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干了?干了!
“大伙都是自愿南下打扬州城的,打仗肯定会死人,不死人打的吊仗?行了,多余的话我沈瞎子就不说了,就讲一句!”
沈瞎子一指身后的宝应城墙,“怎么说呢,就是头可断,血可流,但绝不能叫陆头领和其他弟兄们瞧不起咱们!”
话音刚落,大红袄左潘安就唱和了一声:“有孬种的现在就出来,省得等会到了城下哭爹喊娘活丢丑的!”
“沈瞎子这话在理,人怂叫人欺,咱们这些人是后入的淮安城,要说实话,人先加入淮军的是亲娘养的,我们这帮人属后娘养的。要想当亲娘养的,咱们后娘养的就得拼命。
打宝应也好,打高邮也好,打扬州城也好,咱们都得提脑袋上,要不然光看着人家拼命,咱们就跟着凑个热闹?人家吃香喝辣,我们在边上干看?”
说话的是富安陈大江,此人早年在西溪巡检司干过几年杂兵,算是淮军中除陆四和降兵外唯一一个晓得点当兵是昨回事的人。
“道理大伙都知道,你们就别废话了,是骡子是马,等会城下见真章!”
“那就咱们这帮人先比一下,看谁先上城!”
“......”
其余几个头领陆续表态,道理就那么回事,想要真正融入这支淮军的南路军,叫那个年轻的陆头领看重他们,这会就得表现表现。
人群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动。
这帮人能被各家头领从队伍中选出来,就已经说明问题。现在欠缺的不过是组织和训练而矣。
陆四在边上低声问程霖:“这沈大富之前干什么的?”
“好像是扶重抬棺的,有一把力气。”程霖顿了顿,又补了句,“跟夏兄弟在乡差不多吧。”
“噢。”
陆四点了点头,他以为沈瞎子在家是干杀猪买卖,不然哪来一身杀气的,没想和夏大军一样都是给人抬棺的。抬棺在淮扬这片又叫“扶重”,没有力气干不了这活。
“陆兄弟,这帮人能成?还是我带风字营主攻,叫他们助攻吧。”
沈瞎子那帮人没怎么跟官军打过,更是头回攻城,程霖有些怀疑他们拿不下。别看是吊大的城,可怎么也是座县城,哪这么轻松就能叫攻下。
他风字营大半人都是全程跟官军干过,队官哨官也有不少人跟陆四夺过淮安城,论战斗力肯定要比沈瞎子他们强。为防万一,程霖还是建议由他来主攻,争取一鼓作气拿下这吊大的城。
陆四也不敢犯险,沈瞎子他们要是攻不下,损失的不仅是他们的人,也会连带着打击淮军士气,更叫城内壮了胆气。这回,他总不能再让人装什么南都三大营吧。
犹豫再三,便准备叫来沈瞎子和左潘安等人与他们委婉说,不想沈瞎子他们却找了过来跟陆四提了个要求,就是给他们弄些酒来。
“你们要酒干什么?”陆广远好奇的问了句。
程霖和谢金生他们也是奇怪。
“这位小兄弟不要问那么多,我听说船上有酒,就不知陆头领舍得不舍得?”
沈瞎子说话大大咧咧的,还真跟同行夏大军差不多。
漕队有几条船的确装了不少酒,都是陆四在淮安城中搜集的,目的不是用来喝,而是备着给伤员消毒用的。
“大兄弟,你不会这么抠吧?我们可是要给你卖命的。”左潘安狐疑的望着他眼中的大兄弟,要是对方真有什么为难,那会让他很失望的。
陆四笑了笑,转身吩咐谢金生:“谢兄弟,你派人去取一百坛酒来。”
谢金生点了点头便过去安排此事。
“多谢陆头领!”
富安陈大江并不似左潘安那般对陆四有近乎盲目的“崇拜”,可能与陆四太年轻有关。
运河离得不远,谢金生的人很快就将一百坛酒运了过来,还不忘从船上拿了几百只大碗来。
“开了吧!”
沈瞎子跟自己手下的人喊了声,立时有人过来将那些酒坛上的封泥扒了,坛口打开那刻,立时酒香味四溢。
“分碗!”
“倒酒!”
几个头领相互配合得很有默契,根本不需陆四这边安排。
“大伙都有了吧!”陈大江喊了一声。
“有了!”
八百人齐致呼了一声,远处宝应城上刚刚被郭典史从城下劝上城的钱知县听了又是本能的一颤,然后趴城垛上朝淮军这边小心翼翼的看,见一帮人端着个大碗在那,不由诧异这是做什么。
沈瞎子等头领们聚一起低语几句后,就由沈瞎子出面将酒碗端起,朝人群喝了一声:“弟兄们,请酒!”
又喝:“请了这碗酒,是生还是死,就全他娘的看个人运气,没啥后悔药了!”
“哪来的废话,干了就是!”
人群中一个穿灰袄的汉子不等前面的沈瞎子发话,就把手中大碗酒一饮而尽。
“干了!”
众人也是如牛饮水般将大碗酒喝得干净,碗朝地上一扔,齐致看向宝应城墙。
陆四知道这帮人要酒做什么了,要说好听点就是上阵酒,说难听点就是壮胆。
同时也意识到沈瞎子他们真是想独自拿下宝应城,好在他这陆头领面前有个表现,不做后娘养的。
此时,根本容不得陆四阻止。
索性,陆四也豁出去,让程霖将准备好的云梯交给沈瞎子他们。
“那就不等了?”
沈瞎子朝其余几个头领看了眼。
“干吧。”
陈大江将大刀拔了出来。
“慢着!”
在众人疑惑目光中,左潘安将自己身上的大红袄脱了下来,然后又将里面的上衣全脱了,赤着上身,单手持刀,胸口满是黑毛,在寒风中一起一伏。
“趁着酒劲,暖和,干他们个吊!”
左潘安拍了拍肚皮,朝城上呸了一口。
“干了!”
先是左潘安自己那一百人把上衣脱个精光,继而是其余各队人也脱了个精光。
寒风中,八百赤条大汉,气势汹汹。
“杀!”
沈瞎子大刀朝天一指,后面人群立时轰的一声:“杀!”
凶悍异常,竟没一人有半点怯惧的。
好酒!
陆四觉着味道不对,眼前这场景很像他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中,反动派的军队就是喝了酒之后脱光上衣,提着大刀片向革命队伍扑去。
明明意识不对,陆四却抬步向前朝攻城的八百赤条汉子们喝了一声:“先下城者,除平民,皆可抢!”
第九十二章 破城
望着那八百赤条大汉扛着云梯,顶着铁锅在严寒中无所畏惧扑向宝应城墙,广远那孩子既是佩服这些人,同时又为城中即将到来的一幕感到不忍。
除平民,皆可抢。
老叔六字命令一下,一旦破城,城中必死人无数。
广远最近不断接受老叔给他灌输的理念,但当这些理念转变为严酷的事实后,这孩子的内心依然纠结。
陆四就是知道这孩子本性善良,所以一次次耐心的教导于他。
指着那些正在攻城的八百汉子,陆四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我叔侄也好,他们这些人也好,大伙本是老老实实种地的,怎么就一下成了淮军,要杀人,要攻城掠地呢?”
广远想也没想便脱口道:“官兵逼的。”
“不错,是官兵逼的。大伙本心从来没想过造反,可既然官兵把咱们逼反了,逼得咱们抱了团成了淮军,那咱们就只有铁了心的干到底。不止咱们叔侄俩要拼命,大伙都要拼命,但咱们拼命咱们自己知道为什么要拼,而有的人就要拿足够的好处让他们去拼命。”
说到这,陆四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侄子:“要不然人家一开始可能跟咱们一样也不怕死、听咱们的,一次可以,两次,三次呢?...咱们淮军就打这一仗?将来的路还很长,我们还有好多仗要打,要死好多人,怎么才能让淮军上下一次次听咱们的去拼命?夸几句,赞一声好汉子?”
广远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他真不太懂。
“要有好处。”
陆四朝竖耳偷听自己说话的孙武进瞥了一眼,吓得对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正凝神看那帮光身子的家伙们攻城。
“没有好处给人家,谁跟咱们干?老爷我可不想哪一天一觉醒来,我们淮军散了个干净,就剩你我叔侄。”
说话间,陆四也朝城墙投去了视线,沈瞎子他们已经带队抵近距城墙不到百丈距离。
宝应城内没有驻军,谈不上有什么守城武器,那些捕快衙差连弓弩都没有。
弓弩和铠甲这些是明朝严禁地方私藏的,因此城内能够使用的防守武器近乎为零,顶多就是弄些砖头、长棍抵御。长刀估计没有,顶多就是捕快的腰刀。
故而,陆四没有让风字营将在淮安缴获的挨牌(盾牌)匀一些给沈瞎子他们,就给了他们一百口铁锅。
抵挡砖块,铁锅可比挨牌强得多。
城上在发现淮军攻城后显得很惊讶,铜锣乱敲,时不时能看到有人从垛口朝外面望。
“好处?”
广远似懂非懂。
“人活世上,无欲无求者绝无仅有,大凡是人都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个从前一无所有,食不果腹的人在知道勇敢卖命之后,就可以得到女人、房子、粮食、牲畜、土地、金银、地位等等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你说他是否愿意放手一搏?”
陆四说话这句时,攻城队伍中头领们已经将刀挥起,那个左潘安更是用刀把子在铁锅上猛敲,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想压过城头的铜锣声。
“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广远难得的想到了句陆四觉得很有文化的句子来。
陆四点了点头:“不止宝应一处,进了扬州我们也要如此做,要保证跟着我们的人都有好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听着跟土匪似的,但你要知道,这个法子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也是最能让我淮军上下同心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改变自身的命运,改变时代的车轮...”
陆四突然闭口不语。
“嗯?”
广远被老叔最后的那句话搞得一头雾水,什么是时代的车轮?
老叔望着宝应城的样子,很有点高深莫测。
陆四不是高深莫测,他只是不能将几个月后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侄子。
淮军必须马上壮大,否则中华大地必将遍地腥膻!
壮大的办法也简单——让手下的人愿意跟你走,愿意跟你干。
大明将亡,鞑虏将至,陆四要快,淮军也要快!
快得让人无法喘息,快得让人根本没有任何考虑的机会,快刀斩乱麻。
若不奋力一搏,他上冈陆文宗何以对得住身体中所流淌之血液!
机会,陆四给过,可城里没有给他机会。
那就只有攻城,只有说话算话,哪怕会死很多人。
如果这样做违了天和,上天会惩罚,陆四但请上天罚他一人,而怜他及这中华大地将为亡国之奴的汉人之心。
上苍,到底有没有?
陆四抬头看天,他真不知道,自他来到这个时代的那刻,他敬鬼神,但绝不畏鬼神。
“攀城了!”
孙武进激动的喊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喊,陆四猛的睁开双目,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便让这宝应城中的士绅富户之血向淮扬大地、向大江南北宣告他陆文宗的崛起!
是螳螂挡车,还是力挽狂澜;
是逆势而为,还是顺天应人;
就全他娘逼的干了再说吧!
..........
“快扔砖块,快啊!”
宝应城上,郭典史的嗓子真的哑了,以致他的声音根本发不出。还好,他这个“四爷”能起带头作用,为了不让贼人顺利从云梯上攀上来,他将一块块青砖往下面砸去。
可下面除了传来砖块砸锅的清脆声,跟蚂蚁附城一般的贼人却是丝毫没有畏惧,反而一个个将铁锅顶在头上,一手攀梯,一手执刀的往上涌。
“拿刀砍,拿刀砍啊!”
望着从上百架云梯攀登而上的贼人,望着那些头都不敢露只晓得把砖块往下扔的青壮们,郭典史绝望了。
他虽是管一县缉捕事,但他是个文官,他根本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打过仗。
他试图拿刀将一个头顶铁锅的贼人砍下去,但却没有准头,一刀砍在铁锅上,等他回刀再砍时,那个贼人已经从垛口上翻了下来,翻下同时头顶的那口铁锅“咣当”掉在地上。
“先攀城城,沐阳左潘安!”
赤着上身,满是胸毛的左潘安其实也没杀过人,但他的样子很吓人,那么炸呼一句,竟将周围七八个青壮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好打的?”
程霖望着已经涌上城的攻城队伍,嘴撇了撇,然后抬手下令:“风字营,进城!”
第九十三章 扬州,绝不可重演
陆四也有些“目瞪口呆”,虽然知道宝应城内根本没有多少反抗的力量,但夺城如此轻松也是远出他意料。
他都已经做好起码上百人在攀登云梯过程中坠落的思想准备,然而,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有赤条汉子“啊”的一声跟断线风筝般坠落。
架梯、上梯、爬梯、翻墙...
夺城的过程就是如此轻松简单,甚至还有些可笑。没有任何你死我活的搏斗,也没有哀号惊叫声,激烈程度甚至都比不上乡村的宗族械斗。
守城一方的表现真的是太让陆四无语了,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躲在城垛后往下面丢丢石块,就几乎没有任何作为。
如果说有,就是陆四隐约看见有一个人用手中的长棍试图去推倒架在城上的云梯,但推了几次没有推动后,那个人将长棍直接扔了下来,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了。
守城一方的表现可笑至极,攻城一方除了表现出来的勇气值得肯定,其余方面同样可笑至极。
陆四相当无语。
那些已经攀上城的赤条汉子们不知道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觉得爬上城墙就大事已定,一个个在那兴奋的大喊大叫,根本不去追赶驱逐附近的“敌人”,反而聚在一起趴在城垛上朝下面的人鬼叫乱喊,也不知道喊的啥玩意。
守城一方竟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进行反攻,反而一哄而散,也是让人大跌眼界的很。
陆四不由感慨,难怪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初期都能迅速取得“赫赫”战果,因为在初期,他们的敌人比他们更弱小。
只要人数上形成压制,没有驻军的县城于起义军而言,几乎都是不设防的。
真的是胆大,就能上。
........
第一个光身子“贼人”翻上城后,城墙上就彻底混成一团了,郭典史虽竭力想组织反抗,把“贼人”们赶下去,可那些衙差和乡民青壮都叫赤条条上城的“贼人”吓坏了,根本不敢抵抗。
再说也实在是没法抵抗,“贼人”拿的是刀,他们拿的是什么?
更何况听说贼人破城之后只杀官绅和大户,那关他们这些人什么事?
“贼人进城了,贼人进城了!”
一大帮子青壮将县衙发给他们的木棍丢弃在城上,头也不回的往城下跑,一边跑一边叫喊。
有脑子不灵光的跟无头苍蝇在城中乱跑,灵光的直接拔腿回家,有那心大的更是衣服一脱被子一蒙,天塌下来也跟他无关。
宝应失守,真正定局。
巡检司杂兵出身的富安陈大江上城后,将一帮酒劲上头正在吹牛逼的家伙骂了一通,然后赶紧带人下城将城门打开。
早等得不耐烦的程霖立时带着他的风字营鱼贯进城,有过夺取淮安城经验的风字营入城之后就立时分兵控制全城。
整个破城之战耗时半个时辰,死伤个位数。
守城一方死一人,伤一人。
死者是被炮弹砸塌城墙压断身子的捕快,伤者是下城逃跑时失脚滚落的。
淮军方面死一人,伤两人。
死者是叫一块砖头击中额头当场毙命,伤者却是被自家上城同伴脑袋上掉落的铁锅砸到,属“误伤”。
那铁锅可没东西固定,顶在头上如果动作剧烈肯定会左右偏晃,稍不留神掉落自然会砸到下面的人。
淮安府城那边有推官金某纵身一跃舍身成仕,有知府吴某为国捐躯,宝应县城这边却是无一官吏为大明死节。
哪怕是力主抵抗“四爷”郭典史在陷入穷途末路之后,也没有拔刀抹脖子,而是一个人靠在城墙下的角落,绝望的看着在一面“淮”字军旗下向城中扑去的“贼兵”们。
郭典史最后被几个喝上头的“醉鬼”发现了,这几个家伙见到穿着官服的郭典史,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将此人生擒去领赏,而是冲上前将郭典史身上洗劫一空,拿着那几颗碎银子晃悠悠的到处找酒铺。造反夺城这等平生从未干过的大事,值得他们找个地方再吹一阵。
这个事实也证明,淮安的酒,好,上头。
黄县丞一直没动,被人架起来拖到城下献给陆头领时,这位黄县丞就好像中风一般,一动不动,目光看着像是痴呆。
“官?”
陆四看了眼就摆了摆手,孙武进二话不说拔刀就给了吓傻的黄县丞一刀。
钱知县及时听取了师爷宋公的建议,那就是趁贼人还没找到他们赶紧乔装混为百姓藏于城中某处,待风波过后贼人松懈再悄悄出城。
然而让钱知县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和宋师爷刚刚乔装好就被几位衙役给抱住了,然后几个衙役合作将知县老爷绑了出去,对着正开过来的一支贼人队伍大叫:“好汉,我们绑了知县!”
钱知县被行刑前有过后悔,不应该听郭典史的,说什么全城军民宁死不降的鬼话。
他哀求过饶命,可没人再给他机会。他认命了,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唯一的遗憾是一帮贼人竟将他历年书画作品不当一回事直接点火烧了。
城中大乱,有了陆四亲口下的命令,“醉鬼”们开始全城洗劫起来。
当然,目标是被允许的那些人。
风字营控制住全城,谁家有功名,谁家是大户,哪些人出资出人支持县衙守城,这些想要核实并不费事。
同那淮安城张士元家一样,入夜后的宝应城中同样伏尸上千,有满门被杀,有只剩妇孺的。
这也不得以为之,除了以此刺激淮军上下跟自己走,敢于拼命,杀光官绅和城中大户也有利于淮军战线的稳定。
否则,留下这些人,淮军主力前脚一走,后脚恐怕就是立马翻天。
李自成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
成功夺取宝应城也极大鼓舞了南路军的士气,虽然这个士气是建立在宝应城其实“不设防”的前提上,但依旧是淮军真正靠强攻夺取的第一座城池。
宝应就在扬州和淮安的必经之地,对于两地联系有极其重要意义,其境内的射阳湖四通八达,既通扬州,又通盐城,更通淮安,在淮扬这片水乡纵横地区具有极其重要的军事价值。
控制住射阳湖,可以确保淮军运输线的畅通,日后若漕队升级为水军,也能配合陆军作战,如当年南宋韩世忠抗金一般,那么陆四肯定不能放弃宝应城,于是他决定留下一支人马镇守此地,并在射阳湖着手筹备淮军的水军。
如果历史无法改变,淮军始终慢了一步,未来,淮军必将与清军决战于淮扬之地。
扬州,绝不可重演。
第九十四章 侄死叔再死
一夜的“洗劫”没有秩序,又有秩序。
随着宝应城内的官、吏、功名者、富户的逐一被杀,明朝在宝应县城的统治完全宣告瓦解。如果淮军至此撤走,宝应城就将陷入“无政府”状态,因为城中的里正也基本被杀。
“封刀”的命令是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传下来的,那时已有约六百多具尸首被用马车拉到城外。
其中能称为官者就四人,其余吏者十数人,富户24家,有功名者13人,当中包括去年刚刚考中秀才的某位学子,其余尽皆这些人的男性亲属。
陆四说话绝对算话,他也绝不能食言,哪怕知道有些秀才也被杀了,以及那些必然存在的冤死者。
宝应城上新插的“淮”字大旗在寒风中“呼拉”刮着,大旗不远处有一片血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碎砖。
淮字大旗向城中居民宣告朝廷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这座淮扬不起眼的小城现在已经姓了淮,姓了陆。
陆四带着侄子广远在黎明的时候就巡视了全城,宝应很小,叔侄俩在整个县城走了一圈,都没用到半个时辰。城中居民不到四万人,黄册上全县却有丁口三十余万。
百姓喜外不喜城,便是因这宝应乃至整个淮扬地区为“鱼米之乡”的缘故。
“鱼米之乡”的最大好处,就是哪怕官府的苛捐杂税再多,百姓都不会饿死,因为那一条条河流里面有数不尽的鱼虾和水生食物。
如这宝应最出名的莲藕。
“这座城是我们夺取的第二座城,却是我们真正控制的第一座城。怎么才能让这座城完全属于我们淮军,使得城中的百姓都听咱们淮军的话?”宝应城墙上,远眺运河的陆四给侄子出了个考题。
“我们有刀,他们没有,嗯,”
广远想了想,又道:“老爷你又下令杀光那些官绅士户,我们现在说什么他们都要听了。”
广远总算是在老叔的不断教诲下,领悟了一点“造反”精神,而不是简单的拼命精神。
陆四微微点头,消灭在百姓头上的阶层是造反的第一要素。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
“杀光官绅有钱人,光靠着咱们有刀,百姓就能听咱们的?当初运河工地官兵不同样有刀,为何我们敢于反抗?”陆四继续出题。
“这个?”
广远回答说不反抗就没法活下去,并说因为那时淮军有老叔这个领头人。
“真要还有人不服咱们,那就杀掉他,这样其余人也会听咱们话了。”
陆四问那为何有刀的要逼反百姓呢?
“嗯?”
广远脑子有些乱,半响才想起在淮安城吃早饭时老叔曾对他说的话,忙道:“因为现在是乱世。”
“乱世也好,太平也好,要叫百姓听咱们的话,绝不能单单用刀,还要用脑。我们淮军不是那些畜生官兵,我们就是官兵屠刀的受害者,所以我们绝不能成为加害者。只有让百姓不挨饿受冻,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不会反咱们,明白吗?不然你杀掉一个领头的,还有别的领头的,天天有人反抗咱们,咱们又如何在这里立足?”
说完,陆四的视线从运河收回,凝神看着侄子,“我要你留在宝应,替老爷我守住这座城。”
“啊?我留在这里!”
广远惊住,他可是想都没想过老叔竟然要和他分开。
“你留下来!”
陆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沉声道:“你是我侄子,我们一起长大,这座宝应城对于我们淮军十分重要,只有你留下来,你老爷我才放心。”
广远听的有点发懵。
“这对你是一次考验,对我们淮军也是一次考试,怎么才能让城中的居民全力支持我们,你回头给我好生想...不过你要给我记住一点,如果不能得到城内人心,光靠我们淮军是守不住的。”
留侄子广远镇守宝应,是陆四沉思之后的结果。这座城地理和军事意义太过重大,他实在不放心让别人留下来。
除了广远的新二营随他一同驻守宝应城,陆四还给侄子配了一个助手,就是那天在漕院和李士元部叛军厮杀时救了他一命的李思。
李思是山东人,和大部分当兵的大字不识一个不同,这个李思小时候读过四年私塾,其家还是当地的小地主。
崇祯四年孔有德兵变时李思一家被叛军所杀就逃出他一人,后来流落河南以行乞为生,农民军席卷河南时其被从关外过来的左部掳为夫役,不知换了多少上官,最后在千总任万年手下当了个小队长。
任万年被杀后,李思跟着其他败兵向淮军投降。孙武进知他识字,所以在淮军编旗牌队时偷偷将李思招入,没想在漕院一战时竟救了淮军创始人陆文宗。
陆四也是重情义之人,李思救他一命自予以回报,故升他为队官。一路看下来,发现李思这人还算可用,且识字断文,是个比较合适的副手人选,便调他辅佐侄子。
广远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识字。治理一座县城,不识字可不行。
李思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教广远识字,不求什么秀才水平,但求能看懂书信。
陆四只在宝应城停留了两天便出发向南边的高邮进军,破高邮之后就是扬州城了。
如果高邮那边一切顺利,小年之前绝对能抵达扬州。
“老爷,”
在城门送老叔出发时,广远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
陆四以为侄子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所以有些不舍。
广远欲言又止。
“害怕?”陆四握了握侄子的手。
广远忙摇头:“我不害怕!”
“那?”
陆四疑惑的看着侄子。
广远吞吞吐吐,终道:“老爷,我要是守不住怎么办?”
陆四沉默片刻,平静说道:“那你先死,我和你爷随后再死。”
“噢。”
广远点了点头,将双拳紧握,重重对老叔道:“老爷,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守住这里,哪怕死...我这个侄子也先死!”
第九十五章 老子还没下令呢!
侄死叔再死,叔死侄再死,侄死叔死,于这崇祯十六年的腊月寒冬,没有温情,没有暖意,不是誓言,只是亡命徒的心声。
运河畔敲响铜锣那刻,陆四叔侄就已经踏上死亡之路。
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这条死亡之路苦苦求活而矣,没有人知道谁能最终踏过这条死亡之路。
陆四更没有时间再手把手的教广远,他必须让广远自己成长。
宝应是磨刀石,也是试金石。
虽然尚不清楚现在有多少明军正向淮安扑来,但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有明军出现在宝应城下。
守住宝应,给扬州的老叔争取时间,是广远这个侄子应尽的本份。
不是阴谋,不是牺牲,不是放弃,而是决心。
崇祯十六年的腊月也真是冷得出奇,还有十几天就春节了,淮扬大地却看不到半点气温回升的预兆,反而越发寒冷。
冷到南进的淮军将士们哪怕都有一身棉袄穿,但若是长时间停留在户外不动,脚丫子便如被挑了筋似的没有任何知觉,手指头也一点也合不上。
即便陆四为了防止冻伤在淮安和宝应搜集了大量猪油,也无法阻止过半将士手脚生冻疮。
站在运河边望着眼前已经冻得很厚的运河,陆四更是眉头深皱,为了取暖,他不时将双手塞进自己脖子,用身体的温暖化开好像冻僵的手。不然,他那双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双手就跟不属于他似的。
“冰结得实在太厚,宋庆说上次漕院专门安排船只人手破冰还是正德年间,距今上百年了。”
负责漕队的谢金生看着结冻的运河也是苦恼,谁知道老天爷昨天夜里陡降温,一下把本来只结了薄冰的运河冻得如此结实,使得缺少破冰船只的漕船都被冰封在宝应和高邮交界的界首镇一带。
离此不远有名的高邮湖、射阳湖也是被冰全封。
“陆将军,这次冰灾来得突然,前所未有,真是百年一遇,卑职实在是没有办法...”
被俘并被强迫为淮军组织漕队的原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心头实在害怕,他担心淮军年轻的首领会将漕船无法南下的怒火发到他身上。
天地良心,他宋庆真的是尽力了,发现运河冰冻严重后,他第一时间就通知了监管他的谢营官,组织漕工开始破冰。
冰层太厚,漕船太多,又哪里能快得了。常常前头刚破开,后头的船跟上来后又结上了冻。
除了运河外,附近的大小支系河流也全部冻得严实,一些地方甚至直接可以车马过河。
“不是百年一遇,是千年一遇。”
陆四将塞在脖子里的双手拿出,重新戴上手套,随手捡了一块砖头狠狠朝河面砸去,砖块发出闷声,冰面除了一点好像夏天冰淇淋的细小碎冰,丝毫没有任何裂缝。
陆四又直接走到冰面上狠狠跺了几脚,甚至大跳了几下,冰面多了几条不规则的裂纹,但依旧没有破裂开。
回到岸上的陆四有些失神,呆呆的站在一棵仍有绿色的柳树下。
陆爷这是怎么了?
孙武进瞧着奇怪,可不敢上前问。
陆四很烦,运河的冰面让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当年金军攻打宁远时,明朝用于囤积军粮的觉华岛附近海面一夜结冰,使得没有舟船的清军踏冰破岛,数千军民伏尸觉华岛。
如果明年、后年比今年更冷,那是不是说到时候水道纵横对于南下清军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甚至起不到迟滞的效果?
答案,是未知的。
陆四有心组建淮军的水军,以利用淮扬之地密集河道阻击南下清军,就跟当年的韩世忠一样,但如果清军选择严冬南下,淮军的水军只怕最大的敌人不是清军,而是冰。
眼前被困阻在运河上的漕队就是最好的说明。
多铎是什么时候南下的?
陆四有些不记得,只记得这位刽子手是两次南下,第一次走到半道被大顺军的怀庆之役惊动,回师北方增援。第二次直抵扬州,时间是几月,他不记得了。
人算不如天算。
陆四摇了摇头,忽的自嘲一笑,扬州城还没拿下,他倒先考虑起后年的事来了。
那种事事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也不是陆四想要的。他振奋起精神,提醒自己只有快,才能将战争的主动权从敌人手中夺过来。
至少,要由他陆文宗决定什么时候打,在哪里打!
“先装几船粮食上车,漕队这边继续破冰!”
留下这句话后,陆四带着旗牌队、风字营和那曾在宝应城下上演极其“反动”的一幕的八百汉子继续踏上了南征之路。
走时,陆四给谢金生留了一句话:“有敢跑的,不管什么原因,一律处死。”
.........
高邮有驻军,洪武年明朝便设高邮卫于高邮湖西,当年这是直属南直隶的十二卫之一,也是明朝开国之初防守江淮的重要卫所,所驻皆精兵强将。
然而现在,高邮卫的士卒都是围绕高邮湖种地的农夫,以及湖上打鱼的渔民,全卫可用之兵不过数百。
就这可怜的数百兵也多是各所千户、百户甚至总旗的私兵。说好点是家丁,说难听点是看门护院的打手。
两百多年国运的明朝至今,可用之兵已屈指可数。
也正因为自太祖、成祖之后历代皇帝失去对军队的掌控,导致文官体系坐大,军队无法压制地方,才出现如今卫所这一开国之初所创军制几成摆设的荒唐一幕。
当然,卫所的糜烂也与明太祖希望军队自食其力,不给百姓添麻烦有关。这个想法是好的,军队自己种地,自己解决吃喝问题,百姓那边自然不必再承担军队的开支。可时间久了,没有仗打的话,军队就光会种地,不知道怎么当兵了。
现任高邮卫指挥王洪是钦与世袭之职,其祖上王文端麻城县人,正统年间没于土木堡,天顺年间朝廷追赠。
在出任高邮卫指挥之前,王洪是湖广都司清浪卫正千户,曾参加平播之役,虽只是在后期前往增援,但也算是经过战阵之人。崇祯九年因功调任高邮卫。
湖广那边卫所因为常常需要威摄镇压周边土司,所以虽然也烂,但多少还保持了点战斗力,因此王洪到高邮上任之后以为此地更加富庶,卫所想必要比湖广那边强悍些。
哪知道,整个高邮卫还不及湖广那边一个千户所。
接到宝应知县钱哲的求援后,王洪知事态不小,唯恐河工造反波及扬州,使淮扬大地迅速糜烂,便立即召集高邮卫所属三千户所的大小军官,勒令他们马上抽调部下士卒随他前往宝应平乱。
可直到出发前,三个千户所紧急动员过来的士卒也不过两千余人,武器乱七八糟,士兵们也因为常年种地缺少训练的原因,连如何列队都搞不清,乱哄哄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把队伍给列住。
见此,王洪能说什么,也没法指望这些农夫,好在连同他自己的家丁在内,整个高邮卫还能拼凑出五六百家丁出来。
铁甲凑了十几具,火铳也凑了两百多杆,看起来已经是一支比较强悍的战斗力了。
毕竟是河工造反,不是北边的流贼打过来,王洪对于迅速平乱还是很有信心的,也抱着借此机会立些战功能搏那位新来的淮扬巡抚青睐,从而能够多给他高邮卫一些资源。
那位路部院看不起淮扬本地兵,一心借重外地兵守河,已经使淮扬本地的“军方”十分不满了。
同淮军一路乱哄哄往扬州赶差不多,从高邮湖西过来的高邮卫军队也是乱哄哄,结果阴差阳错的双方竟在距离高邮城只有几十里的凌家庄正面遭遇。
“宝应丢了?!”
没等王洪从贼兵竟然越过宝应直趋高邮反应过来,前方那支穿着乱七八糟衣服的贼兵们突然就朝他们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陆四也是气的大骂了一句:“妈个逼的,老子还没下令呢!”
第九十六章 烂透了
高邮州是隶扬州府的散州,知州是从五品官,现任高邮知州何川是天启四年进士出身,崇祯十五年也就是去年刚从江西兴国知县调任至此。几十年前有名的清官海瑞也在兴国任过知县。
何川是个务实的官员,虽上任才一年多,但在他的主持下高邮州疏浚了境内高邮湖,并将高邮湖与东边盐城县的河道相通,使得历年困扰高邮的洪水蓄漫问题得到解决。
并利用高邮境内河道湖泊众多,大力扶助乡民养鸭养鹅,更请江南客商至此收鸭鹅,夏季收蛋,冬季卖鸭,春季孵蛋,形成了一个“产业链”,大大提高了高邮百姓的收入,故而极得高邮百姓爱戴。
今年栽秧时,这位何知州更是领着州衙门大小官吏出城到田间和百姓一起插秧,此情此景叫那些百姓无一不为之感动,也叫高邮士绅敬佩不已,都道何公一来,高邮便若换了新生般。
扬州府给何川的年绩评定是上上优,不出意外的话,再任一两年何川很有可能升官,但这一切被腊月十七出现在州城下的淮军打断了。
腊月十三那天,高邮州城就接到了宝应知县钱哲的急报,知道淮扬巡抚衙门征发的府县河工在运河出了事,但跟宝应那边一样,高邮这里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面令闭门,一面向附近的高邮卫和扬州府通传。
十五日那天,何川得通判赵文告知,称高邮卫王洪指挥已调兵往宝应平乱。
何川心中稍定,唤来同知钱大朗命他筹备钱粮以供高邮卫平乱将士使用,又叫通判赵文遣人至王洪军中,随时向州城递讯。
然而时隔一日,睡梦中的何川就被通判赵文紧急叫醒,称出大事,贼人已兵临城下。
..........
淮军是十七日黎明抵达高邮州城下的。
此前一日,淮军在距离高邮城几十里的凌家庄“全歼”了高邮卫指挥王洪所率明军。
这一仗,用陆四自己的总结而言,就是充满戏剧化。
在陆四还没有弄清迎面而来的明军底细时,宝应沈瞎子他们就发一声喊然后一窝蜂的向明军冲了过去。
这些人可能是被轻松夺取宝应的胜利冲昏了头,又可能真的以为官兵是不堪一击,反正一个个哇哇鬼叫勇敢的就往前冲。
陆四想叫都叫不住!
结果那八百人一冲,正在队官约束下准备列阵的风字营以为进攻开始,也呼拉一下跟着冲了。
部下这一冲,风字营的营官程霖知道坏事了,但没办法也只得跟着冲。
陆四能怎么办?
都冲了,他只得也跟着冲!
说是打仗吧,简直儿戏,就跟街头打架一样。说不是打仗吧,这人人手中拿刀拿矛,是真要见血死人的。
亲率旗牌队往前冲的陆四当时真是没别的想法了,就盼老天爷保佑,别让他上冈陆文宗泪满襟。
高邮卫的兵马再烂也有两千多人,其中更有几百勉强可以称为家丁的士卒,虽不能跟九边那些悍将的家丁比,但怎么也比普通衙差强。
所以,当发现“贼人”们冲过来后,最前面那些刚刚放下农具和渔具的卫所兵丁虽然也感到害怕,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一起往后跑,而是彼此大呼小叫的顶在了那里。
这一幕让正“悍不畏死”进攻的八百好汉们也是诧异,可没时间让他们纳闷官兵怎么不跑。
双方一下就撞在了一起,然后是混在了一起,就在凌家庄外靠河的宽阔地打杀了起来。
可能是淮军“新兴”的气势压住了明军,厮杀未到片刻,明军就有不支迹象。
高邮卫指挥王洪急忙带领麾下的百多家丁顶到了前面,火铳声稀稀拉拉的打响,将淮军的气势给顶了回去。
要不是风字营及时赶到,凭借对监河兵的战斗经验将明军队形搅乱,没让他们的火铳集成队形,恐怕那些只凭借一腔热血的“无知”好汉们就要清醒过来,继而大崩溃了。
明军和淮军的人数大抵差不多,双方的装备除了淮军没有火铳外也是一样。
但是如果战斗持续进行,时间越长对淮军就越不利。
在一片混乱中,陆四带着孙武进等百余名旗牌兵从厮杀的人群中抽出身来。
“从冰上过去,绕到官兵后面去!”
陆四一指左侧的一条小河纵身从河面的冰层上奔向对面。
有明军军官发现了“贼人”有一支小队从冰面跑了过去,但可能是觉得这股贼人太少,以为他们是吓得逃跑竟是没有理会。
过河之后的陆四带着旗牌兵们折向往东南再转而向西,出现在了明军后方。
“杀!”
陆四长刀一挥,便要再次身先士卒,耳畔却听“嗖”的一声,猎户出身的徐传超一支利箭离弦而出,正中明军后阵中的一名军官。
伴随那军官的惊叫声,明军后阵发现了身后的“贼人”,但此时让陆四万万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明军后阵炸营了。
那些手持火铳的明军看到手执大刀的陆四他们,吓得不敢开火,拔腿往左右面逃窜,前方正在和淮军混战的明军见状以为后方大败,纷纷溃不成军,自相残杀。
结果明军损失极为惨重,阵亡大小军官14人,阵亡兵丁242名,家丁35人,受伤178人。掉河里淹死的有18人,被自己人践踏而死的有31人,被俘多达1500余人,逃散约千余。
战后,也是一肚子困惑的陆四找来了几个被俘的明军,这几人当时就在明军的后阵,陆四想询问他们为何突然就崩溃不战。
回答的原因让陆四哭笑不得,其中一个士兵说他也不知道,就是当时见别人跑,他也跟着跑。
最后就形成了羊群效应。
难怪清军南下后靠北方收降的明军就能横行无阻,明朝在南方的军队真的是完全烂透了!
陆四既为此高兴,也为此悲哀。
前世历史中,南明抗清主力还真不是明朝的南方军队,而是流贼和海盗。甚至,都没有真正忠于朱明的军队,以致隆武朝廷的大学士只能靠散尽家财招三千农民扛着扁担上阵。
第九十七章 天道轮回好灭明
流贼死社稷,海寇守余土,这就是南方抗清17年的真实写照。
无论是张献忠还是李自成,他们和他们后人的所做所为,远比那位吊死的天子更有气节,更配“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的民族精神。
南疆双目血泪的李晋王;
夔东满头白发的李国公。
一个八大王的后人,一个李闯王的后人。
两个流贼守护明朝一直到最后,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不知那位在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天子在九泉之下知道后,又如何感想。
高邮卫的糟糕表现让陆四对明军抗清不抱任何希望,也加速他彻底摧毁这烂透了明朝的决心。
高邮卫的皮都不附,高邮州城的毛又焉能存。
谈不上打扫战场,陆四只是下令将明军使用和遗弃的兵器收集起来,除军官以外的俘虏根本不管,让他们自行回家。
宝应沈瞎子他们对此不能理解,认为放官兵回去不等若纵虎归山么。
陆四反问众人:“他们是虎,还是你们是虎?就算他们是虎,你们也是杀虎的好汉!”
众人怔了一下后便哄声而笑,虽说刚才在和官兵的厮杀中他们也死伤不少,甚至有人产生过畏惧怯战的心理,但最后胜利的结果表明他们淮军才是虎,既然如此,又有何可忧虑的。
得知“贼人”竟然放他们回家,被俘的高邮卫明军士卒很是诧异,他们中的很多人以为“贼人”会杀光他们以绝后患。
大部分明军选择回去,他们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在高邮湖周边土生土长两百余年的民才对。
如果不是凭空冒出的淮军,这些已蜕变为民的军户明年要么被清军屠杀,要么就参加清军。
陆四不是不想将这千余俘虏收编麾下,可李自成的教训太深刻,他连淮军自身都没打造出来,把这些骨子里对淮军根本没有认同感的军户收下,只会让淮军变得更臃肿,更弱小,极度不稳定。
这对淮军,对陆四都没好处。
但有一百多明军没有选择回家,这些人决心留下来参加淮军,听程霖禀报此事,陆四着实惊讶。
“不瞒好汉,我等愿意加入的原因,不过是为了保我等亲人。”一个两手老茧比陆四他大伯、他爷还厚的明军“士卒”如此说道。
陆四深深看了眼对面这个不知应该呼他为兵,还是呼他为老农更贴切的乔大银。
果然,人上了岁数,便天然的有智慧。
保护亲人,加入“贼兵”,看起来矛盾,但却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军官,陆四没有放他们,这些人中包括了高邮卫指挥王洪。在第一眼看到这个王指挥时,陆四就觉此人还算可以。
原因是陆四没在王洪身上看到那种躺在祖宗福荫薄上吃得肚滚肥圆的丑态,也没有在他身上看到那种视百姓如蝼蚁的残忍,面相也是那种让人一看就不由生出信任的国字脸,尤其是那一对剑眉隐隐透着一股属于军人的气质。
有点职业军人的模样。
王洪是受伤之后被俘的,如果不是擒他的淮军动作快了一步,这位曾经参加过“平播之役”的世袭职业军人可能就自杀殉国。
一卫指挥可是明朝武官体系中的高官,不比总兵差,也是淮军草创至今活捉的最大官。
陆四生出劝降的念头,不是想借重王洪收编整个高邮卫,而是想借他的名头方便对淮扬及附近地区的劝降,避免不必要的杀戮。
“可愿降我?”
“反贼!”
“可愿助我?”
“反贼!”
“真想死?”
“不死,祖宗蒙羞矣!”
一问一答,干脆利落,于是连同王洪在内的高邮卫大小军官都被押到了高邮州城下。
事实表明同是“体制”内的人对处于“体制”领导地位的人都有莫名恨意,在孙武进驱赶下,无论是指挥使王洪还是下面的千户、百户,总旗们都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同牛羊般乖乖的向前。
不走,落在后面的人就会挨刀鞘的毒打。
几十里的夜路点火而行,那帮军官们起初还一个个保留着最后的尊严,尤其是后面被打的那几个,每次挨打之后总会下意识的将头颅抬得更高,身板也更直。
可是,接而连三后,他们开始本能的小声催促前面的人走快些。当因前面的人速度不快导致他们再次被打之后,这几个被绳子绑在最后面的军官就开始毛燥了。
低声的诅咒之后就是拿脚踹前面的人...
被绑驱赶的队伍内部产生了很好的秩序,以及良好的维持秩序的制度。
..........
“这咸鸭蛋不错!”
高邮城下,陆四剥开程霖给他弄来的一颗咸鸭蛋,较轻咬了一口,那蛋黄油水四溢,真是好吃的不得了。可惜没时间煮粥,不然咸蛋配稀粥,好比事后一根烟。
程霖四下扫视了高邮州城,有些惊讶道:“这高邮城不比淮安府城小啊。”
“高邮可是大城。”
陆四将剩下的半颗咸鸭蛋塞进嘴中嚼了嚼咽下,想起前世学过的一首杂言诗。
“高邮城,城何长?城上种麦,城下种桑。
昔日铁不如,今为耕种场。
但愿千万年,尽四海外为封疆。
桑阴阴,麦茫茫,终古不用城与隍。”
这首蒙元诗人作的杂言诗就是描写高邮城的,诗中说高邮城上能种麦,城下长满桑树,单此两点就足够震骇人的。
不过从侧面也表明蒙元时期的高邮应该是土城,否则不可能城上能种麦。
天色还未大亮,陆四有些看不清现在的高邮是土城还是砖石城,只是没来由的激凛了一下。
他想到了“轮回”二字。
两百多年前,盐城县有一个人带着他的兄弟们来到了高邮,并在这里一战溃退百万元军从而天下知,也为明朝的彻底灭亡敲响丧钟。
此人,就是张士诚。
盐城县的百姓八成都来自江南,他们的祖上都是张士诚的兵,只因他们追随张士诚抗明,从而在明朝建立之后成为了“罪民”,被从苏锡常一带强行迁到了苏北的盐城。
那么,当陆四这个明朝“罪民”的后代再次带着他的同乡出现在高邮城下,似乎就真是一次轮回了。
这一次的轮回,是灭明。
第九十八章 陆爷有令,都砍了
天亮了。
高邮州城上发现了城下的淮军,陆四也终是看清了高邮城——一座砖包夯土的典型古城。
城门建于天启三年的奎楼下,高邮州的官绅士吏呆呆的看着恍若一夜冒出的“贼人”。
“贼人是何时到的?”
心事沉重的何知州低声询问边上最先发现贼人的一个守门火兵。火兵是城内灭火的人员,和农村那些轮流服差役的乡兵一样,都是一年一任,由负责刑法治安的通判管辖。
高邮城面临的情况和宝应那边一模一样,在没有驻军的情况下,州衙能够动员的力量除了衙役、弓捕、巡兵外,就是那些吃公家饭的人员,如火兵、乡兵。人手仍然不够,便只能动员全城青壮。
这也是宋代以后虚内实边政策导致的结果,此举能够防止地方坐大,保证王朝稳定。
弊端就是一旦爆发农民起义,起义军初期即便不能燎原之势向全国蔓延,也会迅速夺取起义爆发地区周边的城池。
因为,防止地方坐大的前提就是无兵。
除了军事重镇外,各地无不如此。当年倭寇几百人就敢在南直隶机动上千里,原因也是因为所经之处无兵,有兵也不敢战。
理论上,明朝卫所制能够化解这种情况,可惜的是卫所制已经名存实亡,使得明明国初既实内又实边的政策继续演变为虚内实边这一传统套路上。
“不是说王指挥已带兵去宝应了么,怎的贼人倒来州城了?是路上走岔了道?”
同知钱大朗虽叫贼人突然来攻州城吓到,倒也不觉多少惊慌,远见贼人阵中并无什么攻城器械,而高邮州城乃是以蒙元土城为基包加,没有攻城器械,那贼人怕是破不了城。因此认定只要高邮卫那边及时赶到,城外土贼瓦解崩溃也就是眼面前的事。
“各门都要备人,早晚要有人值守,要抽精干人员间断巡视城墙,万不能松懈叫贼人偷偷攀了上来。另外,城内闲杂人等绝不许靠近城门,以免有贼人内应。守城人员吃喝州衙要当作大事来办,不但要吃好,赏银也要多发...”
何川镇定下来也是条理清晰,随口几句就指出了守城的关键所在。周围官吏士绅闻言都是点头附和,均觉这位何知州不仅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于大事更是毫不糊涂,有他这个主心骨在,州城必能安然无恙。
众人又看了会,发现贼人那里也没什么动静,也是奇怪,约摸又过了小半柱香时辰后,贼人阵中方才有了动静。
却是有一队人被贼人从阵中牵了出来,远远一看那帮人都是被绳子绑着双手,脖间还套了绳子,环环相扣。
贼人对这些人毫不客气,将人带出来后便抽打着将他们往州城下赶。
..........
“就是这里了!停!”
孙武进也聪明,怕高邮城中藏了什么神射手,在弓箭射程外还有十丈距离就早早停了。
他这一声可是突然,被绑着往前走的高邮卫军官们有的收住了脚,有的没收住脚,结果一个百户摔倒在地,前后人的力量将套在他脖间的绳子一下收紧,差点没把这百户当场勒死。
“何公,那些人是?!”
站在何川左侧第三人的并非州里官员,而是致仕还乡的原刑部郎中袁应杰。
年纪,袁应杰比何川长了许多,却客气的唤一声何公,以示对这位家乡父母官的尊重。
其余人等或叫何公的,或叫老爷,倒无称大人,百姓人等更多则称这位何知州一声“老父母”。
字老人不老。
淮扬这里语系管别家小孩父母为大人,如“你家大人在吗?”
“是王指挥他们!”
袁应杰发现不对的同时,曾往高邮卫去过几次的通判钱文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王洪的身影,再见其他被绑的人,哪个不是高邮卫的军官!
“高邮卫败了?!”
奎楼下一片惊呼声,尽是叫高邮卫大小军官都落在贼人手中吓坏了。
何川也是脸色大变。
同知钱大朗斜眼瞧向边上何知州,心头直打鼓:高邮卫兵败,说明贼人厉害得很,如此州城可就悬了,这城中可是没一个兵啊!
惊呼声过后,奎楼就是一片“嗡嗡”声,官吏士绅交头接耳,均是惶惶不可终日。
城下于此时传来贼人的喊叫声。
“高邮卫左千户宋成!”
伴随着孙武进的点名声,左千户宋成被旗牌兵用脚狠狠踹倒在地,他兀自挣扎,却无计可施,只能跪在那里任由两边站着的人将他脖间的绳子绷紧吊直,难以呼吸。
“高邮右千户所葛胜!”
葛千户第二个跪倒在地,随着一个个人名职务的被喊出,三十多个总旗以上的高邮卫军官全跪倒在地,包括受伤的卫指挥王洪。
军官们想将头低下,免得被城上的人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同时一个个也是羞愧难耐,如那受伤的王指挥几次想咬舌自尽,免得受这侮辱,然而几次咬下去都没能坚持。
看来,人,也不是没有弱点。
王洪有殉国之念,却有怕疼之实,两者矛盾,却也不冲突。
“贼人...贼人要做什么?”
通判钱文喃喃一句,以为贼人是想用高邮卫的人逼城中投降,不想却有一帮手执大刀的贼人走向了那帮军官身后。
三十三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身后刀手的出现让高邮卫军官们知道淮军要做什么了,他们都在哆嗦着,任他再有勇气在被砍头这刻,生理的本能还是会让身体起自然的反应。
他们想挣扎,想反抗,可动不得。
“陆爷有令,都砍了!”
随着孙武进的喝喊声,高邮卫指挥王洪闭上眼睛,“噗嗤”声中,王洪的脖子被一分为二。
三十三人,无不如此,高邮官绅看到三十三具无头尸首。
奎楼下鸦雀无声。
“城上的人听着,我淮军乃淮扬义师,吊民伐罪,若尔等半个时辰开门,则全城人等一律赦免。否则,官吏士绅尽屠之!”
孙武进喊完一挥手,立时一队旗牌兵上前将几十根竹篙插在了那三十三具尸体前面。
竹篙上吊着的是宝应知县钱哲以下官吏士绅首级65颗。
第九十九章 吃饭砸锅者,灭门
贼人到底是如何破的宝应城,又怎么败的高邮卫?
在通判钱文还在考虑这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时,高邮百姓口中的“老父母”何川已做出了决定——开城投降。
这个决定让奎楼下再次哗然一片,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片哗然中却多了很多长长的吐气声。
那吐气声如同心中石头落地,又如多年郁结之事突然得释般。
官吏士绅尽屠之的威胁,实在是太吓人,也太恐怖。
不过,哗然之后又多了许多叹息声,不知是觉得对不起大明朝,还是有什么不甘。
当真是人间百态。
也有那愧疚之余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内心愤怒的,他们愤而铤身痛斥知州何川,扬言开城便等于将全城百姓性命尽交贼人之手。若那贼人食言屠城,他何川就是高邮的千古罪人!
“贼人能破宝应城,便能破咱州城。官兵都打不过,我们能指望得了谁?”
人群中有人嘀咕一句。
之后,愤怒的声音便消失了。
城门外,宝应县的65颗首级明明白白的挂着。
高邮卫王指挥以下三十三具无头尸也血淋淋的半跪在地上。
这一切,都在表明贼人所言绝不会有假。
冥顽不灵的结果只有死。
做出开城决定的何川没有理会周围人的低语,只独自一人默默下楼。
何川不是贪生怕死,他是不想让城中多出无数具僵尸来。
宝应城破和高邮兵败已注定州城没有守住的可能,哪怕高邮城比宝应大了很多。
既如此,又何必叫这城中受那生来涂炭之苦。
“何公?”
致仕刑部郎中袁应杰摇头叹息之时,见何知州面色难看忙轻唤一声,对方却是一点没有反应似乎不曾听到,下台阶时甚至失脚踏空,险些摔倒于地。
见状,袁应杰心中一动,悄悄让同知钱大朗派两人跟着何知州,以防何知州一时想不开。
钱大朗也是一凛,虽与何知州共事不过年许,却知何知州乃刚强之人,今日迫不得已做出开城降贼之举,怕是心中早就生了死节之意,以此上报朝廷,下全名节。
果然,何川回到州衙后先是召来衙中伺候的仆人,一人发他们十两银,叫各自散了回家。
又提笔写了封家信交给从老家前来投奔并一直跟随的老仆何运来,并将历年文稿尽数交予何运来,着他带回老家。
随后何川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欲以三尺白绫结束性命,以报朝廷厚恩。幸得钱大朗所遣之人及时入内,将这位高邮人民无比尊敬的“老父母”给救了下来。
通判钱文等人闻讯都赶来相劝,寻死不得的何川在冷静之后倒罢了殉国念头,强撑精神安排开城之事,叫人看了无不动容。
卯时三刻,守无可守的高邮州城北门缓缓开启。
“开了,开了!”
淮军上下爆发出欢呼声。
陆四“嗯”了一声挥手命全军入城。
高邮城的明智让陆四心中也是为之高兴,因为这不仅是高邮城官吏们的识时务,更是陆四“说话算话”的第一次正面回应——一个很好的回应。
宝应城中的杀戮拯救了高邮州城。
“入城之后,敢有劫掠者杀无赦!”
高邮州城北门下,陆四按刀凝视一队队从城外开进城中的队伍,抬头看天,不知两百多年前同乡张士诚在踏入这座土城时是作何想。
.........
随着淮军的入城,高邮州动员的守城人员全部下城,是民的回家,吃公家饭的则继续留任。
不过这次不再是服从州衙的管理,而是服从淮军的管理。没有什么交接仪式,从入城到全面控制州城,淮军耗时只两个时辰。
如此顺利,当然得益于高邮知州何川的务实与配合。
为了感谢这位何知州的识时务,陆四决定宴请一下城中的官绅,本意是安抚这帮旧官僚体系的成员,让他们老老实实别犯傻,但孙武进却建议陆爷不可柔,而要硬。
“陆爷要是太给面子他们,这帮人初时还会惧咱们,时日一久这惧意怕就淡了。陆爷有好生之德,他们却未必有那...”
孙武进最后用了“觉悟”二字,这个词汇他听陆爷说过好几次了。
陆四觉有理,遂采纳。
晚间,忐忑不安的高邮大小官吏和士绅们接到了淮军通知,叫都到州衙大堂。通知很强硬,有不去者,立时灭门抄家。
结果,一百多号人胆战心惊的挨个进入州衙大堂。
大堂上,老父母端坐的大位自是坐着陆四,只堂中没了威武棒,也没了两班差役,只多了几十张桌子。
因地方不大,桌子摆得有些密。
以何川为首的高邮官吏士绅站在堂外,正惶恐不知贼首是何样时,耳畔传来贼兵的一声大喝:“跪!”
这一声喝,使得慌张的众人下意识的全跪了在地上,诚惶诚恐,独知州何川平静而立,不跪,也不望内看,只双目下垂,视线在脚前丈许处。
沈瞎子不知何川是何许人也,又未有人告诉他,见这官儿如此傲慢竟敢不跪,不禁大怒,大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信不信老子一刀把你劈了!”
富江陈大江轻轻一拽沈瞎子,嘿嘿一声:“沈兄弟,这可是你们老父母。”
“嗯?”
沈瞎子虽是宝应人,但宝应县属高邮州代管,因此高邮知州自是当得他沈瞎子的“老父母”,加之也听闻新来“老父母”爱民如子,是个不错的话,沈瞎子便收了怒气,讪讪看了眼何川,闷声道:“既降了,何来架子的?”
何川看都不看沈瞎子一眼,仍是保持那个站姿,只仔细瞧,明显能看到他嘴角有微微上翘。
跪在地上的同知钱大朗、通判钱文,包括那位致仕的朗中袁应杰等人,都知道何知州是看不起他们给贼人下跪,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关全家老少性命,哪个敢逞强?
真要逞强,先前大伙就力阻开城了!
因先前听说了高邮老父母是个不错的官,且有过自杀殉国的举动,故陆四不恼何川,宽容一笑转而对众人道:“今天是我陆文宗请你们吃饭,天塌下来,肚子要紧,来人啊,上菜!”
外面孙武进手一扬,顿时有旗牌兵带着十来个酒楼的伙计将早已烧好的酒菜往堂内端。
那酒楼也是被迫营业,不做不行。
闻听贼首请他们吃饭,跪着的官吏士绅们人人诧异,有胆大的抬头来看,发现贼首竟是一年轻人,不由都愣住。
钱同知更望那年轻贼首一脸笑容的看着他,和颜悦色并无恶意,不由想到这贼首可能自知不够威望服众,所以召来大伙想安抚一二,以便继续用他们治理高邮城。
此事也是常态,贼人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没人替他们管事,哪来吃喝呢。
“都进来吧,各自寻座。”
陆四轻叩桌面。
堂外众人却是没人动,直到边上“贼人”不耐怒骂起来,方赶紧低头进去找地方坐。
先进去的没一个往里的,都是在靠门处坐,可能是觉此处离“贼首”远安全一些吧。
后进的没办法,只得一个个硬着头皮坐到了陆四前面左右两侧。钱同知却是一反众人心态,主动坐在了陆四左侧。
“吃饭!”
陆四待众人坐定之后,竟是再无它话,直接端起白米饭夹菜开吃。这让众人又是一怔。
“怎么一个个不动筷子的?”陆四抬头扫视一眼。
瞬间,大小官吏士绅们筷子都动了起来,不过说是吃,又哪个吃得下,都是吃上一口做做样子。
而且,尴尬的是,堂外的何知州自始至终不入内,也不跪,就那么站着,并且连双目都不睁,紧闭纹丝不动。
这是一心寻死了。
众人暗叹,也暗自佩服何知州,就是不知这年轻贼首能忍到几时。
陆四还真是能忍,竟不当那位高邮老父母在,只顾自顾自吃饭,待吃饱后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拿起酒楼特意备的毛巾把嘴一擦。
又将毛巾叠成方块轻轻摆在桌上,方开口说了句:“吃了我的饭,谁要敢砸我的锅,陆文宗丑话说在前头,定叫你们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第一百章 陆爷学兵法
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堂上官吏士绅不会有人糊涂到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为之一肃,静得连根针掉地上怕都能听清。
陆四不再理会这帮不知内心究竟在想什么的官吏士绅,只将视线落在那堂外的高邮“老父母”脸上,和声说了句:“老父母站这么久不觉腿酸么?还是进来坐吧。”
何知州如若不闻,仍是不动。
陆四侧首吩咐边上的沈瞎子:“去请你们老父母进来坐。”
“好!”
沈瞎子大步上前,将何川强行往堂内拖。
何川是文官,沈瞎子则是给人扶重的,双方无论是体格还是力气都是不能比,三下五除二就被拖进了堂中。富安陈大江搬来一只椅子,沈瞎子二话不说就将何川强行按了下去。
被强按坐下后,何知州终是出声了,怒视陆四,微哼一声:“本官读圣贤书,食明禄、报明恩,你这贼人休要假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父母真不怕死?”陆四丝毫不怒,反笑问了一句。
“怕死?”
何川嘲讽的看着陆四,“本官于天地间已活四十五个春秋,还能再活多少年?今日之死,无非早辞人世几天,何惧?倒是你这贼子看着甚是年轻,可惜不久之后便要随我后尘,与我黄泉路上结伴了。”
“找死!”
孙武进听不得这话,陆四爷要完蛋了,他孙二爷岂不也要完蛋?怒极之下抽刀在手,只待陆爷一声令下,就给这堂内上百号人来个真人杀。
“干什么?”
陆四瞥了眼拔刀的孙武进,摇了摇头,微步走到何川面前,凝视他片刻,缓缓道:“老父母看来是真不怕死,不过人生一世,固然是草木一秋,然既生而为人,便当不轻弃父母所给生命。”
顿了一顿,又道:“我知老父母当我等是贼人,可老父母知道我等为何成了贼人,要提着脑袋造朝廷反吗?”
何川眉头微动,这件事他的确不知道。
“官逼民反而矣!”
陆四冷笑一声,“老父母与在座诸位可知,天下人苦明久矣?自当今崇祯帝登基以来,年年乱事,又哪桩不是官逼民反?十几年中,不知多少生灵涂炭,又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北方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贼来过刀,兵来也过刀。照陆某说,这大明早该亡了!若不亡,何以淮扬承平之地也闹出官逼民反来,叫我等这些世代种地的农夫成了诸位眼中的反贼?”
众人默然,实是陆四所言皆事实。
何川亦是沉默。
“我听闻老父母上任以来,便多为民谋福,与那昏官贪官不同,故心生敬意,这才由得老父母率性而为。只是,老父母正当盛年,何以就要为那该亡的朝廷殉节呢?不若留下这有用之躯继续为高邮百姓谋福,徒然赴死,轻如鸿毛,不值,不值。”
陆四这番话说的是诚恳无比。
何川也有些动容,然而却说道:“若是官逼民反,本官可为你们向朝廷陈明真相,当今天子乃圣德之君,定会赦免你们的谋反之罪。至于要我降,想都不用想。”
陆四暗叹一声,这真是有点话不投机了,目光在孙武进脸上扫过。后者立时持刀向前,骂道:“姓何的,我家陆爷敬你是个好官,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容你,劝你,你却给脸不要脸,看来是要爷们剥了你的皮!”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旋即都是心头发苦,都担心何知州的刚硬把贼人惹怒,进而牵连他们。
“剥皮?也好,反正本官正想赴死,这一身皮囊剥了也好。”叫孙武进没想到的是,那何知州对他的剥皮恐吓毫无惧色。
“何公,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固执了,听老夫一句,顺了吧。”坐在中间的致仕郎中袁应杰轻声劝了一句。
陆四喉咙微动,既恨这何川顽固,又惜他忠贞,终是耐下心子再劝道:“老父母这又不是何必?老父母忠于那朝廷,可你那朝廷眼看就要亡了。”
说完,环顾四周,“今北方有闯王定鼎西安,年后大顺军必将东征北京,明朝灭亡已成定局,诸位恐怕心中都有数。再说那崇祯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高高在上,不恤下情,看似英明,实则昏聩,如此天子,又岂值诸位效忠!如此明朝,又岂值我等百姓维护!”
众人闻言,或惊,或黯然,便是何川都不知从何驳起,因为,是事实。
陆四视线再次回到何川脸上时,对方已经闭眼,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样子,只神情却不似先前那般铮铮铁骨,而是说不出的沧桑和无奈。
死志,依旧坚挺。
这让陆四想再劝降的话止住,旋而怒哼一声:“容老父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老父母还不愿为高邮百姓谋福,陆某便食言屠城!”
言罢,挥袖便走,只留下一众惊愕众人。
.............
陆四没去别的地方,而是来到了何川的书房。
在高邮老父母的书房里,他习惯性的先去翻找塘报之类的讯息,看了几期与印象中的历史没什么大区别。不过最后一期的塘报是上个月25号发出的。
从这一点推测,很有可能是河南的顺军进入山东中断了运河,使得北京和南方的联络已经被完全切断。先前在淮安路振飞公房中发现的那封潞王信件也侧面验证了此事。
再翻其它,并无有价值的东西。
陆四眼中有价值的东西仅指讯息,对于其它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已吩咐孙武进,每到一地,必要先派人搜集各式塘报小抄,以助他分析形式,获取情报。
因给何川一个时辰,陆四便不着急出去,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看。
“陆爷看的什么书?”
孙武进不识字,只认得书封上有个三字。
“《三国演义》。”
“这书好,平日卑职听的故事都是这书上的...卑职会好些这书上的故事呢,要不要卑职给陆爷讲几段?”孙武进有些卖弄。
陆四白了对方一眼:“我岂不知三国故事,要你来说?便是不知,难道我不会自己看么?多嘴,出去,不要影响我学习兵法。”
“啊?”
在孙武进一脸困惑中,陆四食指轻点唾沫翻过新页,又捏起刚刚孙武进倒在桌上的几颗黄豆放进嘴里轻嚼起来。
看的很是认真。
第一百零一章 那你有女儿吗?
小说跟兵法有什么关系?
门外的孙武进觉得陆爷有点发痴,真要学兵法,弄本孙子过来多好,那三国故事书能学啥兵法?
屋内的陆四看得是津津有味,虽然这个时代书籍的排版让他实在不适,至于繁体字这个影响不大。
古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今人也有一部《三国》夺天下的。
不能小看《三国演义》,这可是满清军事集团的“教材”。
奴尔哈赤爱读,洪太爱读,就是不知道多尔衮爱不爱读。
反正,陆四现在是爱读的。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慢不慢。
读到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时,陆四将书页折了起来,想了想又提笔在页末空白处批了个:“汉乱自此而始,王司徒坏人。”
刚强的不屈知州何川终是低下了他那圣贤子弟和朝廷命官的高傲头颅,于其说是被州衙大堂那一百多官吏士绅集体劝动,不如说是陆四给他的一个台阶。
于刚强之人,于一心寻死之人,正常套路走不通的时候,换个思路问题就会很好的解决。
何川能为城中官绅性命考虑开城投降,便同样能为此投身“贼营”。
陆四挺看重这位高邮老父母,因为这个官着实不错。
打天下和坐天下是两码事,九成九文盲的淮军没有人材可以治理州县,陆四本人又不可能亲自管理高邮,他必须暂时用一用城中的原明朝体系,包括这个在高邮百姓中口碑很好的老父母。
这并不是妥协,也不是同士绅合流,而是治而用之。
杀一个不肯降的知州是小事,陆四眼皮都不会抬,杀一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官,他就必须慎重。
淮军是淮扬义师,吊民伐罪,这个大旗是不能变色的。
..............
当陆四再次出现在州衙大堂时,何川脸上仍写着不屈,但周围人的表情告诉陆四,这位老父母“妥协”了。
“老父母从前做什么,今后便继续做什么,州中事务我不干涉,于城中除留我淮军一支兵马外,其它也都不动,只从前交给朝廷的钱粮赋税往后交我淮军便是。”
陆四没有兴趣在高邮搞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他需要的是稳定,是全盘接收。
“老父母当无今日之事也可。”陆四淡淡说了句。
何川没吭声。
不吱声就是默认,陆四这会也不想刺激到这位老父母。他相信,几个月后,这位老父母一定会改变他现在的立场。
因为,朝廷真没了。
堂中众人此时的心情无疑是轻松的,贼人守信不杀他们,甚至看起来连他们的家财都不会掠夺,何公仍做知州,如此,还真就好像没贼人造反这回事。
感觉,怪怪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怪了,贼人真是贼人,造反也真是造反。
“哪位是通判?”
知州、同知、通判这三位高邮主官都是青袍银带,补子上绣的也都是飞禽,陆四一时还真分不出谁是谁。
“下官在!”
通判赵文有些惊慌的起身,不知年轻的贼首叫他为何事。站起来后想想不对,忙将身子微躬,尽力保持一种谦卑的姿势。
陆四朝这位赵通判微微点头,尔后和声问他:“在场这些个老爷们,赵通判想必都熟悉。”
“熟悉,熟悉。”
作为负责一州刑法治安的赵文肯定对州城中的官绅了如指掌,平日也没少与这些人交道。
陆四“噢”了一声,手一挥:“去取些纸张和文墨来。”
当下便有旗牌兵将纸张文墨拿到,堂中众人看得糊涂,不知这年轻贼首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川兀自坐着,一动不动。
“请吧,”
陆四抬手一指赵文,“有劳赵通判将在座这些个老爷姓名,府址都给我写下来,另外做什么的也要注一下,家里妻妾几人,子女几人,都要写。”
言毕,目中凶光一闪,“错一个,漏一个,你就自己悬梁,免得刀剑加身。”
“啊?...是,是,不敢,不敢...”
过于紧张的赵文手一抖,一滴墨汗掉在白纸上,吓得他险些跪下求饶。
其余众官吏士绅个个面有异样,虽没人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心中却肯定在盘算贼首要赵通判写他们底细是何故。
何川虽好像世事与我无关的样子,但眉头亦微皱了下。
赵文这边已经落笔,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将知州何川的名字写在了最上面,再写同知钱大朗,尔后是自己。按陆四的交待,事无巨细,一一记上,唯恐自己错漏送了性命。
写了几人之后便不那么紧张,又写其他人,但堂内一百多人他虽见过,但哪里个个清楚。
因此中途屡次停笔,先看陆四,再小心翼翼的到所写人那边低声询问。被问到的也不敢不答。
如此过了怕有两柱香时间,方才将一百多号州城中的“人物”底细全给写在了纸上。
“好汉...将军请过目!”
赵文也不知喊这位年轻贼首叫什么,反正叫一声将军肯定没过。
陆四接过,共8页146人,每人后面所记都很清楚,不由满意点头,将这8页纸叠起交给一边的孙武进。
尔后起身环顾一众不安的官吏士绅,道:“诸位,陆某虽不担心你们敢砸陆某的锅,在这州城中给陆某使坏,但陆某也信不过你们!...
也不瞒诸位,明日陆某就要率军攻打扬州,所以为了诸位能在这州城中安份,也为了陆某安心,就请各家出一个儿子随陆某一同去扬州吧。”
闻言,众官吏士绅人人色变,安静的堂中也一下传出数声惊呼。
“倒是好手段。”
一直不动的何川侧脸看着陆四,闷哼一声:这贼子好算计,以各家后代为质,便不怕这些人在他走后串连,甚至还要事事维护他贼子利益,算盘打的不可谓不精。
陆四就是这个想法,若有人不从,他立时杀人。
只这时有人失声道:“我没儿子啊?”
陆四看向那发声之人,是个胖乎乎的家伙,看着装像是商人,年纪四五十的样子,只以为对方儿子死了,便道:“没有儿子,有孙子也行。”
胖子微愣,摇了摇头:“这...我也没孙子啊。”
陆四定定的望着这胖子,嘴角微翘:“那你有女儿吗?”
第一百零二章 围城打援
胖子富商骆永年回到家确认送他回来的“贼兵”没进来,只在外面等侯后,方才腿肚子一哆嗦瘫坐在地,想嚎啕大哭又怕外面的贼兵听见,便只能在那抽泣哽咽。
其妻吴氏见了自是关切,待从丈夫口中得知他竟要将宝贝女儿送给贼人,吴氏是又急又气,只觉天要塌了,急火攻心之下便要往院中水井投。
骆永年哪能让妻子寻短见,急忙上前抱住,夫妻二人如两没骨人般双双坐在地上。
“真要把娇儿送去?不送行不行,我们给钱,他们要多少我们给多少,便是把这份家业都给他们也成,只要能保下娇儿...”吴氏哭得跟泪人似的。
“没法子了,贼首只要娇儿,限我一个时辰内把人送去,若不然便将你我连同娇儿一起杀了!”
骆永年也是无奈,他在州衙时曾跟贼首提出愿意交纳银两赎人,可贼首根本不理会只说要人,并派人押他回来带人,这叫他能有什么办法。
唯今,也只能将女儿送过去了。
送了未必死,不送就一定死。
类似骆永年夫妇这般哭哭啼啼送女送儿甚至送孙的,高邮城中到处都在上演。
各家送到州衙的不是长子就是长孙,概因陆四明确要求必须是长子长孙,敢有庶出冒充长子送来的,一经发现立即抄家灭门。
为何是长子长孙,而不是所有儿孙都可,便是这个时代的礼法原因。
长子长孙,才是大门大户的根!
如此**威胁之下,各家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将长子长孙往州衙送。
有些胆子小的长子长孙听说要将他们送给贼人为质,当场就吓晕过去。仆人们没法子只能将人直接抬去。
州衙内,陆四让那高邮老父母何川去出榜安民,叫那同知钱大朗配合风字营接收州衙所属各库,以及归并州衙所属的“武装力量”,如衙役,乡兵和火兵。
在和程霖商量之后,陆四决定由风字营的队官、也是他表叔的陈大佐带本队留在高邮城。
一方面监视高邮这帮官吏士绅,另一方面等侯正在运河破冰赶来的漕队。一队人有点少,陆四想了想又叫人将富安陈大江唤来,命他带手下那几十条汉子同陈大佐一起坐镇高邮。
并对二陈交待不要干涉高邮州衙行事,只要他们不反,城中原先何样就何样。安排好这些事后,孙武进一脸异样的过来说那个富商骆永年把女儿送来了。
“噢,”
陆四生了兴趣,大手一挥:“去瞧瞧。”
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囡囡,这可把陆四搞得很生郁闷,原以为那骆永年都四五十的人了,女儿起码也得十七八岁,若是生得漂亮些,哪怕不难看,陆四都不介意来一次军民鱼水情,从而能跟校长一样和淮扬资本集团搭上钩,于内战之中大肆挥舞银票。
可这个小囡囡...
郁闷的陆四原是要将人送回去,转念一想还是让孙武进将人留下,命从州衙差役家属中找个妇人看养。
“陆爷,一个小女孩,我看还是算了吧。”可能小姑娘太好玩,孙武进这回倒想当个好人了。
“留着她,她爹有用。”
陆四抬手让孙武进照办,又叫他将通判赵文找来。
陆四想从赵文这里了解扬州那边的情况,如知府何人,有无驻军,带兵者何人。
赵文回说扬州知府名谭文道,是山东济宁人,崇祯四年二甲进士出身。
“这个谭文道为官如何?”陆四问道。
赵文犹豫了下说尚可。
“接着说,”陆四弯腰解腿肚子的绑腿。
“驻军倒是没有,不过年初史部院从漕督转任南京兵部尚书时,曾将其麾下援剿都司史德威留在扬州,那史德威听说少时就会骑马射箭,跟着史部院与贼人...与农民军打了两年仗,颇是勇猛。”
赵文及时纠正了口误,问他话的就是贼人,哪有当着和尚面骂秃驴的。
“史德威啊,”
陆四点了点头,将解开的绷带放在桌上。史德威这个人他真不陌生,史可法临死前收的义子嘛。不过义父死后,这位义子降了清,好在没有替清廷卖命,而是隐居了。
“史德威手下大概有多少兵?”
陆四问这话的时候,程霖和孙武进,还有那个大红袄左潘安走了进来。
“这个,”
赵文不敢瞧进来的“贼人”,摇了摇头直言他并不清楚,但估摸不会多,两三千人可能。
“两三千?”
程霖心中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对陆四道:“若扬州有两三千官兵驻守,咱们是不是等谢兄弟他们大队赶到再动手?”
现在高邮只有陆四直属的旗牌队500兵,程霖的风字营1200余人,另外就是宝应沈瞎子他们700多人,自愿参加淮军的一百多高邮卫的士卒,加起来也只有两千多。
如果扬州城史德威手下真有两三千兵,那这点兵力根本不占优势,冒然攻打肯定是拿不下扬州城的,甚至弄不好还会被扬州守军击败。
程霖意等谢金生的新一营和那几千自愿南下的河工赶来,如此人多声势壮,虽不敢说一定能打下扬州,但起码能将城内的官兵吓得不敢出来。
只要官兵不敢出城,淮军破城的机会就有。实在破不了就另想别的出路,总好过就带着这点人手去打的好。
陆四却摆了摆手,道:“不等后面,明天照旧出发。”
“大兄弟,就咱们这点人,怕是?”大红袄左潘安虽然看起来有点异类,也有点傻乎乎,可还是会算账的。
孙武进则不以为然道:“怕什么,那高邮卫不也有两三千兵么,不照样被我们打败了。史德威这人我也听说过,没什么了不起,跟着史可法就没打过胜仗,这种人有什么好怕的?”
听他这么一说,程霖和左潘安等人也觉有理,胆气复壮了许多。
陆四摸了摸下巴已经长了很长的胡子,道:“史德威如果真有两三千人,他一定不会缩在城中等着我们攻城,咱们就给他来个围城打援好了。”
“围城打援?”
孙武进愣住,“陆爷,你都说史德威不会缩在扬州,咱们怎么个围法?”
“不是围扬州,是围这里,”
陆四指了指脚下,“围高邮!”
第一百零三章 扬州三将
围城打援。
围高邮的城,打扬州的援。
在淮军弱小的时候,陆四相信只有积极调动敌人,并在运动中加以歼灭,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要能在野外全歼史德威部,扬州城便是淮军的囊中之物。
没有守军的城池,越大越容易破。
根据高邮城早在十三日就派人往扬州报讯,高邮距扬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路程,那么由此可以判断扬州收到消息当在十五日。
另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淮安城破之前,漕运总督路振飞便派人往扬州求援,所求对象就是史德威。
两下结合,陆四断定史德威这会要么正在整兵准备出城北上,要么就已经离开扬州,正在赶来高邮的路上。
因此,围城打援战术实际已经形成,或者说是以逸待劳,就是现在还无法确切得知史德威部到底出发没有。
“敌明我暗,这一仗不是神仙仗,干得!”
陆四力主一战。
形势对淮军无疑是有利的,因为史德威不知道高邮城和高邮卫已叫淮军解决。如果其部真的只有两三千人,那么淮军在高邮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史德威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给予对方奇袭重创。
凌家庄高邮卫表现的不堪让陆四的信心也是不断上涨,哪怕这一战淮军的表现同样糟糕透顶。
叫孙武进说的胆气复壮的程霖和左潘安也是摩拳擦掌,真如陆兄弟所言打赢这一仗,那扬州城可就是唾手可得了!
沈瞎子提出一个疑虑,那就是万一史德威并没有北上救援的念头,而是缩在城中不出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陆四迟疑了下,他判断史德威敢出城的原因在于史德威并不将淮军当作劲敌,只视为临时造反的乌合之众,加之有漕院总督路振飞的求援。
但要是这个史德威慎重起来,并不轻敌,甚至不理会漕运总督求援,那事情还真是棘手。
“这个...”
高邮通判赵文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竟然相助起“贼人”来,他轻咳一声,道:“陆将军若想叫史德威出来,办法其实很简单。”
陆四一听,立时重视,忙道:“赵通判有何高见?请坐下说!”说完亲自给赵文搬了椅子来。
“不敢,不敢,”
赵文再三推辞终是坐了下去,许是都“助贼”了,也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心里竟一下轻松。
沉吟片刻,赵文道:“陆将军有所不知,那扬州城外尽皆盐商大户私宅园林,富人极多,官宦人家也是极多,若贵军出现在城外,只需稍做劫掠,扬州城内必民意沸腾,史德威不出也得出。他若不出城,这城内的唾沫星子怕就能淹死他了。”
“嗯,”
陆四点了点头:“当年袁崇焕就是这么死的。”
听了这话,赵文有些诧异的看了陆四一眼,在这通判看来,眼面前的贼首毕竟太过年轻,如何知道十几年前京师旧事的。
当年袁之死便与城外勋戚富人包括那大珰太监私产田庄被建奴劫掠有关。那帮人拿建奴没办法,便将怒火对准了袁崇焕,又都是天子身边之人,袁之结局可想而知。况且袁崇焕本人诸多行事也太令人诟病,崇祯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潘安、沈瞎子他们听得是一头雾水:哪个袁崇焕?
孙武进却是知道,那个袁崇焕十几年前在关外很有名。
“那就,”
陆四看向程霖他们:“干了?”
“干吧!”
程霖微微点头,“早干早进城。”
待赵文退下后,程霖忽的冷笑一声:“这帮当官的鬼心眼,自己落了水就想方设法拉别人下水。”
“什么意思?”左潘安一脸不解,姓赵的官人挺不错啊。
程霖“嘿嘿”一声:“损人不利己。”
“不,是损人利己。”
陆四笑了笑,如果说何川是“实务”好官,这个赵文则是“识务”好官。
于这年头,赵文这类人才活得久,才能将官做得更大。
因为,他没有任何负担。
贼来降贼,清来降清。
不过,人品这个问题从来不是陆四首先考虑的重点,他不管赵文是出于何目的要卖扬州城,只要这个人眼下能够帮助到他和淮军,那他陆四就绝对高看于其。
........
动员命令很快传达到了什长一级,各家头领除了留在高邮的富安陈大江外,也都被通知到位。
一夺宝应城,二败高邮卫,三破高邮州的接连胜利使得各家头领和他们手下的好汉们都是士气饱满,对南下攻打扬州无比雀跃。
城内官吏士绅送来的长子长孙都被孙武进安排人送到城外的运河边,陆四并没有将这帮公子少爷们带往扬州,而是交给正在破冰赶来的漕队。
天冷,运河边空荡荡,一帮公子少爷们冻得不轻,可没人敢叫苦,因为监视他们的淮军手中大刀可是很锋利。
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一个妇人怀中,茫然好奇的望着周围的大人,浑然不知她此时已不是什么骆家千金,而是“贼兵”用来胁迫她父亲的人质。
州城内,骆永年带着仆人和伙计赶着十几辆大车来到城门,看到按刀站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的年轻贼首,骆永年忐忑上前,赔着笑脸道:“按将军吩咐,草民已将城中大小炮店都买空了。”
陆四走到骆永年身后的马车挨个看了下,上面堆满了鞭炮和花炮,都是城中炮仗店备来过年卖的。
“不错,骆东主辛苦,不过还要请骆东主再辛苦一下。”
陆四说着将一纸清单递给骆永年,上面列满了各式淮军急需的物资,甚至还有普通商人根本没办法弄到的刀矛盔甲、弓弩箭枝等,甚至最后一行还写有虎蹲炮若干。
“这个...”
骆永年心头发苦,这张清单上有的东西他能搞到,有的东西却不是他能弄到的。但见年轻贼首似笑非笑的表情,再想宝贝女儿在人家手里捏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回头寻思是不是要亲自去一趟南京城。有些东西,除了南京有,别的地方哪有。
陆四让孙武进派些人替换下骆家的伙计赶车,孙武进见车上都是鞭炮,不由好奇:“陆爷要这些做什么?”
陆四随口道:“火烧史德威。”
“嗯?”
孙武进若有所思,旋即想到一事,忙将一叠草纸递给陆四。
陆四见了草纸真是大喜,赶紧收在怀中,先前在淮安那会他老说弄些草纸用,结果每回都忘记。
刚才去茅房时又想到这事,赶紧吩咐孙武进去办。
其实元明之后,纸的造价已经极其低廉,中等以上人家普遍使用草纸擦屁股,这高邮北门后的商业市场有座公厕,承包这座公厕的人就给方便的人提供草纸,一次收费一文。再加上公厕的粪肥,很是有捞头。
当然,民间使用的草纸不比宫中,宫中宝钞司在英宗年间停造宝钞,专造草纸,年造草纸72万张,专供宫女太监使用。那纸柔滑度比最好的杭州草纸都好用。
陆四手中的草纸是小作坊生产,看起来质量肯定是不太好的,有点像烧给死人的纸钱那种纸。
表叔陈大佐和富安陈大江到城门为主力送行,并给南下弟兄们准备了酒水。
陆四不喜欢喝酒,可架不住天实在太冷,所以也喝了半碗。
在肚中暖意升腾时,陆四当先走出高邮城,有马车,但他不坐,他已经习惯用两条腿走路。
“弟兄们,打扬州了!”
宝应沈瞎子发一声喊,将大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出了城。
大红袄左潘安这次难道的没有再异装另类,却不知哪打弄来的一身飞禽官服套在身上,这让被迫来到城门的高邮知州何川气的拂袖就走。
百来里的南方,一支明军也正在往北方紧急行军。
队伍的最前头打的是“史”字标旗,但队伍的中间和后面却分别打了一面“李”字和“胡”标旗。
“史”为援剿都司史德威,“李”为甘肃总兵李栖凤,“胡”为四川副将胡尚友。
第一百零四章 难兄难弟 就地取粮
高邮通判赵文给陆四提供的是一个“假消息”,扬州城内的驻军并非只有援剿都司史德威一部,还有从天长过来的甘肃总兵李棲凤所领的4000兵,以及从凤阳过来的四川副将胡尚友的2600兵。
如此连同史德威部的两千余兵,实际上扬州的驻军达到了九千余,近万人。
赵文并非有意提供“假消息”,在此之前扬州城的确只有史德威一部,李棲凤和胡尚友这对“难兄难弟”是九天前刚刚被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撵”到扬州来的。
原因是李棲凤和胡尚友所部军纪很差,他们先是依附左良玉,后来发现在左良玉那里连饭都吃不上,二人就商议决定脱离左良玉到凤阳。
起初,凤阳总督马士英对二将的到来是欢迎的,毕竟他这凤阳总督麾下也没多少兵马。
但随着黄得功南下攻打张献忠,在英山和太湖两县取得大胜,俘虏张献忠部一万多人,并归凤阳总督节制后,马士英渐渐就对军纪差,打仗又不肯出力的李棲凤和胡尚友瞧不上眼了。
终于,在李棲凤部公然在定远县掳掠,并杀害知县后,马士英一怒之下密令黄得功率骑兵镇压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
黄在接到总督密令后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向监凤阳诸军太监卢九德请示。
如此做法,便是黄得功出身御马监所辖勇士营,而卢九德于崇祯五年时曾任御马监提督太监,黄得功是其麾下把牌中军,二人关系十分密切的缘故。
卢九德虽是内臣,亦是正直之人,早就听闻甘肃兵和四川兵不堪事迹,遂让黄得功奉令,并叫麾下另一大将朱纪带兵配合。
听到风声知道不妙的李棲凤赶紧找到胡尚友,二将自知凭他们兵马绝打不过黄闯子的骑兵,为求自保便决定双双前往凤阳向总督马士英“负荆请罪”。
“若二位将军想落个刘超下场,那就当咱家什么也没说。”站出来反对的是李棲凤的监军高歧凤。
刘超是明军的悍将,天启年间以征讨安邦彦有功升为四川总兵,后坐罪免职。李自成围开封时,刘超请募乡勇协击,遂被起用为保定总兵官。可随后刘超以私怨杀御史魏景琦等三家,据城造反,又杀巡抚王汉。
崇祯只得下令马士英偕监军卢九德、河南总兵官陈永福进讨。刘超在贵州时和马士英是旧识,两人关系甚好便向马士英乞降。马士英假意答应,结果刘超一出来便被他砍了,丝毫不念旧情。
“刘超与马士英自幼相识,可谓发小,马士英杀之毫不手软,二位将军难道以为自己能比过刘超?恕咱家说句难听的,二位要决定去凤阳请罪,不如这会直接抹脖子的好。”高歧凤虽是内臣监军,胆色却不比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武人差。
“那怎么办?”
李棲凤一想也对,马士英那家伙连一块长大的刘超都杀得,怎会饶过他们。
“高公公可有法子救我二人和麾下这数千儿郎?”胡尚友虚心向高歧凤求教。
“去扬州!”
高歧凤给李、胡二人点出一条出路。马士英是凤阳总督管不到扬州,扬州那里并无多少兵马驻守,其地又是巨富,养活李、胡二部几千官兵根本不是问题。
“是个好去处!”
胡尚友和李棲凤都为之动心,又担心扬州不纳他二人。
高歧凤却说不必担心,有一人可以帮他们在扬州立足。
二将忙问是何人。
高歧凤道:“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公?”
胡尚友愣了下,旋即眉头微皱。
崇祯八年,总理侍郎卢象升大举攻打农民军时,史可法迁为右参议负责镇守池州、太平两地,后改封副使监江北军队。其时他胡副将还是游击,在史可法指挥下追击过潜山天堂寨的农民军,二人打过一阵交道,但是互相观感怕都是极差。
“当年我得罪过史可法,他现为南京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怕是不会答应让我去扬州。”胡尚友担心道。
李棲凤心里也没谱,他甘肃兵军纪真是不太好,想来那位史尚书也耳闻过。
不想高歧凤却轻笑一声,肯定道:“别人或许不能,但若咱家开口,他史可法一定不会拒绝。”
高歧凤如此笃定原因就在于当年史可法的恩师左光斗被下诏狱后,他偷偷让史可法入诏狱见了左光斗最后一面。
后来魏忠贤编《三朝要典》时,定“移宫案”以杨涟、左光斗为罪首,准备开棺戮尸,又是他高歧凤向魏忠贤劝解这才幸免。
史可法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他那死去的老师左光斗,故而高歧凤于左光斗生前生后都有大恩,史可法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也必须给他高公公情面,否则,于他史可法名声便是大坏。
事实也的确如此,收到高歧凤的信后,史可法并没有迟疑,当下就给扬州的史德威和知府谭文道写信让他们接纳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又命李棲凤部驻防瓜州,叫胡尚友部驻防仪征。
早已带兵往扬州和凤阳接壤天长县逃的李、胡二将收到喜讯后,自是带着万分激动和感恩之心进了扬州境。
追击不果的黄得功在听说是南京兵部下的公文调李、胡入扬州驻防后,也只得无奈收兵。半道接到淮安十万火急求援,顾不得耽搁,立时率所部数千骑兵星夜赶往淮安平乱。
扬州知府谭文道奉史可法之命来到李、胡二人军中,与他们商议驻防地及钱粮供应情况时,史德威派人快马过来报讯说是淮安河工造反,高邮、宝应二县州叫贼人所困。
李棲凤和胡尚友没兴趣去淮安平乱,他们只关心扬州能给他们多少钱粮。
又是高歧凤劝说,说什么他们刚来扬州需得表现给淮扬官场和南都那边看,再说不过是河工农夫造反,又不是中原闯贼南下有何好虑。不若主动与扬州府说他二将愿意前往协助淮扬官军平乱。
“夫为长久计,若于平乱之中立下一二功劳,何愁此后扬州克扣于我等?”高歧凤意味深长道。
李、胡二将一听有理,当下不劳谭知府请求,主动提出带本部兵平乱。
谭知府这边自是大喜,于是三家合计近万兵马浩浩荡荡向北开进,前后队伍延绵足有二十里。
这一切,正在往扬州方向进军的淮军一无所知。
陆四甚至已经密令宝应沈瞎子和左潘安等人,万一史德威没有出城,淮军入扬州近郊后,他们可带本队人就地取粮。
内中深意,自是不必陆四点明。
第一百零五章 你们都不行
腊月的淮扬大地除了地里的麦子是绿的,其它一眼看去只有枯黄,没有任何生机。
凛咧的西北寒风将早已没有一片树叶的杨树吹得不断晃动,可任那西北寒风如何吹拂,树上的喜鹊窝始终掉不下来。
黄庄,是一个居民多姓黄的村庄。
从一对夫妇到如今的上千族人,大概用了六百余年时间。
陆四看着面前明显有些害怕的老黄,没有跟对方说什么淮军是淮扬义师,不会伤害百姓的废话,只是简单的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黄庄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为淮军提供热腾腾的饭菜。
第二,在淮军到达这里前,当地人有没有从扬州回来的。
既是族长也是里长的老黄如实回答,他现在去动员族人的话一个时辰应该可以为好汉们供上热食。最近,庄子里没有人去扬州,也没有人从扬州回来。
“孙二郎,给他银子。”
陆四没有再问其它,只叫孙武进从马车上取了十几枚高邮州库拿来的银锭交给老黄。每枚银锭重三两。
“不白叫你族人为我们做饭,这些银子权当买你们的米钱,多了也好,少了也好,就这些。另外,你把这车上的肉给我们剁成块白煮,吃不完的也归你们。”
陆四拍了拍一辆装满猪肉的马车,身为淮军领袖,除了带领下面的人去拼命,陆四也要保证大伙有力气跟他拼命。没什么东西比碗里有肉更叫人实在,也更长力气的了。搁北方赤地千里的中原,一碗肉不知道要搭上多少条人命呢。
这些肉不是陆四花钱买的,而是高邮同知钱大朗为淮军好汉们奉上的。
捧着“贼人”硬塞过来的银锭,老黄和身边的几个族人都有些发愣,直到“贼人”不耐烦的喝了一句,他们才反应过来,眼神从原先的畏惧慢慢变成了好奇,甚至是稀罕。
淮军并没有进入黄庄,虽然上下很想进入黄庄,外面实在是太冷。
陆四不许。
有人不满,有人质疑,可以离开淮军这支队伍。
留下,跟着干,就得服从。
陆四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某种领袖的“强势”,淮军的服从体系却在一点一滴的建立。
这是个微妙的变化,潜移默化的变化。
只因,上冈陆文宗始终在做表率。
风字营派了一哨人前出三里警戒,这是孙武进想到的,并提醒陆爷最好再派些精干人员往南边摸索。
“从前跟顺军打仗,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会事先撒出探马,我们一般撒几十里远,不过听说顺军老营撒出来的探马警戒最远能有百里,关外的鞑子也这样干。”
因知道陆爷给李闯写过信,孙武进不敢再叫李闯那边的人马叫流贼了,谁知道李闯收到陆爷的信后,淮军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大顺军,陆爷做起大顺的官来。
陆四点了点头,前世看过一些关于李自成行军打仗的资料,在很长时间内,李自成的老营都是处于移动状态,并且绝不在同一个地方过第二夜。
负责保护老营妇孺家眷的顺军更是将警戒线撒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以确保有任何风吹草动老营都能第一时间转移。
因为,李自成吃过两次老营被明军一锅端的亏,导致闯军士气遭到极大打击,这两次也是李自成造反生涯的低潮,第二次直接逼得他带着仅存的十几人逃入商洛山。
陆四前世历史中,李自成之所以在湖北九宫山被地方民团杀死,原因就是之前的九江一战他的本部老营被清军发现,结果李自成的两个叔叔赵侯、襄南侯以及自成妻妾尽数被捉,汝侯刘宗敏并一妻二媳,李自成养子义侯姜耐妻,包括宋献策这个军师等顺军高层人物连同家眷尽被清军俘虏。
这个严重后果导致跟随李自成的顺军士气彻底瓦解,如鸟兽骇散,不能一战,在清军穷追不舍下,李自成不得不窜入九宫山。
如此教训也说明根据地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只有家眷安全,将领士卒才能在外面勇敢拼命。
但在造反初期,将部下的妻儿老小全部“控制”在手中,也是造反领袖所必须要做的事。
此举,也是为了凝聚力。
两者看起来矛盾,却又是并行存在。
李自成亏就亏在他一直被明军重点打击,根本没有时间建立根据之地,直到崇祯十五年才在荆襄之地正式经营。
关外的清军已经营了几十年。
两世为人的陆四自然知道根据地的重要性,“流寇主义”的弊端他也是十分清楚。
然而,他同样也没有时间一步步去打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每过一天,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便越发的紧;
这根绳子,也是套在每一个汉人脖子上。
........
淮军老营已经建立,夏大军、蒋魁、宋五他们这会应该回到了盐城老家,估计已在劝说淮军家眷加入老营。
陆四让夏大军攻下盐城县后暂不要和他会师,原因是他也不知道淮军在攻占扬州后将面临什么形势。
淮安那边,南都那边,凤阳那边,徐州那边,顺军那边,甚至是北京那边....
各方各面错综复杂的关系或直接,或间接决定淮军是成为流寇式的造反军队,还是成为一支有根据之地的造反军队。
走一步,算一步,看一步。
打扬州,是走一步。
请顺军南下,是算一步。
南都史可法,是看一步。
三步之后,淮军的未来才将清晰于世人眼前。
“你挑十个人,分为两队,让他们吃过饭就提前南下。”
陆四采纳孙武进的主意,组建一支精干类似侦察兵的小队。
孙武进当下去安排,淮军没有骑兵,南路军仅有十几匹马,会骑马的两只手都不到。且分别在宝应、高邮各留三个负责联络,所以哪怕陆四有心仿顺军,仿清军将探马警戒撒个几十里出去,他也没有骑兵可以执行这个任务。
最多也就是撒个十几二十里地,再远就没有意义。
警戒的最大目的是能及时将敌情传回来,没有战马单靠人的两条腿,二十里地已经是极限了。
黄庄人已经在族长的动员下为庄子外的“好汉”们做饭了,随着炊烟的袅袅升起,加上淮军不入庄扰民,原本安静的跟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庄子一下恢复了生机。
陆四这边冷得很,抬腿小跑了一圈仍是冷,便想叫人到湖边割些芦苇过来升火烤暖,远远看到沈瞎子和左潘安一帮人聚在东头麦地沿着沟边一字排开,有说有笑不知道做什么,不由好奇走过去瞧瞧。
到地后简直无语,一帮大老爷们竟然握着家伙什比赛放水,从沟对面的水迹来看,左潘安这个家伙似乎第一名。
沈瞎子老脸通红,因为他的布鞋被打湿了。
“迎风尿三丈,听过没!跟我比,你们啊嫩着咧!”
大胜的左潘安好不得意,穿着那件跟赵通判“借”来的官服摇头晃脑,最后还给众人来了一句:“你们鸟不行!”
这话可得罪人,众人当场就不干了,几个人跳将起来就要将左潘安抬了扔进沟。
“不行就不行,怎么还带耍赖的!”
被架起的左潘安一眼瞥见陆四,跟见到救星似的本想呼救,话到嘴边却成了:“大兄弟你别看,你也不行!”
“......”
陆四腮帮子酸,这家伙是闲得蛋疼么!
然而,天晓得陆四爷怎么想的,他竟...他竟鬼使神差的摸出了鸟,然后腰一挺,一个深呼吸,一条温暖的水柱立时迎风飞射而去!
“喔!”
众人不约而同朝沟对面看去,群情寂寞。
半响,左大柱子敬佩的点了点头:“不愧是咱们的头,真好吊!”
“好吊,好吊!”
众人哄声大笑,笑声中冻得蔫起来的麦子就跟暖风沐过般,恍惚间倒有些春意盎然了。
陆四也笑了,不是笑他好吊,而是突然间,无比的放松。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
就好像儿时跟小伙伴们提着小桶,一蹦一跳去沟里摸鱼虾,将自己浑身上下弄成泥人般好玩。
这个时代,压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