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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乡(二)

    那自然是好的。齐五有些雀跃地连声答应。

    当下他留了同伴继续修理木屋,自己殷勤引路,与雷远一起下山。

    樊宏在山道尽处设了个哨卡值守,眼看雷远要去巡查乡里,他也陪同。

    庐江雷氏在乐乡广设坞、围,分屯百姓和兵力,用的仍然是在灊山时的故技。每一处围子,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据点,依托地形掩护、拥有基本自保能力。一旦有警,屯民们无须考虑其它,直接收缩入围守备,将原野完全让出。而有营司马坐镇、有一营兵力配备的坞壁,则负责多个围子的安全保障,拥有出兵野战的能力。

    在大岭脚下的这个围子,就是雷氏宗族在乐乡县设置的诸围之一,负责这个围子安全的营司马是贺松,他的驻地距离这个围子大概十里。在贺松的守备范围内,有规模近似的六个围子,贺松按照它们相对于坞壁的方向命名,于是这个围子就成了“西围”,干脆利落的很。樊宏等扈从平时就住在西围。

    雷远记得上次来到此地的景象,此时再来,果然大不相同了。西围周边远近各处,有不少百姓正弯着腰拾掇田地,较远处与林地相接的地方,还有些人聚集着,应该是在伐木。走到近处,只见外圈的长墙已经初具规模,顺着山坡的地势高低起伏,蜿蜒如长蛇一般。越过长墙,可见围子里的屋宇院落。

    此地早年应当聚集村民甚多,屋宇院落连绵,有很多还是坍塌着的,没有被利用起来。但是围子内外的道路已经修缮,地面平整,打扫得十分洁净,几乎连杂草也无。可以看得出,百姓们对这处新家园确实极其爱护。

    雷远等人沿着道路进入围子里,一时却看见许多人都往围子的另一头跑。

    “怎么回事?”雷远皱起眉头,感觉自家成了前世里为非作歹的衙内,一人就能吓走满街的百姓良民。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我这几日都在山上,哪里得来如此的坏名声?莫非是樊宏等人仗势欺人?

    他下意识地就瞪了樊宏一眼。

    樊宏满脸茫然,雷远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好在齐五想起缘由:“此前宋管事说,这几日会有大匠来安装翻车,或许大家都看热闹去了吧。”

    “翻车?”

    “正是翻车。”齐五连连点头:“前几日宗族里有通报下来,将为有需要的围屯安装翻车,倒不曾想今天就来了。”

    正说到这里,雷远身边的一座宅院大门被“砰”地猛推开。有个孩子大喊一声:“看龙骨去喽!”,随即低头向前猛冲。这孩子实在莽撞,奔跑时全不看路的,于是正正地撞进雷远怀里,将他撞了个趔趄。

    雷远忙去看时,只见到撞进怀里的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这孩子捂着自己额头,抬眼看看雷远,再看看他身边的随从人等,顿时吓了一跳,掉头又跑回屋里去。大概因为有些害怕,被门槛绊了一下,顿时摔了个跟头。

    一行人无不大笑。

    看来确实是翻车运来了。翻车的木槽与刮板的形状有似传说中的龙骨,所以通常也被百姓们称为龙骨水车。当世缺乏娱乐项目,观看此物的运行,对孩子来说便是顶有趣的消遣。

    乐乡的地形有山、有水、也有开阔平地。但这些平地有许多都不能用于农耕,皆因乐乡靠近大江斗折之处,每年夏季常有大水漫溢。此前雷远与关平刘封等人射猎的湖泊,便是江水浸灌的结果。所以各处耕地通常都选在地势稍高的台地或缓坡,或引山泉灌溉,或以人力取水。翻车便是这种环境下最好用的人力提水器械,只要踩踏拐木,便可以将水提升至三四尺以上的高处。

    这两个月以来,徐简等大匠不仅要建造各处军事设施和城池建筑,也保留了相当人手为各地的屯民制造农耕所需器械。此前春耕时候,紧急赶制成的三脚耧车,也就是播种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看来,最近这些日子里,大量制造翻车也已被提上日程。

    雷远此前忙于军政方面的要紧事务,这些都是辛彬在操办。

    辛彬和周虎这两个地位较高的大管事,如今已有了比较清晰的职能划分,周虎主要负责各处坞堡、围屯的日常运转,而辛彬的精力集中于宗族中枢事务,另外也负责管理耕牛、农具等物资和蛮夷奴隶的调动、分配和使用。

    “走,我们去看看翻车。”雷远举步向前。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指了指那坐在门槛内抹泪的孩子:“这娃儿不是要看龙骨么,带着同去。”

    几个扈从便嘻嘻哈哈地牵了孩子出来。

    他们在这围子里驻扎了数日,围子里几百号人都认得他们戎服甲衣的装扮,知道他们是自家宗族部曲中的精锐。那孩子起初紧张,被逗了几句之后,居然就跟出来了。

    随即那一户里的主人也跟了来。此刻雷远用一件灰色宽袍遮住了斩衰重服,看起来打扮也寻常;但四周有扈从环绕着,还有围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齐五小心陪侍,那主人便知是贵人来此。他也不敢过来牵自家孩子,只陪着笑,不远不近地随在后头。

    樊宏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适才冲出来的时候大吼大叫,很是勇猛,这会儿却腼腆微笑着,不肯说,眼睛滴溜溜地看看队列后头的自家长辈。

    樊宏威吓道:“你不说,我可就打你了!”

    那孩子“呸”了一声,表示并不屈服。

    雷远与齐五走在队列最前头,听着樊宏与那孩子打趣,不禁莞尔。

    一行人从围子正中的道路穿行,片刻就从西门到了东门处。

    站在东门外的台阶前,正可以看到两百步开外的一处山溪之侧,有百数十人围拢着观看,时不时地冒出几声惊叹。

    十余名匠人正配合着安装翻车,大约两丈长的木槽已经拼接完毕了,一头浸在了水里,轮轴也安置妥当;木槽的另一头搁在木架上固定着,匠人们正在安装一个与拐木相连的大轮轴。

    有一次已经安装成功,一个胖大匠人登上木架踩了几脚,看起来运转如飞。于是观者们齐声欢呼。但是大概发现轮轴并未很好匹配,匠人们又把轮轴拆了下来继续调试,观者们又齐声叹息。

    借着晴朗天色,雷远看到了徐简也在匠人之中,正暴躁地和同伴解释着什么。

    这时候雷远不便打扰,于是随口向齐五说了一句:“可惜这溪流规模略小了些,否则就可以装个水轮车,不仅水量更大,踏车的人力也可省下了。”

    “水轮车是何物?”齐五反问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下乡(三)

    雷远皱眉思忖半晌,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清,容我细思。”

    他在灊山时就知道,此世的农业水平发展处在总体落后的状态。本地许多百姓至今仍以刀耕火种,如齐五这样来自中原地区、有经验的老农,放在荆南就是神仙也似的人物。

    而各种农业器械的传播与运用,更是艰难。由于普通黎民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财力来进行器械的改进与研究,所以这方面的一切进展,几乎都掌握在地方豪族手中;而豪族又敝帚自珍,不愿分享所掌握的技术。再加上传播媒介的缺乏,战乱或者意外因素的影响,使得一些原理极其便捷的工具,都未能获得应用。

    便如雷远口中的水轮车。他甚至不知道此物的正式名称究竟是什么,之所以随口说出水轮车三字,只是因为自己前世在屏幕上见到过被水流推动的矗立水轮罢了。这种设备几乎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术支撑,完全是当代的工匠能够完成的。但齐五竟然听都没听说过。

    好吧,自从来到此世,自己无论军政两途都没什么成果,难道最终要以一个发明家的身份流传后世?雷远不禁苦笑。

    但他毕竟对此物的印象很是薄弱了,只记得大概的结构。似乎是用一个支架撑起水轮,水轮的底部没在河边水中,当水流推动水轮旋转的时候,安装在水轮边的水桶就依次戽水……

    提起的水是怎么倾倒出来的呢?木桶舀满了以后,难道还要一个人在旁等着,将水倒出来?不对吧?雷远向齐五招了招手,想要询讨论下细节,却又发觉不知如何说起。

    于是他道:“没什么,让我再想想。”

    他皱起眉头陷入深思,时不时挥手在空中比划几下,想让自己回忆得更清晰些。

    片刻之后,身边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雷远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撞入自己怀里的孩子。这孩子满头的汗水,仿佛刚从哪里跑了个来回,再看他手里,居然捧着厚厚一叠竹版,竹版上还放着笔墨等物。

    雷远的目光注视下来,这孩子脸色微红,却依旧捧着笔墨竹版,有模有样地躬身施礼,鼓起勇气道:“宗主,哪怕一时并不明了,也请写在版牍上。只要多写,就会越来越明白。”

    “哈哈……”雷远不禁笑了起来。

    他半弯下腰,一边从孩子手中接过笔墨竹版等物,一边问道:“你为什么唤我宗主?”

    “他们都是宗主的扈从,宗主的扈从们跟随的,自然就是宗主了。”孩子指了指樊宏等人道。

    可能是因为雷远衣着简朴,与齐五谈话时又和颜悦色,没有丝毫贵人的骄矜之态,因此这孩子并不很紧张。当然,他一定清楚庐江雷氏宗主的地位,要不然,也不会这般逢迎了。不过他年纪毕竟幼小,言辞还很拙朴,就算过于殷勤了一些,也不令人生厌。

    “倒也聪明。”雷远颔首:“你又怎么知道我在想事?”

    “宗主的表情,与我记不得文章时一般;我再这样下去,大父就要喝骂了。”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樊宏等扈从在稍远处已经笑得不行,那家的长辈慌忙要来阻止,几个扈从们笑着连拉带拽,将他请到稍远处去了。

    雷远又问:“这些笔墨都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只要多写就会越来越明白?”

    孩子答道:“这些是大父教我们练字时使用的版牍,想来宗主用得着这些。至于那道理,也是大父所教诲的。”

    齐五在一旁解释道:“这娃儿的大父,姓阎,唤做阎章……就是站在墙角那位……他是随我们一同从庐江来的读书人,但祖籍是南郡,因而在此地言语交流比较便利些,如今担任了负责左近乡里的学官。这娃儿名叫阎宇,今年八岁,甚是聪明,我们围子里的老少都认得他。”

    雷远点了点头:“原来是有家学渊源,怪不得反应敏锐。”

    难得与稚气未脱的孩子说几句,让雷远觉得很有趣味。他不急着想象那水轮车的样子,先找了块平整的地面,将这些物品一一放置开来:“那这些笔墨版牍,就暂且借我使用,代我多谢你的大父,此事若成,我记他一个功劳……对了,你家中还有别的大人么?”

    阎宇蹲在雷远身边,替雷远把笔墨和研石摆得横平竖直,随口道:“没有啦,除了大父,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雷远皱眉。

    “嗯,全都死了。早几个月前,嗯,去年秋天吧,有打仗的将军带着许多兵,从我们里经过,勒令家父随军为乡导。家父不愿意,然后当场就被杀死了,脑袋还被割了带走,找不到啦。”

    阎宇坦然说起自家的遭遇,并不显得悲伤,大概是见多了身周一般境遇的同伴们,已然习以为常:“后来我们就往山里逃跑,可是路上粮食就不够吃,大家都饿。母亲去挖野菜,再也没回来。听人说,秋天的熊特别凶恶,她应该是被熊吃了。”

    “山里?是灊山么?”雷远问道。

    “是啊,正是灊山。当时都说,到了灊山里头就有活路,可是往灊山去的路上就死了好多人。好在管事们在山里发粮食,他们都是庐江雷氏的管事,都是善良之人。不过大家每天都要爬山,山路太难走了。我的一个兄长,一个弟弟,都失足摔到山崖下,摔死了。”

    雷远默然片刻,他忽然觉得压抑。

    樊宏紧步上前一些,干笑道:“这娃儿的经历,倒是和含章有些相似。”

    雷远瞥了樊宏一眼。怎么会相似?李贞的家人长辈,早就已经没于战乱了,只剩下一个李孚,是不愿意承受迁徙之苦,主动放弃了随雷远一同撤离的机会。而眼前这个叫阎宇的孩子……他的母亲和两个兄弟,几乎都是在响应庐江雷氏、撤往灊山以南的过程中离世的。

    庐江雷氏以躲避暴虐的曹军为号召,挟裹大批百姓随同南下,然而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究竟是随同南下更安全,还是留在当地、与曹军合作反而会有条活路?恐怕谁也不知道。庐江雷氏、包括雷远本人所谓的爱民,归根结底,依然是从维护自身的实力出发。

    雷远一直都明白这一点,他也因此对百姓们怀抱内疚,愿意尽力使治下百姓们生活的好些。

    阎宇看了看雷远:“宗主你要开始写了吗?我去取些水来研墨?”

    雷远向着孩子笑了笑,把研板拿在手里:“我们同去取水。”

    走了几步,他道:“既然到了荆州,大家总可以过几年安稳日子的。”

    “是啊。”阎宇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跟着雷远往下方靠近溪流处去,一路上又道:“如果真有几年安稳日子,我就可以结亲。结亲以后就生娃儿,只要娃儿够多,就不怕没人照顾大父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下乡(完)

    “好主意!”雷远拍了拍阎宇的肩膀。

    两人来到溪边取了水又回来。

    雷远凭着印象,在竹版上画了简单的图样。接下去究竟如何将之化为实物,就得匠人去操心了。

    这时候,原在研究翻车的本地管事宋水和徐简等人发现了雷远在此,慌忙登上坡地拜见。雷远随即细细询问了近期的事务。

    宋水当场为雷远指示说明,哪里是最早恢复的熟田,哪里是新开辟的田亩,哪里是预备引水的沟渠,哪里是预留出来种植桑柘的高地,另外还有几处地势更高的小块空地,是特地留给齐五用来种橘树的。

    对百姓来说,抵达乐乡的头两个月是最忙碌的。当时那些依附百姓们,几乎已经被雷远驱策到了极限。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需要为主家提供无休止的劳役。除了田地以外,举凡道路、堤坝、桥梁、城池、营寨莫不是百姓们辛苦劳作而来。有时候雷远甚至怀疑,若换到某个太平盛世,大概已经够得上官逼民反。

    但现在是乱世,百姓们能够活命就很好了,哪有奢求的余地。站在雷远的角度,又能怎么样呢?他必须首先确保庐江雷氏的安全,确保自己牢牢地掌握这片土地,然后才谈得上其它。

    好在一二月开了个好头,进入三月以后,各方面的事情都上了正轨。既然所有人都已经安顿下来,并且重新纳入了农业生产的组织之中,那么百姓们也可以稍许喘息了。诸如桑麻果木的种植、沟渠水利的兴修之类,只要按部就班的一点点追加即可。

    虽然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但每做一点,每个人也就更安心一点,这里就似乎距离所有人心目中的那个家园更近一点。

    勉励了宋水几句,雷远便离开西围。樊宏等扈从牵马跟上,随他继续沿着道路巡查。

    雷氏宗族的坞堡、庄园,与寻常百姓们的乡里大致交错着,总体来说,县衙所掌握的百姓们占据较开阔的平地,而雷氏宗族占据高地、要隘和深险之处。这样子分配法,双方都觉得很满意。

    此时正是春季百草丰茂之时,放眼四望,可见起伏的原野间阡陌交错,河渠中水流淙淙,蜿蜒的道路将星罗棋布的村社连接起来,道路上有提着水罐和农具的农夫三五结伴,闲聊着去下田。

    这样的场景在乱世来临前本该是很常见的,然而如今乍然见此,竟有人间仙境的恍惚之感。这是过去数月里所有人辛苦劳作的成果,是所有人筚路蓝缕、从无到有的建设成果,能够与这些百姓们一起,安然享受这平静的生活,便是雷远眼下的快乐之源。

    正在观望时,一头壮硕的黑色公牛不用人牵,自己哞哞叫唤着,从道路前方过来。

    由牛背上的烙印可知,这牛是官牛。淮南数万人众在乐乡县落脚时,左将军府从长沙、零陵和桂阳三郡紧急调动了物资予以支援,其中就包括了耕牛若干。雷远毫不客气地将之分割为两部分别管理,归属县衙管理的那部份,由专门吏员将之分配到各个乡里,由地方上的乡吏和里吏统一调配使用。

    看来此地里吏饲育耕牛很用心,即便在农忙时节,也没有苛待这宝贵的资产。

    “都让一让吧。”雷远向从骑们招呼了一声,策马让到路边的草坡上。

    公牛慢慢从骑队边上挤挤挨挨地过去,宽阔的牛背上坐着个光屁股的小孩子,咬着手指盯着骑士们看看,露出好奇的表情。

    樊宏从马鞍边的布兜里掏出个饼子:“吃不吃?吃不吃?”

    小娃儿馋涎欲滴地伸手,身体在牛背上晃来晃去。

    樊宏哈哈大笑,远远探出手臂,将饼子递给那娃儿。

    转过头他又对雷远道:“今天倒是连着看到几个小孩儿。不知为何,看到他们,心情便好了许多。”

    “能说出这话来,你便不是小孩儿啦。”雷远笑着答了一句。

    樊宏的年纪比雷远小些,不久前还带着些少年意气,部曲中经验丰富的军官们通常把他和李贞都当做小孩儿看。只不过,这数月来樊宏也经历了太多悲欢生死的折磨,以致骤然老成了许多……如今看到孩童,他竟然生出些长辈般的关爱情绪,着实让雷远觉得有趣。

    一行人看着公牛悠然而过,在不远处下到某处田埂,往稻菽田地里走去了,这才继续上路。由此刻所在的位置转头回望,就可以看到乐乡县西部的连绵群山。大岭便在这些起伏山峦的最前方,山势并不险峻,但是颇有巍然气象。雷远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山中的父亲和兄长,如果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应该会愉快吧。

    雷远所关注的,始终是眼前这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他所憎恨的,也始终是那些对百姓举起屠刀肆意侵夺的人。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为穿越者,就一定要如何如何。在前世,他是个努力挣扎过、却最终失败的普通人;穿越以后也并未发现自己有多少超群绝伦的才能。所以,想要碾压当世英雄,真的不那么容易。

    有时候雷远甚至觉得,在这个乱世中,有志于天下的英雄太多了;正是这些英雄人物彼此的斗争,才造成了普通人更多的痛苦。

    目前看来,玄德公毕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领袖,而以玄德公为首的军政集团,也确有欣欣向荣的气象。在雷远的记忆里,这种一帆风顺的局面至少还能持续好几年,那就让百姓们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再之后的未来会如何,眼下哪里能预测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轻抖缰绳,沿着道路加速向前。

    ******

    进入三月以来,左将军、荆州牧的上下僚属们格外繁忙。

    自从玄德公回到公安以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忙碌。过去没多久的战争使得原本被视为乱世乐土的荆州荒残了,一切事务都要从头开始,近来又新增了各处军屯、民屯的春耕安排。于是几乎每个能够招募到的士人,都被征召了来,和左将军简单谈几句,然后就接手了一大堆繁杂事务,开始东奔西走。背后还有玄德公和孔明先生时刻督促,没有任何人敢疏忽大意。

    很多曾经在刘景升幕府的吏员甚至感慨,这种忙碌有序的场景,很久没有见到了。他们因此对玄德公的未来,对自己的未来都有了许多期盼,因而虽然忙碌,气氛通常都轻松愉悦。

    除了今天。

    马谡从外院的一处厢房里出来,手里捧着的高高一摞书简几乎完全遮挡了他的视线,可他走得还很快,几乎冒着摔倒的风险一溜小跑。

    好在马良和马谡两兄弟都是荆楚名士,往来人缘很好。沿途都有人提醒他:

    “小心脚下!”

    “幼常,缓一缓,抬步!”

    “等一等,等一等!”说话的人箭步上来,替马谡把侧门打开。

    马谡顾不得道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往商议要事的正堂疾走。而开门的吏员和同伴们就在侧门边聚集着,看着正堂方向。每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扰乱

    今日凌晨的时候,由孱陵和桂阳两地各传来紧急的消息,两桩消息立时震动了左将军府:

    孱陵那边,是有曹军俘虏大举暴动。

    孱陵城的南面有一处驻扎曹军降卒的军营。距离赤壁之战一年多了,这些降卒早已重编完毕,沙汰老弱以后,精壮又陆续分拨至各路将领麾下,现在军营中尚余两千许人,有时被调动去做些修桥补路的苦力活儿。

    谁也没想到的是,昨日晚间军营里忽然大闹了起来。据说起因是负责管理俘虏的军官欺压虐待俘虏,恶意打死数人;因为事发仓猝,当值军官又处置不力,最后酿成了一场暴动,进而蔓延周边几处营地,引发更大规模的骚乱。

    俘虏们煽动了已经降服的同伴们,继而抢夺兵刃、瓜分粮秣物资、攻杀看守的将士、纵火焚烧军营,甚至还一度攻入孱陵城,导致城中百姓大量死伤。好在驻扎在孱陵另侧军营的老将黄忠及时出兵弹压,后半夜陈到又领三百甲士从公安城过来襄助,这才勉强控制住了局面。

    然而,眼下数以千计的降兵漫山遍野地逃窜,如果他们聚啸于复杂地形持续对抗,只怕会成为荆南各地的大患,成年累月都不得消停。

    桂阳那面的事情更加荒唐,也更加严重。

    此前刘备收取荆南四郡的时候,以赵云领兵平定桂阳。时任桂阳太守的赵范望风而降,在协助接收的过程中也很配合。赵范甚至提出将自己的寡嫂樊氏许配给赵云,被赵云委婉拒绝。后来赵云担任桂阳太守,稳定局面以后,因为赵范在当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行事又很配合,刘备遂召回赵云,仍由赵范代行郡中事务。按照玄德公的意思,待到桂阳彻底安定下来以后,可以将赵范召入军府中枢,另外授以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以示荣宠。

    没想到就在前日凌晨,赵范忽然纠合了桂阳郡府的属吏、下属几处乡县官员和家眷合计数百人,乘坐快船逃亡!由于是整个郡府上下合谋串通,他人事先竟没有发现半点征兆。

    这场叛逃对荆州牧府的地方治理来说,简直可以用地动山摇来形容。要知道玄德公完整领有的郡国,唯有零陵、桂阳两郡,再加上长沙一部、武陵一部分、南郡一部分,勉强凑成四个郡的规模。现在,其中四分之一的郡府官吏,就这么毫无缘由地大规模背弃了主君!

    如此一来,莫说是桂阳郡的地方行政瞬间崩溃,就连其余各处地方官吏,也瞬间人心惶惶。他们唯恐玄德公会大举更替各地官员,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俱都惊惧骇怕。

    这样的情形使左将军上下大为震动。刘备立即召集大员们商议应对策略。

    当马谡接近正堂的时候,只听“砰”地一声拍打案几的大响,一具盛水的瓷盏随即丛案几上震落,砸在地面摔得粉碎。破碎的瓷片在厅堂里叮叮当当地跳了几下。

    马谡尽量平缓呼吸,脚步轻捷地从边门进入,将卷宗一件件地按序摆在厅堂中央的案几上。然后躬身施礼,小步趋退到官吏班位末席,肃然端坐。今日诸葛亮、殷观、廖立、潘濬、伊籍、马良、陈震、习祯这几名重要的僚属、长吏都应召来此商议,还有偏将军赵云在场。以马谡的身份,在这种场合也只能奔走做些杂务了。

    又听刘备厉声道:“诸君所言极是!那些降兵也是汉家子民,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也莫要……驱使劳役也要有个限度!更不能胡作非为,肆意凌迫!我早就提醒过,可那些人,一个个都不明白!”

    堂上众人一时静默。

    赤壁战后,刘备所部追击曹军,抓捕了大批俘虏。后来经过年余时间的不断拣选收编,其中较精锐的部分已经充实到了各部将领属下,另有一些划归地方郡县管理,充作苦役。

    这时候留在孱陵的,其实是俘虏中特别桀骜不驯的一部分。换到曹公那边,面对这等死硬之辈,必然尽数诛戮了事,也就没有麻烦。然则玄德公不愿担负杀俘之名,所以才迁延至今未能处置。谁想得到因为军吏凌迫的缘故,这批人竟会突然暴动,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影响?

    过了一会儿,诸葛亮缓缓道:“事情发生到这种地步,有司此前没有重视,如今难辞其咎。其后当仔细核查有关官吏的责任,如确有行事乖谬,必定严惩,以为后来者戒。”

    “正该如此。”刘备连声叹气,却欲言又止。

    这适才大吏们议论,都觉得在这件事里,难免要追究几个人的责任,甚至砍几颗脑袋示众。皆因如今左将军下辖的兵力中,曹军降众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而彼辈投靠至多不过一年,纵以恩义相结,终究未必归心;此事一出,难免物伤其类。必得严惩苛待俘虏之人,否则恐怕会使降兵动摇,也对本方的仁德之名大有妨碍。

    然而刘备素以宽厚待人,极少苛责部下。这些负责看管俘虏的军吏,有好几个都是跟随刘备多年的涿郡旧人,因为没有其它才能,才担任这种非紧要的职务。刘备虽然痛惜局势,却委实不愿因此诿罪于他们。

    他越是骂的凶狠,越是有意为之开脱,可厅堂上的大吏们似乎没有谁领会他的意思,他本人也始终想不出一个足以安抚局面的办法。

    正在头痛,却听诸葛亮继续道:“然而我以为,引发事件的责任固然要追查清楚。然而事有轻重缓急,当前要务乃是稳定局势,不能因为一时的乱子,动摇我们自己的阵脚。”

    刘备连忙道:“军师有何高见,快快讲来。”

    诸葛亮起身来到堂中,伸手按在马谡搬运来的卷宗上:“陈叔至报称,两处军营已被焚毁。所以,我请幼常取来了孱陵各营降兵、俘虏的名册副本。须得遣人携此名册,前往孱陵清查。对那些遵循军律、未曾参与暴乱者,立即予以厚赏,择其可用者擢升军职。如有因为拒绝参与暴乱而遇害的,更须厚加抚恤。所有这些得到奖掖和抚恤之人,都要写入文告,颁行各营大事宣扬,以显主公殷切赞赏之意。如此一来,足以安定人心。”

    “军师说的很是!”刘备眼神一亮:“就这么办!”

    治中从事潘濬应声而起:“诚如军师所言,事有轻重缓急。我愿前往孱陵清查降俘,并向彼等宣示主公的宽容态度。”

    潘濬乃荆州大族出身,以为人聪察著称,行事又很果断,确是适合的人选。

    刘备点了点头:“承明,你就按军师所说的去办。我令部曲将魏延带甲士五十人与你同去,以策安全,还请勿辞辛劳,立即出发。”

    潘濬躬身应是。

    主簿殷观当即草成一令,潘濬取了两摞卷宗,持令自去寻魏延。

    刘备又问:“桂阳那边呢?”

    才问一句,他便露出恍然神色:“桂阳的情形,与孱陵其实一般。我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对那些不愿跟从赵范之人予以奖掖,以示军府并不怀疑荆南各地的吏员。”

    “正是。只不过,对这些地方官吏,也须得恩威并施。不愿跟从赵范之人,自当奖励;但那些附从赵范逃亡者,其留在本地的亲族、宾朋,都要接受严厉处罚。如此,方能显示主公在宽厚仁德之外,也有奖惩分明的决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手段

    “很好。”刘备点头:“那么,谁愿往桂阳一行?”

    赵云出列,沉声道:“云愿提本部人马前往郴县,稳定局势。”

    郴县乃是桂阳郡治所。此前赵云平定桂阳时,曾在彼处驻军。身为前任桂阳太守,又是与赵范往来甚密、一度谈论婚娅之人,赵范的挟众逃亡令赵云很有些恼怒。

    刘备哈哈笑了两声,劝解几句。如今关、张二将各领重兵在外,陈到又紧急前往孱陵压制降卒,赵云真是须臾离不得身边。但赵云作为收降赵范之人,又不得不做如此表态。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诸葛亮摆动羽扇拍拍自己额头:“子龙将军莫恼,之前我前往桂阳数次,也丝毫没有看出赵范竟有这等弃官投曹的决心,此事实在是蹊跷。不过也好,这些人本来就首鼠两端,心怀去就之意,他们既然走了,我们便可以重新拣选可靠的官吏临郡,长远来看,反倒是好事……”

    说到这里,诸葛亮忽然一愣:“不对!”

    堂上十余道视线,立即集中到诸葛亮身上。

    诸葛亮微微皱起眉头:“适才大家都以为,那赵范是弃官投曹?”

    廖立应道:“此人乃是曹公委任的桂阳太守,如今既然弃官,自然是逃归北方去了。军师,这有何可疑之处?”

    诸葛亮一边想着赵范的事迹,一边道:“当日子龙将军挥军郴县,此君望风而降,并无半点誓死效忠曹公的模样。降服以后,他若有意逃亡,当我军在江陵鏖战时,正好弃官而走,又何必等到现在?何况,此刻他顺耒水逃亡,沿途城池或属刘,或属孙,他又是何来的信心,能够在两家水军搜捕之下安然北返?除非……”

    廖立倒抽了一口冷气:“除非……”

    “正如公渊所想。”诸葛亮神情凝重:“除非桂阳的乱局,根本就是东吴策动。”

    伊籍和马良惊讶地对视一眼。

    而其余诸人的神色,陆续都由肃然而疑惑。

    习祯犹豫道:“吴侯为何如此?难道他竟打算用这种手段来强夺荆南么?那可未免下作。”

    “既然东吴能在桂阳行此下作之举……”廖立自席间起身,大声道:“那么孱陵之事,恐怕也与东吴脱不了干系。”

    “正是。”诸葛亮急转身,先向刘备躬身行礼,随即从案几上取了今早陈到发来的军报:“这份军报,诸位已经传看过了,其中可有提到孙夫人屯驻那里的人手、物资损失?”

    众人俱都摇头。

    陈到是做事谨细之人,他既然不提,那便是没有损失。

    孱陵作为一县的县治所在,城市规模大于公安。因此孙夫人携来荆州的许多资财、珍玩、服饰、货品全都专门安置在孱陵。数日前,刘备勒令随同孙夫人的武装侍从们前往孱陵,便是打着要他们看护孙夫人财物的名义。

    然而孱陵县城经历了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暴乱,城中官员百姓损失如此巨大,却丝毫没有波及孙夫人所属的人员和物资?恐怕并非因为彼等运气极佳,而是因为策动此暴乱的人,在选择破城路线的时候,有意识地避开了城中某一区域吧。

    想到这里,众人又几乎齐声叹息。

    以忠厚著称的从事陈震轻咳一声:“终究孙刘两家乃是联盟,何至于……何至于……”

    堂上并无人答话,他自己也觉得说不下去。所谓的孙刘联盟究竟何等情形,堂中众人心里自然有数,自从曹军北还,双方的矛盾渐渐浮上水面,早已不复赤壁大战时的齐心协力了。何况几天前,孙夫人与刘备大闹的激烈场景,还历历在目呢。

    当时堂上还有人曾抱怨过,以为雷续之不能体会主君的难处,硬生生将主君逼迫到得罪吴侯的境地。其实设身处地想想,雷续之又能如何?指摘雷续之的人,还不是因为畏惧吴侯的威势吗。受迫于庐江雷氏,还是受迫于吴侯,两者相比,真不知哪个更让人沮丧些。

    “必然是东吴的手段了。”一片静默中,廖立毫无顾忌地连声冷笑:“以我推测,应是周郎策动的暴乱。周郎身为南郡太守,颇有些荆襄士人为其所用。定是他们潜入荆南兴波作浪,还特意避开吴侯的部属和吴侯之妹的家财,免得日后难以交代。嘿嘿,这份心思倒也谨慎,偏偏没人把吴侯的妹婿放在眼里……主公,你这场联姻,可实在没什么滋味啊……”

    廖立有推算之才,判断极准,故而深得刘备的倚重。可他言语毫无顾忌,随口一说,都像是在嘲讽。

    坐在廖立身边的伊籍眼看玄德公脸色一变,连忙去拉扯廖立的袍袖,免得让他说出更加不堪的言语。

    而身处队列末端的马谡已经满头大汗,只觉得堂中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片刻之后,刘备从容起身,从诸葛亮手中接过那份军报看了看,轻轻放回案几上。就在转眼之间,原本两桩意外的麻烦事,已经被确证为了盟友刻意的陷害。这代表着什么,刘备不会不知。但刘备经历过太多的风浪了,愈是面对复杂局面,他的面色反倒愈发坦然从容,如遇等闲之事。

    他返身落座,手扶案几稍许组织语言,随即慢慢地道:“诸位,终究此非小事,不能轻忽。但,我们也不必过虑。”

    众人齐道:“愿闻主公高见。”

    “此前我往京口会见吴侯及其部下众臣,深感吴侯的臣下们,与荆州诸贤大有不同。我荆州军府上下一心,共御外侵。而东吴……孙氏宗亲一心,江东世族一心,淮泗旧人一心,期间种种意见,仿佛千头万绪。便如眼前之事,或者出于周郎的指示;但我相信,吴侯的想法又未必如此。我当致书吴侯,向吴侯解释前些日子的为难,另外重申两家联盟的必要,请吴侯稍许掣肘周郎。”

    他向诸葛亮颔首示意:“也请军师作书,促请鲁子敬出面斡旋。”

    诸葛亮躬身应是。

    刘备想了想,又道:“当然,以周郎之谋划深远,既然如此行事,必有他的道理……一时间,我实在猜不透。恐怕短期内荆州各地将会纷繁多事了,还请诸位助我,务必稳住局面。另外,须得传令各郡、各县,并及各路将校,务要严密警戒。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

第一百七十章 大市

    玄德公的命令迅速传遍荆南各地,但各地的古怪异动依旧此起彼伏。短短数日里,长沙、零陵两地又先后爆发了山贼叛乱。由于两地原有驻军大部分被抽调北上,因此一时间居然应付唯艰,贼兵一度围攻泉陵,几乎截断湘水。于是,左将军府不得不派遣军师中郎将诸葛亮南下坐镇临烝;在荆南素有威名的老将黄忠领精兵一千随行,力图尽快剿除贼寇。

    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下,尚属安定的乐乡县也难免受到些影响。

    根据雷远的命令,邓铜所部被调往乐乡北部的百里洲驻守,以防江陵方向有变,而与武陵接壤的三河口一带,本已新建了哨卡,此时又额外增调了数百兵力戒备。至于各地的乡、里、坞壁,反倒出不了问题。凭借着大批由雷氏部曲转任的基层小吏,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雷远与蒋琬的眼睛。

    然而,应对局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原本应当推进的事务并不能停。有的时候,还需要刻意显示太平无事,以定人心。

    在三月下旬的时候,沙摩柯带领着他的流亡部族,终于取得了对佷山蛮的决定性胜利,超过二十个寨子先后被攻破,将近五千多名男女老幼被纳入到了他的管治之下。五溪蛮王的威名由此大震,最近的三五天内,又有多个规模不小的种落先后派遣使者拜见沙摩柯,表达了附从之意。

    荆蛮的诸多种落关系素来松散,或有强者崛起,则诸多种落便依附为联盟,这是千百年来的常态。考虑到地形限制和荆蛮落后的管理能力,他们也根本无法形成铁板一块的大部落。因此沙摩柯爽快地结纳了他们的附从,并且约定了时间、约定了地点,举行各方会盟。

    时间便是今日。

    地点则是乐乡县治下,位于乐乡县城以南的巨大市场之内。

    这座市场有个名目,唤做“乐乡大市”,是雷远在担任护荆蛮校尉后修建的。护荆蛮校尉这个职务,似乎不像是将军、太守那般起眼,但在雷远看来,这才是玄德公给予自己的最大补偿。凭借着这个职位,雷远可以公开地、大规模地展开对荆蛮部落的贸易、调略和管控,使得庐江雷氏成为汉、蛮交流的唯一可靠枢纽,进而在其中攫取巨额利益。

    荆蛮所需的铁器、漆器、陶器、布匹、食盐等等;荆蛮所出产的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水牛等等,都会在庐江雷氏掌控下进行交易,而荆蛮的庞大人力也会在此过程中渐渐地纳入既定轨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了,甚至根本由不得那些酋长们选择。

    这场会盟将会是最好的开端。

    连番的胜利使沙摩柯很清楚自己最大的优势在哪里,所以他也希望籍着这次会盟,向盟友们好好展现这个优势。在他的推波助澜下,这场会盟由原先充满象征意义的仪式,扩张成了一次汉、蛮之间的大规模商业交流。更不消说乐乡县这边,早十天前就放出了风声,于是,因为战乱而蛰伏许久的行商们也终于出现了。

    这天中午时分,一队风尘仆仆的行商抵达了大市。

    行商的规模不大,约莫十余人,带着两辆大车,五六匹马。为首数人看起来器宇非凡,显然不是一般的商贾之流。这也寻常,商人们的背后从来都站着豪族巨室,某位贵胄士子想要借着机会来乐乡看看形势,进而寻找贸易的机会,那是好事,所以士卒们简单核查了路引,便客气放行。

    路引自然是真的,只不过上面登记的人名是假的。这队行商的为首之人虽系豪族子弟,却从南郡潜越而来,正是襄阳庞氏的当代杰出人物,南郡功曹庞统。

    庞统看见乐乡大市的时候,略微愣了一愣。

    这座大市真是不小。外周用原木搭建起的墙体正面,大约有两里左右,出入正门的人流、车辆往来不息。庞统注意到,车轮滚动的声音沉重,显然许多车辆都装载着物资,而随车人员的情绪似乎也都不错。

    庞统等人来到正门时,又有持刀盾的军卒拦路,随即专门的市吏前来检查随行的物品,简单记录以后,发下了一块竹版作为凭据,庞统眼利,注意到那竹版一式两份,另一份被搁在正门旁边一处极长大的架子上,应当是作为离开市集时对照所用。

    进入大市以后,所见的形制与庞统此前所见坊市颇为不同。有空间极其开阔的堆场,也有连绵的店铺。

    往来的道路很通畅,但因为人群熙攘、又有车队运货的缘故,一行人走走停停,移动得不快。

    如此战乱年景,却能聚集起这么多的商旅,这也出乎庞统的意料。随同玄德公南下的荆襄大族们,想必将从商业交易中获得许多利益吧……这些家族舍弃了荆北的许多产业,玄德公是该给些补偿才是。

    庞统饶有兴致地看看周边的店铺,挑了几家进去走走。店铺都是统一规格,前后两进,正面敞开。有座店铺规模较大的,横向铺排占了连续几个开间,店铺里堆积着各种货物,主要是些未经处理的兽皮,气味熏人。庞统连忙退出来,抬头看看店铺门前高展的旗帘上,除了汉字以外,还有曲里拐弯的蛮人图形;而站在门口处吆喝着招徕客人的,竟然也是几个身着汉人服饰的荆蛮。

    想来这个店铺属于某位荆蛮的有力渠帅所有。他们竟然自己来做生意,不用汉人商队代理么?蛮人粗鄙凶蛮,怎么能做这些招揽客商的事情?只怕稍有言语冲突,就要打起来吧?庞统不禁失笑。

    身边侍从忽然拉了拉庞统的袖子。

    庞统转头问道:“怎么了?”

    “快看那边。”

    随着侍从所指,庞统看到集市另一头有个小校场,校场门口处有士卒往来巡逻,校场内烟尘滚滚,有百余名士卒分作两队,各自排布阵型,彼此冲撞,一阵阵喊杀之声几乎压过了店铺的吆喝。

    这是负责大市治安的驻军正在操练。动用军队维持大市的秩序,想来荆蛮再怎么凶恶,也不敢妄动了。待到下午会盟时,只怕前来弹压的兵力会更多。庞统不禁皱眉:如此一来,恐怕会在原本的计划以外生出变数。

    正在犹豫间,身边忽有一条雄壮大汉横插入队列里。随从们正要呵斥,那人将面上布巾微微掀起,露出半张带有可怖伤疤的面容:“士元先生,是我。”

第一百七十一章 突袭(一)

    这大汉作寻常熟蛮的打扮,以布巾裹头,布巾下这张面容,庞统可太熟悉了。

    他猛吃了一惊,连忙环顾左右,见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他拉着这大汉的胳膊,将之引到人流稀少些的拐角处,才压低声音道:“幼平将军,何以亲自到此?这也……这也太轻率了!”

    这大汉正是驻军岑坪的东吴将领周泰。

    此前周泰在周瑜帐下攻打江陵时,庞统已担任周瑜的谋主,双方颇有往来。

    听得庞统询问,周泰咧了咧嘴,面上的疤痕便随之扭动,显得有几分肃杀可怖:“重任在身,不得不来。”

    庞统微微皱眉。

    身为荆襄士人中与孔明齐名的后起之秀,庞统并未像大部分同伴那样投奔玄德公,而是选择了吴侯,试图协助周郎西进伐蜀的计划。他是行动力极强的人,既已下定决心,就为了这个目标竭力奔走,全不计较自身安危。

    然而这些日子,他在荆南各地越是往来奔走,越是发现玄德公在荆南的统治之深入、人望之高企,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料。虽然他竭力兴起事端,却往往旋生旋灭,能够造成影响的寥寥无几,反倒是自己能够动用的资源渐渐耗尽、所面临的辛苦和危险渐渐超过承受的极限。

    因此,庞统不得不联系武陵太守黄盖,试图依靠黄盖的影响力策动荆蛮,在荆州西部各地掀起动荡。黄盖积极响应了他的联系,并且也确实按照他的要求,按部就班地将整个安排向前推进。

    问题是……为何周泰会在这里?庞统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要求。

    按照计划,就连庞统自己也应该尽快离开乐乡大市,将此地交给那些假作与沙摩柯结盟的渠帅纵情掳掠一番。周泰所部的兵力只需要引而不发,在雷氏部曲追击蛮部渠帅时稍加掩护即可。

    周泰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何况他的身份与他人不同,乃是吴侯极其信重的扈从大将,这样的人若有什么闪失,别说庞统了,就连黄公覆或者周郎,都不好向吴侯交待。

    “幼平你哪来的重任?”庞统不禁苦笑:“快走吧。你是一方守将,不该轻身犯险。”

    周泰摇了摇头:“士元先生,该走的是你。”

    “什么?”庞统愕然。他下意识地看看身周,待要与周泰好生讲说几句,却突然明白过来了。瞬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连嘴唇都在发抖。

    周泰沉声道:“这些日子,黄公覆在武陵承受了巨大压力,我们以为,不妨籍此机会奋力一击,以图打破刘备在南北两面的压制,打通与南郡的直接联系。士元先生,还请尽快离开此地,迟恐不及。”

    “幼平,这不行!”庞统颤声道。

    怪不得黄盖会如此支持自己的谋划,正如自己想借用黄盖对五溪蛮的控制力,黄盖也同样利用了襄阳庞氏在荆州多年深植的人脉,而黄公覆的谋划,并不似庞统这般仅仅满足于扰乱荆南的政局。这名老而弥坚之将,竟是准备在五溪蛮暴动的掩护之下,出动周泰所领精锐,一举摧破玄德公所设的乐乡县,甚至杀死偏将军、乐乡长雷远!

    黄公覆这个武陵太守当的不易,庞统自然是明白的。

    黄盖虽然也出身荆南大族,可本人的号召力根本无法与玄德公相提并论。自他担任武陵太守的第一天起,武陵郡下属的各县、各乡、各里,就处在孙刘两家的争夺之中,受到不断的影响渗透。时至今日,黄盖的政令所及,已经局限在沅水和澧水流经的狭窄区域,而更多的地方则尊奉曹公所任命、后来投降玄德公的武陵太守金旋。黄公覆固然能够号令规模庞大的五溪蛮人,但那靠的是军队刑杀之威,而非太守的职权。

    与此同时,随着庐江雷氏在乐乡的落脚,原本武陵与南郡的直接联系也被切断了。庐江雷氏简直是天生做贼的料,在区区一个乐乡县里,密布无数哨卡关隘,没有本县颁发的路引,根本寸步难行。由此一来,黄公覆看似威势依旧,其实却成了孤悬于外的棋子,渐觉举步维艰。

    但为了打破这局面,就要发起对玄德公部下的突袭?

    庞统简直不敢想象这样做的后果。

    周郎的目的,始终是益州。他要压制玄德公的力量,也是为了在挥兵伐蜀的时候,确保荆州这一出发基地的绝对安全。对周郎来说,将玄德公麾下的强兵猛将引为己用,才是最好的结果。玄德公只要安于做一位实力有限的盟友即可。

    出于这一考虑,周郎与庞统两人的安排固然阴损,却终究有其分寸在内,再怎么行事,都在台面以下,不至于造成双方正面的冲突。但如果像黄盖这般设局攻杀玄德公的麾下重将……那可是一位偏将军!玄德公麾下总共才几位将军!这种事情发生,必然引起玄德公的滔天怒火,哪里是用五溪蛮暴动的借口就能应付过去的!到那时候,吴侯为了安抚玄德公,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庞统又急又怒,既是为了孙刘两家的联盟关系,又是为了周郎据长江之极的大计。他愿意用任何办法去阻止周泰,可他只是南郡太守功曹,职权怎也不及于武陵郡的重将。

    庞统劈手抓住周泰的胳臂,压低了嗓音厉声喝问道:“你们这般行事,难道不怕孙刘两家开战吗?”

    才说了一句,却因为实在太过紧张,嗓子都破音了。

    周泰轻声一笑,将要回答庞统的问话,忽听道路尽头一阵喧闹。

    只见许多人聚集在路口,围拢着一行人缓缓前行,因为那一行人中的某人说了什么,还时不时爆出欢呼喝彩。再看这一行人,个个都挟长剑、骑骏马,有披甲的扈从环列,有佩印绶的官吏随行。

    不必猜了,那就是偏将军、护荆蛮校尉、乐乡长雷远,陪着五溪蛮王沙摩柯和他的新盟友们,抵达了乐乡大市。

    庞统急回头时,只见周泰的双眼骤然暴睁,透射出的毫不掩饰的杀气,叫人不寒而栗。

第一百七十二章 突袭(二)

    雷远缓辔徐行,策马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待沙摩柯和他的那些盟友。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沙摩柯的形象与雷远初见他时大不相同了。原本裸露胳臂和大腿的五色斑斓之服已经被一身汉家风格的威武戎服取代,须臾不离身的那根镶钉大棍收在皮套里,悬挂在鞍鞯的侧面。他骑乘的也不再是原来那条肥壮水牛,而换成了一匹北地所产的高头大马。

    这样的良马哪怕在天下太平的时候,也轻易能够值得十万钱。沙摩柯付出了足以换得一百把缳首刀的代价:包括汉、蛮人丁和大量物资,才好不容易从雷远手中求得。与之配套的精良鞍具、辔头、马鞭等等,又花了许多资财。

    沙摩柯虽然心疼开销,但他觉得这是为了彰显五溪蛮王的威风,是绝对必要的。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瞥了眼跟在身旁的那几个五溪蛮渠帅。看那几个来自武陵的土棍脸色阵青阵白,可不就被自己的堂堂气概震慑住了?

    何况……沙摩柯环视整座喧闹的市场,那些成排成列的邸舍和店铺有种独特的整齐美感。这其间蕴含着多么大的利益,沙摩柯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作为雷远的重要盟友,沙摩柯委派了几个伶俐部下,在这大市中直接经营一家店铺,考虑到店铺的收益,购买一匹良马实在是理所应当。

    而雷远也同样注意着沙摩柯身边的那几名渠帅。

    今日他从县城出发,轻车简从地与荆蛮首领们汇合。从表面上看,沿途轻松自在、心情愉悦,实际上始终保持着紧张状态。

    外人常以为汉蛮两家之间消息隔绝、犹如天堑,其实大谬不然。数百年间,两家民众杂处,声息相通,纵然蛮夷风俗与汉家悖异,其中多的是向往汉家荣华富贵之人。所以数月以来,雷远早就把蛮部的底细摸得清楚,他更明白,从南郡到武陵,早已有诸多蛮部想要与乐乡往来,在即将开始的汉蛮交易中分一杯羹。

    乐乡县能够提供的,是近在咫尺的庞大市场,是久经战争摧残后百废俱兴的荆州,对大宗物资近乎无限的需求。这些物资在蛮部群山中堆积如山,每年无用朽烂的不计其数,渠帅们沿着河流将之运出,几乎没有成本可言,却能换来高额利益,换来在深山中无法想象的享受。

    而东吴能给出什么呢?难道荆蛮们指望把山中竹木沿江运到扬州贩卖?不可能的,东吴能给荆蛮的,始终只是威慑而非利益。

    在此情况下,东吴策动荆蛮的小小伎俩从一开始就被雷远所探知。之所以恍若无事地等待到今天,皆因他想给那些渠帅一个机会,兼且“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接近大市中最繁忙的区域。

    他们沿着大市东西向的宽阔街道前行,快要抵达街道与南北向干道十字交汇的地方。在这个交汇处,有个百步方圆的广场,广场四周不设店铺,东面安排了一家楼高两层的酒肆,贩卖荆州著名的宜城醪;西面有一处高台,每日申时有百戏杂技的表演。

    雷远下马站到广场中央,抬手虚指四面,向那几名渠帅道:“各位,你们看,这大市开启至今不过十日,已然如此繁荣。汉人的先贤说,夫商贾者,所以伸盈虚而获天地之利,通有无而壹四海之财。这利和财,本该是蛮、汉两家所共有,非一人所能独占。今日各位到此,其有意乎?”

    在场的荆蛮渠帅有四人,都是通晓汉化的熟蛮,因此与雷远的交流并无妨碍。听得雷远发问,这四人隐秘地交换了几个眼神,有一名较年轻的渠帅挥开另一人试图拦阻的手臂,向前几步问道:“雷家宗主,我们若是有意,会如何?”

    “如果各位有意,那从今以后便是五溪蛮王的朋友;而蛮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此处的产业,该有各位一份。诸位自家经营亦可,委托我来经营亦可……我非好作大言的浮夸之人,但只消这大市持续下去,一年之内,诸君各自获得百万以上的钱财、千石以上的粮秣、百匹以上的绢帛,简直易如反掌。我敢担保,今后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每年所获只多不少。”

    所谓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渠帅们早就知道这大市仿佛是能生钱的,其中的利益简直如山如海,要不然,也不会被黄盖诱动,打着会盟的旗号领众前来。但他们原先想的,不过是抢掠一把,得些浮财,然后逃回武陵郡的荒僻深山中享用,谁也没想到,雷远忽然给所有人指出这么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路。

    百万以上的钱财!千石以上的粮秣!百匹以上的绢帛!这巨大的数字使得渠帅们几乎有些晕眩,而跟在他们身后的部属们简直当场哗然了。每年拿到如此庞大的收益,便是到汉地去做个富家翁也绰绰有余,哪像现在这般,自称酋长、渠帅、精夫云云,其实不过是荒山野岭里衣不蔽体的蛮夷?

    总算那年轻渠帅稍许冷静些,他挥手示意部属们噤声,随即又问:“我们若是无意,又如何?”

    雷远“哈”地笑了一声。

    “若诸位无意于此……为什么要连续几日,偷运兵器、甲具至大市的邸舍之内?为什么要从三河口西面的沼泽间,潜渡青壮之士深入乐乡?又为什么要与东吴勾结,安排了越过洈水和油水的退路呢?”

    他的话声并不高亢,却如晴天霹雳般在一众蛮夷的耳边炸响。

    四名渠帅一齐退了半步。

    跟随那四名渠帅的数十名勇士下意识地抽刀拔剑,瞬息间便有铿锵之声大作。可他们拿了刀剑在手,却并未听到渠帅们动手的命令,于是只能呆立。

    这情形吓得街边路人惊慌失措,有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还有人四散奔逃,骇然呼叫。

    沙摩柯心惊的程度不在那四名渠帅之下,他本是志得意满地安排了会盟,哪里想到这其中还有这等密谋?这些人竟能瞒着蛮王,设下这么恶毒的计划?他随即又想到,如果这四人的目标不是乐乡大市而是自己,那会盟的场合,会不会就成为我沙摩柯丧命之所?

    “说什么会盟,都是在骗我呢,对不对?”他狞声问道,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人个个都砍成十七八段。

第一百七十三章 突袭(三)

    这个问题究竟该怎么回答,需要考虑下。

    荆蛮们毕竟殊少传承、也无所谓忠诚。每一种落的部众聚合离散,都只看首领是否有能。所以这些渠帅们个个都奸猾似鬼,恰与沙摩柯棋逢对手。他们的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渠帅们满脑子都是盘算,而雷远身后的酒肆二层传出沉重的脚步声响。

    数十名甲士手中平端着上弦的强弩,从窗后现出身形,将闪烁寒光的箭簇指向了渠帅和他们的部下。还有更多甲士手持刀盾,沿着酒肆两头的宽阔木梯下来,雁翅般排开。

    “会盟自然是真的。”雷远微笑道:“我相信眼前这些,都是我们朋友。”

    “那是自然!”年轻些的渠帅率先反应了过来。他正色道:“今日我们来此,不就是为了会盟吗?”

    “对对对!”另几人也立刻跟上:“有不知轻重之人想要生事,那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蛮王、雷宗主,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以荆蛮粗疏的习性,根本不可能安排出这样精密的行动;那个代表东吴与荆蛮联络之人想必就在附近,或许此人就是这段时间在荆南各地兴风作浪之人吧,如能将他擒拿在手,玄想必玄德公会很满意。雷远立即问道:“那么,你所说的不知轻重之人,究竟是谁,他还打算做些什么呢?”

    几名渠帅稍作犹豫,沙摩柯便冷笑着转身,从挂在马鞍侧面的皮套里取出了惯用的镶钉大棍。

    眼看就要用棍子说话的当口,大市里的好几处堆场、邸舍、市肆同时火起。

    春季多雨,木料、地面和房屋顶棚都比较湿润,按说几乎没有可能着火。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纵火,火势扩散极快,或许还用了薪草、膏油之类助燃。升腾的黑烟和横卷的热风,瞬间就将覆盖了大市的天空,引得所有人心慌意乱。整座大市的建筑纯为木制,里面堆放的货物也都易燃,稍有不慎火势就会蔓延,那可就有大麻烦了!

    “让王延出来,带人控制住大市,严禁骚动、严禁出入。陶威,你去组织人手灭火。”雷远立即道。

    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乐乡大市都会是庐江雷氏的立足之本。当玄德公行文各处,勒令防范的时候,雷远就已经调动了王延所部的一支人马,趁着夜色入驻大市。他们屯于市集尽处的校场,每次只动用百余人操演,其实却暗藏了五百将士在内。如今这五百人现身,再配合本来负责大市治安的人手,便足够控制住当前局面,进而可以搜索每一处店铺和仓库,将潜伏在其中的东吴鼠辈,一个个的揪出来。

    既然王延出面,原本负责当地治安的陶威便腾出手来带人灭火。好在每个店铺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救火的人手充沛的很;这时候是白天,视线清晰,也不容易慌乱。陶威出发不久,那几处火头便肉眼可见地被压了下去。

    雷远站在原地,注视着整座大市由躁动而恢复平静,街上也渐渐听不到惊呼乱喊的声音。他反倒有些失望。就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他疑惑地看看那几名荆蛮渠帅。

    一名渠帅干笑道:“东吴那边说,会有人放火掩护,让我们放心在大市里抢掠一番。此外我们便不知道什么……”

    另一名渠帅将同伴扯到身旁:“然而我们确实是来会盟的,抢掠的事,万万干不得。”

    到了这时候,谅这几人也不敢再有欺瞒,按照他们的说法,吴人别无其它布置了。

    雷远忽然有些烦躁。

    那这几处火头,就是为了吸引己方的注意力,以便吴人的细作趁乱翻越大市的外墙吧。适才只顾上封锁两道大门了,倒没有令人巡逻外墙……说不定就这么让这鼠辈跑了?这样的话,此前花了偌大的精力检察荆蛮,倒像是做了无用功一般。这种扑空的感觉,很不好。

    他不想再理会这些人,转而向沙摩柯微微颔首:“蛮王且和同伴们在此稍坐,我去纵火的现场看看。”

    樊宏、李贞二人立即紧随在后。原本埋伏在酒肆二楼的甲士们留下了半数手持弩矢,继续监视这些荆蛮。其余的数十人原本散在四周警戒,这时候也纷纷跟上,簇拥着雷远向一处冒烟的方向走去。

    沿着大路走了百来步,就绕到另一个十字路口,转弯往北。大概店家都去救火了,而行商们应该都聚集到了大市的两处市门,准备出外暂避;所以道路两旁的铺子里没有人,静悄悄的。

    又走了几步,忽然前头一个铺面里猛地推出辆大车来。车上堆满了皮货,车轮咕噜噜地压着地面,发出阵阵闷响,横堵住了半条街。

    樊宏立即抬手示意众人止步。

    他大步向前,厉声喝问:“为什么堵路?快把大车挪开!”

    先前推车的几条汉子苦着脸看看樊宏:“适才害怕着火,所以往车上倒了水,现在这车可重呢!等一等!让我们把皮货取下来些……”

    樊宏看得清楚,这大车上的货物果然**的,想是刚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往车上浇水,现在又急三火四地将车辆推到街上,想要拆开捆缚晾晒。这么多成捆的皮货要一一拆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雷远在稍后方也看见了。

    他不愿浪费时间,毕竟道路尚有半边可以通行,于是迈步越过樊宏,打算从大车的边缘绕过去。

    走到近处时,却发现那几名汉子并不搬动货物,他们只是站在车边注视着自己一行人走近,神色中却透出莫名的紧张。

    这情况不对!

    雷远脚步不停,心念电转。

    他们说,是因为怕火,所以才往车辆上浇水?最近的火场还在数百步外,而且各处都有人安排扑火,他们何至于怕成这样?如果害怕,不是应该赶车离开市集吗?何况,就算是货物淹了水,也不是不能稍晚片刻晾晒,非得赶在己方三十多名扈从之前?

    再想想,这条街如此安静,应该是大部分人都被陶威调去灭火了,这几人身强体壮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响应陶威的号令?他们应当是后来的!而他们的强壮……不是承担辛苦劳作的那种强壮,而是武人特有的剽悍强健!

    雷远已经靠近那座大车了。他的脚步节奏依旧不变,右臂低垂着,却往后连连比划手势。

    下个瞬间,樊宏等人一齐拔刀举盾。

    这时候,站在大车两边的几条汉子正作不经意的姿态往雷远的方向靠拢,他们看到了扈从们暴起的姿态,立即伸手往背后去拿取武器。

    而雷远毫不犹豫地翻腕抽刀,随即大步踏前,一刀刺出,自下而上地搠入了最前方汉子的小腹。

    雷远抽身后退。

    那汉子嘶声痛呼。可他的呼号声并没有任何人听得到,并不是他的声音低弱,而是道路两旁骤然爆发出猛烈的喊杀之声,掩盖了一切声响。与此同时,刀剑森寒反光从道路两边的店铺深处连绵亮起,随即一支足有上百人的队伍现出身形,如狼似虎地发起了突袭。

    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钓起的是一条杀气腾腾的鲨鱼,以至于在自家的地盘被他人抓住了机会,雷远不禁叹气。

    他忽然想到:王延或许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往日,最近行事常有疏漏。这一次如此规模的敌人渗透进来,负责驻守大市的王延实在难辞其咎。

第一百七十四章 突袭(四)

    雷远后退的时候,在车边的另三名汉子已经从身后取了短刀在手。他们毫不犹豫地跨过滚在地面挣命的同伴,朝着雷远扑来。

    三把利刃只在雷远眼前尺寸弄影。而雷远继续后退。他并不喜欢轻身犯险,也没有斩将搴旗的才能,这种时候,他本能地选择避敌锋芒。

    这种后退落在对面三人眼中,让他们误以为雷远是畏怯而逃。这激发了他们的斗志,使他们大声呼喊威吓着,加快了脚步。其中一名虬髯汉子的身手格外高明,他伏低身体,犹如豹子般冲在最前,而掌中的利刃仿佛在空中带起一道银亮的光弧,直取雷远。

    但这虬髯大汉没有想到的是,雷远原本后退的身体忽然顿住了,他稍一侧身,竟箭步折返回来。原以为必中的刀尖贴着雷远的肩膀划过,撕裂了外袍,切断了外袍下厚实的皮制肩铠,带出一溜血珠,最终刺向了空处。而他的手臂被雷远的肩膀撞击,高高弹起。

    与此同时,雷远扑入他的怀中,闪电般地挥刀连搠数下。

    下个瞬间,雷远再度后退拉开距离,虬髯汉子的胸腹间破开了几个大口子,像是喷泉也似地涌着血液,他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一进一退的时间里,另外两条汉子目眦尽裂地赶上,将两把短刀直起直落地轮番砍下来。

    这种正面对抗委实不是雷远所长。他毕竟不是成日里打熬气力的武人,勉强格挡了几下,便觉得手腕渐渐吃不住劲。正在心头大喊要糟,樊宏从身后赶到,挥刀横扫,暂时逼退两人。

    借着这个空隙,雷远举目四顾,只见伏击者从街道两面的店铺里潮水般拥出,甫一现身就发起凶猛的突袭。

    雷远的老部下、曾随他一齐冲击曹军大队的**正带着两名部下沿道路一侧前进。伏击者出现的时候,他们措手不及,几乎瞬间就被杀死了。**仰面倒地,还下意识地侧过脸,看了看雷远所在的方向。敌人往他的胸口补了一刀,于是他的眼神立刻失去了神采。

    还有的扈从比较警惕些,在看到雷远的手势以后就拔刀戒备,但他们站得分散了些,难免落入了以一敌二、敌三的不利境地,只怕转眼就要毙命。

    唯有叱李宁塔狂呼乱吼着,挥动大刀连续砍翻数人,一时间倒还占了上风。可是更多的敌人随即上前,令他陷入了四面皆敌的窘境。

    敌人从道路两侧发动袭击,数量又远远多于己方,赫然已成合围之势。此起彼伏的吼声响彻街道,大部分都是雷远的扈从们发出的濒死呼号,而浓重的血腥气随之升腾而起。

    这些扈从们,是雷远从庐江雷氏数千部曲中抽调出来的骨干,大部分都是久经沙场的基层军官或老卒,每一个人都是前途光明的人才。他们本人、他们原先所属的部队,都对他们的未来寄予厚望。但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死了,死在庐江雷氏自己的地盘上,死在雷远的面前。

    “跟我来!”处在队列较后方的李贞大喊着,带着数人先汇合了叱李宁塔,又突破阻碍,与雷远、樊宏聚集在一处。

    这时候距离伏击开始,不过转眼工夫,但扈从们已折损了半数以上,只剩下了十余人背靠着大车,将雷远护在垓心处。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这些伏击者都裸着上臂和两条大腿,身上扎着五彩的束绦,作荆蛮的打扮,想必是在过去数日内伪装成运货的蛮夷,分批混进了大市潜伏。但这能瞒过谁?他们身披轻甲时走动的姿态和老练的搏斗套路都表明了,这些人根本不是荆蛮,而是东吴的精锐!

    这帮吴狗,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所有人都在心底痛骂。

    好在这些吴人没有携带弓弩箭矢等物,大概是为了避过进入大市的检察吧,这时候哪怕有十把弓弩一齐射击,就可以将雷远等人瞬间了账。

    饶是如此,局面也很危殆了。毕竟双方数量悬殊太大,又是以有心算无心,其势简直犹如巨石压卵。而王延所部的兵力已经分散在各处火场和市门处弹压,就算发现情况后赶来,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扈从们的聚集,伏击者也渐渐聚集到了一处。上百把长短刀反射着阳光,仿佛形成了冰冷的光幕压来,而光幕之后那些狰狞的面目,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扈从们仍在竭力抵抗,但吴人着实勇悍,己方愈来愈处下风。另一名扈从首领李齐在前沿连续拼斗了几个回合,腿胯处被一刀刺透,顿时血如泉涌地坐倒在地。雷远弓着腰,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拉着他的胳臂,将他拽回来,却只见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了。

    李齐背靠着大车,低声喝道:“宗主,我们顶不住的,快走!”

    这时候在原地死守,便等于坐以待毙。趁着包围圈还没有彻底形成,他们必须移动起来,无论是撤离也好,突围也好,随便怎么做,只要能拖延一点点时间,等来支援。

    雷远怒骂了一句,随即起身。

    “靠拢!靠拢!”他大声吼着,持刀在空中挥舞号令。

    所有的扈从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眼前的敌人,向后退却,聚拢到雷远的身边。

    落在经验丰富的士卒眼里,这个集中的动作显然是最后一次突击的前兆。于是伏击者们并没有趁势上前,反而略微稳住阵脚,把队列收得紧密些。

    下个瞬间,雷远转头绕过大车,向另一面的道路猛冲过去。而他的扈从们简直心有灵犀般地紧随在后。

    这个方向因为有大车的阻碍,并不适宜铺排兵力,所以吴人大约放了十余人在此,只堵住半条道路,不使漏网之鱼从此逃窜即可。倒不曾想雷远选择这里突围,一群扈从们猛砍猛杀,顿时将吴人的包围圈冲散,而更多的伏击者反倒被大车阻碍,一时没能赶到。

    这时候,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然而冲杀在队列前方的樊宏忽然一声闷哼,随即颓然倒地,他的肋部有一道极长的伤口,鲜血从伤处溢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面。在樊宏身后的两名同伴随即飞扑向前,却如遭电殛般地左右跌退,俱都带了不轻的伤。

    突围的步伐瞬间为之一滞。

    那连续击退三人的雄壮的大汉昂然拦在雷远等人的身前,将带血的沉重大刀高举过头。原本包裹头脸的布巾因为这个动作而松开了,被风一吹,飘落到了一边,露出了此人遍布伤痕的可怖面容。

    “周泰!”雷远脸色铁青,咬牙厉喝。

    这些东吴锐士,原来是周泰的部下。怪不得如此勇悍!

    身为东吴属臣,竟然发动对玄德公下属的突袭,已经出乎雷远的预料;身为执掌一军的主将,竟然只带了百余部下就深入乐乡县境内杀人,更是胆大妄为到了叫人震骇的程度。

    雷远算是知道此人一身的伤痕究竟从哪里来了。这周泰周幼平,根本就是一个丝毫都不惜己命、轻剽猛烈到极点的疯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突袭(五)

    面临着死生决于一瞬的场景,雷远却忍不住思绪纷乱。

    他想到,如果有机会将整桩事情加以检讨,那自己确实是疏忽大意了。

    庐江雷氏在乐乡落脚,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遏制南方的东吴武陵太守黄盖,截断武陵与南郡的直接联系。这一点,雷远已经着手在做了,而且成效显著。东吴对此会有对应的策略,他也有足够的预判。

    只要双方维持着台面上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在台面下彼此做些小动作,甚至策动几个没有脑子的荆蛮渠帅送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孙刘两家固然是联盟,但双方各有目标,各有诉求,在郡县层级有些小小冲突,总归难免。事情传递到玄德公与吴侯两位大人物的耳中,左右不过是一封书信,三五句解释的事情罢了。

    所以雷远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压制住利欲熏心的荆蛮势力,顺便还想抓住几个东吴的说客、密探之流,让玄德公能在吴侯面前占点上风。可是雷远彻头彻尾地、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他没有做好应付这等激斗的准备!

    东吴竟会出动大将领兵,真的跑到玄德公的领地来杀人……莫非孙刘联盟已经不在了,吴侯这就撕破了脸,向荆州下手了吗?好吧,在雷远熟悉的那段历史上,东吴真这么干过,还干了不止一次。可现在,孙刘联盟才达成几年?赤壁之战才过去几年?吴侯是哪来的信心,觉得自己能够拳打曹操、脚踢刘备?

    这一连串的想法,在雷远的脑海中转念即过。

    看着周泰如猛兽般迫近,雷远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不明白。北方曹贼还在虎视眈眈,吴侯就这么急着向盟友动手?”

    大概是因为胜券在握的关系,周泰讥诮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与吴侯无关,杀了你,推给荆蛮便是。”

    什么?原来如此?

    雷远瞬间精神一振。

    看来,这只是周泰,最多到武陵太守黄盖的擅自行动。他们是打算在荆蛮作乱的时候混水摸鱼!可能他们以为,杀了庐江雷氏的宗主,就会使得乐乡县重新陷入混乱状态,而武陵与南郡之间就可以恢复联系如初?

    如此胆大妄为而又毫无远见的行为,倒真是符合江东孙氏集团的一贯风格。在孙氏对江东州郡的征讨过程中,各路重将素来自行其是以扩充势力;或许,在他们眼里袭击玄德公的下属便和征讨山越没什么两样,吃干抹净以后找个理由,自然有吴侯出面为他们撑腰。

    可惜,我庐江雷氏并不好对付。既非东吴破盟,又没有荆蛮为依凭,只靠这区区百把人,就想要在乐乡捞便宜?未免想得太美!

    雷远持刀平举,指向周泰。

    他的扈从们已做好了决战的准备,站在雷远身后的叱李宁塔率先开始向前。

    这个蛮人大汉的体格雄壮如山,一看就知必是膂力绝伦的猛士,不易对付。而周泰甚至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脚步的节奏也丝毫不变。在周泰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戎马生涯里,不知道见过多少勇士、猛士;他们最终还不都一一成为了自己的刀下之鬼?有多少能为,都得在缳首刀下见真章!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雷远忽然冷笑道:“恐怕你还不知,荆蛮渠帅们已经向我降服。周幼平,想要借荆蛮之势,已经不可能了!”

    什么?那些荆蛮渠帅们怎么了?这个消息使得周泰瞬间为之震惊。

    他是经验丰富的武人,于是立刻想到:如果这是真的,难道现在乐乡大市里与雷氏部曲作战的,就只有我这一百人?这可就有点……

    在这锋刃即将相交之际,一瞬间的震惊走神,就可以改变很多事了。

    当叱李宁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全力挥动厚重大刀横扫过来的时候,周泰下意识地横刀格挡。

    双方的武器刚一接触,周泰就知自己一时分心,失了计较……怎么能与这种巨汉比较膂力?这不是昏头了吗?

    刹那间只听当的一声大响,周泰的半边身体像是被大锤砸中一般,几乎要失去知觉。好在他作战经验丰富至极,立即借这股力道向侧方扑倒翻滚。

    周泰的部下们谁也没想到,从来都勇猛善战的自家主将竟会不堪一击到这种程度。好几名部下齐声惊呼,慌忙抢去救援。

    而叱李宁塔并不追击,也根本不和任何人纠缠。他只是疯狂挥舞着大刀,像一条发狂的犀牛般一直前冲。明明是夺路逃窜,却硬生生被这条巨汉奔跑出了千军劈易的气势!

    被周泰带到乐乡的部下,当然都是善战之士,而雷远的扈从们也是从数千之众里精挑细选而来,足堪与周泰所部匹敌。一旦周泰本人未能守住位置,雷远和只剩下十余人的雷氏扈从们凭借叱李宁塔冲锋在前,居然就这么打穿了拦截队列!

    这时,周泰的大批部下已经将断后的雷氏扈从们斩杀殆尽,正踏着满地血泊衔尾追击而来。

    眼前所见的场景却让他们有些惊讶。骁勇的周将军居然扑倒在地?他居然没能拦住敌人,被雷远等人一冲而过了?

    “他们跑不了,追上去!”一名东吴军校挥刀呼喝。

    其余部下们便去看周泰,等他发令。

    周泰翻身跃起,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

    对自恃武勇绝伦的周泰来说,这是绝大的耻辱。在他的脑海里有一百一千个念头咆哮着,催促他追上去,一刀一个,把这些庐江雷氏的贼寇都搠死,可另一个想法却同时也冒了出来,迫使他暂且不忙厮杀,先厉声喝问出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我们动手了,蛮人为什么还不动手?”

    将士们面面相觑。

    与荆蛮渠帅的沟通,一直是庞统在负责。眼下庞统不在众人队列中,谁知道荆蛮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有几个机敏的部下又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荆蛮始终没有动作呢?如果这帮蛮夷有什么异动,自家这些人,岂不是反倒陷在了乐乡,成了釜底游鱼?

    正在这时候,街道远处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众人一齐抬头去看。

    只见被大车阻碍了一半的街道尽头,忽然有无数的蛮夷战士,密密麻麻地冲了过来。他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像是要择人而噬的样子。冲在最前一人,挥舞着镶嵌着铁钉的巨大木棍,正是此前在武陵与吴军几番作战的五溪蛮王沙摩柯!

    一名士卒喜悦地叫喊:“蛮人开始行动了!他们居然还说动了沙摩柯!”

    这也太蠢了……周泰只觉得喉咙口一阵腥甜,也不知是被蛮夷的叛变气着了,还是被叱李宁塔那一记重击砸出了内伤。他竭力强压住不适,一拳砸了过去,将这士卒打得摇摇晃晃。

    “赶紧走!赶紧走!”周泰大喝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突袭(完)

    此次行动,并非周泰一人的擅自主张,事前与武陵太守黄盖也有默契。庞士元已经在荆南各地颇兴风波,在乐乡的操作只是其中一环,而武陵方面正好借着庞统的多番策动,一口气解决那位令人厌烦的庐江雷氏宗主。只要事后将责任推给荆蛮,玄德公便是有所怀疑,也没有任何办法。

    何况,在庞统的行动中造成的死伤还少吗?额外死几个人,根本就不起眼。

    整个行动,以周泰带领的百人为锋刃,再以四名荆蛮渠帅带进乐乡大市的数百名部下为辅助,再以三河口以南的湖沼间,埋伏的精兵千人为后继,作为退却时的掩护。三股力量环环相扣,又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是十成把握的必得之举。却不曾想,事到临头了,那些荆蛮渠帅居然翻脸?

    简直是活见鬼,他们背叛东吴,能拿到什么好处?周泰是个纯粹的武人,所以他根本想不明白,黄公覆的武力震慑,在面对雷远的巨额资财收买时有多么无力。

    他能明白的就是:该撤退了。再怎么说,自己手头还有近百的精锐,而乐乡大市内外,雷远布置的兵力再多,终究事发仓促,一时难以尽数聚合。不趁此时机撤退,更待何时?

    “跟我来!”周泰猛地蹿回发起突袭时藏身的店铺,一脚踹开后门,发足狂奔。

    他的部下们愣了愣。毕竟忽然从必胜之局转化到狼狈逃亡,这反差实在太大,叫人一时接受不了。但他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总之事败了,跑吧!于是他们紧随着周泰奔走的方向,或者翻越矮墙,或者撞破门板,拔腿就跑。

    紧追他们身后的,是沙摩柯和他的新盟友带领的数百部众。前后两拨人都作荆蛮打扮,落在外人眼中,倒像极了荆蛮部落内讧。而与此同时,王延发现了这场伏击,他立即调动兵力,开始从几个方向同时围压过去。

    毕竟这里是乐乡,是庐江雷氏努力经营的根基所在,他们的反应速度之快,能够调动的兵力之多,都超过周泰的想象。

    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部曲狂奔而来,向雷远禀报最新的情况。

    荆蛮部落有将近三百人,扣除把守外墙和东西两处大门的兵力,王延所调动的还有两百人。仅仅在大市外墙范围之内,就有五倍的力量包抄追击。而在乐乡大市以外,还有更多的雷氏部曲可以随时增援。距离较近的丁奉、贺松两个营司马的队伍,已经全体动员,向大市方向急行军。

    这下,周泰很难脱身了。

    哪怕之后还会有战斗,那只是困兽之斗罢了,乐乡大市内的局势已然底定,不会再有恶化。

    在扈从们的簇拥之中,雷远俯下身体,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站直。

    他听到了荆蛮们赶到的呼喝声,听到了周泰号令部下撤离的吼叫,也听到了部属们后继的应对,所以他才放松下来。一旦放松,周身的不适便如潮涌,让人难以坚持。

    他轻轻摇了摇头,头脑的眩晕和周身肌肉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嘴里泛出一股铁锈味,那是刚才作战时竭力咬紧牙关,牙龈都迸裂了。左肩处的伤势已经不再流血,但是伤口和衣物、甲胄黏连在了一起,稍有动作,就扯得剧痛。

    适才的这场突袭过程中,雷远并没有真正参予几次正面搏杀。他的扈从们把他保护的很好,然而即使如此,雷远也已经狼狈万分了。在离开灊山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危险的场景,雷远想起适才的场景,就感到后怕。

    是扈从们舍死忘生的战斗,保住了雷远难得性命。然而扈从们的折损,也因此到了一个无法承受的地步。雷远抬起头,看看身边的人。

    只剩下十几个,大部分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李贞靠着墙,勉强站着,他的手一直在抖,脸色很不好。叱李宁塔个子太高,所以腿上吃了好几刀,现在盘腿坐在地上,喃喃地抱怨着。还有王跃,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王跃用身体挡住了砍向雷远的一刀,那一刀从王跃的面颊下落,撕裂了下颌,再割破胸甲,在胸腹间留下一道极长的伤口。好在伤口不深,不至于丢掉性命。王跃看到雷远在注视自己,于是回了个笑容。

    其他的人都在那里……雷远看看战场方向。雷远认识自己的每一个扈卫。这些人固然是雷远着力培养的骨干,是他在危险时的最后一道防线,但同时也是他在日常生活中的亲密伙伴。雷远对他们有基于功利的管理,也有真实的、伙伴间的交情。

    现在,这些伙伴们死伤惨重。雷远记得刚才的场景,这些扈从们为了保护主君而前仆后继。在那一刻,他们考虑的不是自己的父母家人,想到的只有保护雷远的性命……可笑的是,他们是在竭力从所谓“盟友”的刀下,保护雷远的性命!

    “跟我来,我们得回去。”雷远抬手抹去嘴边的血迹,低声道:“去看看有没有人活着。”

    他迈步向适才的战场折返回去。

    于是扈从们也跟着回去。

    战场距离不算很远,他们走的很快,立刻就到了。随即就在遍地尸骸当中一个一个的抚摸口鼻,看看还有没有气息。好在战斗就在顷刻间过去,敌人没有来得及补刀,所以居然找到了几个活人,比如李齐,他腿上的肌肉被切去了一大块,却奇迹般地没有伤到重要的筋脉血管。

    但是更多的人确实是死了。抚摸口鼻的时候,只能摸到他们开始发凉的皮肤。李贞坐在樊宏的身边,摸摸樊宏的面颊,呆愣了半晌。他用求助的眼光看着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最终不得不再去摸摸樊宏的面颊。

    他忽然哭了起来。

    其余的扈从们,也有人随他低泣,甚至有人嚎啕大哭。

    雷远站在大车边上,环顾四周。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像一个杀伐果断的首领,不该流泪,可是视野却渐渐模糊了。他抬手抹了抹脸,咸涩的液体就淌到手掌上擦破的伤口,和血迹混在一起,让他觉得刺痛。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对自己说。

    上一次是孙夫人的骑队肆意奔驰,导致自己的父亲受惊动而离世。这一次变本加厉,特意上门来杀人了。这就是玄德公不得不仰仗的盟友,这就是盟友的所作所为。

    原本以为,来到荆州,托庇于玄德公的羽翼之下,可以赢得相当长时间的安定生活。但现实告诉雷远,他想错了……至少不是完全对。这个世道的残酷超过了雷远的想象,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哪怕是看似和平的时期,都有饿狼在虎视眈眈,随时会从你的身上撕扯下来新鲜滚烫的血和肉。

    怎么应付这些狼?

    继续忍耐?

    一名部曲气喘吁吁地从街道尽处跑来,满脸兴奋神色:“宗主,我们已经把周泰围住了!他跑不了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起兵

    很好,围住了。

    这是周泰第二次落入了雷远的掌握之中。上一次是在三河口,当时双方毕竟没有撕破脸,雷远只是取了几颗附从东吴之人的脑袋加以震慑。没想到此人自恃勇武若此,竟然再来轻剽犯险,真是不知死活。如今身在重重围困之下,不晓得周泰的心里会不会有些后悔。此刻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便可将此人砍成肉泥,倒也痛快,倒也干脆利落。

    雷远这么想着,只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那部曲有些惊讶地看看雷远。李贞在旁连连挥手,让他先行退下。

    所有人都觉得雷远的状态有点不对,在他看似冷静的神情之下,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可怕的东西正在酝酿着。可是谁也不敢去打扰他,只能任凭他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矗立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此前监视荆蛮的部分扈从重新归队,稍许充实了雷远身边的防御力量因为未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这批扈从们满面羞惭,有人想要去收拾下同伴们在街道上横七竖八的遗体,刚动手,就被雷远喝止了:“等一等。”

    过了一会儿,王延匆匆地从街道一头过来,隔着很远就深深拜倒。

    雷远注意到,王延身上的甲胄染了些血迹,显然是亲身参与到了厮杀之中。看来,哪怕是占据了数倍的兵力优势,对周泰的围堵仍不那么容易。换在往日,雷远会快步向前,对这位陪伴自己很久的老将加以慰勉,但雷远站在原地没有动。

    “宗主,王延特来请罪。”王延的胡须颤动着,嗓音干涩地道。

    此前雷远令王延监控乐乡大市,但他却没有做好,以至于周泰领人潜入,造成了如此惨烈结局。无论之后王延在围堵周泰的过程中有什么样的表现,失职之罪怎也逃不过去。

    雷远并没有指责他,却另外问道:“对周泰的围困,现在什么情况?”

    王延连忙道:“周泰的部下们勇悍惊人,几次与我方凶猛搏杀,试图冲突出外。但我们毕竟人多,每次都把他们打了回去。现在他们还剩下半数人手,占了大市东南角的一座廛里,拒守不出。我们已将之团团围拢,但是……但是……”

    “但是我不下令,谁也不敢担负攻杀吴侯麾下重将的责任,对不对?”雷远叹气道。

    王延不是血气冲头的年轻人,数十年辗转飘零的经历让他懂得了很多,也磨去了他身上本该有的棱角。对他来说,擅杀东吴重将的后果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一定不希望庐江雷氏陷入那种局面。

    果然王延再度深深俯首,沉声道:“还望宗主不要下这样的命令。”

    过了半晌,雷远道:“你回去盯着他们,先将他们困住就好了。”

    “是。”王延躬身退走。

    雷远依旧站在原地。

    大市以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那应该是贺松、丁奉两人的部下骑队火急赶到。又过了片刻,贺松、丁奉两人带着亲卫奔进大市。当他们看到雷远安然无恙的时候,都露出喜悦的表情,但他们随即看到了遍布在雷远身边的尸骸。

    贺松在街道中央慢慢地走了走。当发现有两名自己特意推荐到雷远身边的得力部下战死的时候,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眉脚不断跳跃着,显然已经愤怒之极。而丁奉握紧双拳直冲到雷远面前:“宗主!是谁干的?”

    “不要急,你们在这里等一等。”雷远低声吩咐,话语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两人都愣了愣,随即站到雷远下首。

    李贞低声简单地说了下发生的事。丁奉勃然大怒,待要向雷远说什么,肩膀被贺松按住了:“宗主让我们等一等!”

    再过了片刻,又有密集的马蹄声和无数脚步踏地的沉重声音响起。这次来的骑队规模更大,还有大批步卒随同行动,带起的滚滚烟尘,站在大市里也看得很清楚。随即郭竟、邓铜和雷澄三人急匆匆地赶到。

    雷远向他们颔首:“你们在这里等。”

    又过了一会儿,沙摩柯和那几名荆蛮渠帅也来到了,因为雷氏部曲已经完全接管了对周泰的围困,这些人便散去部属,来探看雷远的情况。雷远依旧让他们站在这里等。荆蛮渠帅们初时不以为意,在街道附近走来走去,大声小声地说说闲话,可他们很快感觉出了气氛不对,于是沙摩柯带头,一行人返回雷远身前,肃立不动。

    随着时间推移,雷远在乐乡大市遭到袭击的消息渐渐传开,而赶到大市的部属也渐渐多了,包括辛彬、周虎、刘郃等文吏也到了现场。雷远还是告诉他们,站在这里等着。

    所有人就站在飘散着血腥气的街道上,默然无声。

    这段时间里,被围堵在大市东南角的周泰发起了两次突围,被兵力愈来愈充足的雷氏部曲干脆利落地迫回原地。周泰转而遣人出面,提出要与雷远当面谈话,雷远却根本不见他,直接让王延将之乱棍打回。

    又过了一会儿,蒋琬疯狂打马,飞驰赶到。或许是因为来得太急,当他下马的时候,竟然双脚发软,几乎要滚倒在地,一名扈从连忙上前扶住。蒋琬跌跌撞撞地奔到雷远身前,只见雷远并非自己想象中神经灼热、脑海沸腾的狂怒状态,不禁松了口气。

    雷远有些玩味地看看蒋琬,颔首道:“公琰,我等你很久了。”

    蒋琬扯风箱似的喘息着,涩声道:“续之,我们……”

    雷远抬起手,阻止了蒋琬将要说出的话。他向前几步,揽着蒋琬的手臂,让他站到被鲜血浸润的砂土之前:“你看,这里是吴人向我发起袭击的现场。这些是为了保护我,被吴人杀死的将士。公琰,你看一看。”

    那些尸骸的血已经快流干了,肤色渐渐变成可怖的青白色。蒋琬看看这些本来熟悉,现在却有些陌生的脸,觉得浑身发冷。

    “现在,杀人凶手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就在那里。领队的,乃是吴侯麾下的骁将周泰周幼平。只要我一声令下,今天就是他们的死期……”雷远冷笑一声,继续道:“但我知道,公琰,你会劝我说,不能擅启刀兵,不能轻易与东吴冲突,要以大局为重、适可而止、好自为之。嗯,应该还会保证,玄德公必会替我向吴侯申诉,或许还会给我升个官作为补偿。”

    他一边说话,一边踱步,最后站到蒋琬面前:“公琰,我说的对吗?”

    蒋琬满脸苦色:“续之,你说的没错。”

    在雷远的语气中,蒋琬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气和不容动摇的决心,蒋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解。该说的道理,雷远完全都明白,说多了也是白费功夫。何况,这一次甚至蒋琬本人都觉得,东吴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底线。换做蒋琬本人连续遭逢这些情况,他就能忍吗?蒋琬不知道,所以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雷远却拍了拍蒋琬的肩膀:“我觉得……嗯,公琰你说得有些道理。所以,周泰不会死在这里。”

    什么?我说的很对?难道续之愿意再忍?只要这东吴重将不死在玄德公的领地上,那一切都好说啊!蒋琬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令他难以置信的庆幸和喜悦忽然冲上脑海,继之而起的是强烈的愧疚感。

    “多谢续之!”蒋琬控制住澎湃的情绪,向雷远深深地施礼,随即问道:“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续之但有所命,我无有不从。”

    “确有需要摆脱公琰之事。特意等你来,是想让公琰做个见证。”雷远道:“我会放周泰回去,也请公琰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主公。”

    “好!好!续之请放心!”蒋琬大声道。

    雷远招了招手,让李贞赶过来:“听到我和公琰说的了吗?”

    “听到了!”李贞恶狠狠地瞪了蒋琬一眼,咬牙道。

    “那就去办,让王延放人!快去!”

    “是!”李贞几乎又要哭出来,他勉强控制住情绪,大声答应了,随即飞奔离去。

    没过多久,包围着周泰的那处发出兵力调动的嘈杂之声,好一会儿才又慢慢低落。

    显然,周泰是走了。

    蒋琬情不自禁地向雷远深深地行礼:“续之,委屈你了!”

    “哪有什么委屈。”雷远向蒋琬笑了笑。

    他离开蒋琬,大步站到其他的部属们中间,环顾众人。

    部属们正因为雷远纵放了周泰而惊疑,眼看雷远回来,所有的视线瞬间都集中在他身上。

    就像以前很多次作出重要决定的时刻一样,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慢慢地将身体挺得笔直,单手按上了刀柄。在场许多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人,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忽然就觉得兵戈肃杀之气大盛,仿佛将要有大事发生。而像是郭竟这样的老部下明了雷远的心意,更是屏息凝神,只待号令。

    “刘郃。”

    刘郃愣一愣,闪身出列。

    雷远徐徐问道:“周泰现在离开,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岑坪?”

    这问题对刘郃来说太容易了。他应声道:“最少两天,最多三天。”

    “很好。”雷远点头:“那就容他多活三天。”

    雷远昂起头,看看天色,继续道:“传我将令,各营立即起兵。荆蛮部落的各位随军行动。三天后的这个时候,我要以荆蛮大规模暴动的名义,血洗岑坪,斩杀周泰!”

    自郭竟、邓铜、贺松、丁奉以下,数十名武人一齐躬身,如雷响应:“遵命!”

第一百七十八章 军府

    随着雷远的一声号令,庐江雷氏全体动员。

    数千部曲准备投入作战,可不是战士们手持武器走出军营那么简单。为了支撑这支军队的行动,需要做很多事,需要一个完整的体系加以支撑。

    在军械武器方面,要准备旗帜、鼓角、铠甲、刀枪弓矢之类的武器、还要预留出充足的备用武器;在辅助配给方面,要准备牛马畜力、鞍鞯、披马毡和绳索皮绦之类,要准备车辆、帐篷、军服、草鞋,要准备锹锤斧锯之类,甚至还要准备煮饭的锅和切草的铡刀。

    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虽然琐碎,却是部曲战斗力的基本保障。通常来说,经制之师有各处官吏、仓曹的支持,在这方面的支持能力远远超过某一家族。但庐江雷氏例外。作为盘踞江淮间,与几方强大政权周旋数十年的宗族,他们早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即便来到荆州,也始终保持着原有的特长……在雷远的反复督促下,许多方面的工作甚至比原来更加完善。

    而这些东西还不是军队所需的主要物资,更重要的是粮秣军资。军人在作战时,每日需要米粟麦豆等粮食、肉菜盐豉等辅食,战马需要刍稾等马料,还有预计发放给将士的钱帛赏赐等。数千部曲、数百骑队合计,所需物资数量之庞大,就连通常一郡都难以轻松支应。

    但庐江雷氏可以做到。这个家族不是经过数十年上百年诗书传家而兴旺的,而是在乱世到来的数十年间,在不断的厮杀战斗中崛起。与前者相比,他们固然欠缺了底蕴,却凝聚着强烈的尚武精神,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为了战争做准备。在这方面,雷远本人便是代表,他执掌庐江雷氏以后,丝毫没有留意耳目奢华之事,彻彻底底地将一切资源,都投入在耕战之上。

    这也是雷氏部曲中许多军官对雷远充满敬畏,认为他必定能够成就功业的原因之一。但实际上,雷远只是看不中当代的所谓奢侈享受,又始终被强烈的不安全感围绕罢了。

    在超过两万人的依附民众全力配合下,雷氏部曲在最短时间内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庐江雷氏部曲总数高达三千五百,按照兵力规模而论,几乎是玄德公下属仅次于关、张的强大力量。这样一支部队忽然进入到全面动员的状态,再度引发了周边的震动。

    就在当日下午傍晚时分,夜色渐凉,西面的残阳将落,把一抹如血般暗红的光,打在左将军府正堂东侧厢房的窗棂上。

    诸葛亮倚案而坐,眯着眼,看了看窗棂处的亮光,转回身,将一盏油灯放得近些。他握持着的柔软笔锋在竹简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工整方正,与平时书写教令、移文时简洁明快的笔迹大不相同:“……刘公雄才盖世,据有荆土,莫不归德。天人去就,已可知矣。足下欲何之?”

    两名书佐在案几边配合着办公。一人不断往返于案几和墙边,根据诸葛亮的简短命令,从沿墙堆积的一摞摞竹简和版牍中,挑出对应的部分作为参考;另一人则跪坐在案几旁,把已经批阅完成的卷宗分门别类摞起,偶尔起身,将岸头的灯火挑得明亮些。

    虚掩着的门忽然被推开,有人大步进来,打断了繁忙而有序的工作状态。

    诸葛亮抬起头,吃了一惊:“主公?”

    前些日子,刘备和孙夫人大闹过一场,原本温馨恩爱的夫妻情谊就此遭到了重创。转眼过去一个月了,两人依然谁也不愿低头,谁也不肯服软,所以刘备素日都歇在外院。今日恰好关云长来到公安,刘备便约了往关云长家中歇宿,两人下午就离开了左将军府。此时刘备却忽然返回,必有要事。

    诸葛亮慌忙搁笔,绕过书案,俯身行礼。

    刘备扶起他:“不必多礼!”

    诸葛亮取来坐席,请刘备在案几旁边落座。

    刘备向两名书佐挥了挥手:“我与军师商议机密,你们且出去,不要打扰。”

    眼看着书佐们小步趋退,将房门合拢,刘备将手中的一份书简放在诸葛亮面前:“军师,请看。”

    那书简在刘备手中已经握了有段时间,冰冷的竹子变作了温热,外沿有些潮气,是刘备掌心的汗渍。

    诸葛亮将之取来,端端正正地打开,才看两行,就不禁抽了口冷气。

    “庐江雷氏全军动员?他们要做什么?”

    刘备伸手示意,请诸葛亮继续看下去。于是诸葛亮不再说话,将整卷竹简看完。

    假作荆蛮暴乱,攻下岑坪,斩杀周泰,震慑蠢蠢欲动的东吴?书简中描述的计划,大胆到了让诸葛亮简直不知该如何评价的地步。

    诸葛亮将书简平放在案几上,再看了一遍。他认得出,这是蒋琬的笔迹,但是笔划间颇有潦草的地方,显然书写的时候情绪有些急躁。

    “以雷续之的猛鸷之性,遭到东吴袭击之后,当场斩杀周泰以泄愤,我都不会惊讶。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准备大举攻入东吴领地,发起惨烈报复?”诸葛亮沉吟道:“他这样做,是决心要狠狠地打击东吴,也将自己置于孙刘两家冲突的垓心了……”

    刘备点了点头:“所以雷续之借着蒋琬来书告诉我们,既然东吴一再挑衅,总得施加有力的回击,一举斩断他们的痴心妄想。否则,以吴人对荆州的贪婪,只怕各地永无宁日。而最适合承担这个责任的,就是庐江雷氏。”

    诸葛亮沉默片刻,慢慢地道:“确实如此。”

    无论如何,孙刘两家都是同盟。在孙刘两家之间,有些事可以做,却不能明目张胆的做:而雷续之身为护荆蛮校尉,这些日子据说与荆蛮的某个大酋打得火热,他必定可以驱使大批荆蛮,恰好可以作为军事行动的掩护。

    在孙刘两家之间,有些事就算要做,也得拿出足够的理由:庐江雷氏就有足够的理由。有关前任宗主离世的原因,有关现任宗主遭到伏击的过程,如果要说,可以洋洋洒洒地说出无数的道理。退到刘备本人这边,这等规模的强宗大族肆意行事,军府难以控制……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吴侯和江东大族之间的进退折冲同样如此,谁也不要指望得太多。

    刘备看了看诸葛亮的神色:“那就回书,让他去做?”

    诸葛亮叹气道:“此刻庐江雷氏已经动员,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我们意图阻止,难道就拦得住雷续之么?”

    刘备笑了笑,并不言语。两人都很清楚,非要去拦,是可以拦的。但这么做,徒然向庐江雷氏数万徒附展示自家的软弱无能;从此后,只怕君臣间的情分就要尽了。

    诸葛亮下意识地握住羽扇,短促有力地挥动了几下:“既然如此,我们须得紧急行文荆南各地,就说荆蛮暴乱,攻略郡县……嗯,不妨渲染乐乡、夷道、孱陵、作唐等地死伤惨重,这样的话,东吴若有反应,我们也有话说。另外,立即派遣一队精锐前往乐乡,万一事有不谐,尽量接应他们回来,不能使之落入东吴手中。还有……”

    诸葛亮一边说,刘备一边点头,点了几下,只见诸葛亮的眉头越皱越紧,止口不言。

    “孔明?”

    “主公,庐江雷氏此举,终究将会大大地触怒吴侯。纵然能够震慑东吴于一时,日后两家之间,必定会围绕此事,生出许多后继的矛盾。主公有没有想过,到那时,该如何对待雷续之?”

    刘备低垂眼睑,看着铺在地面的坐席,好像对坐席的纹路和色泽很感兴趣。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庐江雷氏本来就是强横凶悍的豪武家族,我们将之放在乐乡,就是为了依靠他们的凶猛来拒止东吴的渗透。这样想来,雷续之所做的一切,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所以,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无论吴侯会如何不满,自该由左将军府、由我来一力承担。”

    诸葛亮仿佛松了口气。他避席而起,向刘备躬身施礼:“我明白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狂澜(一)

    离开乐乡大市第三天的中午,周泰坐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岗边缘,看着部属们排成长长的队列,从一处斜坡慢慢地绕过沟堑,向南方不远处的岑坪前进。

    所谓岑坪,位于澧水支流涔水的南岸,是一块周边有诸多沼泽湖泊围绕的开阔台地。这时候正是春季涨水的时候,许多水域连成一片,但都不甚深,可以步行涉水而过。眼下这些将士们就在刚没过小腿的水泽边缘走着,发出哗哗的水响。

    离开乐乡的前两天里,他们已经赶了八十里的路。所有人都急着离开,但又情绪不甚高,所以就格外容易疲累。

    到了今天,汇合了本来准备掩护荆蛮撤退的一千人,声势略微恢复些,可是随着士卒们的传说,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自己此去无功而返,全靠庐江雷氏宗主大发善心才逃得性命……这样的结果,看似令人庆幸,相比鏖战而败却充满了羞耻。于是更多人变得沮丧了,哪怕是岑坪近在眼前,也不能让他们提起精神。

    包括周泰本人也是如此。这场狼狈撤离途中所经的每一步,都像是海绵一样汲取着他的精力和斗志,让这名素来坚韧如钢铁的武将时不时陷入到沉郁的情绪中。但他又不得不和他的将士们一起行动,沿途鼓舞士气。结果,那些异样的眼光,让他更加疲倦了。

    就在这时,他听着哗哗的涉水声,看着错落的人影晃动在水面上,不知怎地就瞌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

    醒来时,浑身的冷汗浸湿了身披的毡毯,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分明是在春季,可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带着冰碴子,所到之处,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想不起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但却依旧被强烈的恐惧感笼罩着。

    恐惧,这种他非常陌生的情绪,就这样切切实实地出现了,像是某种看不见却有重量的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他就这么倚靠着一棵老树半躺着,仿佛在等待着漫长一梦的结束,等待着最终那个冷酷的结局,直到温暖的阳光让他慢慢缓过来。

    所幸这是梦。

    自从来到荆州,周泰就睡得不好,大概是因为荆州的局势太复杂了,不适合他这种纯粹的武人,所以他经常会做各种各样的梦。好在那些只是梦,坚毅的武人不会因为梦境而软弱。他对自己说:虽然这段时间有太多的不顺利,但最终,我必定会粉碎一切阻挡在吴侯身前的阻碍。

    周泰打起精神,转头眺望四周。他看到跋涉中的将士们出现了微微的骚动,他看到远处的芦苇荡里,有成群的野鸟惊飞而起。这种情形让他的心跳渐渐加速,随即,他又看到自己的亲卫从土岗下方匆匆上来。

    他坐直身体,从身边取过缳首刀,想要配在腰间。随即他又犹豫了一下,把刀横放在身前,紧紧的握住刀柄。应该是出事了,在乐乡的耻辱失败一定会有后果,说不定是怎样的麻烦。

    这时候,亲卫越过青黄斑驳的草地,来到了周泰身前。

    “将军,有人在追击我们。断后的兄弟和他们打了照面,是荆蛮。”

    强烈的怒气瞬间几乎无法遏制。

    “荆蛮?”他问道。

    “是。他们应该比我们稍晚些从乐乡出发,一直跟在我们后头,到现在才追近。”

    这帮货色,竟敢追来挑衅?找死吗?周泰连连冷笑。

    亲卫俯下身去,又道:“另外,适才黄将军遣使者飞骑来报,说玄德公通报荆南各地,称荆蛮作乱,乐乡、夷道、孱陵、作唐等地蒙受惨重损失。使者来问,是否与我们相关?”

    这种彼此抵牾的情况,一下子让周泰心烦意乱。那些荆蛮全都已经被可恶的雷续之降服了,现在哪有荆蛮部落会听从东吴的指挥,去攻打玄德公治下的州郡?

    黄公覆还不知道自己在乐乡遭受了惨痛失败,所以会有此问。事实明摆着,那些荆蛮不仅没有去攻打乐乡,反而尾随着自己,想要反咬自己一口,以向新主人表示忠诚呢。黄公覆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他还当真了?

    亲卫看周泰沉吟,于是又问道:“将军,是否要见一见黄将军的使者,告诉他……告诉他真实情况?”

    周泰瞪着亲卫:“你和那使者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亲卫连声道。

    周泰提刀起身,暴躁地道:“那就让他等着!等我们宰了那些荆蛮野人再说!”

    在他的命令下,一千余名东吴将士加快了脚步,他们迅速越过连绵的水泽,登上涔水河岸北面的一处缓坡。这段缓坡南高而北低,地势由南向北渐渐开阔。吴军背靠着缓坡南端地势骤起的高处,向北面列阵待敌。

    这一千余人,都是久随周泰东征西讨的勇悍将士,其中有半数出自于民风剽悍猛烈的丹杨。他们参与过在宣城、在豫章、在江夏的无数恶战,足迹几乎踏遍了江东的每一处沙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支部队甚至还担任过吴侯的近卫,周泰坚信,他们是真正的天下精锐,日后威名所及,不会限于江东。

    所以周泰完全没有想过要退回到岑坪据守,他非常确信,以这样一支兵力,绝不会在战场上遇到对手,更足以碾碎那些不知死活的荆蛮……这样的话,或许可以稍许挽回些在乐乡失败的耻辱?

    随着各级将校的呼喝,千余人迅速排成了作战阵型。他们站定以后就静静矗立,没有躁动不安,也没有丝毫的急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整齐划一,而不同的部伍间层次分明,足以彼此掩护。

    约莫小半个时辰以后,周泰站在主将的位置,看到了数百名荆蛮战士们。他们分散成许多小队越过湖沼、越过芦苇荡,从北方压了过来。

    周泰冷硬的面容毫无表情。他缓缓拔刀,刀身与刀鞘摩擦着,发出粗噶的响声。对周泰来说,这种响声代表着随后将至的杀戮,让他的情绪渐渐恢复。

    蛮夷就是蛮夷。他们的队伍太松散了,就像是胡乱堆积在一起的疏松土块,只要轻轻一脚,就可以踩碎。这样的乌合之众,就算再多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何况他们的数量也并不太多呢?

    真不知道谁给了他们胆量,竟然脱离了庐江雷氏的庇护,一路追击到这里?好得很,既然你们来送死,就先杀一批,以为后来者戒!

    然而他很快就感觉到了地面在震动,甚至空气也在震颤。这不是荆蛮能有的声势!

    透过荆蛮的松散身影,他看到了无数顶盔贯甲的战士出现了。他们的队列像是不可撼动的山,高举着的枪矛就像密林;当他们前进的时候,就像是起伏的巨浪汹涌向前。在他们的队列两旁,还有大队的骑兵缓缓包抄,马上骑士们至少都身着皮甲,戴着铁兜鍪。

    那些人和马踏起升腾的尘土,使得重重尘雾笼罩了他们的庞大队伍,阻碍了周泰的视线。但是没过多久,队列中央高高举起两面大纛,阳光透过尘埃,照在飞扬的大纛上。

    周泰眯起眼睛仔细分辨,只见大纛上分别写着两行字:

    “偏将军雷”。

    “护荆蛮校尉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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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