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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意(五)

    沙摩柯掰着手指,眼珠乱转,口中念念有辞,当场就开始计算周边的佷山蛮部落里,蛮人有多少,汉人能有多少。想到这些原本应当被杀死的蝼蚁,能够变成武器和各种自己需要的物资,沙摩柯发自内心的满意。

    自从被黄盖打败、不得不带领部众逃亡以后,沙摩柯就不知道自己的部族未来会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虽然他在部下们面前始终摆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其实内心身处极受煎熬。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但现在不一样了。沙摩柯可以毫无疑问地确定,雷远所提出的两桩生意,会给沙摩柯的部族带来实际的益处。他虽然还摸不透雷远的想法,但这些益处,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抓住的。只要得到这些物资,并且运用得当,那么部族必定会重新强盛,进而有机会重回故土。

    这种愉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臆,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坐到雷远的身边,大声道:“乐乡附近我知道的部落还有六个,明天我就开始进攻他们,然后把俘虏送来!符合你要求的,至少也能有两千,对不对?嗯,其中蛮人占一半,所以你先准备好一百把刀!”

    “蛮王你怕是算错了。一千名蛮人俘虏的话,只能换五十把刀。”雷远提醒他。

    “五十?五十就五十!”沙摩柯正色道:“我要你们用的缳首刀,可别拿差劲的东西敷衍……”

    一阵焦急地呼喊声打断了沙摩柯的话。

    两人循声看去,营地西南角有一处破烂房舍,声音是从那里传出的。

    雷远下意识地站起身,看着樊宏从那房舍里冲出来,又隐约听见他叫嚷着:“找到了,找到了,来几个人,帮我把人抬出来!”

    原来是徐说等人在那里。顿时好些将士欢呼起来,他们小跑着过去帮着搭手,陆续抬出一个个受伤的人。

    蛮人的营地乱糟糟一片,没有规划,没有道路、所有的房舍都用树干和树枝堆出来,甚至连树皮也不削,至多裹几层草席。为了避风,大部分房屋都往地下挖了几尺,每一间看起来都是一样的破败。应当是某个在部落中地位甚高的俘虏交代出了徐说等人的位置,否则在纷乱现场中一时还真的难以找到。

    雷远紧紧盯着整个过程,又指了一名扈从:“你去看看,几位将士的情况如何,立刻回报!”

    那扈从立即去了,没过多久便满脸喜色地急步赶回:“启禀小郎君。”

    “说吧。”

    “徐说等人确实都找到了。据那名蛮人俘虏说,前日晚间,蛮夷部落派出的捕猎队伍无意中与徐说等人遭遇,本想从将士们的口中逼问出乐乡县的底细,所以并未伤他们性命,只进行了几次拷打。徐说等人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大部分都昏迷不醒……但肢体俱全,也不至有性命之忧。”

    雷远猛松了口气:“保住性命就好。”

    在战场上,人命不过是用来堆叠出战果的数字罢了,所谓一将成功万骨枯,乃是常态。身为一军之将,雷远深知自己担负的责任,他要求自己在作战时摒除一切杂念,保持冷酷无情。但在平时,雷远总会珍惜每一名将士,始终把将士们当做共同前行的同伴,而非肆意丢弃的棋子。所以,他才会在发现将士失踪以后立即出兵追索。

    现在徐说等人没有大碍,那么这次出兵最初的目的就算达到了,雷远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他想了想,又对扈从说:“让樊宏立即派人把受伤的将士送回去,编几个担架,沿途好生照顾。”

    那扈从又急匆匆地跑过去传令。

    这时候,雷远几乎忘记了沙摩柯还在身边。他就这么站着,眺望着营地里的那个方向,直到看到樊宏派人劈砍了几段栅栏作为简易担架,又去了几块毡毯为伤者保暖,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整个过程中,沙摩柯看着雷远,忽然神色复杂地笑了笑。

    他抬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借力站起来。不久前与敌人进退搏杀的矫健姿态忽然间就消逝了,他显得非常得疲惫,甚至可以称得上沮丧。

    “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当年,我累了。”他说:“今日就此告辞。”

    雷远完全没想到沙摩柯会突然提出离开。他以为,是不是自己太过关注徐说等人的情况,以至于冷落了沙摩柯,伤害到了这位蛮王的脆弱自尊?

    “蛮王何必如此仓促?”他笑着亲切挽留道:“毕竟我们还有一桩生意没有谈。我相信,那也是一桩能让蛮王满意的好生意。”

    沙摩柯摇了摇头。

    “前两桩生意,都是很好的,给我和我的部族带来很多益处。我会尽快把这两桩生意做起来。做起来以后,我们才会更加熟悉,互相信任,对不对?到了适当的时候,再谈第三桩生意吧。我,或者我族中的大巫,会到乐乡县城来谈。”

    雷远有些警惕地眯起眼睛,看看沙摩柯的脸色。然而除了突然间的强烈疲劳神色以外,他看不出别的。两人接触了这些时间,他也体会到了,这蛮王的情绪变化幅度极大而完全外露、几乎没有半点掩饰,所以……既然他说累了,那应该就是真的累了?

    又或许沙摩柯有别的什么顾虑,那也正常。毕竟他也是统领上千部民的强大种落首领,还是一个要做蛮王的男人,不可能头脑简单。这方面暂时不能强求,不妨以后再谈吧。

    “蛮王既然决定了,那就这么办。”他干脆地答应了:“我在乐乡县城里,随时恭候蛮王,或者大巫驾临。”

    沙摩柯是蛮人,没有汉家的繁文缛节。既然雷远同意,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用蛮语向身边几名围着艳丽腰带的部属说了几句。那几名部属随即撮唇长啸,发出响亮的哨声。

    这哨声高低起伏,似有明确的蕴意在其中,雷远等人听不出任何名堂,沙摩柯的部下们却立即领会了哨声中的意图。瞬间每个人都放弃了手上的任务,毫不犹豫地向各自来时的方向狂奔。

    仅仅过了半刻,上千名蛮人战士仿佛退潮般消失在了几间不同方向的山间道路。唯独沙摩柯是蛮王,不必步行奔走;有部下牵来一头黝黑雄壮的水牛,沙摩柯登上牛背上五色的软鞍,摇摇晃晃地远去了。

    雷远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明白沙摩柯何以突然变得这般低落。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正如前世那句熟语: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最关键的第三件事情还没来得及说,但这也许是好事。等到双方进行了几次交易,彼此熟悉、信任了以后再讨论那件事,或许会更合适些。何况,仅仅前两桩,就已能够给雷远带来巨大的利益了。

    他移步向佷山蛮的营地方向去,李贞带着扈从们寸步不离。

    走了没几步,李贞忽然问道:“小郎君,这沙摩柯绝对是野心勃勃且又而凶悍之辈,我们给予他们大量兵器甲胄的帮助,促使他着手统合各部,真的没有问题吗?万一他们……唉,我担心会生出太阿倒持的祸患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生意(完)

    自古以来荆蛮凶悍难治,所以历代的地方官衙都严控武器甚至铁器的流入,从源头上压低蛮部的战斗力。如雷远这样身为地方官,却公开与蛮部做人口和武器交易的,实在非常罕见。所以李贞才会忍不住提醒一句。

    李贞是读书人出身,家传儒法两途的学问,所以眼光见却不差,只不过因为年少,有时候思虑尚不周密。雷远平时不把李贞当做寻常扈从,愿意和他谈谈,一来整理自己的思路,二来也可以从谈话中得到新的灵感。

    此刻既然李贞问起,雷远问道:“含章以为的,所谓大量兵器甲胄帮助,究竟会有多少?沙摩柯需要多少武器,才能够像你说的那样,成为祸患呢?”

    李贞是做过功课的,立即道:“五溪蛮盛时,屡次兴兵抄掠郡界,其众至万余人。我想,如果万余人当中出现数百名披甲的精锐,再配上一定数量的轻兵……那就很可怕了。”

    刘郃在一旁呵呵笑道:“然而乐乡县境内的佷山蛮部落现在还剩下六个,沙摩柯自己也说了,符合要求的蛮人俘虏,他能收集一千人。一千人能换多少武器?五十把刀而已。五十把刀可算不上多,也用不了多久。这样下去,他哪年哪月才能拥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

    李贞还真没细想。这时候低头算了算,自己也笑了起来。真要换取装备数百名精锐的甲胄武器,只怕从佷山到五溪的每个活人,都要被运到乐乡来。更不消说,武器会在战斗中迅速损耗,而蛮夷甚至没有修理的能力,他们所能保有的武器甲胄,始终有其上限。

    这点数量的甲胄武器,于沙摩柯来说是极其重要的支援,能够使他的部族获得脱胎换骨般的战斗力;但对于汉家政权而言,实在算不了这么,并没有什么要特别担心的。

    “其实,我倒是诚心希望沙摩柯真能获得数百名,甚至更多的披甲精锐。”雷远一边走,一边道:“蛮夷之所以历年为患,凭借的是他们有无数种落盘踞群山大壑,不服王化。汉人若以大军进剿,难免水土不服;彼辈心怀怨愤,又总是降而复叛。可是,如果沙摩柯这位蛮王全力推动与我们的这场交易……你们以为,会发生什么?”

    雷远扬声对其他扈从道:“这个问题,你们也可以想一想。”

    此刻他身边的扈从,有半数是各方挑选出的基层军官或老卒,这些人一方面担任警备,另一方面,也有参与军事相关讨论分析的职责。而雷远希望他们的思维不要仅限于行伍,他们应当看得更开阔些,以备日后大用。

    “我明白了!”过了半晌,李贞率先回答:“沙摩柯需要充实自身的武力,就需要武器甲胄;需要武器甲胄,就得拿蛮人的俘虏来换;而他不断攻略蛮夷部落,强迫蛮人迁徙下山,归属朝廷治下的举动,必然会引发诸多部落的敌视;为了压服这些敌视的部落,他又需要进一步充实自身武力。这样一来,就成了……成了……”

    李贞双手转着圈圈示意:“就成了一个无休止的循环,沙摩柯越强大,敌人就越多,他就越是依赖于我们的武器甲胄支持。在这个不断循环的过程中,诸多蛮部彼此解下血海深仇,自相攻杀,消耗实力;于是不劳汉家一兵一卒,就取得了削弱蛮夷的效果。”

    “好,说的好。”雷远赞了一声。

    “诚如含章所言,在这个过程中,蛮夷愈来愈弱,而我们会愈来愈强。”又一人开口。

    这是个身形甚是壮硕,胡须浓密的青年。雷远瞥了一眼,认得他是新进投入军中之人,名叫王跃,字舒望。此人本是与刘郃守望相助的一个地方小豪强,虽然年少,却颇具勇烈;昔日宗贼肆虐时,曾持大槊手杀乱兵十余人,护得百姓平安。雷远在挑选各部基干为扈从的时候,特意请刘郃推荐几名乐乡当地的才武之士,刘郃便推荐了王跃。

    雷云素来很注意细节。他立刻发现了,虽然王跃身为李贞的下级,却不以职位相称,张口就说“含章”云云,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同等地位。这是因为乐乡本土居民对外来的庐江雷氏尚未心服?还是王跃自恃才能,不愿久居人下,为一小小扈从?

    雷远希望是后一种原因。贤士处世,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雷远召集各部才干之士为扈从、书佐,本就是希望能将部下们一一置于囊中,给他们展现自己的机会。

    “舒望有何想法,便请讲来。”

    “近百数十年间,朝廷为了增收赋税,不断采用各种手段逼迫蛮夷部落内附,这些部落满怀怨愤,时常发动叛乱,反而成了朝廷头痛的大麻烦。但如果荆蛮渠帅用俘虏向我们交换物资,就大不一样。俘虏纵有怨气,都该冲着沙摩柯去,与我们无关;他们能够活命,则完全出于县君的仁慈,只要把这个道理向他们说明白,再加以恩威并施的管制,必可获得他们的效忠。这些蛮夷虽然不通耕种之法,但用为力伕修筑城池道路,正是我们当前所需的。”

    王跃看了看雷远的神色,继续道:“我不清楚沙摩柯最终能抓来多少蛮人俘虏,五千、一万、或许更多?果然数量够多的话,待到彼等养驯熟悉,若有万一,就可直接从他们当中拣选精锐,配以武器,瞬间成为一支能在深山中纵横的兵力。到那时候,纵使沙摩柯整合各部,也当不了蛮王了。县君你,才是真正的蛮王。”

    蛮王云云,只能当成个玩笑。这些部下们不知道的是,此前玄德公曾向雷远承诺,如果能够压服荆南各地的蛮夷,则将举雷远为护南蛮校尉。到那时候,名与实二者兼备,庐江雷氏的地位将会稳如泰山。

    “大体不差,便是如此。”雷远颔首:“只不过,沙摩柯不是简单人物,他确实野心勃勃,也见事明白,我们之后与他还有长期的交道要打。大家都要打起精神,不要满脑子想着图谋蛮部,反倒为人所趁。”

    众人一齐应是。

    说了没几句,一行人已经接近营地。沙摩柯的部众忽然退走,立即使得在营地中等死的俘虏们骚动起来,任晖、沈真等人用两百人到处弹压,有些应付艰难。雷远便不再多说什么,领着扈从们一起维持营地的秩序。

    这时候巳时已过,阳光透过云层,照亮了战场上活动着的人,照亮了鲜血和尸体。俘虏们也随之看清了,此刻看管他们的已不再是蛮人,而换成了一支装备精良的汉家军队。于是喧嚷声慢慢安静下来,许许多多的狼狈不堪的俘虏们蹲着,或者跪着,他们都抬头看着身边持刀而立的将士们,期盼一个稍许美好些的未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来

    待到俘虏们整顿完毕,雷远传令收兵。

    走了不过数里,经过两处隐蔽谷地时,在此待命的郭竟、贺松两营人马也现身出来,汇合成大队缓缓而退。

    雷远虽然相信自家部曲的实力,却从不托大。就在他领兵深入山谷的当天,各部部曲全都已经开始整备。当晚郭竟、贺松两营次第前出支援;随即邓铜、丁奉两营也进驻谷口处的营地。无论佷山蛮还是沙摩柯所部,若有什么异动,合计五营兵力足以制服之。

    同时雷远也很怀疑,沙摩柯应当也是同样,在战场之外潜伏了相当数量的精锐兵力。这名五溪蛮王好歹也是纵横群山的强人,断不至于只靠着那千多名持械猴子作战,总会保留些压箱底的实力。

    当晚清点带回乐乡的俘虏,共计男女七百余人,汉、蛮各半。雷远择了一处庄园将之临时看管,待到自家所属民众、部曲全都安顿完毕之后,再分散安置他们。

    此前雷远将归属在各地宗帅豪强之下的百姓全数移交给县衙,由蒋琬负责管理。鉴于这些百姓们依附豪强宗帅甚久,彼此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足以对县寺的管理形成阻碍,因而蒋琬决心趁着冬季农歇,将他们全部拆散,再更换地方重新安置。这个举措牵涉到上万民众,数十座坞壁庄园,纵然得到雷远调拨了基层吏员三百余人襄助,也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

    与此同时,庐江雷氏自身所属的民众和部曲,也需要尽快择地落脚。这些百姓们历经了难以想象的困苦,追随着宗族来到大江之畔的乐乡,他们迫切希望洗去沿途的风霜砂土,重建属于他们的崭新家园。但安置这些部民的思路,与寻常百姓大不相同。

    寻常百姓可以按照农垦和生活所需,分散布置在乐乡县广阔范围内的各处坞壁中,但庐江雷氏部曲不行。

    他们既是雷氏家族所属的私兵,也是偏将军雷绪在籍的部下,要承担保境安民乃至南征北战的职责。这些部曲如果分散开去,既难以做好日常的军事训练,一旦有事,也极易遭到更各个击破。

    乐乡县北与江陵隔江相对,南与武陵咫尺之距,若孙刘联盟有变,南北两面的吴军合力,随时可以将乐乡作为突破口,从而对公安形成四面威逼之势。故而雷远断不能高枕无忧。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雷远和他的部下们,都在忙于厘清部民和部曲的管理体制,同时也要落实各处军队所属田园的开辟,以保证供给。

    经过反复的盘算,最后决定将雷氏部曲集中屯驻在六处坞壁,以拱卫乐乡。六处坞壁的规模都很大,其中两处的位置接近乐乡县城:一个是雷澄所部着手修建的乐乡城北堡垒,用于封锁通向蛮部的山谷;另一个在乐乡县城正南五里的台地上,与县城共同包揽整片山间坡地。另外四个坞壁,或者在县城西侧的连绵谷地和坡地中,或者占据控扼交通的要地,其军事上的重要意义,远远大于农业发展的意义,而彼此间的距离恰可呼应。

    按照雷远的计划,这些坞壁都将依托原有豪强庄园的基础,暂时以夯土为墙、内外各设深沟、高垒等防御设施。日后条件允许了,再逐步加以扩建。

    此前玄德公与雷远谈妥,在雷绪就任的偏将军之下,设营司马分统五营,再加上将军本部,共六个营。参照汉家北军五校五营共三千五百人的旧制,偏将军下属六营,便是授予了庐江雷氏四千部曲的编制,同时,也等于承认了雷氏家族对四千部曲背后、那四千荫户的合法控制。

    当然,追随庐江雷氏来到乐乡县的徒附百姓共计五千七百户,两万两千六百口,实际远远超出玄德公划定的范围。但当世大族俱都如此,这是不成文的合理规矩,谁也不会追究。

    在辛彬和周虎等管事夜以继日的努力下,五千多户人丁以最快的速度,陆续配置到六处营垒居住。

    营垒周边的地形通常都比较复杂,除了山林湖泽以外,有水源丰沛、土质肥沃的水田,也有分布在丘陵当中、缺乏照料的旱田、薄田。这些田地,原本归属各家宗帅所有,如今全都被雷氏宗族收归名下。随着人丁入驻,由书佐们一一核定,按户授田。经过战争摧残的荆南人少地多,故而每一荫户皆以二十亩田地为基础,家中若有从军或服役者,额外增加军田三十亩。由此形成亦战亦耕、兵农合一的状态。

    获得田地的部曲和百姓们个个欢欣,有些人甚至自发向宗族赠送了家养的鸡、羊等物作为感谢。而雷远实在不愿意从底层民众手中收取那些随他们跋涉千里、瘦骨嶙峋的家禽家畜,最后遣人退回,或者给予适当的补偿。

    大汉自文景以来,田租三十税一,本身算得是善政。可实际上,百姓依旧面临着急政暴虐、赋敛苛严,终年挣扎在破产边缘;所承受的赋役之沉重,超过三十税一的基准何止十倍?纵使四时之间无日休息,他们也很难维持安定的生活。

    说来可笑,反倒是依附于豪族的荫户们,日子要好过些。作为豪族依附民的他们,既不承担口钱、算赋和其它的杂税,也不承担各种临时性的钱帛征调,即便上交豪强庄园主的私租超过年入之半,剩下的也够勉强度日了。

    雷远没打算在这个年代做减租减息的出头鸟,他给荫户们制定的田租与在淮南时保持一致,依然是对半分成,但因为元日前后方才给将士们赐予了较高额的钱帛,所以依附百姓的手头明显宽裕,竟然能够在蒋琬组织的县市里面消费一番了。

    待到元日之后的第十天,雷远以偏将军的名义向各处深险山泽发出既往不咎和收编屯田的文告,随即各部轮番出动,再度接应了千余户投诚的逃亡民众。没想到民众们普遍听说雷氏宗族依附民的生活水平更高些,竟然不愿在县衙着籍,一时间,闹得雷远和蒋琬都有些尴尬。

    转眼间冬去春来,到了建安十五年的春天。气候渐渐温暖,如果登临县城中那座云中故垒四方眺望,可见青山如黛,长溪嫩柳,令人心旷神怡。

    某一日里,公安忽有信使传来消息说,玄德公带着他那位身份非凡的新妇,从京口返回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孙刘(一)

    大概是考虑到此次传递的信息重要,左将军府除了像往常那样遣快马传递书简通报以外,又专门派出军府中的亲信幕僚担任信使,由他们当面会见各地郡县长官和执掌兵力的军将。

    负责由乐乡到夷道方向的使者,乃是雷远的老熟人简雍简宪和。

    简雍性格优游,不喜欢炫耀那些随从车马的气派,因而只带了三五名随员,直入乐乡县衙求见雷远。问了吏员才知,雷远鲜少在县衙中办公,最近更是连续几日都泡在军营里,县吏们谁都不知道他何时能够回来。

    简雍犹豫了片刻,问了军营的位置,便准备去寻雷远。刚走了没几步,身后有人唤道:“宪和先生稍等,我与你同去。”

    原来是县丞蒋琬得报简雍来访,慌忙出外迎接。

    蒋琬在左将军府为吏员时,与老前辈简雍颇有往来,当下向简雍行礼拜问,听说简雍是奉命来寻雷远,当即解释道:“我知宪和先生来此,必有要事。然而,续之治军有方,各处军营都戒备森严,外人不能随意进出;哪怕宪和先生亲往,若无符令,守卫也不会放人。还请带我取来续之所颁符令,陪同先生前往。”

    “好。”

    蒋琬立即取符令在身,陪同简雍往城北去。

    雷远常驻的军营原来就在城北。距离虽近,因为军法苛严,却仿佛远隔天堑。

    自从把部曲和徒附百姓都安置妥当以后,雷远着手整顿部曲,一方面是为了重塑军中的骨干力量,确保部曲忠诚于雷远本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升部曲战力,以备日后必将到来的连番大战。

    为此,他先将原本归属于宗族各房支的护卫力量全部抽调出来,而空出来的位置,由王延带领忠心不二的老卒填补。这些抽调出的护卫,和近来招纳的乐乡当地豪杰敢战之士数百人,全部分散打入部曲各营,共同展开为期一个月的高强度整训。

    这场整训极其严格,早午晚各一次操练,内容包括个人身体素质锻炼、刀枪弓矢的使用、小队、中队、大队的作战配合、还有金鼓号令的辨识等等。雷氏部曲虽然凶悍敢战,毕竟不是经制之师。部伍中还有不少各地流窜来的老兵油子,素来怠惰。一旦严格训练,难免怨言蜂起,甚至出现了一次士卒合谋暗算军官,试图趁夜逃亡的恶**件。

    面对这种局面,雷远立即以霹雳手段诛杀了相关的士卒,将一溜脑袋悬在营门示众,又取消了士卒家眷的军田,将十余户家庭全部贬为地位最低的农奴。同时他又安排将士家眷轮番来军营中探看,反复宣扬雷氏宗族带领大家披荆斩棘的功勋、分田分地的好处。

    正在忙碌的时候,守把营门的士卒报说县丞领左将军府简雍来访。

    雷远换了身袍服,疾步出迎。

    既见雷远出来,蒋琬便不耽搁;他稍一拱手示意,径自返回县城里去了。

    雷远与蒋琬都是不尚虚饰,行事追求简练实效之人,这些日子以来,双方合作甚是愉快,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见蒋琬离开,雷远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简雍此来,或有不能传入六耳的要务。

    他连忙将简雍引入帐中。待两人分榻坐定,他又挥了挥手,令扈从们都在帐外十步守把,不得擅自入内。

    “宪和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简雍满意地看着雷远斥退他人,轻声笑道:“我可没什么指教,只不过……续之可知道,主公或者今日,或者明日,就将回到公安城了?”

    “昨日已收到军府传来的文牍。文牍上说,此番主公还携了孙氏夫人同来。这真是值得称贺的大喜事。”雷远喜悦地答道。他在案几旁边翻了翻,取出一份书简:“这是昨夜赶就的贺信,正打算遣人发往公安。”

    “续之有心了。”简雍颔首。

    他并不去看那份贺信,而是继续道:“主公前往京口,乃是为了绸缪恩纪、巩固孙刘联盟。此去颇有成果,也与吴侯达成了诸多一致。现在,主公即将回到公安城,有许多事,许多情况,便须向包括续之在内的重臣大员们交代清楚,以便日后的方略推进。我来,就是为了向续之传达主公的心意。今日所说的话,请续之不要外传。”

    雷远在前世的时候,就知道简雍、孙乾等人的名头,也知道他们都是刘备下属雍容风议的谈客。当时雷远曾觉得奇怪,几个只会奔走传话的书生,何以得到玄德公的重视,身居如此高位?仅仅因为玄德公念旧么?来到此世以后,他有了经历,有了锻炼,才渐渐明白其中缘故。

    一个军事政治集团的重大决定,并非主君与两三个亲密部下关起门来商量就可以执行。为何作出决定?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利弊?又通过何种手段将之贯彻落实?如果成功了会如何?如果失败了又如何?这都得向部下们解释清楚,取得部下们的认可。

    尤其是那些在集团中地位较高、起到承上启下责任的重要部下们,必须统一思想。否则的话,这些堪称肱股的部下们一旦生出疑虑,别说决定无法推行,整个军政集团都有可能迎来剧烈的动荡。

    远的不说,当年曹操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悍然进攻徐州,所过大肆杀戮、鸡犬不留;结果此举引发了参谋陈宫的极大不满,随即联络陈留太守张邈、从事中郎许汜等重量级的部下一齐造反。旬月之间曹操尽失兖州本据,狼狈不堪……此即殷鉴也。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而简雍,就是负责向各方部属传达玄德公意图、力争思想统一之人,就是确保整个荆州军府“上下同欲”之人。整个左将军府当中,只有简雍、孙乾等寥寥数人才有资格承担此等重任。

    于是雷远俯身行礼,正色道:“雷远愿闻主公教诲。”

    简雍道:“主公在京口时,已表吴侯行车骑将军。车骑将军者,乃初平年间以来,如袁绍、朱儁等讨贼盟主所领职务也。也就是说,孙刘两家联盟,确定以孙氏为主,刘氏为次。续之身在乐乡,南北两面都有吴军虎视眈眈,迟早会和他们打交道。到时候,请续之务必体会联盟中的主次之分,言语之中务要尊重东吴盟友,尊重吴侯的盟主地位。”

    这吩咐怕是有点迟,我已经把东吴盟友得罪得七七八八,再过几个月,说不定五溪蛮夷的志愿军就要杀进武陵了。雷远心里这样想着,面色丝毫不变:“我明白。”

    简雍继续道:“此后,主公又推举吴侯领徐州牧,吴侯则承认主公都督荆州。如此一来,吴侯当会以更强的力量进取江淮;而南郡太守周公瑾、武陵太守黄公覆等辈,理论上都在主公都督荆州的职权范围之内。周公瑾有文筹武略,暂且不论;续之若有机会,不妨向黄盖、周泰之流宣示吴侯的意旨,并且展现玄德公担负荆州重任的决心。”

    原来如此。雷远仔细看了看简雍一本正经的神色,几乎要笑出声。但他身经两世历练,性格足够深沉,于是依旧面色不变地道:“我也明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孙刘(二)

    玄德公是真正的仁厚之主,以雷远所见,他对百姓的关怀、对平定祸乱的渴望,都是绝对真诚的;但他同时也是乱世中崛起的枭雄,是亲身经历过无数风刀霜剑、精通种种谋划盘算的强悍领袖。

    诚然刘备半生戎马,多番落魄。可是如果仔细分析,他这数十年政治生涯中的失败,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实力上出现了无法填补的差距,除此以外,其本人的发挥并没有多少值得诟病的地方。他长年周旋于曹操、吕布、袁绍、袁术等天下强豪之间,由区区一县尉成长为欲信大义于天下的英雄……这个过程究竟需要怎么样的权谋?会锤炼出何等的缜密心计?讲老实话,雷远完全不觉得孙权的谋略会在玄德公之上。

    只听此刻简雍说的两条,雷远就可以确认,此番玄德公前往京口,明摆着把吴侯给糊弄了。

    雷远瞬间想到了与之相关的两件事:

    其一,玄德公此前攻取荆南,打的是荆州刺史刘琦的旗号,然而刘琦就在玄德公出发前往京口的那几日,悄悄病死了。玄德公甚至没有为刘琦大举发丧,而是紧急组织群下,推举自己担任了荆州牧职务。严格来说,这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举动,用前世俗语说,便是“吃相难看”。

    再考虑到周瑜据南郡,黄盖据武陵、程普据江夏、鲁肃据益阳……荆州牧的职务一开始就颇有些摇摇欲堕的意思。可是京口一行之后,吴侯竟然承认玄德公都督荆州?这一承认,几乎是对东吴所任命各地荆州官吏的沉重打击,是东吴自家撬动了自家在荆州的根基!

    其二,既然盟友承认己方都督荆州,玄德公以表领徐州牧作为予吴侯的回报。毕竟孙权此前的正式职务不过讨虏将军、会稽太守而已,由堂堂左将军刘备出面表为方伯,这当然是丰厚的回报。

    问题是,为什么是徐州牧?吴侯欲得徐州,就得全力向北经营,然而从江左向北发起进攻,必经的重镇乃是合肥。此前雷远又听说,镇守合肥的曹军大将,乃是荡寇将军张辽。这是吴侯能打赢的人吗?雷远对吴侯没有一丁点的信心。

    雷远不得不赞叹,玄德公实在厉害。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了,玄德公对荆州、对东吴盟友的真实态度。

    简雍安然端坐着,仿佛是给雷远留出再三思忖的时间。

    过了好半晌,他才郑重地问道:“续之,你果然明白?”

    雷远微微躬身:“虽不可说,却请宪和先生尽管放心。”

    不可说就对了,简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在灊山中见识过雷远的霹雳手段,知道这年轻人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决心,必然能够贯彻玄德公的意图。

    只是,此行所要说的,不止以上两项,还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这件事……哪怕不在公开场合说起,也很有些损伤主公的威名。当然,简雍并不觉得难以启齿,作为与刘备有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他甚至觉得那件事有些滑稽。

    简雍轻笑一声,继续开道:“续之的才能,我是断然放心的。有你在乐乡坐镇,主公也很放心。此番前往京口,来回的路程中,主公都曾向我提起续之,颇多夸赞哪。”

    雷远连连摇头:“穷困来投之人,至今寸功未立,哪里当得主公的夸赞?宪和先生之言,着实令我羞愧。倒是宪和先生你……刚从灊山返回,再随主公去京口,现在又提前赶回公安,巡行各地通报……这一路奔波劳碌,着实令人敬佩。”

    “我这人殊少文武才干,只剩下往来奔走的一点勤快尚可自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简雍不经意地摆了摆手,撑地起身。他是天生自来熟的性格,到哪里都不把自己当做外人,这时候在雷远的帐内绕了半圈,没看到酒水,只找到个粗糙黑陶大壶,里头装着半壶口味淡薄的蜜浆。于是他便老实不客气地为自己倒了一盏,咕咚咕咚喝了。

    回来落座,他继续道:“说到劳碌,主公家宅内外都要应付,日夜不得消停。比起我们这些随员来,其实他才是最劳碌的那一个。”

    呃……雷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家宅内外还好理解,外有吴侯及其臣属们,内有新妇孙夫人都要应付罢了;但是日夜不得消停……简宪和你什么意思?主公夜里消停不消停,你如何晓得?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怕不是在作死?

    简雍一看雷远神色木然,连忙解释:“续之你不知道,孙夫人……唉,孙夫人性格才捷刚猛,颇肖其父兄,日常将吴侯所赐的宅院置办得犹如军营。她身边的百余名侍婢,又个个都会舞刀弄剑,老实说,我看主公每入内宅,常有凛凛之感,恐怕一晚上都会辗转反侧,如有芒刺在背啊。”

    雷远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既然孙夫人嫁给了玄德公,便是荆州众文武的主母。雷远可不会把口无遮拦的习惯带到讲究礼法有度的当世。有些话题,雷远不能,也不愿参与,皆因讨论这些话题本身就逾越了主从之分,日后恐怕会为人诟病。

    偏偏简雍摆出一副非要把这话题进行到底的架势。他再度起身,提起自家的坐席,放到雷远身边,再度坐下。然后还侧身尽量靠近雷远,压低声音道:“续之,我知你是志趣高洁的君子,但接下去有些话,乃是主公的意思,你还得认真听过。”

    雷远狐疑地看了看简雍,叹气道:“那便请宪和先生讲来。”

    虽然帐中并无他人,可简雍仍然再度放轻了声音:“孙刘两家联姻,是为了巩固同盟,确保两家彼此信任。然而,主公是主公,孙夫人是孙夫人,双方不能简单地视为一体。主公出于种种考虑,难免有对孙夫人退让敷衍的时候,但是,如续之这样的重要部属,还请务必把握其中分寸。”

    雷远沉吟着,慢慢点了点头。

    雷远很清楚原本的历史上,玄德公与孙夫人的这场婚姻究竟为何而发生,又将如何结束。所以他也立刻能明白刘备的想法。带着这么一位骄纵强悍的新妇在身边,若不提前向各路部属打过招呼,刘备简直不敢踏足自家的公安城。而简雍的的确确是玄德公真正的心腹,这样的话,也只有他能说出口了。

    可雷远忽然觉得简雍有些陌生,这个代表玄德公向同僚们私下吹风、要求提防玄德公新婚妻子的人,和灊山中那个诚意拳拳,为百姓们考虑的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雷远也很清楚,孙刘两家联盟本就迫于曹公的威力,不得不尔;为了维系这个脆弱的联盟而强加的婚姻,原不必指望有多少真实感情在其中。玄德公在这场婚姻中看似弱势,其实是在扮演自己的仁厚形象以应对吴侯;那位看似强势的孙夫人,才真是个命运全不由己的可悲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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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孙刘(三)

    既然雷远已经明了玄德公的意思,简雍旋即告辞,接下去他还要奔赴几座城池,向驻守在那里的文武重臣吹风。而雷远并无意询问简雍的具体行程,他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离这些算计远一点。

    或许是因为雷远一向以来都对刘备和他的部属们怀抱着特别的期待吧,即使明知有些东西是政治博弈中无法避免的,他仍然觉得有些不适。

    这种情绪影响了雷远在下午练兵时的状态,本该检查某队士卒对操典口令的熟悉程度,雷远却走神了,一时没能发问。于是士卒们只能愣愣地在台下等待,场面略显尴尬。郭竟见状,连忙接手过检查,替雷远解了围。

    雷远于是推说身体疲惫,暂时离开校场,回帐中略微歇息。一边走,他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政治幼稚病。在这个白骨露于野的乱世当中,能够身在强有力的政治领袖庇护之下,能全性命,已经是千万人求之不得的福气,更不要提还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了。为了这些,接受一桩政治联姻,承担一些对所属家族和军政集团的责任,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止住脚步,抖擞精神,重新往校场的方向走去。

    樊宏有些担心地问:“小郎君,你不用歇一歇么?”

    “没事。”雷远笑了笑。

    他再度登上高台,而紧张的训练继续进行,所有人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与此同时,一艘三桅大船在数十艘艨艟的护卫下,缓缓划过起伏的江面,进入水势较平缓的油江口。

    春天的时候,芦苇开始发芽,大片大片地填满油江口两岸的广阔滩涂。新生的苇椎是白色的,又带着些鲜嫩的青色,随着微风起伏,像是芦苇海洋中泛起的细碎泡沫,发出瑟瑟的声响。时有成群野鸟簌簌拍打着翅膀,从芦苇荡的一头斜飞出来,又稍纵即逝。

    刘备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这陌生而熟悉的景色,愈发感到归心似箭。

    立营于油口,还是去年夏天决定的事,当时他曾和孔明一起乘船巡视港口到大江之间的河道,夏天的时候芦苇愈发密集,水势也更加开阔,却没有春季时这种生机勃勃的魅力。

    前后没过一年时间,油口成了公安城,而年近半百的自己获得了以公安城为中心的荆南基业,还获得了强有力的盟友和青春貌美的妻子。

    这变化太快了,自己得到的东西又太多了,有时候让刘备感觉难以置信。所以他牢牢地站在甲板上,竭力眺望前方,直到大船沿着芦苇簇拥的河道中央向前,徐徐接近一处港口,而公安城绵延的城墙也出现在眼前。

    港口较外侧,有一座能够靠泊大船的码头。刘备隐约看到,码头上有数十名荆州文武官员肃然静立,他们是来迎接左将军、荆州牧的。

    刘备情不自禁地地呵呵笑了起来,那些是他的兄弟、伙伴和战友们。虽然离开公安才一个月,刘备却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恨不得立刻就能飞身上岸,与大家一起欢笑喜悦。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哪里呢?这个场合,她应该和自己一齐出现才对。

    转身四望,却没有找到孙夫人,分明方才两人还并肩观景来着,可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孙夫人不见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几名侍女也不见了。

    刘备下意识地去看随侍在一旁的赵云。

    赵云用眼神向他示意。

    刘备皱了皱眉,往船只的后舷走去,果然在那里找到了面色不太好看的孙夫人,当然,还有那些太过尽职尽责的侍女们。

    “夫人……”刘备和颜悦色地说话,刚讲了两个字,就被孙夫人打断了。

    她年轻美丽的面庞上满是气恼,对着刘备大声道:“你看!怎么只有这么一群人傻愣愣的站在那里?没有鼓吹和仪仗,一副寒酸样子……他们根本就不欢迎我!”

    刘备连忙解释:“哎呀,夫人何出此言。没有鼓吹和仪仗,是因为荆州厉行简朴,不尚奢华,怎么会是不欢迎你呢?如果没有鼓吹和仪仗就是不欢迎,莫非他们不欢迎我?谁敢?”

    这事确实荒唐,说着说着,刘备忍不住笑了起来。在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十岁的青春女郎跟前,刘备总是怒不起来。她的美貌和娇憨,让刘备觉得既像是面对女儿,又像是面对妻子,总想要尽量宠着她,尽量顺着她的心意。

    而孙夫人总能利用这一点,让刘备不得不依从她的意见。

    她好像被刘备说服了,又好像没有,犹豫摇了摇头,再度发怒道:“可我是第一次来荆州,第一次!应该有鼓吹的,应该有悦耳的音乐才行。什么都没有,这也太轻贱了!”

    “好吧……夫人莫急,容我想想……”鼓吹什么的,本不是大事。说起来,自己在京口时,孙权每日都招待以五音五色之娱,公安城里如果完全没有这些,确也显得寒酸了点。只是,荆州久历战乱,正在从无到有地恢复过程中,这上头确实有些欠缺。谁的手里有鼓吹队伍呢?

    刘备仔细想了想,招来赵云道:“子龙,你放一艘轻舟过去,问问吾儿刘封吧。我记得他素来喜好这个,在自家府里一直藏着鼓吹乐队。让他赶紧把乐队拉到码头,演奏起来!”

    “是。”

    赵云立刻派人坐快船去了。

    三桅大船随即在航道上放缓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码头靠拢。

    过了没多久,一支身着黑红服饰的鼓吹乐队从乐乡城的北门直奔过来,站在码头上奏起了欢快的音乐,缕缕乐声随着江面上的轻风飘来,甚是悠扬。

    “夫人,鼓吹有了,可还满意么?”刘备抬手向孙夫人指点示意。

    孙夫人勉强点了点头,转而向自家的婢女大声喝令:“秋浦!秋浦!让我的侍从们先下船,赶紧把我的仪仗摆开,让荆州人看看我们的气派!”

    三桅大船后头,还跟着几艘重载的船只。其上乘坐的,是吴侯孙权为自家妹子配备的武装侍从上百人。孙夫人号令他们先行登岸,于是几艘船只直接就越过三桅大船向前,竟然并没有人征询刘备的意见。

    赵云顿时眼神一凝。

    而刘备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孙刘(四)

    武装侍从们率先下船。

    在码头上等待的荆州武人们,许多都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个个都有眼力。他们立刻就看出来,这些人可不是单纯身材高大、相貌威武吓人的样子兵。彼辈一个个都面带风霜征尘,举动间沉稳刚毅,带着剽悍气息,各自又披挂精耀的铠甲,手持种种精良的武器……那必定是能打硬仗、敢于对抗强敌的江东精锐。

    他们不知道的是,孙权对自家的妹子着实尽心,此番跟随孙夫人来到荆州的侍从,是从侍奉江东孙氏多年的吴郡同乡部曲中抽调出来的。其中有些老卒,甚至曾经在江东猛虎的麾下参加过酸枣会盟,久历厮杀鏖战。

    这样的一百名精锐,每一个都能以一敌十;他们应该作为数千、上万大军的骨干,应该成为一场大战中决定胜负的力量,如今却来到荆南,只为了保护孙夫人的安全。

    武装侍从们下船的时候,荆州武人们全都流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而当侍从们在船只前方排开严整队列时,对此不太敏感的文官们受到了沉重气氛的感染,陆续停下了谈笑,不少人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原本轻松愉快的现场,忽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与武人们不同,文官们并非感受到危险。但他们看到了孙夫人的侍婢们在大船上奔走发令,随即武装侍从登岸的全过程,莫不因为孙夫人的无礼举措而恼怒。

    现在是什么场合?是左将军、荆州牧、宜城亭侯下属文武官员僚属们,迎接主君归来的场合!在这个场合中,孙夫人的身份只是玄德公的新妇,她应该以荆州文武新任主母的身份面对丈夫的部下们,而非以吴侯之妹的身份!

    可眼下,孙夫人却偏偏用最突兀的手段,向所有人宣告:我是吴侯宠爱的妹妹,我在此,吴侯的兵力也在此。这些率先下船,并且摆出列队护卫姿态的士卒,就是孙夫人用来覆压全场的工具。

    吴侯麾下的士卒怎能出现在这个场合?他们有什么资格在荆州文武面前摆出这种戒备姿态?一会儿玄德公下船的时候,这些侍卫会怎么样?如果还是这般……难道打算隔绝荆州文武与玄德公之间的关联吗?

    玄德公是吴侯的盟友,而非下属,新妇指使部属肆意妄为,简直骄横跋扈,几乎是在羞辱玄德公本人和左将军府上下的官员们!

    随着那些扈从们在码头上摆开了正儿八经的队列,竖起威风赫赫的大戟、长斧等仪仗武器,越来越多的人反应了过来。几名年轻些的官员,已经气得脸色煞白。

    然而毕竟这是正式场合,纵有不满,也不能随意发泄。

    官员们彼此传递着眼色,渐渐地,将视线投向了站在官员队伍最前方的两人。

    站在左侧一人,身量高达九尺有余,体魄宏伟得就像一堵城墙,在武将队列前方一站,把后面四五个人的身形都遮住了。他的面庞呈枣红色,浓密的长髯过腹,随风飘摇不已。眼看那些武装侍从们有条不紊地列队,这巨汉原本半开半阖的丹凤眼微微一睁,眼神锐利如电芒爆闪。

    在他身后,忽有一道滚滚闷雷般的声音响起:“娘的,老子可不惯着这些江东人,来人!来人!”

    “住嘴!不要冲动。”巨汉压抑住自身的火气,往身后瞥了一眼,沉声道:“你看大船上,主公和子龙并没有说什么。休得胡来……且听军师的吩咐!”

    随着他的话语,所有人的眼光唰地一声,又集中到了队列右侧首位的青年文官身上。

    这青年文官的身量比常人高些,但因为站在巨汉身边,略显得有些瘦削;他的颌下蓄了短须,而疏朗眉目间,带着从容不迫的悠然神气。在众人注视之下,他并不急于言语,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着手中的白羽扇。

    他持握羽扇的手掌宽大,指节刚劲有力,而皮肤有些粗糙暗沉,显然是长时间辛苦劳作造成的。这样的手,不像是长在官员身上,倒似胼手砥足的农夫所有。

    挥了几下扇子,眼看着登上码头的武装侍从渐渐增多,青年文官轻抬羽扇,遮住自己面庞的下半部,低声唤道:“季常。”

    一名青帻黑衣、生着一对白眉的文官应声出列:“马良在。”

    “为了迎接主公,此刻公安城中已作戒严,对么?”

    “正是。”

    玄德公素来深得荆州人心,公安城之所以戒严,倒不是出于安全考虑;而是为了避免玄德公登岸时城里的百姓蜂拥围观,闹哄哄的不好看。

    青年文官徐徐道:“立即传令,解除戒严。”

    “什么?”马良的白眉一挑。

    “你现在去,派出所有吏员分头通报城中父老,就说主公携新妇从扬州安然返回,已经抵达码头。主公非常想念荆州的百姓们,也想让大家见一见新夫人的风采。”青年文官挥了挥扇子:“尽快去办!”

    马良敛眉稍作思忖,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遵命!”他大声应道,随即奔出码头范围,牵马疾走而去。

    而青年文官轻挥羽扇,神情平静地站立不动。

    码头的规模毕竟有限,待到几艘小船上的武装侍从们终于全数登岸,已经将过申时了。侍从们在码头上排出队列,随即三桅大船靠岸,仆役们迅速在船帮搭起厚实木板。

    孙夫人手扶船舷,看着下方整齐的侍从们,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歪过脑袋,向着刘备做了个鬼脸:“夫君,怎么样,这就是我的兵马和仪仗!兄长原打算给我派个部曲督来,被我拒绝啦。这队兵马,我自己来带领!你看他们是不是很威风?”

    “呵呵。”刘备勉强挤出个笑脸。

    孙夫人和以往在刘备身边的每个女人都不一样,这是个充满活力、甚至肆无忌惮地洋溢着活力的女孩子。这种青春勃发的活力,有时候是女性的魅力所在,深深吸引着刘备,可有时候,又会深深地触怒刘备……就像现在,刘备已经在不断地告诫自己克制了。

    而孙夫人完全没有发现刘备的心思,她在船舷边上来回走了几遍,反复端详着侍从们的队列,终于心满意足。

    “走吧!”她大声道:“我们下船去!”

    下船?现在下船去,在吴侯下属部曲的簇拥下,接见左将军府的下属们吗?这情形,让刘备觉得羞辱,让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带着新妇回到本据的荆州牧,反倒像是被抓捕示众的阶下囚。

    可他却想不出该怎么解决,只能苦笑拖延。他既然奈何不了眼前这个骄纵的女郎,也就没有办法避免这尴尬至极的局面。

    “走啊。”孙夫人抱怨道:“你傻站着干什么?”

    “走,走。”刘备无奈地道。

    就在这时候,公安城里猛地传来了轰然大响,好像是许许多多人在一起呼喊。

    孙夫人吓了一跳。而刘备猛然止步,随即翻身攀上了上层船板眺望,动作矫健得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符合。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向孙夫人伸出手:“夫人,你上来看!那些就是荆州的百姓,是来欢迎我们的!”

    “什么啊,把我吓着了!”孙夫人有些不甘不愿地嘀咕着,沿着木梯登上二层,眼前景象立刻让她愣住了。

    她看到了潮水般的人群从公安城的北门涌出来;她看到许多的男女老幼相携而行,一个个都鼓噪着、拍着巴掌,快活地跺着脚,兴冲冲地沿着道路向码头方向前进。她发现无数百姓们的视线渐渐投注到了与丈夫并肩站立的自己身上,不知有谁带头欢呼起来,又有人就地跪倒行礼,引得周边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

    所有人各自欢呼着,热切地喊着什么,各种各样的话语最后汇成了山呼海啸般的齐声呼叫:“恭迎主公!恭迎新夫人!”

    孙夫人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女子,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景象,更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成为千万人关注的中心,受到千万人的欢迎。在这瞬间,她既羞怯,又欣喜,感觉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她侧过身看看刘备,想到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一位被万民拥戴的英雄,又不禁心荡神摇。

    如此场景,几乎震撼了每个人。这时候,再也没谁去关注侍卫们排出的队列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孙刘(完)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孙夫人与刘备一齐登岸,随即在部属们的簇拥下来到百姓们跟前,向他们连连挥手。

    刘备就像端庄稳重的家长那样,陪伴在孙夫人身边,轻易不说话。

    刘备很清楚,公安城中的百姓,有些是在赤壁战前随他逃亡的,有些是这些日子脱离周郎掌控的南郡陆续南下的。自从建安六年得到刘景升的容留,屯兵新野,至今已将近十年了。十年的耕耘,再加上一辈子仁厚爱民的声望,终于换来荆州百姓们如此倾心相待。

    但以刘备的精明老练,自不会以为,这真的是百姓们的自发举动。那些混在百姓当中带头呼喝跪倒的人,恐怕有不少是左将军府下属的吏员吧。他们做的很好!

    刘备略微退后半步,望向那名站在侧方不远处,正手持白羽扇向僚属吩咐话语的青年。仅仅看到这青年的身影,刘备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场面是谁的手笔,他更知道,一切难题都会在这青年面前迎刃而解,孔明绝不会让他失望。

    而孙夫人则雀跃地享受这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有几名武装侍从想要表达忠心,心急火燎地冲上来阻挠在孙夫人与百姓之间。结果被热情涌来的人们推搡的七歪八倒。这种愚蠢表现进而引起了孙夫人的不悦;她连声喝骂着,让侍从们全都退下。

    孙夫人清脆响亮的喝骂声引起了很多百姓的注意。百姓们看着这个身着华美衣饰的年轻少女像邻居家的孩子那样叫嚷,都哄笑起来,有人甚至还鼓掌喝彩,大声赞美。孙夫人听不懂百姓们的乡音,却看得清那一张张充满善意的、带着笑的面庞,于是更加快乐了。

    她忍不住想:兄长知不知道我这么受百姓们的欢迎?他会不会羡慕我?

    ******

    京口城外的郊野,数十名骑士正在纵马奔驰射猎。

    京口,即为吴郡的丹徒县,汉初时本为荆国的国都。大江、浦水和中渎水流经此地,多条航道汇集;自京口出发,向北可以进取淮徐之地,而向南深入,数日便可直抵吴会。

    吴侯孙权去年攻取合肥未成,反而导致了曹操亲领大军出征江淮,置扬州郡县长吏,开芍陂屯田,直至岁末放回。这一系列举动使江左承受了巨大的军事政治压力,为了便于迎击江北的强敌,孙权遂领中营精兵坐镇丹徒,并因山为垒,建立永久性的军事要塞。由于古语云:“绝高为京”,这才将丹徒改名为京口。

    因为城池新建的关系,城外保留了大片尚未开发的原始地貌,便如此刻骑士们奔走追逐之地,方圆百十里,有起伏丘陵、蜿蜒河水,也有茂盛林木,猛兽出没其间。

    此刻骑队狂奔穿行于林间小路,沿途叱喝高呼,将各种猎物吓得惊惶乱跑。其中有一头皮毛鲜艳的野鹿慌不择路,忽然奔到小路中央,正撞上骑队卷地而来,登时傻怔住了,刹那之后又大跳着,越过灌木,向另一头的密林奔去。

    骑队中早有一人策马前出,张弓搭箭,一箭正中头脑,野鹿应弦而倒。

    随行骑士们齐声喝彩:“至尊好箭术!”

    那射鹿之人,正是江东群臣口中的“至尊”,车骑将军、徐州牧孙权。

    听得骑士们纷纷阿臾自家的箭术,孙权哈哈地笑了几声,勒马返身,将弓矢抛给赶来的扈从,待要再行深入林地,却忽觉兴致索然。

    孙权素来酷爱射猎,单以射猎时的矫捷勇猛而论,父兄都不如他。这个事实早些年常常令他自矜,今年以来,却让他沮丧。他终于发现,射猎时的英勇是一回事,真正战场上的表现又是另一回事,说到底,自己并不如原先想象的那般英武卓绝。

    数月前在合肥的那场失败,实在太狼狈;被一封伪造书信吓退的过程,也太羞耻了,这极大的损害了东吴在赤壁战后积累的威名。孙权甚至能够感受到某些臣僚异样的眼光,好像在蔑视,好像他们不断在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你不如你的兄长!

    兄长临终前,确实是这样说的,孙权从来都不以为然,偏偏残酷的现实让他不得不承认。

    说来可笑,过去的数月间,唯一让孙权感觉到被尊重的,竟然是刚离开京口不久的刘备。

    此前孙权从不曾见过刘备这样的英人。江东才俊固然多如过江之鲫,可他们都是部下,是理所当然在自己面前屈膝之辈,偶有几个摆资格拿大的老家伙,徒然令人生厌。而刘备不同,他豪爽自如的风度、豁达大气的举止,都令孙权为之心折;作为与孙权平等相待的一方雄主,他隐约表露出的敬意,更让孙权感觉到飘飘然。

    刘备所表露出的,便是真的吗?其实也未必。孙权明白,刘备有赖于江东的支持,不得不如此。但刘备竟有那样的魅力,让每一个与之接触的人都信赖他,喜欢他。怪不得世人都道,刘备能得人心。

    自己的妹子能够嫁给这样一位名震天下的英雄,也算不枉了。

    可惜没能留住他。

    孙权想起了周公瑾送来的书信。书信上的言语被自己反复揣摩,早已烂熟于心:

    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三人俱在疆场,恐蛟龙得**,终非池中物也。

    孙权叹了口气,周公瑾说的一点没错,然而刘备走得太快了。

    己方准备的许多手段还没来得及用上,还没能将他的英雄豪气消磨在宫室美女的温柔乡里,他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随即一溜烟地偷跑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还带走了青春美貌的夫人!这也太……太……孙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

    这样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既已龙归大海,江东只凭着婚姻关系,就能钳制得了吗?怕是很难。

    好在有周公瑾坐镇南郡,总能想办法压住刘备。

    接下去也只好麻烦公瑾了。孙权相信周瑜,远甚于相信自己。他始终觉得,只要有周瑜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来客(一)

    玄德公不在公安的时候,荆南的一应军政大事,都由军师中郎将诸葛亮处置。以诸葛亮的才能,自然剖断如流,绝无所失。但玄德公在和不在,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他前往京口的时候,每个人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担心,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待到主公顺利折返,重新坐镇公安,所有人顿时有了主心骨,仿佛再也不会被任何敌人压倒。

    同时,凭借着玄德公的巨大威望,许多原来难以推进的事,忽然就不麻烦了。甚至还有些原本依违于孙刘两家间的地方土豪,这时候也巴巴地馈了版籍和丰厚礼物,来左将军府求见。毕竟,如今的玄德公不是豫州牧了,而是得到部属和盟友共同认可、已经向朝廷发去表文的荆州牧。

    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只要汉家制度一日尚在,玄德公就是不容质疑的荆州之主。或者如周瑜、黄盖这样的东吴宿将,可以仗着吴侯的背景自行其是,可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敢对抗赫赫大汉的威严呢?

    每一处地方的彻底降服,又会对周边造成影响,形成连锁反应,荆南各地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彻底稳定下来。这样一来,自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就始终陷于高度紧张的左将军麾下群臣们,迎来了难得的闲暇。

    二月阳春,气候渐渐变得温暖。

    这一天,一支步骑混合,多数人身着戎服的队伍,沿着公安至夷道的官路缓缓前进。

    玄德公在公安修筑城池,招徕原属刘表的部众、管理荆州南部各郡县;同时,也以公安为中点,沿江向东西两面巩固扩张。

    这条官路便是刘备驻军公安以后着手修建的,连接着统治中心公安与荆州的西部边境重镇夷道。夷道为宜都郡的治所,领军驻扎在那里,并试探性向猇亭、西陵等地伸手的,乃是征虏将军、宜都太守、新亭侯张飞。

    在过去的一个月内,乐乡长雷远按照左将军府的要求,驱使数千名百姓完成了此段道路、亭舍、桥梁的修整,极大提升了公安城对荆州西部区域的掌控。

    这条道路与大江平行,路面用沙土垫高夯实,可供两车相对而行,策马其上,向右可以眺望到仿佛无边无际的滔滔江水,向左则是地形逐渐抬高如叠嶂的绵延青山。道路本身很宽阔,是秦汉两代峡江水陆道的东面延伸部分,只是年久失修而已;此刻许多坑坑洼洼的地方都仔细填平了,路边移栽了遮阴的树木,每隔一段距离,用拓宽道路时砍下的灌木搭建了行人休憩之处。

    大约路程过半的时候,众人经过一条颇为宽阔的河道。

    这处河道在秋冬季节是干涸的,但春季大江涨水,于是江水沿着河道涌入,形成季节性的河流,一直连通到南方的油水、洈水。此刻约莫两三百名壮丁正聚集在河对面一处自然堤的边缘,有人来回搬运土石,有人此起彼伏地喊着号子、夯打木桩。

    扈从往那里唤了几声,那些壮丁远远答应了,随即分出人手,从河湾里撑来两艘渡船。

    骑士数量甚多,还有数十匹从马和近百名护卫步行相随,渡船无法一次载运。第一批渡过的人们就停留在河岸边稍作等待,观看着后继的人马慢慢地渡过来。

    由水面到他们所处的河岸高处,大概有三四丈的高下差距,这一段陡坡没有修整过,很是崎岖难行,牵着马更加麻烦。登上河岸后,所有人都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唯有三个人表现格外自如,显然体力和对马匹的控制都超过他人。

    这三个人身处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之下,除了戎服和腰间佩刀以外不带武器,显然是地位甚高的首领。

    位置居中一人,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身材极其高大,面容精悍,颌下的短髯则增添了刚硬的武人风范。因为怕热的关系,他把戎服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筋骨粗壮的胳膊。此人乃是关羽的长子关平。关平虽然年轻,却已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举凡刘备、关羽所经历的大战,关平几乎无役不从,战必身先士卒,深得将士们的拥戴;如今乃是荆州水军的重要将领。

    关平正看着第二批渡河的人们。那些人小心翼翼地牵着马,站在狭小的船舱中,有人紧紧地抓着船舷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稍微移动重心,就会导致渡船倾覆。

    他笑了起来,指了指那个格外紧张的骑士,向自己左侧一人道:“我这北人都不怕水,荆州人何以如此紧张?”

    左侧之人也笑了起来:“那是因为牵马的关系吧。如果只顾着自己,反倒轻松了……何况,荆州也有南北之分,襄阳人未必都擅水性。”

    说话之人比关平略微年轻些,身材也稍微矮了两寸许,但肩宽背阔,体貌雄伟,眼神锐利,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带着一股将如猛兽扑击的凶悍气势。此人乃是公子刘封。

    刘封本是罗侯寇氏之子,长沙刘氏之甥,刘备客居新野时,以刘封为义子。刘封的武艺气力都远迈常人,近年来很受刘备的重用;历次战役中,常常随同玄德公出战,也有与关平协同配合的经历,彼此颇具交情。听说关平要寻雷远射猎游玩,刘封是个喜好热闹的,便也跟了来。

    关平回头对扈从说道:“等他们到了,你们都下去帮一把。万一真个脚软跌水里,那可就成了笑话了。”

    扈从们连声应是。

    此前庐江雷氏数万人抵达夏口的时候,关平负责指挥船队运输,并沿途领兵监护。他与雷远合作的很是愉快,当时便约定了,待到有暇时前来乐乡做客。

    后来雷远在乐乡忙于落脚的各种琐事,关平也自有负责的军务,一晃两个月没见。此时玄德公坐镇公安,荆南各处太平无事。关平听说雷远在乐乡已经基本安顿下来,便择二月里的社日,带了若干同僚来寻雷远射猎。

    关平与刘封交谈时,站在稍远处的第三个人,正专注地眺望着大江对面。

    此人年纪大约也在三旬,身量略微有点瘦削,不似关平刘封这般明显的武人体魄,皮肤晒得很黑,眉眼显得特别深邃。在他目光所向,唯见茫茫江面、涛涛江水,视野尽处,则是江中连绵延展的沙洲,沙洲上密不透风的林木和芦苇遮挡住了更后方的景色。

    一名向导模样的人见他看得入神,连忙道:“江北乃是枝江县。此县乃是秦时所置,因为蜀江至此如乔木分支而得名……”

    刘封哈哈两声,对向导说:“仲邈就是枝江大族出身,你竟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向导吃了一惊,连声道歉。

    那人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此人乃是枝江大族霍氏之长,去年领部曲数百人归属刘备,被刘备任命为中郎将的霍峻霍仲邈。自曹军南下,霍峻经离开故乡两年了,此刻与故乡仅隔一江,难免有些感慨。但他又想到,玄德公在公安筑城以后,无数荆州人潮水般南下投奔,以求建功立业;身为武人,更要南征北战以马革裹尸而还,何必总是眷恋故土呢。

    “我倒不是在看枝江……”霍峻转向关平、刘封二人,微笑道:“两位请看,大江在此处折向西北,而在江水弯折的凹处,应当就是雷续之近些日子经营的地盘了。”

    刘封连忙问道:“在哪里?”

    “应该就在这个方向。”霍峻是荆州本地士族,深通地理,当即伸手指点着,为两人解说:“大江出峡口以后,在夷道以东至公安的这一段虽然大体自西向东,却蜿蜒曲折,反复萦绕。在江陵中洲以南,江水侵入陆地,形成几座广阔的湖泊水泽,又经过多条河流再度汇入油水和洈水,连接到武陵以东的庞大水系中。在这片水泽间的地面平坦开阔、草深土肥,宜耕宜牧,又以起伏群山为依托,诚为宝地。玄德公在此地设立乐乡县,东临云梦、西连江峡,南接武陵,北濒大江,日后必会是荆南的重镇。”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来客(二)

    “哈哈。”关平随口道:“看来庐江雷氏很有运气嘛。”

    这座乐乡县根本就是为了安置庐江雷氏宗族而设,如果乐乡县能够有所发展,自然也就成为庐江雷氏长久不堕的凭籍。

    “可惜离公安城太近了些,终究难有大的发展。”刘封不经意地摇头道。

    最近一年里,他眼看着公安城由一片芦苇滩旁的营地迅速扩张为雄伟城池,而近期张飞、向朗等人在夷道的经营也很见效果。从这个角度看来,恰好位于两地之间的乐乡,天然就受到限制。

    霍峻性格内敛,既然刘封如此断言,他便不再多说。

    刘封身为主公义子,言语经常有些莽撞,霍峻已经习惯了。他也明白,刘封并非是在抬杠,以这年轻武将的刚勇粗疏性子,恐怕真没注意过此地的重要性。

    霍峻之所以有此判断,缘于一个最重要的前提:玄德公以公安为驻地的局面不会长久,公安城,只是向南郡延伸的一块跳板罢了。

    如今玄德公在荆南的领地,包括零陵、桂阳的全部、长沙的南部、武陵和南郡的各一小部分。如果出于治理领地便捷的考虑,荆州牧的驻地,应当放在背靠衡山,占据湘水中游的临烝。但玄德公并未驻扎于此,只将之作为军师中郎将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赋税时的临时驻地,而把左将军府放在了辖区最北的公安。

    此举的意义何在?无论从经济、军事的角度考虑,公安都远远不如其它荆南大城,但有一条:公安城距离曾经的荆州治所江陵非常近。

    孙刘联军逐退曹仁以后,周瑜任南郡太守,驻守江陵,但却因为荆州与东吴的长期敌对关系,并不能协和当地的士人百姓。与此同时,玄德公偏偏就在江陵城咫尺之侧的公安打出荆州牧的旗号,时时刻刻提醒着南郡百姓,被你们信赖、受你们拥护的玄德公尚在!玄德公没有放弃你们!

    霍峻是出身南郡枝江的地方土豪,自然有其消息渠道。据他所知,仅仅过去一年内,离开南郡投向公安城的荆州百姓,至少数千人,这其中还包括许多荆襄士人。

    想得再深一点,以玄德公的雄心壮志和非凡手段,真的会始终满足于每年结纳些投奔的百姓吗?霍峻深信,左将军府之所以驻在公安,实际就为了江陵,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不过是方式方法的问题。

    如果考虑到这一点。当玄德公最终踏足大江北岸的时候,公安城又会恢复他本来的地位,甚至恐怕还不如南面的孱陵。而乐乡呢?乐乡凭借地理上的优势,将会成为荆州西部夷陵、夷道诸城与荆南武陵、零陵等地的连接点。如果出现极度恶劣的情况,比如河道运输遭强大水军截断时,一条由江陵中洲至乐乡,再贯通荆南各地的路线,就更具特殊的战略意义了。

    霍峻微笑不语。关平却是个心细如发的,深知霍峻胸中实有丘壑,只是不愿与刘封争辩,于是他连忙打岔道:“今后如何,那得看雷续之的手段。眼前而论,这片区域大部分都是荒坡野地,乐乡县里数月来建设坞堡军营、开垦荒田、修整道路、开辟港口、疏浚水系……数万百姓千里而来,筚路蓝缕。能够顺利的立足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霍峻连连点头。他是地方小豪强出身,也有带领家族民众迁徙流离的经历。想到自己在曹军来袭前后举家南迁的辛苦,更能明白这其中需要投入何等辛勤汗水:“这可是数万人的安顿!坦之兄,适才我估算了一下,只……”

    刘封一个箭步转过来,站到两人之间。

    “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多想的?”他连声叹气道:“诸葛军师和军府中的大小吏员们也忙这些事。我天天听着他们奔走来去,聒噪这些烦心事,脑子都快炸了。你们若是喜欢,为何不去请教廖立潘濬那几个,让他们陪你们谈个痛快?不是说,今日射猎取乐吗!”

    他的性子本不耐烦日常琐事,平时随侍在父亲身边,又格外拘束;早就盼着今日痛快玩乐,哪里有兴趣听关平和霍峻一板一眼谈话。

    关平大笑:“好,好。今日不谈这些枯燥乏味之事!”

    他手搭凉棚,看看四周地势:“我上次搭船来此,便听向导说起过,从这里往西南二十里,有几片连绵湖泽。湖泽周围沼泽密布、林木丛生,各种野猪、野鹿成群结队,甚至还有熊虎出没。一会儿让续之带路,我们尽情纵马射猎,定然愉快!”

    霍峻问了句:“不是说续之会遣人引路么?”

    关平看看天色,对扈从们道:“估摸着也到了,你们沿前路去迎一迎吧。”

    几名扈从应声往低处去牵马,没走几步,却见一名身着葛衣粗布的高瘦年轻人正从岸边攀上来。一名机灵的扈从见了他面容,老远便躬身行礼:“见过乐乡长。”

    关平连忙抢前几步,正逢那年轻人抬起手来,向下方的修筑堤坝的民夫们道别。回头一看,只见此人没有戴帻,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额头上满是汗渍,眼神却极明亮。可不正是如今荆州首屈一指的豪族首领、左将军从事、乐乡长雷远么?

    关平连忙为双方介绍身份。

    “坦之兄、伯昇兄、仲邈兄与其他各位,都是贵客。我本想着,遣人来迎不如亲自迎接来的尊重。”雷远笑了笑,将湿漉漉的手掌在身上擦了擦,向关平等人分别客气行礼:“谁知来次以后,眼看部曲宾客们劳役辛苦,我这代理宗主便不好袖手坐视,结果弄成了这副狼狈样子……哈哈,事先并没料到,各位莫要怪罪。”

    霍峻好奇地问道:“续之,何事如此重要,以至于你要亲自劳苦?”

    这些本是雷远日常熟思的内容,霍峻既然问起,他便不假思索地回答:

    “仲邈兄请看,眼前这条河,原是前汉时洈水直通大江的旧河道,后来地貌变迁,洈水大部向南汇入油水,此处河道就干涸下来,但每逢春夏涨水时江水大股漫入,仍能通行船筏。所以我以为,必得在此处配以堡垒和桥梁,才能封锁水道,确保乐乡的腹地安全。可惜之前忙于它事,动手晚了,如今难以施工,已生生耽搁了一旬。”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来客(三)

    霍峻初时以为雷远只是作出胼手砥足的姿态拉拢人心,结果听他这么说来,竟似真的是参与其中,还下了大工夫的?再想想适才他向民夫们告别的时候,那些民夫快活挥手的神态怎也伪装不来……这便有点意思了。

    他问道:“既已耽搁了,现在这是……?”

    “之前有位大匠提议,可以制作杩槎挡水,然后再下桥桩,再以竹笼和碗兜等物围拢加固,今日正是试行的时候。现在看来,效果不错!仲邈兄请看,从那里到这里……”

    雷远兴致勃勃地比划着:“三十余步!便是我们一早上的成果了,比寻常做法快了岂止一倍?过几日再看看是否牢固,果然可用的话,之后除了架设桥梁,或可用此法增加分水堰堤,再配上翻车,正好灌溉附近田地。”

    霍峻看得出,雷远是真的乐在其中,不禁失笑:“续之,你竟是个亲民官的材料。”

    雷远想了想:“如若天下太平、刀兵不动,能做个亲民官难道不好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是善事。”

    方才他站在河水及膝的浅滩处与工匠们商议,所以脱去外服,只着葛衣短衫。这时李贞带着几名扈从自河道边攀登上来,替雷远换回比较符合身份的服饰。雷远舒展了下腰身,只觉江风吹拂宽袍,带来微微凉意,令人油然而生惬意之感。

    霍峻说的没错,这两个月里,雷远确确实实地把自己当做亲民官,也扎扎实实地做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固然辛苦,却给雷远带来了快乐。

    这种快乐和武人在战争中厮杀破敌的高亢情绪大有不同。战争是对抗、破坏,是你死我活。打胜仗是为了让敌人死,让自己活命,让自己和自己的同伴能够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但是生存下去以后呢?人不是动物,人除了生存以外,还会保有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而要让尽量多的人得以满足这种期待,终究只有靠劳动,靠建设。

    此时李贞取出黑绶、铜印、大氅等为雷远一一佩齐,于是雷远便配合着抬手举足,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官员姿态。他本人没有注意到,当他着回袍服的时候,双手伸展抬高,手臂上那条从上臂直贯至手背的狰狞伤疤便完全显了出来;这条疤痕几乎占据了半条手臂的宽度,内侧有明显的凹陷,显然已经损伤到了筋骨,而边缘呈锯齿状,显示出当时受创的情形必定极其惨烈。随着雷远的动作,这疤痕仿佛一条惨白色的丑陋恶兽在臂上扭曲蜿蜒,最后潜回袍袖之下。

    关平与刘封此前与雷远见面的时候乃是秋冬季节,天气寒凉,雷远当时因为疲惫和伤势的影响,还病了一场,因而全身裹得严实,并未露出过这条疤痕。这两人都是久历厮杀的武人,对此最是敏感,瞬间对视一眼。

    关平心中暗道:“续之虽然忙于地方治政,可他终究是上过战场、有出身入死经历的武人,行事风格与寻常文官大不相同。”

    刘封性格直爽,当即便问道:“续之,你胳膊上怎么回事?”

    雷远抬起胳膊看看,叹气道:“这便是在天柱山中与张辽对战时留下的伤势,直到现在,这条手臂还曲伸不利……怕是很难痊愈了。”

    他想了想当时场景,不禁满怀余悸,随即又想到兄长和身边无数同伴的牺牲,心头又是一痛:“张辽真是熊虎之将。那几日里,我方苦苦支撑,从我的兄长到寻常士卒,战死者不下数百。若非主公遣了子龙将军千里来援,恰好就在那时赶到……我自己也断然毙命了。”

    关平颔首道:“看这伤势,可以相见当时的危险情形。家父曾说,那张辽有贲育之勇,乃是曹营中屈指可数的善战之将。续之与他对战,不死就已经值得自夸。”

    刘封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捧起雷远的手臂仔细端详,羡慕得恨不得抱在怀里狠狠揉搓:“好男儿才能有此等伤疤!唉,我刘封参与的厮杀也有数十场,却不曾与此等大将对决!”

    四人又聊几句,第二批渡河的人们陆续登上河岸。关平为雷远一一介绍。

    之前那位渡河时特别谨慎小心、以致被关平嘲笑的,是襄阳宜城人向宠。向宠的叔父向朗向巨达,师从于名士司马徽,原仕刘表为临沮长,去年受命督领夷道等县军民事,与张飞搭档。向宠本人虽然年少,已任刘备帐下部曲督,因为行事勤谨仔细颇得好评。

    向宠的神情有点腼腆,看到雷远注视到他,连忙紧走过来施礼。雷远并不怠慢,客气还礼。

    在向宠之后登岸的青年神采飞扬,乃是马谡马幼常。马氏是襄阳宜城冠族,马谡之兄马良现为左将军掾,是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的重要助手。向朗素来推崇马氏兄弟的才学,因此向宠对马谡也格外尊重,马谡下船时,向宠特意挥退扈从们,亲去搀扶。马谡倒也并不客气,显然两家人非常熟悉。

    还有一名颇显活力的武人,乃是向宠的同僚好友习珍习文祥。习家也是襄阳大族,以声名而论,习珍的兄长习祯名声比马良更加显赫。习珍之长姐,嫁给了荆州名士庞林。

    向宠、马谡、习珍三人都是荆襄大族子弟。此等家族分支诸多,又凭借婚娅形成盘根错接的关系,庐江雷氏意欲在荆州立足,就不能不与彼等亲近。而他们会来乐乡,足见关平处事细密周到。雷远向关平微微颔首,两人彼此友善,倒不必刻意感谢了。

    众人谈笑间,待到后继的队伍全部过河,便再度启程。

    这时候一行人不再沿着江边官道前行,而是走上另一条大路。这条道路宽阔程度几乎与官道一般无二,但路面明显是新夯成的。

    “续之,这条道路也是新开辟的么?”关平问道。

    “正是。”雷远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行八十里就到洈水。零陵、桂阳等地的商旅如果从此条道路前往巴蜀,可以节约一百多里的路程。然则……咳咳,眼下似乎还没什么用。”

    或许是因为战火对商业往来的摧残超乎想象,这条道路修通以后,往来的行商并不如想象中多,一行人纵骑于路上,沿途毫无阻碍,反倒是接连撞见好几拨军府的信使。

    众人且谈且行,没过多久,就从乐乡县城附近经过。

    因为春耕开始,县城的修筑工作暂时停歇了,堆积如山的木制栅栏正等待安置,还有几处夯土工坊铺开了场地,晾晒草茎等物。县城下方的广阔坡地间,只见一块块农田被阡陌分割整齐。耕种下的作物从土里微微透出绿色,有些长得高的,已经随风摆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来客(四)

    这时有钟声响起,数名身着吏员服饰之人沿着道路,向着众人身边的一个亭舍狂奔,有人看到了雷远,连忙躬身为礼,却继续奔走,并不停步。

    再看那亭舍,形制与往来道路上所见的一致,都是一个小院,内设屋宇数间,望台一座。却不知这钟声代表什么意思,这狂奔而来的数人为何如此着急。

    “续之,这是?”关平问道。

    “乐乡县中的社吏、里吏,还包括雷氏宗族中主事的仆役、宾客,大多数都是老卒……彼辈虽然忠勤,却无学识,所以我请了儒士若干,令他们分别驻于各处亭舍,每五日一次召集讲课,教授些基本学问和技能。”

    雷远解释道:“这数人或许是快要迟到了,是以奔走。”

    马谡笑道:“果然解甲归田以后,仍不失武人雷厉风行的本色。”

    待要继续前行,霍峻忽然问道:“续之,我想知道这些学官们教授什么,可否入内一观?”

    “自然可以。”

    雷远下马来,引着众人往亭舍中去。

    两名亭卒这时正在关闭亭舍大门,发现雷远等人,连忙跪伏行礼。

    雷远向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内行去。

    走近亭舍内部,只见正堂上分四排坐了数十人。前排的二十余人,都是官吏,适才奔来的数人也在其内。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年龄有老有少,甚至还有缺损肢体、甚至面部受过重创的残疾之人,但此刻身着吏员的统一服色,神情端严,便自然生出一股威严气概。

    后排的十余人,都是孩童少年,衣着有华贵者,有褴褛者,但也都身姿庄重持正。

    眼见此景,原本面带笑容的关平等人也都肃然,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站在檐下观看。

    正堂中央,一名宽袍广袖的学官正在大声读题: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馀几何?”

    ”今有三分之一,五分之二。问:合之,得几何?”

    下方的学员们随即以小木棍在灰盘上迅速计算,再用毛笔将结果誊在竹简上。

    学官的言语不快,每念一题,更稍许停顿片刻。但对于某些吏员来说,可能这样的运算太过复杂了,有几人明显地额头见汗,往竹简上誊写的速度越来越跟不上学官讲述的速度。反倒是后排的孩童们稍微轻松些。

    然而即便如此,学员们也不敢交头接耳,厅堂上除了学官的话音,并无任何其它声响。

    众人不敢打扰这等严肃场景,蹑手蹑脚地顺着廊道鱼贯而出。

    “这是九章算术中的方田之术……是吏员们测算田亩,必不可少的技能。”马谡道。

    “正是。”雷远道:“以老卒为基层小吏,本身是无奈之举,实在是可用之人太少了。他们若不能增长学识,很难长久地履行公务。我们适才见到的,便是学官对他们进行考试……如果连续几项考试不能合格,就会有后继的处罚,甚至开革吏员身份。”

    “倒是个良法。”关平连连点头,又问:“那些孩童,又是什么来路?”

    “那些是本亭管辖范围内吏员、农人的孩子,可惜近来农忙,更多的孩童们都在家中帮手务农,能够坚持来上学的乃是少数。”

    “原来如此。”

    马谡看到刘封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忽然问道:“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馀几何?伯昇,速速来答!”

    刘封对这些庠序所教素来毫无兴趣,满脑子想的全是射猎游玩,马谡忽然发问,他如何答得上来?

    他目愣口呆了片刻,霍峻在旁正色道:“考试不合格了,我们启禀主公,将之开革吧!”

    一行人无不大笑。

    刘封倒也不生气,只是摇头道:“我自用缳首刀杀敌立功,学这些作甚?走走,快去射猎。”

    众人继续催马南下。

    唯有马谡还在询问乡县学官之事,连连赞叹。

    一边发问,马谡又一边观察周围情形。他注意到,境内往来的民人衣着都很破旧,有人用草绳当做腰带,有人光脚没有鞋履,但从脸上气色来看,至少近期是颇吃过几顿饱饭的。他们看到骑队时,也鲜有害怕表情,很多人认得雷远,还有人躬身致敬。

    他不禁想到:“曾听说淮南一带连年征战,民不聊生,遂有诸多豪族在深山中聚啸亡命,肆意妄为。本以为庐江雷氏便是此等贪残凶暴的豪族,靠武力挟裹百姓,驱使他们如同牛羊……现在看来,竟是完全相反。这位庐江雷氏的小郎君,实是一位极具治理才能的良吏。”

    他堕在骑队的最后,再次看了看那座亭舍,又想到:“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因为上官有意于治理,基层的吏员才会如此积极地参加增加治理技能的学习和考试;因为上官使百姓们对未来充满期待,百姓们才会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念书啊。显然,续之在乐乡做的,远比我们看到的更多。”

    与此同时,雷远和关平、刘封正在提起行军作战的琐事,各自满腹苦水,偶尔找到一个共同点,俱都摇头苦笑。

    雷远事务繁忙,哪怕社日也不停歇,他也并不像当代的武人那样酷爱射猎。所以,原本只想勉强抽出时间陪同关平半天。但此刻,当他策马慢行着,与同伴们一路闲聊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原来也可以享受弥足珍贵的轻松愉快。

    关平周密、刘封刚猛、霍峻沉稳、马谡见事明快、而习珍、向宠,也都是令人颇具好感的少年人。这些人,几乎可以算是左将军府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们彼此十分熟悉,雷远感觉得到,他们也对自己投来好奇和友善的目光。

    这缘于玄德公始终秉承宽仁爱民的政治理念、始终高举着兴复汉室的旗帜。目前为止,玄德公的部下们,绝大部分都认同这一理念,并且为了实现这一理念共同经历过诸多的艰难险阻。

    所以,他们首先彼此视为志同道合的伙伴,而非争夺功名利禄的竞争对手……对新来者,他们也抱着同样的态度,至少目前为止如此。

    在谈说的时候,雷远看看眼前的这些人,又忍不住想到了他们的未来。在原本的历史上,此后数十年间,他们有人牺牲,有人获罪,有人死于政治算计,有人英年早逝,也有人泯然无闻。

    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莫测,在不可知的乱世浪潮中,每个人唯有努力向前。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来客(五)

    道路平坦宽敞,行动也快捷。不过半个时辰,一行人就抵达了刘封念念不忘的湖泽。

    因为湖泽广大、地形又复杂,雷远额外调动了两艘快船装运物资;从者们得以轻装在外围步行列队驱赶猎物,而刘封、霍峻等人轻骑前进,直入湖泽深处。首先以骑术精良之人在湖泽边缘往来纵马奔驰呼喝,迫使猎物惊恐逃窜,然后纵骑射之。

    雷远和关平立马于山坡上,向湖泽的方向眺望。他们看见春草在起伏的湖畔横生着,远处嫩色的芦苇丛随风而动,被芦苇掩映着的平静水洼反射出金色的阳光,间或有猎物跑过,或者大鱼泼剌出水,使得波光闪动不休。这样的风景,很快就让人心旷神怡。

    雷远看到霍峻步行在芦苇丛中前进,身影时隐时现。初见面时,这位枝江小豪族的首领言语客气文雅,以至于雷远误以为他是个处理杂务的文官,后来才知道他是正经领有部曲的中郎将,曾经多次参与厮杀搏斗的。

    此刻霍峻正借着芦苇掩护,缓缓逼近一头野鹿,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许久才踏出一步,而手中的强弓渐渐拉满。野鹿虽然几次抬头竖耳地警惕观看,却始终未能发现异样,终于被霍峻迫到二十步以内,一箭正中额头。

    “好!”雷远轻轻拍掌赞叹。他也是有眼光的,知道霍峻的耐心和沉稳都非同寻常;而能把这种角弓稳定拉开,需要的力量和技巧,也远比凭猛劲急射要强。

    关平笑道:“主公曾经称赞仲邈兼资文武,乃荆楚佳士。不久之后,想必会有他施展身手的机会。”

    “确实如此,仲邈的见识和身手都非同寻常。”雷远连连点头:“主公麾下英俊齐聚,这是长久以来仁德远布所致,实在令人佩服。”

    此时稍远处众人一齐惊呼,又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原来一头极其雄健高大、带着树枝般粗壮鹿角的公鹿忽然从林木中猛冲出来,四蹄翻飞着,竭尽全力地向人少的地方狂奔。几名扈从纷纷搭箭去射,大多数都落空了,有一两支箭矢刺入公鹿强壮的肌肉,丝毫都没有作用。

    刘封咆哮一声,策骑自侧面追赶过去。他保持着坐骑奔驰的方向与公鹿大致平行,随即张弓搭箭。他用的是强弓重箭,一箭过去,箭簇在锐响声中破开皮肤,深深贯入那公鹿的腹部。但那鹿也真是生命力旺盛,身上带着几支箭矢,仍然跳跃奔驰不休。

    眼看公鹿就要冲出人群包围,刘封加速催马,探出强健的手臂猛地挽住它的头颈,随即飞身下马,猛将它扳倒在地。这套动作实在是惊险到了极处,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起来;而扈从们或催马,或发足狂奔过去救援。

    那公鹿头颈被勒,初时惊惶挣扎了几下,蹬得满地草叶飞扬,但刘封大吼着发力,很快就勒断了它的脖子。

    相比于刘封和霍峻两人,向宠、习珍的收获就有些乏善可陈。这倒未必因为射术不佳,和下属部曲经验不足也有关系,他们在惊动猎物的时候,站位过于紧密了,反而在队列两旁留出了空隙,猎物稍一变向就可以轻易逃脱。而马谡兴冲冲地带着他为数不少的仆役们围住了一处杂木横生的水洼,甚至还命人点起了火把作为威慑,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正观看间,雷远侧方的草丛中窜出一只野兔,贴着地面绕了个圈,往远处跑去。

    关平举手指着那兔子:“续之不试试吗?”

    雷远对射猎并不热衷,但既然关平说了,那也不妨一试。他从弓袋里抽出角弓,策马向前,待到接近了那只野兔,瞄准了就是一箭。

    射偏了。

    以他的射术,想要对付如此活泼蹦跳的兔子还是难了点。想要射第二箭,却扯动了右臂的刀伤,瞬间剧烈疼痛,额头上都冒出冷汗。这样的场合可不适合惨叫呼痛,雷远咬了咬牙,单手勒马,大声喊道:“含章!看你的!”

    李贞正策马跟随在雷远稍后方,他的射术几属天授,超出同侪极多。听得雷远呼唤,他几乎不凝神细看,抬手的瞬间一箭飞出。

    只见一道银光掠过雷远身旁,那兔子便翻身滚倒。

    雷远催马上前几步,提起兔子耳朵向等候在原处的关平示意。

    关平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续之,你竟不觉得羞愧吗?”

    与此同时,湖沼边马谡的僮仆们一齐大声鼓噪。在马谡的指挥下,他们用了各种办法,终于从杂木深处迫出一头极其巨大的野猪。这头野猪半人许高,獠牙狰狞,怕不有三四百斤重,嚎叫着左右冲击的样子,简直比曹军的重骑还要凶悍些。

    马谡用僮仆们组成的防线几乎瞬间就崩溃了,好在向宠距离不远。更叫人佩服的是,向宠的部下们居然还携带了几面轻盾。天晓得出来射猎要带这东西作甚,如果说是刻意准备的,那向宠的行事风格也未免太过周到了。

    于是两家合力,费了极大的精力将这头野猪放倒,死的时候身上扎了密密麻麻的箭矢,看上去不是野猪,倒像是一只特大的豪猪。

    到这时候,众人都觉尽兴,猎物也差不多够了,计有猪两头、鹿五头,兔子若干,还有人钓了鱼。一行人策骑往距离湖沼较远的草坡上走,预备在草坡上起灶台烹饪,将这些猎获分而食之。

    刘封大概因为抓捕公鹿时的体力消耗太大,这时候肚子饥饿。于是一边牵着马走,一边自扈从手中取了肉脯来吃,有一把没拿稳,整块肉脯掉落在地上,他也并不在乎,捡起来拍掉沾着的土,继续大嚼。

    过百人的队伍在山坡上分了几处坐定,正在饮水更衣的时候,忽听得西面远处有极轻微但却锐利的鸣镝接连响起。再仔细去听,那鸣镝声每隔一段距离就响起一次,迅速由远及近传来。

    关平、刘封与霍峻面色微变。马谡、向宠、习珍三人初时尚不明所以,见年长的三人神情肃然,不禁也紧张了起来。

    旋即,樊宏大踏步走近,向雷远躬身禀道:“小郎君,戊字第二哨紧急传讯,有一支百人骑队自东面来,速度极快,连续冲破我方两道哨卡。”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来客(六)

    关平带马靠近几步:“续之,发生了什么事?”

    雷远微微皱眉,略想了想才道:“有骑队冲入乐乡境内……”

    关平浓眉一挑,雷远又道:“吾兄不必过滤,应当并非外敌来犯。”

    雷远在此世第一次有所作为,便是在汝水沿岸冲击曹军,迫使数万精锐放缓脚步,给淮南豪右们的撤离争取了时间。此举是雷远在心中极得意的壮举,也给他带来了深深的警惕,他深知此等乱世之中风云变幻,任何时候都不能高枕无忧。何况,玄德公让雷远来乐乡,可不是为了享福。

    所以,他在乐乡境内的各处路口都安排了必要的哨卡,各处哨卡所及的范围之内,或以狼烟、或以鸣镝传讯。使用狼烟的墩台同时并入左将军府所辖的报警体系,主要面向南北两面;而使用鸣镝的,则是雷远本身的部众,主要覆盖东西方向的道路。

    此刻既然鸣镝示警而非狼烟,那来的应该并非外敌,比如位于涔坪的周泰所部……这倒是可以放心了。也不会是西面群山中的蛮夷,就连沙摩柯自己都只骑一头牛,他们根本凑不出骑队来。

    然而,既然并非外敌,究竟谁敢在玄德公的治下肆意横行呢?

    一百骑这个数字不算小了,对于在长江以南立足的政权来说,战马是有战略意义的珍贵物资。能够拿出一百骑的,那便不是寻常小将,至少也是执掌一营的人物。即便如庐江雷氏这等领众五万南下的大豪强,拥有的战马也不过六百匹。

    除了关、张、赵云等人以外,雷远对刘备治下将领们的实力并不熟悉,更想不起有谁会如此跋扈。只得问刘封:“伯昇兄,玄德公的部下,有这等喜好策骑纵横的之人么?”

    刘封茫然摇头。

    雷远再看看关平。

    关平苦笑道:“且不说并无人有这等喜好;只说掌握一百以上骑兵的将领……除非是家父,或者益德将军、子龙将军突发奇想?再或者,只有陈叔至发疯了,又或者我和伯昇的部下哗变。”

    “放你的狗屁!我的部下们都是手足兄弟,不会哗变!”刘封骂了句。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鸣镝急响。樊宏侧耳听了听,道:“丙字第四哨。这支骑队转向西南面去了。”

    “这么短的时间里奔行了十里?看来真是纵骑狂奔,丝毫都不顾惜马匹的那种。”雷远摇了摇头,向刘封、关平解释道:“这里数万人背井离乡而来,正是百废待兴而人心不稳的时候;因此在各处路口或要紧之处,我都布置有固定的哨卡,以防宵小作祟。”

    关平知道雷远的意思,颔首道:“续之,我明白,你的做法并无问题。”

    于是雷远继续道:“那么,这支骑队来得如此古怪,又连闯三道哨卡……”

    尖利的鸣镝声又起。樊宏立即道:“甲字第一哨!小郎君,他们连闯四道哨卡了,已经横穿了乐乡境内三处新开辟的农庄,现在的方向是向北直迫县城!这……”

    樊宏握紧双拳:“这也太过无礼!”

    雷远的神情渐渐冷峻,手背上有青筋微微一现。他轻喝道:“樊宏!”

    “在。”

    “你领亲卫五十骑,立即出发拦截,给我堵住他们!另外,传令郭竟、邓铜、贺松所部戒备!骑队随时待命行动!”

    樊宏的五十骑兵激起一溜烟尘。又有传令兵举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分头驰出。

    雷远想了想,终究不太放心县城周边的情况,他沉声道:“诸位不妨继续游乐,我得去看看。”

    关平向刘封使了个眼色:“续之,我们与你同去。”

    关平很清楚雷远面临的局面。

    雷远是领数万之众千里来投的大豪族首领,哪怕玄德公也要对他以礼相待,不能视为寻常的部下。这支骑队却毫无顾忌地在雷远主政的领地奔驰践踏,这可以说是一种羞辱,如果不及时作出反应,只怕无数人都要以为雷远软弱可欺。

    从依附民众的角度考虑,他们跟随着庐江雷氏千里迢迢来到荆州,人心尚未彻底安定,还没有形成对玄德公的充分信赖。此时玄德公部下某人在他们的家园中纵骑奔走,不仅造成损失,也很有可能引起百姓的惊惶,进而会诱发许多不满。

    对于既是宗族首领,又是地方官员,对百姓们负有双重责任的雷远来说,这是他必须严肃应对的事件。但他毕竟又是新投入玄德公的麾下,对大部分同僚都不熟悉;这时候如果关平和刘封这两人陪着,便可以避免额外的麻烦。

    听关平这么说来,刘封也连连点头:“正该我们同去,免得你吃亏!”

    雷远向两人颔首:“那就麻烦两位贤兄了!”

    三人说去就去,绝不耽搁。他们立刻带着从骑,策马奔下起灶的草坡,随即沿着一条小路直接向西北方向穿行。奔走了没过多久,原本散步在四周较远处的李贞所部也陆续汇入,渐渐聚集成百余人的骑队。而当他们急行之时,几处哨卡仍在射出鸣镝,显示出那支横冲直撞的骑队并未减速,甚至还打了两个弯,绕着乐乡县城兜了半圈。

    雷远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他考虑的,不只是面子问题,还有实际的损失。

    跟随庐江雷氏来到荆州的数万百姓,光靠缴获的粮秣供养,那是肯定不行的,库存支撑不了多久;必得把握住春耕的时机,尽快开辟田地,以逐步实现自给自足。乐乡县城的外围,有好几片广阔田地,那是雷远等人经过多次踏勘确定的宜耕之所,也是今后长久立足的根基所在。

    此前左将军府已从零陵桂阳等地调拨了大量种子、耕牛和农具,雷远又指派辛彬出面,用巨额钱帛购买了一些,以补充不足。雷远给辛彬冠了个劝农掾的职务,由他统一负责农垦,目前已经开辟了将近四万亩的田地,种植了麦子和稻菽之类。另外,规划好通路、水道、农庄,等待开辟的,还有十万亩以上。

    这个过程中,辛彬及其下属管事们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雷远也亲身参与了其中的许多工作。他深深体会到了后世某位哲人所说的: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在这张白纸上,雷远切实地投入了精力,进而也赋予了期待;然而现在一百骑反复践踏,这些田地会遭到怎样的破坏?在田地中辛苦劳作的农人是否会受到伤害?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来客(七)

    在鸣镝声响催促之下,雷远情不自禁地加快了策马奔行的速度,连续穿过两条山间小道之后,他很快就看到了乐乡城外的田地。

    许多新开垦的田地都被踩踏过了,田埂、田畦坍塌得不像样子。自远处望去,马蹄践踏的痕迹就像是有人用粗劣的笔墨在精美纸张上乱涂乱写那样碍眼。好在田间实际的损失并不太大,似乎那支骑队还是稍许顾忌了些,奔走的时候有意绕了几个圈。

    但百姓们受到的惊扰是实实在在的,原本在田地中劳作的农人们,这时候正在惊惶逃散,而乐乡县城中报警的金鼓声此起彼伏,南北两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甚至有吏员们带领着壮丁登城做好了防御准备。

    那支骑队依然在快速奔走。

    而樊宏所部的五十骑则从斜刺里逼近。

    樊宏本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

    他本来就以矫健知名,如今身为扈从首领,吃的比往常好些,日常又与各部调入的锐士们彼此切磋,身手较数月前已然上了一个台阶。此刻他骑着高头大马不断加速,一边作出要打横切入对方骑队前进方向的姿态,一边挥手大喊:“偏将军有令!来骑止步!”

    然而对方骑队丝毫不为所动,如视而不见般地继续奔走。

    樊宏怒骂了一句。

    他看得出,这支骑队并不是敌人,至少在骑队外围的那些人都没有披甲,也没有携带用于作战的武器。他们这样策马奔跑着,也不像是有什么目的,而是……而是……樊宏被自己的发现惊住了,他忍不住又怒骂一声。如此毫不顾惜珍贵的马匹,竟然只是为了找乐子吗?

    樊宏再度催马靠拢过去。

    他跟随雷远已经好几年了,自认为并非才能过人,所长者,只有忠于职守,办事尽心。此刻既然雷远说要堵住这支骑队,他便一定竭尽全力去堵截……无论对方是谁!

    樊宏骑乘的枣红色战马,是此前雷氏部曲伏击曹军骑将张喜时缴获的好马,不仅生得高大威猛、冲刺速度极快,而且性格也很好胜;一旦跑发了性子,不压过寻常马匹,绝不罢休。这时候马匹四蹄翻飞,竟然硬生生迫到了对方骑队的前面,与骑队最前的骑士相距不过丈许,双方战马几乎首尾相连。

    铁蹄踏地的轰鸣声几乎震耳欲聋,强烈的紧张感让樊宏心跳失控;但他丝毫都没有犹豫,直接在马上回身,伸出双臂作阻止姿态,再度大喊:“这里是偏将军驻军所在!来骑立即止步,不要自误!”

    马匹正在田野阡陌间高速奔跑,这时候回过身来而不看前进方向,简直是不要命了。万一战马失蹄,随时会有人仰马翻、九死一生的下场。更可怕的是,一旦樊宏这一骑翻倒,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必然会撞到后排的骑士,引发雪崩般的连环撞击!

    这是拿自己的性命、拿骑队里其他人的性命来威胁停步,真是胆大妄为之极!

    骑队前排的几名骑士全没想到樊宏竟然做到如此地步,瞬间一齐惊呼,下意识地勒马向左右避让,身后整支骑队自然而然地跟随前方骑士,作出了同样选择,眨眼间,骑队仿佛湍急河水遇到礁石那样,在樊宏面前左右分开。

    这时候,樊宏的战马不得驱策,反而渐渐放缓速度;百余骑贴着他的左右近处奔走,四百多只铁蹄踏地,激起漫天飞扬的尘土。樊宏原在开口大吼,冷不防被扑了满脸满嘴,一时间眼睛看不清,口鼻也透不过气了。他连忙用袖子抹脸,又呸呸作声,想把一嘴的砂土吐出来。

    忙乱间,只听有个年轻女性的清脆声音不屑地道:“哼……真是亡命之徒!”

    又有个柔美温和的声音劝解道:“夫人,他也只是尽忠职守而已。”

    马匹奔走快捷,说话的两人瞬间就从樊宏身边掠过。樊宏惊疑不定,这骑队中居然还有女子的吗?

    他好不容易揉去眼里的砂子,猛回头去看时,又被扑了满脸的砂土。

    正在狼狈时节,樊宏身后又有蹄声大作,是雷远等人赶到了。

    雷远从远处看到了樊宏的举动,他连连拍打樊宏的肩膀,叹气道:“何至于如此拼命?给我记住,以后断不能这般了!否则……”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于是用足了力气猛拍了几下,让樊宏的身躯在马背上左右晃动。

    樊宏嘿嘿笑了几声,拨马跟在雷远身后。

    雷远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支狂奔来去的古怪骑队。

    在遭到各路哨卡不断以鸣镝追迹,又被樊宏横向拦截以后,这支古怪骑队总算消停下来。他们勒停了马,聚集在离乐乡城里许开外的一道土坡上。队列中央有人策马聚拢在一起,不断指手画脚地讨论着什么。

    雷远挥手示意,部下的扈从骑士立即向两方散作鹤翼之状,隐隐形成了半个包围圈。扈从们都是精锐,行动间自然带着森严肃杀之气,相信对面那支骑队只要不发疯,应当不至于轻举妄动。

    这时身边传来关平的低呼:“奇怪……”

    雷远侧身问:“怎么?”

    “这不像是我们的人啊。”关平摇头道。

    雷远也觉得不像。他投入刘备麾下时间不长,接触的人也不多;但以他所知,凡是被刘备信赖重用的将领,通常都敦朴厚重、自奉甚薄,少见轻佻骄奢之徒。武将之中,他见过的赵云、关平、霍峻,都是如此。哪怕如刘封这种喜好玩乐的,大抵也注重实用,衣着不至奢华,身上也无佩饰炫耀。

    甚至就连赵云和陈到分领的白毦精兵,所佩戴的白色缨毦也是玄德公在新野时亲手编织而成,并非珍玩之属。

    眼前这支骑队却大不相同。

    此刻阳光从湛蓝的天空中洒落,将骑士和马匹上的金银妆饰映照得明晃晃地耀人眼目。聚集的骑士们,很多都披着颜色鲜艳、更以金线纹绣的华美锦袍,他们的坐骑也都高大俊俏、被练五色,远远望之,灿若天上霞光垂地,其炫彩使人难以逼视。天下间竟有如此奢华亮丽的骑队!这根本不是用来打仗的!

    雷远忽然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历。

    他猛地扭头去看关平,因为动作太猛,颈骨都几乎格格作响。

    关平恰在同时望向雷远,满脸见了鬼似的神情。

    两人都明白了,眼前这些人,是孙夫人所属的骑队,甚至孙夫人本人便在队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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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