地挥了挥羽扇,待要号令。
站在稍后方的王跃还是头一次面对这位玄德公的肱股之臣,有些紧张,误以为诸葛亮在召唤自己,一个箭步上来:“军师?”
“嗯……是舒望啊……”诸葛亮温和地对他笑了笑:“这里的情形便是如此,你莫辞辛苦,尽快回报给续之。后继局势如有变动,请续之随时联络。”
“是。”王跃恭谨行礼,快速沿着步道下去了。
诸葛亮沉思半晌,看了看簇拥在身边的僚属们。他的嗓子还是哑,所以说话的声音只能压低些:“宗预!你带二十骑,出城沿江向西查看,无论有无发现,每隔五里,遣回一骑……若发现有什么异常,探明情形之后,立刻返回禀报。”
叫作宗预的是一名二十来岁,颇显英气的年轻人,这时候担任左将军府记室书佐,在同僚当中有文武兼备之誉。听得诸葛亮交付任务,宗预摩拳擦掌地上前一步,大声道:“宗预明白,出城沿江向西查看,每隔五里,遣回一骑报信,若有异常,探明情形后立刻折返。”
“去吧!”诸葛亮挥手道。
宗预快步下城,立即在城下点起二十名骑卒。
正待喝令打开城门,忽听城楼上人纷纷道:“稍待!稍待!南面有两支骑队过来了。”
公安城最初只是一个结纳江北流民的营地而已,整座城池是去年年初拆除了半座孱陵城,然后把拆下的砖石木料搬运来建造的,所以规模甚小,城门只有两座。
一座在北,通向油口;一座在南,与前汉时修建的峡江水陆道相通。也就是说,公安城的陆路出入,大都经过南门。
此刻,渐渐接近南门的其中一支骑队,乃是雷远和他的扈从们。
在击破程普所部之后,雷远所部一边休息,一边打扫战场。适才这一仗虽说摧枯拉朽,但毕竟也是以三千对四千的较大规模战斗,将士们无论体力、精力都有些损耗。换了其它的军队,恐怕休息三五个时辰都不一定够。
但庐江雷氏部曲在灊山中挣扎惯了,士卒们较能吃苦耐劳。何况眼前的情形与当年且战且退跋涉千里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所以他们仅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全军再度出动,向公安进发。
但即使如此,雷远还觉得有些慢。
这没有道理可言,纯属不安全感作祟。雷远总觉得,在面对吕蒙这样的对手时,再怎么仔细,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为此,他派出大量侦骑以确保行军路线的安全,随即命令郭竟负责督促全军加快行军的速度,本人带了数十名骑兵先行一步,赶往公安。
与程普所部的战场,在公安城的东南方,与城池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里。因为要绕过重白湖的关系,实际路程大概在三十里出头。一行纵骑奔驰,须臾间就已接近。这时候,处在骑队先导的李齐忽然看见西向通往江峡的道路上,也有一支骑兵奔来。
“这是哪里来的骑队?”李齐皱眉。
这些日子他跟在雷远身边,眼光和见识都有点长进。一看这支骑队,顿时便想到:公安以西是乐乡,再往西北是张飞的宜都郡辖境。然则此时张飞已率军随同玄德公南下,而乐乡这边……李齐又凝神看了看,他不认得这支骑队中的任何一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拔剑
吕蒙也在凝视着对面骑队。
数十名骑兵,规模已不算小。除非在北方出产战马的地方,否则到哪里,这都是一支相当可贵的力量。玄德公的部下将领里,能够随随便便带出五十骑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人罢了。更不消说,对面的骑士们每个人都乘坐着高头大马,周身装束齐备,必是精骑。
玄德公的主力部队都已经南下作唐,留在公安的应当只有偏师。而偏师应该又已经被程普和宋定的行动调走了……那么这支骑队的首领会是谁呢?自己又该怎么应付?
双方奔行的道路在坡地间起伏绵延,最后在公安城南门以外里许汇到一处,因此双方的距离快速接近,彼此的身影有时候隐藏在高起的地形和林木之后,很快又重新出现。
吕蒙注意到了,那支骑队他又看到了在那支骑队垓心处,有一名非常年轻的军官。这军官脸上留着短髭,身量高瘦,身披浅灰色的戎服,再看他以单手控缰、自如策马,而周边骑士众星捧月的样子,显然此人是统领强大力量的重将。
在参与赤壁、乌林、江陵等地战事的过程中,吕蒙和刘备麾下的不少将领打过交道。年轻些的将领里,如关平、刘封等人,都和吕蒙有一面之缘。但这人看上去脸生,吕蒙确信自己不曾见过。
吕蒙微微皱眉。
没有参与赤壁之战,而有具备相当实力的年轻将领?吕蒙约莫知道这人是谁了。
“继续向前,不要慌。我来应付。”他将刀鞘挪到最适合拔刀的位置,低声吩咐部下们:“待到双方靠近,看我动作,发起突袭。”
“是。”
“一旦杀死这些人,必然会引起公安城头的注意。我们就喊,这是东吴遣人装作荆州人渡江,然后待城里派人出门查看的时候,趁机夺门。”
“是。”
吕蒙的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甲叶碰撞声,那是部下们在做战斗的准备。吕蒙本人是能征惯战、敢打硬仗的狠人,此刻跟随他的这些骑士们,也都勇健敢死,杀人无数。
这一路上,他们经过几个荆州军的哨卡、望楼,以极其迅猛的动作尽数袭杀起哄的数十名士卒,不留一个活口。这个时候,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沾着些血;虽然每个人都竭力装作正常行军姿态,其实杀气极盛、气势宛如鬼神。
近了。
越来越近了。
随着道路的渐渐交汇,两支骑队的距离越来越接近。
吕蒙甚至还侧过脸去,向对面的骑士们露出一个笑容。
再往前一点,是个三岔的路口,路口南面有片林地。双方的视线在这里又一次被阻断。几名部下们略微催马,将吕蒙护在较中央的位置。每个人都开始调整呼吸,以确保接触时能够爆发出最大的力量。
数息之后,两支骑队交汇到一处,在一条道路的左右两侧并辔奔驰。因为道路宽度有限,两支骑队都减慢了速度,队伍拉长了一些,腾出空间给对方。
对面有个骑士问道:“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我们是……”
吕蒙不待他说话,猛地向右侧勒缰,拔刀冲刺。
在挥刀直冲的时候,他甚至还纵声大吼:“杀吴狗啊!”
既然是伪装偷袭,那么,做戏就应该做全套。毕竟公安城头上,还有好多隐隐绰绰的身影正看着呢。
吕蒙的部下们早就屏息以待,吕蒙一旦动手,数十骑同时改变方向,向着最接近自己的对手冲了过去。
在策马冲刺的同时,他们也高声乱喊着:“杀吴狗啊!”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猝不及防的袭击,吕蒙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对面的骑士们心胆俱裂的表情。或许其中有些人,会以为这是一场误会吧。他们或许还会竭力解释自己并非吴人。他们的反应稍微慢一点,对吕蒙和部下们就很有利了,只要贴近过去,然后挥刀……
然而率先进入吕蒙视线的,是十余枚闪亮的箭镞。箭簇从对面骑士们平端的强弩上飞出,划出笔直的银线,刺入己方将士们的身体,溅出殷红鲜血。翼护在吕蒙身边的数人瞬间发出闷哼或惨叫,有人继续鼓勇向前,有人勒马躲避,有人直接倒下。
那些箭矢几乎集中往吕蒙的身上兜头招呼过来,虽然亲卫们遮挡了大部分,终究双方距离太近,有一支箭矢集中了吕蒙的盔檐,发出当的一声大响,然后改变方向,贴着额角飞掠而过。额角的皮肤被划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遮挡了吕蒙的视线。
他的左侧肩胛则被一支箭矢正正的命中。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弩弓的力量催动箭簇透过甲片,似乎钉在了肩胛骨上,带来一阵剧痛。
吕蒙面不改色。
看来敌人早有准备,他们借着刚才那处林地的隔断,准备了弩弓,正好这时候一次发作出来。但那也没什么,不过是把奇袭改成强攻罢了,只要尽快地杀死这些骑士,仍然有机会夺取公安城!
他竭力策马,继续向前。
两支骑队就像是两条鳞甲翕张的怪蟒,猛烈地纠缠厮杀到了一处。
瞬息之间,眼前刀枪乱舞。
双方都在大喊大叫:“对面的是吴狗!杀死吴狗!”
这样很好,到底谁是吴狗,公安城上是分不清的。等到杀死这些骑士,我说你是吴狗,你便是吴狗!
正这么想着,吕蒙的眼前忽然冒出一名铁甲骑士,挥舞着长刀策马靠近过来。吕蒙打算尽快找到对方的首领,不愿与之纠缠,双腿夹马,就从他身侧奔过。不想那骑士趁着吕蒙靠近,猛地扭身挥刀,兜头盖脸地乱砍过来。
吕蒙下腰俯身,避过一记横斩的刀锋,随即探臂向前,用刀锋刺进那骑士没有护甲的膝盖。那骑士大叫一声,抱着马颈让到侧面去了。
他横刀在手,勒马在纷乱的战场上左右探看。双方的将士们还在纠缠,一时间看不出谁占了上风,战马往来奔驰盘旋,激起的尘土味道,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身后有几名扈从赶了过来:“将军?”
吕蒙抬手一指:“跟我来,那人便是庐江雷远!”
吕蒙抬手指示的方向,雷远正从一名骑士的咽喉拔剑。剑起处,带出一抹鲜红色的血。
他所握持的长剑,比通常的铁剑更长,剑身略宽而厚重,挥舞时剑脊处仿佛有青光盘旋。这显然并非仪仗所用,而是一把能在战场上恃之斩将杀敌的真正利器。
这时候,雷远也注意到了朝向自己的那几名敌人。
他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他能够确定,这些人都是承担特殊任务的东吴精锐。
好的很。这个时候,雷远斗志勃发。
跟随赵云苦练了数月以后,可算遇见一个检验身手的机会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剑术
当代锻造刀剑等武器的方法,乃是叠打。就是将精铁加热到极限,用大锤锻打成长条,然后把这一整块精铁对折叠起,再度锻打成一个长条形状的整体。经过这样一次,表现在钢材表面就是两条纹路,每一条纹路,叫做一“炼”。每经过一次叠打,钢铁表面的纹数就翻一倍,钢铁中的杂质就会氧化排除一些,而本身的组织更加致密一些,所以后世才会有百炼成钢之说。
按照当代的习惯,朝廷制式的兵器通常以叠打五次的三十炼为上品。当然近代以来各地铁官武库管理混乱,许多十余炼甚至顽铁所制的刀剑也刻着三十炼的铭文,当做良品来用。
但雷远所使的这柄长剑,可不是那种鱼目混珠的货色。这柄剑,乃是赵云在长坂坡保护阿斗和甘夫人突出乱军时,从一名曹军骁将手中缴获的。剑身透着湛清色,重重叠叠的华美纹路映射光芒,仿佛轻云流动,既锋利,又柔韧。粗略估计,至少也有百炼,还使用了极精妙的淬火和回火技术。
本来,赵云将此剑摆设在自家厅堂侧面兰猗上作为珍藏,还向雷远特意介绍过。数日前,雷远预备前往乐乡调兵时,赵氏女遣了家中仆役,持此剑相赠。
适才雷远持宝剑在手,策马与敌交战,顷刻间连杀两人。
这时候的雷远,终究与数月前的勉强姿态大不相同了。他的胆气、体力、战斗经验和运使各种武器的技巧,都在和赵云一次次真刀真枪的对练中提升,进而有了几分融会贯通的感悟。
故此,雷远虽经剧烈的格斗,体力上却并不感觉枯竭。当吕蒙等人猛冲过来的时候,他也并不畏怯避让,反倒在叱喝声中催马对冲过去。几名扈从不敢怠慢,也立刻跟随在后,一齐冲杀。
通常来说,骑兵对战,就像是两头身披铁甲利刃的猛兽对撞,胜负往往只在一合之间,所以使用的武器以长大为优,能早一分刺中敌人,便多一分胜机。但这时候,双方近百骑在狭窄路面上搅成一团,随时随地都会有敌人从身侧、身后冒出来;而当战马盘旋往来,有时会与敌人的战马撞击,双方的小腿几乎会碰到一起。这样的环境下,长枪大槊之类的武器运转不灵,各人都以刀剑作战。
雷远的马快,几步就突到队列前方,在距离敌骑丈许时身体猛然前倾,奋力探臂击刺。随着他的动作,手中长剑便如飞腾而起那般,割裂空气,发出一声轻啸。
这一手,几乎是雷远的极限发挥,既稳,又准,又狠,一点星芒,直取吕蒙。
吕蒙瞬间放弃格挡,侧身急闪。对他这样的宿将来说,近距离的厮杀搏斗完全不用大脑的支配,一切动作都已经成了本能。便如此刻,就在险之又险地避过一剑以后,他已籍着侧身的力量挥刀反撩。
两人正错马而过,雷远不及避让,慌忙沉肱横剑相格。刀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大响,火星四溅。
借马力奔驰劈砍,固然杀伤力巨大,但是遭格挡后的反震力道也倍于寻常。吕蒙只觉得腕骨剧痛,一时间五指颤抖得简直握不住刀柄。他连忙身体前扑,加速催马。
刚伏低身体,脑后又是锐利的风声划过。显然雷远反手翻腕,又补了一剑,好在自己闪避得宜,本该撕裂后颈的剑尖掠过空处,并未命中。
吕蒙急回头看,又见到自家的一名亲兵大吼赶到助战,却被雷远手起一剑,从嘴里直透后颈,随即手脚抽搐着倒撞下马。
吕蒙怒骂一声,又不禁赞叹:这厮,身手不错!
这样的剑术,确实已经可以和久经沙场的自己相抗衡,若在其它场合,吕蒙必定会勒马再战,见识见识这左将军麾下新锐之将的实力。但眼下这局面,不适合再战了。一来,左侧肩胛的疼痛愈来愈厉害,鲜血已经透过甲叶,绵延到了戎服的手肘处,二来……
原本百余人回旋骑战厮杀,放眼四望,处处都是兵甲器械的耀眼反光。可是只过了片刻,厮杀的人数就比初时少了三四成。吕蒙不用细看,就知道好几名得力的部下已经非死即伤。
想要斩杀眼前这数十骑,已不可能;夺门云云,更不要多想。这些骑士比吕蒙预想的更加警惕,动手比吕蒙还要快,兼且个个身披精良甲胄,武艺和骑术俱都非凡。继续厮杀下去,万一公安城里再冒出些援兵,说不定反倒陷了自家性命。
吕蒙的性子十分果断,这想法在脑海中一转,他便嘬唇作哨,同时催马往战场的外沿退开。他的部下们一听哨音,也全力摆脱纠缠,不管不顾向他靠拢过去。
雷远的扈从们趁机杀伤数人,但没能拦住对方聚拢。
双方忽然间拉开了距离,各自勒停了马匹,警惕对峙。
以人数而论,雷远所部的优势比先前更加明显了,现在大概是四十骑对三十骑出头的样子。
但雷远的脸色微微发白。
当战斗告一段落,他觉得自己的左侧腰部隐隐作痛,如果脱下甲胄衣物,必定可以看到大片的乌青淤血,甚至有可能内脏也受冲击。那是对方骑兵首领适才挥刀反撩造成的伤势。虽然自己及时格挡,但那长刀挥舞的冲力巨大,刀尖只擦过肋侧甲胄,便将几片甲叶打得变形,连带着身体也受创伤。
真是惊险异常的一战,生与死,只在毫厘之间。适才主动策骑与敌对冲,着实有些莽撞了,雷远对自己说。他终究不是那种置身死于度外的武人,在战斗的激情褪去之后,隐约觉得有些后怕。
自己苦练了许久,头一回上阵搏杀,就差点没命……不知那敌骑首领是谁,如果穿越者的性命就交代在无名之辈手里,那可太不划算了啊。
李贞在雷远身后低声道:“宗主,我方后队的骑兵马上就到,不妨和他们说上几句,消磨点时间,然后一举包抄歼灭之!”
说几句,正好问问敌将是谁,雷远点了点头,催马上前几步,扬声道:“对面的吴军,尔等既被发现,有任何图谋,都已无从施展。此刻再斗下去,并无意义……”
对面骑队恍若无闻,沉稳不动。
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吕蒙想了想。这话是没有错,既然被撞破了行迹,想要奇袭公安,已经不可能了。这一场,从头到尾都是白忙,接下去还得另想办法。
那还有什么必要在公安城下盘桓?赶紧走,走得晚了,一定有麻烦。
“罢了!”他对左右吩咐道:“各队抽叠后退,先和成当、徐顾他们会合,再作打算!”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追击
对方骑队首领的决断速度超过了雷远的想象。上一个瞬间,整支骑队还斗志昂扬,仿佛能够战斗到最后一息;下个瞬间,他们就开始急速撤退,甚至没有人向遗留在战场上的受伤同伴们多看一眼。
两军作战时,胜负固然决定于面对面抗衡,可绝大多数的伤亡都出现在一方对另一方的衔尾追杀时。再勇猛的战士背后都不长眼睛,一旦在撤退时受到袭击,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以眼前局势而论,到底双方还没有明确分出胜负,对面骑队却绝然退走,而部下们居然毫不犹豫的这么做,这支骑队的军心之凝聚,真是不可小觑。当然,这个举动,也证明了吴军必定有较大兵力跟随在后,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很快迫退己方的追击。那么,究竟要不要追击呢?
雷远有些犹豫。
按照常理来说,当然可以追杀一程,扩大战果。但此刻雷远身边的,都是他的亲近扈从,都是数千部曲中挑选出的出色人物……过去这段时间里,身边的扈从们折损甚多,这绝非雷远愿意看到的。雷远希望他们每个人都有大用,而不是为了区区几个首级而冒险。
何况,既然吴军的主力就在后方,接下去无非是公安城下一场会战,眼前纵使斩杀若干骑兵,抵得甚事?终究还得靠双方兵对兵、将对将,一战定胜负。
正想到这里,李贞激动的大喊声在不远处响起:“宗主!宗主!那个带队的,带队的就是吕蒙!”
什么?
雷远猛扭头去看。却见李齐蹲在几名落马的地方伤者身边,正慢条斯理地收回腰间短刀,刀上带着血,显然适才对伤者做了些不忍言之事。而李贞策马奔来,还在连声大喊:“吴人骑队的首领,就是你说的那个吕蒙啊!”
刚才脑海中盘算的一切,比如后怕,比如日后定须谨慎,比如不应为了几个首级冒险……雷远瞬间把它们全都远远地扔了。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狂烈地大喊着:别看眼下此人只是周郎麾下的一军之将,可他日后乃是东吴对荆州战略的主要规划者之一,只要杀死此人,就等于斩断了东吴向荆州伸出的有力手臂!
各种乱糟糟的想法此起彼伏,扔了一些,又来一些。雷远竭力稳住情绪,向左右问道:“原来适才退走的便是吴军主将,我有意追击,又恐遭遇吴军大队,你们以为如何?”
左右争先恐后道:“机遇一失就不再来,岂容错过?就算遭遇吴军大队,我们骑马冲突,难道还怕被步卒包围么?”
又有一人举手指着吴人退走的方向:“宗主,吴人都快绕到坡地后头,看不到啦!”
雷远再不犹豫。
“李齐!你去联络我方大队,催促他们加速前进,准备大战!”他急促地大喊道:“其他的人,跟我来!”
这时候,身披铁甲的将士直接用短刀割断系甲的丝绦,把沉重的甲胄扔在地方。其他人也都把水囊、或者副手武器抛下以减轻重量。所有人全力催马,卷起漫天的尘土,飞驰向前。
虽说吕蒙先走片刻。但雷远所部想要追上他们,并不很难。皆因双方的战马有明显的优劣之分。
东吴少马,更绝少良马。军中将领骑乘的战马,有些是从益州南部辗转而来,耐力很好,但奔走并不迅捷,短距离的冲刺能力也差。吕蒙此前随周郎围攻江陵时,因为献策击败曹仁,获取三百匹战马,就得到周郎的格外嘉奖,从此位居南郡吴军的次席。
眼下吕蒙等人骑乘的马匹,便是那次战斗的缴获。虽说每一匹放到江左,都可算上等良驹,但本来只是曹军骑兵的普通战马罢了,有几匹因为泅渡过江的时候着了凉,似乎状态还不是很好。而雷远和扈从们的战马却不是普通战马,而是北地或者河西的良种,还是从庐江雷氏六百多匹战马中挑选出来的,到底比普通战马要高出一筹!
当雷远等人开始策马追击,双方的距离就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近了。雷远甚至已经能看清吕蒙的身影。
只听前方骑队中唿哨一声,大概七八名骑兵忽然放缓速度,慢慢勒停马匹,意图张弓搭箭来射。
雷远懒得与这些小喽啰纠缠,呼喝着让部下们散开,从道路两侧的深草间绕过去。
那七八名骑兵在马上射了几箭,没什么准头。居然干脆下马,站在地面上左右开弓乱射。
为了尽快追上吕蒙,扈从们大都脱下了皮甲和兜鍪,顿时有人中箭落马。
这时候李贞正从那下马的七八骑身边奔过。他本人擅射,也很注意应对射击,只听吴人的弓弦一阵急响,连忙猛地低头缩颈。刚一低头,只觉得头顶皮肤剧痛,一支平铲型箭头的长箭擦着头皮飞过,带着一溜血沫子截断了他的发髻。
李贞吓得魂不附体,疯狂催马逃开。
奔出数十步,他又觉得恼怒,于是勒马绕了半圈回来,一手执弓,一手搭箭,奋力回射。他的箭术远在寻常武人之上,抬手一箭又急又准,正中一名吴人的前胸;另一名吴人上马来试图迫近战斗,李贞对准他连发数箭,前两箭射空了,第三箭刺进了他的小腹。这吴人弯腰倒伏在马上,慢慢地侧身栽倒于地;因为脚后跟挂在马鞍下借力的皮带里,于是就被马匹倒拖着,往远处去了。
这时候,其他几名断后的武人也陆续被杀死,李贞大声喊着,催促同伴们继续追逐。
然而往前没多远,绕过一片坡地,却见到雷远和部下们勒马立定,不再向前了。
“适才我们距离吕蒙已经不远,李齐追得最近,两马相距不过三五丈吧?可惜了,以后大家都该练练骑射才是。你教,我们学。”看到李贞过来,雷远有些遗憾地对他说。
李贞催马来到雷远身侧,往前探看。可以见到一支数千人规模的军队,刀枪并举、旗帜如林,沿着道路蜿蜒而来。而吕蒙和剩下的十余骑,便如疯狂逃窜的野兔子那样,一直猛冲到队列中去了。
适才的战斗使得雷远高度亢奋,现在他周身大汗淋漓,汗水浸透了戎服,被秋风吹着,又透出凉意。他摸了摸战马的颈部,发现战马的皮毛也湿透了。
他说:“我们走吧,往后十里,有片平地适合大军排布。郭竟、邓铜他们也该到了,我们就在那里,等吴军来。”
第二百二十九章 报喜
周瑜斜靠在公案旁的软榻上,望着窗棂外的万顷波涛,沉默不语。
相比于宽大的船舱,窗户显得小了点,当日头升高的时候,就看不到了。但是周瑜记得,今早起身时,看到初升的太阳是惨白色,周围还有一圈血红色的光晕。
据有些通晓五行灾变的人说,看到这种情形,是将有性命之危的征兆。周瑜并不真的相信这种所谓的“先哲秘论”,但今天早上,他看着这样一轮日头在波涛尽头起伏,忽然觉得心浮气躁,头晕目眩,简直连呼吸都无法继续。
周瑜把身子向后仰了仰,让自己倚靠得舒适一些;这几日他已经没法长时间的端坐,经常需要躺着歇息。好在,这并不影响他运筹帷幄、调兵遣将。
这几天里,己方的水陆大军仍旧和荆州军对峙着。不得不承认,刘备的用兵着实老到,己方多番试探,也没能抓住他们半点破绽。好在江夏的程普、江陵的吕蒙、甘宁等人,已经按照要求发起了对公安城的进攻,计算时间,昨日他们应该打到公安城下了。
今天一早,周瑜派出大量的人手,在多个场合向荆州军宣扬吴军渡江的消息,以此来动摇他们的军心士气。随着公安方向的战事进展,之后每天都会有更新的消息宣扬出去,倒不知荆州军还能够稳定多久。
正盘算着,忽然舱门被推开。
有阵冷风从舱门吹入,让周瑜打了个寒颤。那开门的侍从慌忙把舱门关紧。
“什么事?”周瑜问道。
“玄德公下属、左将军从事中郎简雍求见。”
“简雍?”
侍从恭谨答道:“是。”
周瑜思忖片刻,问道:“两军正在对峙,左将军府的属吏,来此作甚?仲异,你有什么想法?”
原来此番被吴侯任命为周瑜副手的奋威将军孙瑜,一直就不声不响地坐在舱内。听得周瑜发问,他迟疑了下,答道:“我军大举压境,玄德公终究不敢长久对抗吧,或许此人到来,便是要向我们认输、求和?”
周瑜笑了笑:“刘备是刚毅的英雄,想要他认输求和,怕不是那么容易……”
但他明白,孙瑜一介庸人尔,以他的眼光见识,本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分析。于是他对那来报的侍从说:“先请庞士元来此。”
片刻之后,庞统跟着侍从来了。
一进船舱,他就问道:“都督,为何简雍简宪和会在外头?”
周瑜已经让人撤走软榻,手肘撑着案几而坐。听得庞统发问,他道:“士元,你认得他?”
“有过一面之缘。简宪和乃是玄德公麾下负责奔走周旋之人,昔日在新野的时候,常常往来荆州各地。此君现任左将军从事中郎,玄德公南下作唐,他与诸葛亮一起,留守公安。”庞统答道。
刘备的部下,从公安来……周瑜点了点头,压下隐约的不安,对侍从说:“你去唤简雍进来吧。”
无多时,一名中年文士恭谨入来。
因为与刘备的敌对之势甚明,所谓的孙刘联盟,几乎已成了废纸,所以周瑜并不起身相迎。而简雍也不计较,行礼谒见,举止如仪,一抬头时,竟然还满脸笑容,喜气洋洋的样子。
如此作态,必是苏秦、张仪之流,看来刘备确实在战场上无所应对了,竟然想用口舌来取利。周瑜这么想着,心里便带着几分蔑视,等着简雍行过礼,才道:“请起。”
他也不寒暄慰问,随即道:“宪和先生不辞劳苦来此,不知是玄德公所命,还是孔明所命?又不知,有何事相告,还是有什么请求啊?”
简雍笑道:“此番是从公安而来,尚未去见我家主公,先来给周都督报喜。”
“报喜?”
“正是。”
“喜从何来?”
“此前数日,大江上风急浪高,吴侯麾下程老将军所部数千人,顺水飘到了公安城下,程老将军后来虽已离去,部属数千现为我方及时收容。现在录得名册在此,请都督一阅,若是无误,日后我方便会将之遣返回江东。”
说到这里,坐在简雍上首的孙瑜一时间心神震动,竟然失手将杯盏落在舱板上。
杯盏骨碌碌滚动声中,简雍侃侃而谈:“将士们虽遇灾祸而性命无碍,岂不是一件难得的喜事?是以,我家军师令我公安连夜赶来,先向周都督报喜;回头再去请我家主公颁下教令,嘉奖有功的偏将军雷远、部曲将魏延等人。”
周瑜脸色有些发白,而眼神冷得吓人:“前几日,大江上风急浪高?”
“正是。”
“程老将军所部数千人,顺水飘到公安城下?”
“正是。”简雍笑得满脸真诚。
这样一场败仗,程德谋的通报尚未抵达,公安城的使者倒先来了。
周瑜只觉得胸口阵阵憋闷,想要说些什么,一时竟提不起这口气。
好在庞统及时发言,撑住场面:“我也听说,最近江上风大。恐怕会有不少我方将士成批的飘荡过江,希望孔明能够一一妥善安置,莫要手忙脚乱才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简雍笑得脸上的细浅皱纹都纠成了团:“孙刘两家,份属同盟,守望相助乃盟友应尽的职责。此番吴侯的部下遇险,玄德公的部下能够救助,自然要全心全意的救助。实不相瞒,贵方还有江陵出发的数千人马,如今也飘到了公安城下,我方的雷远将军、魏延将军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发起救助。”
庞统哈哈一笑:“吴侯此番起兵十万伐蜀,各路兵马随时沿江而上。这时候,有孔明这样心系同盟的伙伴,真是太好了。日后待我到了公安城,一定当面感谢孔明。”
“应该的!应该的!”简雍连声道:“士元先生请尽管放心,人数多些,少些,都不要紧。只要贵方的将士到来,我们一定全力帮忙救助……终归我们是同盟,军师绝不会吝于援手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作侧耳倾听之状:“诸位,你们听!”
与涛声一起传进舱里的,还有阵阵高亢的吹奏歌唱之声。那声音起伏悠扬,居然还很悦耳动听。
“怎么回事?”庞统猝然色变。
“我家军师久仰周郎擅于音律,所以此番特地派了一队鼓吹乐手随行。他们这会儿正在贵方的水军大营辕门处吹奏歌唱,赞颂贵我两家的同盟情谊;当然,也自吹些救助贵方将士的事迹。我们是真心诚意地为此欢喜,难免歌之咏之,舞之蹈之……还望周都督、孙将军、士元先生都体会我们的一片喜悦之情。”
狗屁的喜悦之情!庞统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间不想再好好说话,只想跳起来指着简雍的鼻子喝骂。可他又势必不能如此无礼,于是只能和孙瑜面面相觑。
周瑜已经缓过了神,他保持着支颐而坐的姿态,沉声说了一句:“孔明的一番好意,宪和先生的劳苦,我们已经切实地体会到了,日后必有回报。宪和先生,你且回去吧。”
“好。”简雍也不耽搁,应了一声,随即告退离去。
庞统陪着简雍离开,看着他换乘小舟,飘飘荡荡出了水寨正门,汇合了那队鼓吹手……这才折返回来。
看了看周瑜,庞统叹了口气:“这简宪和,着实奸猾……口口声声,竟似孙刘联盟还在一般……”
而周瑜瞑目养神,半晌之后才低声道:“孙刘联盟确实还在,他说的也没错。”
第二百三十章 不逊
船舱里没有人接话,一时间静得可怕。
周瑜一定是怒极了。
庞统看到他的手掌紧紧抓握着案几的边缘,直到五指的指腹毫无血色。他的心里大概像是憋着一座火山,一旦迸发出来,会烧死人。
可是想到程普所部就这么败了,庞统的心里只觉阵阵发凉。
相对于对东吴的庞大实力来说,这场失败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程德谋本人没事,往江左深山中攻伐掳掠一番,很容易就能重新凑出数千的兵员。问题是,这场失败证明了许多周郎此前不愿意想,不愿意承认的事。
证明了即使在玄德公带领主力离开的情况下,荆州北部的吴军并不能动摇公安城;证明了即使玄德公分兵驻守,周郎仍然无法在正面对峙中轻易占据上风;证明了玄德公根本不畏惧和东吴敌对,周郎想要用这种方式压服荆南,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接下去该怎么办?难道周郎尚有扭转乾坤的奇策?
适才简雍表现得很清楚了,虽说出现了这样的事,但公安城方面,将之强行定义成了救助。孙刘联盟的这张纸,孔明还稳稳地拿在手里呢。周郎,或者吴侯这边,真的就要继续下去,把这张纸扯碎,把孙刘两家都拖入毫无胜算的大战之中?
不对,周郎不至于如此。他适才说,孙刘联盟确实尚在,是什么意思?
庞统盯着周瑜,却迟迟没能等到下文。
周瑜低声说了那一句之后,就转过身去,注视案几后方的舆图,再也不说话了。
庞统咬了咬牙。
“孙刘联盟确实还在,而我们的力量,暂时还不足以改变这个现状。”他深深俯首,向上首的两人行礼:“或许……我们都该认清这一点。都督,孙将军,我愿出面前往作唐一行,重申盟好,结束这一次的对峙。”
作唐那边,在玄德公身边的僚属当中,可有不少庞统的老熟人在,所以此行恐怕会有点尴尬。但以玄德公的作风,应当不会刻意为难。如果能够缓和两家的矛盾,维持两家在荆州共存的状态,那么,此前的小小冲突,大家都可以忘了吧?
庞统很清楚,即便在东吴内部,绝大多数人也希望如此。
这一次庞统作为南郡功曹,随同周郎前往京口,但周郎大概是忙于军务的关系,并未按照此前的约定,将他推荐给吴侯。庞统固然有些悻悻,却也因此颇得余暇,与江东名士如陆绩、顾劭、全琮等人往来交游。在那几天的往来酬唱中,庞统清晰地看到了江左文武的心态。
不得不承认,庞统所看到的东西,叫人沮丧。
虽然江左士人们多少抱有建功立业的雄强心态,可他们所图谋的功业,是有明显上限的,这个上限,出自于江左政权本身。江左政权在初起时,不过图谋为朝廷外藩,后来为了与逆贼袁术切割,才以匡扶汉室、诛除群秽为号召。但这一主旨,其实既缺乏正当性,也缺乏内在的凝聚力。
与许昌汉廷的对抗,能称得上匡扶汉室吗?与广受拥戴、勠力兴复汉室的刘备对抗,能称得上匡扶汉室吗?江东士人对这些问题,从来就没法正面答复。庞统所接触到的江左名士们,恐怕心里都很明白,他们的舞台不在天下。他们所图谋的也只是偏霸之业,只是自身、及其家族的荣华富贵而已。
唯有周公瑾和鲁子敬两人是例外。
这两人从不掩饰自己的政治理想,多年来,都试图将吴侯的大业提升到新的高度,逼迫所有人的眼光投向更大的棋局。可惜,支持他们的人太少了。没有人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去争夺那种虚无缥缈的未来。
庞统深深地感受到了周郎在江左越来越被孤立的现状。他可以断言:纠合起十万大军东进,是周郎将自己的政治资源发挥到极致的结果。但只要一次小小的失败,许多人就会找到理由,开始逡巡不进,开始叫苦连天,开始在吴侯面前阐述其它的想法,最终所有人齐心协力,把这场箭在弦上的大战消弭于无形。
正如此刻。程普失败了,吕蒙和甘宁呢,如果他们的行动也不顺利,吴侯那边会作如何想?那些慑于周郎的威名、不得不响应号令出兵的将领,又会掀起怎样的舆论?
周郎病重了,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推动这场军事行动,而丝毫不考虑后果。但庞统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肆意妄为。
他提高了嗓音,对周瑜大声道:“都督,勉强推动这场战事,久后必有反噬。与其坐视群情汹汹,不如我们主动收手吧。由我担任使节前去作唐,一定恢复双方盟好,也绝不会堕了东吴的威风!”
周瑜仍不理会。
孙瑜看看周郎的背影,再看看大声疾呼的庞统,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
庞统脸色涨红地离席起身:“刘备所领,不过荆南的几块零散土地罢了。我们只要耐心等待,限制住他们的发展方向;三五年内,必能等到新的机会,眼下姑且放过刘备这一次,与我们又有何妨碍?……都督,你所焦虑的,不在吴侯的大业,而在你本人吧!”
一语既出,庞统自己也吃了一惊。此言未免太过不逊,其中的蕴意,竟似是指摘周郎为了一己的功业而致吴侯的事业于危险。
周瑜单手按住舆图,缓缓回身,凝视庞统。他原本总是风度翩然的面庞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
庞统不经意的一句话,落入周瑜的耳中,几乎要将他脑子里那根维系理智的线崩断。自从追随孙伯符渡江,自己为了江东孙氏付出了多少?为了东南的霸业何等的殚精竭虑?眼下这次,是自己能为吴侯做的最后一点事了!落在庞统眼里,竟成了这般?
在这一瞬间,他恨不得抓起手边的长剑,劈头把庞统砍成两段。
周瑜的眼光如此肃杀,使得庞统感到了强烈的畏惧。他非常非常确认,此刻的周瑜眼前只有那强势推进的计划,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站在前面阻挡。
但庞士元怎么会因为畏惧死亡而违心敷衍呢?这种畏惧反而激起了庞统的执拗性子,他站在船舱中央不动,大声道:“都督,你病了!你该休息!”
两人对视着,似乎谁也不愿让步。
片刻之后,周瑜的身体明显地晃了晃。他竭力站稳了脚步,叹了口气:“士元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眼下还不到时候。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可好?”
孙瑜及时上前一步,扶住周瑜:“都督小心!”
周瑜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看看孙瑜,继续道:“再等一等公安城那边的消息!”
第二百三十一章 敌情
建安十五年八月初十,清晨。
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公安城周边的农田、村落,这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原本百姓们栖息之所,都已经变成了两军争衡的战场。百姓们经历了连续多年的战争,本以为荆南会比较安全,可惜他们错了。这场新的战争,距离上一场不过才一年多,刚刚种了两茬粮食,家园就再度面临着战火的摧残。
这几日里,雷远所部则屯军于公安城外,利用城外军营的基础,额外再挖土为壕,垒土为墙。
如此一来,既与公安城做犄角之势,对在公安城西面逡巡不去的吕蒙所部,形成挟击之势;又能连通与孱陵、作唐等地的联系,呼应南北。
奇怪是的吕蒙所部的动向。他们的兵力不过三四千人,其实并无强攻公安的能力,既然偷袭不成,便该自行退去,不应在敌境多作停留。可他们偏偏不走。哪怕前后与雷远所部正面鏖战了数场,折损了千余兵力,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甚至还占据了公安城西面的一座废弃营垒,在那里摆出了长期作战的架势。
程普所率领的一部分残兵,这时候也离开了公安城东面的那个登陆地点,全军登船向西,与吕蒙所部合兵一处。这样一来,东吴水军的优势便显露无疑,他们的船只在江面上往来穿梭,不断运输补给,搞得声势赫然。
为此,雷远和诸葛亮、魏延谈论过。
三人都觉得,吴人以这个营地为凭籍,看似保持着进取的态势,其实等若把数千条人命送到刀口下面。魏延提议主动、坚决地出击,一举摧破吴军营垒,将他们尽数消灭在公安城外。但诸葛亮始终有些担心,因为南郡吴军的另一名重将、以兵强将勇著称的甘宁尚未出现。吴人下一步什么打算,谁也猜不透。
雷远本人倒是倾向于魏延的建议,但他的部属们连续作战,难免疲惫;再考虑到吴军尚有重将未动,己方不能轻易做全力一击。所以,三人最终决定,且稳一稳阵脚。
一稳就稳了三天。第一第二天,将士们还满怀着紧张的临战气氛,很多人在军营里整理甲胄、打磨刀枪。后来发现,吴军除了以少量兵力外出巡逻樵采以外,全没有其它主动出击。于是将士们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郭竟部下的曲长邓骧特别放松些,居然在营里组织手搏的竞赛,当即被上司发现,责打五十军棍,再度被降职成了什长。
其实将士们彼此有些争竞是好事,既可以发泄紧张情绪,又可以养成各部的凝聚力。雷远前阵子还特意盘算过,趁着难得的和平时期,以曲为单位,在军中推广蹴鞠联赛。然则邓骧这厮在组织手搏的同时,还偷偷地拉人搏戏,那可就活该受罚了。
将士们如此,雷远自己也稍微放松一些。
此刻他身在望楼之上,一边眺望着对面的吴军营地,一边慢慢盘算军事上的各项安排。
昨日,他调动了一支轻兵,在两军之间的绵长原野间展开对吴军斥候的绞杀;邓铜所部又袭击了从江岸为吴人输送补给的辎重队伍,可惜没抢到什么东西;但这些都是小事,对局面并没有大的影响。
公安城里每日两次送来作唐等地的军报,由军报上看,荆南的对峙局面也没有什么变化。
最新的军报上说,吴军在与玄德公对峙多日之后,渐显焦躁。曾有一支小股部队溯湘水而上,汇合了驻守临湘的吴军,然后继续前进,试图进入长沙郡的南部。然而在即将抵达酃县时,遭到潜伏在衡山脚下的黄忠所部截击,损失甲士百余人以后,不得不原路折返。
也就是说,在南北两个战场上,己方的形势都很顺利。
还有自家的本据,乐乡那边。
虽说峡江水陆道被吴军截断了,但两地间毕竟一派平野,并无险阻,骑士们绕个远路往返,信息约莫会晚半天到达……这也没什么大问题。昨日蒋琬还来书表示,有若干蛮夷听说护荆蛮校尉与人作战,特意来到乐乡从军,想要搏个身份出来。
在这样的顺利局面下,吴军的目标、动向却依旧难以判断。
或许,确实该如魏延所说,立即发起攻势,向他们施加足够的压力,从而迫使他们暴露出真实的目的?当然,这需要缜密制定计划,确保损失最小,战果最大。雷远觉得,这种在战守两途反复横跳的心态,大概是在军事上不成熟的表现。不过,想得多些,应该也没有坏处吧。
“将军,我们回来了。”这时候,任晖在望楼下喊道。
他是今日负责带领轻骑哨探的军官,每日早午晚三次出入,这会儿是早晨哨探回来,看样子,来得有些急。
“怎么样?可有什么特殊的动向?”雷远从望楼走下来,一边走,一边问。望楼很高,梯子有些陡。雷远攀着木板下来,从木板的间隙,可以看到晨光映照之下,远处的吴人营地层层叠叠,营地里有哨兵往来巡逻,队列严整。
“虽没有特殊情况。”任晖摇了摇头:“可我觉得哪里不对……”
任晖和部下们个个风尘仆仆,身上带着一股人、马汗臭混合的怪味。雷远毫不介意地靠近他身边,低声问道:“何以见得?”
“说不清……”任晖皱着眉头,让辅兵把战马牵走:“总感觉今天看到的吴人营地,好像有些……太整齐,太安静了。”
雷远止住脚步:“太整齐,太安静?”
“也不能这么说……总之肯定有哪里不对;但是吴人哨骑往来频繁,我们没办法靠近去看。宗主,这样不行。我们得用点力气,狠狠地试探一下!”
“景叔打算怎么试探?”
“我把本部人马全带上,现在就去冲一冲,干它个狠的,看他们作何反应!”
雷远挥退身边的扈从,站在原地想了想。任晖的想法就是所谓“硬探”,用在这时候,应当很合适。于是他说:“我看吕蒙的营地扎得甚牢,各方面的布置都很稳当。景叔,你可以冲一趟。但是等我安排几路人接应。”
此时,营门处忽然一阵喧哗,李贞带着一名士卒狂奔而来。
那士卒奔到近处,雷远发现认得此人,他是己方部曲大规模出动以后,负责留守在乐乡境内哨所的。因为连夜纵骑奔驰,这士卒披头散发,气喘如牛,似乎快要脱力。一见雷远,他立刻跪伏在地,厉声道:“将军,吴军大举出动,攻向乐乡来了!”
雷远几步来到这个士卒身边,可以看到他脸上密布着汗水和污渍,浑身的衣袍都是湿的,反倒是嘴唇干裂,几乎显出灰白色。
“水!”雷远唤了一声,李贞连忙又提了水囊奔过来。
待那士卒猛灌了几口水,略微缓过来些,雷远立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吴军规模多少?”
每一名在哨所值守的士卒,都学习过应当怎样判断敌人的规模和动向,怎样清楚明白的汇报,但这名士卒显然被吴军的规模震惊了,以至于雷远问了数次,他都说不清楚。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昨日午时前后,大批的吴军攻入乐乡境内了!他们兵分几路,数量非常多!”
第二百三十二章 救援
在公安城下的战斗进行到现在,东吴的水军优势显露无疑。
雷远本以为,可以凭借骑兵拉平东吴水军优势,通过快速的内线机动,在滩头把吴军歼灭,但实际上没那么容易。只有伏击程普的那一场算得上好整以暇,之后阻截吕蒙所部,就差一点没赶上。
倒不是说吕蒙的偷袭之策能起什么作用。毕竟城里有那位军师中郎将在,且不谈是否神机妙算,至少心思缜密、布置周到,绝不虞被他人所算。何况吕蒙既然抵近公安城驻军,雷远那集中力量击溃分散吴军的计划,还可以继续执行下去。
问题是,战场上的变数至此愈来愈多,谁也没办法算清一切可能。
所以诸葛亮才急遣简雍,往南面战场去走一遭。这既是给己方宣示胜利,也是给荆州军的将士们打个招呼:战斗还有得打,但是我们能赢!
战斗确实还有得打。
这时候,雷远身后的整片营地已经像是煮开的沸水一般,轰然而动。雷远本人带领扈从不断前出,在向前的路上口述各种军令,如流水一般发下。而对面的吕蒙所部军营里,四处火起,黑烟弥漫,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一名士卒飞奔回来禀报:“将军,邓司马、贺司马已经率部杀透敌营,未曾受到有力抵抗,现在已经折返回来,扫荡残敌。”
果然如此。
前几日里,吕蒙与雷远所部接连鏖战数场,兵力伤亡甚重,却坚持不退。随后,当雷远以为吕蒙坚守在此或有图谋的时候,吕蒙其实只在营中虚设旗号,留了少量人马装作巡逻哨探。这批人日夜不停地出入走动,摆出许多人轮番出外的假象,其主力部队却通过某种办法离开了营地,进而直取乐乡。
此人用兵,真是诡诈非常。
随在雷远身边的好些人都脸色涨红,羞愧难当。
任晖疾步出列,跪伏在地:“宗主,都怪我探查不明,以至于被敌人骗过了!”
在任晖身边,郑晋也立即跪伏。
任晖是雷远本部的带兵曲长,纵骑哨探是临时的任务。实际负责斥候侦察的乃是郑晋。这些任务原本由樊宏负责,樊宏身死以后,雷远身边缺乏得力精细之人,这才将他从军正的位置上调来。
郑晋确实相当能干,论及处置事务、分配人手的经验,樊宏还远不如他。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前后派了明哨暗探上百人,早就把吕蒙的营地团团围拢……吴军士卒都是生了翅膀飞走的吗?
此刻郑晋跪倒在地,也不辩解,只咚咚连声磕头出血。
雷远瞥了两人一眼,并没有责骂。他知道自己在气头上,这种时候责罚部下,很可能越说越怒,最后掌握不了分寸。
吴人攻入乐乡境内,是昨日午时前后发生的事,到现在将近一天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乐乡如何。
过去数月里疯狂修建起的坞壁、围屯,能够保护那些百姓吗?或者,其中某一些,已经被吴人攻破,大肆烧杀了?或许此刻自己身边的袍泽兄弟,有些人已经失去父母妻子?
过去许多年里,庐江雷氏凭借着灊山险要和重重坞壁,一次次地应对各方兵力,他们对于据寨而守,可谓经验丰富。
可庐江雷氏部曲主力已经尽数在公安城下了,缺乏机动兵力策应掩护的坞壁,数量再多,也只有消极防御。如果吴军下定决心,就可以将他们一口口吞吃下肚!
想到这里,每个人都暴躁得想要嘶吼出来。只是眼看着雷远表情阴冷,无人敢乱说乱动。
雷远的恼怒不下于其他人。对他来说,乐乡不仅是本据所在,不仅是亲人、部属的家乡,更是漫长前路的.asxs.,是万丈高楼的地基,是自己一切想法的实施之所。听说这个消息,他恨不得当场砍了负责哨探之人,可那有什么用?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出现这样的局面,错不在他人,错在自己!如果就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猛攻猛打,不能给吴军留出从容施展谋略的时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担心部曲损失太大,想要稳妥。可是在战场上,哪里能有稳妥?想要稳妥,就等于放弃主动权,就等于把胜利的机会送到别人手里!
他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呼气,伸手捂住了脸,用手指按压着额角,好让暴跳的青筋平复下来,顺便再擦去满脸的急汗。他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没有很好的说辞来安慰部下们,鼓舞他们的士气,所以姑且保持沉默吧。
一行人继续策马向前,在他们的身后,部曲将士们像是潮水般从营地里涌出来。适才雷远已经下令,让各部做好紧急出动,回援乐乡的准备。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并且开始列队,随时可以出发。
许多将士们手持武器,瞪视着对面的吴人营地。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乐乡遭到吴军进攻的消息,于是每个人都暴躁不安。在军纪的约束下,这种暴躁不安化成了强烈的杀气,使他们只想着发泄一番,先拿对面那座营地的吴人祭个旗。
距离吴军营地不过百数十步,前方又有数骑飞奔过来,为首的是贺松。
“宗主,那营地里大概只有三百来人,就是他们每日里换了衣物旗号在外面晃悠。我们来回冲了两遍,已经将他们杀的倾净!”
雷远点了点头,勒停战马。
既然吕蒙只留下少数人守营,己方骑兵突击之后,立时就能将之化为齑粉。
“另外……”贺松靠近一些,低声道:“诸葛军师和魏将军,也来了。”
不用贺松说,雷远已经见到了他们。
他们显然也是一得消息,就亲自来探看的。几个人都是步行,从营地里头出来。
诸葛亮挽起袍袖,跨过一道被撞得散架的拒马。他的额头处有烟灰的痕迹,大概是刚才穿行于吴人营地探看,不小心沾上的。魏延稍微落后些,正满脸恼怒地与另一名将校争辩着什么。
雷远轻带缰绳,迎上前去。
诸葛亮开口就道:“是辎重!”
“什么?”
“吴人把将士藏在辎重车队里,每日往返于江畔和营地。我们以为,他们是从船队运输物资到营地,其实,他们是从营地运输兵力回到船队。过去三天里,他们借着辎重队伍往来,一共运走了两千多人。”
原来如此,确实狡诈,但也不值得多讨论了。雷远点了点头,他甚至都不下马,直接对诸葛亮道:“乐乡不能有失,我现在就回兵救援。”
站在诸葛亮和魏延的角度,想必一切以公安城的安危为先;而对雷远来说,乐乡是最重要的。在这危急之时,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坐视着乐乡陷入危险。
所以雷远没打算与人讨论,直接就当众通告了这个决定。当代的豪族大都将家族的利益看得超过一切。雷远觉得,这样的态度或许过于强硬了点,但自己应该不是特别过分的那个。
果然诸葛亮并不惊讶。他问道:“续之要带多少人回去?”
“吕蒙和程普两军,现在大概还有四千人的机动兵力,估计全都去了乐乡。但是,甘宁所部的动向至今尚未确定,所以公安这里也不能轻忽。”雷远沉声道:“我带两千人去救援乐乡。留一千人在此,配合文长将军稳守公安。军师以为如何?”
诸葛亮微微摇头:“续之,可否借一步说话?”
雷远略一犹豫,下马来跟着诸葛亮走了几步。
却听诸葛亮道:“适才行于吴军营中,我忽然生出个疑惑,怎也梳理不清……吕蒙这一手,确实漂亮,可他为何要如此?如果只是攻打乐乡以调动我军,甘宁所部不可以么?”
第二百三十三章 出击
听得诸葛亮的疑问,雷远不禁叹气。
“军师,吕蒙这么做,因为甘宁所部不动,才是最大的威胁。”
“那么,我们就只有分兵应对?”
前世雷远曾经在一部影视当中,看到过这样的情形:当敌军两面压境,局势千钧一发的时候,主帅一手按下电话,宣布总预备队不动。
雷远虽然不是什么军事爱好者,却也由此记住了预备队是一军的倚仗,不可轻动。按照此世通行说法,预备队便是“奇兵”。便如此刻公安城防,雷远所部是正,魏延所部便是奇。而在吴军的角度,吕蒙、程普所部是正,始终没有出现的甘宁所部便是奇。
这几日里,让雷远始终捉摸不透的,便是这支奇兵究竟会出现在哪里。而这支兵力愈是迟迟不出现,愈让公安城的守军们感觉到巨大的威胁。
这种威胁,在此刻到达了极致。
因为吕蒙神奇的敌前转进,原本围绕着公安这一个据点攻守的荆北战场上,出现了第二个据点。而这个据点,又是雷远所必救的。由此导致了原本握紧成拳、保有足够力量的公安守军,即将兵分两路。
雷远对自己部下的战斗力抱有强烈的信心,这数千部曲聚在一处,便是最强有力的拳头,足以将任何一股来犯的力量击退。但拆分为二以后呢?
雷远可以断言,甘宁所部必将在这时候投入战场。那可是由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带领的、养精蓄锐许久的强兵!跟随雷远回援乐乡、将要和吕蒙、程普联军对抗的两千人,能够抵挡吗?还是在公安这边,由魏延带领的两千人能够抵挡?更不消说,吕蒙、程普所部,到时候也会发挥作用了。
这样的局面,迫使雷远排除那些瞻前顾后,下定了决心。这样的局面只能武人的手段来应对……无论敌人如何谋划,我只一刀杀去,凭借战场上的勇悍坚韧决胜负!
庐江雷氏的部曲们,以原属于仲氏政权下属,久经沙场的武人为筋骨;以江淮一带竭力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贫民精壮为肌肉;以来自于青徐一带、剽悍凶恶的贼寇为爪牙。这支部队原本就拥有超乎寻常的强悍。
在过去的数月间,雷远以严刑厚赏的手段来约束他们,用严格训练来提升他们,又用精良的器械来装备他们。现在,雷远需要他们以少胜多、连续作战!需要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中杀出胜利的道路!
“如今只能兵分两路。我领一部前往公安,杀退吕蒙所部,以一场胜利迫出甘宁所部,进行决战。”雷远坦然地道:“除此以外,似乎也别无它法。”
诸葛亮此前说,要与雷远借一步说话,于是其他部属们都很知趣地让开些距离。只有魏延毫无顾忌地依旧站在诸葛亮的身旁,听到雷远这般说来,他满眼放光,剑眉高挑得想要飞起,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我从不怀疑续之所部的善战,也坚信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诸葛亮微微颔首道:“续之此前说,任凭他们分几路来,我们只一路去,我觉得很有道理。既然此刻必须以野战破敌,如果均分兵力,反倒两面都有不足……所以,不必留一千人在公安了,这时候,我们要尽可能的集中力量。”
诸葛亮如此说来,雷远吃了一惊:“军师的意思是?”
“我会尽出武库积储,动员全城的男女百姓,与文长将军共同坚守公安。守城,有我们就够了。”诸葛亮从容地道:“城中武职吏员和各家将领的扈从亲兵,聚集起来还有四百多人马,全都交给续之。请续之带领他们,会同庐江雷氏部曲全军行动,在战场上击败吴人。”
也就是说,坚持最初的战术不变,集中一切能够集中的力量,全力以赴地谋求野战破敌的机会。在公安城里,只留下魏延所部的六百多人?
想来诸葛亮非常清楚,他不可能阻止雷远挥军救援乐乡。那么,与其均分兵力、两头兼顾,不如顺水推舟,继续把尽可能多的力量集中到一处。这么做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风险也是明摆着的。万一因此导致公安城有失,诸葛亮和雷远两人,就要担负起沉重到无法想象的责任。
雷远下意识地问道:“甘宁的动向未明,如果他不向乐乡,而直取公安呢?”
“续之不妨先击退乐乡之敌,然后再回军救援公安。”诸葛亮挥了挥扇子,毫不犹豫地道:“公安城有文长在,无论吴军有何手段,必可死守城池。续之尽可以自如用兵,一点都不要着急。”
听得诸葛亮这样说,魏延欠了欠身,脸上全是自信神色:“军师和雷将军,请放心!无论吴军来多少人,我必拒之于城下!”
雷远一时踌躇。
诸葛亮向前半步:“续之?”
雷远终于颔首:“那就这么办。”
这个时候,让人在最短时间内下定决心的,已非判断利弊得失的聪明才智,而是担当、胆略和意志。
时间紧迫,雷远不打算再进行细节的讨论了。
他向诸葛亮和魏延分别行礼,随即转过身去,大步回到己方部曲将士们的面前。
将士们确实很忧虑,当雷远和诸葛亮谈论的时候,他们就在原地鸦雀无声地等着。当雷远回来,所有人又盼望地注视着雷远。
雷远笑了起来,他道:“忽然发现吕蒙这厮不见了,吓了我一跳……闹了半天才晓得,他居然领兵去乐乡。”
“宗主,我们得尽快去救援乐乡啊!”人丛中有人颤声道。
雷远笑骂道:“慌什么!”
扈从们带过战马。雷远跃身上马,缓缓行入人群中。
今日他戴着深黑色的铁兜鍪,身着鱼鳞铠,和普通的骑兵没什么区别。铠甲之外为了遮阳,罩了件浅灰色的戎服,腰间用皮带束紧。
许多将士立刻就想起来,去年的深秋,在擂鼓尖隘口和灊山里,还是“小郎君”的雷远也是这样一身打扮。当时的局面和现在相比,恶劣岂止十倍?小郎君……哦不,宗主总有办法。那时候都一路胜利地坚持下来了,现在好像也不必太过焦虑的吧?
雷远向着所有人大声道:“吴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快要输了!他们拿不下公安,只好转头去取乐乡,以为可以凭此乱我军心。可惜乐乡是我们苦心经营的本据所在,坞壁围屯星罗棋布,谁想要咬一口,崩碎他几颗狗牙!”
这番话一出,许多士卒们顿时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有人立即高声道:“宗主说的对!”
还有人喊着:“乐乡先崩他们几颗狗牙,然后我们去踢烂他们的屁股!”
武人们粗俗惯了,但在这场合如此说来,未免突兀。这人喊了一嗓子,周边顿时静了下来。在他身边,几名士卒忍不住发出笑声,然后赶紧捂住嘴。
雷远看了看那人,猛然挥臂大喊:“没错!我们现在出发,就是为了去踢烂吴人的屁股!”
许多将士们一起大笑,他们哄闹起来:“踢他们的屁股!踢他们的屁股!”
这一声吼,仿佛打开了某道闸门,数千名战士的焦躁紧张情绪,随着种种轻佻言语倾泻而出。眨眼的功夫,那些言语已经升格到了污秽不可卒听的程度。
在污言秽语的环绕之中,雷远向部下的军官们说道:“就按照往常的规矩,各营依序出兵。”
“是!”众将领命四散。
不久之后,庐江雷氏部曲便沿着西向道路迅速前进。这支部队经历了几次作战,稍有折损,目前可战之兵还在三千两百人左右,在补充了公安城中的数百人马以后,兵力已经恢复到极盛。此时,贺松所部在前,郭竟所部次之,丁奉所部再次之,邓铜所部最后,雷远带领亲卫扈从们位居大军之中。
所有人脚步铿锵有力,斗志高亢如火,决心去踢吴人的屁股。
第二百三十四章 挫退
吴军进入乐乡境内的第二天,傍晚时分。
此刻蒋琬手扶阑干,往城下探看。身边有两名士卒各持盾牌左右遮护,以防流矢。一眼望去,只见尸身堆叠,血气冲天而起,使得蒋琬面色微变。
这是吴军两天内第三次攻城了。
前两次,他们沿途攻破某处围屯,并且将围屯里反抗者的首级携来,丢弃在县城的门口作为威慑。后来又砍伐树木为云梯,挟裹百姓填塞沟壑,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但其战斗决心似乎不是很足,当城内军民猛烈反击的时候,他们很快就撤退了。
但这一次,看起来是动真格的。
吴军的弓箭手,将箭矢如飞蝗般射上城头,有的将守军射倒,也有的高高越过城墙,落在城里,射死了好些搬运城防物资的民伕。吴军的云梯一座座地举起,数十座并排着,观之密集如林,而顺着云梯攀援而上的吴军士卒,就像是汹涌的浪头,永不停歇。
这时候,蒋琬本人除了镇定士气以外,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负责战斗指挥的,是以陶威为首的吏员们。他们虽然已经退出军役,却保持着非常丰富的战斗经验,所以在应对吴军攻势之时,常常能够制敌机先。
对较远处的吴人,他们指挥城头守军使用箭矢射击,另外还以大量瓦块砖石如雨投掷而下,被砸中的吴军士卒莫不筋断骨折、头破血流。当吴军从云梯登城,他们又有叉杆、飞钩之类武器予敌相当的杀伤。
然而架不住吴军的兵力甚是雄厚,大概两三千人分成三队,轮番上阵,一口气猛攻了一个多时辰,当间没有半点停歇。于是双方的战线从城下堑壕,退到城墙下方,再到此刻,面对主攻方向的每一处城墙垛口,都要经过反复拉锯争夺,付出极其惨重的伤亡,才能保持在手中。
双方死伤士卒的血流淌下来,渐渐染红了城墙,渗透进了城上的夯土。使得蒋琬踏足之处,脚底有些黏滑之感。蒋琬大概估算了下,发觉城中的壮丁已经折损近半,再接着就该调动健妇上城了。他单手按着腰间的剑柄,捏了捏,试试手感,心里想:万一吴人杀上城楼,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退让,怎也要让此剑染血而回。
外人看来,蒋县丞亲身指挥接敌,毫无畏惧神情。其实蒋琬自己很清楚,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饮食,这会儿手脚俱都绵软,只怕就算拿起剑,也无力杀敌。
“县丞太辛苦了,何不稍许休息片刻?”有人在旁边问候。此人年约三十许,形貌魁梧,须髯丰盛,像是一个勇猛强悍之人,但说话的语气颇显恭敬讨好,甚至有些谄媚。
“不必。”蒋琬笑了笑:“梁县尉,你也辛苦了。”
那人正是乐乡县丞梁大。此前梁大在雷远的逼迫下,彻彻底底地卖了自家的宗帅同党们,由此换来了县尉之职。但严格来说,这个职务只是为了酬功,而并无实权。因为此人的背景复杂,又有与东吴勾连的过往,雷远和蒋琬都没有将他当做真正的自己人。
此番孙刘两家对峙,雷远在提兵出发之前,就勒令梁大带着家属进入乐乡县城内居住,名为保护,其实有些监视的意思。
哪怕后来因为战事紧急,蒋琬不得不调动梁大及其宗族部曲上城助战,蒋琬本人也亲自坐镇此处城楼,以防万一。
听得蒋琬客气,梁大嘿嘿笑了两声,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陶威从城墙的另一侧绕了过来。
适才的战斗中,陶威的肩膀被敌人重武器打得血肉模糊。部下们为了防止伤势恶化,只能用布条把手臂绑在他的身躯上;而他则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依旧往来呼喝指挥作战。
这会儿他的头发都披散了,身上的血污更多了些,可神情却有些振奋。
“县丞,吴人的后队旗帜摆动,他们要退兵了!”
“哦?”蒋琬顺着陶威所指的方向眺望,果然看到吴军主将所在的位置,两面黑色和青色的旗帜回旋摆动。
“他们分明占据主动,为什么要后撤?”蒋琬皱眉问道。
陶威信心十足地道:“一定是宗主在想办法!”
“那是最好。”蒋琬笑了笑。他想了想,又道:“待到吴人退走,我们得尽快派人联络各地的庄园坞壁,看看能否聚集起一点兵力,对吴人加以滋扰。”
陶威点了点头。吴军此番来袭,进兵极快,因此处在乐乡县东面的不少庄园围屯都被攻破,百姓折损极多。所幸各处占据险要、屯有粮秣物资的坞壁大都牢牢掌握在手,这些坞壁的力量如果集中起来,至少可以起到扰乱作用。
两人正待细细盘算下后继安排,忽然听得城楼左侧百余步,攻守双方齐声大吼,仿佛天崩地裂也似。
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吴军甲士猛虎也似地直冲上垛口,挥长刀左右横扫。此人勇猛异常,所到之处,守军无人能撑一合,瞬间被他杀了四五个人,在这名甲士身后,更多的吴军士卒顺着长梯攀登上来。
原来虽然吴军的中军主将发来撤退命令,负责前队的吴将却杀红了眼、不甘心后退。他亲自带领数十名身披重铠的精锐,奋勇登城,打算再冲最后一回。守军因为知晓吴军将退,稍微松懈了一点点,竟然就被他冲上来了!
“弓箭手!弓箭手!”陶威来不及走楼梯,纵身从城楼边缘跳到城墙顶上,一边狂奔过去,一边大喊。
十余名弓箭手在对侧方向连连发箭来射。
箭矢射在那吴将身上,却因为甲胄太厚了,无法穿透。所有人便眼睁睁看着此人浑身插满了箭羽,像是发狂的野兽那样往来砍杀。
陶威带着几名部下及时赶到增援。
双方长刀相撞,只听当地一声,陶威手中的刀就远远地飞了出去,根本不是对手。吴将舞刀突前,陶威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砍成两段。
这时又有一人从斜刺里扑到,一把抱住吴将的腰身,将之摔倒在地。吴将受甲胄所限,倒地以后一时没法起身,只得大声怒喝。其他的吴人从垛口处狂奔来救,被这一段的守军和陶威的部下们死死挡在原地,双方混战成一团。
抱住吴将的竟然是梁大。他与吴将手脚交缠着,在城墙角落骨碌碌滚来滚去。那吴将极其勇猛,挥刀在梁大背上连砍了两下。梁大吃痛,心知断然受不住第三刀,忽然一把抓住了嵌在吴将甲胄中的半截断箭,将之狠狠地扎进他的面门。
吴将大声惨呼,梁大拔出断箭再刺。如是三番五次,他满脸都溅上了浓稠的血液,而吴将呼声渐低,整个人不动了。
这次进攻被挫退之后,吴人不再发起新的攻势。
随着此起彼伏的号令声,数千人马徐徐后退,并不耽搁。
梁大就像是个血人也似地坐在那吴将身前,只觉周身酸痛,背后的伤处更是痛的钻心。他是个狠人,即便起不了身,抬不起手,还伸脚过去蹬了蹬,确定那吴将死得透了,这才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蒋琬气喘吁吁地赶到,连声召唤医者来急救。看着梁大凄惨样子,不禁诚心诚意地道:“梁县尉,实在是辛苦了!”
两个时辰之后,散步在各地的明暗哨卡纷纷夤夜来报:吴军向峡江水陆道方向火急后退,似乎放弃了继续进攻乐乡,转而向东行去。
“是公安方向来了援军!”陶威始终信心十足:“是宗主率部回来救援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糊涂
深夜时分。
一名斥候禀报:“雷续之所部行程已经过半,现已扎营。因为他们在营地周边广遣探马侦骑,游走范围远及三十里以外,我方斥候无法靠近。”
“你来看,他们扎营的位置是不是在这里?”吕蒙问道。
那斥候连忙上前来,在高悬的舆图上找了找,最后在某个位置伸指一点。
“好。你下去吧。”吕蒙挥退斥候,再看了看舆图。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确认的,当雷远率军从公安城出发以后,双方就进入到了图穷匕见的最后阶段,总要有一场真正的决战,
从舆图上可以看得清楚,南郡江南地的范围内,河流湖泊分布十分广泛。北部的大江和南部的洈水、油水间,还夹杂着绵延的莽林和沼泽。因为几乎每年江水都会泛滥,所以莽林有时化为湖泊,湖泊慢慢干涸又成为沼泽,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铺开行军作战的区域,是很有限的。而决战的战场,也不过只有这么三五个选择。
既然今日他们扎营在此,那么明日己方适合发起突袭的位置,就在……吕蒙的手指沿着道路左右挪移,他凝视着舆图,想象着这片区域的地形,也想象着明日的战斗情形。
只是……明日这一场,就是正确的选择吗?
吕蒙不由自主地觑了眼坐在营帐上首的程普。
这位广受尊重的宿将垂眼冥目,不发一言,吕蒙怀疑自己凑得近些,或许会听到细微的鼾声。
程普所部是第一支渡江的部队,也是第一支被荆州军击溃的部队。眼下这位程老将军身边,除了自家的基本部曲数百人以外,已经调不出任何成建制的战兵。
这场失败,引起了吴侯和周郎的不满,据说此前数日里,吴侯有书信专门送达程普,直斥他疏忽大意,勒令整顿兵马,务必协同吕蒙、甘宁两人奋勇作战。
这样的书信对程普来说,简直几近羞辱,所以他现在根本不发一言,摆明了任凭吕蒙、甘宁二将去折腾。
吕蒙本人也不愿折腾。
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在这样的条件下与玄德公展开正面的对抗。他坚信兵者诡道也,而不是动辄拿手头的全部实力去强行消耗。之所以渡江作战,不过是因为周郎军令所迫罢了。
而自从渡江以来,吕蒙自觉用尽筹谋,可是前后数次交战,都不顺遂。再公安城下与雷远的鏖战,徒然损兵折将;转头去了乐乡,打下了几个小小庄园,夺取的物资对于数千大军来说,真是杯水车薪。而在攻打乐乡县城的过程中,吕蒙得力的部将成当战死城头,更使得所有人都大感沮丧。
吕蒙感觉得到,这样的连续受挫对士气有巨大的影响。他也厌倦了这样的烂仗。老实说,如果不是甘宁一再强调明日作战计划已定,他早就考虑收兵回江陵去了。
所以现在看来,还抱有强烈战斗愿望的,竟然只有尚未正式参战的甘兴霸一人。
甘兴霸就坐在吕蒙的对面。这名体格雄壮的中年武人颧骨高隆,眉宇冷硬如铁,下颚蓄着半尺长的胡须。
这时候江面上起了风,如夜色般深沉浓重的空气汇合在湿寒江风之中,渐渐变得凶猛而有力,吹得大帐前方的纛旗猎猎飘动,也透入了帐幕,把吕蒙身前的舆图吹得飘起。
吕蒙和甘宁同时伸手按住了舆图,两人的距离过于接近了,双方都有些不习惯。
“兴霸,你既然把我们召到这里,究竟明日有何安排,总该说一说了吧?这一仗,我打得糊涂,实在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究竟是你有什么想法?亦或是周郎对你有什么嘱托?”
吕蒙直视甘宁,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
吕蒙在南郡吴军之中,常常发挥协和诸将的作用,但他本人和甘宁的关系,几乎称得上恶劣。
此前两人都在京口的时候,甘宁家中有个帮厨的小儿犯下过失,因为害怕遭到家主的粗暴对待,逃往吕蒙处。吕蒙收容了这小儿,又特地致书甘宁,客客气气地请他稍作宽宥。没几日,甘宁带着礼物来拜见吕蒙之母,亲口承诺不杀这小儿,随即将之带走。刚回到船上,就将这小儿捆在桑树上,亲自挽弓射杀。此举不啻于对吕蒙的侮辱,当时激得吕蒙勃然大怒,几乎要领兵攻打甘宁。
自此以后,双方始终处在面和心不和的状态。偏偏吕蒙又知道,甘宁在荆州诸将之中,地位极其特殊,绝不容自己轻忽。皆因甘宁此人,是周郎西进伐蜀战略的最有力支持者;在这场打得糊涂的烂仗里,自始至终没有参战的甘宁,恐怕是心里最明白的那一个。
吕蒙甚至有强烈的预感,他觉得,甘宁一定隐瞒了什么。
甘宁咧嘴笑了笑。
“子明,你刚才说这一仗打得糊涂,却不知,你糊涂在哪里?”
吕蒙挺身坐正,沉声道:“此前程公受挫,我与雷远进退鏖战的时候,甘兴霸你为何不及时参战?这是我糊涂的第一个地方。之后我与程公在乐乡城下与敌军对峙,请求你前往攻打乐乡,逼迫雷远分兵,你为何不动?这是我糊涂的第二个地方。现在,我急袭乐乡,调动了雷远挥师救援,想来公安城应当空虚。但你甘兴霸不去攻打公安,反倒勒兵于此,孜孜于明日的野战……这是我糊涂的第三个地方。我实在不明白,甘兴霸,你究竟意欲何为?”
这一连串的质问,吕蒙越说,越是恼怒。说到最后几个字,他须发戟张,几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气势。
听得吕蒙如此质问,原本恹恹欲睡的程普猛然睁眼。
而原本在帐中伺候饮食酒水的仆役眼看气氛不对,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帐外。
甘宁却若无其事,只当不见。
他将舆图从吕蒙手里抽了出来,拿到眼前看看,忽然冷笑一声:“程公,子明,两位何必自欺呢?两位先后在城下受挫的时候,局面就很明显了。只消那雷续之以精兵数千拒守,哪怕有我加入,也拿不下公安城。”
吕蒙以掌击地,大怒而起:“甘兴霸!”
第二百三十六章 全力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将领们仍在商议,于是扈从们也不能睡。
吕蒙的怒吼声传得老远,于是营帐以外,又隐约有甲叶碰撞的声音传来。那是双方的扈从听得主将之间剑拔弩张,下意识地作出了戒备姿态。
甘宁站起身,来到大帐门口:“都闪开些!将军们有机密事要谈!”
几名扈从略微移动脚步,看看帐内的己方主将,这才躬身施礼,齐齐退到了数十步开外。
甘宁素来行事粗狂,吕蒙和程普很少看到他如此谨慎郑重之态,两人对视一眼,俱都觉得,恐怕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果然,甘宁返身落座后,劈头便是一句:“两位,非是我甘兴霸敷衍不战,皆因周郎曾有托付。”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手令一道,递给程普。
程普看了,默然无声,将之交给吕蒙。
吕蒙两三眼看过,忽然愣住了。
许久之后,程普轻咳一声,哑然道:“原来周郎是这个意思。”
吕蒙仍旧注视着这份手令。他素少读书,但认得出周瑜的笔迹,手令上,周郎的字迹舒展如飞凤,一如往日。
原来周郎在江陵之战中的伤势一直在恶化,甚至到了危及生命的程度。周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如此急躁,如此不顾一切地试图压倒玄德公。但周郎又不愧是周郎,就在这份手令中,他已经把战事进展不利的应对策略,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果公安城拿不下,就莫要勉强。以周郎的推测,负责留守公安之人十有**乃是偏将军雷远。吕蒙等人只需诸军协力,歼灭此人所部。
雷远所部被歼灭以后,周郎则会收缩巴丘诸军,作见好就收的姿态;与此同时,他会大张旗鼓地传书切责刘备,说明南郡吴军的行动,是为了惩罚刘备部下杀害周泰的罪行。
看到这里,吕蒙不禁冷笑。他当然知道,周幼平的死,恐怕很大程度上咎由自取;这时候提起周幼平,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关键在于,要打一场胜仗。只有拿到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周郎才有底气对刘备施压。
再往下看,周郎又写道:
刘备是个极度爱惜名声的人,他到哪里都把自己宽厚仁义的旗帜举得半天高,绝不会接受这项指摘。而一旦刘备回书辩解,周郎就会顺水推舟地提议,双方首领各带亲卫若干,当面谈判,解决冲突。
双方谈判之后,吴侯将会抵达巴丘,亲领东吴水陆两军,按照预案发起倾力一击。而吕蒙、甘宁、程普三人,或者攻打公安,或者横扫南郡的江南诸县,可以自行判断。
这样的计划,似乎有些突兀……谈判之后,怎么就直接发动进攻了?刘备难道傻了?吕蒙皱了皱眉,折返回去再看一遍。
没错,为什么在谈判之后己方就能获得倾力一击的机会,周郎的手令上未着一字。
他轻轻吐了口气,迎上甘宁和程普的目光,点了点头。在座三人都明白了:周郎必定会做特殊的准备,这场会谈,将是一场鸿门宴。周郎就没打算让刘备活着回去。如果想的更多些,他恐怕自己也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周郎是文武兼资的大才,但其才干集中表现在对于战略方向和战术时机的敏锐选择,本不是擅长于阴谋算计的人。或许确定了自己时日无多,才会行此……行此奇谋吧。
这不是能拿到台面上的韬略。吕蒙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周郎只告诉了甘宁一人。甘宁是益州人,和江东诸将素来不睦,大概周郎觉得,只有如此才能避免消息外传,更避免某些部下们试图阻碍他的行动。
吕蒙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把袍服裹得紧了点,又咳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换作往日,每个人都会竭力去劝阻周郎。他身为东吴的柱石,是吴侯不可或缺的心腹和肱股,怎么能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现在,周郎偏偏就准备这么做,他必是下定了决心。
吕蒙的心中生出强烈的怨愤。赤壁战胜,是江东水军的功劳;后来攻克江陵,也是江东武人奋勇厮杀,承担了惨重的伤亡,可是大部分的胜利果实,却到了刘备的手里。他怎能有这么厚的脸皮!他怎么就能把周郎这样风流蕴藉的人物,逼迫到这种程度!
继之而起的则是隐隐约约的恐惧。周郎总是那样算无遗策,哪怕再复杂的局面,他也能想出解决的办法。做周郎的下属好像很简单,只要盯着眼前的敌人,战胜他们。可是,如果周郎不在了呢?吕蒙自知眼界有限,远不如周郎。他也很怀疑,以后还有没有人能像周郎这样清楚明白地指引前进的方向。
这时候,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任凭时间流逝。
因为考虑到潜伏保密的需要,甘宁所部此刻所在的位置,是枝江和乐乡之间,接近江心百里洲的一处湖沼边缘。北面是与大江相通的湖沼,南面是一处绵延十余里的高坡。湖沼的水位很低,生满了漫无边际的芦苇荡。江风呼啸着越过芦苇荡,从营帐的门外卷入。某处松明火把吃不住风,摇了摇,忽然熄灭了,于是整个帐中一暗。
终于还是程普开口:“周郎既已有了计划,我们就照这个做。”
甘宁瞥了程普一眼,转回头来凝视着对面的吕蒙。
吕蒙沉吟不语。他想要这手令交还给甘宁,却百感交集,一时间,觉得手中这薄薄绢帛竟似有千钧之重。犹豫再三之后,他将手令仔仔细细地卷成一束,收进自己的衣袖里。
“兴霸,我还是要问你。过去几日,你做了什么,对明日的会战,又有何安排?”
甘宁倒显示出难得的心平气和:“过去三天里,我在全力调集夷陵周边各县的全部驻防兵力,共计一万一千人。他们籍着江心百里洲的掩护陆续渡江,今日下午已然取齐。再加上程公和子明所部,我们有一万四千余人的兵力,明日邀击雷远,一举将之粉碎。”
甘宁调动了一万一千人。
这确实是夷陵周边各县的全部力量了,堪称倾巢而出。这些兵力抽调渡江以后,江陵以西的城池就没有一兵一卒,如果这时候襄阳曹军南下,就会吃到一口大块肥肉。
吕蒙知道,夷陵左近,是甘宁经营许久的地盘。过去一年里,甘宁所招揽的益州降人也全都安置在那里。他一直希望以此地为基础,发起向益州的攻势。现在甘宁竟然撤空了此地的全部驻军,那真的是要倾尽全力发起一击了。
“具体怎么个打法?”吕蒙沉声问道。
“程公领本部人马,继续大张声势,佯攻乐乡境内坞壁,促使雷远催兵来救。然后我本人领万人,设伏阻击,将他们的骑兵裹入重兵重围之内,不断消耗他们。待到他们疲敝,我军围三阙一,放开一条通路,而子明率领本部侧击之,进而彻底将之消灭。”
这个计划显然是甘宁反复盘算过的。
一方面,动用绝大力量以狮子搏兔之势围杀雷远所部。凭借这样的兵力优势,又是击其不备,胜算极大。
另一方面,在这个计划中,脏活、累活全都由甘宁承担。此前本部折损甚重的程普只需要负责佯攻,而与雷远所部几番鏖战,承受巨大压力的吕蒙,将会获得最后一击的大功。
这是甘宁表现出来的绝大诚意。
吕蒙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
甘宁笑了起来,他起身取了三个酒盏摆放在案几上,随即向帐后大喊道:“来人啊!来人啊!倒酒!”
仿佛是响应他的呼声,忽然有喧哗嘈杂的声音从帐幕以外传来。似乎还有隆隆马蹄声响沉闷如海潮拍岸,夹杂着己方将士们此起彼伏的惊呼。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斫营
一向以来,雷远都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
因为觉得不安全,他将自己的部曲看得极重,轻易不愿意将之投入到折损重大的战事中去,以至于在公安城下与吕蒙几番鏖战,未能克尽全功。
也因为觉得不安全,所以他在乐乡境内广设明暗哨卡,对方圆百里一草一木的动向,都务必做到了如指掌。
这些哨卡分布之密集、传递信息之便捷、乃至对哨卡传讯的重视程度,都远远超过同时代任何一股势力的要求。过去数月间,对这方面的投入之巨大,甚至影响到了部曲的扩充,引起了一部分部属的不满。
此前吕蒙所部驻扎在公安城以西,截断了联络公安、乐乡两城的峡江水陆道,使得两地信息传递必须绕行南方湿地间的小路,较正常速度慢了半日。可是一旦吕蒙抽身回去攻打乐乡,原本被阻断的道路便敞开了。
就在雷远知晓吴军攻打乐乡后的一个时辰之内,连续三名信使疾驰狂奔而来禀报:甘宁所部在越过百里洲、踏足南岸之后,就再也不曾调动。他们偃旗息鼓地潜藏在接近江畔的某处狭长地带,不断通过百里洲调集兵力,充实到前方。
所谓百里洲,又叫作江陵中洲。位于在南郡北部枝江县与南部乐乡县之间的江段。
此处的江水宽阔浩荡,而流速相对缓慢,千百年下来,江水挟裹的泥沙不断沉积,就在江中形成了星罗棋布的三十七座沙洲。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座,方圆足有百里。
大江在此处被连绵的沙洲为南北两支,当地人将南支称为外江,北支称为内江。内江的水势要汹涌些,而外江则相对平缓,水量也少。枯水的时候,熟悉水文的本地人甚至可以引领人马直接蹚水越过,水面仅及马腹而已。
此前数日,甘宁便是动用舟船,在江北和百里洲之间往返。因为荆州水军尽数南下,所以哨探根本无从把握吴军在江上的动向。但是当他们渡江南来,终究还是乐乡县境内密布的哨卡发现了。
此时此刻,这一支兵如此布置,其用意简直是昭然若揭。这支兵力究竟有多少,尚且无法确定,但雷远难道可以坐等着他们杀到眼前吗?
就在发现吕蒙所部转进的当日,雷远带领庐江雷氏部曲全军离开公安,当日行军五十里,安营扎寨。
按照昔日庐江雷氏翻越灊山时的习惯,举凡大军行动,必定广布探马侦骑,往来游走,至少也隔绝沿途二十里内的任何消息传递。但这一日,他却刻意减少了探马的数量,只保持了侦察敌情的需要,却不能遮蔽战场。由此,使得吴军哨探知晓了己方的行军速度,令其做出错误的判断。
待到当夜三更时分,雷远大步迈出营门。
入秋了,昼夜温差甚大,于是江面上的湿气弥漫到岸上,凝结成冰冷湿润的雾气,就像是无边无际的纱笼那样,覆盖了江岸、道路、湖泊和林木。
雾气笼罩,夜色深沉;军旗被湿气浸润,翻卷猎猎作响,杀气冲天。
营门外,数千人马,排列得整整齐齐,人人手持刀枪,斗志昂扬。
郭竟从队列的尽处快步走来,跪倒禀报:“启禀将军,我军步卒三千,骑卒九百,由营司马五人、别部司马一人、假司马一人分领,当下集结已毕。请将军颁令!”
雷远跃身上马,在队列前驰骋往来。
火光映照之下,雷远能够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脸。有的已经是将近四旬的中年,久经沙场摧残、满面风霜,却更显刚毅;也有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少年,因为紧张而脸色涨红,跃跃欲试。
雷远勒马回顾,沉声问道:“松明火把等引火之物呢?”
“已经准备周全,发放到每一名将士手里。”
“战马的马蹄都裹了吗?”
“所有战马都已裹了马蹄,用得双层的厚布。士卒也都衔枚,方才颁下军令,有出声者立斩。”
“我方的乡导和斥候呢?”
“熟悉道路的乡导已经布置到每一个曲,斥候已经散布到前方二十里,所经之处,凡遇吴人探子,绝不会留半个活口。”
“很好。出发!”
郭竟随即传下命令,传令兵往来叱咤,诸将接令,各部开拔。
雷远勒马登上路旁的高坡,极目远眺。但见夜雾朦胧之下,诸军迤逦穿行,犹如巨蟒行于深草。数千人的兵马,行军时队列丝毫不乱,渐渐没入远方。
“练兵千日,用在一时。能有如此强兵,雷将军是下了大工夫的。”身边一将赞道。
这骑将身高八尺有余,长脸、细眼,嘴唇上的两缕胡须直垂到下巴;他披挂着一件精制的两当铠,外罩青色戎服,腰间左右各悬角弓,显然是能够双带两鞬、左右驰射的强手。此人是跟从赵云的部曲将王虎。
王虎字猛毅,乃幽州渔阳人,少年时同族人与鲜卑通商,后为公孙瓒麾下白马义从的什长,近十余年来一直跟随赵云。赵云既任留营司马,便以王虎负责公安城里的治安、捕盗。
此番诸葛亮尽起公安城中的将领部曲亲兵,合计四百余骑,以王虎为别部司马领之,听从雷远的指挥。王虎很清楚雷远和赵云的关系,因此听令配合,并无半点滞涩之处,倒像是合作了很多年一般。
这四百余骑的加入,使得雷远能够动用的骑兵高达九百余,而且都是精通骑战的强兵。凭借这九百骑,雷远相信一定能给吴军一个大大的惊喜。
听得王虎赞叹,雷远微微点头:“虽是习练之兵,毕竟众寡悬殊。一会儿,还需要大家勠力死战破敌。”
王虎躬身应道:“请将军放心便是。”
雷远不再多言,催马由队列后方追到最前。
全军夤夜急行了十余里,前方来报,发现了吴人新设的哨卡。雷远便令全军原地捎待,片刻之后,便有精干斥候催马回报,已经斩杀吴人哨兵,并无漏网之鱼。
全军继续向前,途中连续拔除了多处哨卡。
大约距离吴军本营还有三四里的时候,敌军戒备渐渐森严,已经没法潜越。
于是全军止步,在一处较开阔的平地作最后的准备。
丁奉提议道:“吴狗们倚靠江湖扎营,我愿领数十名会水的兄弟,泅渡到哨卡后方,看看能不能再拔除几个,让大军能够再靠近些。”
雷远摇了摇头:“不必。眼下这点距离,以骑兵突击,瞬息间事……足够近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解下保暖用的斗篷,向李齐招了招手,让他往从骑背上取来自己惯用的那杆铁脊短枪。
王延向前几步:“宗主,你要亲自冲营?”
“正是!”雷远持枪在手,摆了摆,示意王延不要多说。这一战,己方是以少敌多,需要全军上下竭尽全力。身为主将者,也当奋勇杀敌,没有坐观成败的余裕了。何况自家身手已然大胜于往日,倒不必为此惧怯。
他略作思忖,指示诸将:“吴人的大营夹在湖泊、高地之间,呈东西向的狭长之状。我们此番就从东面杀入,从西面直透重营。所有骑卒,与我一同斫营,务必一次成功,无需留力。邓铜!你贴着北面的湖泊冲杀,沿途往芦苇荡中放火,以迫退吴人水军战船。”
邓铜踏前一步,肃然道:“遵命!”
“王虎!你部擅长骑射之人甚多,你们沿着北面高坡突进,沿途击破敌军在高处的箭楼等设施,同时还要居高临下,射击吴人,要使他们无法阻止起队伍,无法集聚兵力反击。”
“谨遵将令!”王虎凛然点头。
“贺松!任晖!你们两人与我本部扈从一起,从辕门突入。三支骑队轮番突前,无论遇到何等强敌,所有人必须坚决向前,决不能有半步停留。”
“宗主放心!”贺松任晖两人出列应是,退回原处时互相打了个眼色,都知道此番必定要抢前突击,无论如何不能让宗主轻身犯险,与人白刃相搏。
“所有的步卒,在此地待命,一旦骑兵入营,郭竟、王延、丁奉,你们领步卒继之掩杀,并且放火烧营。另外,分遣人手在营外多擎火把,以壮声势。”
郭竟、王延、丁奉三人齐声领命。
“记住,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杀透敌营。无论战果如何,两刻之后,诸将在吴营西面取齐,战守进退,到时再听我号令。”
“是!”众将一齐躬身应了。
几句话,言简意赅地分配了任务,诸将各归本队。
而骑士们不慌不忙地催动马匹,开始慢慢加速。包裹马蹄的厚布,这时候都被取下了,于是蹄声轰鸣作响,如阵阵闷雷打落,令地面翻腾颤动。
在他们策马奔行的过程中,不少将士取出背负的火把,陆续引燃。渐渐地,火光越来越多,慢慢蔓延开来,整支骑队就像一条硕大无朋的火龙那样,向着吴人的营地直扑过去,其威势仿佛山崩海啸一般。
这壮观的情形,立刻引起了吴人营地中的猛烈骚乱。黑沉沉的营地中,有灯光亮起,还有无数人影惊惶奔走。再接近百余步,雷远便能看清他们紧张的面孔,听到他们疯狂呼叫的声音。
这时候已经无需命令了,最前方的战士开始举弓抛射箭矢,而后方的同伴们斜斜举起长枪大槊,雷远身在铁骑簇拥之下,与同伴们一起纵声大吼:“杀!杀!杀!”
第二百三十八章 厮杀
吴军大营的防备,确实有些松懈。
沿途经过的哨卡里,不少士卒都在瞌睡,以至于被雷远手下的斥候们摸到近处直接割了喉咙。应该是全军上下都做着进攻的准备,而全不曾想到攻守之形会这么快颠倒过来。
至于大营这边,大概是为了潜伏的需要,刻意避免大规模的土木兴修。所以在营盘外围,堑壕挖了浅浅的一条,拒马只在营门两边摆了两座,篱墙松垮,一冲即破,而箭楼和望台根本没有造。
布置在营盘外围的少量巡哨士卒们,面对骑队的冲击几乎毫无抵抗能力。他们零星释放的箭矢在飕飕地没入夜色之中,也根本看不到任何战果。
第一个冲到吴军士卒面前的,是贺松。他把骑弓斜跨在肩上,腾出手来,用手肘夹紧长矛,策马冲向面前一名正在呼喝指挥的吴军军官。只听噗地一声闷响,矛尖击碎了层层的甲胄、肌肉、骨骼和内脏,从军官的后背处透出来。巨大的惯性让这军官离地飞起丈许,坠落在地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破碎的、不断喷洒鲜血的水袋。
贺松的手臂也被震得发麻,他顺势抛弃了长矛,翻手拔出缳首刀左右乱砍。失去了唯一一名军官的吴人心胆俱裂,只有极少数的几人试图反抗,大部分人四散着想要避其锋芒。而后方的骑士们已经赶到了,他们挥刀砍杀吴人,或者直接策马将之活活地踏死。
转瞬之间,营门被突破、拒马被搬开、栅墙被推翻、值守的士卒们被杀尽,雷远所部的骑兵们就如溃坝的洪水般冲进了吴军大营。
在吴军营寨的中军位置,示警所用的金柝被疯狂敲打着,发出高亢尖锐的声响。许许多多的吴人在睡梦中惊醒,从他们休息的营帐里往外急奔,有的人**上身,只拿着武器,也有人一边奔走喝骂,一边往身上套着皮甲。而骑兵们沿着营帐间的道路纵马奔驰向前,只需要平端战刀,马过之处就有血光暴现,仓猝起身的吴军士卒或伤或死。
还有许多骑兵干脆用长兵器把所经之处的营帐一一带倒,使得帐幕兜头盖脸地遮在士卒们的身上,让他们挣挫不起。后继的骑兵便直接纵马踏着倒伏的营帐过去,数骑,数十骑,铁蹄所踩之处,帐幕上洇出了鲜血的痕迹,下方的吴人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时候,大营南北两面,也都陷入了混乱。
在北面的湖沼边缘,一队骑兵奔驰向前,沿途杀死驻留在岸边的水军士卒,又把数以百十计的火把投掷到密密麻麻的芦苇荡中,立即引燃无数火头。在热气流的带动下,星星点点的苇絮飘拂起来,被点燃,再落下,引发更多的火苗跃动狂欢。
有一艘停泊在芦苇荡里的吴军战船被火焰捕获了,火焰沿着船帆、船舱一路蔓延,水手们试图把船划出芦苇荡,却最终不得不一个个跳到水里,任凭船只被焚烧着,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炬。
大营南面的高坡处,则有一支骑射手队伍冲杀向前。这些人乃是荆州将校们用来保卫家眷的老底子,任何时候都不该离开他们保护的对象,但诸葛亮居然成功地调集起了他们,将之投入到了对吴军的进攻中来。
这些人都是精锐,领兵的王虎也是精通骑兵战法的沙场老手。他们一边沿着高地延伸方向不断楔入,形成对大营的包抄威吓之势;一边以弓弩向着下方军营乱射,有时候还投掷火把,焚烧马厩、仓库等设施。
此举使得不少原本参与战斗的敌兵出现了迷茫之态。有些人调转方向想要去救火,保护珍贵的物资,反倒使得己方重整起的队列再度散乱。
雷远进入吴军大营的时候,贺松冲向了更深处,营门附近已经没有任何成建制的有序抵抗。李贞、李齐两人带着部下们在他的身侧左右翼护着,小心观察周边情形。
有一队吴兵从北面湖泊方向冒烟突火而来,猛地撞入了骑队附近,立即被马上骑士一阵挥刀乱砍,大溃而去。
不久之后,叱李宁塔喘着粗气赶来助战。他的体格实在庞大,没有适合的马匹可用,只能步行跟随,难免要慢些。
骑队继续向吴人的中军方向深入。
随着时间推移,吴人渐渐从极度混乱中恢复。他们开始聚集起来,试图发起反扑。道路两侧有人注意到了这支骑队,虽然不敢向前挑战,却躲在阴影处放箭射击。
最前方的两名骑士连中数箭,顿时受了重伤,战马也中箭受惊,嘶鸣着往其它方向跑去,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还有些吴人籍着军帐的遮蔽接近骑队,忽然间一齐跃上道路,用长枪大戟猛烈刺击。其中数人距离雷远极近,雷远拔剑连连挥砍,先斩断枪头,随后杀死了一名试图从后方跃上马背的敌人。但有数人围在马匹四周,试图用短刀刺击雷远,雷远回剑不及,连忙抬腿将最接近的人踹退。
李贞和李齐二人恰好被另一拨敌人缠住了,叱李宁塔奔过来救援。他伸手抓住一根刺向自己的长槊猛地用力抽夺,手持长槊的吴人来不及松手,被踉踉跄跄地扯出队列以外。
叱李宁塔劈面一拳,便将这人的五官砸进了头盔内部,血和脑浆顺着顿项溢出来。他随即提起这吴人的腿,把他当做一柄重武器挥舞着,将敢于靠近的吴人全都赶开。
“继续向前!不要耽搁!把敌人留给后面的步队!”雷远大声喊着。他把分散的部下们重新聚集起来,沿着大营的主路一直向前猛冲。
他们的战马已经有些疲惫了,猛烈地喘着气,奔跑的时候,大量汗水随着鬃毛飞溅起来。
当骑队全速奔走起来的时候,雷远就看不清道路周边的敌人了。在他的前后左右,都是己方的骑士。有时候骑士会闷哼一声,也有时候会忽然坠马,其他的扈从立即填补上空档,依然将雷远护在中央。
但骑队的队形不可能密集成步卒盾阵那样,战马和战马中间总会有许多空隙。所以时不时地有吴人士卒出现在雷远面前,而雷远或以枪刺,或用刀剑砍杀,立即将他们打翻在地。后面的同伴跟上以后,如果稍有余暇,就俯身下去,补上一刀;如果时间紧张,就催马踏过。
又奔行数百步,前方再次看到了贺松的背影。
贺松正与一群吴人骑士往来冲撞厮杀。吴人的将领身着重甲,骑着高头大马作战,身边还跟着十几名装备精良的骑兵,显示出此人是吴营地位极高的大将。此人的骑术也是极佳,策马进退时的姿态分明是大汉北疆边军的路数,时常突出本方队列横向拦截,想要阻滞贺松所部的行动。
然而贺松也是非常擅长骑兵追逐冲杀的宿将,吴人将领每次靠近,他都带队绕行到侧面,继续砍杀吴人步卒,不与敌方重骑正面接触。
双方骑队里都有能够驰射的精锐,各自张弓搭箭,向对方射去。
双方一旦对射,贺松所部就吃了亏。他的部下大都只着轻薄的皮甲,锐利的箭矢破风急飞,轻易就能破开甲叶。没有被射中要害的将士咬着牙继续战斗,但也有好几人中箭落马,立刻被战场间的吴人步卒包围,刀枪并举,砍成肉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杀将
吴军士卒的素质,在这样的环境下明显分出了差异。
有许多士卒在喧嚣的喊杀声中失去了斗志,开始漫无目的的狼狈逃窜。这种恐慌情绪彼此影响,逐渐放大,最终导致整片营区,整支队伍的崩溃。雷远一路向前时,甚至看到有一面孤零零的营旗飘扬在前,而后方的营区里空无一人、尽数亡去。只看这些庸碌之兵,雷远会以为前所未有的大胜就在眼前,唾手可及。
但也有些将士与之不同,他们在熬过最初的惊惶以后,重新凝聚起作战意志。这些将士们大部分是各级将领的私人部曲,胆色和作战经验都超过一般的士卒,进而渴欲建功立业,愿意在逆境中拼杀出胜利的机会。
这一类的士卒数量并不多,但给突入的雷远所部骑兵造成了不少麻烦。而且,他们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向着附近的高阶将领集聚,渐渐摆脱一时的不利状态。好在此时夜雾浓重,他们只听得到四面杀声震天,没办法判断敌人具体的来势,所以暂时只能集结御敌,而无法发起有组织的反击。
雷远冲杀至此,已经估摸得出敌军的数量绝不止数千,这样发展下去,或许吴人能够稳定住局面,把他们的兵力优势发挥出来?这可真有点可怕了。
所以,一定得用最快的速度,粉碎每一处聚集成团、试图抵抗的敌人,把吴人重整的势头狠狠打下去。
首先,便是眼前这位。
身边能轻易聚集起十余骑亲卫,骑术又是北疆边郡套路的东吴将领,自然就是裨将军、江夏太守程普。虽不知程普为何会跑到了甘宁的营地中,但既然撞上了,雷远便不想放过。
此时程普只叫得一声苦也。他与吕蒙、甘宁二人正在夤夜军议,谁知道甘宁这厮志大才疏、行事荒唐,竟然会被荆州军偷营?早知如此,我在水军战船上待着不好么?何必为吴侯的书信所激,非得下船来,与小辈们一起谋求些微军功?
当荆州军大举杀到的时候,甘宁狂奔出外,组织抵抗。然而军中旋即大乱,他与吕蒙二人眼看情形不妙,只得各领亲兵自谋生路。因为雾气弥漫,一时辨不清敌人来势,没头没脑地走了一程,反倒撞到了敌军的眼皮底下。
这样的情形,真可谓是身处绝境了。可程普不愧是江东三世老臣,他和他的亲随卫士们固守在营地一角,就像是矗立在汹涌潮水间的岩石,坚持不动,进而渐渐把溃兵收拢到身边。仅仅是雷远策骑上前的这点时间里,程普身边已经聚起了两百余人的队伍。
骑士还是最初的十余名,其他的都是步卒。步卒们重新列队,背靠着一道坚固的栅栏,推推搡搡地结成一个圆阵,而骑士们从圆阵的缺口处向外冲杀,无论战果如何,出百数十步,便收兵折返,重新回到圆阵的掩护之下。一时间,贺松身边折了数人,竟无处下手。
雷远甚至听到更远处的雾气之中,还有吴人在叫嚷着:“程公在那里!程公在那里!向程公靠拢!”
“宗主,我带人去冲垮他们!”任晖喊道。
以任晖的勇武,冲自然是冲得垮的,只是己方必有不少折损。雷远勒马四顾,只见一队队溃兵跑过,他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不要硬冲,先把他们赶过去!”
任晖立即带着部下百余骑呼喝骋去,瞬间杀进了溃兵之间,如虎狼驱逐羊群那般,不断追逐砍杀。吴军溃卒们本来乱哄哄地毫无方向,这时候便近乎狂乱地向着没有敌骑奔走的地方飞奔,而骑兵们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他们,最终使他们撞上了程普所编结成的圆阵。
“闪开啊!都闪开!从两旁走!不想死的就闪开!”圆阵内的吴军士卒疯狂叫喊着,却止不住被恐惧控制住的同伴们。为了维持阵列不乱,他们开始挺刀持枪,杀死最前方的败兵,可后面的败兵一时间还在往前涌,很多人没有武器,试图赤手空拳地撞入队列里,被刀枪威逼着止步,随即又被更后方拥挤的人流冲倒。好些人倒在了地上,嘶吼了几声,就再也看不到了。
守军和溃兵们,都感觉到地面变得泥泞湿滑,血腥气越来越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溃兵们死伤枕籍,而守军的圆阵已经松散得不像样子,每个人都大吼大叫着,想要重整队列,甚至程普本人也在挥刀大喊:“稳住!稳住!”
根本稳不住了。
在任晖驱使溃兵冲击的时候,雷远已经带领部下骑队换了一个方向,猛冲进了圆阵之内。上百名骑兵铁蹄翻飞、密集冲击的场景,落在守军的眼中,其威势简直能让山脉崩解。转瞬之间,铁骑蹈阵,阻挡在前的人体如同脆弱的草茎被疾风冰雹摧毁那样倒伏下来,被砍瓜切菜似地一一杀死。
待到贺松、任晖两支骑队各自突入,程普的部下们四散奔逃。
雷远冲了数十步,便觉眼前的阻力忽然消失,已经冲出了敌阵。回头再看,只见程普和他的部下们已经完全失去了队列,零零散散地和骑队搅在了一处。每一名骑兵都在尽力砍杀,而江东口音的喝骂声、惊呼声、嘶喊声混杂其间,越来越弱了。
雷远拨马回去,再向前一些,看到程普和几名亲兵们背靠在栅栏,还在殊死搏斗。他虽然年纪老迈,动作却依然灵活,手中的长枪使得又准又狠。贺松部下的几名骑士围拢过去,雨点般的枪刺都被程普轻松格挡开。
雷远立即喊来李贞,指着程普说:“带几个人过去,都用强弓重箭,尽快射杀敌将!莫要再拖延!”
李贞带了数人,立即提弓策马奔出。
程普知道,虽然一时还能僵持,可这样的情形稍微延续一会儿,敌骑就会大举裹来,自己等人死路一条。他竭力辨认方向,试图找到一个敌人薄弱的角度冲杀出去。尚未催起马匹的奔速,亲卫们大声惊呼,原来是始终紧靠在自己身边的程咨不知何时受了伤,摇摇晃晃地坚持不住,脱缰坠落下地去了。
程普只觉得心口处一阵剧痛,几乎也要栽倒下马。他紧紧地揪住马鬃,以免自己掉落,向左右厉喝道:“不要管他,继续走!”
转回头时,又听得前方弓弦弹动之声连连响起。程普久历战阵,本能地弯腰缩头;刹那间耳边飕飕急响,有好几支箭从身边掠过。他顾不得回头探看部下们的情况,一个劲地催马急奔。可奔出没多远,他的手脚变得无力,有一股刺骨的寒冷,从胸前慢慢地浸透到四肢百骸。
程普的身体慢慢僵硬了,再也没办法保持平衡,视野中一片天旋地转。
他看到有一名英挺的年轻骑士催马过来,俯视着自己;从下往上看,只觉得那年轻人的双眼亮得像发光。他听到那年轻人说:“这终究是江东宿将,莫要辱及尸身。留两个人,将之带出营外好生安置了。其余人……”
年轻人提气高声呐喊:“其余人,继续冲杀向前!”
“尸身?是我的尸身么?”程普有些迷惑地想着。他感到非常累,眼前忽然黑了,于是一切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