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俘虏
按照此前雷远与沙摩柯达成的协议,举凡经过征战而俘虏的汉人和蛮人,只要将之完好的输运到乐乡,雷远就会用各种物产,甚至甲胄和武器来赎换。
协议达成之后的短时间内,这样的交易就进行了四次,庐江雷氏分布在各地的庄园中增加了七千余口劳力。而沙摩柯获得了若干坚甲利刃,从而展开了对周边蛮夷势力的大规模进攻。
但在乐乡大市运作以后,这种交易暂停了一阵。
当时沙摩柯获得了一个在大市中的铺面,通过贩卖生漆、药材和木料,获得了许多额外收益,几名率先依附于他的蛮夷渠帅也同样得到了铺面,顷刻获利数十万钱。既然荆蛮手中有足够的钱财,而乐乡大市中多的是货品,蛮夷们渠帅们便难免有些别的想法……毕竟都是生意,或许问问其他汉人,还能更划算些呢?
不得不说,蛮夷虽然无知,但也自有其狡黠的地方,这想法一点都没错。而雷远也没有拦着。这些日子有不少商队都在乐乡落了脚,商队的背后,几乎全都是荆襄各地的大族。彼辈在曹军南下之前,各自都具有与蛮夷联络的渠道,这时候趁着局面安定,将之逐渐恢复,本是情理之中。
然而蛮夷们很快就发现了,在乐乡大市里赚钱容易,花销更容易。
沙摩柯算是其中意志坚定的,他从雷远手中买了一匹良马,配齐了鞍鞯等物,另外再为自己的扈从们配备了清一色的长戟,以显示五溪蛮王的威风,除此别无其它。另几位渠帅可就全不收敛,有人买镶嵌金铜的香炉、有人买精美漆器、还有人买了蜀锦……
两个月下来,渠帅们一手进,一手出,却并没获得多少用于作战厮杀的武备,钱财全都投入到了各种奢华享受上面。
沙摩柯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出面召集渠帅商议,试图阻止渠帅们虚掷财物。但怎么做得到?不是每个人都像沙摩柯这样野心勃勃,对这些久在深山,对汉家衣冠享乐缺乏认识的蛮夷首领来说,有吸引力的东西又太多太多了。
最终沙摩柯能只能替自家族人做决定。他很快就通知雷远,重新恢复原先的交易模式,继续用俘虏换取甲胄武器。
今天这一次,便是重启之后的第一次交易。很显然,与黄盖的鏖战使得沙摩柯的军械大量损耗,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程度。考虑到雨季之后战斗必将持续,他必须尽快整顿出更大规模的、有战斗力的军队。
为此,沙摩柯几乎把手中全部的汉人俘虏都交了出来,试图一次性获得足够数量的武备。这对于行事粗疏的荆蛮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光是带着他们跋山涉水抵达乐乡,就费了偌大的工夫,沿途还要供吃供喝,不能轻易折损。
此刻,许多汉人被圈在往常交易牲畜的大围栏里,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历年来从各地逃亡到山中投奔荆蛮的,听说有时间长的,在蛮部居住了超过二十多年。但是看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样子,显然并未获得蛮夷的善待。
马蹄得得声中,雷远策马缓行,直到围栏前方勒马。自从前次遇袭之后,他的扈从骑队的规模再度扩张了,而且任何时候都形影不离。这时上百骑跟在雷远身后缓缓向前,便自有一股煊赫气势,骇得围栏内的百姓连连后退。
有人下意识地与家人紧抱在一起,生怕马上就会被分割到不同的地方,从此再也不能相见。也有做母亲的将孩子藏到身后,竭力向未来的主人露出讨好的微笑。还有些人大概被荆蛮渠帅们转手买卖过好几次了,对于这种被圈着等待挑选的局面,已经全然麻木,他们不害怕,也不关心,所有人退后,便露出他们死气沉沉坐在原地的身影。
在这些俘虏的周围,数十名荆蛮战士沿着围栏或坐或站着,悻悻地摆出警戒的样子,他们每个人与雷远视线相触的时候,都深深弯腰行礼。而实际承担看管任务的,则是邓铜所部的一支骑兵,当他们看到雷远策骑而来,也都有些心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双方刚发生了一场冲突。千百年来,汉家子民从不把荆蛮放在心上,邓铜麾下的骑士们更是一群莽汉,在他们看来,荆蛮也许和猴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长得像人罢了。所以当蛮夷试图在他们面前威吓这些汉人奴隶、维持秩序的时候,立即引起了他们的暴怒。骑士们轻轻催马,就将某几个特别嚣张的蛮夷战士撞倒了,有可能还踩踏了几下?有可能踩死了?谁在乎呢。在这世道,汉人的命都不是命,蛮人的命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雷远甚至已经看到了在围栏稍远处的地方,有几名骑士正用绳索套着具周身染血的蛮人尸体,将之拉到土坡后面去。尸体被拖拽着经过草地,留下道长长的红色痕迹。
雷远根本懒得去理会这种事,略侧身问道:“数量都清点好了?”
“好了!好了!”周虎连声道:“共计六千五百二十七口,男女各半。原本准备的营地有些紧张,不过徐简已经带人过去赶工了。这些人大体都很健康,一个个都检查过,没有疫病。”
这些年来,疫病一再爆发,波及南北多个州郡。荆州也不能幸免,雷远初到乐乡时,就发现有整处乡亭的人因为时疫而死绝的。后来蒋琬特地委派了一支专门的吏员队伍巡行各处,一旦发现尸体,立即火化,以免疫气传播。
“即使检查过了,也不能掉以轻心……营帐之间都要隔开距离,让徐简莫要偷懒!”雷远忙再叮嘱一句。
这阵子天气越来越热,按说不是疾疫发作的时候。但荆南毕竟卑湿,雷远很担心各地水泽成为蚊蝇孳生之所,进而诱使疫病流行,所以此前已经吩咐过周虎,务必注意将这些俘虏分散隔离、分发汤药。待到过得一夏无恙,才能放心将之纳入各地的庄园。
眼看着周虎急匆匆离去,雷远勒马兜转回来,向身边另一人笑道:“伯玉,你可看清了,这些都是深山中的逃人,并无武陵郡的编户齐民。”
那被称作“伯玉”的,乃是此前来乐乡射猎的习珍。之前他随着刘封、关平等人一起,风头都被抢去了,雷远只觉他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此外并无特出之处。但今日他单独来访,便显得气度沉稳,言行举止又带着武人的刚毅气概。
第一百九十六章 襄助
自后汉以降,地方上强宗豪右的势力愈来愈盛,荆州也不例外。先有邓氏、来氏、阴氏、冯氏等冠冕相继、累世为官的南阳豪族,后有蒯氏、蔡氏、庞氏、黄氏等围绕在荆州牧刘表周围的襄阳豪族。
这些强宗豪右依靠经济力量促进政治力量,又以政治力量反哺经济力量;其宗族中人的身份应时而动,或名士、或冠冕、或权贵、或世官、或军将、或豪商,总能够为宗族攫取最大的利益。
习珍出身的习氏,也是襄阳豪族的成员。习氏以宗族富盛著称,掌控着经襄阳、江陵而通南北的几条商道,宗族所属的商队,足迹南抵交广,北及中州,每年赚取的收入不下万金。其中与五溪蛮族的交易,便是极重要的利益来援。
可以说,习氏的“宗族富盛”,倒有半数是从武陵郡的汉蛮交易得来。
然而自从两年前曹公挥军南下,整个荆州从此一分为三,曹公据其北,吴侯据其中,玄德公据其南。习氏宗族的本据襄阳落入曹军之手,数百年的经营、一代代人的积累尽数成空;而原本朝发夕至的商道,如今支离破碎,再也不能连通。
这时候的习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衰弱,甚至已经无法维持对五溪的商业供给……直到乐乡大市出现。
习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虽然不如从前,但人脉还在、对生意的敏感判断还在,很快就在乐乡大市中如鱼得水,重新撑起了“富盛”的架子,而其宗族子弟们,也都在其中获得了巨大好处。比如习珍,正是凭借宗族迅速恢复的财力,他才能够在短时间内扩充了自家部曲的数目;否则此番南下,可就有点底气不足。
这样一个金山银海也似的大市,为什么庐江雷氏要放出这么多的份额在外?自然是外来者对荆襄大族们的示好。习珍很明白。
习珍还和他的兄长、左将军掾习祯讨论过庐江雷氏。
习祯是荆襄大族年轻子弟中的屈指可数的佼佼者,无论眼光和判断,都得到习珍的绝对信赖。而习祯以为:在这种世道,一个具有强横军事实力、又掌握庞大财富的宗族几乎必然会有广阔前途。
像庐江雷氏这样的宗族,与玄德公的关系绝不同于寻常。其宗族首领雷远的官职地位,与其说是在玄德公麾下立功受赏的结果,不如说是其宗族实力必然的体现,玄德公只是用官职的方式予以理所应当的承认罢了。这是主君与豪族间的彼此协调,也是基本的政治规则。
以后的年月里,只要雷续之能正常发挥其宗族的力量,很可能将会形成一个崭新的军事门阀。其状态既不同于关、张、赵等元从大将,也不同于黄忠、霍峻等荆州本地武人……非要说的话,恐怕会类似于北方曹公麾下那位坐领青徐的威虏将军臧霸。
正因为对此看得明白,习祯才会让自己的弟弟在南下就任的时候特意绕经乐乡;而习珍又在雷远提出将和荆蛮进行人口贸易的时候郑重提醒:玄德公是荆州牧,是荆州百姓的父母官,如果荆蛮将武陵等地的编户齐民掳掠来作为交易的一部分,只怕大大有损于玄德公的仁厚之名。
事实上,雷续之的举措比习珍想象的更有分寸感。此番从荆蛮手中收拢来的汉人,竟然全都是这些年来亡入深山、而被蛮夷当做奴隶驱使的汉人。雷远不仅不是掳掠他们,反倒是解救了他们。而雷远将这些人大规模安置在乐乡大市东面旷野的营地中,也恰恰向所有人展示了这一点。
习珍见过了许多豪族贵胄们不择手段攫取利益的场景,但像是雷远这样的操作,在每一头都捞足了实际利益,同时还在每一头赢得良好声望,实在很高明。
区区一个山野间土豪家族,竟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才,真叫人匪夷所思。或许正如兄长所说,这个宗族该到崛起的时候了。
这时候听得雷远解释,习珍露出格外郑重的表情,在马上躬身施礼道:“续之行事自有分寸把握,是我多虑了。”
雷远倒真没想那么多,一看习珍这么严肃,他连连摇头:“哪有什么分寸,本来就想这么做。”
雷远真的没想那么多。自从到达乐乡以后,他前前后后做了很多事,未必每一桩都出于深谋远虑,或有什么环环相扣的布置。那些都是出于后世一个普通人的见识,在摸着石头过河。
便如收拢这些深陷蛮部的汉人,或有利益考虑,但归根到底,那是因为雷远想这样做。如果说现在的雷远和前世的他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现在的他拥有足够的底气罢了。
习珍不禁莞尔,他仔细凝视着雷远,但觉神色坦然,并没有伪装的意思。
“走吧……这里有周虎和老邓他们盯着,断无妨碍。”雷远勒过马头,向大市里行去:“伯玉,适才我竟忘了。须得恭贺你就任新职,将得主公以大任相托。”
前几日里,左将军府已有行文通报,以习珍为零陵北部都尉。
这个职位是零陵太守下属,负责零陵北部昭陵、昭阳、新城、高平、永昌五县军事,不仅要谨候望、通烽火、备盗贼,也要统领郡兵随时参与作战。单以官品而论,似乎并不甚高;但零陵北部都尉治昭陵,西与沅陵成犄角之势,东与临烝、耒阳声息相通,必将成为玄德公挤压东吴在荆州势力的又一关键步骤。由昭陵出发顺资水而向东北,可以直抵益阳,又同时威胁了武锋中郎将黄盖和赞军校尉鲁肃所部。
毫无疑问,这是玄德公趁着雨季所做的及早安排。随着时间推移,玄德公在荆州的根基越来越稳,其行事也渐趋主动;如果习珍能在昭陵等地扎稳阵脚,待到秋冬时分,他必会在孙刘两家的新一波对抗中迎来重责大任。
“确实是重责大任,所以夕惕若厉,唯恐有失。”习珍重重点头道:“今日我来乐乡,便是为此……实不相瞒,有几件事情,想恳请续之襄助。”
第一百九十七章 联姻
新任的零陵北部都尉有事求助,那可不适合在吵吵嚷嚷的乐乡大市里说。
一行人回城入府。雷远与习珍径入一间偏厅,屏退众人。
随着地位渐渐稳固,雷远身边服侍的人也多了些,不再是侍女阿堵一人忙前忙后。这时候,便有名唤阎宇的新收侍从奉上茶水。茶水是雷远喜好的口味,茶饼不经炙烤,直接掰碎用热水冲泡,另外还加了几片橘子瓣,气味颇显清淡宜人。
习珍的心思不在茶上,两人闲聊几句,稍微润了润嗓子,便转入正题。
“以伯玉之才,履任部尉当非难事,何必如此紧张?”
襄阳习氏是房支众多的大族,但近年来出仕的,多任文职,习珍是其中少有的武人。他虽年轻,但在玄德公收取荆南的战斗中立有功劳,因而升迁为中郎将,其部下多以习氏私兵为骨干。
当代的选官、用人,很多时候用的不仅仅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背后的宗族势力。比如习珍前往昭陵,必会带着自家宗族里的管事僚佐、私兵部曲。习珍的就任,也就代表这包含文武的一支力量受玄德公所命填充入零陵北部,开始与东吴当面争夺。
东吴所属的武陵太守黄盖这些日子本就应付艰难,如果还要应对渴欲建功立业的习珍所部……不是雷远看不起黄盖,但老将不以筋骨为能,还须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这样想来,雷远完全不觉得零陵北部尉的职务会对习珍形成挑战。
“倒不是有什么为难……”习珍稍作犹豫,换了个比较明白的说法:“主公是能够亲率戎马的一方雄主,麾下多有强兵猛将,如我不能称职,主公可随手立遣一人替换。到那时候,荆襄旧族俱无颜面。所以,此去必得干脆利落、万无一失!”
原来如此。
习珍这么一说,雷远立刻就明白了。
昔日刘景升为荆州牧的时候,军队掌控在荆襄士人之手,如蔡瑁、黄祖等人,都是允文允武的实力派。然而赤壁战后,荆襄士族四分五裂不提,其领有的军事力量历经惨烈战争,几乎十不存一。
眼下左将军、荆州牧府的军事力量,主要由关、张、赵等元从大将分领。孔明虽出任军师中郎将,但不直接掌兵;魏延、傅肜那一批义阳人,靠的是与玄德公在汝南并肩作战的关系;至于近来被玄德公看重的黄忠,那是行伍中的老卒出身,更与荆襄高门不是一路。
这样算来,习珍竟然是左将军府中第一个真正出任中高级军职、掌握实权的荆襄士人。这或许是荆襄旧族重新把手伸进军队的良好开端,习珍决不能容忍自己失败。
“那么,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上忙的?”雷远放下茶盏,沉声问道。
“有三件事情,想要麻烦续之。”习珍道。
“请讲。”
“第一件事,续之带领淮南豪右之众抵达荆州时,除了庐江雷氏本部以外,其余各族都被安置在了昭陵。我想,续之昔日与他们并肩鏖战,必有交情。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续之予我书信数封,以方便我与淮南豪右们的往来。”
雷远愣了愣,笑了起来。
在灊山与曹军作战的淮南豪右联盟以庐江雷氏为首领。陈氏、梅氏等大族为辅弼,包括有数十家地方宗族。抵达荆州以后,根据玄德公与雷远的商议结果,整个联盟被拆分为二;除了庐江雷氏本部在乐乡落脚,而其余豪右人丁继续南下,直抵昭陵。
为了避免嫌疑,自从来到乐乡以后,雷远便从不提起昭陵的事务,专心经营自家的势力。但自家与淮南豪族的关系毕竟还在,哪怕他不提,有心人总会记得,果然这时候习珍前往昭陵就任,便眼巴巴地上门来求助了。
既然身在荆州,总得慢慢地把影响力扩张出去,何况这是为了公务,没什么需要避讳的。雷远颔首道:“这是小事,伯玉尽管放心。”
习珍振奋精神,又道:“第二件事,襄阳习氏的部曲数量尚有不足,恐怕难以震慑昭陵以北的东吴势力。如若续之允许,我打算在此向各部蛮夷渠帅征兵数百。”
“这……”雷远微微沉吟。
“续之,莫非有什么不便?”
“并无不便。”雷远道:“我近期招揽了不少蛮人奴隶,用来充作各地农庄的苦力。本拟从中抽调精锐,以补充自家部曲的,然而此辈实在性格粗野而不受约束,遂熄此想。这些人平日里放在汉家部伍之中,便如害群之马;而用之作战的话,胜则一拥而上,败则哄堂逃散……伯玉你如果急着前往昭陵,途中如果这等人彼此抱团勾连,恐怕不容易应付,到时候不仅不足以成为武力上的依凭,反成祸端。”
习珍愣了一愣:“这倒是个问题……然则,唉……然则我自家的部曲数量确有不足,如之奈何?”
“我有一策。”
“续之,快快讲来。”
“募兵之事照旧,我建议,你可以直接与沙摩柯联系。近期他在武陵作战,颇有些熟蛮陆续依附,但这些人自拥实力,又使得沙摩柯颇觉尾大不掉。你去寻他,就说要招募武陵熟蛮为兵,他必定会答应你。招募之后,就在乐乡设营训练。相对生蛮而言,这些熟蛮稍知法度,估计一两个月后,训练就能有所成效。待到彼辈令行禁止,再南下前往昭陵。”
“我与那沙摩柯素无往来,续之可否为我介绍?”
“今日我与沙摩柯交割人丁,原本约了晚宴,伯玉一起参加即可。这沙摩柯喜好汉家制度,最近沉迷于奢绮华丽的仪仗,伯玉不妨稍作准备。”
对于襄阳习氏这等大族来说,这可太好办了。习珍当即应了,随即又问:“蛮兵训练有成,那是数月之后的事了,眼前的部曲不足,又该如何解决?”
雷远立即道:“实不相瞒,我虽设了乐乡大市在此,但自家族中,却无可用的商队,未为不美。如果伯玉允可的话,我会组织一支商队与伯玉同往昭陵,商队的护卫可以多些,就作为习氏部曲使用。待到商队回返的时候,数百蛮兵想已训练有成,正好替换,你看如何?”
某种程度而言,庐江雷氏与习氏面临的状况颇可互补。雷氏有掌控荆蛮的名分,有官方背书的互市场所,也有足够强横的军事力量为支撑;但他们是荆州的外来者,既无人脉,也缺乏对整个荆州的了解。而襄阳习氏正相反,在荆州根深蒂固,世交、婚娅遍布州郡。庐江雷氏没有的,他们都有,庐江雷氏有的,如今正是习氏所缺。
雷远所提出的建议,恰可将双方的利益进一步捆绑,习珍可以确定,如果这一操作顺利的话,大规模的合作还在后头。
习珍举起茶盏向雷远示意:“就这么定了。”
“既然第一件、第二件都已说定。”雷远问道:“第三件呢?”
“第三件事……”习珍笑了起来,神情却隐约有些腼腆。
前两件事既然说定了,其实习珍前往昭陵就任,已有把握。这第三件事,是兄长习祯专门提出的,将在此前两件事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强两家的关系。
他略微压低声音:“续之,可曾考虑过,与襄阳习氏联姻?”
“联姻?”
雷远下意识地想到:莫不是襄阳习氏看上了自己,打算嫁个女儿过来吗?
这也不是不可以。
在这个乱世,所有人都朝不保夕,婚姻的价值在于延续家族和血脉;每一个婚姻中的人,都是被命运投进干涸水塘里的鱼儿,只能相濡以沫,必须彼此扶助。至于夫妻情投意合与否,那得碰运气。
只是……雷远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正因为在这个乱世中看到了太多的冷酷和狰狞,他才会格外期盼美好,甚至幻想从婚姻中得到一些上天的恩赐。所以,或许不该这么着急?
他拿起茶盏,小口啜饮,又慢条斯理地添了水:“谁和谁联姻?伯玉,我正在服丧,恐怕不合参与此事。”
习珍笑道:“如果我家的女儿能够嫁给续之,那是再好不过。可惜续之的婚姻大事,轮不到我们安排。”
“所以……”习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续之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雷远吃了一惊。
习珍稍整袍服,向雷远微微躬身:“听说续之有个异母的妹子尚未出阁。待到孝期满后,我娶她为妻,如何?”
雷远沉思了片刻。
站在宗族联姻的角度看,两家宗族确实有合则两利之势。站在婚姻双方的个人角度看呢?习珍无论是家世、相貌、才干、性格,都可称荆楚佳士,堪入雷远之眼,既然是地位相当的两族联姻,也不担心他苛待了自家妹子。至于自家那个异母妹,雷远想了想,除了名叫容姬、相貌尚属清秀、有些胆怯以外,竟然想不起其他具体的情况来。
这个陌生的亲人,下半生的命运就在此时决定,雷远觉得有些荒诞。但他自然不会说什么需要自家妹子决定的蠢话。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雷绪既已离世,雷远长兄如父,自可以代之安排。非要说些别的,那就等于是砌词拒绝了。
雷远想了会儿,慢慢地道:“我以为,伯玉此议甚好。然而两家联姻,乃是大事。我这边又在服丧期间,所以不必着急。相关之人心中明白即可,待到时机妥当,再依照礼数而行。”
习珍大喜:“我是襄阳习氏嫡脉,娶的乃是正妻。自然一切都循礼来办,续之尽管放心。”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安排
既然约定了婚娅,双方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此后双方再聊,便以兄长贤弟相称。其实以年齿而论,习珍比雷远要大一岁,但他打着妹夫的旗号,非要自居为弟,雷远也是无可奈何。
当晚雷远设宴招待蛮王沙摩柯,习珍作陪。
沙摩柯最近研习汉家衣冠制度,颇有收获。来到府里的时候,果然带着二十名护卫持大戟翼护左右,可谓气派堂堂。即便是在酒宴时,他还特意将之排布在堂前,频频自矜问道:“诸位,如此可显蛮王的威严乎?”
居然连之乎者也都会了,着实厉害。雷远忍着笑,和习珍一齐赞叹。
习珍夸了几句,忽然又道:“可惜衣着与武具不配,稍有缺憾。”
不待沙摩柯询问,他便召唤左右取了一套服饰来,使沙摩柯的护卫换上。这一套乃是汉军精锐武士的装扮,有装饰以鲜明长羽的鹖冠、有形如直裾的襜褕,还有皮质的裨裈和靴子。这是用上等布料精制而成的崭新货色,虽然不似蛮夷惯常的五色短打那般鲜明,但其威武雄壮的气概,却强了不知道多少。再与这蛮族武士的凶悍相貌匹配,就连雷远身边扈从,看上去也颇有不如。
雷远使那蛮人护卫作刺击、砍杀的姿势,啧啧称赞:“真是龙马精神!”
他又转头睨视习珍:“伯玉,蛮王的护卫有二十人,若二十人皆作如此打扮,那蛮王才真正有几分王者的威风!”
习珍掂着酒盏,豪爽地挥了挥手:“这算甚么,我便赠送蛮王二十套服饰!”
沙摩柯始终瞪着这名护卫,看得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听得习珍如此说来,不禁呵呵大笑。
次日习珍亲去沙摩柯的驻地,提出要征募蛮兵数百,沙摩柯立刻就同意了。这些日子里,他也渐渐了解兵贵在精而不在多的道理,打算将自家本族打造为精锐。这样的话,其他族群的战士徒然摇旗呐喊,浪费粮食,是不妨遣散一些。
之后的几天里,沙摩柯与雷远交割汉人奴隶,向习珍交割了四百多名蛮族战士,具体的流程都很顺利。只有一点麻烦:
自从那二十名戟士打扮齐全之后,沙摩柯无论到哪里都带着他们。他本人每隔一会儿,就要回头去看几眼,自夸自赞几句。终于因为回头次数太过频密,拉伤了颈侧肌肉,随即头晕目眩到了要卧床休息的程度。
这一来,雷远这边的人口贸易不得不暂停了两天,而习珍趁机从沙摩柯的本族召引了数名精悍的首领,想来沙摩柯看在那些戟士一身装扮的份上,不会与他计较。
再过几日,习珍启程南下,雷远也及时组织起了一支商队与他同行。
带领这支商队的,是这些日子颇受雷远看重的管事范巡范伯虞。此人乃徐州下邳人,出身低微,家中世代为青徐大族奔走贩盐,后来因为青徐两州战乱不休,范巡族人星散,他本人意图避难交州,却被山越所阻,后来辗转成了庐江雷氏族中的管事。近期雷远开设乐乡大市,范巡多有贡献,故而得到了带领商队的任务。
而作为商队护卫的两百人,则是雷氏部曲中的精锐,由雷澄带领。他是正经的庐江雷氏本宗子弟,淮南豪右的不少头面人物都认得他,到了昭陵以后,只靠这身份就足够与各家豪右往来了,必然会有益于习珍在彼处立足。
之后几日,雷远手边就没什么大事。有辛彬、周虎二人在,他也无须为琐事操心,只要端坐在堂上,批阅卷宗即可。
某日正在批阅王延呈上来的军文,军文中说,此前在岑坪作战时的伤员们恢复情况甚好,大部分人可以陆续归队。然则其中有些个胆大的老卒,居然和救护营里的妇人勾搭上了,还闹出争风吃醋的事来,请问雷远该如何处置。
说到救护营,那是雷远在灊山中着手建立的组织,通常挂在王延的管辖之下。这救护营说是一个营,其实并无作战人员,安置在其中的,乃是雷远由淮南至荆州的行军过程中,沿途搜罗的医者。
因为当代巫医不分,常常有装神弄鬼之徒混迹在这个行业的缘故,每个安置入营的医者都得经过雷远亲自面谈,强调过卫生、消毒、防疫的基本概念,再勒令不得在营里求神问鬼。
到目前为止,救护营里的医生数量还不多,主要承担伤员救护职责的,倒是一批妇人。这些妇人都是中丈夫或儿子作为雷氏部曲战死,又无亲戚可以投靠的,宗族里已经颁下过抚恤。雷远将她们统一收编到救护营里,一来是为了避免她们因为独身而遭人欺辱,二来也利用她们的细心照顾伤员。反正目前为止,军中所需无非是些刀伤箭创的护理,有这些妇人便足够了。
至于会有伤员去打妇人的主意……此前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大概阖族奔走之际,人人都觉得朝不保夕,满脑子都是保命要紧,等到如今安顿下来,便生出各种盼望来。
雷远想了想,将版牍抽出来交给辛彬:“辛公,这事得劳烦你走一趟,最好与有关之人当面谈谈,如果不涉及威逼强迫,能够你情我愿,那未尝不是美事。但若有人肆意妄为,让王延自用军法,无须再做请示。”
辛彬接过版牍看了看,抚髯笑道:“且不说这件事情的处置。近月来,部曲和徒附百姓中,举办婚礼的确实不少,这是因为生活安定的缘故,也出于宗主治理有方。”
雷远倒是刚知道这消息,他立即道:“最近我们通过乐乡大市,赚了不少,也该让属下们得些实惠。辛公不妨查问一下,在乐乡迎娶新妇的有多少家,然后以我的名义略备礼物,我们择日走访一圈,以示关怀。”
辛彬连声应是。
而雷远又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此前雷远与习珍商议两族联姻的时候,习珍曾有句话:“续之的婚姻大事,轮不到我们安排。”
雷远定下心神,仔细想了想这话的意思。
轮不到襄阳习氏安排,那便是说,已经有人在安排?既然用了“安排”两字,看来定是地位甚高之人操办,多半是玄德公本人出面。或许公安城中的大人物们权衡过庐江雷氏的实力和雷远的刚毅行事风格,觉得纯靠官职、权位,已经不足以体现拉拢了,必须额外通过婚姻关系来加强彼此的信任?
这是理所应当,也是迟早的事。真要哪天被安排了,雷远也不打算拒绝,毕竟这是政治义务而非个人私事。何况,以此世的风俗,就算实在没法情投意合,大不了再找个合乎己意的小妻或妾室罢了。
只不过他确实很好奇:玄德公究竟会怎样“安排”呢?
正在出神的时候,堂外一名书佐匆匆入来:“启禀宗主,赵云将军遣使,自公安城传来书信。”
赵云对于雷远,实实在在是有救命之恩的。
雷远不敢怠慢,起身道:“快请信使。”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公安
信使入来,雷远一看,是在灊山中认得的老熟人了。
两人寒暄几句,雷远请信使歇息,自将书信缓缓展开。
信上简略道:数月未见,甚是想念。前次提兵至乐乡,又听传言道,卿之手臂伤势仍未痊愈,我恰在公安城中认识精于外伤的疡医。如君有暇,不妨来公安暂住数日,求医之外,也好熟悉熟悉荆州的风土、人物。
书信末尾,又仿佛无意地提了一句:因为公安城实在狭促,所以玄德公已经在孱陵扩建了一处巨大宅院,供给孙夫人居住。这便是宽慰雷远,若往公安去,无须因为撞见那位骄横主母而尴尬了。
其实便没有这份信件,雷远也有意往公安一行。
此前雷远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乐乡境内的各项建设和整治。但最近几个月,雷氏宗族已经在乐乡立足稳固,之后只需按部就班,而县中的事务又有蒋琬处理得井井有条。所以他开始全面履行护荆蛮校尉的职责,将影响力扩充向荆州西南各地。
这个过程中,必有与军府、州府协调的地方,必有需要玄德公的僚属大吏和各地地方官员支持配合的地方,一味蛮干是不行的。为此,雷远作为投入玄德公麾下不久的新人,也该拜问一下相关的人员,了解了解他们的性格和处事习惯。
至于手臂的伤势……
此前左将军府中的良医何俨照顾雷绪时,也为雷远诊治过数回。何俨擅长用灵枢针灸之术调理各种杂症,他为雷远施以针法和灸法,又提供了某种气味可疑的药膏,让雷远在伤处涂抹。那药膏涂了一阵,现在伤势似乎略有好转,但雷远怀疑,有可能与气候转暖相关,未必全属药石之功。
上过战场的武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长久难愈的伤患。年轻时仗着生命力旺盛还能坚持;待到衰老,种种伤患一旦爆发,就会丧命……雷远纵不畏惧,也希望尽量避免这种状况。何俨毕竟是个疾医,也就是内科医生,如果公安城里果然有水平高超的外科疡医,那可真值得走一趟。
既然如此,雷远便不耽搁,便当日回书赵云。他是地方官员,无事不得擅自离开辖境的;于是又向刘备递交了申请,就说近来周边无事,自己打算在公安城里择一居处暂住,以便寻医问药、调理身体。
后日便有马谡代回书说,左将军府已经为雷远安排好了居处,问雷远何时前来,他好请人相迎。
既然知道了有落脚之处,雷远便不耽搁,当天就出发往公安去。
一行人打马不停,沿途只在两处邮驿饮水稍歇。荆州地界宽广,与中原不同。仅仅两县之间,距离便超过百里,亏得庐江雷氏拥有的良马不少,一行人都配备从马,车驾也是双马的轻车,这才能行动如此快捷。
饶是如此,待到抵达公安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险险要被关在城门外。
众人赶紧催马向前。
眼看这股人数量虽少,却都挟弓矢、佩长刀,个个都形貌剽悍,气势逼人,城门处的两队执戟卫士隔着老远就注意到了,有些警惕地凑了过来。
李贞自怀里取出符信,待要应对,雷远将他唤住了。
“我来吧。”
第一次来到这荆南治所,客气恭敬些,总是好的。
雷远下得马来,将符信递给执戟卫士。
一名身披铠甲、方面短髭、形貌甚是威武的卫士首领接过符信,打开看看,知道是乐乡县开出的。他又看看雷远衣着外貌,顿时想了起来:“阁下莫非是护荆蛮校尉、庐江雷氏宗主么?”
“正是。”
那卫士首领客气施礼:“雷将军远来辛苦了。不知您要去哪里?我来引路。”
雷远连忙还礼,又说自己与马谡有约。
卫士首领想了想,他挥手唤来另一名戟士首领:“我领人往左将军府一行,你们好生守把城门,莫要懈怠。”
戟士们齐声道:“是。”
他转向雷云,抬手虚引道:“雷将军与随行的各位,请跟我来。”
雷远见此人礼数周全,但言行持重,并不显得谄媚,不禁有些好感。随他走了几步,雷远问道:“请问尊兄高姓大名?恕雷远失礼,竟不知何时与尊兄见过。”
卫士首领道:“某乃义阳人傅肜,字伯祀。前些日子,曾随主公前往乐乡吊丧,是以曾见过雷将军。”
原来此人乃是刘备的随行部曲首领傅肜。
雷远不知道的是,此前公安城的城门尉慑于孙夫人的指令,未及时关闭城门,引起刘备大怒,将多名相关吏员贬入军中做了小卒。最近这些日子,城门尉的职务一直由魏延和傅肜两人轮番负责。
雷远连忙抱歉道:“失礼,失礼。那几日神志昏沉,想是见过的,后来又忘了。”
傅肜领着雷远一行人往公安城里去。
只见这城池虽然不大,城墙却既高且厚,十分坚固;城内的里坊也营建得井然有序。宽敞的道路上,往来行人不少,看面色尚还红润,衣着俱都齐整。老实说,眼下看来,他们的气色,比庐江雷氏所控制的徒附百姓要强出一截。看到骑士们沿着道路走来,行人们让到路边,动作很坦然,没有什么畏惧的神情。
雷远明白,百姓们心中具有十足的安全感才会如此。他们相信这座城池中的一切行事必有规则,也相信这规则必定能保护自己。能够在乱世中使治下百姓安然如此,这种施加于普通百姓的仁义,不是能够刻意追求得来的,非得要长时不懈地为黎民黔首着想,才能够深入人心。
孟子曾说,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玄德公便是如此。世人皆知,玄德公的才能较之于曹公,怕是远远不如,但能够在万般艰难之中屹立不摇至今,眼前这些百姓,便是他的凭籍了。
与此同时,傅肜看了看雷远,微笑着点了点头,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
走了没多远,就到城北的左将军府。傅肜便问雷远,是否随他觐见玄德公。雷远觉得,既然来此并无公务,身为下属者贸然登门,不合礼数。何况既然是马谡回书相约,就应先见过马谡才是。于是他客气地表示,只需傅肜代为通报马幼常,自己在外等候。
左将军府的门口也有两队执戟卫士,傅肜让他们带雷远一行到府门旁的耳房里稍歇。
雷远在耳房门口看了看,有几名等待召见的官吏正在里面整理袍服,还有人满头大汗地低声念念有辞,大概是在背诵某项数据。雷远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进去影响官吏们的状态,以免结下仇怨。
他退后几步,与扈从们在门口石阙下等候。
江南气候湿热,一行人在日头下猛赶了大半天的路。每个人都满头满脸的汗水,衣袍也被汗水浸透了。此前纵骑奔驰带风,还好受些,这会儿下马站立,只觉得闷得透不过气。
好在没过多久,傅肜一溜烟地小跑出来,却未见马谡身影。
雷远迎上几步,只听傅肜道:“主公召见。雷将军,请随我来。”
第二百章 良配
雷远连忙跟在傅肜身后,迈入左将军府。
府邸规模不大,虽然建筑都是崭新的,但屋顶不是歇山、庑殿之类,也不见鸱尾之类装饰,更没有特别高大的楼阁。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大宅子,和雷远在乐乡的偏将军府差不多。
府邸中的几株树木像是刚移栽不久,树荫稀疏的很。此外放置了不少花草,虽非名贵品种,但有馥郁香气。
除了门口的戟士以外,府邸内部并没有严密保卫,只有各处房舍里的官吏书佐捧着各种类型的文书,急匆匆地来来往往。有的房舍里很安静,有的就嘈杂许多,还有争执的声音传出来。而往来的人们并不惊讶,继续忙着自己的事,似乎这种争执反倒表现出每个人积极和昂扬的态度。
雷远感觉得出府邸中的蓬勃气氛,只有每一个人都深信自己的未来必定会与团体的未来息息相关,才会形成这样的气氛。
随着傅肜跨过一扇院门,来到第二进院落,雷远便见到了刘备。
刘备正在院落东侧的偏厅里,偏厅里没什么陈设,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刘备以外,诸葛亮和赵云也在。这时候,夕阳恰好从西面的屋檐处投射近厅堂,只见刘备眉飞色舞地谈着什么,诸葛亮在一侧笑眯眯地挥着扇子,而赵云端然正坐,神情有些严肃。
傅肜轻咳一声:“主公,雷将军到。”
刘备连忙招手,而诸葛亮起身,降阶相迎:“续之,快入堂中来。”
雷远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此番来到乐乡,固然是受赵云的邀请,但既然来了,总得拜见玄德公。
对此,雷远心底里是有些忐忑的。
此前在与东吴的对抗中占了上风,但这等烈度的对抗,进而导致东吴重将身亡、并夺取其驻地的结果,是否为玄德公所乐见?利用护荆蛮校尉的身份,设立乐乡大市,与荆蛮展开大规模的互市,是不是符合玄德公的要求?甚至于在乐乡县大肆扩充庐江雷氏的实力,在短短数月间把掌控的户口数量提升到了三万以上直逼四万……这是不是能被玄德公接受?
当然,玄德公在此前多次行文中,都接受了雷远的做法。但究竟是捏着鼻子不得不认可的接受,还是满意赞赏的接受,这其中的差异可就大了。
好在诸葛亮的态度不像有责怪的意思。
诸葛亮亲热地攀着雷远的胳膊,引他上堂。而刘备看着雷远步步走近,却又转头冲着赵云直乐。
这也太过轻松愉悦了,根本不是述职的气氛,雷远有些茫然。他在堂前撩衣下拜、行礼如仪的时候,再度回顾了自家过去数月的种种举措……究竟是什么事,使得玄德公与孔明如此愉悦,嗯,还要使得赵云如此满面肃然,若有所思?
其实赵云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有些奇怪。雷远曾听公安城里的信使说起过,这位追随玄德公多年的武人永远谨守分寸,从不会出现在与军事无关的商议场合。除非……
雷远的推测被刘备打断了。
刘备示意雷远入席坐下,随即端正自己的姿态,微微颔首:“续之,过去几个月里,辛苦你了。”
自从庐江雷氏进入乐乡,虽然双方有过误会,甚至也有过矛盾,但最终雷远做到了他向刘备承诺的一切,公安城的侧翼现在是安全的,而武陵的东吴势力已经转攻为守,步步退缩了。包括对荆蛮的争夺,也获得了非常好的成果。
这些成果让刘备喜出望外,但他也很清楚,既然孙刘联盟尚在,对雷远的功绩,就没有办法公开予以表彰。这一句辛苦了,便是眼下能够做到的全部,刘备相信雷远能够理解。
说完这句,他又注意到雷远额头、身上都是汗水,把袍服的前胸后背都洇湿了。毕竟这会儿已经在六月头上,天气闷热,哪怕隔三差五雨水如注,也冲不散暑气。
“快取凉汤来!”他连忙吩咐。
凉汤就是凉开水,刘备实在自奉甚薄,竟连蜜水也无。
待到雷远咕咚咚地喝了两碗凉汤,刘备换了个比较放松的坐姿:“此前子龙写信给你,实出于我的授意。召你来此,有另外的事情相询。”
“主公请讲。”
“续之,你可曾有婚配?”
雷远瞬间明白了。这便是习珍所说的“安排”了,来得好快。
这也是庐江雷氏展示实力的结果吧,毕竟自己与那些用出生入死证明过忠诚的元从不同。如果有一些额外的东西联系在彼此之间,这样才能让双方都能放心,也能避免此前那样的紧张局面再度出现。
雷远欠了欠身,沉声答道:“并无婚配。”
刘备点头又问:“你今年二十了吧?”
“正是。再过三个月,就二十一了。”
刘备又看了赵云一眼,笑了起来:“确实该结婚了。”
诸葛亮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事,本该向续之族中的长辈提起。然则庐江雷氏如今全以续之为主,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长辈……如此一来,倒也简单,只要问你本人便可。”
那是自然。雷远心中嘀咕,因为长辈如雷肃、雷衍等人,如今都被发配在农庄里,有个名目叫做“劳动改造”。
却听诸葛亮继续道:“子龙将军有一女,今年十五岁了,品貌都很出众,我以为,堪为续之的良配。子龙将军已经同意了,续之,你意如何?”
“子龙将军的女儿?”雷远吃了一惊。
他顾不上回答,转眼去看赵云。赵云向雷远笑了笑。
这时雷远才明白,赵云此前的神情并非严肃,恐怕倒是紧张多一点。不管怎么样铁石心肠的武将,为自家子女谈论婚嫁的时候,总会希望能有个最好的结果,总希望能为子女带来美好的人生吧。可惜,即便以赵云这样的身份地位,也无法避免子女的婚姻成为政治工具,所以他也就难免会紧张了。
对雷远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赵云身为玄德公最信赖的大将之一,官拜偏将军、留营司马,掌握玄德公的本部精兵。隐然是玄德公麾下众将中的第三人,只在关、张之下。若能成为赵云的女婿,雷远也就同时拉近了与玄德公部下元从众将的关系,对雷远自己,对庐江雷氏的未来都会很有帮助。
至于赵云的女儿究竟品貌如何,其实并不在此刻考虑的范围之内。
诸葛亮催促道:“续之?”
刘备笑意吟吟地看着雷远。
雷远探出双手扶着案几,向诸葛亮躬身下去:“既然烦劳军师为中介,必然是合适的,我没有意见。一切,悉听安排。”
很明白的,既然孔明如此直截了当的询问,也并没有给雷远留下拒绝的余地。这就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对左将军和庐江雷氏来说都很有必要的联姻。
第二百零一章 邻居
仔细想来,赵云的女儿,这个人选应该是玄德公能有的最佳选择了。
左将军幕府中以荆襄士人居多,但雷远这种强力的豪族首领的联姻,不应该,也不可能指向荆襄旧族,所以唯一的对象只能是元从团体。
刘备有两个女儿,其中长女十四岁,然而刘备的家眷在赤壁前的长坂坡大溃败中星散,两个女儿也失散在乱军中。有传闻说被曹纯的虎豹骑所获,刘备为此特地遣了精细手下北上打探,并没有结果。
关、张二将也有女儿,都是在客居新野时所出,年尚稚幼不合婚配,无法可想。
至于麋竺、简雍、孙乾诸公,虽然受到玄德公的礼遇,但份量还是轻了点。
那便只有赵云之女了。
这位赵氏女,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雷远真的很想知道。然则如果自己当面打听,在当时来说,是极为失礼的表现。而刘备和诸葛亮说的,也都是些贤德貌美之类的场面话。雷远一边应付着谈说,一边脑子飞转,盘算着尽快向刘封和关平打探一番。
既然说定了婚事,没过多久,雷远便提出告辞。
刘备和诸葛亮毕竟公务繁忙,便话里话外地让赵云陪着出来。
这时候马谡听说了雷远来访,正从自家办公的厢房出来。因为他负责安置雷远一行人的居处,所以得出面带路才行。
没想到赶到以后,只见着赵云和雷远二人一前一后,闷声不响地往外走。马谡绕了个圈,从侧面跟到雷远身旁,向他猛打眼色,雷远却不理会,亦步亦趋地跟着赵云向前。
发生了什么事?看这两位的神色,好像发生了什么?马谡心中嘀咕,紧跟其后。
赵云和雷远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左将军府的门口,各自的扈从迎上前来,询问接着去往何处。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
毕竟联姻的意向虽然定下了,但真要成婚,不是眼前的事情。
且不谈纳采、下聘之类的流程,只雷远年初方才丧父,就是个跨不过去的坎。按照汉家制度,对朝廷官员是明确规定有三年丧期的,甚至平民为了彰显孝道,也往往遵照这一制度执行。比如昔日的河北霸主袁绍,就追行父母之服,在冢庐六年,于是万人奔走传颂其孝行感天动地,一举跃身为天下士子的领袖之一。
之前玄德公下令以雷远继任偏将军职务,便已正式要求他停止服丧,以公事为重。所以此刻谈论婚事,并无不可,不过最终举行婚礼,总要到第二年,才显得尊重。
正因为这个缘故,现在雷远和赵云两人面对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才好。彼此称“岳父”和“贤婿”,似乎早了些;一切照旧呢,又各自担心会否失礼。
最终还是雷远下定决心,就在左将军府的正门口向着赵云深深施礼:“我与幼常约了前往自家宅院,安顿部属。明日若岳丈有暇,我来登门拜访,可好?”
雷远这一段话,说的声音可不小。左将军门前许多人全都听见了。无数目光唰地投射过来,落在这一对新鲜出炉的翁婿身上。赵云这辈子无数次身当锋镝,从不知道什么叫犹豫,但这会儿,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雷远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赵云却在发愣。
这时候左将军府里也有人听说了这场联姻,许多人顾不得公务,投袂奔到门口来看赵云的女婿。谁知道竟看到赵云走神,这可与他平日里稳健自如的风范大不相同,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
年过六旬的主簿殷观拄着竹杖从门里出来,咳嗽一声,戏谑地道:“子龙,莫非新得佳婿,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赵云连忙上前一步,扶起雷远:“我还有事,须得往军中走一趟,贤婿请自便。你我明日再会罢了。”
说着,他重重地拍了拍雷远的肩膀。
雷远退后半步,再度行礼如仪。这才与马谡一起,先往自家宅院去了。
马谡显然被雷远的喜讯惊到了,一路上满脸红光,扯着雷远的袖子问个不休。可惜雷远没什么好回答的,几乎是一问三不知。于是众人全程只听到叱李宁塔在反复地嘟囔,如果生了娃,就得吃腌猪腿庆祝,他可以马上出发去山里抓一头野猪回来。而李贞摆出老资格的样子,不断地向叱李宁塔解释说,就算结了婚,也不是马上就有娃,腌猪腿的事情不必着急。
为雷远提供的宅院,在城池的西面,是前几日听说雷远要来公安城居住时,诸葛亮特地安排出来的。毕竟公安城是新建的城池,又重在军事作用,所以城里略狭小了些。哪怕左将军府里诸曹办公的屋宇也只有寥寥几间。
一行人走了没多久,就到那处院落。
院落前后两进,院里有树木,有水井,地面洒了草灰、干土之类,应该专门平整过,房屋也收拾的很干净。马谡说,这里原来是军正夏侯兰的住处,因为此前孱陵大营出事,玄德公有意加强对降卒的管制,因此负责军法制度的夏侯兰半个月前出发,常驻孱陵去了。此地空了出来,正好雷远入住。
马谡交割了文书,自回左将军府复命,雷远托他向刘封、关平、霍峻、向宠等人致意,就说待自家安顿下来,就会拜访各位友人。
李贞、李齐、王跃等人开始安排扈从卸下行李,阿堵带着阎宇进屋去洒扫,雷远从屋里找了个木榻放在树下阴凉处,稍许休息一会儿。
半倚半躺着的时候,雷远还是忍不住去想象,赵云的女儿,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雷远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种没有冷血无情的枭雄,他能够冷静、能够决断,但骨子里仍然是个普通人。前世普通人的经历塑造了他,使他即便在最残酷的乱世中,仍会期待美好、渴望正常人该有的温暖生活。
那么,这种温暖,是可以从婚姻中获得的吗?雷远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患得患失。
当李贞来唤他的时候,雷远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发现天色都已经黯淡了。
李贞说房舍已经整理完毕了,请雷远往各处看过。
正房三间是留给雷远的,一间用来摆放各种文书卷宗,一间用来安置杂物,还有一间供雷远起居。东屋留给扈从们;西屋留给之后来到公安城值守的管事们办公或居住。外院有两间房留给阿堵和阎宇,另外有一长排的马厩,马匹都在里头吃草了。
看完这一圈,已经将要入夜,公安城内渐渐寂静,而同一个坊里左近的几处院落传来的人声犬吠依稀可闻……公安城确实狭小了些,若在其它的城池,宅院规模够大,再有院墙、坊墙之类的阻断,断不至于如此。
雷远忽然听到隔壁的宅院里,有个少女正在教两个孩子读书。
少女的语音清亮,言辞又颇显威严。她读一句,两个孩子跟读一句。读得乃是《小戴礼记》中的《表记》一篇,讲述的是虞夏商周的政教得失。念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孩子说了句俏皮话,于是三人一齐笑闹。这场景,令人渐渐忘却外界的纷扰,悠然而生出宁静安详之感。
雷远却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婚姻之事,所以躁动起来,竟然连隔壁人家的女眷说话都要偷听。
正待转回内院,忽听得院外的街上马蹄之声大作,有十数骑沿路而来,直抵隔壁的院门。然后就听到院门被打开,在屋里诵读经书的少女和孩童迎接出外,齐声唤道:“父亲!”
原来那是姐弟三人,雷远想道。
再接着,赵云的声音响起:“嗯,你们两个且去……我有话对你们的姐姐说。”
雷远吃惊得简直要跳起来。竟然这么周到的,还安排了做邻居吗?
第二百零二章 妻家
雷远下意识地往东侧墙垣靠近了一步。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忽然占据了他的脑海:或者可以再靠近些……嗯,就算不攀墙,至少可以凑近过去,试着听听赵云说什么?他被这邪恶的念头迷住了,于是蹑手蹑脚地再向墙垣走近了一步。
这时候李贞兴冲冲地跑来过来大嚷道:“宗主!我们已经把米山给拼好了!”
雷远简直魂飞魄散地跳了起来:“噤声!不要吵!”
李贞愣了下,连忙降低声音:“是,是。”
雷远定了定神,确信重新找回了宗主的状态,这才沉声道:“我们去看看!”
所谓米山,是雷远这些日子带着扈从们和徐说等工匠慢慢制作成的乐乡周边地势沙盘。自从马伏波在光武皇帝面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沙盘在当代的应用已非鲜见。雷远做的这个沙盘也是聚米为山川河谷,只不过尽量做得贴合比例,又用牛皮胶来固定黏合粟米,不虞损坏。
因为制作的时候就用框架分隔,所以还可以拆卸成几块携带,待到要用的时候,将之放置在木架上拼成整体,看上去有点像是大块的切糕。
王跃等人正在正房西侧那一间里,往沙盘上放置代表城池坞壁的木块。
雷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放置完毕,微微点头:“很好。”
他随即就扈从们全数唤了来,分成两队,就在沙盘上推演攻守进退,同时调整各处坞壁的兵力、粮食、武备的调动。前者对于扈从们来说还好办些,李贞和王跃都是能手;而后者涉及到大量计算,除了李贞以外,其它人一时还摸不着脉络。
今日晚间,众人原本都有些兴致勃勃,想询问雷远的婚事细节。哪想到雷远忽然翻了脸,反复操练大家?毕竟宗主之命难违,双方厮杀了几个来回,渐渐疲不能兴,待到深夜才被雷远放出,每个人都在羡慕获得雷远特别允许、早早歇息的叱李宁塔。
次日一早,天尚未亮,雷远便醒。他翻身坐起,看着朦胧的光影落在院子里,慢慢地日光渐明而影子渐深。院落里开始有人走动,阎宇端来了洗漱的水盆和食物。
他注意到,李贞等扈从们都穿上了正式的外袍,排着队,等待阿堵为他们重新编结发髻。甚至就连叱李宁塔也换上了新衣服,还在腰间系了一根五色斑斓的布带……这是他特别喜爱的,平日里舍不得拿出来。
每个人的脸上好像都放着光,毕竟大家都记得呢,今天他们的宗主要去拜访赵云,那可是翁婿间的第一次正式见面。这种场合,扈从们一定会跟随的吧?所以每个人都要收拾精神了,绝不能丢了庐江雷氏宗主的脸面!
雷远笑了笑,很快开始收拾自家衣着。
待到他迈出房门的时候,阿堵停止了动作,凝视着他,忽然有点想哭。
阿堵是跟随刘氏夫人一起,从陈国嫁入灊山的,亲眼目睹了自家主母幸福的生活和悲惨的结局。当刘氏夫人亡故后,她照顾了雷远二十年,又亲眼目睹了当年无助哭泣的孩子长大成人,成为英气勃勃的青年,即将迎来自己的新妇。
雷远注意到了阿堵的视线,他向这个始终沉默着,照顾自己多年的妇人笑了笑,直接迈步出外。
众人没想到雷远就这么出门了,一时愕然。李贞赶紧追上来:“宗主,请等一等,我们马上就好!”
“你们不必跟来。”雷远指了指隔壁的院落:“子龙将军的宅邸就在那里,我去去就回。”
所有的扈从们一下子就沮丧了起来。
雷远轻轻松松地迈出院落,在街面上打了个弯,站到隔壁的院门前。
天色还早,院门开了半扇。负责看门的,是几个身带残疾的老卒,或者少了胳膊,或者瘸了腿。有个渺了一目的什长迎上前来,上上下下地看看雷远。
“烦请通报子龙将军,就说庐江雷远来访。”
那什长露出喜悦神情,“哈”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手,转身往院子里跑去了。
没过多久,赵云亲自迎了出来。
此时,这位玄德公麾下的万人敌穿着一身绵白色的宽松便服,腰间配剑而未着甲,言语带笑,看神情很是闲适,似乎休息了一晚之后,他已经能够比较自在地面对自家女婿了。
“续之,如何来得这么早?”
雷远微笑道:“实不相瞒,我们两家如今是邻居了。”
赵云啼笑皆非地连连摇头:“必是孔明的安排,他可真是……真是……”
犹豫了片刻,赵云抬手相请,示意雷远随他进来。
进入院门以后,看到的是个规模甚大的演武场,除了几株大树和靠墙的整排武器架以外,别无建筑。一条砖石路从演武场的中心经过,两人便沿着路缓缓向前。道路的一侧有几名士卒带着两个孩子练武,两个孩子大的六七岁,小的只是个四五岁的稚童,两人都着粗布短衣,各自持着细小木枪,在士卒的督促下摆出平端前刺的姿势。
只不过这时候两人的四只眼睛都骨碌碌地盯着雷远,心思显然全不在练武上面。就连本该监督他们的士卒也是如此。
倒没看到他们的姐姐……也对,今天这场合,自己乃是上门来看妻家的,做女儿的如果出现,乃是逾礼。想到这里,雷远偷偷向那两个孩子做了个鬼脸。
两个孩子吃了一惊,木枪几乎脱手。
“大的是赵统,小的是赵广。”赵云目不斜视,却好像看到了雷远的表现,他说:“之前主公在长坂坡遭到曹军追击的时候,本部溃败,众将的家眷多有失踪的。当时这两个孩子也与本部失散了,是我家女儿孤身带着他们两个,从万骑纵横的纷乱战场上脱出……她很不容易!”
雷远计算年岁,想到当时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带着两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儿,在无数凶恶敌骑搜捡之中挣扎求生……这简直堪称壮举。看来,赵家的女儿也是虎女,不是寻常闺阁弱女所能及。
“前几日,主公和军师与我谈起联姻之事。其实早些时候我已经有打算,原本考虑的是关君侯和麋中郎两家的子弟。那两家的孩子是我熟悉的,品性操行都很可靠,但既然主公觉得续之你更合适,我也不反对。”
赵云这么说着,带着雷远步入正堂。
两人分宾主落座。赵云继续道:“今日我只想问,续之,你对这场联姻如何看法?你又以我的女儿为何?”
这样开门见山的询问,让雷远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现在,雷远和自己的婚姻对象都没有见过一面,或许当代人习惯了如此,但雷远觉得很难回答。稍作斟酌以后,他才诚恳地俯首道:“这场联姻,是主公的部属之间敦睦情好之举;而婚姻本身,是夫妻二人相濡以沫,互相扶持。赵氏之女嫁入我家,便是我的妻子,庐江雷氏的主母,我当全心全意待她,正如她将全心全意待我。”
赵云同样报之以沉吟。
雷远起身,坦然地面对着赵云。
虽然赵云一时没有回复,但雷远并不觉得有什么压力,在这时候,出现在雷远面前的不是十荡十决的勇将,而是关心女儿未来的父亲。这种关心,反倒让雷远觉得亲切,仿佛在提醒他,眼前这名被后世传颂千载的英雄,也是一个普通人。
片刻之后,有仆役从后堂转出,为两人奉上凉汤。
两人各自喝了几口。
赵云招了招手:“贤婿上前来,我看看你的右臂伤处。”
“是,是。”雷远连忙起身,坐到赵云身旁。
第二百零三章 演武
雷远抬起手臂,将伤处展示给赵云看。
狰狞的伤疤在阳光照射下泛出古怪的光泽。那是因为重新长出的皮肤与其他地方的皮肤明显不同,带着灰白色,皮肤下面可以看到青色的蜿蜒筋脉。伤处由四周向中央明显凹陷着,最中央的狭长一条,好像隔着皮肤可以直接摸到骨头。
赵云端详片刻,断言道:“这不是疡医所能治疗。”
“什么?”
“这样的伤势,需要的已非治疗,而是艰苦训练。”赵云答道:“趁着这几个月气候炎热,你须得习武锻炼,才能把受损的筋脉重新打通。”
雷远点了点头,略有些失望,但能接受。他在灊山时曾见识过赵云在医术方面的见识,既然赵云如此说来,他便确认了,真不能指望当代的外科水平。倒是赵云所说的打通筋脉云云,类似于肌肉和神经缺损以后的运动康复,或许可以在这方面下点工夫。
正盘算着要在自家院中摆设哑铃或单双杠之类的器械,却见赵云站起身来。
“来,我们去练一练。让我看看你的臂膀发力。”
“啊?”雷远苦笑连连。
这时候也没法推辞,两人步入演武场中,各持一杆木枪站定。
原本在演武场中一板一眼比划的两个孩子,和陪伴在侧的士卒们这时候都围拢过来,嘻嘻哈哈地低声说着什么。
庐江雷氏是以武立足的强豪家族,雷远在童年时,就曾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举凡刀、枪、弓箭等,都有涉猎。虽然后来因故荒废了数年,以至于传出了文弱的名头;但在灊山领兵之后,他又重新恢复了这方面的锻炼。
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日常的饮食营养很足,而且身材颇高,手脚都长,数月来和扈从们演练武艺,倒是练出了左手使动刀剑的本领,历来不曾吃过大亏……唯独因为右臂无力,在使用枪槊之类长兵器作战的时候很难应对。
便如此刻,双足前后分立的姿势很有几分样子,但是右臂抬枪,刚刚举到中平,枪头便猛抖起来,乃是右臂力竭颤动的缘故。
就在这时候,赵云踏步向前,挺枪直刺,雷远挥杆去打,只听一声脆响,雷远手中的木枪直飞到数丈开外。
下个瞬间,赵云手中木枪的尖端就停在了雷远的胸前。
围观众人发出哄笑。
赵统跑去取回木枪,递到雷远手里。
赵云正色道:“再来。”
下个回合,结果一如此前。雷远几乎感觉得到木枪的枪尖刺击胸口时挟带的劲风,而右手的手臂,已经开始抽搐着大痛起来。这种疼痛,与战场上中刀中枪的疼痛不同,就像是自己一把一把的用力,将受伤后纠结成团的筋肉重新撕扯成碎片,疼痛所经之处,皮肤和肌肉都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而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开始像是瀑布一样向外倾泻冷汗。
几个呼吸的时间里,雷远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就打湿了眉睫,几乎遮蔽了视线。他抬手向赵云示意,用袍袖擦去了汗水。待要表示告一段落,却听赵云的话语声丝毫不变:“再来。”
顷刻间又过了五个回合,雷远的木枪脱手了五次,而胸口被赵云的枪尖点中了五次。与此同时,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几乎他的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感觉到血液疯狂地向伤处集聚,好像要绽破伤口向外喷射,而整条右臂几乎失去了知觉。
赵云将木枪轻轻抛给亲卫,走近雷远身边,卷起袍袖,看看他的伤处。
雷远整条右臂都变作了通红。他明显感觉得到,伤处的温度比周边更高些,却没有汗水,只有血管在皮肤下隐约搏动不已。
在这处演武场上,或许没谁曾占到赵云的上风,但如此狼狈的惨败实不常见。周边围观之人的窃笑声渐渐响起。
赵云皱了皱眉,环视四周,窃笑之声立时停止。
“续之的这处伤势,是与敌将张辽对抗时留下的。当时张辽以精兵突阵,几乎摧破防御,却被续之所阻,最终铩羽而归。”赵云缓缓道:“你们这些人,谁自觉能在万军之中摧锋挫锐,再笑不迟。”
于禁、乐进、张辽这三人,乃是曹公亲族将领以外武名最盛、地位最高的三人,所谓“奋强突固,无坚不摧,当敌制决,靡有遗失”是也。即便是玄德公的麾下的武人,也都听说过张辽的赫赫威名。闻听这伤势是在和张辽的正面对抗中所留,众人俱都肃然而立,满庭雅雀无声。
“你们两个……”赵云向两个孩子招了招手:“来见过你们续之兄长。带你们兄长去内堂,换一身短袍。”
“是。”赵统和赵广齐声应喏。大的那个转向雷远,施礼道:“续之兄长,请随我们来。”
雷远随着两个孩子去内堂换了身短袍,出来又与赵云连番演练。此后连续数个时辰的辛苦,简直无法形容。
这一日是休沐日,原本雷远打算留出整个下午拜访友人们。可当他向赵云告辞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踉踉跄跄地步出门外,雷远看到李贞带着几个同伴,在对面的街沿心事重重地打着转。雷远向他们招了招手,转弯进入自家院落,又看到王跃等人七手八脚地把靠在墙边的几个草垛搬开……这伙人一定是趴在墙头偷窥了。
“宗主,为何子龙将军这么对你?莫非他……”李贞忧虑地问道。
“不要胡猜!”雷远笑骂了一句,继续道:“明日一早还得去,把我的铁枪准备好!”
之后的一个月里,雷远每天凌晨都往赵云的府中。赵云若有公务,便演练一个时辰,若是休沐日,就会被留一整天。他的手臂在高强度的演练当中不断承受折磨,而又不断恢复,使用的武器从一开始的木刀木枪,换成了真刀真枪。
某一日实在疼痛到无法忍受,赵云便让他在前堂稍许休息。
过了一会儿,雷远的身边传来浓烈的药油气味。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位年方及笄,身材修长的少女,捧着个手掌大小的陶罐走近。
雷远忽然间知道她是谁了。哪怕两世为人,这种时候他也难免慌乱,忙要起身。少女却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着不动。手劲可不小啊……雷远胡思乱想着坐回原地,看着少女用陶罐里的药油擦拭着他的手臂,又反复按压揉动着,让药力透过发红发烫的伤处。
“很快就会好了,不必担心。”少女轻声道,语音似乎带着些羞涩,又似乎落落大方,正是雷远前些日子隔着墙头听到过的。
“啊……是,是。多谢!”手臂被按压着的感觉,也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让雷远有些出神。他愣了一愣才起身致谢,动作稍大了些,几乎带翻了案几。
第二百零四章 雨季
此时正值雨季,气候极其湿热,之前在乐乡的时候,每逢下雨,雷远的手臂都会疼痛不已,但在演练的间隙,反倒没有那么强的反应。偶尔疼痛,对雷远来说似乎成了催促的信号,使他更加积极地投入到训练中。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些时候还能籍着赵云不注意的机会,获得一些药油来作为安抚。
随着时间推移,两家的扈从们也混的熟了。李贞等人看不过雷远一个人惨受煎熬,于是取了自家惯用的武器来,一同参与训练。
与雷远身边的年轻小伙子们相比,赵云的扈从们几乎都是叔伯辈的老人,有几位甚至来自赵云的常山乡里,跟随赵云转战南北,搏杀格斗的经验丰富之极。于是没过多久李贞等人便鬼哭狼嚎,使得雷远大感丢脸。
李贞等人不忿,又唤来叱李宁塔助战。以叱李宁塔的超乎常人极限的膂力,赵云的扈从们除非摆出军阵,否则等闲三五人断非对手。连胜数场之后,李贞得意洋洋,大放厥词,终于惹得赵云轻笑一声,亲自下场。
这一来可就苦了叱李宁塔。他的粗蛮套路落在赵云眼中,简直和一个普通人没有两样。任凭这壮汉怎么狂呼乱吼发力,赵云长枪一点便中要害,顷刻间连续打翻了叱李宁塔十余回。
在雷远等人看来,毕竟一方是跟随玄德公南征北战的万人敌,另一方不过是个徒具蛮勇的新兵,叱李宁塔输成什么样,都可以接受。可叱李宁塔本人却大为不忿,他缠着赵云指点了几手,回到自家院落苦练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又来,随即再度被打翻十余回。
如此再三,赵云索性留了叱李宁塔在自家居住,每日里除了吃喝睡便是苦练。对他要求竟比对雷远更加苛刻。好在叱李宁塔皮糙肉厚,经得住折腾,唯独每日里都要消耗十人份的饭食。在这方面委实横压全场,无人能及。
到了七月头上,雨天几乎占了半数。雷远的习武演练便顺理成章地在屋里进行,训练间隙偶尔可见廊下裙裾飘拂,那是赵统和赵广的姐姐前来探看。
七月中的时候,雨水愈发猛烈,有几次大水漫进了院落,导致牧草损失不少。
乐乡传来消息说,涔水、洈水的水势暴涨,自深山而下,沿途冲毁了多处堤坝,引发泛滥。
各处的农庄都选择了地势较高之处,实际损失有限,但有一些田地被泥石流摧毁,还有房屋倒塌。主要的损失在道路和码头,庐江雷氏在几处河道设置的码头、港湾大部分都被摧毁了。这个消息使雷远有些沮丧。
出于前世对当地水系的了解,雷远对水运一直抱有巨大的兴趣。所以他所建立的道路,往往以河运码头作为终点或.asxs.,还考虑过在江陵中洲设置码头,货物从集市经小船接驳,然后到江陵中洲换装大船,直放千里。随着水势泛滥,这些计划恐怕短时间内难以重新推行下去了。
好在周虎又有文书提到,此前试用过以杩槎挡水,再以竹笼和碗兜加固的做法,现在看来效果非常好,这部分的堤坝在洪水中坚固不倒。之后如果修复近水各处设施,都应当竭力推广这一技术。
但那都是秋冬农闲以后的事了,眼下雷远只能在往来文书中督促工匠们尽快修复道路、房屋。同时请徐简等人着手计算,如果建造能够抵御洪水的永久性码头,究竟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值得庆祝的是,原先雷远受手臂伤势的影响,在批阅文书时落笔稍多,就会字迹杂乱。但近来手腕的控制能力确实在恢复过程中,哪怕一口气写三五卷竹简,也没有什么不适感觉了。
连续的阴雨天气容易带来疫病,这段时间赵云经常宿在军营中,以督促将士们晾晒衣物,清楚营中的积水。有时候回到府中,他会和雷远谈论各地的局势。
原来此刻不仅乐乡县受困于洪水,荆州各地都在应付水患。每年如此,本地人早就习惯了。南郡、江夏以南的广阔地域,原本就是云梦大泽的主体所在,水系丰富,地势低洼地区遍布着平浅湖泊和葭苇弥望的沼泽。这些湖泽在秋冬季节尚且周回三四百里,待到夏季水盛之时,湖泊涨水,彼此联系成一整体,观之渺若沧海,洪潭巨浪。
这段时间里,荆州范围内几乎没有办法进行任何大规模的人员调动,几乎每一处乡县都在水泽的围绕之下……这也是此前习珍急于赶到昭陵就任的原因。抵达昭陵以后的两个月里都是雨季,东吴没有能力进行任何干涉,习珍便可以迅速整合当地势力,待到秋冬之后,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或许不只是习珍,孙刘两家都打着同样的主意吧。绵延的雨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雨季中,各方看似静谧不动,其实都在为了雨季结束后的大举对抗积蓄力量。
到那时候,庐江雷氏又会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呢?
雷远这么想着,忽然间轻哼了一声。
原来是涂抹药油的时候,按到了手臂伤疤的正中位置。这些日子雷远的手臂粗壮了不少,但这个位置没有什么变化,撕裂的皮肤在这里纠结成了狰狞的灰白色,凹陷下去,像是擦不去的污迹。
少女用指尖轻轻按压,薄薄的皮肤下面直接就可以碰到骨骼。
那感觉太古怪了,雷远忍不住咬了咬牙。
“这里很难恢复了,以后断不能再受伤。”她说。
雷远点点头,笑了笑:“至少今年不会有大战,还可以再将养一阵子。”
少女看着伤口,轻叹了一口气,道:“总会有大战的,要小心些。”
“是啊。”雷远想了想,不再多说什么。在他前世的记忆中,之后的几年里荆州尚属安稳;孙刘两家之间,到底还有个盟约在。如果要参予大战,就得去蜀中,去汉中。
这时候赵统挥舞着一杆木枪,追在赵广身后嘻嘻哈哈地踩着水,从院子里奔跑过去。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一起看着雨水从屋檐滑落下来,一缕缕地拍打在门前的石阶上,溅起银白色的水花,像是舞者在跃动起伏。
第二百零五章 经济
听说雷远来到乐乡,刘封、向宠和马谡等人都登门来探访过,雷远也抽出时间回访,籍由他们认识了不少荆州当地的有力人士。雷远即将成为赵云女婿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因而所到之处,对雷远的招待就格外热情了些。
关平也知道了雷远住进了公安城,但最近荆州水军正在收编荆南四郡的船队,大事扩充的当口,他实在抽不出身登门拜访。听说雷远正在努力恢复伤患,于是派人送了套自家用的武器架子,还有配套的各种长短枪矛。
雷远还专门向登门的关家僮仆打听了下,原来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刀并不存在。然而关将军确实神勇非凡,使用的是两面开刃、加长加重的一柄长槊,昔日在白马,便是凭此于万军之中斩杀颜良。
到了七月初,雨季忽然就过去了,抬头可见长空寥廓,秋意渐生。荆州各地的道路联系恢复了通畅,乐乡与公安两地间的文书往来就越来越频密。
雷远是肩负重任的一方大员、宗族首领,毕竟不会长久沉浸在自家的私事中,这时候便重新埋首于公务,稍许削减了习武的时间。
为了保证两地间的道路通畅,雷远请求刘封出面,在道路沿途的两座邮驿各安置了精干人手和马匹,由此两地间的消息一日之间可以往返。然则纵使如此,有些事务到底须得当面解释说明,于是最后由两名家宰辛彬和周虎各领人手,以十日为周期轮番到公安城里值守,每日协助雷远批阅公文,再飞递回乐乡去。
因为管事和书佐们大批进驻的关系,这院落竟然觉得不够住人了,雷远不得不寻了赵云请求,将扈从们全都放到了隔壁。
当时的地方官员,大多因循旧例治理地方,将庶务托付于大吏、三老,很少有人如雷远这般忙碌。这倒不是说官员无能,而是雷远兼有宗族首领的身份,对地方基层的控制能力,依托政权、族权和武力三重支撑,掌握程度远远超过寻常官员。
仅以下属的官吏数量数量来说,通常的一个大县,官吏有令、丞、县尉、有秩、令史、狱史等等,再加上官啬夫、乡啬夫、游徼、牢监、尉史、乡佐、邮佐、亭长各若干,统共至多百人。看似不少,可是以百余人莅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的大县,能做到什么程度?
而雷远的下属,包括乐乡县的属吏、护荆蛮校尉的属吏、由退伍老卒转化成的乡、里、社吏,庐江雷氏本身的家宰、管事、书佐,自上而下的部曲将校……这些林林总总有名目有职权的人员,合计超过了七八百人。凭借着这个相对庞大而严密的体系,雷远能够身在公安遥控乐乡,事无巨细,莫不如臂使指。
当然,雷远本人对大小事务的控制欲也确实超过同时代的所有人。经历过信息时代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家辖区内的情况模糊不清,因此他反复督促下属的管事、书佐,要求这个越来越庞大的幕僚团队协同密布地方的乡吏、里吏和社吏,对每一个任务切实办理,事后跟踪回复,并由专人抽样核查。
即使如此,雷远还觉诸多事务没有专人负责,仍需继续扩大吏员的队伍。
七夕这一天是个大晴天,左将军府安排了休沐。不少官吏的府第都敞开大门晒书,以此来炫耀家族延续之久、诗书传承之厚。而雷远自知家族尚武,就不凑这个热闹。当日他接见了徒附百姓中特别擅长垦荒、耕种的二十余人,并且授予他们宗族管事的身份,以之督促农业生产。这些人都是出身底层的泥腿子,几乎个个都大字不识,但如果单以农事考较,他们足够令人信服。
为首的一名老农赫然还是雷远的老相识齐五……老实说,雷远不觉得齐五在农业耕作上的水平能够排到数万依附百姓中的第一,这老儿看似憨厚,其实颇能钻营,否则也不会在这乱世中多番苟全性命了。
但这都没关系,或许到了需要老农们出面的场合,齐五这种性格较之其他人还更管用些。雷远希望通过他们的努力,确保今年的粮食出产,故而对他们格外加以勉励,下午还留了他们在自家院中用饭。
以当代的农耕水平,五口之家中,能服作者不过二人,能耕种的土地不过百亩,而百亩的收获,以肥瘠平均计算不过三百石。在这种情况下,太多的人力被禁锢在土地上,而收获则只能仰仗气候的恩赐,往往一次灾荒就会使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虽然玄德公承诺过整个乐乡县第一年的税赋全免,但雷远私下里估计,大约还要再过一年,才能使得庄户们家中存有余粮,彻底安心。
普通的庄户倒也罢了,到今年秋收时即可自给自足,难的是部曲军户。军户家里丁壮不足,所以需要在耕牛的配备、生活物资的补充等方面给予倾斜,这是个需要长期大量支持的无底洞,但又是必须去支持的。
既要支撑管事和吏员的队伍,又要支持部曲军户,这消耗已经巨大;更不消说庐江雷氏直接领有的三千五百名私兵部曲和数百匹战马,每日里的资财流水般出去。庐江雷氏坐拥着乐乡大市,每日里坐地收钱,却仍嫌不足。整个宗族上下,都盘算着还有什么经济生发之道。
之前派往零陵的商队目前尚无回音,恐怕由零陵往交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就算打通了交州商路,获得的不过是珍珠、香料、象牙、犀角之类的奢侈品,并没有能在荆州就地转售的大宗货物。
眼下雷远能想到的,无非是在某些经济作物上打主意……茶树?茶树似乎不适合种植在低洼卑湿之处,培育也非一日之功。又或者橘树?根据此前数月的踏勘,荆州北部确实有种植橘树的习惯。前人曾说,蜀汉江陵千树橘,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这话语听起来很美,然而在乱世中是否同样如此?
雷远这么想着,取来身边竹简,在上头记了几笔。族中的经营事务千头万绪,他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随手记录下来新念头、新计划,免得事到临头又忘了。
待要再写几句,齐五拉着几个老农,披着不太合身的袍服,上前来敬酒。
席间所供的酒是淡酒、薄酒,聊以助兴罢了。其中一个老农却有些醉意熏然,他摇摇晃晃地向雷远行礼,大声道:“小……小郎君,你放心,今年秋收以后,准保大家都有饱饭吃!每个人……全都……全都能吃饱!”
话未说完,一个酒嗝打出来,气味着实可怕。
雷远面色不变,微笑着放下笔墨,取了酒盏与这老农共饮:“那就拜托老丈啦!”
身在乱世,能吃上一顿饱饭,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梦想。有多少人为了一顿饱饭,甚至甘心赴死。如果秋收以后真的每个人都能吃饱,那雷远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提醒自己:到时候还需大张旗鼓,厚赏相关人士。
第二百零六章 伐蜀
雨季的时候,西陵峡口的江水汹涌澎湃,仿佛千万头猛兽从群山之中狂奔驰骋,发出动人心魄的震天咆哮,昼夜不歇。这种水势根本无法行船,哪怕是精通水性的甘宁所部,也只能把船只拖到江畔的汊湾里停泊。
雨季过去了,水势便和缓了许多,但是落在经验丰富的水手眼里,江心急流间那一处处生灭不定的旋涡,仍然足以吞噬船只和性命。
偏偏甘宁就把船靠了过去。
这艘船体长大的艨艟战舰置身于江中,便如灯草无异。每逢浪涌,船身在波涛间剧烈起伏,就算抛下了碇石,也没法稳住。而甘宁和他的部下将校们就在船头饮酒作乐,呼喊高唱,丝毫都不觉畏惧。
这些将校,都是甘宁的同乡,最短的,也有二十年交情了。甘宁和他们一起纵横于大江劫掠;一起参与益州霸权的争夺攻打刘璋;一起逃亡荆州、依附黄祖;又一起投奔江东,鏖战于赤壁、江陵。十多年下来了,沿着大江上下兜了一圈;如今所在之处,距离家乡不过三五日行船光景,却可望而不可及。
甘宁醉意熏然,仰头看看,半落的船帆被夕阳照射着,笼罩了一层华美的金黄色,就像当年横行川江的锦帆。他猛地转头对着夕阳,阳光依旧夺目,刺痛了他的眼睛;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反而瞪大了眼,竭力在夕阳照射下辨认那千山万壑,直到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想当年,自己青春年少的时候,就是在那里呼啸来去,和同龄的游侠少年们纵情纵意,全无顾忌……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多么自在。现在想来,又是多么可惜!
有一名部下忽然唱起了口音浓烈的川江歌谣,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跟上。他们喝着酒,大声唱着,一首接一首,直到嗓子嘶哑也不停歇。
江涛声中传来若隐若现的呼喊:“甘将军!甘将军!”
“嗯?”甘宁忽然扔下酒盏,侧耳倾听。
“甘将军!”那声音近了。
甘宁一个箭步站上船头,却见一叶轻舟穿波越浪而来,因为船体太小无法靠近,只能停留在较远处。喊声正是轻舟上的几个侍从模样的人发出的。
甘宁跳回甲板,一脚踢开摆设吃食的案几:“都他娘的别喝了,别唱了!有人找!都起来,把船靠过去!”
醉意陶然的将校们摇摇晃晃起身,有的去升帆,有的去解缆,有的去扳舵。他们都是真正的老手,哪怕闭着眼睛都能使舟。
艨艟战舰在水面画出了一道弧形波纹,很快地在近岸处与那轻舟汇合。
两船刚靠拢,甘宁单手一按船舷,翻身跃下艨艟,如同狸猫般落在了轻舟上。江面风急浪高,船身碰撞着,发出咚咚响声,两艘船的距离和高度差变幻不定,但在甘宁脚下,当真如履平地一般。
适才呼喊的侍从连忙行礼,却听舱中有人笑道:“兴霸,你倒是快活。”
“都督?”甘宁吃了一惊。
他口中的都督,自然便是周瑜。周瑜只在赤壁大战前后担任左督,如今的职位,乃是南郡太守、偏将军,但甘宁对周瑜打心眼里敬服,习惯了这么称呼,也懒得再改。
甘宁大步走进舱内,便见到正对舱门处,一名轻裘缓带的文士侧身倚坐,极显雍容气度,可不正是周瑜?
眼看着甘宁惊喜的表情,周瑜正色道:“甘兴霸啊甘兴霸,你竟然躲在江心饮酒作乐,为将者身犯军令,该当何罪?”
甘宁大笑落座:“都督,你说了算!”
此前在夷陵遭到荆蛮围攻的时候,甘宁行文南郡,言辞中怒气冲冲,每一句都在抱怨周郎不该与左将军妄生冲突,以致迁延入蜀大计。然而一旦周瑜来到他面前,甘宁满肚子的怨气都不翼而飞了。
侍从布上酒水果品,退出舱外,将舱门小心翼翼地合拢,随即船只微微震动,是轻舟与艨艟分开。
甘宁透过窗棂看了看外面。不知何时,他脸上轻佻骄狂的神情消失无踪,沉声问道:“都督此来必有要事,请讲。”
周瑜颔首道:“我决定了,这就会去京口一趟,说服吴侯尽快起兵伐蜀。此行需时一月,在此期间,请甘将军……做好一切准备。”
伐蜀!甘宁眼神一亮,猛然起身。
旋即他又坐回原处:“都督,你要攻伐蜀地,我再赞成不过。可是以如今的局势,却不能置玄德公于不顾。”
周瑜端起酒盏,向甘宁示意。这就是周瑜极其欣赏甘宁的地方。在此人粗猛好杀、暴躁无礼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思虑长远、计略周全的内在。许多人都以甘宁为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但周瑜深深地了解,甘宁绝非仅止斗将而已。
在每个关键时刻,甘宁的思绪缜密都超过常人,可惜他身在东吴,除了周瑜以外,绝大多数人只将他当做一个厮杀搏战的猛将。这数年来,甘宁竭力在沙场建功以求自效,可他功绩越是彰显,却更加将他限制在了冲锋陷阵、十荡十决的位置上。
甘宁唯一的出路就在伐蜀。
所以甘宁是反对孙刘两家在荆州南部不断对抗的。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搁置刘备的势力,断然伐蜀。可一旦周瑜提出伐蜀,甘宁却能立即想到,毕竟两家的矛盾已经深重至此,如果大军东进,该如何应付刘备……他真的见事明白,不似寻常武人。
周瑜轻啜一口酒水,感觉着清冽的液体透进体内,略微压下胸口躁动不安的火焰。
“我会制住刘备。”他向甘宁保证:“在取蜀之前,我必定会制住刘备。但是,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甘宁笑了起来:“都督,我能做什么?我会的,只有厮杀征战啊。”
“兴霸,过谦了呀。”周瑜摇了摇头。
大概是船只起伏的关系,周瑜忽然觉得有些眩晕感。他不得不俯首下去,略微平缓呼吸,然后借着俯首的动作,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周幼平死了,你知道的。”
甘宁也不禁叹气:“周幼平骁勇一世,却不曾想,竟折在蛮夷暴乱之中……”
周瑜挥了挥手,打断了甘宁的话:“哪有什么蛮夷暴乱啊……是刘备。刘备遣人攻杀了周幼平!”
“什么?”
第二百零七章 羞辱
孙刘两家联盟至今,孙氏凭借着强盛实力,处处积压刘氏的发展空间;而玄德公这边,总体来说以忍让为主,偶尔稍作反击,却迫于大局,不能尽情施展。
前些日子,各地荆蛮在煽动下此起彼伏地发起暴乱,甘宁以为,这便是玄德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也很明白,这煽动事实上由周郎发起、也是零陵太守黄盖默许的;而本该驻守岑坪的周幼平还以荆蛮为掩护,试图袭杀玄德公所署乐乡长雷远。所以虽然最后荆蛮失控,以致周幼平兵败身死,但各方面在向吴侯禀报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少说废话。这是为了避免牵扯出众人的责任,难以解释清楚。哪怕吴侯勃然忿怒,屡次行文勒令,周郎和黄盖等人的禀报中,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话:总之荆蛮可恶,害死了周幼平。
可是,现在周郎却说,周幼平竟是被玄德公遣人攻杀?、
这就出乎意料了。
甘宁沉声道:“都督,此话当真?”
周瑜点了点头:“周幼平出事的时候,本郡功曹庞士元就潜伏在乐乡。他亲眼目睹雷远领兵南下,数日之后振旅会师……折返途中,雷远的部曲们谈论作战得胜,并无顾忌。庞士元还眼看他们挟裹了周幼平麾下的将士数百人为俘虏,将之拘在一处从事苦役。”
“并无顾忌?都督的意思是,他们做下了这样的事,就没打算隐瞒?”甘宁瞪眼道。
对那位庐江雷氏宗主,甘宁简直有些佩服了。他在益州的时候,也是纵横无忌的一方强豪,所经之处,地方长吏如果接待不隆厚,甘宁就催兵大掠其资财,甚至杀人害命。但那充其量只是三五条人命,偶尔多些,哪怕十几条人命,在这世道也算不得什么。
可那庐江雷远,竟然敢攻杀吴侯麾下的重将和他带领的千余人马……而且事后谈论,还“并无顾忌”?这不是闹事、不是以武犯禁,而是在所有知情人的眼皮底下,羞辱吴侯!是用庐江雷氏沾着周幼平鲜血的手掌,一下下地打着所有人的脸!
甘宁连连冷笑,眉眼之间杀气大盛:“小儿辈,安敢如此羞辱东吴?”
“兴霸,关键不在雷远,而在刘备。”周瑜倒是很平和,这件事情他前前后后想了很久,该发泄的怒气,早就都发泄出去了:“雷远敢如此行事,必定有左将军府的支持。这件事情,是左将军府在羞辱我们这些人啊。”
“玄德公就不怕我们……”甘宁说到一半,硬生生憋了回去。
甘宁不是无脑的莽夫,能够冷静判断局势。
这件事情一旦揭破,东吴可以指责,玄德公也可以否认,而孙刘两家之间,必然出现大规模的对抗。到那时候,关键就不在于真相如何,而在于彼此的实力如何。吴侯的力量当然远远超过玄德公,可是仅以荆州而论,吴侯又有什么优势呢?
论兵力雄厚?玄德公举兵四万,东吴的南郡、江夏、零陵三郡联兵,总数也不过四万。论将领勇猛?玄德公麾下有关、张、赵云等辈,东吴却折了周泰。论人心向背?南郡士人群拥而往公安的尴尬场景,难道谁还不知道?
“娘的,好像刘备还真没什么可怕的。”
他觉得胸口憋闷,忍不住握拳自捶了两下,疼得慌。一向以来都以温厚形象示人的左将军忽然蛮不讲理一回;素来蛮不讲理的东吴方面,却发现己方无法可想。这简直荒唐,却是事实。
周瑜微微颔首:“所以我至今都没有向吴侯提起此事……皆因一旦说明,爱重周泰的吴侯必定勃然发怒,兴兵攻打。如此以来,孙刘联盟必将瓦解,荆州兵连祸结,而伐蜀的大计又要迁延。”
甘宁默然无语。周郎的话只说了一半……一旦孙刘联盟瓦解,岂止荆州兵连祸结呢?不要忘了,曹贼尚在北方虎视眈眈。如果曹贼趁机有所动作,不说伐蜀,简直就连自保都成了问题!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怒意,猛然挥臂攘袖起身,如同暴烈的猛兽般在船舱中来回走动,沉重的脚步所经之处,踏得船板嘎吱作响,简直就要断裂的样子。这种狂躁无礼的举止,使甘宁在江东颇受同僚诟病,但周瑜并不介意。
周瑜只探出手臂,护住案几上的杯盏等物,一言不发地等着甘宁渐渐冷静下来。
“咚”地一声,甘宁坐回原处。
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就恢复了冷静:“都督,现在我知道了周幼平的死因,但这与制住刘备,又有什么关系?”
周瑜慢慢地道:“刘备以凡庸之能立足乱世,与曹公几番抗衡,几番沦为丧家之犬;而终能招揽天下英才、廓定荆南基业,靠的是他仁厚君子的名声。躬行道义这四个字,便是他不可动摇的号召力来源,是他不愿沾染污点的一杆大旗。而我需要你做的,就是将这面大旗上的污点展开,以待天下人看得清楚……以此着力,刘备必定难逃我手。”
甘宁皱眉不解:“都督的意思是?”
周瑜向甘宁招了招手,让甘宁坐得近些,又从袖中取出一副舆图:“兴霸,你听我细细分剖……”
小半个时辰过去,轻舟靠岸,甘宁迈步踏上码头。
他粗豪的面容无喜无怒,却又若有所思。他站在原地,看着周瑜所乘的轻舟折返向东,帆影渐渐远去,慢慢消逝于洪波之间。
甘宁的部属将校们早就等候在此,这时候呼啦啦围拢过来。有人激动地问道:“将军,咱们是不是要打仗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振奋。对于这些日夜盼望回到故乡的游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杀回益州更重要的事了。当下便有人信心十足地吼道:“自峡口向西,每一个隘口,每一个关卡都有我们熟悉的人。这一仗,必定要打得刘季玉满地找牙!”
“令全军做好准备,但是莫要着急。”甘宁摇了摇头:“打回益州之前,我们还有得忙!”
第二百零八章 秋游(一)
大人物的谋算计划,一时还影响不到荆州的安定。时节近秋,公安城外一派长天寥廓、山川明秀。雷远在城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未免静极思动。
他又想到,庐江雷氏在乐乡已经大致扎稳脚跟,宗族所属的坞壁庄园、县衙所属的百姓乡里也都粗略安定,近期难得地没什么急务。此前几日事务繁忙时,辛彬等管事也都辛苦的很,须得稍加休憩。
当下他择了一日,提前与赵云打了招呼,暂歇当天的演武,带着自家的管事和扈从们出城观景游赏。
公安城周边,颇多可游玩之处。且不提城池正北有大江、西北有油水;东面的连绵大泽在雨季过去以后退水,被茂密植被重新分割为东湖、重白湖、神油湖、洋港湖等一连串的湖泊。湖泊之间,有丘陵起伏,当地人都说景致甚美。
此日天气极好,一行人轻车快马,一直向东,沿途向乡民百姓请教方向,最后择了座山势俊秀的小丘,再换轻装短袍,登临而上。走了片刻才发现,这小丘虽不甚高,却连绵起伏,极显深幽,而站在丘壑间眺望远处的湖泊,只见宁静湖泊倒映澄澈晴空,仿佛修竹茂林间镶嵌着一枚枚碧玉。水鸟在湖泊上方穿梭盘旋,有时漾起波纹,又使得湖泊变成了铺陈光泽的锦缎。
在这样的山间闲游,哪怕是辛彬这样的老者也颇觉心旷神怡。然而连着翻过两座山头以后,他免不了气喘吁吁,要扶着膝盖才能继续向前了。
雷远挥挥手,令众人先行。他自己来到后方,伸臂搀了辛彬一把,将他带到路旁一块大石处稍许休息。
因为雷远伸手搀扶的关系,辛彬有些受宠若惊,竟不敢先于雷远落座。当年在灊山中无所不管、几乎实际主导淮南豪右联盟运作的大管事,如今却这么谨慎。雷远不禁叹了口气,手上用力,将他按坐下来。
辛彬确实是老了。在雷远的印象里,这位大管事好像永远都年约五旬左右,蓄三缕长须,相貌清隽的样子,多年来没有变过。但这时候雷远站在他的身边,发现他的鬓角几乎已经全白了,原本就偏瘦弱的肩膀,现在竟有些塌陷下去的感觉。
“这些日子诸事繁忙,而部属中得力可用之人毕竟还少,以致辛公奔波劳苦,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雷远在辛彬身边坐着,一边取了皮囊饮水,一边道:“我曾听说,辛公出自阳翟辛氏支脉;辛氏颍川名族,贤达辈出,辛公的族人、子弟当中想必也有人才。哪天辛公有暇,或许能在其中举荐一些?”
辛彬自称的阳翟辛氏支脉,其实已经支到了百千里开外。雷远是知道的,之所以如此夸赞,只不过作为简拔人物的由头罢了。
此前在灊山的时候,雷远在擂鼓尖断后苦战,辛彬却一度拒绝派遣支援。甚至私下说,如果小郎君应付不了,宗主还有两个儿子,庐江雷氏并无绝嗣之险。后来雷远得到赵云的帮助,成功击退追兵,并且攫取庐江雷氏的大权,辛彬的言语可就难免被人传到雷远耳中。
雷远虽然从未对此公开作出反应,但他掌权以后委任的文职部下,却隐约避开了原本辛彬所亲近的那些;至于辛彬身边的族人、宾客,竟一个未获擢用。当然,对外的说法,自然是新任宗主锐意进取,不喜旧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自然之理也。
但随着时间推移,雷远渐渐理解辛彬的选择。终究辛彬只是个书生罢了,在那种环境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正确决断、拼死一搏的。如今时过境迁,很多事都不必再纠结了。何况如今雷远的宗主地位已经稳如泰山,他的选人用人,便不再有什么忌讳。
辛彬愣了愣,露出几分喜悦的神色。他立即起身向雷远下拜:“这是彼辈的荣幸。我想,他们定当尽忠竭力,为宗主效劳。”
雷远说的很轻松,而辛彬答得很郑重。
雷远带领部下们出游,本来就是为了联络感情、消除隔阂。他扶起辛彬,感慨地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辛彬重新落座,过了半晌,忽然道:“老宗主如果看到此刻的庐江雷氏,一定是满意的。”
雷远微微点头。
他还记得在灊山时,父亲曾经对自己说,山中多虎豹,务必要保护好部曲百姓。眼下身在荆州,局势粗定,那些虎豹豺狼似乎也销声匿迹了。对那些在乱世飘零无依的百姓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仿佛天上仙境,而宗族的规模、势力,也随之扩充和膨胀,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所以辛彬才会这么说吧。
雷远眺望远处,只见近处湖泽绵延,阡陌隐现,远处大江滔滔,奔涌不歇。他喃喃地道:“还有许多人呢。还有我的兄长雷脩,还有孙慈、樊丰、宋景、傅恩、何忠、樊宏、还有辛公你熟悉的丁立、谢沐他们……希望他们都能满意。”
辛彬深深颔首。
这一路走来,挣命而死之人岂止数百上千,想想那些死者,活着的人不能辜负这份幸运才是。
两人眺望景色,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辛彬率先起身活动腿脚:“歇得够了,可以再走走。宗主不妨向前,不必陪我这老朽消磨时间。”
雷远笑道:“好。”
他加快脚步,追赶前方的那些扈从们。
这时候众人的队列已经拉得很长,他从最后向前,沿途超过了几名书佐,分享了一枚烘烤到半熟的山药;可李贞和叱李宁塔等几个脚程快的,还连影子都没看到。想来叱李宁塔是个性子野的,许久不曾在山中出没,今日得闲,便撒起欢来。
这时候便看出过去这段时间辛苦训练的好处,雷远岂止手臂的功能得以恢复,就连体魄精神,也变得健旺许多。他沿着山路一路急赶,丝毫不觉疲累,脚步愈发轻快,倒是追在身后的李齐等人,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
再走了一段山路,雷远忽然止步。
这里是一处背阳的坡地,光线有些黯淡。一阵微风从侧方的树林中吹过,带来了松涛滚滚作响,还有大量树枝被猛烈碰撞折断的声音,再仔细分辨,还有低沉的吼声。那吼声……像是人,又像是有某种极其庞大的动物正在林中咆哮撞击一般。片刻之后,茂密树丛在雷远的视线中猛然抖动,仿佛那动物将要冲出来。
扈从们追赶上前,围拢在雷远身边。
李齐按着佩刀喝道:“林中何人?”
下个瞬间,一个硕大无朋的身影从树林里横飞出来,带着漫天断枝枯草,重重载倒在地。众人看得清楚,这身影可不正是叱李宁塔?
第二百零九章 秋游(二)
众人俱都失色。
李齐急步奔上去,拔刀护在叱李宁塔身边。
却见叱李宁塔摔得看起来惨烈,其实却无大碍,身上也没见血。这时候眼上顶着两个硕大乌青,还能连连大喊:“不打了!不打了!认输!认输啦!”
看这样子,竟是被人殴打了?雷远不禁恼怒。叱李宁塔不是一个人行动,还有李贞同行,一旦与人冲突,李贞不是没有谈说解释的能力,更不会不介绍自家主君的身份。俗语说,打狗还须看主人,殴打他的人,竟丝毫没有顾忌吗?
雷远不动声色地踏前几步,面对着林地站立:“庐江雷远在此。不知是哪位教训了我的部下,何不现身出来,见上一见?”
此言一出,林中幽暗处忽然就多了几声脚踏枯枝落叶的声音,仿佛是有人逡巡走动。
李齐等人纷纷上前,将雷远护在垓心处。
林中有人轻咳一声,声若闷雷般说道:“嘿嘿,谈不上教训、较量手搏之术的时候,下手重了些。雷将军,还请见谅。”
下个瞬间,前方树枝分开,走出一名体魄雄魁到骇人的壮汉。这壮汉年纪不轻了,一张黑脸颇显沧桑,但满部虬髯依旧漆黑刚硬,两道浓眉根根支立如戟,浓眉下毛茸茸地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环眼。偏他又着一身深色戎服……从林间出现的时候,那种意态浑不似人,倒像是一头黑色的巨熊或者狮虎之类猛兽。
雷远感觉到,李齐等人都在调整呼吸。
这些扈从们都经历过许多战事,经验极其丰富,这壮汉的言辞虽无敌意,可举动间自然挟带着强烈的威势,又像是无数次厮杀突阵所培养出来的杀气。每个扈从都感觉到了,这是前所未见、甚至超乎想象的强敌!
此公若有恶意,眼下这些扈从们便与蝼蚁无异,作什么准备都是无用。雷远连连苦笑着,向李齐等人喝令:“你们都退下。”
他旋即向前,站到那壮汉身前,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谈什么见谅,万不敢当。我这扈从只是个粗鲁蛮子,量他也敌不得张将军的神勇。”
“你便是庐江雷续之?”壮汉的圆眼直上直下地扫视着雷远,好像有三分醉意,又问:“你认识我?”
雷远微笑颔首:“张翼德将军据水断桥、喝退曹公的壮举,即便在江淮间的小儿也会传颂,我怎么会不认识张将军呢?”
这壮汉正是玄德公的左膀右臂之一,征虏将军、宜都太守、新亭侯张飞。
听得雷远这般说来,张飞仰天大笑,十分得意。
笑了半晌,他才想起正事:“今日与主公、孔明等人踏青至此,正遇见续之的部属。主公有意召见,续之,你快随我来。”
这么巧,玄德公和孔明也在此地?雷远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道:“且容我整理仪容……”
话音未落,手腕已被张飞攥住了:“踏青在外,那么讲究作甚,且随我来!”
雷远只得连连挥手,让扈从们在原地等待,自己跟着张飞疾走。
两人绕过前方林木葱茏的土坡,又越溪渡涧穿过一片洼地,再走几步,前方忽然开阔。只见一处平地上绿草如荫、花树扶疏,远处江河如带,波光粼粼,仿佛如在画中。平地周边有便装的护卫数十人分左右翼护,其中一队的末尾处,站着李贞。而花树之间零散坐着数人,姿态俱都悠闲,其中间两人,雷远认得清楚,正是玄德公和孔明。
雷远紧随张飞走近,距离玄德公尚远,忽听身侧有个文士醉醺醺地问道:“翼德,你不是说要去看看子龙的佳婿吗?为何去了那么久?来来,快来陪我喝一盏!”
这文士躺靠在一株老树下,眼前横竖摆着几个酒坛子,几个酒盏。虽然醉意十足,眼光都散了,举止姿态却透着一股放荡不羁的架势,并不减风仪洒脱。
张飞听得此人召唤,顿时狞笑着走近:“威硕啊威硕……一盏怎么够?来来来,先陪你喝五盏!”
当下他摆开酒盏往里倒酒,两人你一盏,我一盏,瞬间各自灌了不少。文士虽说嘴硬,酒量却不是很好,几盏下去,眼光愈发散了;他瞪着张飞,看到的却是在张飞身后的雷远:“咦?翼德,你的脸怎么白了?”
他抬手摸了摸张飞的须髯:“胡子还在,可这张脸居然甚白……奇怪啊奇怪!”
张飞嫌弃地连声冷笑:“什么狗眼神,那不是我,是子龙的女婿!”
说着,他想起雷远还在一旁等候,连忙起身:“续之,我们不要理会这个酒鬼,先去见过主公。”
“……好。”雷远点头。
两人穿过花树,直抵平地中央处。
“主公、军师,我把雷续之带来了!”张飞的大嗓门仿佛能掀起一阵风,吹得身前的花草簌簌飞舞。
刘备连忙举袖遮护眼前的果盘酒盏,以免被灰尘脏污了。
而诸葛亮从席间起身,挥着他的白羽扇相迎:“续之,可算来了。翼德这一路上,没有为难你吧?”
雷远忍不住看看张飞。
张飞的黝黑面庞脸色不变:“军师这话说得刻薄。续之既与子龙有亲,便是我的子侄辈,我为难他作甚?”
“确不曾为难我本人,只是打翻了随行扈从。”雷远坦然道。
刘备和诸葛亮一齐摇头叹气。
张飞“嘿”了一声:“便是你们刚才见到那个蛮夷,听说子龙也操练过他几回……如何我便操练不得?”
“翼德总是莽撞!”刘备笑着责怪几句,转向雷远道:“续之莫要理他,快请落座。”
自从那次牵线联姻之后,刘备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雷远了。虽然都在公安城中,但雷远是打着调治身体的旗号来此,日常并无与左将军府的公务往来。左将军府素日里点卯议事,也不会叫上雷远。为此刘备还特地让赵云向雷远解释过,让他放心将养,不要拘束。
这时候他看雷远,虽着便服,却身姿挺立、英气勃勃,毫无此前隐约的憔悴疲惫之态。再看他行动间右臂自如挥摆,就算那伤势尚未痊愈,也已经差不离。
“很好!很有精神!”刘备心中喜悦,亲自为雷远倒酒:“此前刚与军师商议过,将有借重庐江雷氏的地方;今日便看到续之的神采过于往日,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