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来客(完)
雷远隐约记得,史书上说孙夫人性格英武勇猛仿佛男子,倒没提起她还是个喧哗上等的古代暴走族。他更完全没想到,孙夫人带领骑队纵横往来的范围如此之广,竟然连距离公安城百里的乐乡都不能幸免。
他端详着眼前这支骑队,片刻后转头向关平递了个眼色。
关平面露难色,犹豫了半晌,最后微微摇头。
好吧,这也确实不能勉强。
孙夫人跟随玄德公来到公安城仅仅一个月,眼下与她发生冲突,雷远实在不知道玄德公会作如何想。所以他能够理解关平的难处,但雷远与关平不同,今日他势必要作出反应。
以职位而论,雷远暂时任左将军从事、乐乡长,算不得特别显赫;但如果谈到实际控制的实力,庐江雷氏是当前荆州屈指可数的地方豪族。如果以前世的说法,他人官职纵有高的,也只是玄德公手下的打工仔;而庐江雷氏几乎是带资入股的小股东,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正因如此,即便玄德公本人,面对庐江雷氏宗主也会以礼相待;而孙夫人的所作所为,是对整个宗族的冒犯。
庐江雷氏不是礼法传家的士族,而是崛起于战乱的豪武家族,宗族的徒附宾客部曲都习惯了一名强有力的宗主。这不是三五人小圈子里的想法,而是整个宗族自上而下所有人的认知。
在局势显然强弱分明的时候,当然可以摇摆、可以屈膝,但部属们绝不愿意看到他们的首领真的成了一个温良恭谦让的君子……那样的首领,只会让他们失去安全感。用雷远私下的总结,此等豪霸家族中,上上下下都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之人。
可悲的是,自己既然身为这个家族的首领,就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顺应这种风格。这是普通人与首领的差异。某种角度而言,普通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说自己想说的;但首领不行。首领之所以是首领,因为他所做的,是整个团体希望他做的;所说的,也是整个团体希望他说的。
就像现在,雷远非常确定,宗族中的许多人能接受小郎君投效玄德公麾下,甚至与有荣焉;却不能接受小郎君拿这支肆意践踏田地、冲击哨卡的百人骑队无能为力。庐江雷氏的首领决不能被视作软弱可欺。
关平满脸骇然地看着雷远低声说了句什么,在他身后的一名传令兵立即策马向前,持红蓝两面旗帜横向挥摆。
这旗语的意思是,各部分区集合,并向本队靠拢。
下个瞬间,以对面那煊赫骑队为中心的广大范围之内,旗帜飘舞,铁蹄雷鸣。此前雷远急调郭竟、贺松、邓铜所部骑兵,此刻他们已经尽数赶到。数百骑兵从起伏的坡地后方绕出,在雷远本部扈从的左右两侧延展成了阔大的队列,仿佛一头硕大无朋的巨鹰震动深灰色的双翼,将欲腾身飞起。
江东素来缺少战马,少量骑兵往往被作为有战略意义的兵种,掌握在吴侯手中。而各路将领的骑兵极少,哪怕是周瑜这样的重臣,在拜为建威中郎将时,授兵二千人,其中骑兵也只有区区五十。故而孙夫人大概习惯了以百骑纵横往来,全无阻碍的爽快。
但在荆州未必如此,在乐乡更非如此。在与北方政权连年征战的过程中,雷氏部曲所拥有的骑兵比例远远超过江东的军队。哪怕事发仓猝,只来得及动员其中的半数,也足以震慑孙夫人和她的仆从们了。
“续之!你可不要乱来!”这情形使得关平有些惊愕。
雷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面的骑队:“放心!我有分寸。”
果然不出所料,当己方骑士们大举现身的时候,对面那些披金带锦的队伍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或许他们在猜测,究竟是撞上了哪一位荆州大将,该当如何应对吧。大家都有顾忌,那就好办了。
“樊宏!”雷远唤道:“你代我前去,问他们为何冲撞哨卡、践踏田地,要他们给我们一个交代。”
“遵命!”
雷远招手让樊宏靠近些,压低些声音:“只要有个交代,哪怕一句话也行。另外,此去不必问他们来历,也莫要失礼。”
己方骑兵的出现,已经形成了巨大的威慑,落在每一名部曲眼中,都足够提气,而对方的气势萎靡更是清晰可辨。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按照当时的习俗,能代替一军主将出营问话,乃是极大的荣耀。樊宏激动得满脸通红,立即抖缰策马,朝对面的骑队逼近。
一直迫近到百步距离,他才勒马站定,大声喝道:“我乃偏将军雷绪帐下曲长樊宏,对面骑士,哪位出来答话!”
此前刘备对雷氏父子二人各有任命。虽然雷远事实上以庐江雷氏宗主嗣子的身份统领宗族部曲,但樊宏公开表露身份时,仍然把雷绪抬在前头,这是对制度的尊重。樊宏已经成熟了很多,这段时日他紧随雷远身边,无论说话、办事,都很妥帖,今日出面言语,也不留漏洞。
听得樊宏呼唤,那队骑士外圈诸人纹丝不动,而队列当中有人叽叽喳喳地讨论了几句,似乎有人紧张说话,又似乎有全不介意的轻笑声随风传来。
樊宏听到有清脆的声音在问:“这个雷绪是谁?”
有人似乎低声解释了一番。
那清脆声音有些怏怏道:“既如此……”
没过多久,对面骑队中一骑缓缓下坡。这人骑着一匹点缀灰色斑点的俊俏红马,鞍鞯都有宝钿装饰;再看马上之人,身量纤细,面部的线条也很柔和,身披着鹅黄色的袍服,貌似是个罕见的美少年。
“我乃……我家……”或者是因为尴尬,或者是因为刻意压低嗓音以后发声不那么方便,少年连续两次开口,都没能顺利说下去。
樊宏也愣了一愣。
雷远出行,从来都是他和樊丰二人负责听风哨探,他的耳力一向出众,因而立即发现了:眼前之人哪里是少年,分明是个易钗而弁的少女。而且,就是适才称赞自己尽忠职守的那个。
他立即道:“此地是乐乡县境内,贵方沿途冲撞的,是偏将军所设下的哨卡;所践踏的,是偏将军所属部曲和地方百姓屯垦的田地。此举至为无礼,贵方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到了玄德公驾前,恐怕不好说话。”
樊宏和李贞搭档了数月,李贞从他这里学了好些污言秽语,而他则学了点文绉绉的辞汇,颇能装个样子。
他所说的交代云云,落在那少女耳中,立即使她明显地松了口气。
少女随即向樊宏微微颔首,客气地道:“我家主人有言,一时纵马忘情,并非有意践踏田亩,且以蜀锦二十端为偿,请当面诸君不要介意。”
说完,她摆了摆手,便有青衣仆役从骑队后方转出,以朱漆盛盘托着极精美的锦缎上前来。
这巨额补偿把樊宏吓了一跳。樊宏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直。那些蜀锦就像是有着吸引力那样,把他的视线一直拉过去,拉过去。锦,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自古以来,蜀锦都是极珍贵的宝物,有寸锦寸金之说。仔细看看盛盘里,那分明都是蜀锦中色彩极光润华美的上品。
虽然骑队奔行践踏了不少田地,但此刻终究是春耕时分,召集百数十人补种并不麻烦,为此拿出蜀锦来赔偿,着实太过豪阔。而这支骑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拿出了蜀锦二十端,简直像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零碎资财!
一瞬间樊宏甚至想要怒吼,有钱了不起啊?……可那些蜀锦实在太诱人了。
这样的大手笔,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范围。
雷远也看到了这些华美之物。
他皱了皱眉,将要策马出列,身边却传来刘封的声音:
“续之,收下!收下就好了!”
始终茫然的刘封终于想明白了对面是谁,而他比雷远和关平都要紧张得多。这也难怪,刘封是玄德公的义子,对面却是他的嫡母。如果雷远和孙夫人产生什么冲突或者不快,刘封可就极难自处了。
他从马背上探身靠近雷远,焦躁不安地道:“收下蜀锦,让开道路,让她们走吧!”
雷远无奈地笑了起来。
刘封绝对多虑了,哪怕只冲着这些蜀锦,也得让她们走……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
他催马向前,大声向着对面骑队道:“贵人所赐,我等不敢辞让,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还望贵人日后稍稍体谅百姓劳苦,莫要再如此兴师动众。”
第一百五十一章 骇浪
这番话出口,不过是图个场面,谁也不会将之当回事。
几名仆役将盛盘转交给雷远的扈从们,随即雷远挥手示意,己方骑队分向左右,让开了道路。对面那支骑队便毫无顾忌地沿着让开的大路疾驰而过,扬起的尘灰扑了雷远等人一头。
雷远身边的扈从们一阵躁动,个个都露出不满神色。
既然己方骑队勒马分于路边,对面骑队但有半分尊重,就应当缓缓策马经过;如此纵马狂奔,简直是明摆着给人吃灰。雷远能够猜想得到,在孙夫人看来,二十端的锦缎足够补偿一切了,她依然没有将玄德公的部属们放在眼里……甚至还会因为而怀恨亦未可知。
但雷远并不特别恼怒。
孙夫人只要在荆州一天,像这样的事就不会停止,玄德公本人和左将军府内的文武僚属迟早都会不堪其扰。既如此,雷远不希望做率先表达不满的人。毕竟他本人投入玄德公的帐下并没有多久;双方冲突起来,恐怕外界不止以为孙夫人骄横,也会认为庐江雷氏跋扈。
他立马于原地,看着孙夫人一行骑队渐渐远去,随即传令下属骑队们各自回营。
对普通士卒来说,这是一场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行动,或许事后会生出很多猜测。但不管怎么说,现在雷远手头有二十端蜀锦了,足够补偿今天的一切损失。所以,就这样告一段落吧。
关平和刘封立马于雷远身边,目睹那支骑队终于消失,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孙夫人比我想象的,稍许莽撞了些。但她没有亲自出面与我对峙,看来行事尚有分寸。”
今日关平等人是来射猎取乐的,如果因此导致他二人没了兴致,雷远身为东道,倒也有些歉疚,于是他微笑着开解两句。
“续之你不晓得,这位孙夫人岂止莽撞……当日她抵达公安的时候,还是我带领船队去迎接的,亲眼看见其随从部属之盛,行事风格之张扬。今日会如此,我实在并不惊讶。”关平话说半截,便一口接一口地叹着气。雷远不禁想,如果关平以这种姿态领兵上阵的话,还没到看到敌人,部下大概就要沮丧而逃了。
“你只不过见了她一次……”关平话音未落,刘封在另一旁抱怨起来:“像我这种不得不隔三差五亲自去拜候问好的,那才是苦!”
“罢了罢了,不谈这个……”关平苦笑:“伯昇,我晓得你确实比他人更艰难些。”
刘封既然身为玄德公的义子,按照宗法制度,孙夫人便是他的母亲。雷远想得出来:这位母亲的性格如此张扬,遇上了言辞难免粗疏的刘封,恐怕场面不会很好看……但这是左将军府内之事,外人便实在不好讨论。
这时樊宏带人捧着盛放蜀锦的托盘回来,躬身禀道:“小郎君,这些该怎么处置?”
雷远想了想:“你去找周虎,让他将这些锦缎折成价值相当的粮食,一半按人头散给在场的百姓,就说是贵人所赐,用来压惊的;另外一半,用以招募人手修整今日的损坏。”
“是!”樊宏领命离开。
看着樊宏的身影远去,刘封拨过马头,暴躁地道:“你们还等在这里做什么?不饿么?既然事情解决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动作再晚些,鹿肉都要被人吃光啦。”
关平失笑道:“急个什么?难道谁还敢吃了你的份?”
“走吧走吧,今日既然是来消遣,莫要因为琐事扫了大家的兴致。”雷远策马当先便行。
今日的射猎确实给雷远带来了难得的轻松愉快,他也不愿意把精力放在这段小插曲上。
过去数月间,雷远从温和可亲的小郎君转变为了庞大宗族的有力首领,这种剧烈的转变过程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影响,使他们对雷远充满了敬畏。甚至就连王延,对待雷远的态度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这种变化落在雷远的眼中,使他有些孤独。但这种缘于前世的、属于现代人的细腻心灵世界,显然不太适合如今这种所有人挣扎求生的粗粝环境,所以他只能尽量改变自己,将这些情绪深藏起来。
唯独今天例外。今天他迎来了新的朋友,在这些朋友们面前,雷远可以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不带目的地谈笑风生。与之相比,孙夫人奔走来去的闹剧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那只是一个被兄长宠坏了的女人而已,以当前的形势来说,并不会引起什么大麻烦。
雷远放松了心情,有一搭没一搭地摇动着缰绳,悠然前行。
然而就在这时候,身后方蹄声大作,由乐乡县城方向有数骑疯狂打马,狂奔而来。顷刻间就到近处,当先一人高声喊道:“小郎君!王延有要事通报!”
王延是五名司马中负责掌管本营、保卫家眷的;通常来说,就算有什么要事,他遣一军士传信即可,绝不至于本人赶来……以他的沉稳性格,更不应该如此惊惶。雷远忽然觉得心脏毫无征兆地大跳了几下,也不知为何就汗流浃背,冰凉的汗水瞬间将胸腹和背脊处的内外衣袍都浸透了。
雷远稳住心神唤道:“我在这里。延叔,有什么事?”
王延直冲到近前下马:“小郎君,宗主病逝。”
雷远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吐气。
雷绪病入膏肓已经很久,雷远早就知道,他的病况不可能好转,死亡是唯一的终点。能够坚持这么久,已经让雷远佩服他旺盛的生命力和强烈的求生意志。当然,坚持终归会有结束,可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
扈从们看见雷远的身体有些晃动,却一时不敢上前搀扶。
“怎么回事?不是昨天还算平稳吗?”过了半晌,雷远涩声问道。
王延深深俯首,满头大汗噼噼啪啪地打在地面上,他低声道:“宗主这些日子时常昏沉。然而适才有不明骑队绕城奔走,自家部曲遂做戒备,因此惊动了宗主。宗主立即奋然而起,召集部下询问缘由……然后忽然就……”
雷远默然不语。
一股沉重到可怕的压力伴随着雷远的默然,沉沉地压了下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透不过气。
可众人又不敢打扰,只能久久屏息等待。
刘封想要说什么,被关平一把攀着肩膀,猛地制止。这一下用力太猛,他的五根手指就像个铁钳子般,几乎抓进刘封的皮肉。刘封闷哼一声,连忙挥开关平的手掌,待要抱怨几句,转眼去看时,却吓了一大跳。
只见关平的两眼失神,脸色惨白得如同土;他紧咬着牙关,以至于两颊的肌肉贲起,可是却止不住上下颌的牙齿碰撞,发出了格格的密集响声。
关平觉得头晕目眩。
因为孙夫人的骑队纵横,惊动了重病的庐江雷氏宗主雷绪,导致病亡……这是天塌地陷般的大事!是整个庐江雷氏宗族的深仇大恨!是身为人子的奇耻大辱!而举世皆知:春秋之义,莫大于复仇!
这件事情如果处置稍有不慎,很可能会引发起左将军府与麾下首屈一指的强大宗族发生血腥冲突。关平毫不怀疑,以双方的规模,这场冲突将如惊涛骇浪席卷荆州,导致无法想象的可怕未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触怒
雷绪的离世,是孙夫人的责任吗?
其实不该这么说。这位庐江雷氏之主已经缠绵病榻许久,离开人世只是时间问题。雷绪迟早会撒手人寰,将勉力维持了许久的宗族事业,彻彻底底地交给他的儿子自从抵达荆州的第一天起,左将军上下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任何场合,都将雷远当做了事实上的宗主。
就在今日,关平还曾听雷远提起,为雷绪调理身体的名医何俨几次说了,雷绪的身体已经药石无救,所仰赖的,只是他的求生意志而已。所以关平带了同僚和友人来乐乡射猎,本也有陪同雷远稍许散心的意思。
但是,雷绪的离世,又确实与孙夫人纵骑奔走之举脱不了干系。
庐江雷氏刚刚经历了危及家族存亡的大难,历经了超乎想象的艰难困苦才抵达荆州。宗族的安全,在雷绪心中的重要程度想必超过一切。所以哪怕这垂危之人深陷昏沉,一旦发现可能有敌来犯,依旧调动了最后的一丝生命力作出反应。如果没有孙夫人骑队绕城奔走对他的剧烈刺激,相信他还能坚持,还能与命运继续抗争……而不是以这样的形式,如此仓猝、如此令人难以接受地离开。
那么,孙夫人本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唆使孙夫人擅自纵骑的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甚至就在刚才那个瞬间,引导这骑队绕城奔走的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然而与其因此暴怒,进而产生不可预测的后果,不如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让每一个有关联的人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自从关平从军以来,就一直担任父亲关云长的副将。关云长是当世名将,性子极其骄矜,因此近年来往往是关平代替父亲周旋于左将军府中。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不像个武人,倒像个长袖善舞的说客。
即便在当前令人惊恐骇然的局面下,关平依旧能把整桩事情盘算得明白,并且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拿出了一个足以向雷远解释的思路。
问题是,该怎么对雷远说?自己说了以后,雷远又会怎么想?
关平惨然苦笑,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这样冷静分析,因为逝者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家人。逝者是雷远的父亲,是庐江雷氏的宗主!
对于雷远来说,关平的这些盘算和思路有用吗?
没有用的。事实那么明确,原因就在孙夫人。这真的很难用言辞来掩饰。
《公羊》曰:不复仇,非子也。自古以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本朝以来民风质朴强悍,愈发崇尚复仇。何况,对于一个数十年来无月不战、以刚强尚武为立足之本的家族来说,应当怎样面对这样的局面……难道是自己一个外人能够随便置喙?
关平素来算是能说的,可现在,他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寂静无声。
王延慢慢抬起头,只见雷远依旧默然不语,仿佛神游天外。
毕竟早有准备了,父亲的离世给雷远带来的痛楚,并不像兄长雷脩离世那样强烈。他只是莫名地想到,原来自己在两个世界里,都是没有父亲的人了。两个世界所失去的那些,忽然重叠在了一起,让他百感交集。
过了好一会儿,雷远的战马疑惑于主人为什么迟迟没有新的指令,于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四蹄连连踏地。他下意识地伸手安抚马匹,随即看到身边的人。他有些恍惚地向四周看看,一时竟没有想起众人为何在此,明显地愣了愣。
王延鼓起勇气道:“小郎君,或者……您尽快回城?后继还有很多事,需要您出面。”
雷远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就只是回城?”
他的语调并不严厉,可透出的意味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王延再一次深深俯首,不敢答话。他的年纪大了,并不愿意再度投入到过于激烈的未来里,但他非常清楚,小郎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文弱少年了。哪怕是一直被视作长辈的自己,也不再能够影响他的决定。
与此同时,雷远的扈从骑士们已经进入到了整装待发的姿态。
那支骑队冲撞哨卡、绕城奔走的行为,本就充满了蔑视无礼的意味,而宗主离世又与此举脱不了干系……这确是难解的死结。作为庐江雷氏的亲卫扈从,主辱臣死是不可动摇的原则,只需要雷远一声令下,他们愿意马不停蹄地追上前去,将那支刚离开的骑队尽数斩杀。
这一来,全场的气氛骤然肃杀,又渐渐生出剑拔弩张之险。
关平看看那些熟悉的雷氏扈从们,发觉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对,显然局面渐渐滑向了难以控制的方向。想到今天本该是满心愉快的一天,结果却变成了这样,心中的苦涩实在难以言喻。
他策马向前几步,暗向刘封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自己会与雷远再聊几句,尽力试试压下事态,而让刘封找个机会脱身。
没想到刘封错会了意,不仅没有走,反倒是策马向前,与关平并肩而立。
“续之,你先回城去忙吧。”他甚至还大大咧咧地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定会禀报父亲,嗯,会让孙夫人给你足够的补偿!”
关平立即看到雷远的眼神变了,他微微昂起头,原本木然的脸上出现了傲慢而又冷酷的神情。
完了,完了!关平心头一片冰凉。
刘封的这句话,彻底触怒了雷远。
自从来到这一世,雷远始终是小心谨慎的,他害怕自己被不切实际的目标冲昏了头脑,害怕自己因为穿越者的身份而狂妄,失去了对天下英雄的敬畏。但这不代表他会不顾一切地顺从,更不代表他会无条件地忠诚。
“在主公与孙夫人回到荆州之前,宪和先生就来找过我。他对我说,因为主公难免有对孙夫人退让敷衍的时候,但希望我这等为下属者,务必把握其中分寸。”
雷远慢慢说着,露出讥诮的笑容:“可我着实不明白,这分寸如何把握。莫非……就是坐等孙夫人给我补偿,再来二十端蜀锦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蝼蚁
在这个春天的社日里,许多部属们都各自休闲。比如关平、刘封等人,就带了大队的扈从们前往乐乡射猎。
而刘备依旧忙碌。回归荆州的这些日子里,刘备天天都那么忙碌,没有一刻消停。
渡江前来依附的荆州士民被分散安置在江南的多处据点,目前由州府派出的官吏和士民首领共同管理,对这些管理者的臧否任用,虽已形成文书,但都须刘备确认以后才能发布。
近期各场战役的俘虏,此前被用于修筑城池、营寨、道路、港口等设施,数月下来,桀骜不驯之徒都处置的差不多了,大部分人已经磨去了凶性,可堪征发入军的也做了拣选,这些人员的调配,都需要刘备最终拍板。
年初从荆南四郡调集了数百名工匠,对赤壁之战中缴获的巨量军械、盔甲等物进行修理,并收拢于公安的大库中,须待刘备与几名大将商议以后,配合军队编制扩张,陆续发放。
荆南各郡的粮秣物资此前由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统筹调配,在供给各处消耗以后,剩余部分也须得统一运到公安,纳入军府直接管控,但是对于这批物资的管辖方式,主簿殷观、治中从事潘濬、廖立等人各有不同意见,需要刘备尽快做出决断。
还有更多的事,有关体制、有关人员、有关物资、有关军队……刘备的一生中戎马倥偬,好像从来没有被政务全方位围绕的经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拉磨的驴子,无数人的期盼就像鞭子抽打着他,逼迫着他不能有半点停歇。
按照年纪来说,刘备已经是个半百老人了,精力确实不如往年。数十年的南征北战、戎马倥惚不可避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从边塞到中原,从徐州到荆州,数千里的辗转,每一次重新出发,都要顶着风刀霜剑。所以,他有时会觉得累。
但他却绝不因为年齿渐增而衰颓,绝不向疲累屈服。每次想到老之将至,只会愈加激发起他的精神和斗志,让他成为一个永不停步的行者,竭尽每一分力量,向着毕生追求的目标坚定前行。
正如与他惺惺相惜的老对手曹孟德所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甚至可以说,他乐在其中,就连新妇在左将军府中构建的温柔乡,都不能长久的束缚住他。纵使偶尔享受奢华舒适的环境,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亢奋地奔走出外。他感觉,只有这片荆州基业才能真正让他沉醉其中,他享受自己为了这片土地、这个政权做的每一件事。他觉得,每做一件事,都会让自己距离梦想更近一点。
今天早晨,刘备就离开左将军府,首先按照这几天的惯例,在公安周边的几处乡里简单巡查。因为是社日,各处都有热闹的集市,恰好可以籍此探看民心。刘备打算在近期把公安周边都巡查完毕,然后再专门去一次荆南各地,花上两三个月的时间,一一考察各乡县的民情,同时也探访版筑间的人才。
花了一上午巡查民情,下午抵达孱陵,视察此地的筑城进度。当时为了修筑公安城,不得不从孱陵调用了大量砖瓦木石,还拆走了整段城墙。现在随着荆州人民依附渐多,恰好从城墙拆毁处向外扩建。
再之后的目的地,是驻扎在孱陵南面,位于孱陵、作唐两城之间的一处军营。在这里驻扎的,是原本隶属于长沙太守韩玄、曾经与东吴建昌都尉太史慈所部长期抗衡的数百精兵。刘备去往京口会见吴侯之前,就签署文书将之调动北上,并从其他各部抽调了基层军官加以充实。
今日是他第一次巡视这支重整过的部队,因此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对士卒们嘘寒问暖;碰见熟悉的军官,还说笑几句,祝贺他们升职。这支部队的主将倒是没有变动,依旧是荆州有名的宿将黄忠。
刘备虽然居住荆州多年,但他的地盘是在新野,与长期跟随刘磐驻军长沙的黄忠并不熟悉。因此他又对黄忠格外加以慰勉,专门与黄忠细谈了很久。
待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天色已经快黑了。刘备与扈从们这才启程折返。
虽然是春天了,夜晚的空气还是有点凉,道路周边的河流潺潺流动,水气从水面上慢慢地蒸腾成雾,沁入刘备的鼻腔,让他突然打了个喷嚏。今日随行的部曲将魏延连忙牵过搭载水袋、饮食和杂物的从马,从马背的包裹里取出大氅,为刘备披上。
刘备看着这个年轻人从马上探过身子来,用他习惯握持武器的强壮手臂笨拙地为自己扎紧丝绦,有些感动。
建安五年时,刘备在汝南郡接连黄巾余党,与曹军作战,期间接纳了一批来自义阳的部曲,为首的就是魏延和傅肜两人。当时魏延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到现在快十年了,他已经成长为了刘备帐下部曲将中的佼佼者,不仅深得刘备的信任,其个人勇武和治军的才能也很得赞赏。
“文长啊……”刘备拍拍魏延的手背,关心地道:“我看,到公安城估计已入夜了,你莫要再赶回军营,就住在左将军府吧。这一天你也辛苦了,就在府里好好休息。”
魏延眼睛一亮,随即尴尬地笑道:“主公,我还是去军营里住吧。左将军府里,现在都是孙夫人的侍婢仆从,您知道的,我这人性子倔,和他们……唉……实在合不来。”
刘备面色一沉。
一时间,刘备甚至忘记了催马。于是胯下的骏马跑了一段以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它甩了甩头,发现主人确实不再理会它,于是低头开始啃食路边的一丛野草。
魏延有些不知所措,他在刘备的身边勒马,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刘备知道,魏延是个质朴的年轻人,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甚至也不明白刘备为何这样,自己又该作何应对。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些别的。”刘备笑了笑:“让大家都下马活动下腿脚,不用着急,我在这里想想事。”
魏延躬身应是,随即让扈从骑士们四散开去,免得打扰了刘备。
刘备看着魏延的背影,叹了口气。
刘备知道魏延的性格,更明白魏延不会说假话。包括他在内的很多荆州文武官员,是真的与孙夫人的侍婢仆从们合不来。
甚至说的直接点,双方应该是互相厌恶才对。虽然刘备回到公安城才几天的工夫,但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孙夫人的庞大队伍,几乎与任何人都合不来。
那些人,那些陪嫁的婢女们、服侍的仆从们、还有数量上百的武装卫队成员们,眼里根本就没有左将军、荆州牧。
至于左将军、荆州牧的部下们,那更是无需介意的蝼蚁。别说不值得正眼看了,哪怕踩死几个,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刘备甚至有些怀疑,大概左将军府在他们眼里也不存在,他们居住的地方只是孙夫人府罢了,仅仅几天的功夫,刘备觉得那里已经有国中之国的意思了。
之所以如此,当然不能怪罪下人。下人的所作所为,与主人脱不了关系。
而她们的主人孙夫人,偏偏是刘备深感难以应付的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夫妻
想到那个性格骄纵的少女,刘备既贪恋,又畏惧,从京口成婚的时候就是如此。
他贪恋孙夫人洋溢活力的身体,贪恋在闺房缱绻时孙夫人忽而羞怯忽而大胆的娇态,那让他感觉自己仿佛恢复了青春,回到了精力旺盛的年轻时节,而孙夫人就是照进他人生的明媚阳光,让可以尽情地放纵追逐人间的快乐。他又畏惧孙夫人的固执和任性,尤其是当这种任性依托着她兄长的势力不断发挥的时候,她很少考虑自我约束,为了达到某个荒唐的要求,她甚至会对自己的丈夫以刀剑相逼。
刘备恼恨于自己的畏惧,因为这并非是夫妻间正常的情感冲突,这种畏惧完全是出于对孙权的忌惮。他也明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自己都不得不向孙夫人低头,因为这就代表了向孙权低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昂首挺胸地主宰一方,尽情舒展胸怀,不用受任何人的凌迫。
只有依靠人心,只有不断地收拢天下的人心!刘备打起精神,对自己说。
“走吧!”他向魏延招呼了一声,催马前行。
没过多久,骑队们就看见了公安城,这座城池是数月内凭空兴建而成的,刘备在其中投注了大量的精力参与规划。在朦胧夜色下,城池中起伏交错的建筑边缘,现出银灰色的轮廓,显得非常美丽。
驰马到近处,却发现城门并未即时关闭,门前影影绰绰站了几人。
刘备有些不悦。
他挥鞭催马,来城门前喝问:“为何城门不闭?城门尉和监门何在?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竟然就懈怠到这种程度吗?”
公安城是左将军驻地,是控制荆南四郡的枢纽所在,如此紧要之处,晚间竟然城门洞开,若有万一,简直等于将自家咽喉往敌人的刀刃上蹭!如此松懈无备的举动,落在刘备这百战老兵的眼里,着实难以接受。
随着他的责问,门里有人跪伏在地,连连叩首,却不言语。
门洞的阴影中,另有一人裙裾姗姗而出,向刘备肃拜行礼:“家主勿恼,这是夫人的吩咐,与城门尉与监门无干。家主在外奔走一日,深夜未归,夫人很是心焦,故而令城门不闭,遣我在这里等候。”
刘备眯起眼,眼神凌厉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如果樊宏在此,大概立刻就能认出来,眼前俏丽少女便是今日在乐乡城外代表骑队主人与他对答的美少年,只不过如今恢复了女装。而少女虽然眉目低垂,月光映照下,却明显地看到面容平静,哪怕面临着荆州雄主的雷霆之怒,也没有特别畏惧之色。
刘备知道这是日常与孙夫人形影不离的侍婢秋浦。在京口时,孙夫人有什么大小事务,通常由秋浦出面,吴侯部下都会让着三分。然而,这里并非江东,而是荆州,秋浦竟然能勒令官吏擅启城门?
“原来是秋浦啊……”过了半晌,刘备和颜悦色地道:“今天回来的是晚了些,难怪夫人着急。不过,夜间城门不可擅自开启,这事我会和夫人提一句,今后你可莫再要如此啦……我先回府,你慢慢跟来,不用急。”
刘备不再多说半个字。他直抵府中才纵身下马,往后院走去。
途中往前堂左右瞥了两眼,只有一处厢房里尚有烛光。天色已晚,大部分僚属都已回到各自家中休息。若是平日里,刘备一定会去看看还有谁仍在忙碌,顺便聊聊闲话,但此刻他心中不快,顾不得这么多了。
整座公安城,最初始于刘备为了收拢荆州流民而在油口设立的营地,后来因为荆楚来投士人数量甚多,这才逐步扩建、增筑成了一座城池。城池东北侧的左将军府,就是当时营地的大帐所在,后来因为势力扩张、各种军政会议规模扩大的缘故,改建成了前后两进的宅院。前面一进,供给僚属们使用,后面一进则是刘备本人日常起居和召集议事的场所。
因为地方毕竟狭促,各曹吏、僚属都挤在一起办公,就连军师中郎将诸葛亮都得和治中从事廖立、潘濬两人分享一间大屋。好在诸葛亮还负责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的赋税军资,经常出外巡视,廖立和潘濬才能稍微舒展下腿脚。
刘备前往京口与吴侯会盟时,部属们又腾出了宅院后的一片平地,同时重新加固延长了围墙,将左将军府的外墙与公安城东北角的城墙连接到一起。在这片平地上,修筑了楼屋、廊庑、隔道等建筑为内宅所用,并开辟了池塘、移栽了树木。虽说规模还是小了点,也不够富丽堂皇,所幸尚属精致,需要的功能也都完善。
然而孙夫人不喜欢这院落,来此的第一天,她就抱怨了好几次。有时候觉得居所不够恢弘阔大,有时候觉得园圃中缺少登临游憩之所,有时候又觉得屋中缺少珍玩以娱眼目,刘备无奈,只得许她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改造。于是这几天里,后院一天一个样子,刘备简直不敢想像今天又会见到什么。
果然,此刻进入后院,所见的情形与昨日大不相同。廊道的地面上,铺上了厚实的毡毯,脚踏其上,连脚背都没在柔软的绒毛里;从各处横梁悬垂下来纹样精美的帷幔,系帷的组绶末端随风轻摆,使得缠绕着的珠玉坠饰发出轻微而悦耳的撞击声;用白灰涂刷的墙面上,张挂着色彩斑斓的画毯,那些艳丽的色块冲击着刘备的视觉,让他有眩晕之感。
眼看刘备走近,沿着廊道两侧的婢女们齐声娇呼行礼,那整齐划一而又娉娉婷婷的姿态,忽然让刘备心跳加快了一些。
“夫人歇息了吗?”他问。
秋浦小喘着从后头快步趋前,乖巧地道:“夫人说要等您,现在想还没有歇息。”
刘备点了点头,继续向前。
沿途有仆妇为他拉开帷幕,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使得帷幕就在他面前舒卷打开,又紧跟着他的身形合拢;随着他的步伐,那些密织而成的精美云纹,就像是真的云朵那样,在他的面前飘荡着。
刘备不是没有见识的土棍,他在徐州、在许昌、在邺城,都得到过超规格的恩遇和厚待,更亲眼见过无数大人物、大场面,但这种美轮美奂的场景、这种数十、上百乃至更多人竭尽努力的侍奉,确实叫人沉醉,不知不觉间,他的情绪好了很多。
最后一重帷幕拉开时,刘备见到孙夫人正侧坐在榻边,斜靠着一具凭几打着瞌睡。随着她的脑袋渐渐低垂,露出了修长美丽的脖颈,还有一滴晶莹的口水从嘴角淌下来,洇在绛色的深衣上,化开了。
刘备向秋浦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来到孙夫人的身前。他蹲下来,听到这少女细弱的呼吸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瞬毛、像花瓣一样柔美的嘴唇和精致的鼻梁;他情不自禁地探出手,轻轻触碰她的面颊。
这个动作惊动了孙夫人。少女有些懵懂地睁开眼,看了看刘备,旋即快活地笑了:“郎君,你回来啦!”
虽然年纪差了许多,但孙夫人很欣赏自己的丈夫,毕竟那是一位名震天下的英雄!她下意识地牵着刘备的袍角,将他拉向自己,然后又将他推开。
刘备愕然:“怎么了?”
孙夫人双手用力,把刘备推远些。
“来人!来人!”她叫唤着:“先带家主去沐浴!”
原先不知道藏在屋子哪个角落里的仆妇、侍婢们一拥而上,将刘备簇在中央,往另一处屋子走去。
莺莺燕燕、香风阵阵,刘备晕晕乎乎、手足无措。待到清醒过来,已经光着膀子,坐在一个极大的浴盆里,温暖的热水一盆盆地倾倒进来,直没到他的胸口。蒸腾的热量带着氤氲香气,让刘备说不出的舒适。如果说他在城门处有五分的怒意,见了孙夫人,便只剩下了三分;到此刻,就连那三分怒意都快发不出来了。城门为什么深夜不闭?显然是城门尉失职,夫人初来乍到,不知道其中的规矩,怎能怪她?
正在乐乐陶陶的时分,孙夫人的声音在帷幄以外响起:“郎君,今天有件事,我想了想,得和你说一声。”
“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刘备漫声道。
“今天我出城闲逛到了乐乡……被偏将军雷绪的骑队堵住了。不过我照你的吩咐,没有和他们争执……还给了他们二十端锦缎呢!”
孙夫人并非那种全然不顾及周边想法的恶人,此前几次出城游玩的时候,因为与人争道、或者践踏禾苗之类的事情引起了数次纠纷,刘备已经委婉提醒过她了。她也按照刘备的吩咐,随身多带钱帛以赔偿损失,不要仗势欺人。
因而此刻她说起此事,带着一点点的得意,像是做了件好事,等待着丈夫的夸奖。
当然,引发起数百骑规模的对峙,本身怕是有些过份。但刚才不是遣秋浦在城门迎接了吗?还安排了很舒适的沐浴呢。有这份心意,夫君一定不会生气的吧?
刘备一时无语。
在自己前往京口之前,曾与雷续之深谈一夜,双方就此明确了主从之分。但刘备自然不会以为,君臣间的忠诚和信赖也会就此牢不可破。这需要双方合力经营,更需要自己在实际利益和感情上,不断地给予和付出,最终才能使得雷远本人,和他背后的庞大宗族势力彻底归心。
按照孙夫人的说法,必定是她在乐乡纵骑奔行引发了庐江雷氏的不快。对于这强大宗族来说,二十端锦缎的物质补偿算不得什么,自己明日还是得派简雍走一趟,好歹打个招呼以示安抚……
正在这么想着,屋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仆婢们的喧嚷,有人排开众人拦阻,甲胄铿锵,疾步而来。
这甲叶碰撞之声就像是一把冰寒刺骨的利剑刺向面门,让刘备猛地振奋精神。
他跃出浴盆,水花四溅中一把抓起衣物,同时厉声问道:“何事禀报?”
屋外熟悉的声音响起:“主公,赵云在此,有紧急军情。”
赵云平缓语气中隐约含着焦躁,刘备听得出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体
紧急军情?难道有敌来犯?
刘备挥退左右,简单披上袍服、挽起发髻,随即走出室外。
自从平定荆南以后,刘备已经将近半年时间未闻兵戈之声,此刻听说军情如火,他并不紧张,反倒有些跃跃欲试。
此刻,刘备的实力与往日大不相同。他麾下将近三万五千人,已经远远超过了昔日主政徐州时的兵力规模。这其中,包括了刘备自身多年纠集的四方精锐,包括了原属刘琦的荆州军,包括了从荆南数郡里沙汰简拔出的可战之众,而这些兵力,又完全掌握在刘备信任的、有能力的将领手中,指挥起来如臂使指,绝无滞涩。
凭借这三万五千兵力,哪怕曹孟德再度南下,刘备也自信可有一战之力;如果其它方向有什么敌人敢于滋扰,哪怕益州刘璋出夷陵、交州士燮北上……不过都是些土鸡瓦犬罢了。
“怎么回事?”刘备沉声问道。
赵云并不回答,只微微躬身:“请主公移步外堂。”
这个回答让刘备瞬间心头一紧。
他心念急转:为什么不当场禀报,而要去外堂?这是要避开孙夫人吗?难道……难道竟然是孙权背盟来袭?不可能啊,我在京口时,可没看出这小儿有如此毒辣手段。他也不该如此,曹操尚在北方虎视眈眈,这时候向盟友下手,除非是疯了。但如果孙权果然背盟,那荆南局势,可就……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简直要让刘备的脑子炸开。但他保持着神色如常,先向满脸不快的孙夫人摆了摆手,歉意地道:“夫人,我有公事,你且歇息去吧。”
孙夫人努着嘴,明显有些失望,可总算没有多生事端。她轻哼了一声,裙裾飘拂间,带着成群侍婢们转身去了。
刘备沿着廊道向外走去。
由此处到前院,要穿过三个月洞门。虽然刘备竭力自持,可是走到第三个月洞门的时候,已经健步如飞。最后,他干脆甩开了跟随服侍的仆妇们,亲自挥开帷幕,一溜小跑。
站在院门值守的一队宿卫见得刘备出来,慌忙参拜。
刘备无心理会他们,立即再问赵云:“究竟怎么回事?”
“适才关平、刘封等人叫城而入,带来消息说,今日孙夫人纵骑于乐乡,惊动了卧病的庐江雷氏宗主,以致逝世。此刻,雷氏部曲群情汹汹,雷续之已令彼等集结,并在乐乡全境戒严,或有异动。”赵云的语气平稳,但脸色有点难看。
而这个消息的每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压到刘备的胸口,最后化成千钧之重,让他透不过气来。刘备愣了半晌,才缓缓问道:“这消息确实吗?”
赵云道:“适才盘问过。今日是社日,所以关平、刘封他们几个,特意去寻雷续之射猎游玩,同行的还有霍仲邈、马幼常等人。其间的情形经过,是关平、刘封亲眼目睹。”
刘备点了点头。
刘备很清楚,一个没有与本地紧密结合的政权绝不可能长久延续下去,所以,他在各种场合都鼓励下属们彼此多所往来,希望见到元从部属与荆州士人能够亲密如一。今天这群年轻下属们去乐乡射猎游玩的事情,他也知道得很清楚。这本该是庐江雷氏与荆州军府越来越亲密、渐渐融为一体的开始。可是孙夫人的肆意妄为,破坏了一切。
这件事情如果未能妥善解决,让庐江雷氏那三千部曲、上万壮丁闹将起来,只怕整个荆南都不会太平,且不说在军事上的严峻挑战……那当然是个大麻烦,但刘备身经百战,倒也并不畏惧……关键在于,这件事情必定会狠狠地败坏自己仁厚恢弘的好名声。
刘备不是迂腐的宋襄公,他知道,仅靠好名声并不能得到天下人心,但有一个好名声在前,总能够带来些额外的益处。若非自己长期以来的好名声,孔明能接受延揽么?荆州士民百姓能主动投靠么?何况眼下自家势力已然稳固,刘备正待发扬自己仁厚恢弘之名,以谋取实际利益。
然而偏偏出了这桩事!在外人看来,夫妻天然便是一体,孙夫人所为,与刘备本人所为有什么区别?庐江雷氏宗族千里迢迢来投,前后不到三个月,宗主救受惊扰而死,刘备打算对庐江雷氏做什么,会凭空生出多少恶意的猜测?各地的士人、豪强、世族又会如何判断?
适才刘备奔走得太急,出了一身热汗;此刻穿堂的冷风袭身,汗水一下子变得冰凉,又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稳住心神,又问:“刘封、关平那几个,现在何处?”
“就在议事堂中等候。”
刘备点了点头:“你再遣人将这消息快马报呈军师,请他……”
“军师今日申时已从零陵返回,此刻正在厢房办公,我这就去通报。”
“这么快就回来了?”刘备记得,孔明是三天前出发去零陵督促春耕的,似乎还说了打算亲自拜访某位隐居的名士,没想到今天就赶了回来。回来了也不好好休息,竟又连夜处置左将军府的公务,他实在太过辛苦了。
刘备又忍不住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有孔明在,刘备就有了信心:“你立即去请军师来。”
说着,他挥了挥手,快步转向议事堂的方向。
“主公!”赵云犹豫了一下,在刘备身后唤道。
“何事?”
赵云低声问:“是不是要让本部将士提高戒备,再往乐乡方向派遣斥候,以防万一?”
刘备止住脚步,回首看了看赵云。他当然清楚赵云的意思,站在军事的角度,如果局势一定会恶化,那至少该做好应对的准备。但他踌躇了会儿,终于道:“暂时不必,一切如常……待我和军师商议后再做决定。”
片刻之后。
刘备怒气勃发地将一卷竹简投掷出去,砰地砸在刘封的脑袋上。
“你这蠢材!关系到庐江雷氏宗主的性命,怎么能用补偿二字!你这么说,要雷续之怎么回答你?”
刘封心虚地低下头。
适才刘备让他和关平先说一次事情经过,当他说到自己保证会禀报父亲,为庐江雷氏索求补偿时,刘备甩手扔了一座笔架过来,正中肩膀。之后孔明来到堂上,刘备让二人再说一遍,刘封老老实实地再度说到这里。刘备瞬间按捺不住情绪,于是随手抓起竹简,又给自己的义子送去一记重击。
刘封的额头很痛,心里也委屈极了,可现在没法表露出来。
他尽量伏低身体,继续讲述。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吊孝
“当时话说出口,我就已经后悔了,然则雷续之因此勃然大怒,再没给我解释的机会。”
想到当时情形,刘封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好在他行事还讲规矩,并没有拿我们如何,只是请我们同往乐乡,见证了雷宗主身故的现场。当时这件事情已经激起了城里百姓哗然一片,雷氏部曲也大规模的骚动,甚至有人当场刺臂出血,立誓雪恨的。雷续之在灵堂前号令全军集合、戴孝,并号称……号称他要的不是补偿,而是道义。”
刘备沉沉叹了口气。
他自己也素来是高举道义旗帜的,但这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烦这道义二字。皆因在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道义,出于利益的争执,还可以退让、划分和妥协,可一旦牵涉到了各人心中的道义,往往就是不死不休。
古人有云:“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为了这份道义,就连君父都可以放在一边……难道雷续之也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不,雷续之未必想要做到这个程度。雷远是聪明人,他不可能不明白孙刘联盟对左将军府的重要性。在这个时候,任何事都不能动摇孙刘联盟,同样也就不能触及孙夫人。别说庐江雷氏不行,刘备自己都不行。
但雷远又不得不如此。
早就听说了,近数十年来,灊山是无数流民、败兵、贼寇、亡命所聚集的渊薮。身在灊山之人,天然就缺乏对朝廷、对政权的尊重,甚至很多人还充满了仇恨。而要驾驭这群剽悍的部下,有些时候必须顺应他们的基本要求,甚至要表现的比他们更加强硬,更加凶狠。
既然部曲百姓们绝不接受宗主受人欺辱而死,雷远也绝不能接受。只要他想继任庐江雷氏的宗主,就必须紧紧抓住这个道义所在,哪怕为此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刘备看了看案几上的两卷竹简。那是雷远让关平带来的文书,一份的内容是向左将军府告丧,另一份是雷远自请解职居丧。雷续之已经把份内事都做了,等到明天,恐怕他就就要做些份外事。
想到此前为了招揽庐江雷氏耗费的心力;想到这支宗族抵达荆州以后,为稳定局势发挥的作用;再想到之后双方可能的冲突,或许今后再也无法回到此前合作无间的姿态,刘备忽有些意兴阑珊。
“军师,你可有什么妙策?”
白羽扇微微晃动,诸葛亮端坐沉吟。
刘备看了诸葛亮一眼,待要再问,却听诸葛亮慢慢地道:“伯昇、坦之,有一件事,适才不曾听两位提起,须得请你们仔细再想一想。雷续之说不要补偿,而要道义。但他有没有说过,他所主张的‘道义’为何?”
续之要的道义不就是……嗯?刘封差一点就要张嘴说出“血债血偿”之类的话语,可他仔仔细细再想了一遍,却发现自己没法回答。似乎整桩事情从头到尾,群情固然汹涌,雷远固然愤怒,可他真的从未明确表示过,庐江雷氏究竟主张一个什么样的道义。
刘封茫然地摇头:“或者说过,或者没有说过?实已不记得了。”
诸葛亮再看关平。
关平略作思忖,确定地道:“军师,续之从未说起。”
诸葛亮起身在厅堂里走了几个来回。
其余众人的眼神紧随着他,同样打了几个来回。
“孔明,你想到了什么?莫非其中有什么讲究?”刘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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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左将军府中连夜议事的时候,乐乡县城里,正在执行早已准备就绪的殡殓之礼。殓衾、铭旌、沐浴、栉发之类的流程,雷远一点都不熟悉,于是只能有些迟钝地跟着别人的指挥行事。
偶尔他会想起父子之间发生的故事,那是独属于此世的、潜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雷远本以为,那些记忆与拥有崭新灵魂的自己并无关系,现在他知道了,这些记忆仍然鲜明。虽然记忆的主角之一离开了人世,那些喜怒哀乐也失去了意义,但父亲依然是父亲。
好像没过多久,又好像过了很久,东方天色发白,繁星渐渐隐没于天穹,晨风吹来,寒意阵阵。
雷远走出正房,站在院落中央透气。
许多仆婢之类的人从他身边穿梭奔走,间或有人向他鞠躬。
他看到雷绪的小妻吴氏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房门边。两个孩子一个叫雷深的,已经是少年;另一个叫雷遐,大概十岁上下。看神情明显都哭过了,但又有些懵懂。
他抬手指了指那妇人和孩子。
樊宏立即上前一步:“小郎君?”
“胡闹,怎能让他们站在外头?”雷远道:“让他们都进去陪着吧。好生安置,莫要失礼。”
雷绪的治家之道似乎是有些问题的,所以当他离世,便有人试图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示好吧。但雷远不会做欺凌孤儿寡母的事情,何况那两个孩子在血缘上确实是他的亲人。
雷深显然机敏些,一直关注着雷远这边。看到雷远向这边示意,忽然就蹬蹬地小步跑来,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见过兄长。”
雷远微微点头,端详着雷深,并不说话。
这少年的面貌比雷远更秀气,显然像父亲雷绪少些,像他的母亲多些。
在这个瞬间,雷远忽然想到了战死疆场的兄长雷脩。雷脩和自己的年龄差距,大概就和自己与雷深一般,小时候兄弟两人亲密无间的相处,是雷远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即便雷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雷远,但当他翻找细碎记忆的时候,仍然体会到那种温情。
看到雷远不说话,雷深似乎有些畏惧,但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
“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弟弟,告诉她们,什么都不要担心。”雷远道。
“是。”雷深施了一礼。
雷远说话的时候,吴氏犹豫着想过来,被樊宏拦住了。雷深折返回去说了几句,吴氏看看雷远,露出感激的神色,匆匆行了礼;雷远微微颔首,他们便进屋去了。
而雷远举步向外。
当他走到院门以外的时候,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数百名全副武装、臂缠白布的甲士,黑压压地站满了门外的街道,他们默然等待着,寂静肃杀之气贯穿全场。雷远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好像看到了一头头被逼迫到绝路的野兽。
这些人都是庐江雷氏真正的骨干,是悲喜慷慨、轻身重义的勇士,是以主君之耻为己身之耻、毅然奋发而欲雪耻的壮士。雷远相信,哪怕现在自己一声令下,要求他们向公安城发动决死进攻,他们也会立即行动,毫不迟疑。
将士们注视着雷远,等待着他的命令。
经过了一夜,冷静和理智已经回到了雷远的身上,但愤怒依然像烈焰在灼烧着,并未熄灭。
他甚至想到了,某种角度来说,正是自己在灊山中血腥排除了诸多反对者,力主前来荆州依附于刘备,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
这使他感到强烈的愧疚。而愧疚又加剧了愤怒,促使他下定决心做一些事,来逼迫有些人低头。
他深信,自己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做得到自己想做的事!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正要向将士们说些什么,忽有一骑从城外奔来。
奔到近处,骑士纵身下马禀报:“启禀小郎君,从公安城方向,有一行数人前来吊孝。为首者,自称乃是军师中郎将诸葛亮。”
第一百五十七章 道义
队列中的军官们微微骚动。
毕竟来到荆州已经两个多月了,日常的军政事务尺牍往来不在少数。诸葛亮是谁,没有人不知道的。
玄德公夺取荆南之后,依托四郡财赋和荆襄之地络绎来投的士人,开始重新组建左将军、荆州牧的幕僚班底。其中,以赖恭为宾友,诸葛亮为军师中郎将,廖立、潘濬为治中从事,殷观为主簿,习祯、马良为左将军掾属,陈震、麋竺、简雍、孙乾、伊籍为州府从事。
这些僚属们,莫不是名闻遐迩的英杰之士,其中有不少人是拒绝了曹公和吴侯的招揽,通过各种途径南下的;可见玄德公在荆州的声望之隆,所谓“众士仰慕,若水之归海”,绝非虚言。
而这些精英人士之中,最受信任重用的,自然莫过于诸葛亮。所有人都知道,诸葛亮之于玄德公,岂止“如鱼得水”而已?诸葛亮既是心腹,又是肱股;既是战略规划者,又是具体执行者;玄德公特意为之创设了“军师中郎将”之职,其职权跨越军政文武,是整个荆州军政体系中毫无疑问的第二人。
这样的人物,居然一大清早就赶来吊丧?
孔明此来,必与昨日孙夫人的荒唐行径有关,但不管怎么说,这都表现了尊重的态度。
几名思虑较周全的军官们彼此对视,最后郭竟踏前半步:“小郎君,是否要迎一迎?”
“不必,让他来。”雷远简短地回答。
换作其它的场合,雷远或许会因为诸葛亮的来访而欢欣雀跃。毕竟那是诸葛亮啊,是被后世认为几近完美无缺的人臣,是无论才能、道德、还是魅力,都几乎高踞在数千年官僚体系最顶峰的人。
但现在,当雷远怒气勃发的时候,诸葛亮也只是左将军府内一介同僚而已……不,现在不是同僚了。雷远已经以守丧的名义辞去了乐乡长的职务,现在他只是以庐江雷氏继任宗主的身份等待左将军使者。
于是所有人就站在原地,等待着诸葛亮一行从道路尽头慢慢现出身形。
雷远一眼就看到了诸葛亮。
除了手中真有一柄白羽扇,诸葛亮的相貌与雷远的想象相去甚远,并无什么倜傥风度,只是一名风尘仆仆的高大青年。他在城门处下马,随即轻挥袍袖,快步走来,脚步迈得很大,但动作却显得从容不迫。
随着诸葛亮的接近,雷远忽然对他产生了既陌生又熟悉的特殊感受。陌生的是眼前这个人,确实从未谋面,从未打过交道;至于熟悉,雷远对“诸葛亮”这个形象又非常的熟悉,通过前世的书籍、影视等渠道,雷远无数次地了解他,甚至比诸葛亮本人更了解。而这样的了解,在此时此刻,却使得雷远提起了十足的警惕。
他不愿意自己轻易受人操纵,哪怕诸葛亮也不行。
就在雷远思忖的时候,诸葛亮走到近处,拍拍身上的灰尘,庄重地行礼:“续之,诸葛亮受主公委托,前来吊孝。”
雷远沉静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微微躬身,客气回礼:“孔明先生,幸会。请。”
局面尴尬如此,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两方都有不愿为却又不得不为的苦衷;而两人都没有刻意遮掩的意思,更不适合在这场合攀什么私人交情。
雷远亲自引路,领着诸葛亮进入府第。
府第内已经搭起了高大的灵棚,雷绪的尸身就停放在灵棚内,刚刚完成小敛。棚内有烟火缭绕,因为诸多家眷簇拥在内,空气显得浑浊。数十面白色、黑色的长幡垂地,其上或者书写死者的名讳,或者书写祈求死后安宁的辞句。
眼看雷远领着诸葛亮进棚,原在灵前守护的族亲们纷纷施礼,随即朝两边退开,空出了祭奠的场地,
担任丧宰的居然是蒋琬。昨日晚间雷氏部曲紧急控制了整座乐乡县城,客客气气,但是不容违逆地把蒋琬和下属吏员都请到了一处看管。好在蒋琬是个性子平和的,不仅没有与雷氏宗族子弟冲突,反倒是自告奋勇地参与到了丧葬仪式中。
此刻蒋琬躬身趋步向前,大声号令,引领诸葛亮行礼如仪,并进祭酒。
雷远注意到,在进入灵棚以后,诸葛亮始终保持着专注而诚挚的态度。他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士人儒雅的风度,每个细微之处都一丝不苟,深符礼节;同时又不失悼念之情的真挚表现,使得厅堂中的不少雷氏亲属们都被他感染,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然而这并不能打动雷远。他非常清楚,诸葛亮此来,必有其目的,吊孝只不过是展示给外间的旗号罢了。诸葛亮必定会做些什么,但雷远猜不透他的动向,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结果。
于是,原本应当哭踊以作答谢的雷远,就站在一旁,默然观看着仪式进行。
待到整套仪式结束,蒋琬立即上前来,殷勤问道:“续之,是否请孔明先生入府中稍坐?”
雷远仿佛听而不闻,并不答话。
在雷远看来,蒋琬的心意至为明显,他希望创造个机会,能让自己和诸葛亮私下会谈。或许蒋琬以为,只要双方能够坐下来谈,通过某种利益上的交换折冲,就能使得双方都获得一个台阶,然后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大概是成熟的政客应当接受的选择,但雷远偏偏不接受。他坚定地认为:庐江雷氏宗主的性命,身为人子者和千百名宗族部曲的怒火,不该被作为利益交换的一部分。哪怕是经历了两世的生命,人,依然还是人。既然生而为人,总该有些人的感情,有些值得坚持的东西;否则与禽兽何异?
想到这里,雷远直接向着诸葛亮伸手相请,随即当先出外。
这决然之举顿时令得蒋琬失色。
诸葛亮对蒋琬颔首示意:“公琰,不必但心。”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雷远身旁,保持着落后半步距离。两人过了二门,接近正门,已经能够看到街道上等待号令的将士们,还有他们冰冷的眼神。
他忽然道:“其实,我早料到续之不愿私下会谈。毕竟续之昨夜已说得明白,要的不是补偿,而是道义。”
“没错。”雷远的脚步微微一顿,继续向前。
“那么……”诸葛亮指了指前方的雷氏部曲:“可否容我向大家说几句话呢?此番前来,我把续之所需的‘道义’带来了。”
雷远站住了脚步,沉吟不答。
而诸葛亮站到雷远身前,诚恳地道:“续之,无论如何,我们不该成为敌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楷模
你说的没错,我们本不该成为敌人。
从昨晚到今晨,雷远曾经反复地想,自己带着数万百姓,千里迢迢来到荆州是为了什么。
如果满足于做一个周旋在强权夹缝的地方土豪,那留在灊山就很好;如果想要保障自身安全,那应该投向曹魏做个小官吏,然后安安稳稳地渡过乱世。之所以来到荆州,是希望部属们能有更好的前途,希望依附百姓们能获得安定的生活,更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到带有理想色彩的奋斗当中,进而成就一些能够称为事业的东西。
如果能够去往更早些的年代,或许雷远会生出更加宏阔的想法亦未可知,但眼下,这确实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选择了。所以雷远怀着足够的诚意来到荆州,并且全心全意地扎根在此。
但雷绪的离世,终究是个难解的结。雷远绕不过去,雷氏部曲们绕不过去,他也想不明白,诸葛亮怎么能够绕过去。
退一步讲,哪怕雷远能够强行说服自己,并压制住部曲的躁动,他又如何能保证,左将军府不会心怀疑虑?左将军府凭什么能信得过他,确定他不会计较,而非压抑真实态度,以图日后报复呢?
历代君臣之间的嫌隙,大都如此。一旦嫌隙产生,彼此的猜疑就只会越来越重,最终不可收拾。
然而诸葛亮信心满满所带来的“道义”,究竟会是什么呢?难道说,他可以凭着他的“道义”,抚平这场冲突?
雷远终于勉强笑了笑:“请孔明先生讲来。”
“如此,多谢续之了。”
诸葛亮向雷远略一拱手,随即缓步下阶。
听闻这个消息以后,许多将士们就自发地聚集在此,到现在,已经一夜过去了。他们有些疲惫,也有些茫然,更多的是暴躁。只见他们或者席地而坐,或者站立着来回走动,有人时不时地拔出腰间的缳首刀,再插回刀鞘,有些人眼神凶恶地瞪着地面上的灰土,还有人喃喃低语,好像在咒骂什么。
当诸葛亮迈入他们中间时,整条街道顿时鸦雀无声,数百道灼灼视线瞬间投注在他的身上。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回头向雷远道:“我在公安时,已经久闻庐江雷氏部曲们骁勇善战的名声,今日有幸相会,果然名不虚传。只有身经百战的雄健虎士,才能拥有出如此森严气魄啊。”
这样的夸赞,不能不理会。雷远向前几步,站到诸葛亮的身边:“这些乃是庐江雷氏两代人数十年经营,逐渐纠合起的精锐,虽不敢与玄德公帐下的雄师劲旅相比,但确实个个都是好汉。”
“庐江雷氏在江淮间的威名,我也是久仰了。”诸葛亮连连点头:“昔日雷宗主统合淮南豪右,雄踞于曹、孙两家之间。雷宗主助曹,则刘元颖安居合肥,吴侯不敢踞江北尺寸之地;雷宗主助孙,则淮右有天翻地覆之势,而使曹公亲提雄兵,千里驰援。庐江雷氏一动,曹、孙两家随之惊动。此等以一家宗族挑动天下诸侯的壮举,近世以来,吾未尝见也。”
这是在极力渲染庐江雷氏在灊山的地位和作用。站在雷远的立场,自然深知当时庐江雷氏首鼠两端,实在是无可奈何;但被诸葛亮这么一吹,雷氏宗族竟似乎成了两家诸侯争相结纳的一大势力,只这么几句,便有曾经追随雷绪多年的老卒露出傲然的神色。
诸葛亮继续道:“此前我在公安时,也曾听主公与关君侯、张将军等人谈起江淮间的战事。提到雷宗主时,众人都以为,雷宗主志轻强虏,又深识攻守进退之道,这才能够以乡里之众、与天下英雄周旋,堪称是当世的名将。”
这也吹得太过了,雷远对自己道。但是落在将士们耳中……庐江雷氏乃是崇尚勇猛的豪武家族,而历代家主也是凭借着敢战、善战的声威统领部众。听到自家宗主受到如此推崇,顿时有人为之勃然而起,挺胸直立,深感与有荣焉。
“当日诸位抵达夏口时,我听说雷宗主身体不似往日康健。玄德公特地下令访求名医诊治,当时我问过关、张二将军,如雷宗主这等饱经风霜的武人,会需要怎样的照顾,是否应当多遣仆妇,再配合适当的享用?”
说到这里,身边人群渐渐聚集,诸葛亮猛地提高嗓音,大声道:“关将军立即答道,身为大将,平生之志莫过于骑快马、持弓刀、叱喝沥血于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怎么会希望辗转于户牗之间,被妇人照顾呢?”
大多数将士一时点头,某些人稍作犹豫,又不禁想到:关将军,乃是真正的天下名将;他既如此说来,恐怕,或许,可能雷宗主也当有同样的想法才是?毕竟他们都是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大人物的想法,就只有大人物才能了解吧。
“我当时虽听说了,却不理解。只觉征战如此之苦,沙场如此之险,天下间哪里会有当真愿意马革裹尸之人呢?直到昨日晚间,得知雷宗主之事,才令我恍然大悟了……”
诸葛亮奋力挥动着白羽扇加重语气,大声疾呼道:“区区百骑的奔走,难道真的会惊动雷宗主这样经验丰富的宿将吗?作此言者,是看轻了雷宗主,是大谬不然!而我以为,与其说是骑队惊动了雷宗主,不如说,是雷宗主借着骑队往来的机会,让自己重回沙场,展现了慷慨雄豪、决胜戎机的气概!雷宗主的名将之道,在此显露无疑……这是足以流传后世的壮举!”
此言一出,整条街上的部曲们俱都震动,就连雷远也愣住了。
竟然还能这么理解的吗?原来,昨天那骑队的无礼举动,竟然成全了我家宗主吗?
这个弯转得实在太急太猛,令得有些部曲们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他们下意识地看看雷远,却只见雷远若有所思,并无言语。
“能得庐江雷氏来投,是玄德公的幸运;有宗主英风锐气如此,是庐江雷氏的幸运。”而诸葛亮向着周围,团团做了个揖:“我来此,是为了吊孝,先时满怀哀恸之情。但此时此刻,我须得向诸君坦然道,人生百年,难免一死,然而如雷宗主这般慨然而死,不仅深合名将之道;更令我辈深深赞叹,堪为武人的楷模。”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忍耐
这时候,雷远低沉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挥了挥手,对自己的部下们道:“你们都散了吧。”
将士们茫然地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是质朴而爱憎分明的战士,很容易因为宗主之死而激起义愤,同样又因为诸葛亮的言语而陷入了混沌。他们觉得诸葛亮所说的话慷慨激昂,似乎很能打动人心,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整桩事情并不该这么来解释。
然而……既然小郎君下令,那就不如散了?毕竟他们等待小郎君有所举措,已经等了一夜,愤怒的情绪宣泄的差不多,疲惫开始慢慢影响他们。有些人开始嘟囔着对身边的人说,今天还有一片地没有开垦;还有人告诉自己,确实差不多了,归根到底,那是小郎君的家事。
这正是通常黔首黎民们的常态,他们是易于鼓惑的,也是易于驯服的,是怀抱着真挚感情的,也是擅于欺骗自己的。哪怕庐江雷氏部曲中多有凶悍桀骜之辈,归根到底,都是一样。
“那……小郎君,我们可就回营去了……”有名军官壮着胆子对雷远道。
雷远没有看他,微微点头。
这军官如释重负地离开。
既然有人带头,一转眼的功夫,拥挤在整条街道的数百人,都散去了。只留下郭竟、贺松和丁奉等几名营司马还在原地。
郭竟的神情有些憔悴,这一晚上,他竭力安抚濒临爆发的将士们,没有一刻敢稍许放松,到这时候,他觉得简直站都站不稳了。
而贺松阴沉着脸,看看雷远,又看看诸葛亮。
丁奉满脸懵懂,其实他并不太明白从昨晚到现在发生了什么。当雷远传令散开时,他也想离去,却被贺松强留了下来。
雷远没有理会这几名部属,只低头凝视着脚下。
乐乡县城新夯实的路面上,因为昨夜上百人的往来践踏,导致土层剥落,留下一个小坑。他慢慢地用足尖拢起浮土,把土坑填平。可惜只是看上去平复了,踩上一脚,浮土松松垮垮地塌陷,原地依然是个土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孔明先生这番话,倒是很有意思,然而这些都是诡辩,只能用来欺骗无知群氓罢了。家父是因为受到孙夫人骑队惊扰而离世,任凭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
“这确是诡辩,只是姑且用来平复将士们的情绪而已。然而一夜之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了。”
诸葛亮握紧了手中的白羽扇,摆了两下,又慢慢放开:“以我猜测,雷宗主的离世固然使续之愤怒,但你想必清楚,庐江雷氏绝不可能因此与左将军府决裂,那是自取灭亡之路。只不过,下属部曲们群情激奋,使你不能提出任何缓和的意见,唯有坐等左将军府出面。”
“所以我清晨即来此吊孝。你需要道义上的解释,我便一早出面向你的部下们解释。如果续之愿意大事化小,不妨就把这套说辞当做是真的,以续之在族中威望,应当能够凭此压服人心,就此缓和局势。如果续之不愿意……”
诸葛亮苦笑一声:“就当众直斥我此番言语荒唐无稽,然后与玄德公兵戎相见……本来这番话也破绽甚多,瞒不过有心人去。”
雷远沉吟片刻,摇头道:“我曾以为,左将军府会拿出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续之你想要什么,我们很明白,只要能给的一定会给,你很快就可以看到!”诸葛亮微微提高了声音:“但你要明白,为了大局,左将军府必须维持孙刘联盟,所以有些事可以做,而有些事,确实不可以做。这是大势所迫,于国、于家、于己,每个人都必须忍耐。”
顿了顿,诸葛亮又道:“这其中的道理,续之你又何尝不清楚?你毕竟是庐江雷氏的下任宗主,而非血气冲头的一勇之夫……还请适可而止吧!”
雷远沉默了很久。
诸葛亮平静地陪在他身边,除了偶尔摇动羽扇,也别无其他动作。
府第中操办丧仪的蒋琬发现雷远迟迟没有返回,遣了仆役出来探看。那仆役将将来到门口处,便看到雷远与诸葛亮仿佛对峙般地情形,吓得双脚发软,几乎当场坐倒在地。又见郭竟连连挥手,于是连滚带爬地折返回灵棚去了。
片刻之后,灵棚里的哭声竟也渐渐停息,似乎有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力覆盖下来,迫使每个人都等待雷远的最终决定。
“主公呢?”许久之后,雷远忽然问。
“什么?”
“此刻,主公恐怕很辛苦吧?”
诸葛亮愕然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心里明白,就在自己抵达乐乡的时候,主公对孙夫人武装侍从的处置也该有个结果了,这必然会引起家宅中的恶战……恐怕主公所面临的局面,比雷远想象的还要辛苦。
想要在这个世道上负重前行之人,又有谁会轻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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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耳朵,不要跑!该死的!你吃我一剑!我要宰了你这条老狗!”
孙夫人怒火冲天的咆哮声在左将军府里不断响起。
昨日刘备以紧急公务为由,在外院书房里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派出亲卫扈从包围了孙夫人侍从所驻扎的院落,并当场格杀了参与昨日那场纵骑奔驰的两名侍从首领。另外,对参与那次行动的数十人也一律拿下,公开施以杖责。在此过程中,这些侍从们持刀枪反抗,并派人向孙夫人求援,几乎引发了波及到整个左将军府的激烈骚动。
刘备立即亲自折返内院,打算向孙夫人作事后的解释。
他希望孙夫人能够了解,她昨天闯下的大祸有多么严重;庐江雷氏的支持,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左将军府又将会付出多少利益以作平衡。他想,孙夫人应该也耳濡目染,接触过这类情况,她应该能理解,身为一方军政集团的首领,会有不得不如此的艰难选择。用几颗侍从的首级给雷续之一个交代,已经是自己与孔明反复衡量的结果了。
或许她会生气,会恼怒,甚至会喝骂踢打,但刘备觉得自己能忍得住。终究是夫妻啊,夫妻间的冲突,能够如何?只要忍耐过一时,也就没事了。
然而刘备迎来的是孙夫人暴怒如狂的反应,她此视为丈夫对自己的侮辱和挑衅,几句言语不合,就抽刀拔剑,用最激烈的手段发起了反击。这样的反击,几乎要了刘备的命!
刘备的老脸一片惨白,他风箱般地喘着气,双手提着袍角,拼命地奔跑着,一直跑出院门。
院门外,赵云正忧心忡忡地反复踱步,眼看刘备出来,他箭步向前,扶着刘备:“主公!你没事吧?”
靠近刘备时,赵云瞬间闻到了血腥气味。他又看到衣袍上的血迹,惊得声音都在发抖:“难道受伤了?孙夫人她真敢下手?”
刘备拼命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敢下手!若不是几个近侍舍命救我,只怕真的要……”
他提起衣袍,便看到上面触目惊心的血迹,想到追随自己多年的近侍用身体挡住了劈来的长剑,却落得重伤的下场。他又气,又怕,又是羞耻,两只手都在发抖,身体仿佛浸在冰窟里那样冰冷:“她真敢下手!”
第一百六十章 结束
刘备放开衣袍,将双手握紧成拳,又喟然叹了一声:“她真敢下手!”
数十年的戎马倥偬,使得刘备格外珍视家庭的温暖。
他是真的喜爱孙夫人,喜爱这个充满活力的少女。孙夫人与他此前接触到的每一个女人都不一样,一点也不温婉,更不懂得顺从,却给刘备带来了特别的新鲜感。那时候,她就像一簇火苗在茫茫黑夜里肆意跳动着,放射出灼热的光,深深吸引着刘备。
外人都说,孙夫人的英武好斗令刘备惧怕,其实怎么会?刘备是仗剑横行于沙场的英雄,亲身参与过无数次血腥惨烈的厮杀,他的胆魄坚凝得就像钢铁,哪里会被闺阁中的女孩子吓倒……不过是夫妻间的情趣罢了,是见多识广的丈夫对小妻子的格外宽容,纵然引起臣下们的小小误会,也无伤大雅。
当然,孙夫人的脾气是骄纵了些,自己对她也确是隐忍已久。但刘备心里很清楚,终究他忌惮的是吴侯,而不是自己的夫人。他对孙夫人的喜爱也并非虚饰。
可这点家庭的温情就在今天,就在适才,被彻底打碎了。无论刘备怎么解释,孙夫人也根本不了解,她究竟闯了多么大的祸,制造了一起怎样的冲突,又使他的丈夫承受了多大的压力,面临了多么艰难的局面。
或许她根本也不想了解。她已经被兄长惯坏了,任何时候都只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判断是否,稍有不如意,就随意发泄喜怒而不考虑后果。于是刘备的好言好语,都被孙夫人理解成了阴阳怪气的苛责,最终突破了她能够接受的底线。
当那柄雪亮的长剑真的落下来时,刘备感觉得到剑刃上的寒气,只是看着那一抹白光,就感到透心的冷。
如果持剑之人是战场上的敌人,刘备有无数种办法来对抗,比这更凶险的战斗都经历得多了。哪怕自己手无寸铁,刘备也根本不会害怕。但那个挥剑之人竟然是自己的妻子!她向着自己的丈夫挥剑,竟然只是因为她的丈夫秉公处置了几名行径恶劣的侍从!
这情形是刘备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所以在那瞬间,他竟然完全怔住了,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闪亮的长剑落下,直到近侍们扑上来保护他……
我,刘备刘玄德,居然要靠几个近侍来保护?简直是个荒诞至极的笑话,是一场叫人恨不得哭出来的闹剧。
刘备站在后院的门口,抬眼向院内看了看。
没见到孙夫人的身影,也已经听不到她的喝骂声了。她身边到底还有几个持重些的侍婢,能够稍许控制下自家的女主人。但是在廊柱后、墙垣后,隐约有裙裾在摆动,还有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大概是那些侍婢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只能像鼹鼠一样藏起来。
那些蜿蜒曲折的回廊、精致华丽的云纹帷幄、飘荡着奇异香气的园林,都是很美好的,可惜,都结束了。刘备强烈地预感到,今后自己的心境不同,再接触这些,也不会再有原先的感触了。
“子龙。”刘备低声唤道。
“赵云在。”
“后日应当是雷宗主大殓,我得亲自去乐乡拜祭。拜祭之后,直接往荆南巡查。”刘备眼睑低垂着,慢吞吞地道:“你预先做些准备,我不在公安的时候,便由你担任留营司马,执掌内事。从此以后,左将军府中再有横行不法、肆意妄为者,可不必禀我,直接军法处置。”
“是。”
这是一个艰难无比的任务,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激烈冲突,诱发难以揣度的后果。但赵云只简单地应了一声,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刘备有些欣慰地看看自己的老战友,继续道:“我离开以后,你先将那些武装侍从们统一看押起来,尽快调往孱陵安置,动作要快,不必有任何顾忌。另外,今后府门、城门都要严格监管,夫人和她的部下们日常进出则可,但绝不允许再出现大规模的肆意行动。”
赵云点了点头。
他又等了等,发现刘备没有其它的吩咐,似乎忘记了什么。于是问道:“阿斗呢?”
“这……”
刘备心事重重地在府门来回走了几步。
阿斗是个憨厚娃儿,到现在说话还不利索,反应也不太快。有时候刘备陪着他时间久了,就会不耐烦。可孙夫人倒是和阿斗处得来,她愿意与阿斗一起作那些幼稚的游戏,给阿斗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儿。刘备简直有种感觉,仿佛这两人不是母子,倒像是一同逃学的姐弟。
“阿斗还是安置在府里。”他下决心道。
如果把阿斗从嫡母身边夺走,那代表夫妻间最后一丝情面都荡然无存了,只怕矛盾就要激化到无法收场,甚至会引起吴侯的疑虑。所以,阿斗不能动。好在孙夫人虽莽撞骄横,却非恶人,断不至于苛待阿斗。
又或者,把阿斗摆在孙夫人身边,也使夫妻间存有转圜的余地?
刘备摇了摇头。他告诉自己想多了。
他不在院门处停留,沿着青灰色的廊道,迈步向正堂走去。
赵云紧随其后。
正堂的两厢,是荆州大吏们的办公场所。此刻一处处房门紧闭,每个人都闷头办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免得遇见主君尴尬。甚至连平时往来穿梭在几处厢房间的文吏们都躲了起来,看不到人影。
偌大的前院里,只有刘备和赵云的脚步沙沙作响。
这种不正常的寂静,使得刘备愈发不快。
他拢了拢衣袍,将无意间佝偻下去的身体挺得笔直,大步向前,一直到最靠近正堂的耳房边止步。
“孔休先生!孔休先生!”
房内脚步声响,荆州主簿殷观开门施礼:“主公,殷观在。”
“烦请替我拟令。就说,故将军雷绪,克建忠勋、义诚壮烈,不幸病没,宜以县侯之礼厚葬,我会带领州府文武,一同前往拜祭。再驳回雷续之守丧的请求,嗯,就因其安绥集众之功,擢为偏将军,继续统领雷氏本部,另授护南蛮校尉,原任乐乡长如旧。”
这一连串任命跨越文武,涵盖了几个实权职位,在刘备的荆州军府中,除了关羽、张飞二将军以外,还没有别人获得过这样的待遇。殷观微微一怔:“主公,军师今晨前往乐乡,尚未折返。不如,待军师回来以后,再商议决定?”
“不必,这些任命都已和军师商量过了,你尽快拟令颁出。还有,立即准备官服印信,后日我亲自携往乐乡。”
在这样的场合下与雷远再次会面,并不符合刘备的期待。他很明白,那很可能将是一次充满谈判意味、充满矫饰的会面。或许孙夫人的所作所为,将会长久地成为雷远心头的一根刺,任何人都没办法将之轻易拔取;正如庐江雷氏部曲那种桀骜不屈的姿态,或多或少地,也已经是刘备心中的一根刺。
但刘备还是会去。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他相信自己和雷远确实有着共同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君臣之间有什么不能体谅宽容的呢?
无论如何,这场令人无语的闹剧都该结束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西进
自古以来,没有那个政权真的能做到内外协和如一、全无矛盾。只要是人,总会有各自的想法和诉求,由此难免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冲突;是否能将这些冲突消弭于初起之时,不仅考验政治智慧,也考验人与人的信任。而此刻刘备的荆州政权,恰好并不缺乏这两项。于是,一场发生在左将军府与下属大豪族间的冲突,最终平平淡淡地过去。
落在坐镇南郡的周瑜眼中,这可有些叫人失望。看来,孙夫人只是徒生事端,可她既没有拉拢人心的能力,也没有扰乱人心的能力。这场联姻对于吴侯来说,简直纯然无用。
可惜了那些吴侯配属给孙夫人的侍从们。吴侯将那些骁勇善战之士置于公安,也许指望彼等未来将有作为,结果因为这桩事,两名首领被杀,剩余百人都被拘到孱陵看押,虽不至于丧命,短时间内别想脱身了。
至于这场冲突本身,倒算不得什么事。当年江东士族们被孙伯符杀得人头滚滚,不知道结下多少血海深仇,现在他们还不是在吴侯麾下奔走效劳么?能够执掌豪族实力的,一个个都精于利弊权衡,说的过分点,只怕身上闻不到几分人味儿……那庐江雷氏的新宗主雷远,此前在灊山中大肆杀戮异己,迫得冯熙无功而返,想来也是这等人物。
周瑜微微冷笑。此人与老谋深算的刘备倒是臭味相投,想必两人能谈到一块儿去,所以才会在雷绪的大殓仪式上表演出君臣相得的场面,让诸多荆州士人感动了一番。
其实呢?那雷续之得到高官厚待,一人兼领军政要职,其家族俨然成了荆州西面举足轻重的一枚铁秤砣,而刘备再度巩固了他的宽厚仁义之名,硬生生补上了孙夫人捅破的天大篓子。这两人之间,还不是各取所取?
想到刘备的宽厚仁义之名,周瑜又忍不住恼怒起来。
刘备要这好名声有什么用,周瑜比任何人的感受都深。就在昨日,他委派的南郡各县令长前来汇报说,各县至今仍有地方豪族举族迁居的,他们几乎全都渡过大江,投奔刘备去了!
当时周瑜急火攻心,甚至考虑强迫各地士人百姓迁离各地乡县,集中到江陵城下居住,因为功曹庞统苦劝才止。庞统说的也直白,眼下不过每个月数家豪族徒附,如果强行迁徙民众,是要看着数万人哄堂大散吗?
周瑜长叹一声,松开手。原本握持在掌中的一卷竹简哗啦落下,松散地铺在地面。
竹简的散开的一头太靠近火盆,慢慢地,细薄竹片的颜色由青变白,又渐渐变得焦黄,而编缀竹片的皮绳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焦臭气味。如果不尽快拿开,这卷文书很快就要燃烧起来了。
一人快步走来,将竹简拾起,轻轻放回到案几上,随即回原处端坐。灯光跃动下,映照出此人颇显丑陋的面貌和极度机敏的眼神。
“将军何必忧虑?荆州豪族与玄德公之间,凭着诸葛亮的往来勾连,确实正在情好莫逆的时候,然而他们的关系,绝不可能长久维持。此刻愈是情好莫逆,以后就愈是你死我活。到时候,将军稳坐江陵,看着他们彼此攻讦即可。”
周瑜瞥了那人一眼:“这是为何?士元不妨说来听听。”
被称为士元之人,乃是南郡功曹庞统。周瑜在攻克江陵之后,因为忙于直接指挥军事行动,因此征召庞统为功曹,将郡府中事悉托付之,周瑜本人垂拱而已。近来,周瑜身体不适,精力似乎不如往日,于是诸多关于东吴军政机密的商议,庞统也渐渐参予其中,如今已成为周瑜倚若臂膀的谋主。
“以将军之明断,想必明白,玄德公用来吸引黔首百姓的,和用来吸引荆襄大族子弟的,是不同的东西。黔首无知无识,只希望有个爱民的地方官,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愿意投靠谁,所以玄德公待之以仁义;而荆襄大族子弟们需要的,则是左将军府中虚位以待的高官显职、和这些职务带来的丰厚实利,所以,玄德公待之以宽厚。”
周瑜点了点头。
庞统又道:“在赤壁战前,玄德公仓皇如丧家之犬,身边可任事者,唯孔明、麋竺、简雍、孙乾等数人而已;战后,玄德公在公安设立左将军、荆州牧府,遂有诸多显要职务虚悬以待。玄德公求贤若渴,更是不吝给出诸多优厚承诺,对士子们大加超拔擢用。于是荆襄大族往往举族南下投靠,一时间势若百川归海,仿佛成日里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确是如此。士元,你继续。”
“然而他们抛弃了荆襄的产业阖族南下,只换来州郡的官吏职务就够了吗?那肯定是不够的,宗族中还有一张张嘴等着吃饭,只靠官吏俸禄的话,彼辈个个都要冻馁而死了。是以他们必定要在荆南各地设立田庄、兼并山林、招揽徒附、垄断商路,以重新奠定家族的基业。但长远来看,玄德公却并不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要知道,玄德公所据有的领地,终究不过零陵、桂阳这两个郡,外带几处零散割裂的土地罢了,此外再没有可供发展的余地。再考虑到这些地方还有本地豪强盘踞,不断侵夺土地人口……玄德公还能够让出多少利益,交由荆襄之人分割享用呢?”
庞统舒展袍袖,信心十足地道:“所以,敢请将军放心。假以时日,我们定能看到玄德公的荆州领地内讧频发,群臣离心的场景,岂不闻: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到时候,恐怕那些南下的士子们发觉自己为玄德公所误,又会纷纷转头北来江陵,亦未可知也。”
周瑜轻笑一声:“士元所说的,虽属砌词安慰,却也有些道理。可惜……”
庞统听周瑜语意似有转折,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并没有假以时日的余地。”周瑜将庞统捡起的书简递了过去:“士元,请看。”
庞统接过书简,一目十行看完,当即皱眉:“吴侯以车骑将军东曹掾、徐州治中从事步骘任鄱阳太守,在鄱阳水军大营编练精锐,打算经过湘水、灵渠而至西江,进而挥军攻略交州?”
他拿起书简反复再看了两遍,终于忍耐不住性子,大声道:“此前往江淮的推进,已经虚掷了许多力量,却一无所获。现在又要派遣军力去往南方的荒蛮之地?那种地方,就算取得了,又何益于江东?而江东的力量,哪里能支撑得了三个方向的同时扩张呢?这是荒唐之举!愚蠢之举!将军,你该上书吴侯,切言其不可。我们沿江西进的大略,决不能胡乱动摇!”
以他区区郡功曹的身份,竟敢直言痛骂吴侯的政略为荒唐愚蠢,可说是极其狂妄了。
而周瑜凝视着竹简,许久才道:“我们控制不了荆州,又如何谈得上进取益州呢?何况那刘备寄寓荆南,有似虎踞,实难应付。至尊有意于南北两面,并非无谋,实属无可奈何。说到底,眼下想要维护溯江西进的大略,只有一个办法。”
庞统双手按在地面前趋身体,几乎要离席爬到周瑜面前:“什么办法?”
“在最短时间内压制荆南全境,逼迫刘备俯首,再挟裹刘备之兵,共伐益州。”周瑜重新提出了这个已经讨论过百数十回的目标。
这就很难办啊!庞统重重叹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二章 缓急
孙刘两家的联盟,当然以孙为主,以刘为次。可联盟之所以成立,关键是双方各取所需,各有所长。以赤壁之战时的局面来说,曹公以雄师数十万水陆并进,而江东籍以对抗的,几乎全在水军;陆上的战斗,事实上仰赖于玄德公的部队。在此后围攻南郡的战斗中,也是玄德公麾下将士们承担了最艰难的阻援任务。
一系列的战斗落在周瑜眼中,使他看得很清楚:刘备所部的骁勇善战,绝非泛泛。想要在短时间内压服刘备,太难了……这个目标之所以讨论过百数十回,只因每一回讨论,都没有成果。当刘备所部数万人盘踞在荆南时,从军事角度考虑,他们几乎是不可撼动的。
但周瑜又无论如何不愿看到刘备雄踞荆南的身影,皆因到了眼下这时候,此人简直成了吴侯大业的阻碍。
当年讨虏将军突然离世,年仅十八岁的孙仲谋继位时,周瑜就告诉他,以当今汉室衰微的局势来看,占据东南、承运代刘氏者,已经到了兴起的时候,相信吴侯必将构建江东帝王之业,以协天符。
后来,鲁肃则将周瑜的想法明确为四个步骤:先剿除黄祖,夺取攻入荆州的通道;次进伐刘表,完全控制荆州;再竞长江所极据而有之,将益、荆、扬三州联为一体,成天下两分之势,最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这四个步骤循序渐进,规划十分明确,遂得到吴侯全心全意的认可。
虽然他们从不对外表达,但孙权、周瑜和鲁肃三人已经达成默契,素来都按照这个计划不断前进。
可世事发展往往不能尽如所料,当东吴战胜曹公以后,周瑜却发现胜利的果实不得不由两家分别切取,而刘备竟然占据了较大的一份。这一来,整个计划才推进到了第二步,就陷入了泥潭。如果不能全据荆州,东吴欲图蜀地,就必须通过狭窄的南郡走廊向西;而南郡北有曹操,南有刘备,若有万一,其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此时庞统仍在盘算吴侯的谋划,他喃喃地道:“扬州与交州的往来完全维系于湘水,而湘水上游全程都在刘玄德的领地范围。这可比依托南郡伐蜀更加危险。或者能以此为由,向吴侯进言,请吴侯详察利弊?”
周瑜微微摇头。
这是不一样的。向南发展,所动用的终究只是步子山所领数千人,哪怕刘备有所图谋,折损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何况尚有海道可通消息,缓急总能应付。而向东攻伐益州,必定要以数万之众深入蜀地的深山巨壑之中。万一有变,东吴倾国之力或将葬送;无论吴侯还是周瑜,都断然承受不起。
“当时就不该放刘备回公安,如果此人还在江东,哪来这些麻烦!”周瑜有些焦躁地起身,猛推开北面窗扉,让混杂着细雨的室外凉风吹拂进来。而视线所及,只见荆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恰如周瑜此刻茫然不知所向的心态。
周瑜并不畏惧刘备,东吴的势力绵延长江沿线,江陵、巴丘、陆口、夏口、樊口这些城池,每一座城都是用以压制刘备的据点,每一座城都能限制刘备的行动,让他动弹不得。但是刘备的力量摆在这里,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会让周瑜不得不戒备,进而影响他、影响江东势力的每一项部署。
所以刘备在京口时,周瑜曾致书吴侯请求软禁刘备,可惜吴侯并未遵从他的建议。
周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形。吴侯虽然也是坐断东南的霸主,但平生所见识的,终究都是江东的臣属,何尝接触过刘备这样纵横天下、百折不挠的英雄?当刘备这样名满天下的大人物对吴侯表现出特别的尊重,进而刻意结交的时候,吴侯怎么会不感到荣幸?怎么会不感到自豪?偏偏刘备这厮豪爽豁达的轻侠气概,与年轻气盛的吴侯那么契合;偏偏他故作忠厚以赢取人心的奸诈手段,吴侯没有看破!
“本想借着孙夫人的作用,将刘备安安稳稳控制在江东,而我就可以假借刘备的号令,挟持关张等将参与攻战,渐渐将他们的军力并吞。此后兵不血刃全取荆州,大事可定!”周瑜说得急促,忍不住轻咳了几下:“可惜现在蛟龙回归大海,整个荆南难有我们插手余地。而我们无论想要怎么做,都绕不开这块大石头。归根到底,主公太年轻,也太心软了!”
就算按照庞统的预测,刘备的荆南政权迟早会发生动摇,但要等多久,才能看到这一场景?在这个群雄逐鹿天下、步步争夺先机之时,自己就一直这么无所事事地等下去,就以一个南郡太守的身份,长期坐视吴侯着在南北两面不断虚掷实力?周瑜绝不能接受。
何况……自己的身体恐怕不能坚持许久了。想到这里,周瑜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体内泛出,猛地涌上额头,带来一阵晕眩。江陵之战中所受的箭伤,其实一直都没有痊愈,甚至还有不断恶化的迹象。如果自己终有一日重病难以任事,西进之策该托付给谁?东南之帝业该托付给谁?
或许是盘算这些事情太过伤神,周瑜忽然觉得有些踉跄,仿佛脚下的地面晃动着,让他站立不稳。
他竭力维持着自如姿态,扶着窗棂,慢慢坐下,不使庞统看出端倪。同时刻意地大声道:“士元,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不能像这样枯坐待变!”
而庞统离席起身,毫不客气地连连摇头:“将军,我们没有办法!”
他迈步站到堂门处,像要告辞出外,忽而又停步不动。
半晌之后,庞统举步折返。
“将军,想要压制荆南全境,确属为难。”他斟酌词句,慢慢地道:“但如果只要扰乱荆南,我虽不才,愿意勉力一试。”
“扰乱荆南?”周瑜问道。
“是。”庞统按剑站在厅堂正中,咬牙道:“在我看来,我们对待荆南的玄德公,最好莫过于缓缓坐视其自乱。但如果将军一定要在短期内获得成果……请将军允我亲往荆南一行,联络各地降人,以及山野中的溃兵、蛮部之类,策动他们扰乱当地局势。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就能制造出武力介入的机会,使将军能够名正言顺地领兵南下,逼迫玄德公俯首。”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山居
这些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如何盘算,眼下都和雷远没有关系。
这段时间里,他忙于父亲的身后事,已经没有精力考虑更多。
原本由父亲居住的雷氏宅邸更换了新主人,但雷远没有去住。眼下府中住着雷绪小妻吴氏生养的两个弟弟雷深和雷遐。雷深年长,已经加冠,取字曰易滔。另外,还有一个出身更低些的、十四岁的小妹。
父亲雷绪多年来蓄养的十几个妾侍,如果想要离家的,雷远都厚馈资财,并且给予妥善的安置;不想离家的,都安排到一处别院居住。家中多余的僮仆,也都安置到各处农庄里去。
雷绪的丧仪事务,大半都是蒋琬在操办。
据蒋琬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此前写过有关丧服制度的解说文字,在零陵等地广为传播。雷远不知是真是假,既然他这么殷勤,便乐得托付。
丧仪过程中的种种事务,直到到三月初才告一段落。
毕竟是在乱世,不可能把雷绪归乡落葬。所以在乐乡西南部一处叫大岭的山林间兴建了雷绪的坟冢,与小将军雷脩相伴。雷绪下葬的那一天,除了雷远带领的庐江雷氏阖族子弟外,参与出殡的部曲、徒附、百姓,总数超过了两万余人。
这些普通人们没有什么眼光和见识,但他们有爱憎,也有是非。他们记得,是雷家老宗主在乱世中维持着一方远离战乱的山间乐土;又是雷家老宗主带领着所有人千里跋涉,躲避曹军的可怕杀戮;那么,送一送恩人,就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玄德公在大殓当天向雷远颁发了新的任命,双方也已经达成了一致,但身为豪族的继任宗主,必备的辞让手续不可免。因此雷远先上文书切辞,随即便去守丧。
他在大岭山中靠近父亲的墓地旁择一平缓坡地,遣人造了一所木屋。因为是守丧所用,木屋无须规格宏大,二十余名工匠砍伐荆棘朽木、清除杂草,整理出一片空地;然后打下木桩,最后搭建木板成屋、在顶上密密覆盖茅草,整个工程前后只用了两天。
屋子造好之后,雷远就带了些随身的衣物、书籍之类,离开县城,到木屋去居住。樊宏等扈从亲卫为此分了两拨,分出一拨在大岭的守丧处附近轮值。
照顾雷远生活的依然是原先的两人,一老仆,一婢女,都是过去跟随着雷远母亲的旧人。他们会在大岭以外的村落里栖身,预计每隔几天登山一趟,为雷远带些食物和换洗衣物。老仆的身体不好,其实不太可能登山,雷远籍此予以优容罢了。
然而雷远在木屋里的第一晚就没有过好。虽然已是暮春三月,然而晚上山间风大,到了半夜,又淅淅索索地下起了小雨。雨水随风飘荡,从窗棂和墙缝透入,很快就把雷远的被褥都打湿了。
因为湿寒的影响,他的手臂疼痛愈发剧烈了。那种疼痛像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一开始是一阵一阵的,到后来就让人恍惚,好像一阵和一阵之间的间隔是幻觉,疼痛根本就没有停歇过。
雷远把几件衣服裹在手臂上,想要让手臂暖和些。然而这样使得手臂的感觉更敏锐了。在战斗中被张辽的长刀切割之处,肌肉筋膜和重新覆盖在破损肌肉上的灰白色皮肤,都开始透出更加剧烈的疼痛。
雷远起身在木屋内往来走动,又试图把手臂伸到雨水中去降温,期望寒冷能够遏制痛觉。都没有用。疼痛依旧。
夜色很深了,雷远越来越疲惫;被褥湿了,他只能坐在地板上瞌睡。然而每次将要入梦的时候,又会被疼痛所唤醒。反复数次以后,他彻底绝望了,索性推开门,靠着门柱坐着,凝望着雨中的山岭。
他看见雨水汇成小溪,沿着新开辟的山道向低处流去,于是每一层阶梯就像是小小的瀑布那样,发出哗哗的声音;他看见一头灰色的母狼浑身淌着水,带着它同样湿透的狼崽子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木屋侧面的茅檐下躲雨。
雷远连忙闪身进屋再出来,当他坐回原处时,已经把缳首刀放在身边;他又看见黑色的茂密树林在风雨中起伏,就像是大海中的惊涛骇浪那样,层层叠叠,永无休止。
挺好的,这个地方看起来,倒和灊山有几分相似。想必父亲和兄长都会喜欢这里。至于守丧的辛苦,既是毫无意义的,又是意义重大的,是在这个时代统领庞大宗族所必须的表现,别无其它选择。
不知不觉中,天空渐渐透出一抹亮色,雨停了。
雷远冻了一夜,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骨头都僵硬得像是石膏那样,好在手臂的痛感略微减轻了些。他呻吟着往后靠,终于能够背靠着柱子,瞬间入睡。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张兽皮毯子。初升的太阳散发的柔光照在兽皮上,升腾起毛皮硝制过后特有的臭味,不好闻,却让人瞬间感到干燥和温暖。屋子后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有个老人低声指挥着说:“这里,这里,再加一块板子。”
轻软的脚步声传来,雷远睁开眼睛,看到婢女阿堵端着一个大碗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边,碗里盛着满满的杂粮糊糊。雷远迫不及待地举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温暖的食物顺着食道下滑,带来的热量让他心满意足。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还在响着,不算吵,但总有些叫人烦心。
雷远端着碗,问阿堵:“屋子后头是谁?”
阿堵看看雷远,低声道:“屯里的人,修房子。”
阿堵大概四十岁上下,以前是母亲的侍婢。自从女主人死后,阿堵就很少说话;雷远并没有苛待她,该有的钱粮之类都给的很足,但她的生活终究和以前大不相同,她的面容也过早地留下了岁月的刻痕,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
雷远把粥喝完,客气地交还给阿堵,然后起身绕向屋子后面去。
在那里,有几个农夫正用斧斤之类削出长长的木条,将之嵌入板壁的缝隙,然后再往外头糊上湿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下乡(一)
大岭下方有个围子,本来已经荒废了,雷氏宗族在乐乡落脚后,将之重新恢复起来,作为依附民屯垦的据点。那些农夫想必是从围子里来的。
雷远曾巡视过这个围子,所见唯有荆棘荒草和断壁残垣。根本没有居民,只有一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因为时日迁延,雷远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或许是贼寇所为,又或许是哪路州郡官军的壮举,谁知道呢。
因为曝尸甚多、令人不快的缘故,当初为徒附们寻找落脚点时,本来打算彻底废弃此地,只将砖瓦木料拆除利用。但实地勘测后,发现这个围子的地势实在很好,周边的平地很多都开垦过,恢复农业生产很容易,又有山间溪水可供灌溉;围子本身处在一片土岗上,安全而无水患之扰。因而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将此地用上了。
按照版籍登记,此地现下共有四百余口,由周虎派遣的管事宋水直接负责。
宋水是乐乡本地的读书人,此前阖家遭到溃兵挟裹。雷远肃清乐乡县后,他在安抚人众方面出了力、立了功,因此得到赏识,短短月余便由俘虏而至书佐,由书佐而至管事。
雷远听说此人做事情很是上心,早早就将田地开拓之事完成,眼下春耕也差不多进入尾声。所以围子里的百姓才有额外的精神上山来,做些零碎活儿吧。
只不过,那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实在太过吵闹了,雷远想要吩咐他们往远处去处理木料,免得打扰自己瞌睡。
当他走近那几名农夫,众人连忙恭敬地跪拜施礼。他们大都知道雷远是谁,也晓得因为雷远在此为老宗主结庐守丧,所以近来围子里常有大人物往来,屯民们为他们准备吃食、住宿,倒是得过不少赏赐。
雷远连忙和气地道:“快快请起,劳烦各位帮忙了。”
农夫们各自起身,雷远看见为首一名老者,忽然觉得有些熟悉,不禁多看了两眼。
老者欣喜地连连点头,又挥手道:“小郎君?是我啊!”
雷远定神看看他。这老者大概五六十岁,身躯有些佝偻,粗糙的皮肤在脸上纠结着,形成一条条深壑般的皱纹。这个年代的底层老农都是如此,一眼看去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然而眼前挥动的右手上,指头断了两根,颇叫人印象深刻。再看他眇一目,瘸一足……似乎真的见过。
“老丈你是?”雷远隐约想起来了,但还不敢确定。
“小郎君,我是齐五啊!”那老者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要靠近,又畏缩着不敢动:“我是大槐里的齐五!”
雷远笑了起来,上前几步,挽住了齐五的臂膀:“好久不见啊,齐老丈!你还好吧?”
数月前,雷远受父亲的指派前往各地催促百姓们逃亡避难,其中位置最靠近淮南豪右们控制区域边缘的,就是决水下游的大槐里。当时雷远将撤离事务托付给了在大槐里颇有威望的齐五,自己赶往其它乡里,然而没过几天,曹军就掩杀而至,一把火烧了大槐里。
从此以后雷远没再见过齐五,偶尔想起时,估摸着他就如这个乱世中无数普通人一样死于屠杀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齐五也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好!好!多亏了小郎君!没有小郎君,我们早就没命了!”
说着齐五又想跪倒磕头,雷远连忙上前扶起他。搀着齐五的臂膀时,他明显感到这老头比原先壮实了一点,手臂上能挂住点肉,再看看身上的衣物也很整洁。这证明他在乐乡过得还不错,让雷远有些高兴。
雷远将他带到屋里落座,询问他近来的情况。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齐五凭着擅长耕桑之技,如今已成了此地管事宋水的得力助手。此前他在大槐里收养的两个少年,一个在灊山中病死了,还有一个因为在迁徙途中往来奔走有功,前些日子被推荐到了乐乡县城,担任管理市集的小吏。
因为父子二人都有身份,于是在划分田亩时拿到了一大片熟地;不久前,宗族里分配下来几个蛮人奴隶,齐五又再次收养了几个娃儿,如今这一家子也算是本地有模有样的大户了。围子里甚至还有向齐五提亲,希望他娶个续弦的。
好在齐五的脑子还没有发昏,知道自家身体衰迈,早就……咳咳,总之娶个续弦也是无用,说不定日后连带着家产都要便宜了别人。于是他索性也不想这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一门心思地带领围子里的农人伺弄田地,有时候也带着屯子里的青壮和奴仆们走得稍远些,承担些挖沟起垒之类的劳役。
今日便是阿堵向管事要了齐五带人过来,一方面为新起的坟冢培土加固,另一方面也修缮替雷远的木屋稍作修缮,免得雷远太过难熬。
齐五虽然有些见识,终究出身太低,言语粗鄙,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还会停下言语,忽然跑出屋外叮嘱其它农人几句。但雷远听着这老人唠叨,却能从这唠叨里感受到底层百姓的喜悦,仿佛自己心头的沉沉郁闷也稍微放下。
这几日里,雷远偶尔会怀疑自己。他想到,自己在灊山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一无所成里,只顾得熟悉此世的口音风俗;后来奔走数月,只招揽了二十来个扈从,算不得像样的班底;再之后参予军事,并未有益于庐江雷氏的根本大局,徒然率军狼狈撤退,还赔上了兄长的性命;即便抵达荆州……父亲的坟冢就在身后,而自己怒火中烧了半日,又能如何?最终被按了回去,什么都没有做。
他为这些经历而压抑,而郁闷,进而对自己不满。他反复自问:之所以总是如此失败,是不是因为我的能力贫弱?换做那些才能纵横的英雄,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答案通常是肯定的。
雷远在前世只是个普通人,在此世多了些对历史走向的判断,依然是个普通人。他没有可供肆意挥洒的才情,没有所向无敌的勇武,也没有在那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中间自如周旋取利的能力。他所能做的,只是竭尽自己的力量,让身边的人,让跟随着他的人们过得好些。过程中或有艰难,结果甚至会失败,那也无可奈何,只能视之为人生的常态,慢慢调整情绪以后,重新出发。
好在,雷远的努力还有有些成果的。至少庐江雷氏的两万多依附百姓,切切实实地获得了更好的生活,眼前这齐老丈,便是受益者之一。
“说起来,我最近还从山里移栽了几棵橘树,试试看能否结出果子来……早年我吃过橘子,是贵人赏赐的,味酸甜而有清香,真是好东西,小郎君你可曾吃过?……但那应该是蜀地的橘子,荆州这里的野橘,不知道味道如何……”
雷远微笑着,又听齐五继续东拉西扯几句,忽然站起身来:“齐老丈,听你说了这许多,百闻不如一见。你若有暇,不如领我到乡中看一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