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我只要钱,不要命
农民起义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初期地主士绅绝对是起义军坚决打倒的对象,但到了中后期,地主士绅又成了起义军必须合作的对象。
如果不这样做,起义军就无法实现他们的目标——改朝换代。即使有例外,最终,起义军本身也会诞生新的地主士绅阶级。
剥开现象看本质,“王侯本无种,皇帝轮流做”才是农民起义最核心的所在。
虽然两世为人,陆四却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穷人上升的途径本来就不多,既然选择了造反这条最暴力,也最直接最有效的道路,那就不要有太多顾虑,更不要异想天开的把过于超越时代的东西僵硬的套在当下,那样做不过是犯了教条主义的蠢货而矣。
况且,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根本做不到。
好好学习古人经验,耐心把反造下去就行,李自成、张献忠那两位老师可是正在场上**教学呢。
也许,这种单纯的造反模式对于中国历史进程的推动毫无意义,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也毫无价值,但跟现在的陆四有关系吗?
应该没关系,毕竟他陆四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大明完蛋。
实事求是,才是陆四现在最应该做的。
舍弃淮安向扬州转进是个明智的做法,这个做法可以为淮军获得战略生存空间,至少能够保证北京沦陷前淮军不被四面八方的明军困死在淮安城。
这也是占了一个前世记忆的好处,扬州城为何一天就被清军攻破,原因就在于城内根本没有多少兵。
现在,扬州更是没兵,那些原本应该在几个月后进入扬州的各路明军残兵,不知道在哪猫着呢。
表面,陆四宣称打扬州是为了向文官为主导的南都方面投降,好让淮军成功洗白上岸,但实际上陆四压根就没想过当宋江。
因为他清楚,积弊深远的明朝根本无药可救,哪怕最痛恨农民起义的史可法愿意给淮军洗白机会,他也无意替即将成立的南都政权卖命。
拖后腿的太多了。
陆四可不想他的淮军顶在江北打生打死,南京城里的勋贵公卿和士子大夫们却在讨论谁是阉党余孽,又怎么个联虏平寇。
无论是淮安,还是扬州,陆四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两座城中的钱粮财帛。
无粮无有兵,无钱无有军。
既然真实想法是这个,陆四就没必要“善待”淮安城的士绅阶级。
反正在淮安城中官绅眼里,他上冈陆文宗就是贼,淮军就是寇,哪怕淮军宣传不杀本地人,不抢本地人,在这些士绅眼里还是和那天夜里到处烧杀抢掠的叛军没有区别。
双方从淮军在运河拼命反杀官兵的那刻起,已经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动手。”
陆四给孙武进的命令是两个字。
目标,红纸人家。
这道命令同时也传到了不属陆四嫡系的秦字营和海字营。
有了“质变”的秦五早就想动手抢城中有钱大户了,奈何陆四下了三斩令,虽然并不认为自已是上冈陆文宗的部下,但大家怎么也是在桃花坞一块盟约立淮军的,加上盐城系的淮军力量强过他秦五,所以只能按下抢大户的心思。
现在有了可以动手的命令,秦五立时就放开手脚。郭老四那边也不含糊,命令一到就带兵往最近的大户家中冲去了。
陆四不是滥杀之人,他的命令还是给了红纸人家一些余地。
比如对方若愿意主动捐出家财,并向淮军提供所需要的物资,那么他们的安全还是能够得到保证的。
大多数红纸人家在淮军的威胁面前,明智的选择了破财消灾,一些人还及时找到了为淮军做事的山阳知县罗吉英和理刑主事王允端等人,在这些人的帮助下见到了淮军首领陆文宗。
“我只要钱,不要命。”
昏暗的漕院大堂里仍有着一股浓郁血腥味,陆四的声音不大,却保证这些官绅人人都能听得清楚。
这个特地选的会面地点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几乎没有半句废话,众官绅便齐致表明了向淮军积极捐输的态度。
也有一些顽固的人家誓死不从。
比如张士元。
张士元现在没有功名,但将来一定会有,因为他会承袭父亲淮安总兵张鹏翼的指挥佥事一职。
在淮军破城那晚,张士元也是第一个组织家丁奴仆奋力抗击乱军的。在淮军控制全城并全面镇压乱军后,张士元没有选择和淮军合作,但也没有选择和淮军对抗,而是命令家丁们紧闭大门。
似乎这样做,哪怕淮安城被叛军翻了个遍,他张家也依旧能屹立不倒。
当然,张士元敢这么做还是有底气的,因为他家很大,围墙也很高,最重要的是他府上有三四百名家丁奴仆。其中大半是他父亲张鹏翼从安东调过来的兵,配备了一百多杆火铳。
那天晚上乱军没能攻破张家就是因为这些火铳逞威。
“如此说来,这是将门虎子了?”
陆四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密布。
没到半个时辰,淮安城就落下了雨点。
寒风冰雨中,张家的大门被攻破,数百淮军将士手持长刀鱼贯而入。
无法在风雨中发射的火铳毫无使用价值,面对如狼似虎的淮军,张士元依为仰仗的家丁瞬间崩溃。
“愿降!”
见势不妙,张士元立即投降,随后被押到了陆四面前。
“陆爷,这家伙是张鹏翼的儿子,拿住他可以威胁张鹏翼...”
孙武进觉得又轮到自已表现的时候了,没想不等他把话说完,面前的陆爷就突然上前一刀将张士元的脖子给砍断。
“啊!”
大公子脑袋飞出身体时,张家人发出了惊叫声。
“除了女人,一个不留!”
陆四将长刀在张士元的尸体上擦拭着,扫了眼对方的脑袋,脸上毫无表情。
张家大院瞬间就成了人间地狱。
淮军从前院砍到后院,见到男人就杀,吓得那些女眷、丫鬟们尖叫连连,东跑西窜,有吓呆的瘫坐在地上,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拆了般,连手指都动不得了。
半个时辰后,张家大院的喊杀声终是停歇。
附近的居民惊恐的看着张家大院,没有人敢在风雨中探头去瞧瞧发生什么事。
“挖地三尺的意思,你明白吗?”
留给孙武进这么一句话后,陆四将刀缓缓放进刀鞘。现在的他,还做不到跟展侍卫一样潇洒归鞘,不看着刀鞘甚至都会割伤自已的手。
走出张府大门后,陆四抬头又看了看天色,黑漆漆,什么也没有。
身后,四盏高高挂着的灯笼在大门上不住晃动着。
第七十七章 老爷为何如此残忍?
不滥杀不代表陆四有妇人之仁,既然走了造反这条路,该杀的他不会有半点犹豫。
造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陆四相信他要是落在官兵手里,恐怕连一刀斩的痛快都别想有。
孙武进刚才想说什么,陆四也知道,无非是那个张士元是淮安总兵张鹏翼的儿子,所以把张士元同张家人控制在手中,可以让张鹏翼投鼠忌器。操作好得话,甚至还能让这个张鹏翼成为淮军的“友军”,好处多多。
如果淮军足够强大,陆四倒也不介意和明军的一些地方实力派眉来眼去,毕竟淮军真正的敌人还在遥远的关外。
外敌入侵时,阶级矛盾是可以暂时放下的。
李自成的顺军、张献忠的大西军最终选择和明军一同抗清,便是民族大义压过农民军和明朝统治阶级之间矛盾的体现。
身为汉人一员,起码的大义,陆四还是秉持的。
但现在就是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落在陆四手里,结局也是一刀斩。
甚至,崇祯的太子爷在这里,怕也顶多让陆四迟疑一秒,然后挥刀。
这一刀,必须斩下去!
造反,也必须彻底!
留下张士元是有好处,却会让淮军中的一些人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是不是能通过张公子向张总兵“诉冤”,争取朝廷的宽大?又或者我偷偷跟张公子结个好,留个后路?
这种念头一旦有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最终的结果就是八个字——军心动摇,分崩离析。
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位前辈的经历实实在在告诉陆四,这种事情不是可能发生,而是一定会发生。
如果不是商洛十八骑足够坚定,大顺军早就在几年前就被掐死了。
八大王那边估计也是一个时不时被人勒索的富家翁,除了发闷气还能干什么?
造反初期,动摇派注定占了绝大多数,因为绝大多数参与造反的都是被迫。
朴实的造反者们在一次次被现实抽打之后,才会真正明白人要靠自已这个道理!
而在一次次的大浪淘沙过后,余下的那些造反者才是真正的造反者。
要杜绝造反初期的动摇问题,除了绝后路,再无它法。
..........
淮安城中的肃清还在继续着。
可能淮军现在还只是初备军队雏形的一个联合体,叫他们去和官军摆开架势打一仗不行,但要他们去挖地三尺弄银子,即便几天前淮军的成员还是朴实的农民,在这方面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天赋。
陆四想到一个笑话,牧师说叫街坊们信耶稣他们未必信,但叫他们砍人,你看他们干不干。
同样的道理。
在风雨中一路行来,陆四的耳畔始终伴随着哀号和尖叫声,以及女子的哭泣。
更多的,是抄家的淮军将士发出的笑声,笑声中是一张张既震惊,又充满收获喜悦的脸庞。
继而是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声音传播经过的区域,是黑漆漆的民居——大门坚闭,一家老小躲在屋里颤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民居。
对此,陆四也没什么好说,他已经将对淮安城的损害降到最低点了。
抄掠那些官绅,也不仅仅是为了他们的财富,更多的也是为了这淮安城的稳定。
即便留在淮安的起义队伍九死一生,陆四也要尽可能让他们撑下去。那么,肃清一部分有能力造成内乱的官绅,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可能孙武进在边上的话,又要说陆爷英明,这家伙知道淮安城这边守得越久,对南下的淮军就越有利。
事实是这样,可陆四想的和孙武进想的就不一样。
后者,是一个天生的阴谋论者,对人性总喜欢往最阴暗的地方去想,这让陆四十分讨厌,觉得这家伙就跟大宝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不过,这家伙也有些本事。
与喜恶相比,陆爷还是看重本事的,才与德,取才不取德。
呼吸了一口好像凝冰的空气,陆四觉得牙缝都好像冻裂。沿途的街道口有值守的淮军围着火堆取暖,新城这边负责值守的是广远的新二营。
居民们在想什么,陆四并不关心。
天亮之后,当居民们发现夜里发生的事情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就会从现在的惊恐转变为对淮军的感激了,并且对于那些被杀被抄的官绅大户毫无同情之心,幸灾乐祸才是应该。
人性,复杂,也简单。
一箱箱的银子从地窖中被抬出,一盒盒的金银首饰、珠宝玉石被找出倒在竹筐中,铜钱散落一地,不远处是男人的尸体...
没有三斩令的约束,抄掠的是有钱人,是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绅老爷,难免就会有一些不该死去的人在冰雨中变成一具具冻硬的僵尸。
这种事情,没法管。
陆四不是神仙,他看不到,也管不到。
镇淮楼上的几百颗人头依旧在风雨中笔直的挂着,首级已经冻得很硬很硬,拿刀砍都未必砍得动。
披着蓑衣,打着竹纸伞走到楼下的时候,陆四才想起上面还挂着不少首级。
他停了下来,抬头望上去,楼上有灯笼,依稀能看能那块“南北枢机”的匾额。
收回视线后,陆四打了个哈欠,他困了,接连几天他都没好生睡过一觉。
.........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陆四就自动醒了,当他起身准备穿鞋时,却发现自已这几天一直穿的那双草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里面有毛的皮靴子。
正纳闷时,广远进来了,见老叔正在望那双皮靴子,忙说这是他专门给老叔买的,另外还给他爹买了一双。
“算你孝顺,”
陆四套上皮靴,两只脚往前顶了顶,大小刚合适,一点也不挤,不由露出了点笑容。
“付钱了吗?”
陆四起身拿起床边的佩刀,他现在睡觉是刀不离身。
“当然付了,我们淮军又不是强盗,”
广远说完这话,突然滞了一下,但却没说什么。陆四没注意,摸了摸肚子说饿了,叫广远跟他去吃早饭。
这几天淮军的吃住都是淮安府和山阳县那些原来的“公务员”们在操持,早饭是肯定有的吃的,但陆四却拉着广远到了漕院衙门东边的街角。
那里有个小吃摊子。
昨天上午,陆四就通知罗吉英派衙役通知淮安城的市铺营业,陆四希望市井气息能够冲淡城中的肃杀和血腥。
于居民商贩们而言,日子还要过的,况且淮军对平民的确没有侵害,那么为了生计,他们也必须开门做生意。
最早开门的是城中的青楼妓窝,两天前就被通知营业了,生意很好。
下过雨的淮安城大街小巷都结了冰,人走在上面得十分小心,要不然极易摔倒。
早饭是油条和豆浆、稀粥咸菜、咸鸭蛋。
这几种食物让陆四恍惚间好像回到前世,尤其是喝完第一口豆浆后,他整个人都不动了。
两口就把一根油条塞进嘴里的广远愣了一下:“老爷,怎么了?”
“没什么。”
陆四摇了摇头,拿起油条咬了起来,“你爷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快了吧,说上午能进城。”
“那吃完我们去城门等。”
陆四吃东西也很快,几下就干掉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也喝了个碗见底。
广远这边还要喝碗粥,陆四不吃,坐在那看着侄子。吃了半碗粥后,广远突然放下筷子,一脸认真的看着老叔,问道:“老爷,孙二郎说你昨天夜里下令把人家给...”
“给什么?”陆四疑惑。
“灭门。”
广远好半天才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嗯。”
陆四点点头。
“为什么?”
虽然知道这一定是事实,但从老叔口中得到确定,以及老叔丝毫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让广远有些无法接受。
那是灭门啊,听说一百多口子人呢,什么时候老叔变得这么残忍了?
广远觉得老叔好像变了一个人,明明无比熟悉,但又让他感到很陌生。
杀掉那些叛军降兵,他能接受,可杀光人家一门男丁,广远真没法接受。
第七十八章 乱世唯杀人
广远这孩子心里有什么事在老叔面前从不藏着,尤其是不知道如何掩饰内心的情绪。
很明显,张家灭门这件事有点吓着了广远,同孙武进那个老兵油子相比,广远单纯得像张白纸,心理素质这一块更是差得很。
或者说心不够狠,手不够辣。
这种人,通常都会成为造反初期的牺牲者以及被垫背者,甚至是被人出卖者。
不过,也是优点。
仁义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贬义词。
陆四自已可以做到辣手无情,他知道造反者与统治阶级之间的斗争有多么残酷。
相较一刀斩的痛快,锁骨穿铁丝、火油灌饱肚、剖心挖肠,腰斩活埋那才叫真正的残酷。
但他不希望侄子也是这种人,至少不能完全跟他一样。
之所以让孙武进灭张家满门而不是让广远去干,就是不想这孩子背负太多的“罪恶感”。
只不过“仁义”一定要用在对的时间对的人,否则,便是灾难。
因为他们是造反,不是过家家!
凝视了侄子几个呼吸后,陆四开口了,他说道:“如果我们和张家换过来,恐怕不是男丁,你娘、你奶,甚至你姐和她的孩子都得死,哪怕是还在肚子里的。”
“啊?官兵会这么狠么?这不是人做的事啊。”
广远微愕的半张着嘴,嘴边还有一颗米粒,老叔说的太吓人,让他有点不敢相信。
“那些官兵在运河边拿刀砍我们的时候,他们狠不狠?他们是不是人?他们眼里拿我们当过人看吗?”
陆四伸手替侄子拿掉嘴角的米粒。
“狠。”
广远点点头,恨恨道:“不是人!”
“为什么狠!”陆四要侄子回答。
“因为,”
广远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他们是官兵?”
“不,”
陆四摇了摇头,“因为现在是乱世。”
“乱世?”
广远有些茫然,他听人说过北边流寇闹得很凶,好多地方甚至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活人,但那毕竟是在北方,离着很远,脚下的这片土地几天前还很平静。
“乱世!”
陆四直接告诉侄子,大明朝用不了多久就会亡了。
“啊?”
广远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跟草一样,所以那些官兵才把咱们当猪狗一般肆意砍杀。”
陆四将广远的右手按在桌上,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想要在乱世活命,老爷我再跟你说一次,那就是谁有刀,谁就能活!谁的刀更锋利,谁就能活得更久!”
广远感受到老叔手上的力量,他怔了怔,道:“老爷,这个道理我懂,可那张家人...”
陆四知道侄子想说张家被杀的男丁不都是拿刀的,甚至可能有孩子,却被他这个老叔一个命令给杀得精光,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过于残忍了,毕竟那些没拿刀的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这件事,陆四也没法和广远详细解释,说了深了会让侄子也产生老叔心里无比阴暗的想法,就跟那个孙二郎似的。
“张家是官绅,我们是什么?是人家眼里的反贼!你同情他们,他们不同情我们。这城里有很多官绅,别看他们现在怕我们,可哪一个骨子里不是恨我们要死?你千万不要同情他们,咱们落在他们手里下场更惨。就同我刚才跟你说的,不但咱们死的惨,咱们的亲人死的会更惨。”
陆四端起本不想喝的稀粥喝了一大口,不是饿,是口干。
“你老爷我又不是真的胡乱杀人,张家是自已找死,我下令杀光他满门也是给城中其他人一个教训...看着是老爷我太残忍,但你再想想,其他人见到张家的下场是不是就不敢跟咱们为敌了?那样是不是又会少死很多人?”
“嗯。”
广远这道理倒是明白了。
“道理很简单,这个世间从来只有弱肉强食,只要你拳头够硬,只要你的刀够快,哪怕你没理,这道理也是在你这边的。而那有理的没有拳头,没有刀,纵使有理也枉然!如果你要做那有理的人,便要杀人,因为只有杀人,你才会永远有理!”
陆四很有耐心的为侄子传道,他不希望广远心里因此事生了心结。
只有杀人,才会永远有理?
广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稀奇古怪的言论,心头真是乱成一团。
“我知道你这孩子仁义,可自古以来所谓仁德便是专门用来害人的,那道义二字更是从来没有一真。你老爷我就不信什么狗屁仁义道德,我只信只要咱们的刀快,那天下人就没人会说咱们残暴。”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历来所谓英雄者,都是杀人如麻!既然他们能杀人立威,被后人称为英雄,我们又凭什么不能?”
上下五千年,哪个英雄不杀人?
他能杀得,我为何杀不得?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能做人上人,我就要做那人下人?
“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现在就是朝廷官府眼中的反贼,除了拼命,除了杀光我们的敌人,我们怎么活命?”
“噢。”
这句话广远也听明白了。
“于这乱世之中,你不拼命杀人,人家就拼命杀你。莫说一个张家,就是再多十个,百个,万个,也是杀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安稳的活着。”
可能觉得这个说法不够透彻,陆四扭头看了眼,见小吃摊子边上有一把高梁做的扫帚,因为用的时间长了,上面的高梁都秃了,很扎手,摊主用了块破毛巾裹着把子。
陆四将那把扫帚拿在手中,端祥一会便解开了裹在把子上的毛巾,继而开始拔把子上那些扎人的细枝。
“那天杀咱们的官兵是这根,淮安城的官军是这根,张家这种官绅是这根...”
陆四很认真的一根一根将扫帚把子的扎人细枝拔除掉,然后交到侄子手中,问他:“现在不裹毛巾,扫地的时候是不是也不扎手?”
“我懂了。”
广远终是明白了,重重的点了点头,不过在跟老叔去城门的路上,却突然想起刚才老叔拔刺这事好像在哪听过。
第七十九章 闯军南下 赤子之情
淮安城北数十里,葛庄。
听说河工造反占了淮安城后,葛庄的居民就吓得去逃难了。不止葛庄这一片,如今淮安城方圆数十里区域的百姓差不多跑了六七成。
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除了河工造反给居民带来的恐慌外,就是一些从淮安城及运河工地逃出来的官军残兵四下抢劫。这帮人没有胆量回头去打造反的河工,抢劫百姓的胆量还是不小的。
淮安城北部运河工地挑河的主要是安东、清河、桃源、邳州等县州的河工,他们是在淮安城被攻破后才陆续晓得河工造反这件事的。
各种谣言满天飞,加之漕院总督和淮扬巡抚衙门、淮安知府衙门的“瘫痪”,使得工地上负责的那些府县吏员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应该怎么办,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既担心反贼杀过来,又担心手下的河工也跟着反。
有担当的晓得把手下负责的河工往家乡带,没担当的直接扔下河工队伍自个跑了。
因此,当淮安城造反的河工队伍派人来联系这些没人管,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河工一起反抗官府时,立时有数千人响应进了淮安城。
也有很多人没有去淮安城,他们只想回家。衙门领头的人是跑了,可他们自已有腿。
然而,有些时候人是无法决定自已应该怎么做的。
很多河工半道被败兵裹挟参与抢劫,或为了找口吃的跟当地居民发生冲突,当有同伴被打死后,事态便越演越烈,最终不想进城当反贼的河工也被迫成了反贼。
一些村子居民在地主大户的组织下开始结寨自保,人数虽然不多,但胜在团结。
居住在乡村的致仕官员和士绅们也开始派人往各地报讯,并且相互联系,将组织起来的村民团练成一股,虽然不敢去收复被贼寇所占的淮安城,但对付败兵和抢东西的河工却是绰绰有余。
每天在淮安附近上演的“檄斗”没有一百起,也有八十起。规模不大,但起起要人命。
四日,听说路部院成功逃出城去了安东后,一些士绅派出代表携血书往东安求部院速发兵平乱。
离淮安最近的抚宁侯朱国弼三日就收到了河工造反的消息,消息是一支在清江埔宿夜的船队带来的。
然而,朱国弼知道河工造反消息后,并没有火急火了的发兵前往淮安平乱,反而幸灾乐祸,对左右说道除非路振飞书信来求,否则断不会往淮安发一兵一卒。
这是记着路振飞上任就弹劾他的仇呢。
只是,过得两日却未收到路振飞求援信,反而收到淮安城被反贼攻陷的消息。
这让朱国弼很是震惊,继而迫切想知道路振飞是死是活,待知并无漕督音讯,不知是否陷于贼手后,抚宁侯很是失望。
再之后,朱国弼竟然睡觉去了,压根没有收复淮安城的念头,更没有派人将此消息向邻近的泗州守将金声桓等人传递。
那帮人,朱国弼打心眼里瞧不上。
其实,不是只有三四千人马的朱国弼不敢去收复淮安城,而是他对淮安城真的没兴趣。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去南京,因为南京城有他去年新纳的小妾寇白门。此女人称“女侠”,虽出身娼门,但纯洁如白纸,与李香君、董小宛、顾横波、柳如是等合称“秦淮八艳”,在南都的名声甚至比国公还响亮。
另外,淮安这地方也不安全了。
朱国弼刚刚接到消息,说闯贼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防御使武愫、原花马池副将后降贼为河南怀庆总兵的董学礼三人正联兵欲渡淮河进逼扬州。
虽说贼军眼下还在河南境内,北边有刘泽清、高杰、金声桓等人顶着,一时半会贼军打不到桃源,但未雨绸缪,朱国弼觉得还是去南京的好。
高杰那家伙偷了李闯的女人肯定不敢降贼,但谁敢说刘泽清、金声桓不会降贼呢。
万一这两个家伙降了贼,抚宁侯想跑都来不及喽。
淮安,管他呢。
左右又不是他抚宁侯的汛地。
.........
葛庄居民少,没什么大户,又处在淮安城通往北边泗州、徐州的官道边,所以居民收到消息最早,逃的也是最早。
已经有好几拨败军和河工队伍搜过葛庄了,莫说活禽,就是米缸都被踢倒了好几口。
居民留在家中值些钱的物件都被抢光,家家户户的床上也都是空荡荡,上面来不及带走的垫被都被人拿走了。
从庄子外面看一眼就没兴趣进来再搜了。
不过此时庄子西南角一处茅草屋中,却有几个汉子无精打彩的躺在地上的干草堆上,直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扔在了他们中间。
“什么东西!”
几人先是一惊,随后眼睛一下亮了,原来扔进来的是一条断了气的黑狗。
“赵头,你从哪搞来的这条狗?”
靠门口的那个汉子一脸惊喜的望着推门进来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
“你们弄不到,我就弄不到了?”
被叫赵头的那个年轻人俯身下去,将黑狗提起挂在墙上,抽出刀“哗”的一下就剖开了狗肚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内脏给扒了出来,让门口的人去打桶水来洗干净。
其他几人也赶紧帮忙,不一会就在地上搭了个木架,将黑狗反吊在一根粗棍上用干草引燃木柴烤了起来。
因为没油只能干烤,很快狗肉外面一层就被火烤成了焦黑状,不多时屋内便充满了狗肉的香味。
就这样大火烤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又将明火熄灭,再用火脚继续烤。不时翻滚在上面洒上盐。大约半个时辰后,狗肉已经从里熟到外面,看着就让人直咽口水。
脸上有刀疤的年轻人割了一块放在嘴边吹了几口气,再放进嘴中细细的嚼了一下,确认熟了之后才把狗肉取下分给早已等得望眼欲穿的众人。
“省着点吃,这附近可弄不到粮食。”
年轻人就是金声桓的亲兵赵忠义,他原是跟金声桓请了假准备在家乡玩几天,顺便找找过去的熟人,哪想运河上的河工突然就造了反。
被困在城中的赵忠义等人不敢暴露身份,当时守城的福建兵以为是城外的监河军反了,那个时候他们要站出来说是金声桓的人,怕是能被福建兵当场射杀。
那天晚上,他们躲在暗处看到了一支打着淮军旗号的河工队伍镇压抢劫的乱军。
因为担心身份暴露,这几人便跟着往城外逃的乱军一块冲出了城,之后却就在城外躲着,并没有逃回泗州报讯。
白天在这个地方,晚上在那个地方,为了找点食物,几个人可是受了大罪,险些叫一处庄子的居民给打死。
“赵哥,大伙知道你怎么想,可淮安这事我们不报,别人也会报,我估摸着用不了三五天,金将军就会带兵过来了,到那个时候,你也阻止不了。”刚才靠门口的那个汉子叹了一声。
其他几人也看着赵忠义。
赵忠义沉默,是啊,他阻止不了。
跟了金声桓这么多年,他很清楚淮安被攻破后城中造反的河工,连同居民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不愿意去泗州报讯,就因他不想看到家乡跟北边的中原一样赤地千里。
可是,他能阻止吗?
第八十章 我要淮军只从我一人
“杀官造反本就是大伙提着脑袋干的买卖,有人不愿意也不能勉强,我们淮军不干逼人上梁山的事。”
淮安西城门,陆四接到了蒋魁、陆文亮、周旺、宋五、甘二毛等人。同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淮军其余十几个营头,约五千余人,其中妇人有四百多。
王二先生带领的山阳县几营也同时入的城,陆四原想统一安排的,但王二先生直接和来接的秦五、郭老四说起吃住的事,陆四自然不好说由他来安排。
这种事也是预料之中的,没打淮安前不管是山阳县还是盐城县的队伍,大家能在淮军旗号下一起拼命,原因是因为危险就在眼前,不拼就得死。
现在打下淮安了,城里城外没了官军的影子,眼面前的危险一下没了,原先过度紧张的心松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淮军上下自然会有各种念头冒出来。
淮安城中又满是钱粮和财富,这些东西怎么分,下一步又怎么走,并不是紧密团结在“上冈陆文宗”麾下的淮军肯定会产生裂痕。
不如此,才有鬼。
至于蒋魁说跑掉两个营千余人的事,陆四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据蒋魁说,那些跑掉的人大多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三五成群的离队了。
问他们干什么去,回答都是回家。
“小四子,咱们不是没拦过,可你知道那帮人怎么说?嘿,他们说的好听着,讲什么咱们淮军现在人不少,又打下了淮安城,官军跑的精光,下面官府肯定会派人过来招安咱们,所以现在进淮安城不是拼命,是来享富贵。他们呐,苦惯了的,不想吃朝廷的皇粮,只想回家安生种他们的地...”担架上的陆文亮说话间想直起腰坐起来,却被广远给拦住了。
“这事怪我们几个,要是我们强硬些,不致于一下跑掉两个营的人。”蒋魁有些自责。
周旺、宋五他们也有些惭愧之色,显是对自已没能完成陆四的嘱托感到愧疚。
甘二毛因为断了一只手,心情始终很郁积,一个人站在墙边不吭声。
“我说了来去自由,这件事也一点怪不到你们头上,”
陆四示意众人不必如此,他不奇怪那些人的选择,也完全明白他们的想法。
本来就是因为没办法才聚在上冈陆文宗淮军大旗下,现在危险没了,农民骨子里的顺从和胆小怕事自然会表现出来。
原先那些回家的人可能觉得自已回去后也会被官府报复,现在官府都没了,淮军又有很大可能被朝廷招安,他们再不走什么时候走?
人之常情。
走了也好,大浪淘沙,这一千多人就是淮军的第一次淘汰。
陆四让蒋魁组织人手将伤员先送到漕院衙门那边的临时营地。其余人连同辎重一半驻老城,一半驻新城。风字营和林字营会引导安排众人。
淮安城的郎中都被组织了起来,师傅加徒弟的有上百人,各种金创药也都备下,只等伤员一到就能医治。
其实能来淮安城的伤员基本上伤势都不重,因为所受的伤都是外伤,刀砍矛戳,伤口看着吓人但不致命。那些郎中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给清理伤口,上些金创药帮助愈合而矣。
此时淮安城中除了淮军和刚来的营头外,另外还有几批过来的河工队伍,人数多的千余人,少的百十号人,这些人陆四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联城。
粮食多得是,倒不怕饿着他们。
王二先生刚才在城门说下午的时候,余淮书就能带着联络到的扬州籍河工队伍赶到淮安。
王二先生的意思是等余淮书他们过来,大家就聚一起商量淮军下一步如何做。
陆四对此完全同意,他需要通过这次各路人马的聚会来确定守淮安、打扬州的战略,并尽可能的多争取一些人跟他去打扬州。
.........
给陆文亮医治的是城里的一个老郎中,说是世代行医,但水平究竟如何,陆四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还是符合“名医”这个美誉的。
老郎中给陆文亮上了药,重新包扎,并给开了方子后,就被送了出去。外面还有其他伤员需要他看一下。
“广远,”
望着外面正在给伤员治伤的郎中们,陆四突然叫了侄儿一声。
广远应了一声跑了过来问道:“老爷,什么事?”
“你出去看看,挑五十个医术好的记下名字,然后派人将他们的家眷全接到老营。”
“啊?”
广远没明白什么意思。
陆四只好直接说明就是请这些郎中加入淮军。
“这...他们能愿意吗?”广远一脸的为难。
陆四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佩刀。
广远一下明白了,嘟囔一句:“这不是绑票么。”
这事的确就是绑票,陆四也没法给这件事冠上一个好听、大义的说辞,因此索性把脸一沉:“你去不去!”
“我去就是。”
广远有些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屋内半躺在床上的陆文亮听到了叔侄俩的对话,等弟弟过来后立时不快的说道:“你好端端的绑人家大夫干什么?”
陆四坐了下来,道:“军中要没郎中大夫,大伙受伤了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
陆文亮听后叹了口气,大夫真的很重要,如果当初桃花坞能有这么多大夫及时帮伤员救治,恐怕要少死很多人。
兄弟俩彼此沉默了片刻,陆文亮出声打破沉寂:“真要去打扬州?”
陆四点了点头:“淮安守不住的。”
陆文亮却摇了摇头:“淮安守不住,去了扬州就能守住?”
“也不一定能守住。”
陆四可以确信能够轻松打下扬州城,但是能不能守住就是未知数了。
“那为什么要去打扬州?就为了你说的那位史尚书招安咱们?万一人家不招安咱们,那怎么办?”
陆文亮知道的都是去接他的陈大佐说的,路上就想这事,始终觉得不太妥。
见弟弟脸色有些异样,陆文亮以为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已,不由急了:“小四子,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去打扬州?”
“因为,我想要淮军变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因为,我想让淮军只听我一人的命令。”
在如同父亲一般的堂哥面前,陆四不想说谎话。
第八十一章 大顺皇帝万万岁
“我不懂,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能让大伙活下来,你就去做。”
陆文亮跟儿子一样,也觉得这个弟弟突然变得好陌生。
他也真的不懂弟弟说的什么“不动死,动则活”的道理。但他依旧选择毫无保留的信任弟弟,这是他身为兄长必须要做到的。
只是,在犹豫了一会后,陆文亮还是忍不住道:“大伙跟着你拼命,你就得对人家负责,不管是咱们盐城的还是别地的,都不容易,听你佐大爷说,留在淮安的人八成得给咱们当垫背?”
陆四没吭声。
这件事不管他怎么解释,最终的事实就是这样。
“那得死多少人?又怎么对得起人家?”
陆文亮叹了一声,“已经死了好多人了,都是本乡本土的,你是不是想想法子叫大伙都跟你走?”
陆四依旧没吭声,这一点他根本做不到,并且,也不能去做。
没有淮安城的牵制,扬州只会是下一个淮安。
死的人更多。
“哪怕是让留下的人撑得久一些也行?”陆文亮巴巴的看着弟弟。
半响,陆四吐了口气:“我尽力。”
........
从大哥文亮那出来后,陆四去了运河码头。
新一营和漕队已经搬空了大半常盈仓的粮食,足以保证淮军攻打扬州的粮食供应。
这也是为何陆四拼命要打淮安城的原因,粮食,是淮军的唯一保证。人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拼命,才不会胡思乱想,才会跟着他陆四把造反进行到底。
大概,就是有奶便是娘的道理。
话糙,理不糙。
运河上除了淮军的船队,已经见不到任何一艘船只,一眼看过去,颇是冷清。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淮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再胆大的商人也不敢打这过。
恐怕扬州那边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徐和尚的新三营正在往船队运东西,都是山阳知县罗吉英奉陆四命令搜罗到的物资。
有被褥、有盐、有各种蔬菜,也有猪羊肉,甚至还有很多锅碗瓢盆。
这些物资有的是用钱从城中商铺买的,也有的是从藩库和府库直接搬过来的。
陆四给新一营营官谢金生的交待很简单,就是看住粮食和漕工。除了威逼外就是利诱。
那个被陆四强行派来组织漕队的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自始至终都乖乖的站在一边。此人虽胆小,但也精明,已从淮军组织漕队这件事上猜出淮军可能要去打扬州城。
对此,心里是又喜又怕。
喜的是淮军要敢打扬州,南都那边必然会调拨大军前来剿灭;怕的是这淮军要是打不过南都的官军,会把他们这帮朝廷的官员剁了泄恨。
很矛盾。
北边流寇就是这么干的,仗打的顺,对投降和被掳的朝廷官员就客气的很,因为指着这些官员帮他们组建地方政权。可一旦不顺,逃跑前就会把手头的官员都给宰了,免得这帮人日后重新与他们为敌。
不想,那位淮军的年轻首领看了他一眼后,却对他说了句:“你只要老老实实的,打下扬州就放你走。”
“啊?”
在宋庆愕然的目光中,陆四已经走远。
“陆爷,这批火铳也交给他们?”
孙武进带了一哨人押了几辆马车过来,车上装的是缴获自福建兵和李士元部的火铳,有七百多杆,其中还有用牛油浸泡没拆封的。
“那三门炮呢?”
陆四知道西城上有三门大炮,他嘱咐过孙武进把这三门炮搬下城带走的。打扬州,说不定能用上。
孙武进忙说有一队人在那搬呢,但实在太重,一时半会弄不来。
陆四点了点头,从车上取了一杆火铳在手中,火铳的样子怪怪的,看起来并不长。
“试一下。”
陆四将火铳丢给孙武进,他不会使这玩意。孙武进也不会使,但他手下有福建兵,当下叫了一人过来。
那福建兵因为第一次见到淮军首领也是紧张,手忙脚乱好长时间才把药子装好,然后举铳点上对着不远处的一棵杨树轰去。
一声炸响,众人凑上去看,杨树上密密麻麻嵌着大小不等的铅子。
“这玩意近距离打在人身上的话,不得成马蜂窝了。”谢金生乍舌,火铳的威力有点吓到他了。
陆四伸手从树上抠了一颗铅子在手中捏了捏,问孙武进淮军一共收降了多少福建兵。
孙武进回道只有一百多人,另外会使铳的还有十几个漕兵。
“福建兵逃走的不少,听说他们的总兵郑芝豹去了海州募勇...陆爷是想建铳队?”
“等打下扬州再说。”
陆四摇摇头,暂时没有必要组建铳队,淮扬这一带阴雨天太多,火药容易发潮,且现在是腊月,太冷,于其花精力组建一支无法随时随地拉出来打的铳队,倒不如把精力放在更实用的冷兵器上。
前世印象中南明抗清的几场大胜仗,如李定国的宝庆之役,郑成功的镇江之役靠的都不是火器,而是重甲大刀。尤其是郑成功的镇江之役,麾下重甲步兵硬是靠大刀砍了四千颗真满州的人头。
由此可见,当下火器并不是战争胜负的主因,只能辅助使用。只有等有了稳定根据之地,有足够的工匠和原料着手对火器改进之后,方能转换战法。
可惜的是,淮安城虽是重镇,但却不是军事重镇,所以淮军无法缴获铁甲,弓弩的缴获也不多。
战马也很少,拢共就搜罗了三十来匹,淮军之中会骑马的更是屈指可数,包括陆四都不会骑。
因此,只能将这三十几匹战马先养着,叫那几个会骑马的练着,以便各营联络。
回城的路上,陆四有点心思重重的样子,孙武进在边上跟着不敢多嘴。
回到漕院时是中午,陆四草草去吃了午饭,然后一个人呆在漕督路振飞的公房内发呆。
许久,陆四起身往桌上的砚台里倒了点水,放进墨饼开始磨墨。磨化开后,他将一张白纸摊开,拿起路振飞最爱的宣笔在上面写了起来。
“淮扬义师恭祝大顺皇帝万岁...今已占淮安,陛下宜速发中原王师南下,直指扬州。”
第八十二章 今日降顺,明日降谁
印象中,李自成是在二十天后,也就是崇祯十七年正旦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所以陆四现在便呼人家为大顺皇帝,有点未卜先知的神棍感觉。
不过,这封信送到李自成手里,对方已然称帝,根本不会想到有人预测出了他的命运。
同为造明朝的反,相对于弱小的淮军,李自成的大顺军肯定能当“王师”一呼。
这封信的落款,陆四更是直接以“臣陆文宗”具结。
态度很端正,也很明显,淮扬大贼陆某愿奉大顺永昌皇帝为主,并率所部淮军坚定的团结在大顺永昌皇帝周围,与反动的明朝斗争到底!
这个态度很重要,半点也差不得,因为陆四需要大顺永昌皇帝向遥远的淮扬,投来他那已成元婴的王者一瞥。
非如此,何以有强援;
非如此,何以乱大敌;
非如此,何以望中原。
非如此,何以驱鞑虏!
陆四相信李自成只要不是傻子,收到这封信后肯定会马上下令他的河南集团南下淮扬,并且会毫不吝啬的给他这个淮扬为王前驱者一个大顺朝的官职。
虽然还有几个月,永昌皇帝的大顺军就要从巅峰走向没落,但在这几个月内,顺军无疑是关内最强的存在。
淮军的敌人不是顺军,是明军,那么,在淮军的力量不足以与明军抗衡时,陆四当然要引入就在淮扬大门口的顺军了。
降顺,就是要人家来帮忙的代价。
历史上,河南顺军也的确在崇祯十七年初渡过黄河攻打徐、宿,兵锋直指淮安。
可惜,南下的顺军被路振飞纠结高杰、刘泽清、金声桓等部击败了。
南下顺军失利的原因就是他们并非顺军主力,而是李自成收编的明军降兵。
因此,即便李自成下令顺军南下,过来的还会是河南的这支顺军。
但,历史已然不同。
在陆四的振臂一呼下,那位失去了淮安城的漕院总督,也不可能再有能力纠合高杰、刘泽清他们共同抵抗顺军了。
因为,粮食在陆四手里。
大哥文亮说的那番话,陆四认真想过,他是需要有人在淮安死扛明军,为他的淮军真正成军和壮大争取时间,但如果能在执行这一战略的同时让淮扬及附近的明军遭受重大损失,岂不是更好?
敌强,我弱,便当引强援以乱敌,从而为自身发展获得时间和空间。
回城的路上,陆四仔细推演过,淮安失守的消息传开后,四面八方的明军必定跟闻到肉味的饿狼一样扑过来,谁都想将淮安这块大肥肉吞下。
可要是河南的顺军集团在收到陆四的“求援”信后也开过来,北面的刘泽清、高杰、金声桓等人就要面临比陆四还要棘手的麻烦。
他们不敢轻易南下,那样做极有可能老巢被顺军一锅端。
挟大胜之势的顺军再尾随他们直抵淮安城下,没吃没喝连睡觉地方都没有的刘、高、金等人往哪跑?
明智也好,无奈也好,刘泽清和高杰他们只能在北边硬扛河南顺军。
除非,他们也降顺。
没了北边几支明军的压力,能赶到淮安“平乱”的只有淮西凤阳方向的明军,这无疑极大的减轻淮安守城的压力。
南都那边,若是知道河南顺军大举南下,淮安、扬州又被“淮扬大贼陆某所占”,恐怕三巨头国公、太监和那位文臣阁部就不是商量收复淮扬,而是要商量怎么整顿江防的事了。
总之,降顺引顺,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自成完蛋之后这大顺的旗帜是否再扛下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陆四固然要走具有陆四特色的造反路线,但不排斥今天扛你旗,明天打你旗。
只要有利于淮军壮大,他不在乎是叫李皇帝还是朱皇帝。
信写好用蜡烛密封后,陆四寻思派谁送信?
身边人肯定不行,口音不对,路上易出问题。
思来想去,他叫来孙武进,直言自已想送信给李闯,请求闯军南下一同对付明军。
“啊?”
孙武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脱口就是那句屁话:“陆爷英明!”
“以后不要在没人的时候说这四个字,”
陆四厌恶的看了眼孙武进,“送信的人要靠得住,对北边地形也得熟悉,你手下有没有人选?”
“这个...”
孙武进想了想,说他手下有高氏兄弟可以担当此任。
“高进兄弟就是南阳人,兄弟俩早年还当过贼寇,河南那边的地形比卑职摸得还精...”
“别废话,把人带过来!”
“哎!”
很快,孙武进就把高氏兄弟带到了陆四面前。
陆四打量了兄弟二人,确是一个娘生的,长得很像。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让弟弟高武回去,只留下哥哥高进。
“你替我送一封信给河南的闯军,只有20天,20天后如果你不拿闯军的回信回来,我就杀了你弟弟。回来了,你兄弟二人每人百两银,升队官。”
陆四指了指桌上蜡封好的信。
高进沉默片刻,伸手从陆四手中接过用蜡密封的信。陆四点点头,示意孙武进带高进下去领盘缠。
等孙武进把高进带下去后,陆四竟又坐下提笔写了一封与上一封一字不差的信。
同样大顺皇帝万岁,同样臣陆文宗。
待墨干之后,陆四让人去将山阳知县罗吉英叫来,问他手下有无非淮安本地的衙役,胆大心细的。
罗吉英说有,不一会便将手下捕快丁三叫了过来。
丁三是山东人,几年前逃难过来的,因为习过武加上为人活络,所以在淮安城中很快立足,并谋了个衙门当差的活,还娶了个淮安女人为妻,生了两儿一女。
“把他的妻儿老小都送到老营,”
陆四是当着丁三的面吩咐罗吉英的,然后才对他道:“20天后你若不能带着闯军那边回信过来,我就杀了你一家老小。回来,放人,赏银百两。”
丁三同样也是在沉默之后拿起了桌上的信,缓缓的退了出去。
望着丁三远去的背影,陆四盘起双手,微一用力,指节发出不断的“咯咯”声。尔后,凝神片刻,抄起桌上的佩刀向外走去。
他要去会会诸侯了。
第八十三章 大旗到
洪武九年,淮安知府潘杰重修府学的时候,肯定没想过两百多年后学宫会成为一帮泥腿子造反的议事堂。
淮安府学教授鲍曼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淮安城里人人尊敬的“老宗师”,有朝一日斯文扫地不说,更被泥腿子当成饭馆跑堂的呼来喝去。
一会要吃,一会要喝,气得鲍教授好几次都想拿根绳子到后面的老槐树上一吊了之,省得受这帮泥腿子的腌臜气,坏了一世清名。
然而,几次绳子拿在手上,教授腿脚都迈不出,天人交战之后,教授还是决定牺牲名节暂时委身伺贼,因为他不能因一人之得失而害了淮安全城百姓。
忠孝、文节二祠后的圣贤像前广场,从学宫中搬出的长桌、凳椅上坐满了人,有的实在没凳椅坐,就直接坐在地上。
密密麻麻的,得有好几百号人。
这些便是进入淮安城的各家河工队伍的领头人和他们的手下,有扬州府的,有淮安府的,按王二先生的统计,可称头领的有一百多。
头领们成份复杂,有铤身而出带领同乡跟官兵搏杀的单纯民夫,有乡兵衙役,也有平日便在乡间耍狠之人。
大股千余,小股数十,或由余淮书招引而来,或闻淮安失陷聚众前来,或是单纯只为进城找些吃喝,发现城中热闹得很,官兵都跑得没影,索性也跟着扯旗造反。
现下淮安城中包括淮军在内有近四万河工,其中有一万多是余淮书联络过来的扬州府河工。
不得不说这位余先生真有本事,靠一张嘴就能说动那些扬州府的河工跟他同来淮安,换成陆四就不行。
根据淮扬巡抚衙门的名册统计,这次一共征发两府七万余民夫,除去被杀、逃跑、回乡的,意味着这一次参加挑河的民夫有六成进了淮安城。
四万年轻力壮的河工若能聚合在一人麾下,加以训练,不说能逐鹿中原,为一地强豪之资绰绰有余。
可惜,陆四能够控制的最多一万人,其余自成体系,有的只是进城之后才听说淮军和上冈陆文宗的大号,除了翘个大拇指赞一声那陆文宗有种是个好汉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没有瞬间产生跟那陆好汉干到底的念头。
这便是出身的局限。
很多河工基本没和监视他们的官兵有过惨烈的搏杀,所以很多人的心态更像是来淮安城享一场富贵,甚至可以说是来凑热闹,因此不但是山头林立,思想更是五花八门的复杂。
若非陆四下令淮军各营严格遵行三斩令,并约束这些陆续进城的队伍,恐怕要不了一两天,这帮人就能成为淮安城的祸患。
人多,必乱,哪怕是良民。
召集各家开会是王二先生和陆四这边的程霖在负责,前者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将会场设在了府学。
因没到时辰,各家头领连同他们带来的人就在学宫里乱逛,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进府学这个平日在他们眼里神圣的地方,所以充满好奇心,也都蛮敬畏。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加上那帮府学的人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这些人便渐渐的没了对圣贤学宫的敬畏,并开始意识到现在的淮安城他们才是主人,如此,便放肆开了。
当放肆不再是个人,而是集体的时候,淮安府学便遭到严重破坏,不少圣贤的画像被直接撕下,斋舍的学子被褥都被打包扛走、庙学供奉能拿就拿,这些府学的人员还能接受,但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茅厕赫然出现很多带字的纸。
自古以来,敬惜字纸是中国人的传统,谁要是用了有字的纸擦拭污秽,那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然而,现在...
也不知谁第一个拿圣人经典擦屁股,擦完之后这人可能感觉很了不得,自豪之余跟同伴一说,便形成了大家伙你拿《春秋》,我拿《大学》一齐蹲茅厕的热潮。
更气人的是有几个家伙可能蹲的时间长了,屁股冻得冰凉,就将圣人的经典撒扯开拿火点上往茅坑里扔。
结果,屁股是暖和了,但茅厕的气味却是大不同。
最后,导致整个府学都弥漫着一股不可说的味道。
“日他妈逼的,狗肉上不得席!”
鲍教授气愤之余,说了平生第一句脏话。
不久后,这帮充分得到了造反成就和愉悦感的首领们就聚在一块议起大事来了。
大事,肯定是造反。
这反要造到什么程度,大家伙又如何把反造下去,造了反是不是要有个响亮的名头,要当个什么官,淮安城的钱粮怎么个分法.....
讨论中,有尿急的索性连茅厕都不去,直接提起裤子到墙角撒了起来,一边甩一边对边上的人说着他的看法。这让被强迫在此负责的府学相关人员都是眉头深皱,可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好在,这些泥腿子没跑到圣贤像下脱裤子,那样的话,就真的未免太不像话了。
“余先生来了!”
申时一刻的时候,大门处便陆续响起众人的招呼声,却是率领山阳县河工反抗官兵的余淮书跟淮军的秦五、郭老四等人来到了府学。
因大部分扬州籍的河工都是余淮书联络招引而至,所以这些人的首领们对余淮书甚是推崇,一路过来余先生的招呼声不断。
余淮书不住朝众人点头,鼻间闻着味道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不禁有些疑惑。
“叫诸位好等了,余某在此代淮军向诸位告声不是!”
余淮书朝众人拱手抱拳,为了这次会议,他特地穿了一身儒衫,看起来颇有风度。
淮军方面肯定是主人,所以余淮书同王二先生他们径直上到台阶,见盐城县的陆文宗等还没到,就先行商议起来。
正说着,大门口骚动起来,却是进来百余名身着官兵服饰,但个个脖子系黑巾的大刀手。
这些大刀手进来之后,也不与众人说话,直接排成两列朝前走去,继而以数尺为距分列,对面持刀而立,一下就将乱哄哄的人群一分为二。
“大旗到!”
伴随着一声长喝,又是百余手持长矛,同样脖系黑巾的官兵涌入,其后是一杆绣有“淮”字的黑底红旗。
旗下,是十数名脖系黄巾的壮汉。
壮汉前面,是上冈陆文宗。
第八十四章 淮安大会
淮字大旗是新的,不再是桃花坞竹篙套白布,而是正儿八旗的旗杆,拿刀砍的话没个七八下断不了。
脖系黑巾是哨官,脖系黄巾是队官。
这是淮军的旗牌队,也是淮军指挥中心直属的一支力量,旗牌队最低也是哨官,皆因全是拿命拼过的。
当然,这也是陆四的权宜之计,他一道命令就提升了六百多哨官,但是淮军的编制暂时还无法保证所有哨官都能有实缺,秦字营和海字营那边自成体系,所以,他便将那些无法带兵的哨官全部编进旗牌队。
如此一来可使旗牌队更加忠心,战斗力也能大大提高;二来也便于他能培养这些大字不识的骨干。
相当于后世的军官教导团。
革命也好,造反也好,总要有一支信得过的力量。
不管别人承不承认,陆四现在就是淮军的指挥中心,因为淮军是他一手创建。
因此,尽管陆四马上就要带淮军离开淮安攻打扬州,但他也必须帮留下的人将城中乱七八糟的队伍整合起来。要不然一团散沙,你一伙我一帮的,明军一来守个屁的城。
要达到这个目标,淮军就必须表现出绝对的强势,震摄并收服改编这帮“山头”们。
说白了,就是来了就得听我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想吃的好,喝的好,就得付出代价。
目前,陆四还不确定余淮书和王二先生他们是会选择南下,还是选择留在淮安,但不管是谁留下,他陆四都得帮他立这个威。
一眼所及,一帮子河工首领们也是够乱的。
端坐在椅子上像回事的也就那么十来个,其他人要么翘腿上桌,要么跟蹲茅厕似的半蹲在椅子上,要么就是一只脚踩地,一只脚踩凳,好像这么做能让他看起来更威风似的。更有人趴在同伴背上,勾肩搭背,跟看戏一模一样。
一声不吭两手往袖套子里一揣,不往人群前挤就站在后面的也不少,这些人看着是老实,但肯定不是坚绝的造反派。
若要陆四自已选,他宁可选前面那些吊儿郎当的。
大体人群给陆四个什么感觉呢,好像他前世村里开村民代表大会的场景,就差没一帮老娘们拿着瓜子、花生在那嗑了。
更亮瞎陆四眼睛的是一个大汉竟在身上的棉袄外面套了个女人的花袄,头上插了两枝珠簪子,不知是抢来的还是捡来的,反正无意中和那个对视一眼的时候,陆四没来由的屁股颤了一下。
乱哄哄的人群此时都静着,因为他们被那些穿着官兵衣服,按刀执矛的淮军旗牌队给惊住了。
有知道的晓得这是淮军,不晓得还以为官兵也造反了。
当然,淮军旗牌队里的确有官军,不过他们是降兵。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了陆四脸上,这就是牌面导致的势。
台上的山阳县众头领也在看着陆四,各人的目光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独那秦五有些眼红,不是眼红陆四,而是眼红那些威风凛凛的旗牌兵。
“陆兄弟来了!”
余淮书从台阶上下了几级,上前拉住陆四的手朝众人道:“这位就是上冈陆文宗!”
话音一落,人群便是一阵“嗡嗡”声,毕竟真正见过陆四的人很少,大多数只是在来淮安的路上,或进城后才知道上冈陆文宗的大名。眼见得这陆文宗竟是个年轻后生,众人自然是惊讶感慨。
陆四没有兴趣知道人群如何议论他,收手朝余淮书抱拳:“余先生!”
“我什么狗屁先生,不过是个给人写春联的。”
余淮哈一笑,拉着陆四上到台阶,路上却低声说了句:“这些人是要震一震,不震震服不住他们。”
陆四微微点头,显然余淮书也是聪明人。
台上,王二先生、郭老四、秦五等人朝陆四微笑点头示意,秦五目光有些躲闪。
陆四知他为何躲闪,这几日秦五那边很有绕过党委干革命的意思,无论是扩充人马还是搜刮物资,都是单枪匹马干,根本不和陆四通气,现在两人碰面了,估摸心里肯定有些不好意思。
“陆兄弟既然到了,那就开始吧。”余淮书也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示意王二先生先跟大伙说几句。
议事内容王二和程霖谈过,也汇报给陆四过,所以陆四这边也没意见。他明天就要带淮军去扬州了,时间宝贵得很。
“大伙都静静了!”
王二先生连着喊了几声,会场方才安静下来。
“将你们这些领头的召集在这里为了啥事,大伙心中都有数,我王二就不废话了,不过正式议事前,大伙都自报一下家门,手下有多少人,好叫我们有个数。”
“好,我先来!”
人群中一个两眼没有任何毛病的汉子把手一举,叫道:“宝应县沈瞎子,有人700!”
“兴化彭大清,有人1000!”
“西溪东台巡检司富安陈大江,有人500!”
“何垛陶麻子,有人400!”
“射阳湖苏六,有人700!”
“安东麻三,人没那么多,三百多,不过都是敢豁出去的!”
“......”
各家首领你一声,我一声的报着,让陆四意外的是那个套着女人花袄、头插珠簪的家伙竟然也是个头领。
“沭阳左大柱子,有人250,那个,”
花袄男说完却朝台边上两个登记的府学人员一指,“他们是记名的吧?要是的话,叫他们给我写个左潘安的名字。”
那两个登记名字和人数的府学人员有些微愕,实在是无法将眼前这个大汉跟潘安联系到一起,不过看到贼人首领朝他们点头后,还是提笔写下了左潘安,250几个字。
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家叫潘安也好,叫大郎也好,关陆四什么事,虽然他很想叫人拿面镜子给这个花袄男照照。
又报了二三十声,人群方又重新静了下来,王二先生过去看了下,回来告诉陆四和余淮书,总共126支队伍,合有两万余人。
“好,下面咱们就说正事,杀官造反不是儿戏,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咱们这么多人聚在淮安城,没头领能行?”
王二先生这个算命看地理的中气不错,声音很是洪亮,保证就是墙角边落的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台下人群又是一阵嗡嗡,都说王二先生言之有理,大伙是得有个领头的。
王二先生笑了笑,道:“既然大伙没意见,那就请余先生暂时给大伙当这个头,如何?”
第八十五章 我话讲完了
王二先生的“建议”并没有让陆四的脸上出现半点异样,他依旧静静的坐着。
陆爷英明!
边上偷瞧陆爷的孙武进大是敬佩,虽然陆爷年轻,但陆爷的胸襟和智慧却是眼面前这帮泥腿子拍马所不及的。
可孙武进没有看到王二先生推出余淮书那刻,他眼中能干大事的陆爷实际上右脚明显在地上点了两下。
表面,陆四淡然处之;
内心,实则非常失落。
带领河工奋起反抗的是他陆文宗,号建淮军的是他陆文宗,豁出命带一百勇士骗城的也是他陆文宗,整顿军纪保全淮安居民的也是他陆文宗,想方设法想让震摄这帮乌合之众的也是他陆文宗,甚至为了挽救这帮乌合之众,他陆文宗都放下穿越者的高傲主动向李闯称臣!...
反正,是他,是他,还是他。
所以,无论是实力还是功劳,王二先生首推就应该是他上冈陆文宗!
虽然陆四不会当这个“共主”,可王二只字不提就未免让人不舒服了。
可能,这就是远近亲疏,也可能是他陆文宗太过年轻,又或许是王二觉得大部分人是余淮书拉过来,不推他做首领说不过去。
往更阴暗面想,也许是这帮人觉得接下来就是官府招安,作为领头的人一定能够得到官职。那么,这好处何必给外人呢,哪怕没有陆文宗就没有他们的现在。
这也是人心。
没了迫在眉睫的生死危胁,这世间又几人能做到胸中没有小九九。
“不可!余某何德何能做大伙的头领?照我说陆文宗兄弟胆识过人,又是夺取淮安城的大功臣,他才应该做大伙的首领!”
余淮书真是蛮会做人的,闻言立即站起推辞,并真诚的认为只有上冈陆文宗才能撑起淮安城的这片天。
“余先生莫要推辞,我陆文宗粗人一个,做大伙的首领可不能光有勇没有谋,而且先生见识也比我陆文宗强...”
陆四也会做人,站起来表态他是支持余淮书做首领的。
台下人群有很多是余淮书招引过来的,上冈陆文宗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因此听了王二先生的建议,顿时就有人轰然说好,说什么往后大家伙就提着脑袋跟余先生干了。
山阳县那边人也纷纷劝说,在众人包括陆四的一再恳求下,余淮书方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秦五有些奇怪,打淮安城出力最大的盐城县那帮人怎么一个个都不吭声的,按道理他们即便不好意思反对余先生当头,也要出来阴阳怪气几句。
现在?
秦五觉得古怪,不过一想以后这淮军就以他们山阳县为主,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
“既然大伙奉我为首,那余某就得跟大伙有言在先了...”
余淮书对新身份的适应也很快,并且借着陆四带来旗牌兵的“威压”,顺势提出了整顿各家队伍的想法。
“不管大伙怎么想,在官府眼里咱大伙就是反贼,那么大伙当然就得合起心来,要是各家有各家的心,咱们怎么和官兵斗?....要说咱们的人数是占优势的,但大伙原先都是种地的农民,有几个会上阵杀敌本领?诸位又哪家能单独和官军打?....奉我为首,就得听我号令,要是大伙做不到这一点,又何必要奉余某为首?”
余淮书说话相当有水平,听得众人不住点头,纷纷拍胸脯表示唯余先生之令是从。
“择日不如撞日,大伙既然没意见,那就在这淮字大旗下盟誓吧!”
王二不失时机的叫人拿来香案,给每位头领发了一柱香,对天盟誓是王二认为必须有的程序,戏文上不都这样么。
陆四也拿了一柱香,带着盐城县众人跟着人群喊了几句。
在最前面领着众人盟誓的余淮书看着一枝独秀。
..........
余淮书的整顿办法很简单,基本照搬了陆四那套,选了队伍人数最多的十家为大营,其余为小营,一大营领五小营,十大营唯余淮书这边指挥,包括陆四这边。
“好,那大伙今后便都是我淮军将士了!以后我们便生死与共!”秦五颇是高兴的振臂一呼。
各家头领们也是情绪高昂,欢呼了好一阵。
“那接下来怎么办?”
人群的欢呼声被宝应沈瞎子的这句问话止住了,因为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都关心的。
“我们淮军难道真要造朝廷的反?”兴化彭大清闷声道。
“接下来,余先生早就同我们商议过了,就咱们淮军的实力肯定是没法和官军斗到底的,大伙的妻儿老小都在乡下,真扯旗反了,妻儿老小怎么办?余先生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占了淮安城,掐住漕粮北运的脖子,便等于有了同朝廷谈判的资格......”
王二说的大致就是桃花坞陆四同余淮书他们商量打淮安的意义所在,当时淮军上下豁出命打淮安是造反,但造反的目的又是为了得到朝廷招安。如果不打淮安,大家伙一哄而散,事后官府肯定会秋后算账。官府不算账,金声桓的兵也会过来找他们。
余淮书去联络扬州河工队伍时,也是用的这套说辞,因此正如陆四所想那般,进入淮安城的四万河工绝大多数都是造反初期的动摇派、投机派,包括他直系的人马。
“余某知道大伙关心什么,有些人可能知道,有些人可能不知道,余某在此便为大伙说一说,”
余淮书刚起身说了两句,却被他身边的陆四打断了。
“大伙有没有想过,万一朝廷不招安咱们怎么办?”陆四很平静的望着台下一众和他同一出身的“泥腿子”们。
这个问题很戳人心,台下一片寂静,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相信他们闹出这么大声势,又夺了淮安城,朝廷一定会招安他们,这才一个个往淮安城钻,盼着能脱了他们造反的罪,或者是分一杯招安的羹。
可要是事实不如他们所想,朝廷不招安,他们怎么办?
真铁了心抛妻弃子造反?
盐城县的那帮人早就私下通过气,陆四的问题并没有让他们产生困惑。山阳县的那帮人却不同了,一个个听得都是愣在那边。
余淮书眉头微皱了一下,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管朝廷招不招安咱们,咱们首先得立于不败之地,”陆四环顾众人,“不错,淮安城是在我们手里,但大伙想过没有,光有一座淮安城就能确保我们太平无事?就能确保朝廷一定会忌惮咱们,派人来招安咱们?”
“应该会吧,”
王二给人算过很多命,但却算不出自己的命。
陆四摇摇头:“凡事都要往最坏的一面想,如果朝廷不肯招安咱们淮军,那必然会调集大军来攻打咱们,到时候咱们淮军坐困孤城岂不死路一条?因此,我意带人南下攻打扬州,使淮扬两府十数县州联成一片,以为根据之地,互为援应,到时候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还怕他官军来剿?”
“对啊,咱们都打下淮安了,索性把扬州一块拿下!”人群中宝应那个沈瞎子一拍脑袋,“有了淮扬两府,朝廷八成就得招安咱们了!”
这话一说,人群一下又炸开了,都在讨论陆四说打扬州的事。
王二和秦五他们也在窃窃私语,显是商量这事可行不可行。
余淮书也在沉思。
陆四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又道:“各位,活路都是拼出来的,现在就想着让朝廷招安咱们,我怕到最后各位就跟那梁山好汉们一个下场!”
得益于说书的将《水浒传》传的家喻户晓,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们都不用陆四细说,脑海中就浮现出宋江等人的结局。
“所以,我陆文宗觉得,招安是条好路子,可前提是得咱们淮军足够强大,这样朝廷就不敢哄骗咱们,一句话,将来朝廷要说话不算数敢杀咱们弟兄,咱们淮军就打给他看!”
说到这里,陆四顿了一顿,“不过打扬州城,肯定要死人。我陆文宗反正第一个去,诸位有愿随我去打扬州的,就请站左边,不愿意的站右边...我话讲完了,有谁认为我讲的不对?”
台下包括台上鸦雀无声,许久,有个声音传了出来。
“有,”
套着女人花袄的左潘安弱弱的举了举手,看了看身边人,又看看台上的陆四:“那个,大兄弟我问一下,哪个是左,哪个是右?”
第八十六章 下扬州
“大兄弟,你说我眉心这颗痣是不是美人痣?”
“大兄弟,你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好看吗?”
“大兄弟,你说我这根簪子配我吗?”
“大兄弟,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兄弟,你不说话的样子好有男人味。”
“滚!”
陆四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自打出了淮安城,这个真名叫左大柱子,艺名叫左潘安的花袄大汉就天天缠着他。
要不是这家伙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愿意追随陆四去打扬州的小头领,陆四肯定会在半夜叫人将他用麻袋装了扔运河。为了保险,麻袋口得打死结,并且还得绑几十块砖头,确保万无一失。
左右,是方向,是生死,也是路线。
尽管陆四向众人表明了打扬州城的意义,也再三强调打下扬州城有利于盘活全局,更隐隐暗示拿下扬州城后淮军极有可能打败官军围剿,从而成为江北最强势力,到时吃香喝辣再也不必被官府清算,但最终大多数河工头领们还是选择站在右边。
相比可能送命,也有可能拿不下扬州城的后果,实实在在的淮安城才让人有安全感。
又或许这些人有死道友不死贫僧的想法。
站在左边的只有十几个头领,总人数不到五千。其中就有那位明明眼不瞎,偏有沈瞎子外号的宝应沈大富。
一个有趣的现象,陆四发现不少人名字都带个大字,什么夏大军、沈大富、彭大清、左大柱,王大强...
可能是这些人的爹娘不会起名,也可能这年头取名带个“大”字是潮流吧。
不到五千人,这个数字陆四还是满意的,这些人主动站出来跟他走,说明他们不仅有勇气,也认同陆四的观点。
认同和勇气,是一支军队的基础。
即便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只要他们心甘情愿跟陆四走,假以时日,终能从中诞生出一支精锐来。
余淮书支持了陆四的决定,因为不论陆有没有打下扬州,对于他只有利而无害。
打下扬州,正如陆文宗自己所说,可以使淮安与扬州相互呼应,以为根据对抗官军,这样淮安城便不是孤城,来攻的官军也不可能死盯着淮安城不放。
只要淮军能撑住一段时间,官军久攻不得,朝廷只能采取招安手段来安抚淮军。
毕竟,漕运可是大明朝的命脉,断不得。
打不下扬州,虽然可能真会让淮安陷入被合围的局面,但陆文宗的威望却肯定会被削弱,如此淮军上下才能真正做到唯他余先生马首是瞻。
骨子里,余淮书是相信朝廷会招安他们的,哪怕没有扬州城。
多年和县衙以及区上粮长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官府最怕出事。一旦出了事,官员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迅速将事情压下,而不是将事情搞大,那样对于官员顶上的乌纱帽不是好事。
只要他余淮书代表淮军表现出对朝廷的忠顺,让朝廷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反贼,而是被监河兵逼反,余相信那位逃出淮安城的路部院肯定会以安抚手段来解决淮军问题。
那么,作为淮军的“共主”,余淮书必然会从中得到极大好处。这也是为何那日他会主动“请缨”去联络招引扬州河工的目的所在。
不如此做,他必然要受制于人多的上冈陆文宗,哪里能在夺取淮安城后代表整个淮军和朝廷谈判。
本质上,陆四是想活人,余淮书同样也是想活人,但在手段上,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
作为淮军名义上的大首领,余淮书肯定要留在淮安坐镇。他这个大首领也没法给陆四他们提供什么支持,淮安城中的军械物次和钱粮几乎都在陆四手中。
陆四当然不会一样东西不留给余淮书,首先粮食这一块他只取了常盈仓,余下四总仓和常平仓的存粮他压根没动,这些粮食可以保证留在淮安的队伍能够撑到北京沦陷。
军械物资这一块,秦五和郭老四本来就缴获很多,被他们收编的俘虏也有近两千人,余淮书只要调度分配得好,确保一定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
好一番踌躇后,余淮书终是开口询问陆四漕院官厅有多少存银,陆四回说有四十余万两,他将留二十万两供余淮书调配分发,其余他将带走。
对此,余淮书没有意见,他也无法有意见,漕院那边可是被陆四的人牢牢守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陆四能给他二十万两,已经是极大的情义了,毕竟淮安城都是人家拿下的。
只是,当听陆四说他明天就要开拨,余淮书等人还是着实被惊到。陆四随后正式提议将淮军一分为二,南下扬州的称南路军,留在淮安的为北路军。
两路人马都称淮军,是谓“分兵不分家”。
余淮书和王二他们没有意见,当天夜里一帮头领们就在府学开了大锅饭。次日天亮,陆四就率领人马出城南下了。
南路军也并非一路进军,而是也分两路。
一路是陆四亲自率领的主力,由程霖的风字营、谢金生的新二营、陆广远的新二营,以及那几千愿意南下的河工队伍组成,钱粮物资由漕队运送,总兵力有九千余。
行军路线也是直接沿运河南下,经宝应、高邮直达扬州城下。
这个路线也是陆四前世清军南下的路线,不沿运河走的话,光是粮草供应这一块就是极大难题。
要知道,一艘船上的粮食可是几十辆马车都拉不动的。
另一路是夏大军带领的林字营、辎重营、老营,其余盐城县各县,以及徐和尚的新三营。他们的任务是出淮安向东攻占新兴场、盐城县、富溪巡检所,总人数有七千余。
陆四要求夏大军和蒋魁他们攻占盐城县后,不要着急去扬州和他会师,尽可能的在家乡多发动人员参加淮军,同时尽量争取淮军家眷随军行动。实在不愿意的,就将分给他这一路的几万两银子拿出,按人头给发安家费,以使在外的男人能够安心打仗。
陆四更反复交待夏大军,回去之后一定要将在运河和淮安城死去的淮军将士的抚恤银发给他们的亲人,哪怕没有参加淮军只是死在了那场夜乱的河工,也都要给。
夏大军一一应了下来。
蒋魁听了这个任务后有些纳闷,不太同意,但夏大军一句话就让他转变了观念。
“不把老婆孩子带上,万一官兵杀过来怎么办?带在身边,也好照应。就是死,也一家都在,没什么遗憾。”
陆四拍了拍蒋魁,道:“将来我们不一定就在淮扬,万一撑不住我们也许要北上,也许要渡江。”
余淮书带王二、秦五、郭老四等人出城送陆四的南路军,临行前陆四除建议余淮书组织人手赶紧加固城防外,还给了余淮书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很恶毒,就是让余淮书派人将城外方圆五十里的居民全部强行迁进城中,同时放火烧毁所有的村庄,确保即将到来的明军无法在淮安近郊得到任何粮草补给,并且连个可供他们歇脚睡觉的村庄也没有。
“此事,我会考虑。”
余淮书没有立时表态采纳,看得出这位余先生心有不忍,另外也可能和他一心想要朝廷招安有关。万一真采纳了陆四建议,他余淮书就不是单纯被逼造反这么简单了。
陆四无法强求余淮书按他说的做,也知他心里对官军有幻想,但不管怎么幻想,最终都会破灭。
凡事靠自己。
陆四能给余淮书这些留下的人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要为自己的真淮军去打拼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那位被他这几天当骡子使的山阳知县罗吉英竟也要跟他去扬州。
陆四有些奇怪,问他原因。
罗吉英倒也坦诚,直言道:“我不想死在城中。”
陆四不以为然:“余先生是读书人,我虽不在,但余先生也断不会让城中淮军乱来。”
罗吉英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陆四奇怪。
“我担心官军。”
罗的回答耐人寻味。
第八十七章 任重而道远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同淮安城的这些几乎没有踏过省的民夫们相比,身为知县的罗吉英知道得显然更多。
陆四“收留”了罗吉英,他不需要什么牛金星、宋献策,但他确实需要一些会写字的。
一支军队,可不能都是文盲。
不说钱粮分派,物资调运,就说临战记功,总得有人拿笔给记一下。总不能你发黑豆,他发红豆,作为战功证明吧。缴获了多少钱财,也得有人算账吧。
离了读书人,事情还真不好办。
无意中得知这个罗吉英竟是广东人时,陆四有些惊讶,因为这位罗知县说话并不带任何粤语成份,一口地道的官话。
明朝官话就是淮扬方言,在明朝的行政版图内,凤阳虽然有中都,有总督,但也属于淮扬片区。
淮左,淮右。
此事说明不管哪朝哪代,想要当官,官方语言都得标准。
“且跟着我,打下扬州城后,你是去是留,自便。无事便在船上呆着,有事我会使人叫你。”
陆四可不信知县老爷从他身上看出了王霸之气,暂时也没有同旧官僚“合流”的意思,因此丝毫没有礼贤下士,表现出“我志在天下”的某种没来由的豪气,让人知县为他这淮扬大贼效犬马之劳的念头。
就是你先干,不干了说一声,滚蛋。
简单,直接。
罗吉英点了点头,并没有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某种失望。
他就是不想死在淮安城中,他很清楚官军真的四面来围淮军这支贼寇,破城之后又真如北方那般行事,那他这个知县就定死无疑。
杀人灭口。
他是孤身一人来淮安上任的,其妻儿仍在广东老家,任职还不满一年,尚未有时间在这淮安城纳个小妾,因此倒也是说走就走,没有任何牵绊。
明朝任官有一原则,就是本省人不得任本省官,因此淮扬地区的主官全是外省调来。
在运河码头,陆四叫来了那些愿意随他南下打扬州的河工首领们,让各家出100人随他行动,其余人都上船跟漕队走。
陆四给这些首领挑人的条件是能吃苦,不叫累,敢拼命。
“陆兄弟是看不起我们吗?大伙能跟你来,便是敢豁出去的,真要是怕死,我们又何必跟着你?”
射阳湖苏六觉得陆四这是看不起他们,表示他手下700人个个都符合条件,选都不用选。
其他人也有同感。
“你瞎叫乎什么?陆兄弟让咱们挑人肯定有用意,大伙既然愿意跟陆兄弟走,就听他的,哪这么多废话!...你是头领还是陆兄弟是头领?”
花袄男左潘安很是不满苏六对陆四权威的“质疑”,哼了一声便从人群中挤出去,不一会就带着自己手下那100人过来了。
“大兄弟,我这边好了!”
说话间,左潘安朝苏六鼻孔上天的哼了一声,显是说看见没,这才是服从命令该有的样子。
苏六没敢说话,不是怕陆四,而是左潘安的样子让他浑身不得劲。
“我不是看不起大伙,只是兵贵神速,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宝应...”陆四解释了一下,大意就是急行军速下宝应的意思。耽搁越久,扬州那边准备就越足。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明白过来,当下也不需多解释,一个个都去挑了人来。连同首领在内,一共是800人,看着都是精壮的汉子。
陆四让没挑中的都上船跟漕队走,又让孙武进将制好的绷带发给这些人,并教他们怎么扎绷带。
漕队那边在谢金生的主持下已经开始出发,一艘艘满载粮食的漕船上坐满了人,使得船帮子都快和水面平齐了。
中间有三条船上没有坐人,粮袋也只有其它船上的一半,但上面却各放了一门黑洞洞的大炮。
十几个投降的福建兵臂上套有“炮队”袖章,在新一营淮军士卒的监视下,目无表情望着岸上正在打绷带的“泥腿子”们。
程霖的风字营和广远的新二营都没有上船,已经在队官的组织下沿着河堤列好队。
陆四这边等800人弄好绷带后,便准备下令出发,这时那个花袄男又一次问出让他头疼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左,什么是右。
这个问题让陆四有些无语,他发现好像大多数人的确不知道什么是左,什么是右,包括他的淮军。
陆四拿风字营试验过,当他叫风字营都举手时,所有人都将手举了起来。但等他让再举左手时,却是稀稀拉拉。
至于什么向左转,向右转这些陆四以为的常识,在这些人当中根本行不通,你转你的,我转我的,乱七八糟,把陆四先是看得火冒三丈,然后渐渐麻木,最后甚至有想跳运河的念头。
如果说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左右常识,那军队是怎么训练的?
左右这个概念并非不存在,人有左右手,朝中有左右丞相,军中有左右将军。可以说,是个人都知道左右。然而,事实是淮军之中大多数人就是不知道左右。
可笑的事实让陆四意识到必须尽快着手制定淮军训练制度,起码要教会这些农民们最基本的常识。
眼下,只能先凑和着。
淮安离宝应县城有一百多里路,轻装前进,按每日步行40里左右速度,得两天后。如果是坐船走更慢,最少得三天。
让各家首领各挑100人行动,便是要急行军,以最快速度杀到宝应城下。
淮扬两座府城都没什么兵马,下面县城更是没兵。
陆四老家盐城县就没有驻军,只有新兴场和西溪场两个巡检司。因此只要淮军能快速抵达宝应县城,破城根本没有问题。
随着陆四一声令下,淮军行动了,急行军这个概念陆四也只是草草说了下,他以为众人都知道怎么做,哪想落实下去后却成了一个“快”字。
结果便是包括风字营、新二营在内所有人都撒脚窝子往南边跑,起初跑得很快,把运河上的漕队一下甩得老远,没一会队伍就奔出去十几里,可随后队伍渐渐的就开始拉稀了。
越走越慢,有的人跑不动索性就不跑,往河堤边树下一坐,累得上气不喘下气。
本来还前后紧连的队伍也松散一塌糊涂,一些地段后面的人离前面的人怕有一里地。
这时候要是有支官军杀出来,那就是真正的棍打七寸了。
陆四能说什么,只能说无组织,无纪律,无训练,以及他太无知。
任重而道远。
要将淮军打造成强军,可不是仅凭前世军训的几个印象就能做到的。
为了防止队伍再拉稀下去,陆四只能下令在清江埔稍作休息,然后把营官和首领们召过来,告诉他们接下来正常行军。前后距离绝对不能超过半里,队官必须和其队行动,哨官也必须和其哨行动。
不如此调整的话,三千来人能拖成十几里长的队伍。
清江埔被乱军洗劫过,镇子里的居民不见踪影。
望着可以后苏州园林相媲美的一些大宅正在冒烟,陆四心中有所触动,尔后却是吩咐孙武进带一队人将镇子里没有烧毁的建筑,管他是民居还是大户的园林,统统焚毁。
他必须这么做,因为清江埔是淮右官军渡过运河直达淮安城的必经之地。
第八十八章 我们有大炮
宝应县名,为历朝历代最稀罕,因这县名乃是年号。
史载大唐肃宗年间,宝应县有“八宝”祥瑞进京,肃宗大喜,遂改年号为宝应元年,又将那宝应原名安宜改为宝应县名,沿袭至今。
只是,在扬州府所辖诸州县中,这宝应县却是个下等县,不归扬州府直辖,而归高邮州管。
现任知县钱哲祖籍山东登州,与那嘉靖年间的抗倭英雄戚继光算是同乡。其是崇祯八年的二甲进士,名次还很靠前。
吏部选官任官制度,二甲进士名次靠前者多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前程远大不可限量。
然钱哲却没被选为庶吉士,而是直接被吏部发到宝应这个下等县任知县。不出意外的话,钱哲终其一生能为一府之尊便算到头了,与那庶吉士能为大学士入主中枢是天壤之别。
原因在于钱哲有个座师叫温体仁。
如今距温体仁病死已过六年,温体仁的政敌周延儒也在四月因清军入关,假传捷报蒙骗皇帝,被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告发弹劾,皇帝大怒下诏勒令周延儒自尽并抄家。
只是,京中的风云变幻对于近乎被“发配”的钱知县命运毫无影响,他早已被遗忘在宝应这个下等县。
今年是钱哲上任的第七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宝应任上几年,因为有的人两年就会调地方,有的人十三年也不会挪窝。
既无人脉,家里又无钱财的钱哲只能认命,与大多数被“下放”的官员一样,他这知县也是没什么进取心,每日跟庙里撞钟和尚差不多,只求无事。
最近唯一的大事就是府里让征发民夫挑河的事,这种事钱哲肯定懒得自己办,下面的人去办就是。其它琐事也多由师爷宋公负责。
宋公就叫宋公。
这日冷得很,衙门打上午就没事,钱知县用过午饭便去书房画画。这几年他别的本事倒没有,于这书画上面却是领悟许多。画得也着实不错,宝应城中知县老爷画作十分抢手,士绅皆以能得县尊一画为荣。
因知道县尊作画时受不得惊扰,所以衙门里也是一片冷清,只不知哪来的乌鸦在房顶老是叫唤,搅得县尊好不烦恼。
师爷宋公叫两衙役去撵,拿石子去砸,可等衙役们前脚走,后脚那乌鸦又飞来,“呱呱”的叫得真是让人烦得很。
“罢了,”
钱知县没了作画的劲头,叫人泡了茶来靠窗坐下,静静想着事。
现在北方大乱,塘报虽然没断,上面刊发的消息却是越来越严重,种种迹象看起来似乎这大明朝真的要完蛋。
别的不说,就说四五月间他老家登州叫清军横扫,如入无人之境,那清军更是打到了北边的海州,单从这点来看,这大明朝怎么都像个王朝末年的样子。更休提闯贼已然成势,号新顺王,拥百万大军,俨然和大明朝分庭抗礼了。
到时候,万一北边的贼军打过来,他钱知县就得考虑是为大明朝殉节,还是改换门头了。
如何决择,真是艰难。
虽然怕死,虽然仕途不顺,但大明朝总是取了他为进士,给了他一县父母的差事,就这么降了贼人,实在是说不过去,也枉负圣贤教诲。
正发呆时,却听衙前有喧哗声传来,似有人在叫嚷什么。钱知县顿时不悦,在窗边叫人去看看何事。
.........
衙前那边,窝在门房里闲聊的几个衙差早被惊动,本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乡民来告状,正要喝斥却见那冲进来的竟是户房的林书办。再见这林书办竟是满身血污,像是受了伤,不由都是吃了一惊。
师爷宋公也赶了过来,先是乌鸦,后是刁民,这不是存心叫县尊不清净么!
结果也是与衙差们一样都叫林书办满身是血的样子惊住,失声道:“出什么事了,怎弄成这样?”
林书办却是顾不得跟宋公说,直急得嚷嚷:“快扶我去见县尊,出事了,出大事了!”
“啊?”
宋公一惊,知道不好,赶紧扶着林书办去见县尊。
“县尊,不好了,出大事了!”一见到钱知县,林书办就喊了起来:“反了,都反了!”
“什么反了?”
钱知县和扶着林书办的宋公都是一头雾水。
“是,是河工反了!”
林书办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将那运河工地民夫造反的事给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反了!”
钱知县吓得一惊而起,宋公也是一脸惊色。
林书办捂着胸口道:“三天,三天前的事!”
三天前的事,现在才来报?
钱知县只觉一阵头晕,失手将茶碗打碎在地,尔后指着林书办就骂了起来:“出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来报!”
“县尊,那河工造反事出突然,监河兵胡乱杀人,根本不问我等是何人,我能侥幸逃得性命回来报讯已是万难...”
林书办心中委屈,自己可是受了伤的,这一路你县太爷知道我吃了多大苦头么!
钱知县也意识到自己不能怪林书办,忙问:“就你一人回来,江兵房呢?”
“江兵房叫官兵杀了,”
一想到江兵房的脑袋就掉在自己躲的地方不远处,林书办的心就颤。
“死了?”
钱知县脑袋一片空白,险些站立不住,半响才开口:“有多少河工造反,府里可曾调兵镇压?”
“府里?”
林书办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当时那些造反的河工嚷着去打淮安城,监河兵敌不过他们散了,这会我估摸着府里怕也乱了,弄不好...怕是淮安城都叫河工给占了。”
“这?...”
钱知县倒吸一口凉气,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宋公也震惊,却比幕主镇定许多,忙问林书办是宝应的河工反了,还是那去挑泥的河工都反了。
“具体多少河工反了,我也不知,但怕大半都反了...”林书办支撑不住,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桌子。
宋公见状,赶紧跟幕主道:“县尊,当务之急是赶紧向州里、府里报讯,另外马上关闭城门,防那造反的河工打进城来啊!”
叫宋师爷这么一提醒,钱知县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派人向高邮州府、高邮卫、扬州府十万火急报讯,同时叫人去将黄县丞、和郭典吏叫来。
黄县丞和郭典吏也是叫河工造反的消息惊得不轻,当下商议了下,由郭典吏组织衙门人手立即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城。
同时,又请钱知县出面召集城中士绅大户,告知河工造反一事,让各家动员青壮守城,不出人就出钱,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把城给守住。黄县丞更提醒陆知县得派人往淮安方向打探,好晓得反贼动向,以便应对。
如此两日,宝应城中可以说是鸡飞狗跳,有士绅在得知河工造反后竟是摆出身份,逼得县衙的人放他们连夜出城往扬州府而去。
郭典吏力主不可放人离去,否则若大户皆走,城内还有谁愿意出人出力守城。
黄县丞也认为县衙当强硬,使城中士绅百姓同心协力。钱知县一想也是,便以县尊强压那些想要出城逃难的士绅大户,如此才使城中没有出现大逃难的混乱。
第三日,正当宝应城中人人忐忑,不知河工反贼是否会来攻打县城时,城外却来了一人,径直叫门说他是来和城中谈判的。
守城的郭典吏不敢开门,一边让人给县太爷报讯,一边叫人放绳子提吊篮将这人拽上城,再一看,郭典吏只觉眼瞎。
竟是个穿着女人花袄,脸上还涂有粉脂的壮汉。
那壮汉丝毫不理会城上众人看他的异样、困惑、鄙夷的目光,只两手往腰上一叉,喊了一声:“谁是县太爷?”
县太爷不在,没人理他。
壮汉也不在乎,自顾自的又喊道:“我呐淮军南路军前锋大将左潘安,奉我家陆首领之令来通知你们一声,我淮军已抵宝应城下,限你们半个时辰内开门,否则,这城中当官的,当吏的,有钱的,有功名的,嗯,都屠了!”
说完,想了想,又道:“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们听懂了没有?...不要想着不投降,没用的,我们有大炮!”
第八十九章 打的什么鸟炮
人,都是爱美的。
人,也不能因为别人的外在而有所轻慢。
宝应城外,陆四重新认识了让他几次产生要把此人沉河的花袄男左大柱子。
当陆四紧赶慢赶带领淮军赶到宝应城下时,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早已收到河工造反消息的宝应知县钱哲已然关闭城门,并动员城中百姓上城助守。这使得陆四奇袭计划落空。
望着城门紧闭的宝应城,陆四稍做沉吟,决定先派人入城劝降。
这个入城劝降的人一定要胆大的,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城里不会把这个劝降的人一刀砍了。
这可不是两国交兵,而是反贼和官府。
让陆四没想到的是,缠了他一路的花袄男左潘安竟主动站出来说他愿意进城劝降,但是陆四必须给他一个威风的名头。
最后,左潘安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淮军南路军先锋将的名头,这个名头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对此名头,陆四当时是沉默的,如果左潘安不幸被杀,陆四不介意启动“追授”程序。
其实,陆四真不想让左潘安去,因为他的外在实在是...基本上会让城里人以为淮军是草台班子的感觉。
这样对于劝降有负分作用。
然而,架不住左潘安一争再争,甚至最后还哭哭啼啼起来,忍无可忍的陆四,最终妥协了。
在松口答应的那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个念头——这家伙最好城里人砍了,免得浪费麻袋。
“诸位,我左潘安去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花袄男昂首挺胸,浑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的样子不仅让陆四迷茫,也让一边的程霖、广远他们都为之侧目,纷纷反思他们是不是看走了眼,那件花袄里面藏着的是一颗真正的、勇敢的男人之心。
在逐一与众人抱拳之后,左潘安走到陆四面前,轻声说了一句:“大兄弟,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记住我...我是沐阳的左大柱子。”
陆四肃然起敬,对自己先前的念头深感惭愧。
或许,人家左大柱子就是个单纯爱美,并且渴望得到同性赞美的人,绝不是他想象的让人总是浑身不得劲的那种。
所以,是他陆文宗草率了,也肤浅了。
狗眼看人低了。
宝应城中没有兵,这一点早从沈瞎子等宝应人口中证实了,陆四之所以让人去劝降,只是单纯的想减少淮军的伤亡。另外,兵法上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精绝处么。
然而,宝应城选择顽抗,他们没有杀掉跟戏子似的左潘安,而是放他回来给陆四带了一句话——“全城军民宁死不降贼!”
这下子陆四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命令淮军全部开到淮安城下,列成几个方阵,以此向城上展示淮军的“强大”。
果然,发现那个唱戏说的淮军真的有这么多人,城里的人都慌了,钱知县等人面色也开始凝重起来。
郭典吏已经动员再动员,黄县丞更是派人在城中宣扬淮军是河工反贼,入城后要屠城,到时鸡犬不留,男女老少一个不得活。
在他们的欺骗和恐吓下,城中百姓不得不组织青壮上城助守,使得城头可用人手添了一千多人。
“县尊不必担心,贼人虽众,但却是乌合之众,且缺乏克我城墙器械,只要我等上下齐心,贼人奈我不得必远遁。”
郭典吏虽也是头次遇上贼人攻城这事,惊慌之余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他认为贼人在城外摆出架势,目的就是恐吓城中。
陆四这边也没有下令立即攻城,他在等大炮。
宝应是县城,无论是城墙高度还是厚度都不及淮安府城,所以陆四想用那三门大炮轰上一轰,看看能不能把宝应的城墙直接炸塌掉。
下午的时候,漕队赶到了,新一营和漕工们费力的将大炮抬到了岸上,然后拖到宝应城下。
陆四也等的有些着急,炮一来便让炮队马上轰城。
十几个福建兵炮手忙七手八脚开始搬泥袋压实炮座,继而开始装填火药,往膛中塞入实心铁球,点火之后“轰”的一声,不但将附近的淮军吓了一跳,也让宝应城内的人也吓了一跳。
“贼人真有炮?”
师爷宋公面色疾变。
钱知县等人脸色也是极度难看,虽然远远看去贼人摆出来的大炮只有三门,但对宝应城而言,这三门大炮有很大的威胁,毕竟宝应城墙已有百年未修了。
“打的什么吊炮!”
沈瞎子见炮弹打出去后,城里一点反应也没有,气得骂了一句。
陆四沉得住气,他知道这是炮队的福建兵在试射。此时那十来个福建兵正对着城上比划,又有人半蹲朝炮膛上瞄来瞄去,不一会这帮人就重新调整了炮口。
一声令下,三门大炮同时向宝应城墙砸去。
结果,三发一发未中,全部越过城头以弧线掉入城中。
“什么破玩意,早知道这么没用,就不带来了,光搬运就累死人。”广远也是直摇头。
“再打不中,就把你们都砍了!”
程霖恶狠狠的威逼福建兵,他以为是这帮福建兵故意打不中。
福建兵们个个吓得脸发白,却谁也不敢说什么,只聚一起又比划起来。不一会,又是三发,两颗同样落空,一颗却“砰”的一声砸在了城垛上,把砖墙砸得稀巴烂。
这颗砸在城垛上的炮弹虽然没有给城上的人造成任何伤亡,但却极大的打击了他们的士气。那些被匆匆拉上城的青壮更是吓得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在城头上乱跑。
离被砸中城垛较近处的青壮只觉得城池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轰”的一声,又是一颗铁球落下。一面女墙被炸出了一个缺口,一个捕快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就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细细看去,赫然发现,那名捕快的下肢不知到了何处,肠子滚落出来,被碎石压着,情景格外的可怖。
黄县丞躲在城垛后面,腿肚子终是哆嗦起来。
死人,永远是可怕的。
第九十章 进扬州,过大年
县丞怕的哆嗦,那百姓就更哆嗦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轮人“啊啊”的乱叫,跟失了魂似的双手拼命擦脸,原是那中炮毙命捕快的血溅了他一脸。
如果是猪血羊血,年轻人绝会不会如此抓狂,只因是人血。
边上几个青壮抱头蹲在墙角,生生的把头硬抵着冰令的城砖,唯恐一扭头就看到那具没了下半身的尸体,以及那些肚中流出的脏器。其中一个更是不住的往外吐着,不停的吐,干呕,最后嘴里出来的都泛绿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胃子还是翻腾,好像突然间缩小了一大半,又难受又疼。
师爷宋公离得不远,先是瞧着黄县丞怎么瘫坐在地一动不动还有些奇怪,等看到黄县丞旁边那捕快模样,心也跟被用剪刀刺了般一下揪了起来,尔后扭头就往城下跑。
“都趴下,都趴下!”
郭典吏平日管着县里缉捕事,虽不入流也是吏部铨选的“命官”,加之与其打交道的都是三教九流,所以论起胆识来比钱知县和黄县丞这两个单纯的“儒官”要强,眼见贼人炮子能打到城墙上,守城的又胡乱跑,急得扯嗓子直喊。
看到面前县牢狱卒小陆跟痴子一样直往前奔,郭典吏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拽住然后将人按倒在地,“叭叭”就是两耳光。
“跑什么,我喊的没听见吗!”郭典吏凶起来的样子也吓人。
小陆被吓着了,喃喃道:“四爷,我...”
典吏在县中位居第四把交椅,所以百姓又有叫“捕廉老爷”的,或直接喊“司爷”,久而久之便成了“四爷”。
“给我老实呆着,等会贼人要是攀城,给我拿刀朝他们手剁!”
郭典吏拿起小陆手中的腰刀塞在了他手中。起身见城上那帮征召的青壮还是在乱跑,当真是急火攻心,嗓子都喊哑了却顾不得喘口气。
他清楚,要是压不住城上的人,贼人一旦攻城攀上来,那他们这些当官的就得全完蛋。
贼人使者可是说的明白,不投降破城后当官者屠,当吏者屠,有功名者屠,有钱者屠啊!
“县尊在哪,县尊在哪!”
郭典吏在城上东头奔到西头,好不容易把人群约束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钱知县。
.......
“他娘的,这几炮打得好,打得妙,早应这么打了!”
宝应沈瞎子一边捂耳朵,一边咧嘴直笑。刚才连续打了几次炮,震得他耳膜子都嗡嗡的,但就是带劲!
“就用这准劲狠生打,叫城上狗娘养的都不敢动弹!”
程霖头一次对福建兵们感到满意,也终是晓得陆文宗为什么一定要把淮安西城那三门炮带着了。
可惜,就三门,要是有三十门,三百门多好!
炮多了,攻城也好,野战也好,几百门炮呼拉一下开火,还不炸得敌人鬼哭狼嚎!
不远处的陆四可不知道新兴场卖油郎竟然萌生了“大炮兵主义”的后现代理念,他现在比较关心靠这三门炮到底能不能砸塌宝应城墙。
之所以是“砸”而不是炸,便是因为淮军这三门炮用的实心铁弹缘故。
“打得好!”
眼见自家大炮声势正威,打得城上守军都不敢探头,隐约还能听见哭喊声,淮军上下自然响起震天欢呼声。
“老爷,这大炮还挺有用,等打下扬州城我再去弄几门来!”
广远这孩子也是忍不住赞叹,刚才那一炮炸掉的城砖,叫他拿锤子砸半月都未必砸得掉。
“陆兄弟,要是炮子能把城墙轰塌,给这帮福建兵记大功!”谢金生的新一营主力留在运河监督漕队,他只带了旗牌兵过来观战。
城墙到底叫炮子打成什么样,淮军上下其实看不清,陆四倒想弄个千里镜,可那玩意搜遍整个淮安城都找不到。
据孙武进说,明军中能配千里镜的,至少得副将以上,监河军的参将吴高就没有。
“大兄弟,等会要是破了城,是真的要把当官的和有钱的都杀了吗?”
左潘安奇迹般的换了件棉袄,不是花的,而是大红的,穿在身上更加亮瞎陆四的眼睛。
若不是念在这家伙敢进城劝降,并且在众家头领中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始终团结在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周围,并为众人做出积极表率,陆四断然是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的。
因为,他一旦接了话茬,这左大柱子就跟捡到宝似的要缠他几十句,让人烦不胜烦。
陆四沉思了一会,淡淡道:“咱们是造反,造反还有不算数的?”
“噢,那就都杀了,谁叫他们不听大兄弟的。”
左潘安理解透彻,且深以为然。正想问大兄弟他刚换的红袄和花袄比哪个更好看时,耳畔突然沉寂了下来。
“炮昨停了?”
左潘安纳闷的朝炮队看去。
陆四也奇怪,示意孙武进去问问怎么回事。
那边程霖已经跑到炮队问了,为首的那个福建兵炮手小声说他们带来的药子全打光了。
程霖一听气得暴跳如雷,拽住那个为首的福建兵便骂道:“咱们带了那么多药子来,怎么会全打光了呢!”
跑过来的宝应沈瞎子一听没药子了,也是又气又恼,这么多弟兄就指着大炮发威把城墙轰塌,这节骨眼你告诉老子没药子了!
越想越气的沈瞎子竟是把手中从官兵抢来的刀架在了那福建兵脖子上,恶狠狠道:“定是你们这帮狗官兵不想帮咱们破城,故意把药子弄没了!”
那福建兵吓得面无血色,其他福建兵也骇得呆着在那不敢说话。
“好汉饶命,小的们哪敢把药子弄没,是真的没多少药子。好汉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看...”
那福建兵朝几个空荡荡的箱子一指,里面原先都是装满药子和铁弹,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
“他娘的!”
沈瞎子一脚将那福建兵踢倒在地,朝城上看看,又朝不能打的大炮看看,突然把心一横,朝不远处正朝这边看的陆四喊了一声:“陆头领,炮打不得了,就让我们弟兄们上吧,早点拿下这县城,大伙可指着进扬州过大年呢!”
“沈瞎子,怎么上?”大红男左潘安嘿了一声。
“能怎么上,便当是个娘们,强上呗!”
沈瞎子说话间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吊大个城,咱八百人还拿不下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