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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章 后发

    “庐江雷氏阖族和我本人,都感谢主公的关照。”雷远向刘备拱手为礼:“主公若有所命,愿受驱策。”

    刘备和诸葛亮对视一眼。

    刘备沉声道:“秋冬之际,荆州必有变乱,续之着手做好准备吧。”

    “主公的意思是?”

    刘备并不回答,转而反问道:“续之以为,吴侯在荆州的势力如何?”

    雷远稍做沉吟,回答道:“吴侯领江东之众与曹公争衡,自然志气绝伦,但只以荆州而论,他们没有足够的势力支撑。吴军虽然占据诸多要隘、扼守江湖水路,可归根到底,凭借的只是南郡、零陵、江夏三个太守的力量。以这三股力量,既要与我们争夺荆州,又要对抗曹操,听说周郎还一意起兵入蜀……如此好大喜功,未免小觑天下英雄,迟早会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到那时,恐怕还得我们来收拾局面。”

    “哈哈……”刘备笑了起来,他看了看诸葛亮:“我就说,续之颇有剖断局势的眼光,他的想法,当与军师如出一辙。”

    “主公的意思是……吴侯在荆州的势力,将会有什么变动?”雷远立即问道。

    “以续之看来,如果东吴要稳定荆州,进而渐图川蜀,他们该做什么?”刘备继续反问。

    “没有什么好办法。荆州人心俱在主公,吴侯所依仗的,从来都只是武力。想要稳定荆州,也只能调动更多的武力。”雷远应声道:“然而,除非吴侯放弃在江淮一带的进取态势,划江自守,否则难以抽调出充足兵力西向……我听说,吴侯部下淮泗人众,他们也未必愿意放着近在咫尺的家乡不顾,转而西来荆州。”

    诸葛亮轻叹了一口气:“淮泗之人虽然大部分意图进取江北,可他们的首领念念不忘的,却是益州啊……续之,你还不知道吧。上月末的时候,周郎忽然离开南郡,前往京口去见吴侯了。”

    周瑜自从担任南郡太守以后,重用甘宁、袭肃、李异等益州人士,日夜图谋伐蜀,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因玄德公占据荆南,使周瑜常觉芒刺在背,他想尽各种办法压制荆南,却徒然牵扯精力;以至于伐蜀的计划长期停留在纸面上,无法落实。此番周瑜前往京口,想必会与吴侯讨论其中的种种策略,力求打开局面。

    雷远思忖片刻:“军师的意思是,此番周郎前往京口,将能说服吴侯和那些意图北进的一众文武,让他们举兵向西?”

    “正是。”诸葛亮道:“此前吴侯的心思犹豫,忽而有意于江淮,忽而有意于交州,忽而转回来意图规划荆州和蜀地。但这一次,十有**会被周郎说动。且不说益州如何,他们很可能将动用强大力量,试图一举解开荆州困局。”

    “军师何以知之?”

    雷远立即问道。

    在雷远前世的印象当中,诸葛亮是个料事如神、判断精准的形象,但那终究只是史书或传说的记录罢了。既在此世,雷远就要对自己的部属们负责,他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他人的判断。

    诸葛亮看了看刘备,刘备微微颔首。

    “周郎治军严谨,自领兵以来,日常的演练、校阅,从不懈怠,哪怕公务繁忙,每月必定会亲自检阅部属,抽检、考较将士们的训练成果。尔来十余年间,并无例外。然而自从攻克江陵以后,周郎就再也没有亲自参与过军队演练。我们为此向许多南郡来人进行过核实,确定这消息真实无误。”

    诸葛亮缓缓地道:“近数月来,周郎更加深居简出,偶尔出行在外,全以舟楫,没有人见过他策马奔驰。考虑到孙刘两家合攻江陵的时候曾有传言说,周郎的右胁曾为流矢所中,伤势沉重……”

    “军师的意思是,周郎在江陵之战中的伤势已经恶化,此人命不久矣!”

    雷远反应了过来。

    在他前世的记忆里,确实也有这个印象。似乎周郎在赤壁之后不久,就因病而亡,这过程中孙刘两家几次争斗,还衍生出了“三气周瑜”之类的传奇故事。

    现在看来,周郎的性命似乎真的将要走到尽头。

    周瑜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以他的性格,绝不容自己坐守南郡一事无成而死。他一定会竭尽所有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说服吴侯。凭借他的身份和威望,凭借他多年来对吴侯本人、对东吴的大政形成的巨大影响力,他很有可能将整个江东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荆州来。

    到那时候,孙刘联盟的关系、荆州的局势、甚至天下的局势,都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雷远肃然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恐怕荆州祸乱非小,我会尽快返回乐乡,督促部下聚兵备战,随时应变!”

    他撑在案几上的手臂微微用力,整个人斗志昂扬,眼神更锐利得像是锋刃。

    “续之,不必做得这么明显。”诸葛亮摇了摇头:“你看,即使确定了将有麻烦,我们不是仍旧照常处置公务,也照常休沐、踏青么?荆州将要变乱,但我荆南不能乱;无论吴侯那边会有什么样的动作,我们都要示群下以无事,按部就班地一一应对。”

    雷远想了想,点了点头:“军师是要镇之以静、外松内紧,然后……”

    “说得对!就是镇之以静,外松内紧!”诸葛亮轻拍案几:“急的是周郎,不是我们。既然他们将有举措,我们不妨就等着他们一一施展,然后以我们的力量,在最适合的时机加以反制。岂不闻传曰,后于人,以待其衰?”

    雷远应道:“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

    两人一齐大笑,刘备随即也笑了起来。

    对于吴侯的力量,刘备是深深忌惮的,甚至有些畏惧。毕竟与他争斗多番的曹孟德,就是在与东吴的一战之后丧胆北还。即使如今领有荆南四郡,他仍然身处东吴势力的包围分割之下,几有仰人鼻息之感。

    但诸葛亮对此并不介意,他从来都是那么胸有成竹,好像有再大的问题都可以找到办法迎刃而解。现在刘备注意到了,雷远也并不介意……或者说,雷远拥有超乎寻常的自信,他根本不把东吴的力量放在眼里。

    这可真是太好了啊。刘备这样想着。

    “主公。”诸葛亮唤道。

    “嗯?”

    “主公,这天下大势,就如大江东流,浩浩汤汤,无论什么人、什么想法、什么动作,都阻碍不了大势所趋。我们不必动摇,只要顺着大势一步步去做,就一定能成功!”

    刘备重重点头,待要应答,坐在他身边的张飞打了个极宏亮的酒嗝。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君臣

    周瑜此前告诉甘宁,自己前往京口,一个月内返回。

    可真到了京口,他却发现,恐怕一个月的时间有点仓猝。

    自从周瑜前往荆州之后,吴侯身边,就缺乏能够运筹帷幄、执掌军略的人才。此前举兵北攻合肥的时候,居然不得不以张昭为辅佐,难怪久战不利了。现在周瑜回到中枢,哪怕他并没有职务上的变动,可是一切与荆州军务相关的事情就像流水改道那样,自然而然地回到他手里。

    但周郎毕竟已不是赤壁战时的左都督了,他只是南郡太守而已;毕竟这场即将展开的行动,规模太大,目标太模糊;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又太多了。

    哪怕所有的兵力调动和编成计划都已经过周瑜无数次地深思熟虑,可当它们真正即将化为现实的时候,各地将帅叫苦、抱怨、争执、疑问乃至讨价还价的文书,就像雪片似地投入偏将军府。当然,还有更多数量的文书被发往吴侯处,徒然使得吴侯为此焦躁不安。

    按照周瑜的计划,这次出兵第一拨调动的兵力,将包括周瑜本部、和吕蒙、甘宁二将所部、武陵太守黄盖所部、江夏太守程普所部、活动在陆口、巴丘一带的赞军校尉鲁肃所部,水陆两军合计四万;第二拨调动的兵力,以吴侯的堂兄、奋威将军孙瑜为首,包括董袭、凌统、步骘所部,合兵两万余人;第三拨调动的,则是吴侯本部,以及韩当、陈武、蒋钦、吕岱、贺齐诸将所部,合兵三万余人……这是总数达到十万人的倾国之力!

    十万人出兵,打的旗号是挥军入川,进图益州。周瑜进呈给吴侯的表文,早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递到了一众江左高官们的手中:“今曹操新折衄,方忧在腹心,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

    而地位达到一定程度的人都明白,周郎所述乃是远景,当前的目标并非蜀地,而是荆州。以此十万之众鼓行而西,当可依托荆州水道,将盘踞荆南的刘备势力分割切取,一口气压倒可能的反抗,由此将玄德公的地位从盟友贬为下属,继而实现对荆州的完整掌控。

    这将会是江东军事力量的总动员,是江东势力前所未有的大进取!无论那些领兵将帅们自家有什么样的盘算,这一次,必须齐心协力!

    为了推进这个计划,周瑜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但他争分夺秒地处理这些文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催促行动,根本没有办法休息。他的斗志旺盛得像是一团跳动的火,好像也根本不需要休息。

    这一日,他又是从清晨开始,连续书写各种军文教令,直到午时还不停歇。直到忽然有风卷起落叶,飘飘荡荡地在空中划出回旋的弧线,慢慢落在案几上。

    周瑜停下笔,看着几片落叶在案几上颤悚着,抖动着,像是努力要随风继续飞扬,却最终停下不动。他呆怔住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手中笔尖的墨汁滴落,污了信牍。

    他忽然像落叶一样发起了抖。他觉得自己的额头很烫,却无法遏制地一个接一个打着寒颤;强烈的眩晕感笼罩着他,好像黑沉沉的屋顶一刻不停地下坠,堆积在他的头顶和肩膀,让他控制不住身体,一刻不停地沉下去,沉下去。

    此前与曹仁作战时的箭疮,从来就没有痊愈,过去的一年间,这伤势反复地折磨着周瑜,使他越来越虚弱。私下里也曾延请名医诊治,但并没有效果……他心里明白,恐怕自己时日无多。

    此番周瑜从从江陵一路疾行回京口,半路上就感觉体乏力弱,每日里冷汗涔涔,头晕眼花,额头烫得像是着了火,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喷吐热毒。这使得周瑜更加急躁,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一刻不停地说:真的不能耽搁了,要抓紧,要抓紧!

    “夫君,你吃点什么吧。或者喝一点汤羹,就只喝几口也行。”

    周瑜搁下笔,看看身边那些凉了又热过,热了再凉的食物。他是真的没胃口,但又不愿拂逆爱妻的恳求,于是端起汤碗,勉强喝了几口。

    “将这些饮食都撤下吧。小乔,近来我总觉烦躁。请抚琴一曲,为我稍作纾解,可好?”

    “好。”小乔带着仆婢们收拾了杯盏托盘等物,很快,庭园深处就有曲声响起,那是周瑜素日喜爱的悠扬之乐,可现在听来,总觉得有似有呜咽声响,并不能纾解情怀。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内,一名仆役匆匆入来:“启禀家主……吴侯来访。”

    这几天里,吴侯来的很勤快。周瑜能够理解,毕竟此番所图甚大,所动用的力量更大。他深深吸了口气,靠着这口气撑起腰杆,像没事人一般出外迎接。

    “公瑾!”孙权的精神好像还不如周瑜,眼睑下黑沉沉的两块眼袋耷拉着,脸色晦暗得就像是一口看不见底的井:“公瑾,方才接到急报说,扬州曹军异动,似乎有意越巢湖而下。”

    周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邀请孙权落座,神情毫无异样。

    “无妨的,巢湖以南的十余万百姓,去年就尽数渡江安置。曹军如从合肥、巢湖一线南下,动用兵力多的话,沿途既无粮秣供给,又无民壮可供征发。动用兵力少呢,我们坚守临江要塞,无须作战,便可迫其自退。”

    “原来如此,那就好。”孙权松了口气。

    周瑜知道,自己说的这些道理,吴侯全都明白。但既然自己在京口,吴侯习惯了要来问问。

    吴侯从来都依赖周瑜的判断,从来都全心全意地将周瑜当做兄长。周瑜和孙伯符之间,有着剖肝沥胆的刎颈之交,那是永不会再有的男儿情谊;但对着孙仲谋,他感到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是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

    两人再谈说几句,确认了沿江各处驻守兵力,孙权又起身道:“公瑾,既然无事,那就最好。我这就回去……你放心,我会传令各部,要他们全力配合你的调度。”

    周瑜起身相送。

    两人走到院门外,周瑜想了想,小声叮嘱道:“此番动兵,我们要突然掩至,使刘备猝不及防。一应书信、号令,还请至尊莫要宣扬,须知,兵家之胜,不可先传。”

    “我明白……一定会注意。然则,公瑾这边也要尽快,时日一旦迁延,很难瞒得过人。”

    “谨遵命。”周瑜躬身施礼,送别孙权。

    目送车驾辚辚离去,周瑜勉力举步,折返回堂中落座。小乔在内院接着周瑜,扶着他的臂膀,而宅院深处,琴曲依旧。周瑜诧异地望向小乔。

    “是循儿。”小乔微笑着道。

    “是循儿啊……弹得不错!”周瑜点了点头:“可惜,我很快就要走了,没时间陪他练琴啦。”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十万

    踏青回来以后,雷远继续自己在公安城里的正常生活。

    随着演武的持续,他觉得不仅手臂的伤势几近恢复,身手也很有长进。有时候抖擞精神手持铁枪,能和赵云来去几个回合……当然,赵云未用全力。按照赵云的说法,雷远的身体禀赋和反应、判断都很不错;只要坚持下去,日后在战场上纵不能十荡十决,自保没有问题。

    偶尔伤处还会疼痛,那就用油膏涂抹,然后猛力摩擦,擦到整条手臂感觉发烫,果然疼痛就会消褪。可惜前些日子手臂疼痛的频率高了些,赵云看不下去了,直接把家传的油膏整罐给了雷远,让他自家使用,莫要以此为由做些其它勾当。

    这段时间辛彬返回了乐乡去,皆因秋收开始。秋收、秋种,都是大事,他和蒋琬两人都得全力紧盯着。雷远身边的书佐首领换成了丹阳人岑鹏,此君乃是淮南豪右联盟南下时挟裹入军中的书生,处置庶务不如辛彬、周虎等人,但颇擅落笔成文,也有应对周旋之才。

    虽说农忙,可乐乡大市重新开启,耽搁不得。近来相关各方都在其中取得了收益,唯独沙摩柯有些不快。据说乃是因为五溪深处的某些蛮夷部落绕过沙摩柯,直接前往乐乡的缘故。那些部落都是极少与外人交通的生蛮,部落中巫蛊之风极盛,据说有一大巫名唤“杞砂”者,精通种种不可思议的杀人办法。所以沙摩柯虽然不乐意,却不敢阻止,只能几次来到乐乡,试图让雷远提出个解决办法。

    那些部落直接来到乐乡,彼此之间就没有中间商赚差价。雷远根本就乐见其成,所以他哪会有什么办法?他只让周虎出面,暂且推说宗主在公安城商议大事,无暇考虑这等琐碎杂务,日后必定专门细商。没过几天,武陵各地的争夺再度开始,沙摩柯便出发作战,没空纠结这问题了。

    这一日正在家中翻阅文牍,李齐来报:“玄德公遣使者来,召见宗主。”

    雷远不敢怠慢,连忙换了身衣袍出外。

    来到前院,门口处一人正在等候。

    雷远认得,正是此前兼任城门尉的玄德公近卫首领傅肜。

    “劳烦伯祀兄亲至。”

    傅肜未披甲而着便服,应当不是当值的时候,因而神情也很轻松:“恐怕日后要常来拜访,正好过来认一认续之的家门。”

    玄德公的直属部曲主要由赵云在冀州招募的老兵组成,此后随着时间推移,又陆续增加了汝南和荆州新野等地的部众。其中特别精锐者被唤做“白毦兵”,由赵云和陈到两人分领。

    除了赵云和陈到两人外,玄德公在汝南招募的义阳流民之中也颇有人才,占据了好几个部曲将的位置。比如义阳人的首领郝普便是由部曲将起家,去年被派到零陵去协助太守刘度,安置南下的淮南人众,任事有功。近来听说玄德公有意召回刘度,而以郝普为零陵太守。

    留在直属部曲中的义阳人,现在以魏延和傅肜两人为首。通常以为傅肜的才武不如魏延,但性格忠直勤勉,所以很得信任,与玄德公的亲厚程度非同一般。

    雷远随着傅肜出门,路上问道:“不知主公何事召见?”

    “苍梧太守吴巨遣使来访,与主公谈论时,说起庐江雷氏的商队上个月经过苍梧去往南海,沿途颇有收获。是以主公相请续之,一齐谈说。”他略微压低嗓音:“听说使者此来,与东吴有关。”

    雷远微微点头。

    此前派遣黄晅、雷澄二人前往南方时,他颇下功夫探听过此地局势。

    交州虽与中原远隔千里,但中原丧乱的形势也波及此地,近年来动荡迭起,并不安稳。先是中平年间就任的交州刺史、名臣朱儁之子朱符死于部下叛乱;随后继任刺史张津被部将区景攻杀;荆州牧刘表遣零陵赖恭接任刺史、长沙吴巨为苍梧太守,南下争夺交州,随即赖恭又与吴巨闹翻,被迫逃离交州,如今依附于好友刘备,被任命为镇远将军。

    有趣的是,逼走赖恭的吴巨同样也与玄德公友善,昔日曹军南下荆州的时候,玄德公还一度想南下依附吴巨。

    吴巨迫走赖恭之后,与岭南豪族领袖士燮及其家族敌对。士家势力雄强,远超吴巨,士燮本人为交趾太守、绥南中郎将,其族人士壹为合浦太守、士?为九真太守、士武为南海太守。吴巨的领地遭到彼等三面包围,只有北面的零陵郡

    近来一直有传闻说,士燮与东吴联系频密,似乎有援引东吴彻底压倒吴巨的打算。按照傅肜的说法,显然吴巨遣使北来,是存了结好玄德公以对峙东吴的意思。

    至于具体使者是谁,又有什么实际的诉求,雷远没有问。以傅肜的谨慎自持,本也不会多说。他能提示一句,想必已考虑到雷远即将与赵云结为翁婿,是真正的自家人。

    一行骑队向左将军府疾驰。入得府内,依旧是傅肜带路,两人沿途走过几处厢房,进进出出的官吏们看到傅肜和雷远并肩进来,有人认出了雷远,于是微微颔首示意。

    走了没多远,仍到二院的东侧偏厅,雷远认得这里。

    傅肜请雷远在厅堂中落座,抱歉地道:“此处乃是主公平日里议事的厅堂,这会儿恰巧空着,续之在此稍待,我先去禀报主公,再来引路。”

    “好。”

    吴巨名为太守,实为割据交州小半壁江山的强豪人物。刘备接待吴巨的使者,想必不会轻忽慢待,必有一套彰显尊重的流程。因此雷远也不着急,站在厅堂中央看了看,选了张坐席,正襟落座。

    傅肜自去寻玄德公通报。

    没过多久,忽听厅堂以外某处,急促的鼓声轰然大响。鼓点密集,鼓声肃杀,这是聚将鼓!

    发生了什么事?

    鼓声隆隆回荡。透过厅堂的门窗,可以看到整个左将军府都随之震动了。各处厢房中,都有官吏急促起身,随手携了几份卷宗夺门而出;又有更多的文官武将从其它几处院门奔来,他们所聚集的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的这处厅堂!

    毫无疑问,有什么急事、大事、要事发生了,玄德公紧急召集部属商议。

    眼看已经有文武官吏络绎进入此处厅堂,看衣袍形貌,俱都是权势惊人的大员,雷远不知自家是否适合参与,想了想,决定还是暂避以免尴尬。于是他匆忙起身,准备从侧门出去,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坐等。

    刚往外走了几步,便看见傅肜疾步向外奔走。

    雷远抬手问了声,傅肜连声道:“我要去督促诸将,续之,你就等在此地!”

    等在此地?有什么军事会议,需要自己这个相对游离在荆南军事体系以外的偏将军参与?

    雷远忽然明白了,急忙转身折返。

    刚进厅堂,又撞见刘封。

    “续之来了?”刘封向前招呼道:“主公聚将,必有大事。来,你就坐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着,他将雷远按在武将列靠前的坐席,自己反倒退后些,坐到隔开几席的下首。

    厅堂中这时候已经聚集了数十人,彼此轻声询问,发出“嗡嗡”的轻响。雷远看了看对面的文官列里,坐在首席的诸葛亮轻拂羽扇,神情自若;与自己相对而坐的乃是曾经登门拜会过的马良。再看看自家武将列,左侧的席位空着,再上首处,坐着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张飞。

    雷远再要探看,忽听后堂脚步声响,旋即两排甲士橐橐踏入堂内。整个厅堂瞬间寂静无声。

    后堂方向,又有甲胄震动的轻响传来。

    赵云单手扶剑,全装贯带转入堂中,双眼扫视一圈,侧身一让。

    刘备大步现身。

    数十文武同时起身端立,参拜行礼:“参见左将军。”

    “都起来吧!”刘备挥了挥手。

    他也不落座,直接就道:“适才,东吴遣使传话,声称将要经过荆州,溯江而上,西入益州。此番发兵,以周郎为前部都督,奋威将军孙瑜为副,吴侯孙权本人领兵为后援,动用十万大军,水陆并进。眼下周郎率领水军战船抵达巴丘,荆州各地吴军,也已陆续集结。”

第二百一十三章 文武

    刘备看看文武官吏们的反应,轻笑了几声,继续道:“周郎还要求我方,立即让出夷道、乐乡、作唐三城,以供东吴大军屯驻。另外,再出兵两万,与东吴共同取蜀。吴侯承诺,事后只取东川,而将西川作为给我们的补偿。”

    堂下早已经阵阵哗然。

    周郎素来警惕左将军府的实力扩张,几次试图将玄德公抑于吴侯下属的地位;众人都觉得,他在江陵一日,孙刘两家之间就不得安宁一日。此前孱陵、桂阳等地的骚乱,传说便出于周郎属下功曹庞统之手。前些日子,周郎离开江陵去见吴侯。于是左将军府上下,每个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都觉得或许两家之间将能有所缓和。

    然而周郎转瞬再来,竟然带领了如此规模的兵力,说什么,将要攻伐益州?

    “这是假道伐虢之计!”廖立素来反应敏锐,立即大声道。

    众人纷纷附议。

    这局面是很明显的。益州素以险塞著称,自夷陵至江州一线的蜀江水陆道,更是重峦叠嶂、水势怒急,自古以来,都号曰天下至险。昔日刘焉在益、刘表在荆,都曾有意于对方,最后卒无能为者,盖因地势阻隔,终非人力所能克服也。眼下东吴说要伐蜀,彼辈何德何能而有突破险塞的把握?

    不可能的。

    至于什么西川、东川……便是三岁稚童,也不会相信吴人的话。

    然而打着伐蜀的旗号,东吴的兵力调动却对坐守荆南的刘备政权,形成了多方、多面挟击的态势。

    仅以公安城所处的位置而论,江陵在正北,江夏在东北,这两地吴军一旦动员,便直接牵制了公安城左近的左将军本部,而巴丘、临湘、临沅等地的吴军所向,将使荆南四郡全都笼罩在巨大威胁之下。

    更不要说聚集在巴丘的东吴水师了。东吴水军溯澧水而上,可直逼充县、溇中,封锁五溪蛮夷行动的门户;溯沅水而上,可抵武陵郡治所汉寿,汇合黄盖所部,压制身在沅陵的金旋所部,易如反掌;溯资水、湘水、耒水而上,沿途经过桂阳、零陵诸城;更不要提巴丘所在的洞庭湖,本身就在长沙郡的境内……如果说荆州之众是直抵在荆州咽喉的一把利刃,那么聚集在巴丘的东吴水军,就是一把可以捅进荆南胸腹、斩断血脉、撕裂五脏六腑的利剑!

    “作唐、乐乡和夷道三地,绝不容吴人染指。”简雍收起了一贯的嬉笑表情,沉声道:“主公,作唐在公安正南,乐乡在公安正西,如果交出这两地,就等于把公安置于囚笼之中,从此沦为吴侯豢养的走狗……至于夷道……”

    简雍看了看坐在他上首的军师中郎将诸葛亮。据说,诸葛亮曾为玄德公设下“跨有荆益”的宏大计划,虽然玄德公从未大张旗鼓地阐明,但包括简雍、孙乾在内的亲信们,或多或少都了解一点。如果夺走了夷道,就等于夺走了由荆州南部通向益州的唯一通道,封闭了左将军府的全部发展空间!

    一名老将愤然出列,花白胡须颤抖着说道:“主公,如果遵照东吴的意思办,那就等于是要我们屈膝投降……我张南……我张南宁死也不愿为此!”

    雷远侧身看了看他张南。

    此时厅堂之中,玄德公麾下的大将、重将尽数在列。

    位居首席的自然是关羽。

    这名长髯过腹的红脸大汉双目微瞑,似睁似闭,好像根本不注意厅堂中的讨论。雷远对他难免好奇,之前连续偷觑了几次,关羽竟似有所感应,略微侧目一瞥。就这一眼,雷远但觉他的眼神淬厉如刀直直刺来,简直想要当场掩面避让。

    张飞坐在关羽下首,眼看雷远吃亏,不禁嘿嘿一笑。众人只当张飞在嘲笑东吴,俱都不以为意。

    再次一席则是赵云。赵云之后,便是雷远。武人当中以官阶而论,便是这四人地位最高。

    张南的位置与雷远间隔开一个席位。坐在两人中间的,是一名三十余岁、自两鬓至下巴蓄着短须的大将,雷远在赵云府中见过他,乃是陈到陈叔至。

    此刻发言的张南,雷远曾听刘封提起此公本是袁绍麾下大将,后来归降曹操,督领一军随同曹操南下。曹操的大军在赤壁溃败以后,张南领残兵投降玄德公。因为昔日与玄德公有故交,因而得到优待,虽然直属的部曲极少,军议时的地位却仅次于赵云、陈到等人,而在关平、刘封、糜芳和另一名曹军降将冯习之前。

    如张南这样历事三主的宿将,或许实在不想再去侍奉第四位主君了。此刻他须发戟张,厉声呼喝,立即引起了武人们的共鸣。

    刘封大跳了起来,高声道:“张老将军说的对,我们绝不向吴狗退让!”

    自从孙刘联盟以来,玄德公一向在礼数上面特别在意;尤其是孙夫人在公安的那段时日里,他特地严令部属们,不得在言辞上对吴侯稍有不敬。但此刻刘封怒骂吴狗,玄德公并无任何反应……显然他也对这个盟友深深不满。

    这一来,多位武人纷纷喝骂,倒是令得堂上的气氛有点热烈。

    听得武将们骂了一阵,刘备沉沉叹气:“孙权此举,明摆着是要假道伐虢,我亦知之。只是,他们的书信写得客气,又说什么,曹操已在经略关中、雍凉,如果孙刘联盟不能及时控制益州,那就迟早会面临曹军水师自上游汹涌而下的局面。所以要求我们履行盟友职责,共同作战,平分战果。”

    “共同作战,平分战果?”陈到忍不住摇头:“此前联军围攻江陵的时候,周郎以数万之众拿不下江陵城,而关将军为之阻遏援军,前后一年里恶斗了文聘、满宠、徐晃、乐进、李通诸军,最后我们拿到了什么?便是这区区公安城,还不是主公亲自出面求恳来的?”

    “但是益州和江陵到底不同……”潘濬思索着看看周边的人:“我有一个想法,诸位姑且听之……荆南四郡大部和南郡南部,毕竟都在我们手里。吴侯要取益州,只能沿着江陵至夷陵的狭长通道向西。如果……如果我们一方面紧守荆州,一方面配合吴侯的军队拿下益州,难道吴侯真的能够长久依靠狭长通道控制益州吗?长远来看,或许我们真能够排除吴侯的势力,独占益州?”

    “问题是吴侯根本不是真心伐蜀,你没看出来吗?”廖立和潘濬不睦,立即暴躁地反驳。

    主簿殷观此前身体不适,在城外调养了数日,今日才回到左将军府,就遇见了这事。眼看两名治中从事争执,他轻咳一声,出列禀道:

    “如果按照周郎的要求出兵伐蜀,则荆南精锐尽去之时,不知剩下的力量如何能保证紧守荆州。而参与伐蜀的精锐部队,万一遭到周郎阴谋坑害,则大事去矣。我以为,既然周郎口口声声说要伐蜀,那我们便在口头上赞成,另外以荆南不稳为由,调动兵力严密防御。东吴大军必不敢当真开战,他们或者就在我军虎视眈眈之下深入蜀地,或者,就只有自行收兵。”

    想了想,他又道:“另外,我们亦可遣人将东吴的动向散播至蜀地……如此一来,或许还能收获蜀主的善意?”

    刘备点头:“这是持重的办法……”

    他等了等,确定没有谁提出新的意见,于是问道:“不知军师以为如何?”

第二百一十四章 粉碎

    诸葛亮向刘备颔首为礼,站到堂中。

    近几个月来,这位军师中郎将往返于荆南各地和公安之间,巡查地方官吏、调动赋税仓储、充实军资,公务极为繁忙,哪怕雨季也不停歇。风吹日晒,使他的面色变得略微黑了些,但风采气度并不稍减,举手投足间还格外增添了几分干练。

    老规矩,既然诸葛亮发言,那便代表了对讨论问题的最终意见,通常来说,这意见就等同于玄德公的判断。于是诸葛亮起身的同时,许多幕僚们下意识地肃然坐正,厅堂内衣袍拂动,发出“唰”地轻响。

    “诸君适才已经说到,吴人提出的要求,触及我方在荆州的立足之本。我们不可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也没有退让的余地。东吴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然而,东吴以如此庞大兵力前来,绝不会是装样子;而周公瑾,也并非虚张声势、色厉内荏之人。”

    诸葛亮沉声道:“周公瑾有文武筹略,堪称万人之英。当日曹军南下时,敌强我弱之势如此分明,他尚且敢于挥军奋击,以弱克强;何况如今,东吴有舟师之利,兴兵十万?我敢断言,一旦得知我们拒绝交付夷道等地、拒绝派兵随同入蜀,周郎就会以此为由,调集大军全力来攻。”

    “军师的意思是,东吴竟敢主动背弃孙刘联盟?”潘濬问道。

    诸葛亮提高了声音喝道:“十万大军兵临荆州,这时候还信什么孙刘联盟!现在已经不是权衡利弊得失的时候,请在场诸君,做好与东吴决一死战的准备!”

    堂中一阵躁动。

    孙刘两家之间存在着激烈的抵牾、冲突,已不是秘密。甚至可以说,在赤壁大战结束的那个瞬间,孙刘联盟已经开始走向瓦解。哪怕玄德公去年底亲自前往京口会见吴侯、梳理各自的战略方向,并以联姻来稳固关系,也没能起到多少效果。就在过去数月间,孙刘两家在荆州的领地不约而同地陷入到各种麻烦之中,掩藏在各种各样借口之下的,便是两家毫不留手的角力,是彼此几乎撕破脸面的攻杀。

    但不管怎么说,终究那纸盟约尚在。只要盟约尚在,左将军府里的许多人,就会保留着虚幻的安全感。直到现在,诸葛亮喝出了许多人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的一种可能。

    一旦拒绝了东吴的要求,就不是什么严密防御迫其收兵可以了事。到那时候,孙刘两家之间,极有可能迎来一场大战!

    “当然,荆州久历战事,州郡荒残,士马疲敝。就我们的本意,并不欲舍弃孙刘同盟。可吴人步步紧逼,我们唯有示以能战,方能言和,否则,从此以后将永无宁日。”

    诸葛亮放缓语气,待要再说几句。张飞沉声道:“军师,如果东吴要与我们厮杀,那就厮杀一场,何必犹豫!你说吧,吴人会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武将列中,顿时有许多人挥臂攘袖,齐声应和。

    “诸位,请看!”

    诸葛亮在堂中铺开舆图,揽袖探臂,以羽扇一指:“当下的局面,江陵、江夏、巴丘、临湘、益阳、临沅等地吴军,俱都开始集结。这六处的兵马,便如一张大网,笼罩公安,使我军主力动弹不得。此后,周郎所部的水军,将会依托荆州水道,纵横于荆南各郡,将归属于我方的领地逐一切割、攻取。要知道,东吴水军规模极大,数万兵马乘坐舟楫,可以来去自如。我们就算立即分遣兵力南下拒守,也难免顾此失彼,徒然给吴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廖立蹲在舆图旁边看了片刻,倒抽一口冷气道:“这是反客为主之计!”

    廖立新任桂阳太守,本是雄心勃勃、大展拳脚的时候,谁晓得这几日回公安述职,竟碰上这种事情。想到自家经营桂阳方才有所起色,这会儿就有可能陷于战乱,他气得脸色惨白。

    诸葛亮微微颔首:“正是。”

    这时候天色忽然阴沉,天穹下大片大片的乌云重叠连绵,掩去了日光,使得整片天空像是要塌倒下来似的。僮仆们从后堂出来,点起灯烛松明照亮,但视线所及,仍显昏暗。

    陈到站起身来,亲自高举一盏铜灯,端详着舆图:“那我们如何应对?”

    “周郎反客为主,我们将计就计。”诸葛亮倒过羽扇,用扇柄点在舆图上的一处:“调集水陆两军主力于此地,便是我们的应对!”

    陈到眼神一凝,看到诸葛亮所指点的地方,乃是作唐。

    “军师的意思是?”

    “作唐位于澧水以南、云梦以西,向西可抵临沅、汉寿,向南可抵益阳,向东可威逼巴丘。县境以内,湖池溪港之属,凡数十计,皆汇流注于云梦大泽。这些湖泽河道,可供荆州水师的船舶航行,而不利于东吴的艨艟巨舰。我军主力驻扎在此,如果东吴水军继续前往荆南……”

    关羽庞大巨硕的身影站到舆图之侧:“只要我军水师驻扎作唐,随时可以截断沅水和澧水,所以东吴水师绝对无法进入武陵。他们如果沿着资水、湘水南下长沙、桂阳、零陵等地的话,沿途各处城塞要隘都要分兵把守,到那时候,我专而敌分,我军反倒可以直取益阳、巴丘,一举夺取东吴在荆州的水军基地!”

    “如果周郎挥军直取作唐呢?”有人问道。

    关羽轻捋须髯,冷笑一声。

    周郎固然是当今天下擅用水军的第一人,玄德公也是纵横南北,身经百战的英雄,部下更有关羽、张飞这种世间屈指可数的虎将为辅翼。如果周郎领兵直取作唐,那玄德公统领的公安城水陆两军主力,正好与之当面对决,一战底定荆州局势。

    “前往作唐的兵力要多少?少的话,不足以应对东吴水军,多的话,公安城可就空虚了。”陈到皱眉道。

    张飞哼了一声:“屁话!这时候还管公安作甚,先打赢周瑜再说!”

    陈到摇了摇头。

    “不管公安城?翼德,你就不怕江陵、江夏等地的敌人趁机南下?一旦公安有失,将士家眷俱都失陷,谁还有心思打仗?”陈到转向诸葛亮道:“军师,公安城里须得留守少量人马,作拒守的准备。”

    诸葛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公安城坚固,以少量兵力拒守没有问题,但是这样还不够。我们需要……”

    他抬眼向武将队列中望去,但见雷远单手按剑,缓步出列:“我们需要一支精锐兵力,在公安周边往来攻伐,将敢于渡江南来的敌军粉碎在大江滩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发兵

    一众文武将闻声,不约而同齐齐转目于雷远的身上。

    庐江雷氏抵达荆州,已经大半年了。但并非每一名荆州官员都了解这个千里迢迢投奔来的庞大宗族,更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身为宗族首领的雷远。

    他们有人听说,雷远颇有经营手段,擅长于荆蛮交易;也有人听说,雷远肆意妄为,曾经接着父亲病死的由头逼迫玄德公,讨要官职地位;还有人听说,此人心狠手辣,胆大妄为,领兵攻杀东吴重将,是引起孙刘两家矛盾爆发的祸首。所有的传闻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庐江雷氏虽然身在荆州,却保留着一定程度的独立性,较之于本地荆襄高门尤显桀骜。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雷远会在这时候站出来,主动承担这个艰难到无法想象的任务。

    每个人的心中,瞬间生出些感慨,而这感慨随即又变成了愤怒。听听!这雷氏宗主所说的话语,简直狂妄到了极处。他竟声称,要将渡江南来的敌军粉碎在滩头?

    之前孔明已经介绍过了,围拢在公安城四面的东吴荆州驻军,共分六处。左将军府主力进驻作唐以后,将会对巴丘、临湘、益阳、临沅四地的吴军形成对峙姿态,而需要留守部队应付的,则是南郡和江夏两地吴军。

    南郡吴军乃是跟随周郎与曹仁鏖战江陵的精锐,周郎既往巴丘,此地兵马便由横野校尉吕蒙和甘宁二将分领,两将都是东吴著名的骁勇善战之将,声名远播。而江夏吴军,主要是驻扎在沙羡的裨将军程普所部,程普是东吴宿将,在赤壁大战中与周瑜并为左右督,麾下军力强盛。

    而眼前这淮南土豪首领,竟然打算将这两支东吴强兵“粉碎”?这不仅是狂妄,简直荒唐无稽。

    “雷宗主,南郡、江夏两地吴军,俱属精锐。若你如此轻敌大意,哪里能敌得过?你须得想清楚了,你若败战失机,可不止丢掉自家性命,还会连累雷氏部曲和公安城内外无数将士家眷、无数荆州百姓!”廖立有些恼怒地道。

    雷远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转而向诸葛亮道:“军师,雷远愿当此任。”

    在诸多惊讶的眼光注视下,诸葛亮端重颔首。

    雷远能够带领着五万之众、战胜千难万险抵达荆州,其宗族武力的强悍,远远超过常人想象。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确实有可能做得到他所承诺的!值此时势,也不需要把庐江雷氏的力量藏着掖着了,左将军府需要这支兵力!

    既如此,相关的军事部署已经大致议定。

    诸葛亮转向刘备,躬身道:“我军的应对,大致便是如此了。伏请主公定夺。”

    文武僚属随之一齐行礼:“伏请主公定夺!”

    讨论到这时候,相关的方略已没有什么疑问,刘备振衣而起,踏入堂中,站到铺开的舆图之前。

    大开的厅堂门外,忽有秋风入来,吹在刘备挺直的身躯上,袍袖猎猎,便霍然化作一股威严。在这个寒凉渐生的日子里,每个人都热血如沸,也都感觉到了肃杀森寒的气氛。

    刘备眼神炯炯,顾盼在场众人:“此刻吴军压境,却又敌我未明,局势究竟会如何发展,谁也不敢断言。但是,诚如兵法所云,上下同欲者胜;无论面对何等情况,有诸君齐心襄助,我并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之后这段时间里,也请诸君莫要懈怠!”

    “愿为主公效死!”众文武齐声应喏。

    刘备旋即发号施令:“宪和!”

    “简雍在。”

    “你去陪同东吴来使,就说,伐蜀云云,非所敢闻。若东吴一定要动刀兵,我当放发归于山林!让他现在就滚回去复命!”

    “是!”

    “云长!翼德!”

    “在!”

    “立即点兵,明日便要水陆各部整军停当,南下作唐!”

    关羽、张飞带领部下将校各自领命。

    “叔至!”

    “陈到在。”

    “由你继续代领左将军本部,随我一同出发!”

    “遵命!”

    “至于长沙桂阳等郡……孔休!”

    殷观出列:“在。”

    “传我军令,让黄忠率部进驻临烝、并兼领习珍、高翔、陈式所部,让他们做好层层阻截东吴水军的准备,并且也要随时抵御海昬、建昌等地的吴军滋扰。”

    “是!”

    “今日起,我便身处军中,由孔明坐镇公安。一应事务,尽数委托孔明处置。军师,拜托了!各位,拜托了!”

    孔明领着臣僚们行礼:“必不负主公所托。”

    “至于公安城的守备……”刘备顿了顿,抬手指了两将:“续之!文长!”

    雷远与另一名青年将校各自出列:“雷远在!魏延在!”

    刘备沉吟片刻:“便如适才所议,文长守城,不可轻动。续之,你立即整备兵力,全力确保公安城周边及沿江各地的安全;如有吴军渡江,只管痛击之!”

    雷远按下激动,与魏延一齐行礼:“遵命!”

    一连串军令颁至此时,刘备忽又厉声喝道:“子龙!”

    赵云闪身出列:“赵云在。”

    刘备自腰间解下佩剑,平握于掌中:“子龙依旧随我一起行动……你既为留营司马,举凡公安、孱陵、作唐等地,如有借机生事者,可持此剑立斩之!”

    赵云微微一愣,旋即单膝跪地,双手接剑:“云,凛遵钧命!”

    厅堂中一阵轻微骚动,许多人彼此传递的眼色,俱都肃然。所有人都想到了居住在孱陵城里的孙夫人及其卫队,所有人也都凛然明白了,玄德公已经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刘备站在厅堂正中,扫视过部下将领们,最后向诸葛亮微微点头,随即大踏步出外,带着亲卫们奔赴城外的军营。

    这位数十年间转战南北、饱经风霜的武人年已五旬了,按照当代的习俗,算得上老人,可以颐养天年为己任;在很多时候,他确实是以一位雍容温厚的长者形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然而,当真正的威胁来临时,所有人才发现,在刘备的躯体里,依旧燃烧着旺盛的生命力和绝不低落的昂扬斗志,他依旧是那个胆勇绝伦的涿郡游侠首领,依旧是那个坚毅得像是顽铁般的边地武人。

    随着刘备的步伐,武人们鱼贯而出,跟随在后。

    左将军府四处角楼上,鼓声隆隆、号角齐鸣。

    携带着军令的骑士们率先络绎驰出,分成三五骑一支小队,向各自的目标疾驰。

    他们离开不久,又有手持各色小旗的传令兵纵骑而出,他们要负责将紧急动员的命令传递到公安城内的每一个里坊,传递到散布在城外的各处小营。

    这些骑士们沿途挥舞着小旗,高声传达着命令,经过一条又一条道路。

    居住在公安城里的武人,大部分都是直属于左将军的白毦兵和赵云、陈到两人的部下。他们追随着玄德公无数次出身入死,这些旗号和命令的含义,早就已经深深刻入了他们的骨髓。此前左将军府擂鼓聚将的时候,城里很多里坊就已经骚动了起来,有些较机警的将士已经披甲备马,而他们的家人妻子,也开始准备出征所需的食物、衣袍、甲胄、器械。

    这时候传令骑兵经过,将士们紧接着就从里坊里奔出集结,如果从高处往下望,仿佛整座公安城,一下子就沸腾了。

    一个个的将士,就像是微不足道的浪花,但是他们以里坊为单位,汇集成小溪,再到各处岔路汇集成河流,最后汹涌地注入公安城南北方向的大道,直接簇拥在左将军、荆州牧刘备的身后,汇成了钢铁的海洋。

    在这个乱世之中,人命不如蝼蚁,而活着又不如死去,草民黔首莫不是行尸走肉,只能任凭欺凌。这些将士们的所听所见之中,唯有玄德公给了他们希望,唯有玄德公告诉他们,能够兴复汉室、能够重建传说中的汉家盛世!

    这个美好的梦想究竟能否实现,谁知道呢,将士们愿意一直相信下去。十载以来,二十载以来,便是这样的希望鼓舞着将士们,让他们跟随着在刘备的身后不离不弃。

第二百一十六章 牵挂

    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每一个人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同时又是其中彼此关联、不容懈怠的紧密环节。顷刻间,诸将各自前往军营,整个左将军府瞬间安静了下来。雷远的扈从们也已策马回府,准备各项出行作战所需,而雷远、魏延二人,与诸葛亮转至另一偏厅,商议布置公安的防御。

    诸葛亮一边指示着适才所用的舆图,一边解说:“站在周郎的角度,最有利的态势,莫过于以荆州吴军将主公钳制在公安,而以水师南下,先期攻略荆南。所以,一旦他们发现主公挥军向南,南郡、江夏两地就必定兴兵来攻,试图迫使主公撤回……算上消息传递、军令颁发的时间,短则五日,长则十日,公安将有战事。”

    “差不多,是得要这点时间。”魏延点头。

    意思是没错。但这话说得托大,倒像是在接受诸葛亮的汇报一般。

    魏延赤面黑髯,看上去比雷远要年长许多;但其言行举止,带着年轻人特有凶猛莽撞,说着强敌将至,神情却全是跃跃试试的好战之意。

    这一位,乃是雷远前世就从书籍中久仰的名将,按照大众的观点,他的战功、地位,都只在寥寥数人之下,也就是所谓“第一梯队吊车尾、第二梯队排头兵”是也。到了季汉立国以后,他更是长期身当与曹魏对抗的最前线,乃是中流砥柱般的大将。

    雷远听说,刘备十分器重这名年轻有为的部曲将,曾夸赞魏延言行异于等辈,有名将之风;而魏延确实也多有军功,自汝南至荆州,战必先登陷阵,所当无前。以他和玄德公的亲密关系,言辞想来确实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有五日到十日,那就足够了。”诸葛亮继续道:“我会尽快安排修缮充实城防,另外也收拢乡亭集聚,拣选精壮编组为备用之军,再抢收田亩、充实城中存粮。然而,战场的胜负便要拜托两位。”

    “军师放心!”魏延拱手道。

    “续之,在公安城周边的攻伐往来,你有什么计划?”诸葛亮又问。

    雷远不慌不忙地道:“我有些想法,试为军师解说一二。”

    “请讲!”

    “南郡、江夏两地的吴军虽众,却不可能尽数南下与我敌对,皆因他们的背后,各有曹军虎视眈眈。南郡以北,有驻守襄阳的折冲将军乐进所部,而江夏以西,有曹公所署的江夏太守文聘所部。乐进、文聘,都是勇于进取、擅能捕捉战机的名将,吴人不可不加以防备。所以,以我看来,两地吴军能够用来进击公安的,不会超过总兵力的半数,也就是……”

    “南郡吴军一万五千,出动七千五百;江夏吴军一万,出动五千。”魏延笑道:“也不少了。”

    魏延显然勇猛,说起敌军上万而毫无畏惧之意,。

    他说的没错。驻扎在荆州的吴军,总数约有四万余众,除去周瑜亲自领有的水军万余人,驻扎各地的兵力共计三万,其中尤以南郡、江夏两地兵力为重。哪怕要留兵拒守,也能动用一万两千多人,相当于雷远、魏延两人所领兵力的三倍以上。

    “文长所言极是。”雷远向魏延颔首示意,继续道:“然而,考虑到东吴水军主力驻在巴丘、益阳一带,又限于大江南岸的码头规模、道路条件等,吴军的一万两千人,不可能一次性地渡过大江……但彼辈又必须尽快渡江,否则不足以威吓主公,迫使主公回军。所以,他们只能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分成几个批次、分在不同的渡口上陆。比如这里、这里、这里……甚至有可能通过百里洲一带的浅水,征集小舟泅渡。”

    雷远在舆图上一一指示方位,点到的渡口,由公安城东南面,分布到乐乡正北面的百里洲。大江两岸的交通,从来都不光是船只运输的问题,哪怕到了千载以后,沿长江南北的作战,也绕不开几处规模较大的著名渡口,何况是现在?除非肋上插翅,否则大军渡江南下,就必定要分头行动,充分发挥渡口和道路的运力。而吴军一旦分散,就会形成可趁之机。

    雷远拍打舆图:“任凭他们分几路来,我们只一路去。眼下,庐江雷氏可以调动精锐部曲三千,其中骑兵六百。凭这三千人,我就能把敢于分头南来的吴军一支支地粉碎!”

    魏延大声叫好。

    诸葛亮微微颔首,眼神中已经放出光来,但言辞仍是谨慎:“这计划可行。然而,敌军数量远在我方之上,就算分兵,也不是轻易能够击败的。何况,还需要续之所部连续作战,恐怕不易。”

    雷远坦然道:“这就要看战场上的具体情况,我当尽力施为。”

    诸葛亮又问:“吴军也有宿将,我们能想到的,他们恐怕不会不防。若各地吴军渡江后拒守渡口不进,以守为攻,如之奈何?”

    于是雷远继续解说。

    很快,三个人都沉浸其中。诸葛亮有精准的判断和分析;魏延有丰富的基层战斗经验;而雷远在后世接受的军事知识,近来已渐渐与当代的兵法和战争实际相结合。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复模拟攻守,详细拆解其中的得失把握,虽然强敌将至,心头却越来越振奋。

    片刻之后,雷远打马驰出,径返自家院落。

    李贞李齐等人,这时候正从马厩牵出马来,一一放置鞍鞯。而阿堵喃喃地低声说着话,拿着个竹筐,往里摆放常备的干粮。

    雷远大踏步到自己房里,取了随身的弓刀等物出来,站在内院的树下,忽然有些犹豫。他想到,不久之前自己还对人说起,今年不会有大战,可以安心将养身体。没想到安定的日子这么快就又结束了。是不是应该往隔壁院落一行,哪怕简单告别几句也好?

    “主公,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李齐在前院呼唤。

    “我立刻就来!”雷远应了一声。

    此番玄德公亲自领兵倾师南下,逼迫周郎正面对决,而由庐江雷氏部曲负责阻击南郡、江夏两地吴军。这是极度大胆而危险的战法,但面临着十万吴军压境,左将军府随时有倾覆之危,非如此,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之后的局面会怎么发展,雷远也并没有把握。毕竟他所拥有的前世记忆,终究是另一段历史,在那段历史里,可没有庐江雷远这个人呢。此世究竟会如何,玄德公会怎样度过难关……谁知道呢,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雷远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在灊山中被锤炼得足够坚韧,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感觉到紧张。想来有趣,在左将军府中毅然承担重任、与诸葛亮指麾兵力、预备展开大战的是自己,此刻逡巡犹豫的也是自己。

    罢了,还是别去。恶战将至,何必牵挂太多。

    雷远飞身上马,简练地号令道:“出发!”

第二百一十七章 对峙

    建安十五年八月,东吴偏将军、南郡太守周瑜奉吴侯之令,兴兵伐蜀。周郎领精兵数万、艨艟战船千艘溯江而至巴丘,遂遣使召左将军、荆州牧刘备,邀与共击蜀地。

    刘备还书曰:刘璋得罪左右,备独竦惧,非所敢闻,愿加宽贷。若不获请,备当放发归于山林。

    周瑜得书,大笑弃之于地,催动各军继续前进。

    刘备急领公安之众南下作唐,并以作唐为中心,设下水陆营寨十余座。麾下征虏将军张飞、偏将军陈到、裨将军张南、冯习、中郎将刘封、霍峻等轮番举兵扫荡四境,作咄咄逼人之进军态势。而荡寇将军关羽领荆州水军万人,深入云梦,与江东水军展开了激烈对峙,双方虽未动刀兵,却以船只追逐碰撞,仅仅两天之内,双方各有数艘大小战船撞击沉没。

    至此,荆、扬之间战云密布,大规模的冲突一触即发。孙刘联盟的崩溃,仿佛就在眼前。

    周郎亲领东吴水师战船,此刻正成群停泊在巴丘附近的洞庭湖面上。最中心的,乃是主帅所乘坐的巨型楼船,这种楼船高达五层,船体坚实如堡垒,每艘楼船可以装载战士上百乃至数百人,不仅依靠弓弩密集施射,一旦逼近敌船,战士们瞬间就可以越过船舷,将对方船上的抵抗力量粉碎。

    围绕在楼船外侧的,则是数以千百计的各种艨艟、斗舰、走舸。这些船只俱都装备精良,配备了操舟技术熟练的水手,足以实现各种战术目标。这些船只此刻都落着帆,只见高耸的桅杆密集如林,想必它们一齐升帆乘风破浪的时候,那一定是遮天蔽日般的壮观景象。

    再外侧的,则是简直没法计数的小船。这种小船有的停泊着,有的在大船之间穿梭往来,轻盈地划过起伏江水,速度快得就像是在林间飞舞的蜜蜂。而这些小船的数量,也恰如数之不尽的蜂群,他们单个任何一艘,不过装载水手数人,战士数人,谈不上什么战斗力,但如此刻这般,极大的数量汇聚在一起,又凭借速度上的优势寻瑕抵隙的时候,威胁甚至要比那些大舰更加可怕!

    周瑜正站在最高大的那艘楼船上,望着往来穿梭的船只,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折返回船舱里落座,先将代表己方水师的竹片,一一放置到舆图上代表湖泽水道的浅灰色块之中。半晌之后,又沉声道:“昔日荆州水军的主力战船,大部分都毁于赤壁之战;如今关羽所领的那些,许多都是渔船改建来充数的,速度很慢,周旋不灵。别看他们这几日纵横来去,我们当真压上的时候,他们只有逃窜。”

    周瑜的脸色似雪一样白,两颊透着不健康的血红色;但他眉眼间的锐气却比以往远甚,伸手指画舆图,全不将荆州人马放在眼里:“刘备所部也不足惧……他们的兵力虽有两万,可其中充斥着曹军降众、荆南各郡降兵和荆襄大族自己的部曲。要知道,兵贵精而不贵多,这两万人未经战火历练,便都是乌合之众!”

    对自己的领兵作战能力,周瑜抱有强烈的信心。身为天下公认的名将、大将,他精通复杂战场环境中的兵力调动,也精通舟师与步骑的协调配合作战;越是在大规模的战斗、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他越能够指挥若定,一举克敌。

    他转回身来,微笑道:“仲异,你放心,刘备此举,真乃色厉内荏。战机很快就会出现,到时候我们挥军向前,给他一击,揭开他似强实弱的真面目。”

    被周瑜唤做仲异的,正是奋威将军孙瑜。

    孙瑜虽领将军衔,其实是个手不释卷的文人,偶尔经历军阵,只凭着孙氏亲族的身份出面招降纳叛;又因为其兄长孙暠曾在孙策死后试图夺权被阻止的缘故,多年来虽然名为亲族领袖,其实并不敢插手军务。无论是见识、地位,他都远不能与周郎相比。

    孙瑜面对着周郎,只有唯唯诺诺而已:“是,是。周都督言之有理。”

    然而周瑜身边并不只有孙瑜,还有庞统。

    眼看作为副都督的孙瑜对周郎全无半点制约,庞统连连冷笑。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许多事真正的缘由。为什么周郎近数月来所出入的厅堂常要熏香?为什么周郎怠于军政事务,将种种琐事都扔给自己?为什么周郎忽然如此急躁,非要毕其功于一役,以军势之强逼迫刘备俯首?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周郎伤势一直在恶化,恐怕命不久矣。

    周郎肋间的箭伤是去年攻打江陵时留下的。当时他故作无事,特意出巡以安抚众心,然而很快箭疮流脓,周郎急于攻克江陵,昼夜不休地调兵遣将,又没能好好休养。于是,伤势持续恶化,迁延数月,如今已经不可收拾……所以他越来越急,越来越不耐烦。

    问题是,此时此刻虽然周郎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但庞统已经能够清晰感觉到了,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亢奋。这种状态下的决定,更是不合常理的决定。

    什么叫“给他一击,揭开他似强实弱的真面目”?刘玄德的荆州军,怎么就似强实弱了?如果因为其部属中降众甚多,就认为他们必然虚弱,那是大错特错。刘玄德有的是收束人心的手段,而周郎的强势威逼,只会激起他们的怒气,使他们同仇敌忾。面对这样的敌人,真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从周瑜返回船舱以后,庞统就频频向孙瑜使眼色示意,可是孙瑜竟然像完全没有看到那样,只对着周郎俯首称是,竟然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

    庞统觉得自己额头血管暴跳。他猛然站起,大声道:“都督,玄德公所部军心凝聚,断不可轻视啊!”

    周瑜睨视了庞统一眼,笑了起来:“士元不必多虑。以当前的局势,刘备唯一的机会,就在与我方主力会战。但我自会审敌虚实,不会跟着刘备的脚步行事。对了……此刻南郡、江夏两地已发兵渡江,直取公安。一旦公安有失,你猜,刘备的军心还能凝聚几天?”

第二百一十八章 登岸

    与江东的关系,长期以来都是淮南豪右联盟的重要话题,而雷远来到荆州以后,主要的目标又是对抗江东。所以雷远利用各种信息渠道,不断增加自己对东吴势力的了解。

    在雷远看来,东吴对自身实力的判断,始终抱持着微妙的不协调。这种不协调,大概率出于赤壁之战的影响。

    在赤壁战前,东吴说到底,只是一股游离于中原争霸以外的力量,所经历的战事,大都集中在吴郡、会稽等江左郡县,其规模和烈度相对有限,与同期北方十万人以上规模的厮杀鏖战难以相提并论。所以哪怕孙讨逆威势极盛之时,落在北方那位曹公眼中,也不过是个“猘儿”罢了。

    当曹孟德旌麾南指,举数十万众“欲与将军会猎于吴”的时候,他是真没把东吴放在眼里。那时候,东吴内部的许多人士,同样深恐与曹军对抗。不谈勇怯,这确实出于对双方实力的正常认知。

    谁知道赤壁一战,威风赫赫的曹公居然败了?

    曹公自己争辩说,那是因为军中疫病横行,所以烧船自退,非战之罪;但站在东吴的角度,这当然是因为吴军强盛,摧破强敌!在获得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之后,所有东吴文武的心气都被高高吊了起来,所以他们在极短时间内向北、向西两面出击,试图以此军威扩张地盘。

    在赤壁大战的胜利光环彻底消褪之前,东吴的将领们会一直沉浸在这种狂傲和自信当中。可这只是幻觉罢了,赤壁之战的胜利是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而吴军本身,除了水军和部分精锐足堪称道以外,依然是那支只擅长在江东小打小闹的军队。

    对此雷远是很明白的。就在不久前,他还亲自试过。

    相比而言,他觉得庐江雷氏部曲的战斗力还更可信一点。毕竟雷氏部曲以许多百战余生的凶悍老卒为骨干,他们曾经歼灭过曹军轻骑,也曾经与淮南曹军战阵对决。即使后来被迫撤离,负责断后的部队也与曹军的强兵猛将打过恶仗、狠仗,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以当时淮南豪右联盟的规模,如果兴起得早些,未必不可结合紧密,由豪强转化为割据一地的小型诸侯。只不过运气不好,彼辈格局渐起的时候,天下的大势已定,孙曹两强之间,没有第三方立足的空间了。

    但庐江雷氏的部曲,已经完整抵达了荆州,并且经历了相当时间的训练。他们的实力并未削弱,考虑到军队编制和,他们在战场上发挥出的力量只会比之前更强。

    当然,正如优势确实存在,劣势也明显。

    终究吴军的数量优势巨大,想要胜利,必须用足他们分批分队渡江的时间差。

    正想到这里,王跃前来禀报:“将军,吴军即将登岸了。”

    雷远扭头往大江方向眺望望了一眼,清晨雾满江面,看不清楚。

    “走,我们靠近些看看。”

    扈从们牵了马来,雷远翻身跃上,随手提起缳首刀和长枪,沿着林间的小路快速向前。随着战马向东奔行,树木在两旁倒退着,前方林木间江水的波光越来越清晰。

    这个林地刚好位于一片高坡,高度大致与江畔的自然堤平齐,所以视野非常开阔。约莫前进了数百步,就可以看到一艘艘水军战船从雾霭掩映中出现。江面上洪波起伏的浪潮声,掩盖了船只的桨声和低沉有力的号子,那些战船就像是某种灵巧的鱼类那样,轻灵地划破水面,慢慢靠近岸边,丝毫也不引人注目。

    江夏吴军的驻地是沙羡,距离公安数百里水路,但是搭载舟船往来,当真可以朝发夕至;这个渡江地点显然精心选择过,是此前几日公安城里哨骑游走最少的一处,此时渡江,还可以利用清晨江面的雾气掩护船队。不得不承认,东吴对水军的运用,确有独到之处。

    可惜雷氏部曲早已严阵以待。

    这几日里,雷氏部曲驻扎在公安城外的一处军营里,只派出三五十名骑兵沿江巡逻。因为兵少,所以每支小队巡逻的范围都很大,一般来说,对适合登岸的地形,每天探看三五次,其它江岸就一掠而过。

    但这只是做给对面吴军看的。真正负责监控江面的,是一批从荆州水军里挑选出来、经验丰富的老卒。荆州水军的力量比东吴水军要逊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只说对荆州各地水文地理的了解,这些老卒可就远远超过常人,只要东吴的船只在江面出现,他们就能大致判断出对方意图登岸的范围。

    如果在这个范围内再扣除水底有礁石的区域、岸边有蒹葭横生的区域、岸上地形复杂,军队无法及时展开的区域……其实剩下的选择就很清晰了,不外几个常用渡口而已。

    这支来自江夏的吴军,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而庐江雷氏所属的整整三千将士昨夜就从军营出发,当晚抵达公安城以东二十里的江畔,择地驻扎下来守株待兔。

    兔子很多,还是成串来的。

    此刻出现的这支船队由十多艘中小型船只组成,船上密密麻麻地站着士卒,应该是江夏吴军的前锋。最前方的几艘船只靠入港湾,士卒们或者经过踏板,或者直接跳进水里,踏着齐腰深的水直接上岸;后方船上的许多士卒不耐烦等待,干脆把刀剑弓矢等物举在头顶,跳入江水中,游向岸边。那么多人蹬腿挥臂,把近岸处的江面搅得如同沸腾般。水底的污泥翻了上来,使得江水变成了浑黄色。

    几名率先登岸的军官低声呼喝着,一边催促士卒尽快列队,一边将整队完毕的士卒们派遣到前方警戒。而船只将士卒全都放下以后,立即折返回去,想必是要从后方船队中接驳乘坐大船的士卒。

    “贺松该到了。”雷远低声道。

    话音未落,顺着自然堤方向的北面,一队骑兵奔驰杀到。

    带领这支骑队的,正是雷氏部曲中最擅长骑兵指挥的贺松。得知东吴大军压境以后,雷远便紧急将贺松从岑坪召回,并且授以重任。眼下这支骑队共计一百五十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强兵,凭借骑兵的速度优势,他们足以覆盖数十里范围的江岸。

    贺松所部在唿哨声中横排掩进,顷刻之间,铁骑踏阵而入。吴军虽然竭力组织抵抗,却没办法扎住阵脚。一名东吴军将咆哮向前,贺松催马斜刺里奔过,横刀取了他的首级。其余吴军愈发慌乱,都四散躲避。骑兵们策马猛冲,忽而用大刀长枪乱砍乱刺,将吴军的步卒们杀死;忽而以马匹撞击,把试图结阵抵抗的小部吴军撞散、撞飞,然后将他们踩踏而死。

    只一次冲击,吴军就溃不成军,他们疯狂地逃窜,跳进江水之中,竭力游走。有几人大概是吴军中的勇士吧,身披着铠甲入水,结果游了没多远,就被铠甲带得不断下沉,挣扎着消失在湍急的江水中了。

    “竟如此轻而易举?”李贞喃喃地道。

    雷远道:“自古以来,步兵想要对抗骑兵,唯有以长兵、短兵与弓矢配合,凭借相当规模兵力、结成紧密的阵型作战。然而,吴军在这方面确有缺陷。他们惯于在水上或山地作战,擅长小范围内、三五人一组的搏杀进退。士卒们较少接受阵而后战的训练,又是立足未稳,自然难抵骑兵冲击。”

    扈从们一齐点头。

    “但这只是一时上风……以吴军的作战经验,足以应对贺松所部。”雷远抬手指示:“你们看,江夏水军主力已经抵达。”

第二百一十九章 伏击

    这时候,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了,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照耀着江面上的无数白帆。

    扈从们齐声倒抽一口凉气。

    哪怕东吴水军主力并不在此处,这支船队的规模仍然超过了众人想象。只见上百艘大小船只,樯帆旌旗林立。位于船队正中的,是两艘具备三层或四层船板,在船板上搭建战楼的楼船。战楼上矗立大批弓弩手,一旦接近弓弩射程,必将遭到雨点般的射击。分列楼船两侧的,是二十余艘艨艟。这种战船的船身覆盖牛皮,船体两侧开有密集桨孔,哪怕逆风也能凭借船桨进退如飞。其余还有形制不同的各类走舸,簇拥在大船周围。

    这样的战船集群出现,其庞大的体量形成巨大威慑,与之相比,在岸上往来驰骋的区区百余名骑士,仿佛蝼蚁般微不足道。

    船队铺开成首尾相接的长队,渐渐靠近岸边。岸边有一处高坡,下有江水掏空的深穴,其间浪涌激荡,声若雷鸣。一艘楼船以船侧迎着浪涌向前,虽然稍有颠簸,却稳稳压住了横浪,硬生生靠近。在船板与岩石的摩擦声中,数以百计的东吴士卒如猿猴般揉身纵跃,借着船只摇晃的力道,直接登上高坡。

    而更多的船只在数里范围内分头靠岸,有些船只凭借沉重船身压过密集的芦苇荡,也有些小船直接冲上乱石滩头。下个瞬间,无数将士纵身下船,踏浪登岸。

    在军议的时候,雷远猜估江夏吴军出动的数量大约五千,那时说起来容易,只是个数字罢了。可是当这支兵力真的投入作战,在岸上看去,只觉得船太多了,登岸的人也太多了。

    贺松带领骑队沿着江畔的宽阔长堤来回冲杀,几次杀散了企图深入的零散小队。但因为大批吴军将士下船以后,原本吃水很深的战船船体明显抬高,吃水变浅。于是有些战船继续靠近江岸,船上留守的弓弩手居高临下,向试图冲击的骑队发箭攒射。依靠箭矢的掩护,吴军开始在河滩上结阵,显然试图用较大规模的军阵一鼓作气前冲,逐退贺松所部。

    这些船只就像是移动的堡垒,在它们的箭雨威胁下,骑兵们根本无法靠近,他们尽量尝试着又冲了几次,不得不悻悻放弃,沿道路向着公安城的方向撤退了。

    贺松的骑队,是庐江雷氏部曲中特别善战之一部。眼看他们数次交战败退,而估量形势又很明白,哪怕动用更多兵力,也未必能压倒这支船队的巨大优势。李贞不禁失色:“宗主,如之奈何?”

    “不必慌乱,他们很快就会往内陆来。”雷远拨马回头,沿着林间小道穿行。

    王跃跟在后头,想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我是吴军将领,就以水陆两军联营,在堤上驻扎。如此一来,既能威胁公安,也可以确保本军的安全……或许不必急于深入。”

    “这想法非常好。”雷远微笑点头:“但你要考虑整个局势。”

    王跃皱眉思忖。

    李贞却明白了:“因为周郎!周郎不想看到战事迁延,以致荆州糜烂,他期望在最短时间内压服荆州。但是巴丘、益阳和作唐一线的主力对峙又一时间难以分出高下,所以,他会竭力催促公安这边,早打!快打!”

    “这想法可就勉强,何以周郎要如此急躁?”王跃愈发不解。

    雷远知道,自从诸葛亮断定周郎伤势恶化、命不久矣,左将军府的诸多准备,都围绕着这个判断。自己对庐江雷氏宗族部曲的备战要求,也是如此。李贞跟着自己时间较久,隐约猜测出来了一些,但王跃等人却没这么敏锐。

    他向李贞摇了摇头,又转向王跃道:“舒望,不必纠结于此,我们且看吴军下一步动向。”

    一行人折返入深林,渐渐远离江畔战场。

    没过多久,东吴将士们就如同潮水般从滩头冲向宽阔的堤背,排开森严队列。在队列中,一队队将士整束停当,一面面旗帜被高高举起,观之甲光曜日,威势惊人。

    中军旗下,有个须发斑白的老将勒马立定,正与左右说话。此人身形高大魁梧,腰板挺直,颌下长髯飘拂;看神情,虽作武将打扮,却恂恂有文士风范,正是这一路吴军的主将,东吴江夏太守,裨将军程普。

    程普是右北平人,在宛、邓一带讨伐黄巾时与破虏将军孙坚相会。大概因为双方都是以寒门身份起为州郡吏员的关系,彼此一拍即合。与猛鸷善战的孙坚不同,程普不仅能武,也有容貌计略、擅于应对,因此很快成为孙坚倚重的左膀右臂。其后程普放弃了边地的职务,转而追随孙坚,前后历经三代,功勋卓著,威望出于同侪。

    这时候各部整顿已毕。

    程普手搭凉棚,远远往西北面,公安城的方向眺望了半晌,说道:“如果登岸时全无敌人阻止,我倒有几分怀疑。现在看来,刘玄德的兵力确实已经枯竭,否则也不至于仅以百余骑骚扰。甚好,我们这就出发,尽快攻向公安!”

    “父亲,终究是深入敌境,不可不慎重。我们是不是留些兵力,在此修建营地,以确保退路?另外,或可遣人联络吕子明、甘兴霸两位,彼此呼应,形成威迫之势,再徐徐进兵。”

    说话的是程普长子程咨,现为军中校尉。

    程普深思半晌之后,忽然道:“周郎此番动用大军,看似气势如虹,其实并没有把握。”

    程咨不知父亲为何忽然评点起周郎,只得垂首不语。

    “刘玄德是当世的英雄,赤壁战后实力扩充,更非昔日可比。周郎身在巴丘,却不敢立即挥军进击,一战而定荆州。所以,他才会严令我们尽快攻打公安……只有拿下公安,至少也要激烈鏖战围攻,才能动摇刘备主力,裨使周郎得以捕捉战机。”程普再一沉吟:“吕蒙和甘宁那两个,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周郎的命令。我们若逡巡不进,反倒让人以为,我程德谋因私怨而害公事。”

    “是。”

    程咨不敢再多言。

    “公安城毕竟空虚,就算他们再变出一支兵力来,不过厮杀罢了,有何可虑?”程普提高了声音喝道:“尽快进兵!”

    随着号令,数千人马迤逦起行,直向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公安城前进。

    全军行了不过十数里,公安城方向略偏右侧,一道烟柱拔地而起,火光冲天。将士们一阵哗然,程普抬手比划,估算着距离,呵呵笑道:“那是公安城北不远处的军港。必是吕子明已经突入军港,纵火焚烧,好得很!”

    此时程普所处的位置,已在公安城东,那片湖泊连串,莽林间杂的区域。在程普没有注意到的侧面林地里,几名机灵的庐江雷氏斥候正攀登在高树上面,观看吴军动静。

    雷远在林间一处空地坐着,做闭目养神的姿态。郭竟、邓铜、丁奉等几名重要将领围拢在他的身边,有的也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他的身前轻轻地走来走去。当烟柱腾起的时候,众人齐声轻呼,莫不露出忧虑神色。

    而雷远平静地端坐不动,直到一名斥候从树梢上下来,禀报道:“吴军已经进入伏击范围,他们还加快了速度,急行军赶路。”

    雷远纵身起立。

    片刻之后,林中鼓声大作,震天动地。数百骑兵从树丛中冲出,势如飙风疾雷。紧随在骑兵之后的,是数千名顶盔贯甲的精锐步卒,当他们前进时,无数高举的矛戟密集如林,在脚步踏地的烟尘中若隐若现,就好像整片林地活了过来,向着程普所部轰然压上。

第二百二十章 突阵

    雷远参予军事的时间虽然短暂,经历却极其充实,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由参谋而至一军主将;由百数十人的小范围搏战而至千人、数千人规模的战阵厮杀;还有那些必死而生、幸生而死的所见所闻,都锤炼着他,逼迫他迅速掌握种种战争的规律,成为一名不敢说优秀,但至少合格的一线将领。

    在兵法上,他最重要的认知,就在于“势”和“节”。在作战之前,应当通过各种手段来营造有利的形势,而在作战开始之后,必须以最猛烈短促的战斗节奏,将优势一举化为胜局。

    这便是兵法所云: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广弩,节如发机。

    就此刻的局势而言:在大范围内,周郎以大军压境,主力牵制,偏师分道袭击公安,这是东吴占据了优势。但在小范围内,雷远诱使程普所部急进,而己方横截伏击,这便是雷远占据了优势。而雷远要做的,就是通过一场场猛烈的战斗,将一处处小优势底定为胜局,最后再试图积少成多,扳动周郎所营造的大势。

    眼下,便是第一场。

    这与追击周泰的时候不一样。那一次,固然也是全胜,终究此前全军十万火急行动,追击敌人,无论人、马,俱都疲惫,武器甲胄也多有不全。而现在这一场,庐江雷氏部曲做足了准备,以逸待劳;数千人一旦暴起,势若雷霆万钧!

    最先发起冲击的是六百名骑兵。

    这一片地形大抵平坦,除了矮树、枯草以外,别无阻碍,正适合骑兵冲击力的发挥。

    庐江雷氏原本并不以骑兵著称,眼下这些战马,许多都是伏击张喜时的缴获。在撤离六安的过程中,小将军雷脩和他的助手贺松驰骋断后,反复摧破敌军的前队,甚至与张辽所部精骑正面对冲……这给所有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雷远掌握宗族大权以后,遂籍着重整部曲的机会,将原本分散在各曲、各队的骑兵统合成几支大队。

    这几支骑兵日常分别归属于雷远本部、贺松和邓铜所部,另外郭竟部下也有一些。一旦到了作战时候,则将之进一步集中,握成拳头使用。

    而江东缺少战马,通常来说,领兵两三千的将领,直属的骑兵也不超过三十匹,这其中还包括了各级将校的坐骑和传令兵,几乎没有能够成建制冲锋厮杀的。

    适才吴军前哨登岸的时候,贺松以一百五十骑,就往来冲散步卒,如入无人之境。眼下吴军没有了舰船上的弓矢掩护,而敌方骑兵的数量,增加到了四倍之多!

    六百名骑兵冲阵,又分成三队,各自有各自的任务。

    第一队骑兵三百人,由邓铜带领,他们从吴军队列的后侧方冲杀而入,任务不是斩将搴旗,而是从后到前,将原本就处在行军队列的吴军彻底打散。

    第二队骑兵一百五十人,由贺松带领,他们紧跟在第一队的后方,在吴军队列松散以后,继续驱散意图结阵抵抗的敌人,斩杀吴军当中带领反击的军官或勇士。

    第三队骑兵一百五十人,由郭竟带领,他们从吴军队列的前侧杀入,目标直指程普的本军,就算不能砍下敌将首级,也要打乱吴军的指挥中枢,让他们无法从慌乱中恢复。

    三路骑兵如狼似虎,凶猛蹈阵。

    吴军有些弓箭手反应过来,连连张弓施射,可是稀稀落落的箭矢破空,几乎丝毫无损于骑队。

    邓铜位置最靠前,瞬间就越过林地和道路间的数百步距离。吴军的步卒们因为正在行军的关系,绝大部分未着甲,慌乱之中,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军官在哪里。邓铜的战马尚未撞进人群,就见吴军士卒们四散而逃。

    吴军队列最后方有个将校模样的吴人颇有胆勇,骑在马上逆着人流反冲,沿途还砍杀了两个逃窜的吴兵,试图纠合力量阻遏雷氏部曲骑兵的突击,邓铜懒得理会,只挥手示意。略微落后邓铜半个马身距离的刘七越过邓铜向前,用刃带内弧的短刀左右劈砍,顿时将那吴人砍落,夺了马匹过来。

    刘七身材粗壮,面庞宽而扁平,前额、脑后都按照匈奴人的风俗披着短发。他正是从河东跟随邓铜,辗转来到荆州的匈奴人之一。此前在擂鼓尖鏖战时,他是邓铜手下的什长,后因作战勇猛被提拔,现在已经是邓铜的得力副手。

    与此同时,邓铜并不耽搁,继续向前方冲击。

    刘七斩杀吴军军官回来,发现自己已被许多同伴甩到了后方。他恼怒地骂了一声,连忙催马追赶。

    吴军此来荆州,许多基层士卒并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许多人甚至认为,刘备兵力孱弱,面对东吴大军,必然只有俯首投降,此刻一看如此强大兵力横向截杀,简直以为是天兵下凡。当邓铜冲突到整支队列三分之一的位置时,前方数百步的吴军士卒已经彼此惊吓,争先恐后的避让锋芒。

    邓铜这一波冲锋,简直有若摧枯拉朽,在极短时间内就纵穿了吴军队列的大部,直抵位置靠前的程普本队。

    冲杀过程中,他自己身上也受了三五处轻重不一的伤,鲜血一时止不住,把马鞍都染红了。还有几枚箭矢钻进了甲片的缝隙中,箭杆暴露在身体外头,晃晃悠悠。邓铜唤来一名部下,叫他用小刀把箭杆都截断,自己略微歇一歇,勒马向后观看。

    正看见贺松所部骑兵,正沿着邓铜趟出的血路再来一遍。与邓铜遇到的情况不同,吴人在最初慌乱之后,开始集结力量,准备迎击。贺松便策马奔走于一个个聚合起的吴军小阵之间,反复地寻瑕抵隙,将之再度破开。

    百数十骑周旋往来,纵声喊杀,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吴军虽然竭力抵抗,却简直无法辨别敌人多寡,也不知道骑队下个瞬间会从哪个方向来;于是空有庞大兵力,却像是一条被截成小段的长蛇,暂时只能徒然扭动而无威胁了。而雷氏部曲的步卒大队,正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不断靠近。

    眼看这情形,邓铜哈哈笑了几声,再看身边的部属们。毕竟是以三百骑冲撞数千人队列,一趟下来,部下们好像稀稀落落,少了点……但也没差太多,他对自己说。

    “走,我们去帮一帮老郭!”说罢,邓铜提缰策马,继续向前。

第二百二十一章 老将

    数百名骑兵渐渐加速奔驰,激起翻卷烟尘,而上千铁蹄踏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像是浓云中翻滚不歇的雷电。而程普的本队,就如扎根于大地深处的巨岩,身当雷鸣电闪,岿然不动。

    不得不承认,相比与邓铜、贺松的光鲜战果,此前郭竟所部针对程普本队的攻击,显得有些失败。他组织了几次冲击,都未能打散吴军,己方反而死伤不少。

    郭竟的兜鍪碎裂开了,他的左腿被利刃刺中,伤处鲜血汩汩,透过锻铁的甲叶,染红了外袍。他将长矛倒插在地上,拔刀割下袍服下摆,紧紧地裹住左腿,随即重新握住长矛。矛杆上因为沾了血,变得有些黏滑,于是他将长矛举过头顶挥舞,把血液甩掉一些。

    “司马你看,邓铜已经带人上来了!”

    郭竟的部下邓骧大声叫喊着,让郭竟来看。

    郭竟没有理他。

    适才郭竟成功突入到了吴军的阵列之中,连破两道盾阵,几乎直迫程普的将旗,可是旋即遭到十余杆长枪攒刺,几名亲卫为了掩护郭竟撤离,不惜以肉身为盾,连人带马都陷在了敌阵之中。他探看着前方战场,试图找到他们的遗骸,可是放眼望去,只看到人马喧嚷、来去厮杀。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刚才冲杀到了什么位置,又哪里找得到他们的丧身之所呢。

    “郭司马!”邓骧再度大叫。

    郭竟瞥了邓骧一眼。这名部下来自于雷远在灊山中最初接受的一批雷氏部曲,起初是队率,因为军中聚赌而被降职成了什长,现在又被一路提拔成了曲长,其骁勇善战和暴躁量狭一般鲜明。就如此刻,邓骧急的并非战局本身,而是邓铜将来抢功。

    “不要急。”郭竟凝视着对面旗帜下那名老将,冷静地道:“所有人跟我往左侧去,拉开队列吸引吴军的注意力。老邓的骑兵多,有他来到,一定能成。”

    程普端坐在马上,同样凝视着这名几度叱喝冲锋的敌方军官。虽然战局胶着惨烈,他的神情丝毫都不慌乱,脸上每一处肌肉,每一处皮肤都凝固得好像岩石一样。

    这是身为大将者必须做到的。

    无论内心有多么慌乱,一定不能表现出来。只有大将不乱,部属们才不会乱。

    所以程普竭力保持着稳健姿态,但他的额头已经冷汗涔涔。

    眼前这名敌将的勇猛程度,只怕比自己年轻时候也不逊色太多。适才此人冲突入阵,几乎迫的程普本人拔刀补上一线作战,虽说最后将之逼退,胜得着实艰难,是硬生生拿自家精锐部曲的性命堆出来的。

    随着程普渡江抵达的兵力,扣除留守舰队的水手们,合计四千上下,其中有一些是山越人组成的部队,还有少量江夏郡的郡兵。唯独与郭竟恶战的,乃是程普的本部部曲,总数共计一千。

    这支部曲是以程普在右北平郡与鲜卑人恶战的私兵为骨干,一点点扩充起来的。从北疆到江左,这些将士们经历了无数战斗,一批批人凋零于战场,又有一批批新人补充进来;其实当年的右北平同乡,已经变成极少数了。但这支部队的精气神还保持着,他们从来都擅长于强敌交手,也见惯了、至少也听说过骑兵在广袤原野纵横冲突的场景。

    这就是老将、老兵的价值所在。他们的经验足以应付各种突发情形,也足以使他们在不利的环境下始终作出正确的选择。

    在嘈杂狂乱的战场上,他们竭力坚持,哪怕零散的同伴不断死于骑兵的砍杀和践踏,他们也不动摇,只是不断聚集起来,在中军旗帜之下稳住阵脚。虽然敌方骑兵军官努力冲杀,却不能阻止他们的阵型渐渐稳固,而集结的人数从两百,到三百,到五百,最后渐渐形成七八百人的防御阵型。

    可惜七八百人还是少。当郭竟和邓铜的两部骑兵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过来的时候,吴军将士们仅存的刀盾手也不得不拆分成左右两队,每一队刀盾手后方站着的枪矛手和弓箭手,都稀薄得有点可怕。这样下去,终究会顶不住的。

    而敌军的步卒大队,依旧踏着有节奏的步伐,越来越迫近了!

    那些步卒们的装备很齐全,兜鍪、皮甲、刀枪剑戟,都很精良,程普看得出来。他们的步伐沉着镇定,从林间出现以后,瞬间排列成了连绵的队形,随后前进了数百步,队形并不见明显松散,这些是纪律严明、作战经验丰富的精锐,程普也看得出来。

    步卒与骑兵不同。如果说骑兵是锐利的锋刃,那么步卒,就是重有千钧的铁锤,当他们投入到战场的时候……己方就再没有办法对抗。

    程普的神情依然不变,可是握缰的手掌上,隐约有青筋暴起。

    这一仗,打得太蠢了。简直像是伸长了脖子,等着玄德公引刀来割。程普感到强烈的羞辱,强烈的不甘。玄德公的部下们不是大都去了作唐么?关羽、张飞、赵云等等,那些人,是程普自愧不如的猛将、勇将。可他们不在这里!哪里冒出来如此强大的一支兵力?

    周郎派来传令的军使倒曾经提到过一个名字。庐江雷远,玄德公部下新近提拔的偏将军、护荆蛮校尉。周郎提醒过,此人很可能是造成周幼平身死的罪魁祸首,他和他部属又很有可能出现在公安城周边的战事中,要自己小心应对。

    只不过自己没有注意,当时以为:区区一个土豪,能有什么实力,周郎未免色厉内荏,太心虚了。现在看来,竟是自己错了。在战场上,一个错误,就会要命。

    三路兵马对公安城的围攻,难道就要以本军的身死兵败作为开端?

    程普还不想死,他的年纪很大了,但是愈到这时候,他愈不想死。

    怎么办?怎么办?

    程普忽然想起自己的老伙伴黄公覆。每次遇到难题,黄公覆都会这么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因此时常被同为宿将的自己和韩当笑话。其实何必这么问?须知,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在于狐疑。

    明摆着,战场的东西两侧都是起伏丘陵和林地,不适合大队骑兵奔走。敌军从西面来,那东面当属空虚。只要奔行里许进入林地,再到江岸也不过十余里罢了。在江上还有己方水军千余人,只要抵达那里,就安全了。随后水陆两军一并行动,仍然可以威慑公安,足以向周郎交待。

    当然,这一场是输了。好在只要及时撤退,折损的就不过是些山越人。山越人有的是,可以继续抓;眼前的小小挫败,日后也有的是机会报复回来!

    “拒守不是上策啊……”程普长叹一声,从腰间拔出缳首刀。

    身边的将校们都是追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人面带不甘地想要嚷几句,被同伴猛地捂住了嘴。更多人开始整备武器,甚至丢弃多余的负重。

    “诸位,随我来!”程普高声呐喊。

    下个瞬间,这名身经百战的老将威风凛凛地跃马而出,再下个瞬间,他和他的亲卫骑兵十余人,纵马划出一道弧线,向着战场东面的起伏丘陵地带疾驰而去。而原本摆出死守架势的部曲们,轰地一声掉头,紧跟着程普狂奔。

    这一举动,出乎庐江雷氏部曲的预料,也出乎鏖战中吴军将士们的预料。一时间,好几处原本正在竭力拼杀的战团都停下了动作,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紧迫

    能够在数十载乱世中生存下来的武人,不是不会犯错误,但一定会在不利局面下冷静判断,没有哪个是动辄死斗、不惜自身的傻子。而能够成为一军主将的,更明白进退取舍的道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三路兵马合攻公安城,哪怕自己这一路败了,还有吕蒙、甘宁二将的兵马。大势仍在东吴,自家没有必要死撑到底。何况部曲乃是武将立足于乱世的根本,在逆势之中,能够尽量多的保存部曲,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程普毫不犹豫地撤退。

    他看得出来,敌方将全部兵力都放在道路左侧,集中所有力量进行一次性的突击,其目的是击溃,而非歼灭。这样一来,道路右侧的山林间,并无任何阻碍。

    于是程普等人挥鞭催马,很快冲进了丘陵地带,他的部曲们也很快就跟上了。雷氏部曲们并没有大规模追击,只派出一些零散骑兵,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头,有时候向两翼包抄,迫使败兵们分头逃散。

    程普的部曲们一开始还尽量维持着聚集成团、退而不乱的状态,进入林地以后,因为视野受到阻隔,号令渐渐不通,于是撤退很快就成了溃退。将士们渐渐地被惊恐的情绪所控制,脚步越来越快,队伍越来越松散。

    程普在扈从们的簇拥下疾走,翻过一处土岗以后,程咨也带着十几人追上来,汇合到一处。因为林地间不辩方向,他们只能尽量朝远离敌骑蹄声的方向,往林木繁茂的地方钻,为此不得不抛弃了战马。

    大约跑小半个时辰,他们穿过了林子,耳边已听得到江水拍案的潮响,但眼前是连绵数里的稻田,稻田后头还有一片林地。

    程普站在林地边缘,能够看到自家的部曲将士们像是无数只狂奔的田鼠那样,在稻田间奔跑着,十余名敌军骑兵策骑追逐,有时候盯着某个将校模样的,一直追上去,将他杀死。

    这些部曲将士都是善战的精锐,换个场合,十余骑的追击根本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只要以大盾掩护两翼,弓箭手觑个机会射击,很容易将他们逐退甚至射死。可现在,己方的部曲失去了组织,也就失去了胆色。这种场景程普见得多了,但是竟然发生在自家部曲身上,让他愈发感觉羞耻。

    在他的记忆里,自从来到江东以后,好像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上一次如此狼狈,还是跟随破虏将军讨伐黄巾,在西华失利的时候呢,一转眼都二十年过去了。恐怕此战之后,这样的情形会成为诸将的笑柄吧。

    程咨着急地对程普说:“父亲,我们快走。如果敌骑更多些,就有麻烦了!”

    程普严厉地道:“不要慌,先看清楚路线再走!”

    他随即喝令众人把身上的甲胄兜鍪之类全都抛弃,只带着短刀和弓箭。又招来几名老卒讨论了一阵,这才俯低身体,从一处灌木横生的缓坡下到田里。

    所幸田里已经放水,地面大体是干涸的,不虞陷进污泥里去。一行人事先选定了某道较高的田埂,这时候接着田埂的掩护慢慢向前,偶尔要越过阡陌,一定首先观望周边的动向。

    很快越过了大半的距离,眼看距离林地不远,这百余人的队伍重于引起了追骑的注意。

    骑兵们彼此招呼几声,逐渐聚拢到一处,往程普所在的队伍逼近。急促的蹄声愈来愈响,扈从们渐渐慌乱,全靠着程普多年积威才竭力稳住。可没过多久,程咨却大喊一声,踉踉跄跄地舍弃了队伍,想要自己一个人逃命。

    他这一动,立刻带动了好几名部下。

    “不要妄动!”程普厉声大喊:“把他抓回来!”

    眼看着几名部属奔走过去,把程咨猛地拖回到队列中。程普沉声道:“不必慌,追骑的人少,看到我们有准备,就不敢靠近了。我们把箭矢都拿在手里!”

    他丢掉缳首刀,从身后取下弓,从腰间箭囊取出一支箭,轻轻地掂在手里。其余众人也效法他的模样,各自张弓搭箭。

    追骑飞快地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因为马匹沉重,他们只能在田埂和阡陌上往来,绕了一圈以后,发现没有能够冲突这支队伍的适合角度,于是只能悻悻后退。

    “走!走!”程普盯着那些骑兵,低声吩咐。

    所有人保持着戒备的姿势,慢慢往后退,直到进入林间。

    再度穿过这片林地的时候,程普发现自家的水军已经从下游赶了过来,虽然没办法直接靠岸,却放下小船,运送了百余名刀盾手上岸结阵。

    程普走进刀盾手的队列中,这才感觉放松一点,浑身上下,都像是要被疲惫感吞没。想到方才如果追骑稍微多一些,就可能导致自家丧命在公安,他的手脚都微微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他打起精神,向部下们喊道:“把鼓敲起来!让将士们知道我在这里!”

    于是沉重的鼓声伴随着江涛声响起。成功逃脱的吴军败卒们听到了这个声音,慢慢聚拢。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和沮丧,许多人是空手来的,武器都在半路上丢了;还有人熟悉的同伴都战死了,所以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

    “放心,荆州人不会追来!”程普继续喊道:“一时受挫,大家不必沮丧,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这个判断倒是准确。

    荆州人确实不会追来。

    雷远派出去追击的骑兵,一共只有五十骑,他们的任务只是把东吴的残兵驱散到江岸边,远离公安城即可。这时候,各部正忙着救治伤员,更换损坏的武器,还有百余人负责看押着垂头丧气的东吴俘虏们,勒令他们打扫战场。

    凭借着骑兵队伍的奋力作战,雷远比预料中更快速地击溃了程普所部。当步卒大队杀入战场的时候,所需要做的几乎只剩下了迫降。

    然而骑兵损失颇重,让雷远痛心不已。按适才报上来的数字,有三十多名骑士战死,受伤的超过百数。那些骑士们都是全军的骨干,几乎每个人以后都可能成为带兵的军官,想要重新培养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战马也折损不少,有好些是被高低不平的地面陷住了马蹄,导致马腿折断。因为南方少马的关系,战马死一匹就少一匹,几乎无法补充。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场胜利实在得不偿失。

    换到时间充裕的局面,雷远本不必如此消耗精锐的骑兵。他可以更加耐心地引诱吴军,更加完备地预设战场,进而以弓矢杀敌,再用步卒展开多个方向的包围压制,这样的话,根本就不需要动用骑兵来强行破阵。

    可惜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场战斗,进而迎接下一场。如果不是因为战马需要休息,参战的部队需要重整编制,雷远甚至连打扫战场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

    将士们也同样有紧迫感,哪怕是在大胜之后,他们仍然会时不时地下意识地看看远处公安城的方向。在城池剪影的右侧方向,应该发自于油口附近港湾的那处烟柱,已经愈发地浓烈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渡江

    趁着打扫战场的空档,郑晋抓了几个俘虏来拷问。

    有关斥候打探的工作,原本都是樊宏负责的,樊宏死后,雷远身边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人选来抓总。最早的那批扈从当中,李贞到底还生嫩了点,李齐处事手段略嫌一板一眼,其余各人都实际带兵,各有实际职司……所以从上个月开始,这一套事务都交给了郑晋。

    在俘虏当中有两名吴军的营司马,曾经参与程普在沙羡召开的军事会议,经过这两人的交待,众人粗略得知了东吴的安排,与此前猜测的大致不差。

    只不过,因为江夏吴军的距离较远,为了他们将他们及时调动到前线,江陵的部分水军紧急归到了程德谋的指挥之下,所以此前在登陆的时候,才能够排出如此规模宏大的船队。

    程普这一路的水师充足,而吕蒙、甘宁两路得到的支持就必然少些。所以甘宁所部选择通过百里洲一带,以大批小舟渡江。

    正对公安城而来的兵力由吕蒙统领,包括成当、宋定、徐顾等将所部,总数大约四千五百,因为江陵与公安只间隔一水,其实直线距离并不甚远,他们用数十艘大船往复折返运送兵力,分批登陆。

    郑晋刚禀报了几句,公安方向又有人来报。

    原来吕蒙所部今晨强突油口,船队进入到芦苇茂盛的港湾深处后,魏延亲率部曲出城突袭,并焚烧芦苇,以阻船队的行进。吕蒙的先头部队在这次突袭中死伤百余,船只损毁若干,不得不狼狈撤退。后来虽又发起两次进攻,均被魏延击退。

    雷远令人带公安来使下去休息。

    “魏文长倒也善战。然则如此一来,竟似抢了我们的功劳?”邓铜悻悻地道:“不过也好,将士们可以多休息会儿。”

    “这是好事。”雷远点了点头:“若吴军的行动果然得到阻滞,我们便不必赶得那么紧。只是……”

    他皱眉踱步,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顿了顿,又转了一圈。

    “将军担心吴军有诈?”韩纵问道。

    雷远沉吟不语,半晌之后才道:“我们不要耽搁,还是按原计划行动。毕竟,敌将可是吕蒙!”

    部属们彼此对视,都有些不明所以的意思,还是韩纵问道:“我听说,这吕蒙乃是江东横野中郎将,素来追随周郎东征西讨,虽说素有兵士练习之誉,到底还不如程普这等宿将吧?”

    韩纵是追随雷绪超过二十年的老部下,算得上雷远的前辈。他既然这么问,意思便是劝解雷远不必过虑,不妨让士卒们多休息一会儿。韩纵是雷氏部曲中的老人了,他考虑问题的角度,也是基于尽量保持自身实力。如果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这也没有错。但雷远确实有必须得多虑的理由。

    在前世,雷远虽只从影视中粗略了解过这段时期,但吕蒙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其人其行,也实在是事关天下大势的变量。哪怕现在的吕蒙只是一介偏将,雷远对他的重视和警惕,也要超过其他人。

    雷远向韩纵颔首示意:“我也想让将士们多休息会儿。只是,此战非同小可,我们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雷远根本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与众将商议之时,吕蒙已经安然站在了长江南岸的土地上。

    吕蒙和他的部下们,在昨夜晚间就出城向西,一直抵达江陵西面的枝江县驻扎。这里有他在江东水师的正常编制以外、额外准备的一批舟船。船只都不大,也很陈旧,大部分都是渔船。但是用来轮番装运渡江,已经足够了。

    今日凌晨,吕蒙以部将宋定大起舟船,打着自家旗号猛攻油口,他本人则从近岸的河汊中拖出船只,顺水直放过江。对面的江岸有礁石和泥滩,可供停泊的区域很小,船只也终究少了点,为了节省往返的时间,有些精通水性的将士们不待船只靠岸,便直接脱得精赤条条,用头顶着戎服甲胄等物,扑入江水中劈破斩浪地游上岸来。

    到船只折返一趟回来,运送第二批将士的时候,甚至吕蒙本人都裸衣入水,抱着马匹的脖子浮过十余丈的水面。

    秋天的时候,江水已经很凉,早晨的风也透着一股寒气。第一批上岸的部将徐顾慌忙找了干布给吕蒙擦拭。而吕蒙毫不介意地光着膀子,传令让斥候们向内陆纵深试探前进。这时候还是清晨,江上雾重,四处静谧无声。吴军斥候们摸索了一阵,暂时没有发现刘备所部哨探的存在。

    徐顾神色振奋:“将军,真是好运气!”

    吕蒙淡然道:“这处地段并不适合登岸,但也难免荆州军的监察。我记得往东三里,往西五里,就各有一处荆州军的沿江望楼,只不过现在浓雾弥漫,遮挡了他们的视线罢了。宋定那边,也骗不了荆州军多久……让将士们加快速度渡江。已经渡江的,立即到林中集合!”

    “是。”

    徐顾躬身施礼,自去发令。

    吕蒙一边往身上套着黑色大袴、绛色戎服,又从扈从手里接过武冠、甲胄,一一结束停当,最后再外束以皮带,悬挂长刀。

    他的真实年纪才三十出头,相貌谈不上俊朗,颌下的须髯与两鬓相连,看上去形貌远比实际年龄要长,有一种久历风霜的衰颓之感,但是站在岸边的身姿又极其严整,一旦披挂整齐,便生出武人凛然之势。

    士卒们一个个地从他身边走过,抱着自己的衣物和武器往林子里去。

    吕蒙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偶尔轻声喝令其中某些人,尽快把身子擦干,或者提醒他们,到了林子里也不要生火。

    大约小半个时辰以后,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小船把最后一批将士运送过来,随即船夫们把船只拖上岸,推进芦苇丛里隐藏。

    令他不快的是,油口那边忽然升起了巨大的烟柱,大概是荆州军的守将放火。

    吕蒙乘坐小舟去探看过油口的水陆形势,记得那条河口有漫无边际的芦苇荡。这时候大部分的芦苇已经干枯了,火势一到,就会大举蔓延,然后阻断水军进入油口的航道。或许是宋定摆出的进攻样子太像真的,所以荆州守将打算效法周郎,也来个火烧战船?

    这不是好消息。且不说宋定所部的损失,油口的火势蔓延到一定程度,荆州人自然就会担心东吴方面转从其他港口攻来,会派出更多斥候沿江巡逻。

    自己这支兵力,可用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奇袭

    近年来,吕蒙逐渐成为周瑜的得力助手之一。自从最近周郎渐渐倦怠军务,吕蒙的工作就比往日更加繁忙,明明是个勇猛强悍的军人,却不得不成天协调诸将的关系,折腾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然而正因为在协调诸将上面花了许多精力,使得吕蒙看到了很多,想到了很多,当周郎传令起兵渡江作战的时候,吕蒙在心底里是反对的。

    周郎的眼界太大了,他的眼里有整个天下、有吴侯的大业,却不愿意低下头,听听将校和士卒们的想法。他始终不愿意承认,吴侯麾下的文武众臣们,没人想与玄德公做这种死命的撕拼;赤壁战后,大部分的将士们也都疲惫了。吕蒙不理解,周郎为什么要如此偏执,更想不通他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吕蒙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全都驱出头脑。

    既然身为武人,就得执行命令。周郎有周郎的考虑,自己身为部下,只要竭尽全力完成任务就行了,眼下的目标,只是公安。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吕蒙狠狠下了一番心思。他首先把将水军大部调拨给程普,用程普所部将公安守军的主力吸引向南,接着再以偏师佯攻油口,把剩余的守卫兵力吸引向北,这一南一北的两地战事,足够将公安城内最后一点点兵力都抽空,而己方则直插公安城下。

    到那时候,或者一鼓作气攻下公安城……当然,这得看运气;或者围城打援,逼得守军回救,然后南北挟击,以野战将守军尽数覆灭,再倒回头来,慢慢收拾公安孤城。到那时候,公安城中无数的将士家眷的安危,就全数捏在了东吴手中。消息传到作唐,玄德公的主力必然阵脚大乱,或许周郎无须苦战,就可以压服荆州,那是最好的。

    可惜,这是隔着滔滔大江的突然行动,哪怕以江东水军之强盛,各支部队彼此联系也很困难,所以吕蒙竟不知道甘宁现在到了什么位置。如果两军能合兵一处,把握会更大。

    这时候,将士们的作战准备已经大致完成,天色也已完全放亮。从吕蒙所站的位置看去,阳光穿透林间的枝叶缝隙,斜斜洒落在将士们的甲胄和武器上,隐约透出星闪的反光。成当、徐顾二将正从林间出来,大踏步走向吕蒙。

    与此同时,吕蒙的亲兵们也将战马都准备好了。以如此恶劣的条件运输战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战马泅渡受凉,恐怕以后还会大病一场。

    亲兵牵过马来,吕蒙纵身跃上,俯身对二将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东三十里,就到公安城。我亲自领五十骑,率先出发,尽量杀死沿途哨卡中的军卒,进而尝试夺取公安城门,尔等紧随在后,若我夺门得手,立发信号,你们就趁势杀入,全据城池;若未能得手,你二人自行随机应变,一切以阻截荆州军折返公安为要。”

    他身为数千人马的主将,竟然还要亲领五十骑在全军最前、偷袭公安。

    这虽是出发前就已经拟定的策略,但这时候说来,仍使得成当、徐顾二将相对失色。成当稍微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劝道:“将军,何必如此亲身犯险?该由我去夺门,将军从容指挥即可。”

    吕蒙笑了笑。

    对驻扎在巴丘的周郎来说,如果攻克公安城,自然能够对刘备主力形成巨大震撼;退一步,哪怕只是围而不克,也足以动摇荆州将士们的斗志。所以是否落城,并非极其重要。但在吕蒙的内心深处,对荆扬两军正面作战的结果并没有信心;所以,他希望能用漂亮的奇袭,一次就拿下公安、底定战局,尽量避免吴军陷入到长期鏖战的泥潭中去。

    这样想来,这场偷袭的意义就非同寻常了,值得他亲自试一试。

    或许是因为他的体内天生就流淌着酷爱冒险的血液,想到接下去的这场偷袭,吕蒙的精神高度亢奋。诚如古人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

    他垂下头,再度检查了一遍自己周身的打扮。黑色大袴、绛色戎服,黑色甲胄、浅红色的武冠、皮带、长刀,还有背后佩着的徽识,都很完备。部下们的装束也都齐全……这一身,正是玄德公麾下骑兵的标准配备。要将之一一搜罗来拼凑成套,可花了自己不少精力。

    “成败在此一举,我先行一步,尔等催兵紧随!”他沉声喝令道:“出发!”

    五十名骑兵紧随在吕蒙身后,催马向东。

    沿江的道路条件很好,一行人纵马走了三里,就见到了此前细作禀报上来的望楼。

    望楼是用来观察江面情况,防备东吴水师的,楼里有几名士卒值守。玄德公从周郎手中获得南郡南岸地、兴建公安城的时候,孙刘联盟看上去还密切得好似一家,然而玄德公进驻公安以后,旋即在沿江各地广布望楼、哨卡,显然早就心有不轨,才会对盟友如此提防。

    望楼上的士卒们看到有骑队奔来,只当是己方的巡逻骑兵,便有人喝问当日的通行口令,还有人从望楼里出来探看。

    吕蒙是汝南人,当下略微放缓前行速度,提着汝南口音应付几句。因为玄德公曾在汝南接连黄巾余党的缘故,荆州军中汝南人不少,哨兵几乎没有防范地出来,正带着笑容向前叙话,吕蒙猛地打马上前,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狂喷的鲜血使得其他几名士卒瞬间呆怔,骑士们蜂拥而上,将之迅速砍杀。望楼顶上的几人也旋即中箭毙命。

    根据吕蒙的了解,这几日里,荆州哨骑游走频繁,即使杀了这望楼里驻扎士卒,一旦荆州哨骑巡逻到附近,马上就会发现己方的大军所在。不过,哨骑往来会有一两个时辰的间隔,有了这点时间差,已足够吕蒙迫近公安城下。

    吕蒙面不改色地收刀入鞘,挥去甲叶上沾着的血渍。

    他说:“加速前进。抵达公安城之前,还有一处望楼,同样处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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