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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章 狂澜(二)

    周泰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疑惑地问了句:“雷远?”

    这厮就这么摆明旗号,带着大军,来吴侯的领地攻打吴侯的重将?是他疯了,还是玄德公疯了?他又悚然吃惊:难道玄德公竟敢背盟?

    “北方曹贼还在虎视眈眈,玄德公就这么急着向盟友动手?”周泰喃喃问了句。

    几名亲卫听着这话有些熟悉,忍不住转头看看周泰。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谁也没有心思回答。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是否曲直都不重要,接下去的事情,只有在战场上解决了。

    在与周泰相对的位置,雷远也在凝视着东吴军阵。

    在他的视野之中,可见东吴上千人的聚集,几乎没有喧闹嘈杂。每次军官拖长了声音呼喝号令,必有一部将士随着命令移动位置,却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铠甲兵器撞击声,凭此就可判定吴军绝非乌合之众,而是平时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何况他们又是居高临下。

    簇拥在雷远身边的营司马们看到了这情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上了几分肃然。

    “你们中有些人,大概心中疑惑。”雷远忽然道:“你们在想,为什么三天前要放了周泰,又为什么三天后我们又要到这里来杀死周泰。如此一场恶战,会有很多将士因此失去生命,又是何必?”

    有人尴尬地点点头。雷远说的没错,不少人都有这样的疑惑。

    雷远笑了笑,他轻摆缰绳,策马向前几步,抬手指了指对面的队列。

    这时候两军各自都已站定了位置,腾空的尘土渐渐消散,视野变得清晰。顺着雷远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吴军队列的正中,那名身着精良铠甲、双手扶着支地长刀,站如铁塔的武将。

    “你们看看,那便是周泰。此人号称江东虎臣,曾随吴侯东征西讨,所向无前。三个月前,便是他策动乐乡各地的宗帅贼寇起兵相攻,妄图阻遏我们落脚;三天前,便是他在乐乡大市里发起突袭,差点取了我的性命,还杀死了扈从多人。”

    “宗主放心,今日我们必取此人首级!”丁奉厉声道。

    雷远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继续道:“许久之前我就知道,吴侯坐断东南,势力强盛,麾下精兵猛将极多;除了周泰以外,又有蒋钦、陈武、董袭、甘宁、凌统、徐盛、潘璋等大将。他们俱有雄烈之名,是能够冲杀于万军之中的勇猛之士。然而,当日我们在淮南为吴侯所用的时候,与曹军恶战数月,从未有幸见到过任何一位大将前来援助。待我们来到荆南,吴侯的大将却来了,是来杀人的。”

    “你们不觉得可笑吗?”雷远勒过马头,看看身后一众将校:“庐江雷氏为吴侯效力的时候,不可谓不尽心竭力。我们以一家一族的力量,纠合淮南豪右,阻截曹军数万大众,前后血战于固始、六安、灊山!但你们想想,吴侯是怎么对我们的?我们来到荆州,只想图个安稳罢了。何况孙刘两家同盟,我们既然是玄德公的部属,至少也不该是吴侯的敌人。但你们再想想,吴侯又是怎么对我们的?”

    雷远提高声音:“三天前在乐乡,我们是可以杀死周泰。但如果当时杀死了周泰,左将军府就不得不插手。再后来的事情,就成了大人物之间的周旋,没有我们什么事了。你们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邓铜狞笑道:“那样的话,可就太便宜吴侯了。”

    “所以才让周泰多活三天!现在,我要在战场上取下周泰的首级!我们要奉送给吴侯一个惨痛的教训,要让每一个吴人,都看清楚我们的力量!”雷远大声道。

    他看了看众人的神色,又压低声音,信心十足地补充了一句:“至于其它的事,不必担心,终究是东吴挑衅在先。我们需要一场胜利,玄德公也会需要一场胜利。”

    天空中忽有零星雨滴坠落,打在雷远的面颊上,有些疼,感觉冰凉。空中的浓云不知何时结成了乌云,乌云里闷雷滚滚,有大风伴随着雷声,呼啸而过。

    风是从西北方向来的。

    “各位都回本队去吧。”雷远下令。

    将校们一齐躬身施礼,纷纷赶回各自的作战位置。

    雷远从李贞手中接过惯用的铁脊短枪,掂了掂份量,又抬到空中挥了个圆弧。这是灊山中的缴获,因为实在是制作精良,雷远一直使用到现在。初时他还觉得这支铁枪过于沉重,经过这些日子的苦练不辍,似乎越用越趁手了。

    他简短地命令道:“击鼓!”

    雷氏部曲的军阵中开始击鼓,好几面牛皮战鼓擂起来,声音就像一阵滚雷沿着天际绵绵炸响。鼓声之中,负责左翼步队的丁奉、负责右翼步队的邓铜、负责左翼骑队的贺松、负责右翼骑队的雷澄和负责本阵前队的郭竟,陆续举起军旗。当雷远的中军大纛向前斜指的时候,各部的军旗也随之倾斜示意。

    骑兵率先向两翼扩散开去,步卒们将拄地的长枪平放,开始向前移动。

    雷远招呼了一声扈从们,待要策骑前进,看见李贞立马于原地。他抱着一具铁兜鍪,像要往头上套的样子,却怔住了不动。

    “含章,想什么呢?”

    雷远用枪杆子轻轻拍打了一下李贞的后背:“跟上!”

    李贞急忙把兜鍪戴好,策骑紧跟在雷远身后。他一边前进,一边整理自家的铠甲和顿项,甲叶碰撞着,发出连声的脆响。

    又前进了一段距离,李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雷远听到他在喃喃自语:“这个位置,原本是樊宏的。樊氏兄弟两人,都死啦。”

    雷远没有理他。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中,雷远失去的人不比李贞少些,多想又有何用?

    这个时候,吴军的队列也开始向前移动。

    双方都在向前走,因此很快就接近了。双方都能看到对方前排锐士身着的甲胄泛出寒光,看到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排成了密林扑面而来。当距离接近到一箭之地时,空气中传来箭矢破风的飕飕之声,银亮的弧线从阵列的后方不断冒起,密集地坠入到对方阵列中去。

    将士们开始发出大声的呐喊,这种呐喊既是对敌人的恐吓,也是对自己的鼓舞。在喊声中,每个人都感觉鲜血如沸,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一切。片刻之后,轰然声响,两支队列正面撞击到了一处。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狂澜(三)

    这种战斗,简直没有什么韬略运用的余地,纯粹就是两头钢铁巨兽以力相搏。力强者胜,仅此而已。两支部队撞击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停顿或者减速,每个人都被挟裹在钢铁的洪流之中,也停不下来脚步。

    在这个瞬间,武器和武器碰撞的声音、武器刺入人体的声音、人的狂叫声和哭喊声、沉重的脚步声全部混杂在一起爆发。双方队列最前端的一排人,都是各自军中的勇悍之士,他们每个人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有出众的好武艺。但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像是被割倒的麦草一样,一下子就看不到了,只有一股股的鲜血喷射或飞溅起来,就像是凭空升起了一道鲜红色的帷幕,久久不落。

    有飞鸟从空中掠过,瞬间被冲天而起的血气所惊,哀鸣了一声,竭力振翅高飞,逃入云间去了。而这样的损失,甚至不能使战斗中的将士稍稍动容。

    通常来说,军阵中一名战士所占据的空间广纵各两步。在双方齐头并进到接触的过程中,又会向两翼稍作延伸,使得队列更加稀疏一些。

    但是,一旦接战,后排将士就会不断填充到接触线上的每个缺口,不断增加第一线的兵力密度,保持前方队列平直完整。在很短的时间里,将士们就不得不肩并肩地拥挤靠拢在一处,甚至还有人从他们的腿间爬过,或者从他们肩膀上方竭力把武器刺出去。

    在这种狭小范围内,没办法闪转腾挪,也不存在任何精妙的招数,只有竭尽全力地砍或者刺。无数长或短的武器在他们的手中挥舞着,彼此拍打撞击,就像是沸腾的岩浆起伏翻滚。

    经常会有人凭着特别出众的身手、或者特别出众的运气撕裂对方的紧密阵线。于是原本平直连绵的接触线有时候扭曲,有时候断裂。

    然而双方都有出色的军官控制局面,每次队列被撼动的时候,各自都能够立刻调集强大的力量反向冲击,重新把阵线扳回原处。

    战斗处在僵持阶段,而战斗的激烈程度,肉眼可见地持续上升。许多人感觉到地面开始泥泞,也不知究竟是血水,还是泥水。

    王北领着较后方的一队人,跟着有节奏的鼓点,缓缓向前。他是雷远最初的二十余名扈从之一,彭城人,是陶威的同乡。

    在曹军大举进入淮南的时候,王北跟着王延折返灊山报信,所以没有参加对曹军大队的那次冲击。但他在天柱山抵抗张辽的战斗中颇立战功,后来跟着贺松纵马截断擂鼓尖退路,身中数箭而厮杀不懈,所以在战后得到了提拔,如今已经是一名曲长了。

    他带领的这个曲,主要由刀盾手和弓手组成,位置相对靠后。他们每行进一段路程,就会停下脚步。举盾掩护的刀盾手散开,弓手按照传来的号令朝天放箭。

    王北和几名部下军官们站在弓手们身前,仰头看着箭矢划出抛物线,落入敌阵,但是好像没有什么战果,也未能使得敌人动摇。接着就看到敌阵中的箭矢回射,王北盯着一缕银光,眼看着它从空中直落下来,扎在脚前的泥土里,随即身后传来几声闷哼。

    这个距离上,箭矢的命中率很低,中箭的通常都是些皮肉伤,他懒得回头去看。

    和王北并肩而立的是两名都伯,一个叫罗霄,一个叫钱跃。

    罗霄高大雄壮,钱跃矮小精干。前者是精通搏杀之术,多立功勋的勇士;而后者幼年时以乞讨盗窃为生,出了名的满肚子鬼主意。

    这时候,钱跃不知从哪里找了块布,仔细擦拭着被雨水浸湿的甲叶;而罗霄一直抬着头,紧张地关注着前边的战况。因为挥洒的雨水恰好压下烟尘,又因为己方乃是仰攻,战场的地势由低到高,所以罗霄一眼望去,视野竟然极其清晰,就像是一场大戏。

    他看到了一名身披重甲的东吴勇士,双手并持一厚重大刀左右挥击。在这东吴勇士的身后,又有数人手持强弓,在近距离内疯狂射击掩护。想要抵挡的雷氏部曲或者被弓箭射中,或者被大刀砍中,连续折损了多人,连带着整段阵线都变得有些动摇。

    “麻烦了!”他紧张地道。

    王北摇了摇头:“不用担心,丁奉上去了。”

    果然,丁奉穿过了密集的队列,直接杀进战团。东吴的弓箭手向他射出的箭矢,都被被他左挥右挡地击落。随即有几柄长枪左右攒刺而来,丁奉侧身避开一柄,又挥刀连续磕开几柄,再一个箭步向前,干脆利落地连杀两人。

    那身披重甲的东吴勇士咆哮来战,丁奉也不闪避,揉身直上。两人各自挥刀,猛地格在一处。虽然离得太远,听不清双刀碰撞的声音,王北和罗霄却都觉得心头一震。下个瞬间,那东吴勇士的大刀便弹飞出手,而丁奉顺势横刀,如芟草一般斩下了他的首级。

    足有数十人一齐高喊起来:“丁司马阵斩了东吴勇将于贵!丁司马阵斩了东吴勇将于贵!”

    原来那吴人名叫于贵,看来是颇具勇名,甚得吴人仰赖的一员干将。

    听得雷氏部曲们如此高喊,吴人的气势瞬间大沮,而原本凸进雷氏部曲队列的接触线,立刻就被推回了原处,甚至还步步后退。

    罗霄不禁赞叹:“丁司马实在勇猛。我看,就是与玄德公帐下的那些大将,也能比一比。再这么突几次,吴人决然顶不住!”

    王北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在天柱山中见到过的张辽,又摇了摇头。

    鼓声和号令声再度传来,王北挥了挥手,示意全队跟着他,再向前五十步。看来吴人确实吃不住了……王北隐约有几分得意:毕竟我们可是江淮间的劲兵!怕过谁来!

    钱跃忽然问道:“那些蛮夷,就这么袖手旁观?”

    他扬起下巴,用下巴尖指了指战场外沿。被雷远调来一起行动的数百名荆蛮战士,现在就停留在那里。他们只是观战,什么也不做。

    王北往那处看一眼,冷笑了几声:“只靠我们就足够能赢了!带他们来,就是为了让他们长长见识!”

    这时候,中军的位置忽然响起了许许多多人一齐发出的、高亢的欢呼声:“宗主!宗主!”

    三人急扭头过去,就看到大纛之下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的庐江雷氏宗主。

    他们看到雷远穿着和普通骑士并无不同的盔甲,外罩浅灰色的戎服,他右手自如操纵着缰绳,而左手擎着一柄铁脊短枪。

    雷远和他的扈从们不断向前,而跟随在雷远身后的中军大纛也不断向前,距离两军之间那条血肉飞溅的接触线,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狂澜(四)

    双方僵持不下的战局,延续时间比雷远预料的要短些。

    虽然两军都经历了长途跋涉,在体力上并没有什么差异……甚至吴军可能更好些。但庐江雷氏部曲的突然出现,给周泰本人和他的下属们带来了沉重的心理打击。

    这就譬若敌对的两人,原本一人以为对方绝无还手之力,所以时而辱骂、时而殴击,上蹿下跳,十分得意;全没想到原本闷声不吭的对方居然还击……还击得还凶猛至极,没两下,砂锅大的拳头就砸到了自己鼻尖。虽不知会否被当场打死,但自家气势已然低靡到了无法言喻。

    更不要说庐江雷氏部曲俱都骁勇敢战、还具备三倍的兵力优势了。

    于是雷远带着扈从和本部人马,在全军的欢呼声中开始向前。

    雷远已经是个颇具经验的武人,在这笼罩着狂乱和血腥气息的战场上,他始终保持着冷静的观察和判断。他凝视着周泰本人所在的中军位置,可以看到那处的兵力越来越薄弱。这因为周泰不断地从中军抽调将士填充入前线,以维持前线的态势。而前线的兵力,却像是骄阳下冰雪融化那般不断地折损。

    吴人快要顶不住了,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把对准周泰鼻尖的拳头,狠狠地捣下去。

    雷远并不仇恨周泰,他明白,双方的敌对缘于玄德公和吴侯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并非私人恩怨。可雷远偏偏就要将之作为私人恩怨来处置。

    周泰一定要死!

    此时周泰本队剩下的可战之兵还不足三百,兵力已经濒临枯竭。

    喊杀声却不断迫近。

    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继续向缓坡下方眺望。在视线所及之处,无数身披皮甲或铁甲、手持长短武器的敌军士卒,打着“郭”、“邓”和“丁”字旗号,宛如猛虎出柙般地冲杀着,每一刻都距离缓坡的顶端更近些。

    周泰知道,那几个旗号便代表了雷氏部曲中的几名营司马。他一直以为,那些人不过是地方土豪或贼寇中厮混出的人物,必不能与东吴的虎贲相比,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那些人都是出色的军官,无论战场指挥还是自身的勇猛,都是第一流的。

    在这些军官们的指挥下,庐江雷氏的部曲们踏着鲜血,踏着吴军的尸体前进。从周泰所在的位置往下看去,仿佛整座缓坡都在颤抖、将要坍塌!

    “将军,那雷远领着本部上来了!”一名部下颤声道:“前面的弟兄们顶不住!”

    周泰点了点头。这名部下跟随周泰多年,经历过许多次战斗,周泰很久没有听到他这么紧张慌乱了。

    事实上,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慌乱,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不仅是雷远的本部开始向前,原本沿着缓坡边缘包抄的骑队,也开始渐渐加速。

    这就是雷氏部曲的最后一击。

    己方的兵力不足,如果抽调人手去正面,那两侧骑队的冲击就无人可挡。如果抽调人手去两侧……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些骑队一旦冲击起来,势若排山倒海,根本不是少量步卒所能承受。

    败局已定。

    周泰感觉得到,身边的将士都在看自己。在他们的视线里充满了沮丧,又期盼着自己像往日里很多次那样,带领他们取得胜利。可这次没有办法了。

    他有些后悔。自从赤壁战后,吴侯的势力大举扩张,自己跟着周郎和黄公覆等人不断开疆拓土,眨眼间就夺取数郡之地。在这一轮扩张过程中,几乎没有遇到过真正的阻碍,荆南的所谓地方豪族,在吴侯的威力之下只能跪地求饶;而玄德公……玄德公绝大多数时候谦恭而客气,并没有对抗的意思。

    甚至可以说,每一次与玄德公下属的冲突中,我方一旦强硬,对方必然退缩。或许正因为如此,自己这一年来愈来愈习惯于展示强硬的手段。虽然数月前庐江雷氏迅速控制乐乡,自己却没有真正重视他们,更没有吸取那次失败的教训。

    庐江雷氏是淮南一带桀骜不驯的豪武家族,他们的行事风格,与玄德公素日里温和柔韧的路数大是不同……显然玄德公将他们摆在乐乡,就是要发挥这些人的凶狠手段。自己却还沉浸在固有的习惯做法之中,这就是导致今天恶果的根本原因。

    这个结果有点惨烈,出乎自己的意料。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战绩就此结束了,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也将走到尽头。

    周泰忽然觉得愧疚,自己出身于寒家,只是个一勇之夫罢了。多年来,吴侯信任自己,提拔自己,不断地授予重任、重权。可是现在,自己虚掷性命于此,连带着部下们也都……我辜负了吴侯啊!

    周泰咬了咬牙,踏前几步。

    他看到前方的阵列里,将士们仍在坚持,这些都是真正的精锐之士,他们从不知道什么叫后退,也不知道什么叫失败。但事实上他们就是在后退,而阵线也已经越来越单薄了。

    “杀了雷远,杀了他。”周泰说。

    “什么?”部下们问道。

    “这样消耗下去,没有任何机会。”他沉声道:“只有杀死雷远才能赢!我们得冲一次!”

    这时候,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鼓舞士气,但他举目四顾,看到自己的亲卫围拢过来。每个人都握紧了兵器,像以往那样齐声回应:“遵命!”

    周泰转回身,看了看大纛之下面容冷峻的雷远,开始奔跑。

    “飕飕”的响声,从他的脸边身旁飞掠而过,这是雷氏部曲们发现了这支试图反击的小队,开始集中箭矢射击。周泰把大刀横举在身前,半弯着腰,快步急冲;而他的身后,闷哼和惨叫之声连绵不断。

    “继续射!”郭竟说道。

    作为最得雷远信任的部下,郭竟一向都承担重任。在战场厮杀的时候也是如此。此刻他负责正面的攻势,一方面如同铁锤般不断粉碎吴军的反抗,另一方面,也能灵敏地调动兵力,协调左右两翼的进攻。

    这名昔日以骁勇著称的陈王麾下骑督,如今指挥若定,渐有大将之风。即便周泰和他的近卫们以死伤二十余人的代价,突破了箭雨的拦阻;即便最前方的枪矛手和刀盾手抵敌不住周泰的狂猛突击,开始退后,郭竟也不慌乱。他立即调动兵力从两侧挟击而上,而本人前进的步伐并不稍停。

    在郭竟身后,隆隆鼓声依旧,雷远的大纛也依旧指向前方。

第一百八十三章 狂澜(完)

    不知从何时起,整条绵长战线上的战斗渐渐停止了。

    越来越多的吴军战士开始放下武器。他们开始不断地后退,后退,一直退到坡地的高处。同时看着他们的主将奋勇向前,为他自己,或许也为所有人争取一个壮烈的结束。

    周泰和他的亲卫们,已经置身于雷氏部曲的队列深处,犹自左冲右突。他们所经之地,刀枪争鸣、鲜血四溅,人头滚滚,断肢打着旋飞起。而随着雷远本部全面投入战场,合计超过五百人的兵力重重叠叠地将周泰包围在内,不紧不慢地施加压力。

    周泰浑身浴血,已经不知道受了几处伤,兜鍪也已经碎裂了,发髻披散下来。他大吼着,合身撞上正前方的一面盾牌。那盾牌手抵不住周泰的力气,顿时踉跄后退,身前空门大露。周泰跨步跟随,挥刀从右上砍至左下。盾牌手的胸肋被完全斩开,皮肉骨骼俱都暴绽,五脏哗啦啦坠地,鲜血喷了周泰满脸。

    盾牌手与左右两边的同伴是一伙老兄弟。几人战时是袍泽战友,平时是乡里邻居,彼此多年守望相护,关系亲密。眼看他死得惨不忍睹,莫不暴跳如雷。趁着这时候周泰下意识地抬手擦拭双眼,几人立即围攻上去,挥刀乱砍。

    周泰根本来不及防备,也有可能不怎么想防备。他一把抹去脸上血水,继续向前突击,竟然仗着甲胄精良硬吃了两刀……然后闷哼一声,有一截锋刃透过腰侧甲片的缝隙刺进了体内。

    刀刺得很深,还在体内搅了搅。刀身和伤处居然是热的,滚烫,他以前受伤的时候,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刺中周泰的士卒待要抽刀再刺,周泰的亲卫们已然赶了上来,一把长枪和一把短刀同时扎进那士卒的后背,从前胸交错着刺出来。当他们的武器被限制在胸腔之内的时候,又有更多的雷氏部曲蜂拥而上,将这两名亲卫砍成了肉泥。

    周泰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幕,他记得那已经是最后的两名亲卫。他也发现了,战场上除了自己的高声咆哮,不再听得到其他人的呐喊。

    仿佛当年在宣城时的模样,那一次可谓九死一生,这一次……他笑了笑,继续向前。其实早些时候,他的视线就有点模糊,已经找不到那两面大纛,但是没关系,向前就行了。

    前方不远处,有一名相貌精悍的敌将拔刀出鞘。此人应该是雷远手下的几名大将之一……陈国阳夏人郭竟?听说此人经历过中原历场大战,颇有几分勇力,可堪与我一斗。能轰轰烈烈的死在疆场,本是武人的宿命!

    周泰奋力前扑。在他的身后,殷红的血迹连绵成了一道血路,他没有注意。

    最后,他看到郭竟迎面挥刀劈砍而来。明明是个下雨天,那刀身却透着森寒刺骨的光,太亮了,叫人睁不开眼。

    周泰的身躯轰然倒地。

    郭竟收刀入鞘,攥住刀柄的手上,绽起的青筋久久不退。

    忽然身后马蹄声响,转头一看,原来雷远策骑赶到。

    郭竟俯首道:“宗主,周泰已死了。”

    雷远将短枪递给扈从,控住缰绳向前,探身看了看。

    他竭力维持着淡定神情,实际上很有些心潮澎湃。

    自从来到这个世道,雷远已经见过太多死人了,但周泰却是第一个死在他面前的“名将”。与周泰相比,陈兰梅乾之流,简直与豚犬无异。当然,那是在雷远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凭借自己的力量,在两军对阵的战场上杀死了周泰这样的人物,对雷远来说,仿佛是一种特殊的成就。

    他又想到:现在周泰已经死了,好像也还没有能够建立本应属于他的那些功业,更是死在一次发自于地方豪族的报复行动力,死得毫无价值。雷远不知道,在这一世的千载以后,史书上还会提起周泰吗?还是会有某个原本寂寂无名之人取而代之呢?

    稍远处传来武器坠地的声音,那是一名吴军士卒看到了周泰的尸身,哭着抛弃了武器,坐倒在地。更多的人露出茫然神色,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如周泰这样能够陷行乱阵、使千人尽斗的猛将,便如同一支军队的魂魄。魂魄在,军队便有十荡十决的勇气,魂魄若是不在,军队就成了行尸走肉。

    “遣人去说,弃械投降者免死。”雷远下令。

    李贞摆手示意,一名扈从立即策马去了。

    雷远勒马转了个圈,看看身边的部下将士们。雷远看到了他们满足于胜利后的轻松,看到了有些人已经忍不住欢呼胜利;他又发现有些人没有表现得喜悦,反而有些情绪低沉。

    “今日阵斩东吴勇将的壮举,日后或能传遍天下,祖明,你不欢欣愉悦么?”雷远刻意提高嗓门问道。

    郭竟连连苦笑:“周泰重伤,我胜之不武,这等勇名不要也罢。何况……”

    他凑近雷远马边,低声问道:“之后该怎么办?”

    雷远明白了,那些将士们是忽然感到了害怕。哪怕他们已经是玄德公麾下一部,可许多人的骨子里依然是灊山中的土贼。在作战的时候,他们可以奋勇向前、不惧死亡,可就在周泰死去的这个刹那,很多人忽然想起了之前杀死曹营骑将张喜以后,发生了多么可怕的情形,于是开始担心自己刚刚在乐乡落脚的亲人家眷。

    雷远哈哈大笑:“你确定,不要这个勇名么?”

    郭竟愣了愣,随即道:“宗主尽可安排,我没有意见。”

    “好。”雷远吩咐:“让沙摩柯和那几个渠帅过来!”

    沙摩柯等人一直在战场边缘观战,来得很快。

    几名渠帅尤其殷勤,几乎是在一溜小跑了。

    这些年来,荆蛮的势力四分五裂,衰微许久了。此前黄盖在武陵,仅以五百名东吴精兵为骨干,再辅以若干家族部曲,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各路邑侯君长,斩首数百,迫使得多名渠帅卑躬屈膝地请求降服。

    可眼下,庐江雷氏就在他们的面前动用超过三千的兵力,用蛮不讲理的强攻,一口气击败了周泰所部千人!这样的力量对于这些荆蛮渠帅来说,简直超过了能够想象的范围。

    隔着很远,几名渠帅就恭恭敬敬地俯身下去,向雷远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拜见雷将军!”

    沙摩柯站在边上,焦黄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目睹了这样一场恶战以后,他也觉得有些震撼,想到自己就在不久前,还试图试探庐江雷氏的实力,他忽然有些后怕,仿佛五溪蛮王的头衔将要不稳的样子。但他又觉得,毕竟自己是和雷远做生意的蛮王,不应该和那几个渠帅一样跪伏。

    正在犹豫的时候,雷远跳下马,将他拉到周泰的尸身之前:“蛮王,我有一事拜托。”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攻岑

    沙摩柯是荆蛮酋长中的佼佼者。虽然限于眼界,有时候会显得有点粗蠢,但实际上精明狡诈不下于人。

    他清晰地记得,此前黄盖就是这般凭借武力压服了各家蛮部,从此以后,各种征发、缴纳就再也没有听过,将一个个部落逼迫得苦不堪言。眼下雷远也同样展示了武力,这位雷氏宗主接下去会做什么呢?

    听着雷远这般言语,他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须髯,干笑道:“雷宗主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对不对?”

    “放心,一定是能够做到的。”雷远郑重地道:“蛮王,你看。”

    他指着南方示意。

    这时候雨水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天色愈发的阴沉昏暗。雨雾中,林木和道路都隐隐约约,起伏绵延的土地上植被茂盛,被纵横蜿蜒的水汊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块状。在视线的尽处,有一片特别宽广的平地。平地上有大片的田地,还有一座外围以沟堑和栅栏环绕,内设土垒的坞壁。坞壁的内部屋宇重重,规模不小,在一侧还设了高达四层的碉阁,上面好像有人在走动。

    雷远道:“那里便是岑坪。过去一年间,周泰便屯兵在此,此刻驻军已经被我们消灭,坞壁之中十分空虚。蛮王,我希望你带领荆蛮的勇士们,现在出发,攻下岑坪。”

    沙摩柯吃了一惊:“靠我们?”

    他往后看看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的战士,包括那四位新投靠的渠帅所部在内,总数大概七八百人,其中配备精良刀剑器械的,大概不超过三百。这还得归功于最近自家与庐江雷氏之间的生意兴隆。以这七八百人的力量去用来攻打一座汉家坞壁,似乎略有不足。再怎么空虚,那还是一座守备森严的汉家坞壁啊。

    于是他迟疑着道:“雷宗主,你须得派人支援,否则……”

    “蛮王自去攻打吴侯领地,我这里哪来的支援!”雷远失笑道:“岂不知,孙刘两家乃是联盟?”

    沙摩柯有一口气没接上来,憋的胸口生疼。

    “哪里还会有联盟?”他忍不住连连挥手,大嚷道:“你们两家这场厮杀下来,死伤好几百人。吴侯是疯了还是傻了,还会和你们联盟?”

    雷远轻咳一声,正色道:“蛮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我军何尝与吴侯的军队厮杀?分明是你不堪东吴凌迫,号召五溪蛮部起兵抵抗,并且杀死了东吴重将周泰,攻掠岑坪!”

    沙摩柯愣了愣,忽然跳了起来:“不是!我没有!”

    “周泰的尸身在此,这是铁证。蛮王怎么能说没有?”雷远反问。

    沙摩柯觉得自己完全迷糊了。他俯首看看周泰的尸身,转而皱起眉头,瞪视雷远。

    李贞等扈从眼看着沙摩柯龇牙咧嘴的神情,俱都警惕。他们仿佛漫不经心地往内圈收拢,有人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而雷远神情自若,依旧站在沙摩柯的身旁,像是毫不防备的样子。

    沙摩柯问道:“是我号令五溪各部抵抗东吴?”

    “自然。”

    他又问:“也是我伏击了周泰,杀死了他和他的部下们?”

    “没错。”

    “然后,我又趁势攻打了岑坪?”

    “对!”

    沙摩柯眨了眨眼:“那我有什么好处?”

    雷远不禁失笑。沙摩柯虽然精明,可言辞直率坦荡。思路也一直清楚明白,双方的关系纯为利益所驱,有好处,他就忙前忙后地紧跟,没好处,而想拿荆蛮部落垫刀头的事情,他全不理会,随时拍屁股走人。如果能够适应这种习惯,与这样的人物交谈,其实倒很爽快。

    “蛮王如今收拢了佷山蛮部,又与武陵的多名渠帅结盟,正需要一场赫赫大胜以彰显声威。以此声威,进而号令五溪各部,必定无往不利。这是第一桩好处。”雷远伸出一根手指。

    “岑坪是周泰驻军之处,坞壁中的军械物资的存量甚多,全都可以给你。这是第二桩好处。”雷远伸出两根手指。

    “至于第三桩好处……”雷远瞥了眼等待在圈外的那几名渠帅,压低些声音:“蛮王,这些渠帅虽系盟友,究竟心意如何,一时还看不明白。正可以借着攻打岑坪的机会,稍作试探。”

    沙摩柯慢慢点头,又道:“就算攻下岑坪,我们也拿不住。如果黄盖发兵来攻,我们须得立即撤离。”

    雷远应声道:“由临沅至岑坪,行军至少需要三天。在黄盖到达前,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搜罗物资,及时撤退。后面的事,全都由我来处理。”

    沙摩柯咂着嘴,一时并不回答。

    沙摩柯来到乐乡的时间不过三个月,雷远抵达乐乡的时间稍早些,也没差许多。这段时间里,两人直接的接触大概只有三四回。双方虽然已经做成了好几笔“生意”,达成了不少双赢的协议,但以沙摩柯的性格,并不愿意与汉家高官走得太近。毕竟汉蛮之间的矛盾深重,他有他的顾忌。

    可是,时势却又逼迫着沙摩柯,让他不得不向雷远靠拢。

    沙摩柯的部落在武陵时,最多曾有将近五千人,可是逃到乐乡时,剩下的不足三千。虽然他始终气势逼人地坚持着五溪蛮王的身份,可这颓势,谁看不出来?这样下去,纵使能在佷山蛮、南郡蛮身上抢夺些好处,想要打回五溪去,纯属痴心妄想。

    这时候,雷远出现了。他的物力和财力,都是沙摩柯急需的;通过与雷远的交易,沙摩柯不仅大大增强了部落的实力,也大大增强了自己在部落中的权力。

    这些日子沙摩柯也打听到了,原来雷远乃是北面某处大山中的豪族首领,因为惹怒了势力极大的汉人渠帅,这才不得不迁居到南方。这种身份,这种经历,在沙摩柯眼中看来,简直是自己天然的同类,他所掌握的力量又是那么强……或许,双方可以合作的更加紧密?

    想到这里,沙摩柯下定了决心。

    “我这就带人出发。”

    “辛苦蛮王了。”雷远向沙摩柯微微颔首,旋即又道:“另外,攻下岑坪以后,还请莫要无谓杀戮。”

    “放心。”沙摩柯转身就走,他知道雷远素来极其看重汉家百姓的性命,自然不会在这上头肆意妄为,触怒雷远。

    看着沙摩柯带着他的荆蛮战士们出发,雷远松了口气。

    在雷远的设想之中,杀死周泰以震慑东吴,自然是此次动兵的一个重要目的。可是,达到目的不代表就要和吴侯彻底闹翻,进而动摇孙刘联盟的根基。驱使荆蛮南下,就是演给所有人看的一场戏。无论玄德公还是吴侯,心里怎么想,他们都会需要这场戏来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而雷远自己,说不定能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第一百八十五章 黄盖

    从岑坪往南,绕过连绵的七里湖,再行一百二十余里,就到达了武陵郡的核心地带。在一片难得的开阔平原上,密集分布着临沅、汉寿、龙阳、沅南四座城池,其中临沅乃是武陵郡的治所,东吴武锋中郎将、武陵太守黄盖领军驻扎在此。

    临沅又名张若城。昔年白起伐楚时令偏将张若筑城以拒蛮夷;这城池延续至今,遂成武陵郡中数一数二的雄城。城外又有一处故垒,名曰司马错城,乃秦将司马错所筑。黄盖之子黄柄领兵千人据此,与临沅成掎角之势。

    黄盖在初平年间担任破虏将军孙坚麾下的别部司马,后来历仕孙氏三代,多曾擐甲周旋、蹈刃屠城。

    因为他兼有当官决断、事无留滞的才能,所以江东各地如有盗匪作乱,吴侯往往让黄盖出任当地守长,予以处置;十余年来历任石城、春谷、寻阳等县,又曾任丹杨都尉,负责剿除山越。

    以功绩而论,黄盖素为江东武臣中仅次于程普的宿将。赤壁之战中,他向周郎进言火攻破曹,居功至伟。所以战后才成为东吴在荆州的三名新任太守之一。

    另两名分别是南郡太守周瑜、江夏太守程普。黄盖的职位与此二人相等,唯少食邑之封,这才略为屈居其下。

    黄盖在去年春天就任武陵太守,至夏季便制服了郡内蠢蠢欲动的蛮夷部落,还曾出兵长沙,协助鲁肃讨平了益阳的寇乱。最近数月来,郡境肃清,太平无事。黄盖本人年纪大了,也乐得清闲些。

    然而这几天,黄盖却烦躁异常。

    仔细想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无论是吴侯那边,抑或是驻军江陵的周郎那边,这些日子的往来书信中只说些琐事,没什么特殊的。吴侯曾提起,打算令步骘率军南下入交州,那和武陵郡没什么关系。

    武陵郡本地呢?前几日周郎手下的功曹庞统来访,说要自己帮忙引荐几个领地靠近北面的乐乡、而且较有实力的荆蛮渠帅。这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据说周郎近来很热衷于给玄德公找些麻烦,自己帮一把,也是理所应当。

    另外,驻扎在岑坪的周泰听说了这事,提出也要前往乐乡,趁着荆蛮作乱的机会杀死玄德公任命的乐乡长雷远。

    黄盖本不愿生事,架不住周泰反复游说。

    周泰虽然驻军在武陵境内,严格意义上说却并非黄盖的下属,周泰如果下定决心,黄盖没法阻止。他也理解,如周泰这等吴侯亲自提拔起来的将领,个个都急于建功立业,个个都唯恐太平无事,恨不得四面八方烽火不停。

    结果周泰去了一次,并未取得成果,据说是被那雷远当场抓住了,又放回来,简直颜面丧尽。

    倒是那庞统有些本事,他催动荆蛮在玄德公的领地中大闹,形成的暴乱竟然波及了四个县,造成了巨大损失,迫得玄德公紧急行文各处,勒令严密防备。

    黄盖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立即令人飞骑通知周泰。若周泰是个聪明的,就应该将这功劳揽些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话,显得他潜入乐乡虽然吃了小亏,却并非无功而返,日后禀报吴侯时也好说话。

    除了这些,真的没有事了,一切都很正常。

    可黄盖还是烦躁。这种强烈的情绪就像是洪水一样,在他的心窝子里横冲直闯,让他有时候站,有时候坐,怎么样都不舒服;让他的太阳穴涨得生疼,头皮一阵阵的发麻,而花白的胡须却时不时地发抖。

    肯定有什么事不对!

    他按着剑柄,在厅堂里往复地走动,就像一头闻到风中传来猎人气味的、暴躁不安的动物。两名侍婢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里伺候,互相打着眼色,尽量不让黄盖注意到自己。

    “报!”厅堂外忽有使者大声高呼着进来。

    黄盖压住情绪,沉声喝问:“何事?”

    使者捧一帛书:“启禀太守,周泰将军身死,岑坪失守。”

    “什么?”黄盖猛然间急火上头,只觉得头晕眼花。他拄剑而起,劈手夺过帛书来看,这是驻扎在临沅以北的一支吴军飞报来的消息,上面寥寥数语,写着有百姓从岑坪逃来,传说荆蛮大举南下,先截杀了返程中的周幼平,随即攻破岑坪!

    黄盖将这帛书劈头扔给信使,几乎要拔剑将他砍死:“胡说八道!”

    黄盖担任武陵太守,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压服荆蛮,进而压榨荆蛮,一如江左征讨山越故事。一年多来,黄盖为此费了许多心力,也取得了极大的成果……怎么可能突然有荆蛮南下?整个武陵郡内,哪里还有敢于和吴侯作对的荆蛮势力?

    这消息简直荒唐!

    黄盖有些站不稳脚,两名美貌侍婢怯生生地上来扶他,被他猛地推开了。

    他劈手夺回帛书,又看了一遍。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荆蛮果然大举异动呢?他娘的,这上头写的明白,是荆蛮南下!这肯定就是前几日玄德公紧急行文,勒令下属郡县提防的那批蛮人!显然就是庞统这厮带到乐乡的几部蛮人了,大概这些蛮人闹得厉害,又和南郡蛮搅合在了一起,于是人数越来越多,暴动的规模越来越大。

    玄德公在南郡的领地无非夷道、乐乡、孱陵、作唐那几处,再往北就是大江了。然后东面是大泽,西面有群山。那群蛮夷若是抢掠得兴发,可不就只有调头南下,往武陵郡来?

    只是全没想到周泰竟然会死。他是领有精兵千人的猛将,吴侯让他驻扎在岑坪,是要借他的勇猛威胁公安,成为一把随时刺向左将军府的利刃!现在这利刃就硬生生地,被自家掀起的荆蛮暴动给摧毁了?

    吴侯知道以后,会气成什么样?那可是周泰周幼平!是无数次出生入死,救过吴侯性命的亲信之将!吴侯让周泰驻扎岑坪,便是要给他立功的机会,结果就这么战死了?庞统这厮,办得什么狗屁的事?

    可光是抱怨庞统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些日子,黄盖每次向吴侯行文,都说荆蛮已经处在掌控之下,因此得到吴侯几番嘉奖。现在周泰偏偏是被荆蛮所杀!周泰战死的地方势在岑坪,那是武陵郡的辖地!

    如果吴侯因此降罪……这还用如果?几乎是肯定的!

    与他英武卓绝却心思直率的兄长不同,吴侯素来都让人捉摸不透,大概很少有人能够搞清楚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这些年来,吴侯的用人手段愈来愈纯熟老练,心术也越来越深沉,即便是黄盖这样的江东老臣,对他的态度也由一开始的轻视,转为尊重和畏惧。

    现在吴侯喜爱的重将周泰在武陵出事,黄盖明白,自己肯定有大麻烦了。

    他觉得整个胸臆间都晃荡着苦水,汩汩地冲到喉咙,苦得他无法承受。

    “出兵!出兵!”他打起精神,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得出兵抵御荆蛮!”

第一百八十六章 遗骸

    想要出兵可不那么容易。

    皆因武陵郡地近蛮夷,四面八方的深山峡谷之中,荆蛮种落密如蚁聚。若在三五日前,黄盖对之完全视若无睹;可现在,已有大股荆蛮作乱了,谁知道彼辈会不会沆瀣一气,来个里应外合?

    去年春季黄盖初到武陵时,只靠着五百部曲就能横行各地,频繁击破叛乱,可现在不行了。越是经营得力,可控制的地盘就越大,不能打碎的坛坛罐罐就越多,虽然兵力也扩充了许多,却反倒捉襟见肘。

    这会儿想着要出兵,可稍一盘算,需要防备的地方更多。临沅是郡治所在,不能有失;司马错城是临沅的屏障,不能有失;汉寿是仅次于临沅的大城,曾经做过荆州州治的,也不能有失;沅水上下游的几处城池也都不能丢,万一有失,整个武陵可就孤立在外了;一直往西去,还有壶头山的营寨要仔细防御,那里是马援征讨蛮夷的通路,素有咽喉之称,也得留下驻军小心防御……

    如此一来,前后忙乱了数个时辰,最终确定当晚能够调集、明日出发往北抵御荆蛮的兵力总数一共两千,这还包括黄盖本人的部曲、郡兵和依附宗族的私兵在内。

    实在是因为荆蛮来得太过突兀了。如果战事迁延,那后方诸城抽调壮丁填充入军,还能组织更多兵力;但眼下的第一批,便只有这些。

    原本还可以纠合荆蛮战士千余人的,但黄盖不放心他们,最终纯以汉人军队迎敌。

    次日清晨,各部拔营出发,当日沿着贯通南北的道路行军三十余里。

    为了防备荆蛮偷袭,黄盖将部下的五十余名骑卒分成两队,每队又分八组,轮番前出哨探,最远的哨至五十里外。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一组折返禀报,都说并无敌踪,骑卒也无折损。

    这倒让黄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以黄盖来看,荆蛮叛军所能作出的选择无非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在攻克岑坪以后,第一时间南下,同时大举联络武陵蛮部,造成燎原之势。这是黄盖最为头痛的局面,到时候四面八方起火,自家万难应付,就算应付过去了,之后吴侯那边也很难交代。

    中策,是在自家兵马北上的路上设伏以待,试图重施他们对付周幼平的故技……以周泰的兵力遭遇荆蛮,除非是受到伏击,否则绝不可能身死兵败,黄盖对此坚信不疑。相比上策,这就好对付多了,只需沿途仔细探查,莫要受人算计,最终不过是一战破之的事情。

    下策,则是固守岑坪。这便是找死了,除非荆蛮中领头的是个傻子,否则不该如此。黄盖本人倒恨不得他们聚集在岑坪,数量越多越好,到时候缳首刀排头砍去,杀尽了就天下太平。

    然则,自家的军队一路赶来,既没有发现周边蛮夷部落蠢动的迹象,也不见任何伏兵……莫非那些蛮夷真的傻了?准备来个据城而战?

    当晚大军宿在驻军的营地之中。这处营地的守将,便是将荆蛮动向飞报予黄盖之人。黄盖令他唤来从岑坪逃出的百姓细细盘问了一番,随即召集诸将,在大营中商议局势。

    诸将各有意见,有的认为,应当加急进行,尽快肃清叛乱,为周幼平报仇雪恨;另外一批人主张说,叛军既然能击败周泰所部,恐怕力量非小,或有什么特别的倚仗,所以千万不可急躁,务必稳住阵脚,缓缓起行。

    两边各有道理,黄盖思前想后,取了折中的办法,第二天行军的速度稍微加快,但将自己的亲卫骑队二十余人也投入到了斥候队列,扩大了哨探的范围。

    可是这一天下来,依旧没有任何发现。这一日行军所过,尽是荒僻之地,也没个百姓住户能拘来打探。

    计算日程,早则明日午后,晚则次日上午就能抵达岑坪了。

    哪怕荆蛮首领真是个傻子,也该向武陵方向派出防备的人手,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不做半点准备?究竟是彼辈全无应对,还是已经有了应对,我没有发现?

    这其中,必有蹊跷!

    黄盖坐立不安。

    实在是因为周幼平兵败身亡,太过出人意料。这可是赫赫有名的江左豪杰,曾破皖城刘勋,攻打江夏黄祖,功勋赫赫,是用人头堆积起来的威名,结果莫名其妙死于蛮夷之手。这兵凶战危之事,便如刀头舐血之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眼看大帐外天色渐渐暗沉,黄盖抬手招来值守的军官:“让各营小心戒备,防备夜袭,谁敢疏忽懈怠,我要他的脑袋。”

    正说到这里,堂外进来个亲卫:“启禀将军,斥候回营,另外,有荆州使者与我方斥候同来。”

    “荆州使者?”黄盖霍然起身问道。

    “是。”

    “速速传来见我……不不,让他在辕门等待,我稍后就到!”

    黄盖返身落座,心中思忖。

    自己不是刘备下属,大可不必对荆州使者太过殷勤,让他在辕门等着,最是妥当。只是,玄德公的下属,跑到武陵来作甚?难道是来通报荆蛮叛军南下的消息?啊呸,荆蛮来都来了,周幼平都已经战死了,还要荆州人通报什么?又或者,他们打算向武陵郡提议,挟击荆蛮?这倒有可能,毕竟自己制服荆蛮的威名在外,玄德公如果不愿荆蛮久在南郡生事,的确应该策动两家合力,以绝后患。

    至于其它的……黄盖仔细再想了想。玄德公那边,如有什么军政大事,要么遣使去南郡,要么去江东,想来与我这武陵太守无关。除此以外,不知周幼平战死的消息是否已被他们侦知,这毕竟是罕见的惨败,颇失东吴威风。一会儿,自己的言语中可不能被荆州人占了便宜去。

    片刻之后,黄盖整束停当,大踏步出外。

    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那荆州使者正站在辕门之侧。

    自家部曲已在辕门两侧排开了仪仗,上百名甲胄器械精利的武士雄赳赳地肃然分列,极显武锋中郎将、武陵太守的赫赫威严。相比而言,使者就太不起眼了。

    这人极为年轻,也就十五六岁模样,简直还是个半桩孩子。个头倒是不矮,比自己只低了寸许,但体型很瘦,虽作武人打扮,相貌中隐约透出几分书生气。

    “我便是黄公覆。”黄盖迈出辕门,沉声道:“你是何人?此来何事?”

    年轻的使者深深地躬身行礼:“久闻黄将军高名。我是偏将军、护荆蛮校尉帐下扈从李贞。此来,是向黄将军通报近日与荆蛮之间的战况。另外,我家将军想与黄将军约定时日,移交贵方周泰将军和诸多将士的遗骸。”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治所

    岑坪坞壁。

    荆南的春天,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天寒冷有雨,接着一天又忽然热了。再往后的两天继续下雨;今日虽然无雨,却依然浓云低沉,闷热难当。岑坪周围的田亩间,又多水泽湿地,空气中都弥漫着潮气,让雷远觉得有些不适。

    他推门出外,站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挣得骨节格格作响。

    李贞早就等候在院门处,见雷远出外,便取了木盆去打水。

    李贞是雷远身边少有的文武兼资之人。虽说无论文武都算不得特出,但脑子很清楚灵活,所以昨晚被雷远任命为使者。他代表雷远去见了黄盖,通报所谓的“战况”,又约定今日双方面谈,然后夤夜赶回岑坪。这一来一去,数十里路程甚是辛苦。雷远原本让他好好休息的。

    “含章,何必这么早起?”雷远一边洗漱,一边笑着问了句。

    李贞愣了愣,没有回答。

    雷远立即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雷远在军营中的时候,一向都以熟悉的扈从为近侍。然而最初的二十余名扈从历经多次恶战,孙慈、傅恩、宋景、樊丰等人先后战死,剩下的一些陆续被派出担任军职。前几日由于周泰的袭击,又折损了樊宏和**,李齐也受了重伤。这一来,现下身边的扈从里,灊山旧人竟只剩下了李贞一个。

    李贞的家人早已不存。当日带着他逃脱曹军之手的扈从们,素日里亲若一家,每一名扈从都像是他的兄长。可就在短短数月间,许多扈从已不在这个世上。古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在这乱世中,人命比刍狗还要低贱;生死存亡,也丝毫由不得自己。

    但这就是乱世,总得习惯啊。

    在这乱世中,庐江雷氏宗主的扈从又如何?谁都是在勉力挣命,谁也难免殒身之危。就在追击周泰的战斗中,雷氏部曲的战死者又增加了两百余,这还是一场胜利的战斗!这些战死者,又何尝不是为人兄,为人子,为人父呢?在这两百多个战死者的身后,便有两百个丧失了顶梁柱的家庭!

    更不要说居住在岑坪的百姓们了。纵使雷远告诫过沙摩柯务必慎杀,可哪有打仗会不死人的?两天前荆蛮们主动撤离了岑坪,雷远随即带人进驻这座坞壁……当时他看到的,是坞壁内外尸骸遍地、苍蝇乱飞的场景,这让雷远恼怒之极,却又没什么办法。

    雷远拍了拍李贞的胳膊作为宽慰。

    李贞毕竟还是个少年。雷远希望他能够尽快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也希望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抱持那一点点的柔软。

    雷远很快收拾停当,简单吃了些干粮。在院门外,扈从们也牵马拉车,整备完毕。

    “走吧,我们去见见黄公覆。谈完以后,应该就能消停一阵了。”

    黄盖与雷远,分别为孙刘两家的大员、重将,都是秩二千石的高官,地位仿佛。但雷远昨日已令李贞传话道,黄盖是年齿高大的前辈宿将,自己理当前往拜问。

    所以如此,皆因不得不如此:真让黄盖前来岑坪、或者岑坪以北的战场,以这老行伍的眼光,说不定会看出些什么;他的部下若在自家军中打探,也难免有士卒说漏嘴……还是雷远自己跑一趟为好,人少,嘴就少,说错话的机会也少。

    一行骑队清晨出发,沿着大路向南奔驰,到午时撞见了吴军派出迎候的骑兵。

    因为天气格外闷热,两家合为一队以后,并不急着赶路,先找了个处林地休憩了半个时辰,用些食物饮水。随即再奔走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见到了黄盖所部的营地。

    营地本身规模不大,只是临时驻地罢了,内外的布设都很粗糙。但是壕沟、栅栏、望楼、阁道之类一一布设,并无疏漏;再看营地的位置,与林地、高地、水源的距离也都有讲究。毕竟是从军二十多年的沙场老将,自有其独到的手段。

    这时有骑士快马加鞭,将雷远到达的消息传入营中。

    只听号角呜呜吹奏,一队队士兵从各自的营盘中奔出,沿着中军大帐到辕门的道路肃然分列。再看大帐处帷幕一挑,黄盖大步走出。

    随着双方距离接近,雷远看见了黄盖的相貌,只见他年约五旬有余,颌下长须飘拂,黑白间杂,脸部的轮廓非常刚硬,神情却有几分和蔼。可能是为了表示亲善之意,他不着甲胄,而以高冠长衣的太守服色相会。

    对于雷远来说,被东吴所占据的这部分武陵郡领地,是他最主要的防备方向,而黄盖则是这个方向上执掌军政大权的东吴要员。雷远早就打听过他的情况,久闻黄公覆少年时辛苦备尝,却胸怀壮志,常在负薪之馀,学书疏,讲兵事,所以后来被征为郡吏,察孝廉,辟公府。这是汉家士子正规的仕途上升渠道。

    昨日李贞从吴军营地折返后,就禀报雷远说:“黄公覆虽扬名于军伍,却非武人。”此时雷远亲眼目睹,果然如此。

    好在雷远也只着了轻便戎服,与黄盖相比,不显突兀。他连忙下马,快步迎向前去,执礼甚恭。

    双方在辕门处相会,先寒暄了几句,雷远便令从骑赶来车马。那车上装载的是周泰的尸体,已经简单收殓了,用的是临时砍伐树木做的棺木。

    这场景对黄盖来说有些尴尬,他并不上前检视,而示意部属们接收。

    目送着装运棺木的车辆被推进营里,黄盖才叹了口气:“昔日伏波将军便是死在征伐荆蛮的战场,如今周幼平也是如此,年代虽异,马革裹尸的壮烈气概则一也。”

    雷远微微颔首不答。

    黄盖又道:“我听贵属说起,周幼平的部下数百人,与他同日蒙难。烦请雷将军将他们掩埋的位置作个标识,待我提兵至岑坪后,当择日祭以蛮夷的首级。”

    雷远默然片刻,沉声道:“黄公如果有暇前往祭奠将士,我想英灵有知,必会感到荣耀。只是……领兵前去云云,就大可不必了。”

    “续之,你这是什么意思?”黄盖皱眉。

    雷远从容道:“好教黄公知晓,此番荆蛮反乱来势猛恶,护荆蛮校尉须得亲临前线,施以有效的治理。因而,我已向荆州牧府行文,将以岑坪为护荆蛮校尉治所。”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安定

    黄盖眯起了眼:“岑坪是武陵郡辖境,我身为武陵太守,却不记得同意过此事。”

    雷远客客气气地答道:“既这般说,黄公莫要忘了,汉家自有武陵太守金旋,驻在沅陵。”

    黄盖面色一沉。

    赤壁战后,孙刘两家各自挥军掠取荆南。东吴凭借水军优势,夺取了沅水中下游的诸多城池,而原任太守的金旋金元机则退保武陵西部。后来吴侯任命黄盖为武陵太守,而金旋投效了玄德公,于是就形成了两名武陵太守并立的局面。

    这局面初时倒也罢了,孙刘双方都不提它,就这么凑合着。然而去年冬季,玄德公前往京口一行,与吴侯互相举为州牧。玄德公正式成为了荆州牧,而吴侯却是徐州牧。

    这个古怪的操作顿时给吴侯所任命的荆州三郡太守带来了麻烦,尤以黄盖为甚。并存的两个武陵太守,一个是荆州牧正经下属,另一个却出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徐州牧任命。说破天去,黄盖也觉得有些站不住脚。

    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现在这般。一旦荆州牧下属的护荆蛮校尉获得荆州牧的许可,又与武陵太守达成了一致,决定将治所设在岑坪,简直是名正言顺,黄盖竟没有任何的正当手段来阻止。而本应该占据岑坪的周泰,现在已经尸身冰冷地躺在身后营地里了!

    黄盖看着雷远的眼神里,渐渐带上了恼怒。

    此前数月,黄盖并不太关注这个年轻的乐乡长。毕竟由武陵往北、打通与南郡联系的任务,素来都掌握在周泰手里。黄盖只隐约听说,周泰在乐乡吃过亏,仿佛这雷续之不是简单人物。

    今日一见,方知此人看起来文雅谦和,实则行事凶横霸道,简直毫无道义可言。周幼平这才死于荆蛮之手,这雷远就急不可耐地挥军抢占地盘,这等行事风格,倒确实是刘备所部常见的套路!

    可是,岑坪是对澧水、涔水河道交通的控扼枢纽,是截断玄德公对武陵西部诸城联系渠道的关键,也是对吴侯用来威胁公安的前哨。无论如何,岑坪不能有失,更不能落到玄德公的手里!

    怎么办?怎么办?

    黄盖绞尽脑汁,他感觉自己岁数大了,思路已不如年轻时那般敏锐。

    他大概知道庐江雷氏的力量,所以此前在听闻周泰两次深入乐乡的时候,感觉无法理解周泰的选择,他不明白周泰为什么要如此轻佻莽撞,以至于身死军败。

    现在黄盖有些明白了。

    面对这样一个实力庞大而行事风格又咄咄逼人的对手,周泰除了凭借手中刀剑来抢占上风,也真没有别的办法。只不过没有想到整桩事情错进错出,正撞上荆蛮作乱而已。

    如今这对手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出乐乡,直抵武陵境内,自己又能如何?黄盖盘算了一下自家的家底,似乎和周泰一样,能够凭籍的,也只有刀剑了。

    这也很好。如今这世道里,再没有比刀剑更加可靠的东西。

    黄盖原本似寻常文人的身姿慢慢地挺直,便生出一股威严肃杀的气势来。

    “雷将军,你这样做,当已想清楚后果。”

    天空中悄然起了风。先是热风,没多久,又渐转寒凉,摇摆着远近的林木,使得辕门处的几面军旗猎猎作响。

    但雷远的面色丝毫不变。这些日子他经历太多了,虽不敢说脱胎换骨,可眼前的这点小阵仗,还吓不倒他。眼看黄盖的警惕神色,他甚至有些窃喜,还有那么些快意。

    他憋屈了太久了,忍耐了太久了。在灊山中,他战战兢兢于曹军的威势,每天都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到了荆州,居然还要顾忌于吴侯的力量,甚至看着亲人和部下在自己眼前死。明明自己手中的权柄和力量一直在增长,可真正遇见什么事情,这些权柄和力量鲜少给他带来回报,这让雷远感到深深的疲惫。

    这种憋闷之感,直到斩杀了周泰,才稍许消解。

    但还不够。这么多亲近人的性命,被杀上门来的羞辱,只靠着一次战斗,就过去了?这是不可能的,何况这次战斗还不能轻易地宣之于他人之口。

    雷远在领兵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他要夺取岑坪,彻底堵住东吴势力向北的通道。进而,将黄盖所占据的武陵郡核心地带,纳入到威胁范围之内。这样才能让吴侯感到痛,这才是强大宗族首领对挑衅作出的适当反应。

    眼下黄盖语带威胁,雷远却完全不在乎。当你拥有足够的力量,而又足够凶恶的时候,绝大多数威胁最终都会变成色厉内荏。而眼前的黄盖,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

    “黄公,我当然想过了。”雷远单手扶着腰带,言笑自如,恰与黄盖的肃然成为反比:“这样做,也是为了武陵的安定。”

    黄盖冷笑:“武陵的安定,自有黄公覆一身当之,不必他人操心。”

    “非也非也……嗯,黄公想必还不知道这次带领荆蛮暴动、攻杀了周幼平所部的蛮夷渠帅是谁?”

    之前玄德公的行文中只讲自家损失,对蛮夷的情况却说得简略;黄盖此前询问岑坪中逃出的百姓,他们见识浅薄,也讲得没头没尾。

    黄盖想了想:“便请说来。”

    “乃是黄公的老熟人,五溪蛮王沙摩柯。”

    竟然是他?黄盖气息一滞,瞬间觉得额头发热、两处太阳穴涨得生疼。

    对沙摩柯,黄盖真的太熟悉了。此人性格桀骜,又极具野心,一门心思地谋求统合五溪。因此,试图把蛮部纳入郡府管制的黄盖就成了他的最大对手。就在去年,双方先后交战不下十数场,黄盖费了偌大的工夫,才终于将之杀得狼狈逃亡,但在战斗过程中,彼此都有惨重死伤,几乎可说是结下了血海深仇。

    这人竟然又回来了?居然还拥有了如此巨大的力量?

    雷远长长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此人曾在乐乡以西的佷山县出没,攻掠荆蛮各部,实力扩张很快,不久前又来到乐乡,要求互市。当时我见他尚属恭顺,于是允他所请,交易了几批甲胄军械。”

    荆蛮哪有靠得住的?你居然还给他们甲胄军械?还几批?怕不是有意要祸水东引吧!黄盖正待怒斥,却听雷远继续道:“谁知……谁知几天前另有一批蛮夷忽然在乐乡闹事,不知怎地和那沙摩柯纠合到了一处,他们在乐乡县内大闹了一场,又招揽了许多曹军的降兵、势力更加庞大难制,以至于夷道、孱陵、作唐等地也受抢掠。”

    就算庐江雷氏确实在其中施加了影响,可一开始闹事的那些人,是自己派出的!是庞统煽动的!这中间的责任,哪里掰扯得清楚?黄盖心念电转,将怒斥憋了回去。

    雷远继续道:“闹了这一通之后,他们又掉头南下,直逼岑坪。待我起兵追击到岑坪的时候,他们已然攻杀了周幼平,还尽掠岑坪的积储,撤往西面的深山,只留下两处战场给我收拾……或者,彼辈畏惧黄公在荆南的声威,将会就此龟缩在山中,不敢再出来?”

    “怎么可能。以这沙摩柯的性子,但凡有点力量,一定会投入到武陵。”

    黄盖连连摇头,脸色变得有些惨澹。既然领头的是沙摩柯,今后相当长时间里,只怕自己有得辛苦了,定会有一场接一场的恶战。为了迎接这场大麻烦,必须尽快集中兵力,整顿各地的防御,别说岑坪了,只怕还有好几处据点都得放弃。

    “既然如此,黄公又何必非得执着于区区岑坪呢?”雷远诚恳地道:“贵我两家乃是联盟,自当守望相助。黄公尽可全力去剿除荆蛮,如有需要,我们在岑坪的驻军也会出兵,这样,才能有益于武陵的安定啊。”

    黄盖微微垂首,翻起眼皮看着这满脸诚恳的青年,简直无语。

    他觉得苦极了,不禁在心中怒骂:我从未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岑坪

    雷远与黄盖会面的当天,双方并没有取得任何一致。

    黄盖甚至都没有邀请雷远入营中稍坐,不欢而散的意味很是明显。

    回到岑坪以后,雷远虽没说什么,有些比较持重的部下们却未免紧张。到了傍晚,贺松忍不住求见请示:“毕竟此刻身处境外,是否需要修整工事,以防万一?”

    雷远哈哈大笑。

    他站起身,对贺松道:“老贺,我要去巡营,你随我同行。”

    自从军以来,雷远每日晚间,必定亲自巡营,从不懈怠。

    在平时,巡营的范围以他自己的本部为主,这是为了联络感情,确保他们的忠诚。在灊山的时候,雷绪部下的直属兵力居然会被一名叛乱的曲长拉走,便是主将对基层失控,以致基层士卒只知有上级,不知有主将的缘故。此等殷鉴在前,不容雷远轻忽大意,他从来都要求自己牢牢地掌控实力。

    而到了战时,巡营的时间会延长,范围也会扩大。这种巡营,就并非为了拉拢将士们的忠诚了,而是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这是雷远在庐江雷氏越过灊山的大转移过程中,逐渐总结出来的经验。当时,被淮南豪右们挟裹行进的不仅有部曲,还有无数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惊惶失措,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出现逃散奔亡的场景,甚至大白天也会惊恐奔走,以致自相践踏造成伤亡。

    这是因为人们群聚在封闭的环境中,没有信息来源,又被森严军规所限,难免心理紧张。这种紧张情绪彼此感染,不断加强,最后就会不可收拾。这时候,需要首领经常出面,向士卒们不断展现胜利的信心、宣传胜利后的好处,由此来安抚情绪,调动起士卒坚持的意志。所以雷远在灊山中,每晚巡视都要兜转数营,耗费一两个时辰。

    这一次的巡营,目的也是一样。

    很快,各处的士卒就看到雷远在贺松的陪伴下,悠游步行,穿行在各处营地间。绝大多数的将士,都认识雷远。有的人在与周泰的作战中立了功,于是得意洋洋地向雷远炫耀;有的人则期待地问,什么时候可以颁下这一战的奖赏;有的人告诉雷远,家中长者已经为自己说好了亲事,回去就能成婚。有些将士与雷远谈说的次数比较多,甚至能接着上一次的话题,继续胡扯几句。

    也有些将士透出点担心来,拐着弯问雷远,接下去是不是要和吴侯的大军作战,而雷远用用满不在乎的语气为他们简单解释几句,信心十足地表示一切变数都在预料之中,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出于安全考虑,并非所有的部曲都进驻坞壁。邓铜、丁奉和贺松三人的部属各自占据了坞壁以外的要隘,以成犄角之势。于是不久之后,雷远与贺松二人又从坞壁中出来,从北面的涔水堰堤开始,一路巡营。

    因为水位被堰堤抬高了,涔水在这一段扩散成了弧形的湖泊,开阔的水域从岑坪正西延伸到正北,恰好作为坞壁的屏障。堰堤本身则依托着一座叫百鱼山的土丘,丁奉所部便驻扎在这座土丘上。

    军营中的巡哨值守都安排的妥当,但是丁奉本人不在。经由军校指示,才看到土丘下方靠近湖泊之处,有处砂土松软的滩头,丁奉正赤着膀子,在滩头上与麾下将士们较量手搏。看样子,他已经至少放倒了两个人,还有四五个士卒围着他虎视眈眈,似乎想要一拥而上。

    而战团外圈,至少有百数十个将士一边围观,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着。雷远侧耳听了听,发现他们竟然不为丁奉鼓劲,而是为他的对手们喝彩。雷远不禁忍俊不禁,贺松嘴角也露出丝笑容来。

    可惜喝彩没用。丁奉虽然年轻,却天生就是冲锋陷阵的豪杰;以个人的勇猛而论,隐约已是庐江雷氏部曲中的首席。果然,只听他一声断喝,揉身向前,不过三拳两脚,便将那四五名士卒一一击倒,全都成了黑泥猴子。

    “好!”雷远高声叫好。

    丁奉听得雷远的声音,抬头看到雷远和贺松在土丘上观看,不禁精神大振,转头向着围观的士卒们吼道:“再来!这次我要打十个!”

    这也太看不起人了!将士们无不暴跳如雷,当场选出十名猛男,裸衣下场。

    这样的营地,这样的士气,似乎无需主将出面安抚。雷远拉了贺松一把,趁着丁奉不注意,退到土丘后头,继续往下一处营地去。

    涔水漫过堰堤以后,一路蜿蜒,从岑坪正北流到东南角,雷远与贺松一行人便沿着波光粼粼的涔水前行。

    贺松年轻时曾经应募从征,参与镇压汝南黄巾,前后数十战,硬生生由小卒积功而至屯长。后来天下大乱,他才沦落到灊山里,成了雷脩的扈从首领。雷远和贺松素不熟悉,贺松又是刚直到有点古板的性子,所以直到如今,他在几名营司马中,仍是与雷远比较疏远的一个。

    但这时候两人并辔而行,正好是难得的谈说机会。雷远就以岑坪为例,询问贺松如果独自领兵在此,应当如何建设据点、组织防御,贺松对答如流。有许多行伍中的知识,非得经历过汉家经制之师的实际锻炼才能学得,真不是普通人能够随便了解到的。

    徐徐行了片刻,便看到了贺松所部的军营。

    雷远没有急于入营。他先勒住坐骑,在高处远远地探看。

    这处营地一看就是贺松一丝不苟的风格。虽已黄昏,军营中的气氛依旧肃然。有手持矛戟的巡兵列队往来巡察;有手持各色旗帜的军官,在哨塔上挥动示意,当在指示营中某部的行动;营外又有数十人,站在一个草坡上,排列成松散阵型,喊着口号往来奔跑。

    “老贺,这是在作甚?”雷远问道。

    贺松解释道:“这些是我营中的骑士,因为营地周围没有适合战马奔驰之处……其实不是没有,但是地面碎石不少,怕伤了马蹄……他们就步行模拟策马冲击的队形,作简易的训练。”

    雷远连连点头。庐江雷氏所拥有的骑兵数量不少,但今后如果长期在南方活动,恐怕战马补充不易,贺松能够在这上头着意,确实想的很周全。

    这时候,一名骑士从坞堡内策马奔来,跪伏到雷远马前,高声道:“启禀将军,黄盖退兵了。”

    雷远微笑着看看贺松:“如何?”

    贺松心悦诚服。

第一百九十章 风潮

    次日清晨,庐江雷氏所部侦骑四出,确定黄盖退兵以后,各部作拔营准备,启程折返乐乡。唯独以贺松领兵一营,驻守岑坪。

    贺松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此人临战勇猛如虎,治军又严格沉稳,驻守在此,断不会给他人留下可趁之机。相比而言,如邓铜和丁奉各有缺点,邓铜太粗,而丁奉太急,不适合放在距离乐乡几近百里的岑坪独当一面。为了名正言顺,雷远另外又向州府行文,举贺松为护荆蛮校尉从事。

    当然,贺松毕竟是个武人,而岑坪这里的民政也需要人来负责,所以雷远又遣人从乐乡急调黄晅过来,令他以护荆蛮校尉属曹掾史的身份辅佐贺松。

    自从定下了抽调基层文吏、管事来宗主身边担任书佐的制度,已经前后轮换了好几拨。但黄晅一直在雷远身边,隐然将要成为辛彬和周虎之后的第三人。此番雷远特意调他至岑坪负责一地的民政,若能胜任,日后即可大用。

    来时为了追击周泰,全军火急行动,沿途趟水跋涉,不避艰苦。到现在返回的时候,当然无须再如此了。况且此前渡过三河口湖沼所用的那些木筏,都是周虎动用了近千民伕连夜赶制的,用不了几次就会散架。虽然周虎再度赶制了一些,到底数量不足。

    因此各部陆续启程,郭竟监管着俘虏先行,这任务极其重要,切不可出什么岔子。之后再是邓铜丁奉等人,雷远带着本部最后出发。

    出发之日,黄晅终于赶到,雷远将他和贺松一齐招来,吩咐道:“岑坪是乐乡探入武陵的长臂,但这长臂所向,并不限于武陵。我希望通过这条长臂,来加强武陵、零陵甚至桂阳等地与荆北的联系;希望此地能够成为荆州西部的交通枢纽,而非一处单纯的军事堡垒。请二位善体此意,在岑坪好生经营。”

    贺松、黄晅一齐应是。

    待到雷远返回乐乡境内的时候,从一直在三河口留守的王延口中,听说了另一件事。原来就在雷远调集部曲南下的次日,赵云受玄德公所令,带领三百名精锐骑士,由公安赶到乐乡,一直驻扎在三河口营地中,随时准备南下接应。直到确认了黄盖收兵,雷远所部陆续返程,他才往公安复命去了。

    不得不说,玄德公真是仁厚之主。

    雷远回到乐乡以后,开始处置后继事项。。

    没过几天,由护荆蛮校尉发出,向荆州牧请求以岑坪为护荆蛮校尉治所的简牍便抵达公安。据说收到简牍之后,玄德公大为感慨,随即同意所请,并向各州郡行文宣布。根据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的建议,在行文之上,还严厉申斥了新任护荆蛮校尉的雷远雷续之未能善尽职责,以至于造成了规模如此巨大、损失如此惨重的蛮夷暴乱,并勒令其调动一切手段、尽快将之平定。

    左将军府内不少官员都认为,这绝对是雷远的无妄之灾。恐怕庐江雷氏在前任宗主病故的事情中,对军府的态度隐含逼迫,所以才会导致军府借机重责,以示警告吧。

    毕竟无论怎么想,雷远就任护荆蛮校尉才一个月罢了。这一个月里,且不谈对荆蛮的掌控力度如何,只说那乐乡大市,已经实实在在地给不少荆襄大族带来了好处。军府中的许多官员,因此都对庐江雷氏颇具善意。

    更不消说,荆州各地最近还有一种传言:这次荆蛮暴乱很有可能是东吴掀起的。就在暴动发起的那一天,东吴驻岑坪的守将周泰潜入乐乡,试图袭杀护荆蛮校尉雷远,这明摆着就是与蛮夷沆瀣一气了,至于为什么后来周泰又被蛮夷所杀……那可就说不清楚,狗咬狗究竟有何缘故,外人如何得知?

    这个说法一出现,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好像每隔几天,又会生出新的细节,将之更加完善。最终导致左将军府专门下令稽查妖言。

    随着稽查一板一眼地进行,明面上的传说是没有了,但暗地里会否愈演愈烈,着实说不清楚。

    好在终究事实胜于雄辩,没过多久,就不再有人相信荆蛮与东吴勾结了。皆因在武陵极具声望的蛮夷渠帅,自称五溪蛮王的沙摩柯号称纠合了蛮夷战士万余人,从充县和壶头山两路大举出击,沿途连破庄园坞壁,直取临沅。黄盖挥军迎战,虽然杀敌甚众,但因众寡不敌,不得不逐步撤退。蛮夷缘路徼战,一度威逼临沅城下。

    因为武陵蛮此番暴动的声势极大,荆州各地的蛮夷都有蠢蠢欲动之势。东吴赞军校尉鲁肃正在益阳公干,结果居然遭到了长沙蛮的袭击。若非黄盖带领精兵千人昼夜兼程赶来解救,鲁肃几乎不免。

    到了四月下旬的时候,这股子风潮不仅毫无停歇的迹象,竟还愈演愈烈,波及到了南郡。就连负责驻守夷陵的东吴大将甘宁,也向江陵连番发去急报,称有大股蛮夷聚集,意图攻掠城池。

    这可就不是小事。

    夷陵虽是小城,但此地对于东吴,对于周瑜的重要性,却远远超过荆南的武陵郡。

    自益州至荆州的交通,受千山万壑所阻,可供较大规模运输的,唯有蜀江水陆道。其中最险要的一段,便是后世所称的三峡,此时自西向东,分别名为广慈峡、巫峡和西陵峡,这三峡,莫不是高山重嶂、绝壁万仞之处,两岸道路崎岖难行。而水势更是纡曲奔涌,险恶之极。舟船航行此地,屡有败毁之灾。

    扼守西陵峡东段峡口的重镇,便是夷陵。

    建安十三年,曹军据荆州时,划分南郡枝江以西的五县为临江郡,治所设在夷陵,遣兵数百拒守。其后曹军败于赤壁,周郎领兵攻打江陵,为分曹军兵势,先派遣甘宁攻拔夷陵。江陵守将曹仁以数千人马来救,面对以千人死守的甘宁未能拿下,反而遭周郎督领众将击退,折损兵士过半、战马三百匹。

    此后,周郎以甘宁常驻夷陵。甘宁本是益州巴郡的豪族,少年时召合游侠少年群聚相随,即便州郡长吏也不敢得罪。虽壮年以后辗转荆扬,但在这片水域依然广有威望,因而不久便招降了益州军将袭肃,不仅兵力愈发强盛,还将势力向西延伸到了秭归和巫县等地。

第一百九十一章 甘宁

    观其形势,甘宁所部仿如周郎从江陵探出,直指大江尽头的一把利刃。

    这一年来,甘宁常常想起自己抛弃荆州刘表而投效吴侯时,提出那套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的宏图远略。甘宁并非有机鉴先识的智谋之士,但他亲历益、荆、扬三州,对山川形势、用兵之便有清楚的认识,绝非纸上谈兵者可及。故而这番话当时便令得吴侯大悦。

    后来甘宁又得知,周郎与鲁子敬此前曾为吴侯绸缪二分天下之策,其内容与自己的谋划多有相合。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赤壁战后,甘宁越来越得到周瑜的重用,赫然已成为南郡吴军的锋刃;他始终身处溯江而战的最前线,带着追随他多年的数百名子弟兵们不断向西。

    而当是时也,甘宁也顾盼自雄,仿佛重回益州就在指顾之间。

    快了,快了,很快就可以回到益州故土,让十六年前迫使我背景离乡的人跪在马前磕头求饶,让那些手上沾过锦帆少年之血的人后悔莫及。用他们的血来洗我的靴子,用他们的脖颈来磨刀!

    然而甘宁雄心勃勃的状态并没能维持多久,就在数月前,在刘备软硬兼施的求恳之下,周郎不得不让出南郡的江南部分,以供刘备在公安设置左将军府,安置络绎来投的荆州人。

    随即刘备便令张翼德领兵沿江西进,迅速占据了夷道、佷山等县,并以夷道为治所,设立宜都郡,赫然与甘宁形成了夹江对峙,共有蜀江水陆交通的局面。

    孙刘两家虽是联盟,但那只为共同应对曹军威胁罢了;在荆州内部,双方的对抗简直无一日停歇。为此,甘宁不得不集中精力来应对虎踞大江以南、兵力日趋雄厚的张飞所部,反倒是“渐规巴蜀”的计划,竟似被搁置了。

    接着就是现在这局面,蛮夷围城……甘宁情不自禁地向着城下猛啐了一口唾沫。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员眼中,蛮夷就只是蛮夷,只是纸面上的两个字,好像那就是一群无知无识,狂躁而粗野的动物。甘宁却清楚并非如此,他在荆益间的峡江地带往来多年,深悉蛮夷内情,知道蛮夷也有其独特的种落、组织、风俗,不同种落间,也有复杂而又分明的界限。

    比如此刻攻打夷陵的这批人,看他们的发式和衣着,很像是佷山蛮的余部……这些人此前被五溪蛮的首领沙摩柯打得几乎灭种,也不知道是靠了什么手段苟延残喘,居然又来到夷陵作死。

    这些人背后究竟站着谁?甘宁不敢确定。但他着实听说过,玄德公新设了护荆蛮校尉之职,而荆州掾属中的向朗、马良等人,也与荆蛮素有交情。

    更重要的是,蛮夷再怎么凶悍,毕竟惯常只在深山中出没。就算搜集点船只,至多强渡澧水、沅水;若非有人调动船队相助,怎么可能渡过滔滔大江?刘大耳朵!你须是天下英雄,做事能不能要点脸面!

    甘宁面沉似水。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确认眼前这些是佷山蛮,又待如何?难道还能就此行文左将军府,向玄德公讨要个说法吗?

    总之,这个眼前亏是吃定了。

    与此同时,三五个东吴将校陪着甘宁立在城头观看,俱都凌乱。

    对他们来说,这段时间的局势变化太过诡异,而种种私底下的传闻,又全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传闻说,荆南各地最近的麻烦事,诸如俘虏暴动、官吏逃亡、蛮夷起兵等等,都是出于东吴的煽动,意图以此削弱玄德公。又有传闻说,那些都是玄德公特意伪装的,其实正是玄德公指挥了荆蛮们的行动,甚至就连东吴大将周泰的死,也和玄德公相关。还有传闻讲,那是曹操派出的奸细兴风作浪,意图再度发起南征。

    最近还有一种说法更加耸人听闻,说的是周郎暗中策动荆蛮攻杀荆州各地文武,打算借机自立!

    对于这些纯粹的武人来说,要从这么多复杂的传言中分辨出真相,实在是太难了,还是先顾着眼前吧。

    这些蛮夷三天前突然出现在夷陵东部的虎牙山,兵力约莫两千余。之后的他们每天都会推进至夷陵城下,绕城呼喝威吓,像是一场武装游行。

    既然敌人来了,夷陵城的城防便不容侥幸。此时城外的建筑被推平了不少,各种木石之类建筑材料都被拖回城里堆积起来。数百名士卒和临时动员的百姓往来奔走着,挖掘壕沟、堆填箭台,构筑种种防御工事。

    城外那些建筑,码头、校场、房舍之类,都是近一两年来陆续兴造的,周郎与甘宁都有意将夷陵作为东吴西进益州的基地,因此各项设施规模甚盛,足以容纳大军。现在却损失得有点重了。

    夷陵城头,更多的守军来回奔忙,强弓硬弩、滚木礌石一一就位。这些倒是操练精熟的动作,甘宁的部下们有条不紊地执行下去,并不须多做督促。

    “蛮人虽众,但阵列松散,部伍毫无约束。将军,趁他们立足未稳,我领三百精兵出击,必能痛杀他们一场,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说话的正是甘宁的副将袭肃,他也在是荆益边境扎根多年的宿将,对于应付蛮人的侵袭,具备丰富经验。

    甘宁知道袭肃说的没错,但他眺望着由远方一队队涌来的蛮夷,沉吟不答。

    眼前的蛮人们绾发垂髻、着五色艳丽之服,挥舞着手中刀剑,闹哄哄地过来,闹哄哄地又过去,就像是一群群色彩斑斓的虫豸在地面上翻滚前进。袭肃的胆勇还是欠缺了点。对付这样的乌合之众,哪里用得着三百精兵?

    我甘兴霸只要两百……不,只要一百精兵,东向杀入,西向杀出,一战就可将之粉碎。过程中但凡喘口大气,就算我输了!

    甘宁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知道自己的体魄无法和年少时相比,曾经的钢筋铁骨久历风霜侵袭,已经开始锈蚀。但从益州、到荆州、再到扬州,数十年的恶战、无数次尸山血海中淌出生路的经历,使他磨炼出了野兽般的战场嗅觉。不需要瞻前顾后,不需要仔细分析,他就是能赢。

    问题是,有没有必要这样做?甘宁抬眼向西,眺望着那仿佛遮天蔽日的重重群山。荆州益州之间的往来,必须仰赖狭窄的蜀江水陆道;而这段道路的南北两侧,全都是蛮夷所据的穷山恶水。在此情势下,双方相安无事最好,一旦敌对,这些蛮夷会给入蜀大计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甘宁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也很清楚周郎需要什么。他坚信一切都应该为了最终的目标,而不能在无关的琐事上浪费精力。

    “先不要急于作战,等一等。”甘宁用关节粗大的手掌一下下砰砰拍打着墙头,借以排解心中鼓荡着的斗志。多年不辍的习武锻炼,使他的手掌上遍布着茧子,就像钢铁一样坚硬;拍在墙头,哪怕并未用力,也有砖石的碎屑簌簌落下:“周边蛮夷向来与我们没有牵扯,此番突然来袭,一定别有内情。我已令人急报江陵,先看看周郎那边,有什么说法。”

    袭肃想了想:“也可,那就让他们嚣张数日。”

    与此同时,江陵城中。

    周瑜半真半假地恼怒着,将甘宁的军报扔在案几上:“甘兴霸这厮,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第一百九十二章 幻想

    厅堂里一片寂静。

    周瑜年方二十就与讨逆将军并辔纵横于江左,到如今十数年了,从来都被认为是雄武善战的名将;而他举手投足间,又总是那么风神朗彻,气度雍容。当代的名将中,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周郎这样兼美于文武二途了。所以江东人,才日常称之为“周郎”,仿佛每一次称呼,都是在赞扬。

    可最近这数月里,不少亲近的僚属都觉得周郎较之往常渐有不同。一方面显得慵懒了些,将越来越多的事务放手给了部下们,而本人常常整日都不离太守府;另一方面,他又往往显得焦躁不安。虽然他从来都掩饰得很好,但终究还是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便如此刻。

    甘兴霸是东吴诸将中的异类。他是益州人,从江夏黄祖处倒戈而来,出身就大不同与他人,兼且性格粗猛暴躁,又喜好炫耀豪奢,素来人缘极差。甚至就连吴侯背地里都有抱怨,只因斗将难得,才刻意优容。但周瑜一向都特别尊重甘宁,不仅仅愿意听取他对荆州、益州等地局势的分析,更将之真正作为部下的重将看待,使之与吕蒙二人并为南郡吴军的支柱。

    放在平时,哪怕甘宁隔三差五有些出格的行为,周瑜从来都不会当众说什么重话,更不用说以这般轻蔑语气斥责了。虽说这斥责有些戏谑的成分,但在场众人似乎又感觉到,其中的恼怒隐约是真。

    这样的周郎,让众人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每个人习惯性地把视线投向坐在周郎下首的功曹庞统。

    一个多月前,庞统以家中有事的名义向周瑜请假,并将政务移交给了同僚们,直到昨日才返回江陵。众人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家中事务显然很是棘手,以至于庞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沮丧。

    有几个特别机敏的吏员还注意到了,庞统今日重新入值,但周郎对他却有些冷淡。难道以庞士元的才能,也会办出令周郎不快的事来?

    庞统感觉得出周瑜的态度,他是极度聪明的人,自然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一向以来,周瑜都将庞统作为主要的助手,但双方在处事观点和手段上,并不完全相容。就像现在的局面,周瑜本人对盘踞荆南的玄德公并无办法,所以庞统才亲身犯险,试图扰乱荆南的局势,想籍此为周瑜创造可趁之机。

    但襄阳庞氏的根基再深厚、人脉再庞杂,自己身为区区一个功曹,能调动多少资源?能做到什么程度?这把野火现在居然烧到了南郡和武陵,还赔上了周幼平的性命,这或多或少出于左将军府的推波助澜,难道能够归咎于我庞士元吗?

    何况,此番如果做成了,在吴侯面前,功劳是周郎的。那么,做不成的话,难道就成了南郡功曹擅自行事?

    庞统喟然叹息。

    他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选择是不是就错了?东吴在赤壁之后的煊赫威风,使得庞统义无反顾地奔赴江陵,希望能够在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扩张、大踏步进取中展现毕生所学,可现实却与自己当时的猜测大相径庭,太让人沮丧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环视这座位于南郡太守府中的正堂。他有些恍惚地想,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呢?

    抬起头,却正正地撞上众人期盼的视线。

    我竟然走神了。庞统自失一笑,旋即打起了精神。身为郡中长吏,这种时候,还非得我出面不可。

    没错,此前自己的谋划,并未能取得意料中的作用,反倒引发了孙刘两家后继不断的纷争。但如果因此担心自己的前途地位,那大可不必。眼下这南郡城中,能够与周郎在谋略上彼此砥砺的,唯有我庞士元而已。周郎如果斥退自己,难道要和吕蒙、凌统之流武夫商议局势吗?

    眼前周郎烦心的,只是甘宁来书抱怨,此小事尔。

    他展袖起身,大摇大摆地来到周瑜身前,也不施礼,抬手便取了几上军报来看。

    略扫了一眼,他便笑了起来:“佷山蛮?哈哈,哈哈……甘兴霸驻守夷陵,麾下有精兵一千五百。以甘将军之勇力,就算益州刘璋倾众来攻,都不会动摇分毫。如今一群蛮夷鼓噪威吓,就让他如此紧张,其意恐怕不在蛮夷吧?”

    或许因为天气猛然燥热的关系,这几天周瑜的精神明显好了些,不再一味地畏寒,脸上也有了久违的血色。听得庞统的言语,周瑜颔首道:

    “甘兴霸的心意,我岂会不知?这些年来,他日思夜想的,就是领兵杀回益州,报仇雪恨。七百里三峡水道,是他的家乡,是他经营了半辈子的地方,也是他将为吴侯建功立业的关键之处。所以,他并不在乎荆州如何,却不愿意看到荆州的乱局延伸到峡江地带,影响到他在此地的安排布置。”

    周瑜是温润君子,虽不满庞统的态度,却不会因此而恶言相向,反而语气平和地继续解释:

    “此番,荆蛮虽受刘备的诱引北上,却围夷陵而不攻,显然并无意与甘兴霸真正对抗,而甘兴霸也不愿意与千山万壑中的蛮人为敌。士元,他这火急军报,是紧张给我们看的。他是在敲打我们,让我们莫要再折腾了,尽快安定局势,我们的目标,该是益州啊……”

    庞统皱眉:“荆州未定,何以伐蜀?甘兴霸的要求,未免太过分了点。”

    周瑜适才显得焦躁,这会儿却已调整过来。他微笑道:“此公素来如此,一腔子梗脾气上来了,连张昭张子布的脸面都不顾。敲打我们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则……”

    周瑜舒展腰身,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跪坐在席,用手肘压着案几,将身体趋向庞统:“然则,夷陵重镇,不能不稳,我们总得给甘兴霸一个说法。士元,你可有什么应对的策略?”

    庞统避过周瑜极具威势的眼神,连挥小扇,仰天打了个哈哈:“策略自然是有的,我有上中下三策,端看……”

    “我要一劳永逸,不容刘备反制的策略。”周瑜紧接着道。

    庞统沉默了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智谋之士,不是谄媚小人,不会在这上头敷衍虚饰。很明显,无论庞统如何努力,都阻止不了玄德公在荆南的根基越来越稳固,势力范围越来越扩张,而周郎所施加于荆南的钳制,已经越来越松散、越来越无力。

    莫说是甘宁所据的夷陵了,哪怕武陵、南郡、江夏这三个大郡,甚至长沙北部那几个县,都会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玄德公的不断渗透。长远来看,孙刘两家之间只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绝不会有什么一劳永逸的策略。

    周公瑾啊周公瑾,在这上头,你又何必抱有幻想呢?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实力

    周瑜看看庞统。他当然知道没有这样的办法,庞士元也知道。

    他对庞士元的不满就在于此,此前江陵与公安之间虽然彼此顾忌,互相防备,但大体来说,处于引而不发的状态。哪怕周郎和玄德公各自给吴侯书信攻讦抱怨,总还稍有克制。

    但是,自从庞统轻率地掀起了两家对抗,由孱陵、桂阳而至零陵、夷陵,引发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早前周瑜允许庞统放手操作,是因为相信庞统此行会有分寸,会将之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但结果呢?

    初时鲁子敬传书急报,吴侯得知周幼平的死讯之后极其悲伤,以至于哀哭许久,甚至还一度打算亲往荆州一行,被鲁子敬苦劝方止。前日里自己又接到吴侯专门来书,虽然言辞委婉,却勒令一定要搞清楚,这场风波究竟由何而起;而周幼平的死亡,究竟该有谁来负责……这又该怎么回复?

    周瑜有些后悔,但他也明白,不能全部归咎于庞统。情势很明显,之所以如此,并非周瑜不尽力,也并非庞统的手段有何不逮,问题就在刘备在荆州耕耘多年,影响力太强。

    周瑜轻声叹气:“过去数月里,渡江投奔刘备的南郡百姓,无虑两三万人;其中可堪为官为吏的士子,至少两百余。我任南郡太守以来,不曾苛待谁人,也能礼贤下士、安抚百姓,可他们仍旧络绎不绝地弃江陵而取公安。刘备如此深得人心,其在荆州的治理,真的难以撼动……”

    庞统待要说什么,被周瑜用坚决的手势阻止了:“罢了,甘兴霸的想法没有错。我们和刘备,没必要用这种小伎俩互相折腾下去。”

    “……是。”庞统把军报放回原处,躬身后退。

    周瑜很少表现出这样无奈的状态,既然他已决定了,庞统便只能理解。

    周瑜出身于庐江名族,家中两代长辈官至太尉,自己又资貌超群,自渡江来广受倾心,但周郎的魅力在荆州却完全没有施展的余地。

    江东孙氏与荆州的嫌隙太深了:孙破虏曾在中平六年时逼杀荆州刺史王睿、威吓江陵吏民;又曾在初平三年围攻襄阳。而吴侯本人,自从建安八年起三次挥军进攻江夏,屠戮军士百姓数以万计,又多次入寇长沙、桂阳郡县烧杀。在荆州人眼里,江东是毫无疑问的敌人;双方多年积累下来的恶意,根本不是周瑜这上任半载的南郡太守所能弥合。

    其实莫说周郎无能为力,便是出身于荆襄冠族的庞统,对此同样没有太好的办法。这数月里庞统也多次试图拔擢人才为江东所用,但一江之隔的那位玄德公在荆州实在太有号召力,哪怕庞统以月旦评的形式竭力称述本郡士人,也未能延揽到几位同僚。反倒是有人拿着庞统所作的称述赞誉,转头就一叶扁舟直放江南,径奔左将军府求官!

    正在庞统恼恨的时候,周瑜果然也想到此事。他问道:“士元,我记得此前你曾以臧否人伦的名义召集南郡士人,加以称述。那些人里面,有可用的么?即便才能逊色些,或许也可用大吏之位延揽,以收千金马骨的效果?”

    庞统叹气:“本以为拔十失五,犹得其半。然而他们徒然参与人伦,却无出仕之意,甚至……甚至就连我的弟弟庞林,此前也拒绝延揽,往公安投玄德公去了。”

    身后的僚属中,传来隐约窃笑。

    周瑜平静地扫视了一眼,窃笑声又消失了,每个人都板正严肃地做着自己的事。

    周瑜安慰庞统几句,随即继续正常的文书批复。两人不再言语,其余僚属也不说话,室内只有一份份书卷被展开合起的轻微哗哗声。

    过了片刻,窗外忽然传来雨声。

    周瑜抬头,看到原本缠绕着荆山的缕缕白云已经层叠遮蔽了阳光,变成青黑色。而洒落下来的滂沱雨水,密集地打在屋顶上,顺着瓦当向下倾泻。他担心靠近窗边的心爱古琴会被淋湿,于是连忙起身,合起半扇窗扉。

    因为起身的缘故,他又看到楼宇以外的步道上,有一队士卒披着斗篷,手持刀枪冒雨往来巡逻,哗哗的雨声中,可以听到军官有力地唤着口令,指挥士卒们走到步道尽头,打了个弯,离开视线范围。

    周瑜忽然打了个寒战,有冷汗从鬓角渗出来。他不以为意地抹去汗水,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与孙伯符并骑南渡的经历。

    那也是个连绵雨落的时节,也是那么冷。当时两人所领虽不过士卒千余,战马数十匹,却满怀豪情,绝无畏惧,绝无犹豫。趁着大雨,自己与孙伯符引兵急进,只用五日,就攻克横江、当利,尽夺军资。随后起舟师渡江,转战秣陵、湖孰、江乘、曲阿,所向披靡。

    当时江东大族多与刘繇、王朗等辈勾结,各保岩阻、意图长久对抗。然而在孙伯符势如疾风烈火的侵攻之下,他们终究也只能俯首称臣。孙伯符平定江东六郡,前后用时不过一年而已。此后伯符离世,吴侯继任尊位,才着手对他们加以怀柔,十载后的今日,江东士人大都拥戴吴侯,已无对抗的念头和实力。

    为何会如此?当然要归功于吴侯举贤任能,使其各尽其心的努力;但其前提,还是孙伯符决机争衡所打下的基础。

    周瑜不禁仰天叹气。年轻时候行事未免仓猝激烈,缺乏全局的考量,但也正因为这种敢于跃马横枪、与一切敌人厮杀搏命的进取之心,才能在一年间奠定东南的帝王基业。

    如今的东吴,实力强盛数倍于当时,自赤壁战后,更隐约取得天下鼎足的地位。但包括自己在内的文武高官们,却失去了当时那种不懈进取的气势,变得前怕狼,后怕虎,总想着以最小的代价、最安全的方式获得利益。大江上游便是那天府之国,可自己却为了区区荆南四郡而操心,前后费了多少心机?筹划了多少策略?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谋划,又能换来什么呢?

    曹孟德曾在滔滔大江上赋诗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感叹的,是时光易逝而雄心壮志尚未实现的烦恼。而周瑜本人,何尝没有这样的感叹。天下如此广大,而主公的恢弘事业,才刚刚踏出第一步而已。此是不进则退之时,怎么能蜷缩在区区南郡瞻前顾后,计算这些蝇头小利?

    在这个乱世中,能够凭籍的唯有实力,能够压服人心的也唯有实力。如果放弃了实力上的巨大优势,徒然以己之短,来应对刘备之长,这完全是浪费时间。接下去,周瑜要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而与此同时,庞统却有些神不守舍。

    他想到了自己在乐乡县看到的一些事……要不要告诉周瑜?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兴隆

    或许是因为荆州的雨季将要到来,纵横于广袤原野间的溪水河流和湖泊,渐渐涨水,有些直接承接了荆州西部大山中的来水,率先开始泛滥,如亿万年来的惯例,开始奔涌咆哮,肆意倾泻。这种环境下,无论兵力调动,还是商旅往来,甚至某些担负特殊任务的人,都不方便上路了。

    于是,荆州的乱局就此慢慢平歇。

    此前玄德公一度亲至孱陵软硬兼施,终于重新控制了躁动不安的曹军降众,并且将之原有的建制完全打散,彻底与荆州各部融为一体。

    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与老将黄忠南下长沙、零陵两地清缴山贼,所经之处,如汤沃雪。

    而桂阳官吏缺失、士民人心惶惶的状况,则有前荆州治中从事、新任桂阳太守的廖立出面解决。廖立在荆州年轻士人中素有名望,又极具行政方面的才干,很快就重建桂阳郡府,稳住了局面。

    在南郡那边,甘宁为了自己的伐蜀大计,对那些土鸡瓦犬般的佷山蛮忍气吞声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这批恶客陆续退走。然而没过多久,居然连宜城西山鄢、沔二谷一带的柤中蛮也有异动。那或许和驻守襄阳的曹操麾下折冲将军乐进有关,周郎立即遣吕蒙率军,将之击退,由此引发了两军的大规模对峙,前后一个多月才各自收兵。

    相比而言,在武陵的黄公覆就有些艰难。在与沙摩柯和他的盟友们鏖战数回以后,虽然以临沅、汉寿、沅南等城池为中心的直接控制区域并未动摇,但这片区域以外,原本依靠各地的蛮夷酋长维持名义掌控的广袤区域,已经陷入了群魔乱舞。也就是说,黄盖所控制的武陵郡越来越像是沿着沅水的一条细线。这情形引起了黄盖的极大忧虑,有传闻说,这位久经沙场因此抱恙不起,似乎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距离公安城不远的乐乡县,注意到了庐江雷氏这个新来荆州,却很快站稳脚跟的有力宗族。某些消息灵通的士人们开始传说,那位身居乐乡的护荆蛮校尉,才是推动荆蛮暴乱、迫得南郡、武陵两地狼狈不堪的幕后指使之人。那个在武陵横冲直撞的蛮王沙摩柯,只不过是护荆蛮校尉放出的一条恶狗罢了。

    这个传闻已经很接近真实了。可惜这段时日里,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传言实在太多。对此,有的人根本不信,有的人虽然信了,却不愿意节外生枝地大加宣扬,只隐晦地提示身边人,不要轻易招惹庐江雷氏。这个传闻最终也只是传闻而已,并未能掀起什么特别的浪花来。

    五月上旬开始,雷远忽然发现乐乡县南北两面的邻居们都在忙着关注各自境内,玄德公也没有什么新的任务颁下,于是正好趁着这份闲暇,有条不紊地做一些早已安排好的事。

    这一日,雷远带着扈从和本部骑队,浩浩荡荡地从县城出发,再度来到乐乡大市。

    初夏的时候,原野就像是一片绿色的大毯,阵阵暖风从南向北吹拂,所到之处,吹动了苍郁的林木和淙淙河水,就像是毯上流动的深色和暗色花纹。

    久经战乱的荆州各地,多的是这样的旷野,少的是人烟、是城池和乡里阡陌。所以,在短短一两个月内从无到有地矗立在原野中的乐乡大市,就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

    这个市集最初建立的时候,不少人觉得雷远未免好大喜功,区区一个县里的市集,也敢号称大市,还圈了这么大块的地皮出来……倒不是心疼地皮,整个荆州都是地多人少,土地根本不值钱。问题是圈着大市的栅栏、门楼、大市里鳞次栉比的建筑,大市外连通官道的平整道路,那可都是大工程,都得动用上千人才能办成。终究只是和荆蛮做点生意而已,至于费这么大力气吗?

    现在看来,大市不愧是大市。

    在这个庞大的市场中交易,汉家商队避免了深入到危险的蛮荒之境,不会遭逢意料之外的损失;而蛮部也避免了无良商人恶意盘剥的可能,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

    好处还不止于此。

    市场中近百名市吏轮班值守,全程稽查管理,随时响应买卖各方的请求,严厉打不法行为,保障交易秩序;规模宏大的堆场和仓库,使得物资能够安心存储、快速周转交割;更不要提大市以外的诸多设施了,有四通八达的开阔道路,有粗具规模的水路码头,还有大市外围不断兴建的各种宅院。

    这些宅院并非庐江雷氏的手笔,而是蒋琬带着县中民伕赶工的结果。完成以后,许多商队租赁这些宅院,或者当做备用的仓库,或者开设酒肆、邸店,随之又延伸出各种生意。蒋琬下属的吏员们一方面以地主的身份坐地收钱,一方面以县衙身份出面收税,每日都乐得合不拢嘴。

    虽说上个月周泰在此突袭雷远,一度造成了恐慌,可没过几天,愈来愈多的行商和荆蛮渠帅们来到这里,整个大市的气氛从最初的热烈,渐渐往狂热的方向发展。

    雷远本人对这处大市的态度是很谨慎的。他兴建大市,最初的目的只是想籍此拉拢亲近己方的荆蛮渠帅而已,倒没想过建起以后就能大赚特赚。但他没料到的是:荆蛮大概是穷得太久了,他们对财富的概念与汉人有些不同。

    几名在大市中取得铺面的渠帅回到零陵以后,得意洋洋地宣传了一通,很快就在蛮部中引起了轰动。毕竟,这可是一座真正的大市,是有汉家的护荆蛮校尉和五溪蛮王双方担保,能够安心交易的大市!

    迁陵、酉阳那边的蛮部有人来了;充县、溇中的蛮部也有人来;佷山蛮部也来了,还请动了督领秭归、夷道、巫山等地军民事的向朗出面,请雷远予以照顾;甚至西面大山更深处的賨人部落,也有人来此探看。

    与之对应的,则是荆南各地的汉家大族闻风而动。就连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也关注着这座大市的发展,他的得力助手马良已经在大市中常驻了十几日,仔仔细细地记录了许多要点。据说,左将军府想依照这个模板,在湘水沿线设立面向交州的市集,进而与玄德公的老朋友、苍梧太守吴巨加强联系。

    可惜随着雨季到来,乐乡大市生意兴隆的状态将要告一段落。

    今天,有一场规模特别巨大的交易要在这里进行。这场交易完成之后,整个市集将会偃旗息鼓,直到秋冬时分再次开启。此时此刻,大市周边弥漫着有些凄凉,又有些紧张的气氛。皆因这场交易的对象,是沙摩柯过去两个月来,在规模不断增大的战争中掠夺来的汉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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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