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汴州敬翔
与长安萧瑟相比,汴州城要繁华许多。
楼宇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各色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入耳,一派兴旺繁荣景象。
一名骑士快速穿过闹市,头盔上插着三根红色雉羽,行人习惯避让,骑士马术高超,速度虽快,却没有撞到任何行人和物什。
穿过长长闹市,到了梁王府,速度仍是未减,门前护卫见了头盔,不作任何阻拦,健马一跃而过。
直到幕府堂前,骑士才下马,半跪于地,双手托举文书,高声喊道:“河中急报!”
立即有人小跑出门,取走文书,送入内堂,恭敬放在方几之上。
坐软榻上之人,年近不惑,面相清矍,正在奋笔疾书,看也不看文书。
“敬中允。”旁边一方面阔耳文士小声提醒。
软榻上之人这才停笔,伸了个懒腰,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却仍是不看文书。
此人正是朱温座下首席谋士敬翔,在朱温讨平秦宗权之战里立下功劳,被唐廷封为太子中允,虽只是个五品,但在这汴州城里,早已是大名鼎鼎。
朱温攻打朱瑾兄弟,留敬翔坐镇汴州。
过不多时,外面又有禀报声:“关中急报!”
敬翔快步走到堂外,接过文书,亲自拆开来看,脸上浮起一抹喜色。
方脸文士拱手道:“可是关中有动静了?”
敬翔道:“李茂贞已经出兵,王行瑜和李思孝也已动身。”
方脸文士不解道:“唐廷疲弱,冢中枯骨而已,难有作为,中允为何还要如此看重?联合三路大军攻伐长安?”
“疲弱?这一年来,皇帝夺神策军权,收难民,查抄土地,清算人口,讨伐镇**,兴修关中水利,假以时日,必成梁王大患,刘掌书,我们身为梁王臣子,就要为梁王消除所有隐忧,所以大唐必亡,梁王才是天下共主!”敬翔语气中带着怨恨,清瘦的脸微微扭曲。
刘捍第一次在敬翔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是汴州本地人,不理解这位关中才子的怨恨从何而来,“还是敬中允思虑周全,长安若破,关中震动,皇帝必军心大乱,不战自溃,只是我军在河中似乎不妥,张存敬虽然骁勇,但未必挡得住周德威,河中落入李克用之手,我军想再夺回来,怕是要大费周章。”
“张存敬非庸将,能缠住周德威一个月即可,我已奏请梁王,选派精兵强将驰援河中,刘掌书无需忧心此事。”
看到敬翔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刘捍不再问了,目光却是落在那封没开启的文书上。
心中虽是好奇,不过敬翔没看,别人是不能看的。
李晔望着城下手无寸铁的百姓,衣衫褴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中只有绝望,像一具具行尸走肉,麻木的向城墙挪动。
不时有漫不经心的羽箭从后方飞来,或是落在地上,或是插在人身上,然后那人一声不吭倒下,没有哀嚎,仿佛死亡才是解脱。
战争终于在他面前露出狰狞面目。
李晔的心跌落谷底。
李罕之用心险恶,就是用无辜百姓来吸引潼关火力,同时打击守军士气。
神策军还好,至少打过很多仗,见惯了生死。
但亲卫军都是青年子弟,也许在忠义堂听过很多慷慨壮烈的英雄故事,真正身临其境,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连一向好战的高行周也沉默起来,面色铁青。
进入弓箭有效射程范围内,见关上没有动静,敌营中冲出一队甲兵,抬着长梯,跟在难民之后。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李筠劝道。
只要李晔一声令下,关下的难民就成了无辜冤魂。
若他不下令,敌人会继续驱使他们登城。
李晔回望身边亲卫,皆面色不忍,眼神里有退缩之意。
这个时候不能犹豫了,军心若是涣散了,潼关怎么守得住?
潼关若是不在,关中大好形势顷刻烟消云散。
李晔大声道:“放箭!”
箭如雨下,但大部分士卒心中不忍,弓箭无力,落在难民之前两三步的地方。
敌军甲兵见此情形,加快速度,跟难民混在一起,推搡难民加快脚步。
李晔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容不得心慈手软。
李晔大怒,吼道:“你们都没吃饭吗?想想潼关后面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兄弟,你们的妻儿,敌人若是打下潼关,你们的家人会比下面的人更惨!”
话刚说完,敌人已经冲到城墙之下,长梯竖起,难民开始登梯。
李晔抱起一块石头奋力砸了下去,他亲眼见到一个难民脑浆迸裂,心中一阵恶心,但仍是抱起第二块石头扔下去。
他的心在滴血。
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漫延全身。
终于,士卒们不再留情了,箭石惧下,难民很快伤亡惨重。
敌人甲兵这才不慌不忙咬着长刀,攀梯而上。
李晔刚一露头,身边就有人惊呼:“小心!”
一声闷哼,一支羽箭射穿头盔,插在他脸上,鲜血如注。
李晔赶紧让人扶他下去疗伤。
敌军分成两拨,一拨人攀城,一拨人在五十步外射箭,箭法相当精准,有守军刚一露头,就被射中眼窝。
李筠扛着盾牌观察城下,立即大喊一声:“放夜叉檑!”
李晔之前见过夜叉檑,就是一根粗重圆木上镶嵌尖铁刺,两端用绳索绑住,抛下城墙,可对攀城敌人造成重大伤亡。
不过李晔对这玩意儿的效果存疑。
果然,抛下的夜叉檑收回的没有几个,被敌人斩断了绳索。
“弓箭手,抛射城下五十步。”李筠接着下令。
华州军弓箭手弯弓搭箭,一轮抛射,立刻传来敌人惨叫。
李晔算是看明白了,守城人多没用,就让高行周所部下去养精蓄锐,又让马开山带两千亲卫军做后备。
守城指挥权交给李筠,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半吊子军事水准就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带着亲卫都在城楼里待命。
第一波攻势只是试探,李筠指挥有方,潼关防守严密,两个时辰后,敌人抛下几百具尸体后撤退。
守军伤亡不大,伤者很少,二十多人,却有一百多人被射中了面门,当场毙命。
敌军箭术了得。
潼关是山城,敌人的兵力优势无法展开。
只要内部和后方不出问题,潼关牢不可破。
当年安史叛军能打破潼关,完全是玄宗在后方疯狂背刺,杀名将高仙芝、封常清,又令哥舒翰仓促出关送人头。
而黄巢能攻下潼关,也是朝廷昏聩,不管潼关守军死活,既无援兵,也无供给,城内士卒粮草断绝,被敌军翻过山道前后夹击。
第六十一章 猛将出关
李罕之曾经投奔过黄巢,沾染不少流贼习性,并无攻打潼关的决心,试探攻击两次之后,分出一大股兵力向东而去。
东面是虢州,城内只有张行瑾的两千兵力,对上李罕之的大军,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虢州被王珙经营多年,李罕之仓促之间难以得手。
这时代没有攻城利器,守军占有很大优势,关键是看守军有没有守下去的决心。
无论李晔救不救虢州,都需要处理李罕之留在潼关下的营寨。
从城墙上看去,营寨里的兵力大概在六千至八千人左右,还掺杂着一些百姓。
打还是不打?
仿佛魔鬼和天使不断在李晔心中纠缠。
万一这是李罕之设下的埋伏呢?守军一旦出关,李罕之三万大军四面合围?
“斥候呢?斥候为何还没有消息回报?”李晔火急火燎,李罕之若真攻打虢州,自己就是见死不救了。
身边薛广衡道:“回陛下,昨夜派往虢州的斥候还没回来。”
辛四郎内伤没好利索,留在长安养伤,现在是薛广衡管辖亲卫都。
还没回来?都快一天一夜了,快马加鞭,应该早就探明虢州情况。
难道他们出了什么意外?
如果是李罕之捕杀斥候,这个行为就很值得深究了。
李晔在城楼中焦躁踱步。
原定的计策就是苟下去,坐看河中大战,收拢流民。
但没想张行瑾的冒进,一下让事情偏离了预计,把李罕之吸引到潼关一线,李晔不得不亲自支援潼关。
而现在还要苟着吗?坐看张行瑾李效奇被李罕之吃掉?
这可是自己精心培养的精华,未来还要靠他们振兴大唐。
一个合格的决策者,必须冷血无情,所有决定利益至上。
李晔叹息一声,自己终究是个人,无法做到冷血无情。
所以张行瑾李效奇一定要救!
就在李晔下定决心的时候,楼外有斥候大声禀报:“虢州急报,虢州急报。”
李晔急迎出门,就见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半跪在地,“禀陛下,李罕之大军直奔虢州而去。”
“多少兵力?”李晔急问。
斥候却犹豫起来,“敌军分出骑兵,沿途追杀,小人、小人没看真切。”
李晔看着他满身的伤痕,还在流血,知道他能回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历来大战之前,斥候之间的绞杀更为血腥。
李晔扶起他,温言道:“你辛苦了,先去养伤吧。”
简单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年轻斥候感动的热泪盈眶。
李晔深思起来,李罕之这么大费周章的捕杀斥候,掩藏形迹,难道是为了在虢州沿线布置埋伏?
他手下三万大军,根本不需要这么谨慎。
如果自己是李罕之,最好的计策就是围点打援,虢州围而不打,设下埋伏,吸引潼关主力救援,然后围攻援军。
李罕之的兵力完全做得到这一点。
若潼关不救援,他可以从容攻打虢州,再吃下陕州。
目前河东相继有张存敬部三万人,周德威部两万人,李罕之部三万人,李晔一万余人,王珙和王珂兄弟俩具体多少兵力不得而知,但王家二十年经营,五万兵力是有的,兄弟俩势均力敌,兵力应该都两万左右。
也就是说河中整整十三万大军混战。
最先搞事的李罕之反而占了主动权,活动空间最大。
很明显,李罕之和朱温暗中结盟。
否则张存敬根本不要陷入河中泥潭,直接从洛阳进攻近在咫尺的李罕之老巢河阳,才更符合军事逻辑。
王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兄弟争位也就罢了,反而四处引狼入室,搞成一个鸡飞蛋打的局面。
李晔闭目深思良久,忽然睁开眼睛,对薛广衡道:“找高将军来见朕。”
过不多时,高行周就赶到城楼,“末将拜见陛下。”
因之前下了军令,严禁将领请战,高行周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看脸色就知道他憋着火。
上次华州血战,神策军损失惨重,幸亏李筠和周云翼给力,才让他不至于被韩建击败,他向来自视甚高,觉得对不起皇帝看重,更需要一场大战证明自己。
“敌军营帐就在眼前,高将军有什么想法吗?”请将不如激将。
高行周眼中火气升腾,半跪于地:“末将愿率本部兵马,灭此跳梁鼠辈!”
三千人对六千人,还是攻击敌人大营。
他有信心,李晔没信心,“朕再给你三千亲卫军。”
“不,末将只率本部三千,若攻不下敌军大营,末将提头来见!”高行周斩钉截铁道。
年轻人就是气盛,自己这不是把他往坑里引吗?
李晔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再劝也没用,只能点头,心中却暗暗后悔,不该撩拨他的。
“朕亲自为将军擂鼓助威!”
“谢陛下!”
伴随着雄浑的鼓声,高行周引三千神策军出关。
立刻引起敌营的反应。
李晔在城楼上就可见到敌营里动作频频,长矛如芦苇一样列在寨木之后。
高行周猛则猛矣,却并不是没脑子的莽夫,在敌营前两百多步列阵。
他手下士卒都是重甲步卒,长矛横刀盾牌,没有配备弓箭。
两边对峙了一阵,敌营占着兵力优势,率先发动进攻,从左右涌出两军,包围高行周部。
李晔原本以为营地里最多八千人,现在看来是走眼了,出营接战的就有不下六千人,还有一支千人骑兵。
李晔不禁为高行周捏了一把冷汗,让马开山准备随时支援。
敌人骑兵一轮骑射,试图撕开阵型。
但高行周手下都是身披重甲,又有盾牌,弓箭无法破防,长矛寒芒闪烁,让他们不敢靠近。
骑兵对步兵有巨大优势,但强攻成阵列的长矛阵,就是拿瓷器碰石头了。
见骑兵无法奏效,敌军左右长矛兵开始进攻。
瞬间,战场上杀声震天。
李晔双臂酸麻的要命,敲鼓也不是一件轻松事,忙让周围亲卫一起敲,自己则密切关注战场局势。
两军短兵相接,一眼就看出强弱。
高行周不愧是河北将门,被左右夹击,仍是维持阵型,如同巨浪中的礁石。
敌军虽也是长矛兵,但不是重甲。
李晔看到很多神策军长矛轻易刺穿敌人,但敌人的长矛很难刺穿神策军重甲。
高行周一人当先,左手持盾,右手持枪,站在最前,如同猛兽最锋利的爪牙,每一枪刺出就有一个亡魂诞生。
战况异常激烈,神策军也有伤亡,但敌人付出的代价更大。
第六十二章 急转而下
冷兵器战争,最是考验士卒胆气,也考验指挥者的能力。
敌军很快发现高行周这颗獠牙,开始集结重兵围堵。
高行周的前部陷入重围之中,不过牛人就是牛人,不退反进,和身边一百余亲兵杀进敌军重围中。
敌军中一员黑甲将领杀出,挥舞大刀,直奔高行周而来,两人拼杀数招,高行周终于被挡住。
神策军没有攻势,一时间陷入四面受敌的泥沼。
“擂鼓!快擂鼓!”李晔看得惊心动魄,同时也热血沸腾,这跟他偷袭镇**的战斗有本质不同。
这是勇士的战场。
雄浑的战鼓再次响彻潼关上下。
神策军肉眼可见的奋勇起来。
高行周似乎喊了一句什么,神策军纷纷掷出长矛,敌军阵列人仰马翻。
神策军拔出横刀,凛冽的刀身反射正午的阳光。
高行周扔掉盾牌,一边和敌将搏杀,一边喊着什么。
接着战场上传来巨大的声音:“杀!杀!杀!”
神策军不再有什么阵型,如饿虎一般扑入敌阵中,横刀上下翻飞,血光泼洒如雨。
高行周一枪刺入敌军将领的胸前,将他挑起,大吼一声,连人带枪都扔了出去,抽出腰间横刀,跃入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刀光闪烁,血肉横飞。
敌军措手不及,长矛被横刀突入近身,只有挨宰的份儿,加上敌军将领被高行周一枪挑死,尽皆胆寒,开始逃散。
“胜了!高将军威武!”马开山看的满脸红光。
李晔只感到一阵欣慰。
自己没看错人,高行周就是这时代最优秀的将领之一!
而且他还如此年轻,未来成长空间巨大。
李晔也见识到了唐末的战场是如何惨烈。
人心都是肉长的。
战场上只要有一人逃跑,就会引起一场溃散。
先是几个人逃跑,然后几十人,再然后上百人,最后变成大溃逃。
高行周并不追赶,直取敌军大营。
大营里不到两千人,还有不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都亲眼见到刚才的惨烈杀戮,见神策军,如见鬼神,哪还有抵挡的勇气?纷纷逃出大营。
从高行周出关,也就一个半时辰,便击溃了近万敌兵。
自身伤亡反而没有多少。
并非敌军战力不强,这年代只要当兵的,就没有怂人,而是高行周的神策军太凶猛。
有如此猛将,何愁天下不定?
李晔正欣喜的时候,忽然听到此起彼伏的号角声。
只见北面、南面、东面的山坳处转出三股黑甲大军。
“不好,是伏兵!”薛广衡叫道。
形势急转直下,身边的将领面面相觑。
高行周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夺下敌军大营,士卒绝对没有力气撤回关内,而且北面全是骑兵,很快就奔到营寨西面,隔断他们退路。
李筠咬牙道:“这个李罕之好生狡猾,若非高将军快速击溃敌军,恐怕不堪设想。”
李晔面色铁青,忽然想通李罕之为何要花大力气捕杀斥候,原来他的埋伏不在去虢州的路上,就在潼关之下!
李罕之弄下如此阵仗,肯定不是冲着高行周的三千神策军,而是自己这个皇帝。
敌人可能并没有将高行周部放在眼里,毕竟三千步卒,营地里有近万大军,怎么看都是高行周来送死。
绝没想到高行周如此凶猛,给他们来了一个措手不及,快速击溃敌军,攻占营寨。
李罕之这才不得不出来。
否则他的一场布置全白费了。
而李罕之大军出现之后,并没有立即攻打大营,而是四面围定,似乎等着关内再派援军。
也幸好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攻营,给了高行周些许喘息之机。
一队甲士押着上千名溃兵走到关前,李晔以为他们要让这些溃兵当炮灰攻城。
没想到甲士直接拔出长刀,不理溃兵的痛哭求饶,挥刀而下,人头滚滚,鲜血染红了关前的山路。
“皇帝好手段,本将看走眼了。”李罕之走出甲士群。
李晔看着他肥胖如球的躯体,一张肥脸上,眼睛暴虐而呈淡红色,看人的目光分外摄人,如被恶鬼盯上。
李晔本来想骂两声的,寻思着,这人不是王朗,没有羞耻心,自己更不是诸葛亮,骂不死他,何必白费力气?自己嗓门还没他大。
李罕之见关上没有回应,狰狞道:“皇帝手下竟然有如此大将,本将定要尝尝他的心肝。”
李晔心中一紧,这厮是史书上臭名昭著的畜生,没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就怕你李罕之没有这口好牙!”
“嘿嘿嘿……”李罕之大笑起来,故意炫耀一口黄中泛黑的牙齿,也不知这厮是不是从来不刷牙,比他的人还恶心。
“等本将捉住他,再请皇帝下来一同尝鲜!”说完,李罕之转身离去。
甲士们捡起地上人头,回到阵中,用长枪穿刺人头,插在阵前。
一群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嗅到了血腥气,从天而降,贪婪啄食地上的鲜血和尸体,对潼关上守军的驱赶视而不见。
“陛下,末将愿率本部二千人营救高将军!”李筠大声请命。
李晔却闭目不去看他。
他何尝不想救高行周,但此刻他心中面临巨大抉择。
如果败了呢?一个高行周加上一个李筠,还有虢州的张行瑾,陕州的李效奇。
差不多一半的实力都葬送在这里。
可恨啊可恨。
王重盈为什么不像历史上两年之后再死?那时候自己手上也有点实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
还有张行瑾,你个兔崽子,害老子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个的送。
李晔心中一阵窝火。
关下杀声整天,不用看,李罕之动手了。
“陛下!”李筠跪在地上。
“陛下……”身边亲卫和将领都跪在地上。
李晔没有睁眼,也没有理会。
抉择永远是艰难的。
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如此漫长,如此沉重。
片刻之后,关下传来巨大的呼喊:“重振大唐!重振大唐……”
喊声和厮杀声惨叫声混合在一起,仿佛一个梦魇向李晔扑来。
重振大唐,重振那个壮怀激烈的伟大时代。
重振那个波澜壮阔的英雄时代!
靠什么重振?
不是靠阴谋、算计、背叛、残杀等等这些冰冷黑暗的东西。
而是心间热血,是底层千千万万的人愿意回到那个时代。
关下的战士,是李晔好不容易点燃的火苗。
不能让他们熄灭在这黑暗冰冷的杀戮中!
一股热流席卷李晔心间。
他睁开了眼。
第六十三章 河东名将
张行瑾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只是觉得。
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是一个将军,大唐的将军,这是每一位长安少年郎的梦想。
现在他实现了梦想,从进入大明宫废墟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命运改变了。
是陛下给了他一切,把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变成一个有抱负的军人。
军人,这是陛下常说的一个词。
张行瑾到现在也只是隐约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
而站在一个军人的角度,他不能对空虚的陕虢二州视而不见。
开疆拓土是每一个军人毕生的追求。
他明白陛下缺的是什么,人口、钱粮、土地……
几乎什么都缺。
而上次陛下巡视潼关,让他感受到了挫折,他已经很努力的完成皇帝嘱托,但仍是做错。
他需要证明自己。
所以他才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偷袭了两座城。
出乎意料的顺利,守军甚至不知道俘虏他们的敌人来自哪里。
拿下陕虢,张行瑾第一时间编选俘虏,招募城中青壮,分发武器。
城内有人和俘虏串通,他毫不犹豫的大开杀戒,虢州敌人众多,他要在最短时间里掌握这座城的一切,然后让它真正变成陛下的土地!
“将军,城东有大量难民涌来。”斥候向他回报。
张行瑾思索了一阵,“潼关情况如何?”
“我方斥候遭到敌人骑兵捕杀,无法探知潼关情况。”
难民是个不小的诱惑,陛下在关中做的一切他看在眼里。
若是能收拢这么多难民,送回关中,陛下必会高兴。
但隐隐约约的,他觉得事情不对,难民应该从北而来,为何会从东而来?
里面会不会掺杂敌人,然后乘机夺下虢州?
在虢州的这半个月里,他做足了一切准备,有信心抵挡住敌军的猛攻。
“将军,难民在城下乞求入城。”
张行瑾想也没想拒绝,“不准开门,驱赶难民南下。”
又过了一阵,士卒禀报难民没有粮食,不肯南下。
不南下就不南下吧,只要自己不开门,就万无一失,到时候敌人赶来,他们还是会走的。
有时候他很同情这些人,只不过在这乱世里,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听说李罕之烧杀掳掠,尸骨遍地。
等到潼关的消息传来,他会考虑打开城门。
但他万万没想到城墙下的难民里,隐藏着不少身强体壮之人,穿着破烂的衣服,周围的难民一见到他们就瑟瑟发抖。
这些人肩膀上系着黑布条,散落在难民中,控制着难民。
他们像一群隐藏在枝叶间的毒蛇,密切关注城墙上守军的一举一动。
隰州。
两座大营隔着东川河相望。
河南大营插着长字大旗,河北周字大旗。
两营并非相安无事,不时有小队斥候沿河互相绞杀。
仿佛两只互相琢击的飞鹰。
周德威望着南岸连绵的营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昨日王珙两万大军的加入,让敌方兵力优势进一步增大。
周德威左手边站着一名二十七八的将领,这人虽然穿着盔甲,但脸上透着三分文气,并未察觉周德威的目光,而是出神的望着南岸的敌营。
“安时看出什么了吗?”周德威问。
名叫安时的将领道:“张存敬不愧为当世骁将,我军强攻必然损兵折将,他堵住我们南下,意在隔绝我军与王珂、朝廷军的联系,将军可想过他为何这么做?”
事实上这个举动一直令周德威困惑不已,因为不管怎么看,张存敬所作所为都是吃力不讨好,完全为李罕之做了好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周德威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
直觉告诉他,河中乱象中潜伏着一头猛兽,正在靠近他,想要一口吞下他。
所以他才一路撤到隰州,缩短补给线,同时也为了看清河中乱局。
河中太过重要,紧挨河东,若被朱温得去,随时可一刀刺进河东腹心。
河中王家历来跟李克用保持友好关系,两军亲密无间。
没想到王重盈一死,他的两个儿子如此不争气,在李罕之兵锋下节节败退。
后王珙引汴军入境。
王珂缩在河中府,吓破了胆。
见周德威沉吟不语,小将又道:“河中乱局因李罕之而起,此人反复无常,只怕他已秘密投降汴州。”
这一点周德威早已想到,当年晋王收留他,本意是收留一头恶犬,留在河阳,让他撕咬洛阳,借机放朱温的血,没想到他的爪牙伸向了河中。
汴军给了李罕之河中这块肥肉,又为他遮挡河东大军,难道仅仅是让他烧杀掳掠?
这是周德威最疑惑的一点。
朱温是什么人,天下谁人不知?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生意?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敬翔这种人物。
周德威向身边的小将拱手:“谋略非我所长,还望安时教我,共同辅佐晋王大业!”
周德威成名二十载,在晋军中地位极高,就是面见李克用,也无需这么多礼,现在却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将行礼,周围亲兵惊讶无比。
小将连忙还礼:“不敢,不敢,将军折杀末将。”
周德威挥退周围亲兵。
“依末将来看,汴州此举,是让李罕之充当鹰犬,图谋大唐天子!”
“朱全忠好大的胆子。”周德威怒道。
“朱全忠眼下征讨兖、郓,无暇他顾,此举必是敬翔谋划。皇帝近来颇有革新之举,一举剿灭韩建,收拢流民,屯田垦荒,稍有中兴气象,敬翔自然不愿看到唐廷振作,李罕之残暴不仁,皇帝落入其手,必无幸理,大唐由此而终,汴州由此而盛,只要再打着为唐室报仇的旗号,杀李罕之,收天下人心,关中之地,必望风而降,如此朱全忠手握中原膏腴,坐拥河洛关中形胜,兼具天时地利人和,河东一隅,难以抗衡!”
周德威万万没想到小小的河中之战,背后居然有这么多的权谋和算计。
不由得对面前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依安时之见,我军当如何?”
“以静制动,隔岸观火。”
周德威眉头动了动,“我军若是不动,岂不是坐看李罕之吞下河中?”
“李罕之吞不下河中。”
周德威不由得诧异,重新审视面前的年轻将领,“河中还有谁人能敌李罕之?”
“皇帝!”
周德威眉头紧皱,若非此人是李存勖推荐的人,周德威真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皇帝还能有什么惊人之举?
前次宰相张浚率领十万神策军攻河东,一个李存孝就让他们灰飞烟灭。
晋军将领普遍看不起朝廷军的战斗力。
虽然皇帝偷袭镇**得手,但河东上下没怎么在意,一个镇**而已,这些年,晋军大小战役无数,遭遇无数强敌,黄巢、朱温、赫连铎、秦宗权、孙儒……
哪一个不比镇**强?
看到周德威脸上表情,年轻将领神情严肃:“敬翔此计虽狠辣,但他犯了致命错误,低估了皇帝,我郭崇韬以项上人头担保,李罕之必败无疑!”
第六十四章 四面楚歌
落日余晖从西边天际洒向大地,让关中土地越发苍凉雄浑。
长安城里无人有心情欣赏如此壮美的景色。
因为和夕阳一起到来的,还有大军。
两支大军,泾渭分明,既相互依靠,又小心防范。
西南是李茂贞的四万凤翔军,西北是王行瑜的两万邠宁军。
阿史那真延的斥候还打探到北方鄜坊的党项人也蠢蠢欲动。
张承业眉头紧锁,敌人在这个时候合力而来,无疑是找准了时机。
从兵力上看,长安比任何时候都要空虚。
城中不少达官贵人逃奔河东而去。
反倒是长安百姓非常镇定,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朝堂上大臣惶惶不可终日,一致请求向潼关皇帝求援。
张承业的回应是严密封锁长安,任何人无军令不得出城。
宰相韩全诲出奇的配合,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把自己前后院大门锁上。
最让张承业欣慰的是城内豪商大族,主动捐钱捐粮捐人,看家护院全都送到军中。
包括崔昭纬府,崔三公子崔源朗甚至亲自领了三百护院加入守军之中。
张承业一律将他们编为辅军。
相对于一年前的十万大军围困长安,如今只能算是小场面。
长安天下雄城,城高池深,有六千战兵,还有训练过的民壮,早已不是一年前的长安。
而李茂贞却比一年前虚弱几分。
先是跟王行瑜狠咬几口,又在兴元和王建大战,汉中诸州几乎沦为废墟,实力大不如前。
只不过李茂贞像疯狗一样,沿途毁坏田地,焚烧村庄,劫掠百姓,捕杀豪强,像蝗虫一样啃食所有生机。
张承业心中难受,关中如此疲敝,李茂贞还行此天怒人怨之举。
两军都没有急于攻城,很有默契的驻兵城下,这让张承业松了一口气,同时传信华州小心防范。
信刚送出去,李茂贞大军就动了,不过不是攻打长安,而是直扑华州。
张承业猛然一惊,华州地处长安、同州、潼关正中,一旦李茂贞打下华州,就切断了三方的联系,仿佛在腹心插入一根钉子。
到时候皇帝进退不得,李茂贞坐看关中河中形势,收渔翁之利!
好个李茂贞,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
张承业冷汗直冒。
不愧是纵横关中二十载的枭雄。
李茂贞这招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一旦长安分兵救援,他可以转身再攻打长安。
战争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他手上。
一旦长安被攻下,皇帝颜面再一次落地。
而失去了长安根基,李晔再难翻身。
张承业虽然看透一切,但他做不了什么。
即使知道华州危险,也不能分兵去救。
因为城下还有一个王行瑜。
……
巨鹿之战,霸王项羽破釜沉舟,八千项家子弟破四十万秦军。
淝水之战,八万北府军正面破八十万后秦大军。
武牢关之战,太宗三千玄甲骑兵破十万夏军,生擒窦建德。
……
唐末有更多的以少胜多。
强弱,从来不是兵力多寡。
战争,不到最后一刻永远胜负难料。
马开山部一千人,李筠部两千人,李晔的亲卫都五百人。
加上潼关一千守军,留下五百,凑足四千。
李罕之三万大军,先期被高行周措不及防,击溃近万军。
现在关下有两万余人,已方加上高行周也才七千人。
李晔心中既忐忑又兴奋,胸中除了热血便是豪情。
虽然周围将领一再劝谏李晔留在城内,但李晔知道,这是他的命运之战,也是大唐命运之战!
一个伟大时代的降临,怎么可能没有鲜血的浸染?
不胜则死!
就让敌人的血见证大唐再次振兴的荣耀。
或者,以自己的血为大唐拉下帷幕。
李晔知道自己的行为肯定会被后世很多键盘侠嘲讽为鲁莽,但此时此地,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只有和将士们并肩作战,才能赢得他们真正的尊重!
“杀!杀!杀!”
潼关内爆发震天般的怒吼。
潼关下,敌军听到喊声,有人开始逃走,被李罕之身边的黑甲骑兵射杀。
营地内,神策军士气升到到了顶点。
陛下没有放弃我们,陛下来救我们了!
瞬息之间,他们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仿佛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李罕之狞笑起来,费了那么大劲,花了那么大心思,终于把皇帝从乌龟壳里引出来了。
他不觉得自己会输,虽然他总是输。
就像一个赌徒,永远期待下一把能赢。
杀了皇帝,汴州承诺河中和关中都是他的!
他很明白汴州是在骗自己,但他不在乎,这年头有地盘就有兵,河阳那块地太小了,放不下他的野心!
望着天子旌旗,李罕之拔出长刀,指着旗下身披重甲之人,“摩云军,取下皇帝人头!”
麾下三千黑甲骑兵发出野狼一般的啸声。
李罕之早前孤身投奔黄巢起家,四处流落,反复无常,胜少败多,却积攒了一支黑甲骑兵,名为摩云军,号称精锐,四处抢掠,捕杀百姓的就是这支军队,百姓送了李罕之摩云的外号,李罕之干脆以此命名。
摩云军呼啸着冲了上去,但他却跟一支千人重甲兵站在阵列之后。
李罕之凶残是真的,勇猛也是真的,但都是对弱者和手无寸铁的百姓。
历史上,此人绝对当不起李克用的“吕布”评价,屡战屡败,完全是李克用一手扶着他,才让他在河阳站住脚。
这厮刚站住脚,立马暗中勾搭朱温,引兵祸害河中。
李晔身披双甲,被亲卫都护在中心。
外围还有马开山的一千禁卫军,见李罕之的黑甲骑兵冲来,立即结阵自守。
潼关下的地势崎岖不平,本就是山路,不利骑兵冲锋。
反而对步军大有优势,骑兵的速度提不上来,反而没有步军灵活。
摩云军还未冲上来,箭雨迎面而下,数十骑倒下,又绊倒十几骑。
李筠指挥华州兵结成阵势,长枪林列,寒芒闪烁。
骑兵们满眼惧意,畏葸不前,缓缓后退。
李筠怎肯放过他们,大吼一声:“进!”
长枪依阵而进,骑兵更加慌乱,甚至有几人落马。
不过四条腿的马还是跑的过两条腿的人,见骑兵离去,李筠并未追赶,而是护在亲卫军之侧,一同向营寨推进。
第六十五章 陌刀立威
李罕之老于战阵,虽说生平打的都是败仗,不过败仗打多了,也会涨点经验。
而他的对手,不是孙儒就是朱温。
最弱的也是洛阳张全义。
败在他们手上一点不冤。
不能让皇帝跟营地汇合,这是李罕之的决断。
“传令李瑭,营寨再不攻下,本将剥了他的皮!”
身后即有传令兵飞驰而去。
营寨之前,尸体已快填平斜坡,将死之人在其中哀鸣。
没人管他们的死活,只有后续士卒踩踏其上,向营地发起攻击。
本来高行周部已经岌岌可危,但随着李晔的援军到来,营内士气大涨,若不是李瑭部下也是精兵,差点被高行周反扑。
听到李罕之的传令,李瑭心中一紧,他跟随李罕之多年,最是了解他的为人,说剥皮就一定会做到,他曾亲眼目睹李罕之折磨人,那是地狱一般的场景,每个被折磨的人都大声乞求速死。
但李罕之从不停手?他的乐趣正在于此。
李瑭可不想重复那样悲惨命运,知道玩命的时刻到了,拔出腰间长刀,吼道:“今日之战,有死无生!”
“有死无生!有死无生!”身边亲兵一起吼道。
士气立刻暴涨,周围士卒脸上蒙着一层死气。
李瑭亲自带兵,踩着尸体,冲上斜坡。
营地里,即使强悍如高行周,也没有抬手的力气,双臂酸麻,今日之战,倒在他长枪和横刀之下的敌人,至少有百人。
杀戮并未让他恐惧,反而让他心中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有些人,天生就是战士,为杀戮而生。
高行周就是这样的人,河北强悍民风灌进他的骨髓里。
“重振大唐!”他大喊一声,仿佛骨子里生出一股力量,让他再度站起来,握紧那把满是缺口的横刀,身上重甲染成血红,有多处损坏。
横刀犹未断,敌血染重甲。
“重振大唐!”身边的将士也像他一样再次站起,仿佛狂风中的顽石。
“杀!”李瑭暴吼一声,跃入营帐,刀光四散,立即倒下几名神策军将士。
“贼将休狂!”
还来不及得意,一抹雪亮刀光迎面而来,李瑭赶紧招架。
两把刀猛烈碰撞在一起,爆出一记火花。
李瑭虎口一震,差点拿不住刀,心中震惊至极,为什么到了现在,他还有力量反抗?为什么他不肯倒下?
他亲眼见过这员小将杀了他多少部下,一次又一次从血泊里站起。
而高行周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为什么这些人要阻挡大唐的复兴?为什么?
没有人给他答案,因此他更愤怒。
在河北父亲帐下时,他已经是军中有名勇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杀戮下去。
从安史之乱开始,河北土地流了近一百四十年的血,远远看不到尽头。
直到他来到长安,才有了归属感。
特别是忠义堂的故事,让他明白很多道理,仰慕盛唐的荣光。
因而他坚信,只有当今陛下才能结束这黑暗残酷的乱世,也只有他能带领自己回到那个伟大时代。
纵百死犹不悔!
“杀——”高行周低声咆哮,如同濒死的野兽。
夕阳沉下地平线,黑暗即将笼罩大地。
李罕之面色越来越难看,他没想到皇帝居然也是一块硬骨头。
这场战争一度让他想起了当年面对孙儒大军时,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仿佛站在一群魔鬼面前。
死亡的恐怖令他遍体生寒。
而面前的军队带给他的是震撼,是一种昂扬向上的力量。
这种力量同样也让他恐惧。
他面对过无数大军,黄巢、朱温、诸葛爽、孙儒等等,没有一支军队像面前的一样。
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吞下这股军队。
不过,这种恐惧只在他心中一闪而逝,旋即变成愤怒,仿佛遭到某种屈辱。
他拔出腰间长刀,“诸军,随我擒杀皇帝!”
他必须赢得战争,事实上,此战他押上了全部身家,如果失败,汴州不会放过自己。
他已背叛了李克用,失去汴州支持,天下再无他容身之地。
黑压压的敌军全冲天子旌旗杀来。
李筠挡在最前,迎接敌军冲锋。
只一眨眼,华州兵就淹没在黑色浪潮之中。
他的兵力太少了,两千人面对三面涌来的敌军。
决战时刻。
李晔心中的忐忑反而消失了,这么多人死去,让他的心坚硬起来。
自己走的路本来就困难重重,大唐近三百年叠加的重量全部压在他身上。
但他不后悔走这条路。
因为有这么多人支持着他,他因此而自豪。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李晔拔出刀,疯狂呼喊,任由心中热血淹没自己的情绪。
如果不死,说明杜让能没说错,天命的确在他身上,老天爷也没放弃大唐!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禁卫军和亲卫都都狂热呼喊起来。
这些人有些是长安子弟,有些是流民,有些是土匪,有些镇**俘虏,但不管曾经是什么,现在他们都是陛下的亲卫军,都是大唐的将士!
而陛下就在他们中间。
黑色浪潮汹涌而来。
刀光剑影在最后的一抹夕阳中绽放。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倒下,没有惨叫,没有哀嚎。
这时代,每一个人都见惯了杀戮,习惯了死亡。
死亡,反而是一种归宿。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李晔不知道是禁卫军的,还是敌人的。
黑暗,彻底的黑暗。
仿佛星辰月亮都不愿见到大地上的惨烈厮杀,全都消失踪影。
冰冷的刀刃,不时有人闷哼一声倒下。
“结阵,结阵,靠拢阵型!”李晔吼道。
立即引来十几支羽箭,钉在盔甲和头盔上,有几支擦着他的脸飞过。
脸上一阵火热。
薛广衡指挥十几名亲卫持盾牌护左右。
“陌刀手,起!”黑暗中有人奋力呼喊。
李晔听出那是李筠的声音,心中庆幸他还活着,但旋即想到,这么喊,不是把敌人都引过去了吗?
“陌刀手,斩!”又是李筠的喊声,声音有些嘶哑,但依旧雄浑。
黑暗中传来整齐的利刃破甲声,人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
李晔明显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浓烈了几分。
“陌刀手,起!”
“陌刀手,斩!”
……
第六十六章 四方云动
“安时是不是太高看皇帝了?”周德威的语气带着些许不悦。
“将军有所不知,当年晋王与赫连铎、李匡威交战不利,张浚一力主张进攻河东,因此我军在长安布下大量眼线,朝廷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眼睛,皇帝今非昔比,所以末将知之甚详。”
郭崇韬是晋王身边的典谒,掌管宾客请见事务,也参谋军机大事,近年来颇受晋王看重,所以这次河中之战,晋王特意调他来周德威身边历练。
不过周德威觉得皇帝崛起,对河东没有什么好处。
周德威是典型的唐末武人,对大唐没有那么强烈的认同感。
反而是晋王李克用把他提拔为大将,又将北面之事全部托付于他。
因此他对李克用死心塌地。
“唐廷崛起,我军岂不是又多了一强敌?”
郭崇韬笑道:“将军多虑了,天下大势全在关东,关中疲敝,人口锐减,财赋离散,就算皇帝整合关中,又能如何?不过是多了一个大一点的李茂贞而已,朱全忠才是我军死敌,也是皇帝大敌,在朱全忠没有倒下之前,我们仍是盟友,而我军之重在河北,拿下河北,才有与朱全忠一较高下的实力。”
周德威微微点头,认同了郭崇韬的分析。
自朱温消灭最大对手秦宗权之后,实力空前暴涨,中原之地席卷而下,河朔藩镇望风而降。
连晋王都不敢直面其锋。
一旦河中之地落入朱温之手,就对河东形成了半包围,形势对河东大大不利。
所以晋王才把他从北面调回来。
论远谋,周德威的确不如郭崇韬,但在军略上,绝对当世顶尖。
周德威深知此战的重要性,目光如剑望着南岸敌营:“必须击破张存敬!”
虢州。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张行瑾还未睡下,在城墙上巡视。
这几天他总有些心绪不宁,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虢州不容有失,否则无法向皇帝交代。
当然,虢州若丢了,他觉得自己用不着向谁交代了,自己的命肯定留在这里。
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张行瑾不得不谨慎对待。
沿路巡视,城墙上士卒精神状态还行,不愧是从细柳城带出来的兄弟,张行瑾看到他们,心中也安稳许多。
只不过虢州降兵状态差多了。
摇摇晃晃的,有的靠在雉堞上睡觉。
不需要张行瑾动手,守城的亲卫军一脚踹来,恶狠狠道:“集中精神,两个时辰轮换一次!”
张行瑾微微点头,还是自己人贴心。
东面的城墙下尽是难民,所以守军的重点也在此地。
有时候,张行瑾真想放箭驱赶走他们。
但想起陛下定下的军令:不得侵扰百姓。
只能作罢,他宁愿死在战阵上,也不愿死在军令上。
北城也是防守的重点,敌人基本都是来自那里。
行至东城,戍守渐渐薄弱起来,东面是陕州,敌人不会从那个方向进攻。
到了南城墙,戍守更加稀松,都是一些降卒戍守,说是戍守,全都在缩在戍楼里睡觉。
张行瑾勃然大怒,抽出刀鞘就打。
被打的戍卒一脸懵,骂骂咧咧的,见到张行瑾的黑脸,顿时咽下后半段话。
张行瑾恨不得拔刀杀人。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带来的人只有两千,降卒差不多两千五,前次有人勾结造反,被他以铁血手腕镇压下去,人头滚滚,连同城内趁机作乱之人,杀了足足四千多人,才勉强镇压下去。
再杀人,恐怕会适得其反,让城内人心惶惶。
张行瑾按捺住心中升腾的杀戮**,只说句认真值夜放过他们了。
此时春末,夜里依旧寒冷,城下黑洞洞的,仿佛一个无底深渊,火把光照不下去。
“你们听到什么动静没有?”身边的一个亲卫忽然道。
这名亲卫是跟张行瑾一起招入大明宫的,身手也不错,关系好,说话也就不那么讲上下级,张行瑾一直带在身边,准备有机会就向陛下举荐。
“你听到什么?”张行瑾停下脚步。
“下面有动静!”亲卫低声道。
张行瑾心中一紧,却面不改色,悄悄挪步到墙边,抽下火把,扔了下去。
火光照耀之下,一群黑衣黑甲之人正在爬城!
张行瑾悚然而惊,刚要大喊,旁边数道刀光劈来。
几声闷哼,身边亲卫倒下几人。
张行瑾回头,才发现是自己刚才抽打的降卒们,“你们……”
他不是傻子,瞬间就知道降卒和城下敌人勾结在一起!
不能喊,一旦惊动全城,不知会引发多大混乱,两千禁卫军未必弹压的住,何况城下还有敌人!
张行瑾冷汗直流,此时身边还有四名亲卫。
十几名降卒杀气腾腾,眼中全是仇恨。
王珙经营陕虢二州十余年,忠心之人不少,张行瑾猝然得手,虽然一直小心提防,但仍然不能收服他们。
倒下的亲卫爬起两人,还有两人已经没有声息。
幸亏在细柳城受过严苛而残酷的训练,都披着两层甲。
而降卒都是皮甲,铁甲早被张行瑾有预谋的收回。
没有时间为倒下的人哀悼,张行瑾很快镇定下来,目光冰冷,低喝一声:“杀!”
渭水之北。
细柳城早已没了之前繁忙景象。
从斥候打探到党项人大军南下的消息时,安思成就把城外所有房屋拆掉,木材石头移回城内。
细柳城做了全面的加固,虽然比不了华州、同州的城墙,但也算是座像模像样的堡城。
听到党项人南下的消息,城内还没完成蜕变的兔崽子们跃跃欲试,完全没有血战降临的紧张气氛。
这让杨鉴颇为欣慰。
军心可用。
细柳城较高的地势,党项人骑兵发挥不了长处。
杨鉴反倒希望党项人能来攻城。
陛下当初封的九个指挥使,周云翼、阿史那真延大放异彩,张行瑾也还不错,都成了单独领军的将领,唯独自己表现平平无奇。
年轻人怎么会没有野心?
他也想证明自己,不单单会练兵,更会上阵杀敌。
忠义堂的故事听多了,总感觉心里憋着火,杨鉴特别喜欢听霍去病封狼居胥的故事。
觉得有本事别窝里斗,去大漠草原打!
不过他的期望注定落空。
党项人大军在细柳城前裹足不前,既不南下,也不攻城,就好像来踏春一样。
甚至对城外的农田也没怎么破坏。
这让杨鉴大感为难。
既然不想打,大老远的跑来干啥?
第六十七章 破李罕之
李筠的喊声渐渐微弱。
没办法,兵力差距实在太大。
陌刀手只有一百二十人,而且还没有完成训练。
他们的表现已经足够惊艳了,当得起强军称号。
但要恢复成一百年前那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正是他们吸引了大量敌人的攻势,才减轻了李晔这边的压力。
减轻压力不等于没有压力,身边不断有人在黑暗中倒下。
即使身披双甲,也挡不住两个敌人合力刺来的长矛。
有那么几次,敌人的长矛甚至顶在李晔盔甲上,幸好势头用尽,外层盔甲被刺破,里面的盔甲挡住了矛头。
这么下去必败。
如果在白天,禁卫军和神策军可以凭借优良的训练,坚固的盔甲,密集的阵型,顽强的意志,强攻李罕之。
李晔觉得自己不一定输。
但在这黑暗里,所有人变成瞎子。
这是真正的黑暗,经历了后世灯光污染的李晔完全无法适应。
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
周围只有黑影幢幢。
这对李罕之是巨大优势,他们本就有流贼特质,擅长浑水摸鱼,凭借兵力优势混战,抹杀李晔的所有优势!
看来老天爷终究没站在自己这一边。
李晔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白来了一次,让大唐回到原来的历史轨迹中,不甘心这么多的热血青年,死在李罕之这样卑劣的人手中!
更不甘心刚看到一丝曙光,希望就淹没在这沉沉黑暗里。
但,他能做什么?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喊了一声:“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呃……”
后面的诗词化作惨叫。
黑暗中,任何喊声都会成为标靶。
喊声……
李晔心中一动,低声喊道:“薛广衡。”
“末将在!”薛广衡声音洪亮,立刻招来几支飞箭,钉在他盾牌上。
“声音小些。”李晔循着声音,拉住薛广衡,在他耳边一阵密语。
“你记住了吗?”李晔不确定他能完全记住自己的话。
“末将记住了,陛下真乃诸葛卧龙复生。”薛广衡声音里透着兴奋,小声招呼身边人,“亲卫都!”
“在!”黑暗中响起一道道压抑的声音。
“跟我来!”薛广衡低语道。
身边一阵甲胄摩擦声。
诸葛卧龙?李晔脸上一阵肉麻,若是平时谁这么拍马屁,一定拉下去打板子,不过眼下他没这个精力了。
只乞求老天爷好歹给点面子,保佑自己这一次。
也保佑大唐这一次。
现在李晔能做的只有等待了,跟薛广衡相处这么久,知道他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也是个能做事的人,跟他上司辛四郎的莽撞完全不同。
大概小半个时辰。
忽然一群人大喊起来:“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这声音如此突兀,黑暗的战场谁也没反应过来。
搏杀声忽然就冷清下去。
“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喊声再一次清晰传遍战场。
“放屁,本将没死!”李罕之粗暴的声音在战场一角响起。
但迎接他的是一阵弓弦响声。
咻、咻——
一阵箭雨在黑暗中尖啸。
李罕之声音传出的地方发出一阵阵惨叫。
“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喊声再一次响起。
但李罕之声音却没有了。
也不知他真死了,还是不敢回应。
“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喊声发出的地方,传来一阵箭雨钉在盾牌上的声音。
东面传来激烈的搏杀声,同时也有人大声疾呼:“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是高行周的声音,他还活着!
李晔大喜,自己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霎时间整个战场都在呼喊:“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李晔带着身边人甲士往东汇合,沿途呼喊李罕之已死。
若碰到人,见对面没喊,毫不犹豫的杀过去。
整个战场一场混乱起来,这么多人喊李罕之死了,敌人军心大溃。
李罕之若爷们一把,站出来喊一嗓子,证明自己没死,恐怕整个战场的朝廷军都会向他杀过去,让他真正成为死人。
现在李晔完全把形势扭转过来。
也许敌军还占着兵力优势,但冷兵器战争,兵力多寡并非第一要素。
李晔一直觉得训练、装备、士气才是胜利的关键。
这么多人喊李罕之死了,李罕之又不敢站出来证明自己没死,久而久之,他手下就当他真死了。
“皇帝小儿已死,投降不杀!皇帝小儿已死,投降不杀!”又一道喊声从东北方向响起。
李晔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妈的,这李罕之现学现用,剽窃自己劳动成果,就像后世自己写的文被抄袭了一样。
太狡猾了,没想到他长的像头野猪,智商却不低。
形势再一次陷入胶着。
周围的搏杀声又密集起来。
李晔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不能再犹豫了,“儿郎们,为朕重振大唐,重振大唐!”
李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咻、咻——
密集的箭雨发出恐怖的呼啸。
身边十几名亲卫架起盾牌,李晔自己也举起盾牌。
咚咚咚……
盾牌上如雨点响起。
李晔感到自己身上也中了几箭,不过没有穿透他的两层盔甲。
“儿郎们,重振大唐!”李晔歇斯底里的狂喊。
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
此起彼伏的呼喊在战场上响起。
李晔知道只要自己活下来,就赢得这场战争。
密集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刺过来。
亲卫们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前面。
有时候,他们宁愿撞在长矛上,也不愿长矛从自己身边刺过去。
如果这时候李罕之也站出来喊,形势还会有转折。
毕竟他的兵力优势摆在那里。
但他没有。
他不是李晔,他没有信仰,他只是这唐末乱世的混世魔王,所有行为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各种肮脏**。
所以,他不敢冒着性命危险出来稳定军心。
所以,他不配赢得此战!
战场上刀兵之声渐渐平息,有不少刀枪丢落在地的声音。
李罕之大军并非老牌劲旅,三万大军中,有不少是他四处捕来的青壮。
李晔绝不相信他能像自己一样训练部下。
也不相信他手下的流贼大军能有禁卫军和神策军的凝聚力。
“李罕之人头在此!尔等休要陪他枉死!”高行周兴奋而沙哑的声音传来,击溃了敌人最后的抵抗之心。
第六十八章 焦头烂额
李罕之真死了?
李晔心中狂喜,高行周曾经在潼关上一箭命中李罕之头盔,亲眼见过他。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战场上无数人欢呼着。
胜利终于降临了。
李晔眼泪都流出来,差点以为玩完了。
敌人终于放弃了抵抗,搏杀声渐渐平息。
当战场上点起篝火时,李晔看到高行周手上拧着的人头,还戴着白野猪头盔。
终于杀死这个恶贼了,也算是为河阳枉死的百姓报了血仇。
只不过死的太便宜了。
高行周半跪在地,嚎啕大哭,沙哑着嗓门:“若非陛下出关营救,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李晔也哭,不过眼泪刚流出来,赶紧擦掉,自己一个皇帝,立志当个纯爷们,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尔等不负大唐,朕亦不负尔等!”李晔大声喊道。
“万岁,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士卒的欣喜溢于言表,他们相信李晔的话。
因为李晔用行动证明了没有抛弃他们。
高行周端端一条汉子,这么哭下去,李晔也有点害臊,为了转移注意力,捡起地上白野猪头盔,准备嘲讽几句李罕之,看清里面人的面貌,愣了一下,“这不是李罕之的脑袋!”
李晔对李罕之太记忆犹新了,特别他那口恶心的牙齿。
这颗头颅明显不是。
哭声戛然而止。
高行周不可置信,“末将、末将……”
旋即脸色通红,明白李罕之眼见情况不妙,玩了一手金蝉脱壳,旋即恼羞成怒,“天杀的贼子!”
起身便要再去追杀。
现在深更半夜的,鬼知道李罕之什么时候跑的,跑哪儿去了。
这人跑路的本事真没话说,怪不得在诸多大佬的夹攻之下,还能混的风生水起。
李晔赶紧拉住高行周,“将军息怒,以后有的是机会报仇!”
高行周这才怒气平复下来。
当李筠被人抬出来的时候,李晔艰难的忍住了泪水,他全身盔甲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羽箭,见了李晔,居然大笑起来,“末将不负陛下所托!”
李晔心中感动,正是有这样一群战士,让他觉得重振大唐不是幻想,而是可以实现的理想!
李筠看着吓人,其实伤势没有多重,他身披双甲,都是皮外伤,只不过太累了。
打扫战场,俘虏三千人,大部分敌军见战况不妙,趁夜黑跑了,这才是敌人崩溃这么快的原因。
当朝阳在东方地平线升起的时候,战场也被清点出来。
别看双方交战异常激烈,但真正死亡并不多。
双方都有重甲,敌方最不济也是皮甲,禁卫军中甚至披着双甲。
敌人尸体才两千不到,不过留下很多伤者。
己方死亡一千三百五十三人,失踪三十一人,重伤三百五十九人,轻伤两千三百二十七人。
失踪的人,很可能尸体都找不到了。
也有可能是逃走的。
这个比例,李晔可以接受,人都是怕死的,这是天性。
战况如此激烈凶险,逃兵在所难免,这是人性。
双方伤员都被收入潼关中。
上次偷袭潼关,李晔就准备了大量的急救之物,这次依然亲自救治,每一个经历死亡的战士都是瑰宝。
禁卫军里有很多人会做这些事。
伤员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甚至有些轻伤的,偷喝消毒用的烈酒。
李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自己这个皇帝太穷了,对不住他们。
重伤员仍有两百人死去,被长矛捅穿重甲,伤了内脏。
李晔没有外科手术的本事。
这种伤在这个时代是没救的。
至于敌人伤员,李晔也为他们救治,这年头但凡有条活路,谁也不愿在战场上玩命。
不少敌人伤员都大哭起来,在李罕之手下,他们何曾受过这等待遇?
别说重伤,就是轻伤,直接扔出城,自生自灭。
李罕之的残暴不仅针对百姓,也针对他手下人。
可惜,此战没有干掉他,让他在最后关头跑了。
李晔为一个胸口上中了一刀的敌军伤员救治。
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但没有伤到骨头,也没有伤到内脏,用烈酒清洗伤口之后,李晔尝试用消毒的针线缝合伤口。
这人还真是一条硬汉,脸上大汗淋淋,牙齿都在打颤,却一声不吭。
当伤员知道李晔皇帝身份后,一个个挣扎着跪在地上,大声痛哭。
李晔也一阵感慨,这些人本该是大唐的子民,却成了大唐的敌人。
俘虏中有不少李罕之的亲信被指认出来。
有些人特别罪大恶极,跟着李罕之什么事都做过。
李晔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做完这一切,李晔终于可以倒头大睡了。
只觉得自己刚闭上眼,就被人推醒了,睁眼就看到薛广衡一脸的丧气样。
“不是打了胜仗吗?你这张脸是被李罕之踩了一脚吗?”李晔揉揉发昏的脑袋,外面是白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躺下的时候也是白天。
薛广衡仍旧如丧考妣。
李晔觉得晦气,虽然他隐隐感觉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的是坏消息,“来,给朕笑一个。”
薛广衡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晔气不打一处来,“天塌下来不是有朕顶着吗?”
这次击败李罕之,真正确立了他的自信。
薛广衡半跪于地,“李茂贞、王行瑜、李思孝起兵,李茂贞率四万大军攻打华州。”
刚刚自信满满的李晔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就像一头被烧着尾巴的猫,“你说什么?”
他真希望薛广衡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李茂贞率四万大军攻打华州。
但薛广衡无情的重复了一次。
李晔一阵头疼,这李茂贞和王行瑜前几个月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吗?
怎么又穿一条裤子了?
李晔不是没想过他们要搞事情,说实话,李茂贞不来才有鬼。
长安防守严密,虽然兵力不多,但阿史那真延是见过血的,潼关一战表现不俗。
还有张承业坐镇,城内有近三十万人口,怎么着,也能守上一年半载。
到时候自己回军,再联合同州周云翼,配合长安内外夹攻,李茂贞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李茂贞不按常理出牌啊。
绕过长安,攻打华州,黑虎掏心,直接命中自己要害。
姜还是老的辣。
李茂贞不愧是唐末数一数二的枭雄,自己终究是嫩了点。
华州有拓跋云归和李巨川。
两人都有点问题,拓跋云归完成了训练,但没有经过血战,若是周云翼守城,李晔的担心就去了一半。
还有李巨川,骨头天然缺钙,别看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儿,见势不妙,转身就去投奔李茂贞,为李茂贞出谋划策搞死自己。
怎么办?
潼关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将士们都疲惫不堪,以八千不到疲弱之师,硬刚李茂贞四万大军?
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
李茂贞不比李罕之。
李罕之水分大,主要是李克用帮他吹嘘。
但李茂贞可不是,从他转攻华州就可以看出他的军事水准。
第六十九章 未来名将
李晔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救火队员,无力的站在一座熊熊燃烧老房子里。
“朕睡了多久?”
薛广衡道:“一天一夜。”
“什么,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叫醒朕?”
薛广衡嘴角嗫嚅,想说也不想说。
“以后有紧急军情,不要顾忌朕在干什么,一律通报,记住这句话!”
“末将记住了。”
李晔叹口气,都一天一夜了,华州也差不多了,要么被攻下,要么陷入胶着。
李晔一时想不到办法,在房中憋得头痛,就想出去走走。
大战之后,士卒们的精神状态都松懈下来了。
而人一旦松懈下来,就会特别疲惫。
包括自己也是一样,倒头睡了一天一夜,仍感觉困乏。
士卒们见到李晔巡城,连忙站起,目光崇拜的向李晔行礼。
若不是李茂贞严重影响他的心情,此刻他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士卒其实很淳朴,想法也很简单,皇帝把他们当人看,还带领他们打胜仗,怎么会不拥戴皇帝?
中唐之后,帝国再无开疆拓土之志,各种危机完全爆发,焦头烂额,全面内卷,士兵地位逐渐下滑,被朝廷大佬们忽视,到了两宋,大宋官家创造性的搞出一个刺配充军,士卒跟罪犯同等待遇,受到全社会的鄙视,怎么肯为朝廷卖命?
当然,唐末武人也给这个时代留下了巨大阴影。
走着走着,就到了敌兵伤兵营。
里面的人都得到了救治,重伤的差不多也瞑目了。
伤兵们见到李晔,又是磕头谢恩,搞得李晔老大不自在。
前天被自己缝伤口的士卒,今天大有好转,这人天生强悍,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能下地行走了。
见了皇帝,立即跪下,泪光闪闪:“罪人杨师厚谢陛下救命之恩。”
“唉,你伤没好,不用行——你叫什么?”李晔瞪大眼睛。
“罪、人杨、师厚……”这人被李晔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真的是杨师厚?”李晔心中大喜。
杨师厚反倒不敢回答了,在伤兵营他就听到外面动静,凡是李罕之亲信都被人指认出来,砍了脑袋。
杨师厚从小追随李罕之,勉勉强强算半个亲信,只不过李罕之一直不怎么看重他,至今为止,不过是个都头。
李晔按捺激动的心情,杨师厚什么人,他太了解的。
唐末第一猛将自然归李存孝,但李存孝死得早,还没完全展示自己,在后世小说中大大有名。
包括铁枪王彦章之类的人物,在正史中表现一般。
后世因其气节,才大书特书。
但杨师厚不一样,他是五代最璀璨的将星,史书上对他有完整记载。
总结起来八个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自他投奔朱温之后,西攻关中,南灭荆襄,迫降王师范,北战李存勖,从无一败,鼎鼎大名的银枪效节军,就是他创建的。
在他活着的时候,仅靠魏博一镇之地,硬刚李存勖。
事实上,李晔觉得杨师厚才是五代第一名将。
别看李罕之人不行,手下倒是有两员未来名将,一是杨师厚,另一人就是符存审,不过符存审早投了李克用,被李克用收为义子,改名李存审。
这时候没人知道杨师厚这么牛轰轰,杨师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牛。
这些年跟着李罕之东奔西跑,连个安稳日子都没有,刚在河阳安稳了两年,李罕之又耐不住寂寞,进攻河中,一败涂地。
这也是李罕之的常规操作。
杨师厚都不知道李罕之打仗什么时候赢过。
今年他刚好而立之年,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就要考虑很多问题,他对李罕之早就失望透顶,曾想过投奔李克用,只不过他名声不显,河东大将云集,怕是没有出头之日,后来想投奔朱温,一直犹豫,毕竟跟了李罕之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一场乱战,受了重伤,成了俘虏。
杨师厚也没打算活命,他早已见惯了生死。
生如浮萍,死如落叶,这是唐末武人的宿命。
没想到奇迹降临了,大唐皇帝亲自为他治伤,他如冰块的心被触动了。
这可是大唐天子啊。
以往跟随李罕之的时候,没觉得大唐有什么,大唐皇帝跟庙里的泥像差不多。
但前天的大战,让他忽然明白,大唐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不再是一个虚弱无力,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而是一个里里外外透着生命力的年轻人。
虽然弱小,但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甘心赴死。
杨师厚被震撼到了。
李晔不知道杨师厚在想什么,这么一个顶尖大将,若是放过了,岂不是暴敛天物?
不过怎么不能太着痕迹,毕竟这时候的杨师厚名声不显,还只是一个都头。
若是直接提拔他,军中其他人怎么想?
他们血洒疆场,反倒一个俘虏青云直上?
军心都隐藏在这些细节里。
思索了一阵,便对所有伤员道:“朕看你们都是壮士,跟随李罕之岂不是明珠暗投?朝廷用人之际,你们可愿意投归大唐?”
俘虏们求之不得。
李罕之不得民心,同样不得军心,军中早有怨言,只不过惧其残暴,才勉强纠合在一起。
杨师厚带头半跪于地,“罪人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
也有一些人不愿再从军了,他们本就是河阳百姓,被李罕之强迫的。
李晔不勉强,仍旧让他们养伤,伤好后可自行离去。
潼关里的俘虏整合完毕,有两千四百余人,不愿从军的都放了。
这支军以自己的名义先带着,从亲卫都里分配校尉、都头一级的军官,杨师厚还是都头,手下三百人。
如果他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那个杨师厚,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忙完这一切,天又黑了。
李晔怎么都睡不着,忧心华州战事。
怎么破这个死局呢?
李晔心乱如麻,眼下他手上能战之兵不到六千,还是疲兵伤兵。
长安面临王行瑜、李思孝两路大军,不能动。
细柳城估计正面临党项人的威胁,也指望不上。
同州周云翼四千,陕虢二州四千,不过这两个州的兵力暂时不能动,等到河中战局明朗,李晔准备把这两个州的人口都迁入关中,让这两个州完全成为军镇。
算上周云翼部,手头兵力也才一万。
以少胜多?李晔看的小说虽多,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跟李罕之玩命,那是实在没办法了。
盟友周德威两万沙陀兵,战力强悍,可惜被张存敬、王珙五万大军堵在隰州,那是神仙打架,自己就别往上凑了。
河中盟军还有河中府的王珂。
想到王珂,李晔心中一动,这孙子一直缩在河中府不敢动弹。
不过他手下有两万多大军!
李晔在房中来回踱步。
要解华州之围,必须要王珂的这支大军帮忙。
不,不是解围。
李晔大脑剧烈的运转着,仿佛浪潮汹涌澎湃。
不是解围,而是合围,干掉李茂贞!
第七十章 下定决心
李晔原本的计划是守住潼关,图谋鄜坊,离间李茂贞、王行瑜、王建,然后以渭北膏腴之地休养生息,训练新军,苟上五年,就可对李茂贞形成优势,然后攻略凤翔、邠宁、汉中等地,拿下一个完整的关中,再举关中之力打巴蜀,重现当年大秦横扫山东六国的战略。
如今看来,变数太多了。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一是这次三军合攻长安,让李晔看清楚了王行瑜的两面三刀,这人太不稳定。
二是你发展,人家也发展,李茂贞、王建也不是吃素的,也会搞发展。
三,就算实力超过李茂贞,就能顺风顺水的干掉他?历史上,如日中天的朱温,打得李茂贞节节败退,依旧凭借凤翔坚城,跟朱温死磕了两年,朱温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攻下凤翔。
而现在,李茂贞从乌龟壳子里伸出脑袋。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的这招避实击虚确实不错,但也深入己方境内,北面是同州,南面是商州,西面是长安,东面是潼关。
可以说李茂贞自己送进包围网里。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李茂贞如今看似占尽优势,实则是亢龙之相。
当然,要锁住这头亢龙,还要看自己的网够不够坚固。
李晔越想越快,脑海中一下子翻过千百个念头。
同州周云翼是必须要动的。
金商冯行袭也是要动的,而且李茂贞还不知道冯行袭暗中投降了朝廷。
这也是一大优势,到时候可收奇兵之效!
那么所有问题的关键就是龟缩在河中府的两万王珂军!
吞并王珂军,这张天罗地网才算成型。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这年头不玩点骚操作,怎么跟死人堆爬出来的朱温、李克用争天下?
他倒是想苟在关中玩种田,偷发育,但别人不给机会啊。
条理已然清晰,李晔不再犹豫,“薛广衡!”
“末将在。”薛广衡一直尽职尽责守护在屋外。
“点齐亲卫都,去河中府!”
薛广衡呆了一下,怀疑皇帝是不是没睡醒,河中府在表面盟友王珂手中。
李晔眼神扫过来,“这是军令!”
薛广衡全身一个激灵,“诺!”
亲卫都的人派了一半去俘虏军中担任中下级军官,还有一些在养伤,来的只有一百余人。
李晔又把高行周叫来,并从他手下召集三百多精锐,凑齐五百人。
本来李晔还想把杨师厚带着,但考虑他的有伤在身,就放弃这个想法了。
目前看来,军中武艺最高的就是高行周,李筠应该跟他差不多,但高行周才二十左右,成长空间巨大。
看皇帝要远行的样子,李筠大不放心。
大唐所有希望都维系在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倘若有个什么意外……
李晔豪情万丈,并没向李筠表明自己去干什么,“潼关是朕的身家性命,朕现在交给将军!”
李筠激动万分,又要跪地,李晔扶起他,“你的时间不多,三天时间,朕回来时,希望看到潼关有六千能战之军!”
“末将必不辱使命。”
李晔望着西方华州的方向,希望华州能坚持自己到来。
坚持不到也无所谓,只要困住李茂贞,一个华州也值了!
华州。
李巨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的住。
投降的想法像猫爪一样,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
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原因很简单,李茂贞玩不过皇帝。
他只见过三次皇帝的面,每一次都印象深刻,感觉站在皇帝面前像没穿衣服一样。
这种感觉很可怕,怎么说自己都是老江湖了,但每次面对皇帝,总会莫名的生出恐惧。
李巨川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威难测。
他一辈子投过来投过去的,不存在什么忠心,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青楼女子差不多。
唐末这乱世,文人地位比青楼女子相差无几。
不过现在,他隐隐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降临了。
一发炮石带着尖锐的呼啸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吓得他跌坐在地,石头从头顶飞过,砸在身后的石墙上,激起一阵烟尘。
拓跋云归铁青着脸望着城下大军,却累的说不出一句话,身上盔甲上全是刀痕和血污,他不记得自己斩杀多少爬上城墙的敌军。
战斗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两千禁卫军伤亡惨重,幸亏身边的这个文人召集城中青壮参与守城,才勉强打退李茂贞的十几次进攻。
这些青壮中有不少当初放归的华州兵俘虏,穿上盔甲就是兵,手上功夫也不错,两天来与李茂贞血战到底,拓跋云归看的清楚。
李茂贞一到华州,首先就焚烧周围村镇,践踏城外良田,这个行为激起了华州人的巨大怒火。
上一次这么干的人,是黄巢。
关中人谁不对魔王黄巢记忆犹新?
所以李巨川招募令一下,华州城应者云集。
有的百姓甚至拿起木叉子就要出城玩命。
庄稼全毁了,他们吃什么?
百姓其实不太在意城头变幻的大王旗,却在意自己地里庄稼,那是他们的命!
正是在这股民心加持之下,拓跋云归才勉强守住了华州城。
不过现在,他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城下的护城河早在第一天就被填平,里面死尸混合着泥土。
李茂贞大军就像蝗虫一样无穷无尽。
“我们守得住吗?”拓跋云归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城下,敌军如潮水一样涌来。
李巨川闻言一愣,这可不像他见过的天子亲军,不过不奇怪,他还如此年轻,有疑虑是正常的,“一定守的住!”
这不是他随口一说,而是觉得皇帝不会坐看华州沦陷。
拓跋云归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一定守的住,此战之后,我拓跋云归必然扬名天下!”
跟随皇帝这么长时间,一直默默无闻,年轻人谁受得了?
周围士卒见他这个时候还笑的出来,不禁大受鼓舞。
咚、咚、咚……
城上战鼓再次激昂起来。
倒是城下李茂贞黑着一张脸。
本来以为这次转攻华州手到擒来。
没想到华州也成了一块硬骨头。
皇帝是怎么做到的?
李茂贞心中生出恐惧之感,若是放任个三五年不管,自己还有活路?
别人或许有,但自己一定没有,三番五次的嘲讽皇帝,逼杀宰相刘崇望、杜让能,已经是死仇。
这更坚定李茂贞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
自家事自己知道,跟王行瑜死磕了一把,伤害不大,就是侮辱性极高,平时这小子在自己面前装孙子,现在反咬一口,疯狗一样。
真正伤害大的是王建,汉中已经被打残了,而且以后还会打下去,王建不会放过汉中这个蜀中门户。
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拿下华州,把皇帝卡在潼关一线,到时候朱温会收拾他的。
皇帝被朱温收拾,那么关中就是自己一家独大,长安迟早也是囊中之物,到时候,整个关中就是自己的了。
乱世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望。
第七十一章 太原王氏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张行瑾躺在尸体堆上,看着春末晴朗的天空,天空本应该是湛蓝色,但在他眼中却略带一丝淡红。
身上刀伤枪伤无数。
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身上的双层盔甲都被砍烂了,血水从残破的盔甲缝隙中流淌出来。
让他全身染成红色,自己的血,敌人的血。
当张行瑾被降兵包围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却被预先布置的巡城禁卫军发现,双方激烈搏杀,打了整整一夜,爬上南城墙的敌人和叛军都被斩杀干净。
己方折损一百多名兄弟。
张行瑾一阵肉疼。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他从尸体堆上坐起,城勉强守住了,但危机仍在,城下的难民中不知隐藏多少敌人。
没发现敌人倒也罢了,发现敌人岂能放任不管?
还有降兵,差点让他阴沟里翻船。
张行瑾心生一计,召集所有降兵,去城下抓捕可疑人等。
命令很快被执行下去,降兵被驱赶出城,难民一阵慌乱,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混乱发生了。
不过碍于降兵刀甲齐全,无人敢动手,只是层层包围他们。
张行瑾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幸亏当初没有放他们入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城下百姓听着,我等乃是天子亲军,代表朝廷抚慰虢州,尔等休要听人鼓动,揪出首犯,余者既往不咎!”张行瑾在城墙上喊着,不过他实在太累,厮杀了一夜,身上的伤还未好,就让身边禁卫军一起喊。
城下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即有人喊道:“朝廷又怎么了,管过我们死活吗?我们只要吃食,我们只要活命!”
此言一出,城下立即沸腾起来,长久积聚在心中的怨恨仿佛找到一个突破口。
朝廷管过他们吗?
张行瑾顿觉一阵头痛,这比上阵杀敌难多了,他心知若是不能平息下面的混乱,这些难民乱起来,非常棘手。
而且最麻烦的是,城内居民若是响应他们,自己手上两千人是不够的。
危急时刻,张行瑾灵机一动,“你们听着,揪出藏在你们中的细作,可以到本将这里换食物!”
“不要听他的,他是在骗……”
但他的话瞬间淹没在人潮里,他很快被身边难民抓住,举了起来。
张行瑾大喜,连忙将胡饼扔了下去,难民抢成一团。
有了示范,更多的细作被难民围攻。
有人身藏短刀,降兵的作用就发挥出来,刀枪并举,细作只能束手就范。
一场危机终于被消弭,张行瑾总算能喘口气了。
拷问细作之后,才知道他们是李罕之的人,混在难民中,企图混入虢州,乘机举事。
此刻李罕之在潼关大败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张行瑾不知道皇帝为了救他,差点被李罕之干掉。
河中。
春末的阳光除了明媚,还带着一丝燥热。
大地上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但在勃勃生机里,却到处是倒毙的尸体,野狼野猪穿梭其间,争夺地上的尸体,见了骑兵,只是警觉的昂起头,目露凶光,龇牙咧嘴。
茂盛的青草野花下,蛆虫蚊蝇飞舞成群,掩盖了花香,到处弥漫着恶臭。
路过的村落,被烧成了废墟,烧焦的尸体呈各种扭曲怪诞的姿势。
还一个村庄,村前老树上挂着老人妇孺尸体,随着风摇摇晃晃。
乌鸦争相啄食。
仿佛地狱一般的景象。
这就是李罕之曾经走过的路。
沿途只有死亡和废墟。
李晔在后世和平年代,哪曾见过这些?。
大唐不行了,但其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枭雄也不见得多好。
南方藩镇还好,土地肥沃,人口密集,不至于饥荒遍地,枭雄们乐得收买人心。
但北方从安史之乱起,就是重灾区,人口大量凋零,伤口刚刚愈合,又是藩镇崛起,混战连连,到了黄巢之乱,更不用多说。
这片土地上的伤痕从未痊愈过。
李晔心中胜利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化作一抹惆怅。
并不是他圣母心肠发作,而是实在受不了这种惨状,他甚至不相信这是人做出来的事。
也怪不得王珂龟缩进河中府,不愿迎战。
他生于太原王氏家族,从小锦衣玉食,在父辈的隐蔽下从未经过风霜,缺少磨砺,碰到李罕之这种禽兽军团,怎么打得过?
能守住河中府,就算不错了。
太原王氏,自汉代起便是名门望族,东汉末年,著名的王允就是出自太原王氏。
唐高祖李渊父子从晋阳起兵,就是得到了王氏的鼎力支持,中唐一代,王氏都是李唐捆绑在一起,门楣显赫。
玄宗朝的战神王忠嗣也是出自太原王氏。
到了唐末,王氏也是唯一掌控一片地盘的七姓世家。
怎么处置七姓世家,李晔一直没有头绪。
连根拔起?那是自寻死路,七姓世家是李唐目前唯一能拉拢的力量。
而且他也没有这个势力去拔人家啊,把人家惹怒了,转身投奔李克用、朱温,不是一样的吃香喝辣?
事实上,七姓世家很多都是脚踩两只船,到处押宝,比如崔家,大本营在山东清河,一直跟朱温眉来眼去。
朝廷上肯定有人也跟李克用暗通款曲,只不过李晔不知道而已。
合为一体?那更是找死,天下大乱的根源就是底层百姓痛恨唐廷腐朽无能,只顾权贵门阀利益。
对内,漠视底层民生疾苦,忽视底层军人利益,遮蔽底层文人科举之路。对外,朝廷一味的姑息各地叛乱,只求表面太平,威信逐渐丧失。
正是这个原因,底层精英武人精英文人不鸟朝廷,投奔各地藩镇,藩镇由此强盛。
李巨川很典型的例子,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却没有任何门路挤进朝堂。
还有敬翔,关中才子,怎么可能连个科举都考不上?
到了昭宗,身边无人可用,不是吹牛大王张浚,就是能力欠缺世家出身的韦昭度,还有居心叵测的韩全诲、崔昭纬、崔胤之流。
黄巢之乱,七姓世家和唐廷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一起虚弱下来。
所以七姓世家迫切需要攀上另一棵大树,好继续吸血。
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李晔要考虑的事。
他只知道王家和唐廷有合作需求的,毕竟大唐两百八十年的天下,大家还算合作愉快。
第七十二章 河中王珂
到了河中府,李晔还没动作,城上倒是吓得不轻,又是射箭,又是扔石头。
就是不敢出城迎战这五百骑兵。
李晔等他们忙完了才让薛广衡喊话:“河中节度使留后出来答话!”
王珂被手下推举为河中节度留后,按照惯例,只有唐廷的诏令下来,才是正宗的节度使。
这也算唐廷仅有的体面了。
城上有人回应:“你们是什么人?”
“叫王珂出来答话!”李晔吼道,皇帝身份不能轻易示人,再说出了长安,谁还认他这个皇帝?
“你是什么东西,敢直呼我家留后大名。”
李晔被气笑了,这比自己还苟啊,出来说个话都不敢。
“大胆!”身边亲卫厉声呵斥。
李晔头痛了,若王珂苟在城里,自己还真见不着他,难不成这五百骑兵就去攻城?
而没有王珂的两万大军,如何破局关中?
“阁下何人?”城墙上伸出一个脑袋,小心翼翼的张望。
这人三十左右年纪,长相倒也周正,只不过伸着个脑袋,让他的样子颇为滑稽。
李晔暗忖这人就是王珂了,“王留后,开城说话。”
王珂盯着李晔看了许久,才道:“你们是神策军?”
他从盔甲上认出了来历。
李晔心中一动,换了语气:“本官乃礼部侍郎裴贽,带天子诏令而来,正式册封留后为河中节度使!”
一听是封官的,王珂这才从城墙上站起身,拱手赔罪:“裴侍郎恕罪,河中近日有小贼流窜,本留后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开城门,快开城门,迎接裴侍郎。”
小贼流窜?李晔心中冷笑,河中都快被掀个底朝天,还小贼流窜。
想到沿路所见的惨象,心中不免怒气翻涌。
即是一方节度,就有守护地方之责。
城门打开,高行周跃马纵横,冲在最前面。
薛广衡低声道:“当年王重荣响应朝廷大战黄巢,军容鼎盛,没想到才过了十余年,河中军衰颓至此。”
李晔望着城门内的士卒,一个个面色灰暗,眼神躲躲闪闪,想起后世拿破仑的一句名言:一头雄狮率领一群绵羊,能战胜一只绵羊率领的一群狮子。
河中军正是如此,当年王重荣大战黄巢,虽是败多胜少,至少敢打,而且对手是朱温、尚让等黄巢悍将。
后来王重荣部将常行儒作乱,杀王重荣,王重盈力挽狂澜,诛杀常行儒,平定内乱,也算守成之主,四方无人敢惹。
而到了王珂,一个李罕之就差点灭了他们兄弟俩。
不是河中军不行,这年头提刀玩命的,没有不行的,而是王家一代不如一代。
进入城内,王珂搞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大概为了彰显自己威仪,甲兵尽出,长矛如林,旌旗招展。
王珂头戴黑色平式幞头,一身紫色圆领袍,腰间八环蹀躞白玉带,加上他面相周正,仪表不俗,既有豪门公子奢华之风,又有一方雄主之相。
身后甲士,眼神警惕。
李晔远远下马,令骑兵不得妄动,只带薛广衡和高行周上前。
“王节度兵容之盛,前所未见。”
看到王珂本人,李晔就知道自己的谋划成了一半。
这人不适合唐末大乱世,只适合在盛世里当个公子哥一类的人物。
李晔原本的计划是挟持王珂,以此号令河中军。
不过现在觉得可以谈。
王珂面不改色,坦然受了李晔恭维,“裴侍郎过奖了。”
说话之间,靠近王珂,薛广衡高行周一左一右跟上。
大概李晔一脸和气让王珂放松了警惕,又或许认为李晔三人上前又能如何,他身后也有甲士。
李晔再挤前一步,“王留后,陛下有秘旨,不宜宣于人前。”
这个动作就非常可疑了,而且明显越礼了。
王珂眼神闪烁,他虽然胆小,但不傻,隐隐感觉面前几人杀气腾腾的,刚要退到身后甲士中去。
李晔快速趋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靠了过去,笑容不变,“王留后,我们私下说两句如何?”
王珂身后护卫向前,围拢三人,而李晔的五百亲卫还在战马上,见此情形,“锵”的一声,纷纷拔出横刀,战马感受主人的杀气,或是低鸣,或是打着响鼻。
河中军一看局势有变,也不是吃素的,长矛竖起,双方剑拔弩张。
一场火并近在眼前。
李晔哈哈大笑道:“王留后,我等并无恶意。”
有高行周和薛广衡在,李晔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王珂脸色阴晴不定。
不过他也明白,保命要紧,只要对方不是王珙和李罕之的人,还有转圜余地。
“本留后跟裴侍郎是故交,没有恶意,尔等休要惊慌。”
真火并,最先倒霉的是王珂,他向来不喜兵戈,又注重风仪,所以没穿盔甲。
李晔想不到王珂这么上道,便对身后的骑兵道:“你们干什么?我与王节度有要事商议,不得无礼。”
同时对薛广衡使了个眼色。
薛广衡会意,回到骑兵队列中,约束队伍。
骑兵纷纷还刀入鞘。
河中军收起长矛。
李晔紧抓着王珂的手,低声道:“留后勿惊,我的确奉陛下秘旨而来,请摒退左右。”
王珂脸上的紧张消退了几分,“好。”
一挥手,甲士纷纷后退二十余步。
高行周也后退二十步,站在河中甲士群中,顾盼自若,丝毫不见慌张。
“阁下不是裴侍郎!”王珂倒先开口了。
李晔松手,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哦?留后怎么看出来的?”
“河东裴家,向来不喜武事,裴家子弟大多文弱,不似阁下这般粗鲁。”王珂话里带着些许怨气。
这是在拐着弯儿骂自己呢。
李晔也不生气,“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留后知道自己处境否?”
王珂一愣,旋即面色更加不悦,“河中有盐池之利,治下七州一府,甲坚兵利,百姓安居乐业,不劳阁下费心!”
李晔冷笑道:“留后何必睁眼说瞎话?李罕之禽兽尔,荼毒千里,河中百姓,十室九空,哪来的什么安居乐业?留后深居简出,不食人间烟火,更不知河中百姓水深火热。”
这个时代信息传播速度慢,王珂还不知道李罕之兵败潼关的消息。
听到这句话,王珂的脸瞬间冷下来。
李晔继续道:“如今将军坐困愁城,外不能破李罕之,内不能收服王珙王瑶之心,军心民心尽失,太原王氏百年清誉,毁于留后之手!”
“你……”王珂涵养再好,听了这话,怎能不动怒?
第七十三章 河中牙兵
王珂受家族荫蔽,向来自命风流不凡。
李晔这么不留情面的打脸,换谁也受不了。
李晔手暗自放在刀柄之上,倘若王珂翻脸,自己只能挟持他了。
只见王珂神色几度变换,终于还是平静下来,一声叹息,“阁下无须言语激我,可说明来意。”
李晔松开刀柄之上的手,“我是来救留后的命!”
此言一出,王珂双眼直直的望着李晔。
李晔知道关键时候到了,“将军一败涂地,失去民心倒也罢了,失去军心,非同小可,令尊当年叱咤风云,血战黄巢,收复长安,合攻朱玫,迎回先帝,武功赫赫,犹被部将篡弑,留后自比令尊如何?”
王珂的令尊就是王重荣,元和四十八镇之一,老牌藩镇,当年跟李克用平起平坐,被部将常行儒杀了满门,王珂因在外任职,才幸免于难。
自中唐以来,各地节度使被骄兵悍将弑杀的不知凡几。
王珂这种性子,怎么压制的住手下武人?
所以李晔的话绝非恐吓。
王珂脸上冷汗直流。
李晔暗道自己的话见效了,“河中四战之地,又兼盐池之利,四方枭雄,岂能不虎视眈眈?眼下汴州朱全忠如日中天,不日便可剿灭朱瑾朱瑄兄弟,留后以为他下一个矛头指向何地?而河东李克用岂能坐视朱温收取河中之地?必驱大军争夺河中,留后觉得还能稳坐城中否?”
但眼下河中支离破碎,兄弟反目,李罕之豺狼入境,还有张存敬、周德威,近十万大军混战。
他却什么都不敢做,终日龟缩在城中。
“留后要么投奔朱温,要么投奔李克用,寄人篱下,生杀全凭他人一言而决,太原王氏成他人案上鱼肉。”
王珂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对于这种世家子弟,家族的存亡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不是他没想过投奔李克用、朱温。
朱温虎狼之性,人所共知,投奔他迟早连骨头渣都不剩。
而李克用是沙陀人,王珂自诩名门望族之后,自然有些看不上。
此时天下形势还不明朗,盲目站队,绝对是找死。
朱温最强,但绝非无敌,李克用兵锋正盛,淮南杨行密也蒸蒸日上,甚至蜀中王建,也有窥鼎之志。
良久之后,王珂擦擦脸上冷汗,“阁下何以教我?”
李晔道:“王氏一门向来是大唐忠烈,与大唐宗室同起于太原,两家同气连枝,留后乃是大唐之臣,不若西归朝廷,近来朝廷颇有振作之象,虽不能重整山河,但守住潼关,图谋关中还是能做到的,留后入朝,定受陛下器重,进一步,封王拜相,不在话下,退一步,封妻荫子,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李晔算是把自己六七年的嘴皮子功夫全拿出来了。
这样都不能打动王珂,那就只能动粗了。
毕竟很多时候,动刀子比讲道理管用。
王珂看着李晔道:“阁下如何能保证我入朝之后,能封王拜相?”
终于入坑了!
看来封王拜相的诱惑还是很大的。
不过李晔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陛下需要留后手中的两万大军!”
王珂眼神闪烁不定,最后一声轻笑:“可以,本留后愿意献出两万大军。”
李晔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能不动刀子最好。
“不过。”王珂话锋一转,“阁下有句话说错了,军心尽失,军心从来不在本留后身上!我被推举为留后,是因为河中的牙兵们需要一个留后当幌子!”
一听到牙兵,李晔心中一沉,这是致命的疏忽!
唐末武人自成体系,很容易形成牙兵,牙兵玩到极致就是蔡州和魏博。
其中最突出者,魏博牙兵。
时有俗语:长安天子,魏府牙兵。
牙兵强悍,渐渐形成一个完全由武人掌控的利益集团。
节度使听话的就还是节度使,不听话直接咔嚓掉,换一个听话的。
若不能为牙兵谋取利益,节度使的命令形同放屁,搞不好牙兵还觉得节度使吃里扒外,又是一刀咔嚓掉,换下一位。
从中唐以来,牙兵就是这么玩的。
死在牙兵手上的节度使不知有多少。
当年朝臣一听说去魏博担任节度使,当场吓晕的都有。
虽然河中牙兵不能跟魏博牙兵比,但应该也有自己的利益圈子。
王重荣、王重盈活着,当然能控制他们。
但王珂连节度使都没当上,军二代上台,没打过仗,没见过血,肯定指挥不动他们。
李晔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嘴皮子都说干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王珂沉吟道:“不过,事情不是没有转机。”
“嗯?”李晔一愣,有些怀疑这个王珂在逗自己玩呢?
“河中军有牙将七人,其中最强者孔钦望、孟方同、刘训,内掌牙兵,外掌河中军,阁下若能说服他们,应该就没问题了。”王珂眼神一闪一闪的。
若不是他长的老实,李晔几乎就觉得他是个坏人了。
说服?去跟耍大刀片子的牙将讲道理?
李晔觉得自己还不如弄根绳子在王珂面前上吊得了。
讲道理还叫牙兵?
孔钦望、孟方同,一个姓孔,一个姓孟,还真巧,合在一起就是孔孟之道。
说不定听些道理?
李晔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放弃河中军?
等于放弃干掉李茂贞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晔一咬牙,不能放弃!若是没有这两万河中军,自己最多只能驱走李茂贞,关中仍是维持原状,猴年马月才能整合关中?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留后有什么想法?”这个时候,王珂的支持就比较关键了。
王珂打起了哑谜:“那就要看阁下有什么想法了。”
李晔把心一横,“朝廷不止对留后有封赏,还对几位将军有擢升。”
王珂一脸淳朴,拱手向天行礼,“臣谢陛下隆恩,既然是陛下封赏,不能太草率,本留后今晚设宴,率几位将军聆听天旨。”
这王珂也太上道了吧,简直是心有灵犀啊,连鸿门宴都准备好了。
李晔试图从他淳朴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不过自始至终,王珂都是那副表情。
彷佛真的很淳朴。
也仿佛真的是一个好人。
有些不用明说,心中有数就行。
两人意见达成一致,气氛也就不那么紧张。
“都退下,本留后只是跟裴侍郎叙叙旧。”王珂大声对外围甲士道。
这队甲士可能是王珂用以自保的亲兵,对王珂绝对服从,收敛队型,回到王珂身后。
可惜只有五十人左右。
李晔时间紧迫,不过有些事是急不来了的。
王珂人还不错,腾出城外一座军营,伙食、草料都备好,还热情邀请李晔去节度使府作客。
李晔婉拒了他的好意,还是跟亲卫待在一起安全。
又让人检查送来的伙食和草料,都没有问题。
李晔这才放心休息。
第七十四章 宴无好宴
黄昏。
李晔睁开眼。
身边亲卫目光炯炯的望着他,仿佛一群正要去捕猎的狼。
这年代士兵素质没话说,接触久了才知道,不是自己练兵功夫好,而是这时代的人上承大唐雄健武风,下承一百年的刀兵乱世,随意训练就是精兵!
自己以后要做的就是严明军纪!
军纪即是战斗力,后世强军,多是纪律严明,岳家军、戚家军,包括后世的子弟兵,无不如此!
“陛下,王珂已经送来请柬!”薛广衡道。
高行周挑选两个体魄强壮的亲兵,两人脸上都有几道刀疤。
这太杀气腾腾了吧,李晔心想,不过带着也行,震慑一下牙兵头子们。
来的时候骑马,也没想着攻城,所以亲卫只穿了轻便的鳞甲。
既然是宴会,李晔就不能穿着盔甲去了,王珂心思缜密,送来华服,颇为宽大,正好里面可以穿一件细鳞甲。
高行周合两个亲兵作为随从,倒是不用这么讲究。
王府派了人来引路。
城内早早实行了宵禁,来来往往到处是巡逻的河中军。
河中占有盐池之利,王府自然也不会寒酸,加上王珂世家公子作风,李晔感觉王府比长安的太极宫繁华几倍。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攒顶飞檐,鳞次栉比,鸱吻镇兽,惟妙惟肖。
长安疲敝,已呈没落之象,宫中楼阁,沧桑风雨,多数老旧失修。
李晔穷的揭不开锅,自然没钱也没精力修葺宫殿。
而今置身王府,脚下踩着红绸,身边燃着明灯,李晔心中感叹,几百年的世家,果然非同凡响。
此刻的城外,到处是没人收敛的尸骨,而在王府,奢华无度,纵情享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怪不得黄巢振臂一呼,百姓风起云涌。
“裴侍郎,裴侍郎,这边请!”王珂见到李晔俨然老友重逢,热情的不得了。
李晔按下心中的不快,笑脸相迎,“王留后,多礼了。”
“哈哈,裴侍郎朝廷重臣,又出身河东裴氏,与我王家同气连枝,于情于理,都是我王家的座上贵客。”王珂故意拉大嗓门。
几个披着盔甲的将领斜眼望过来。
眼神说不上友善,还带着一丝怀疑。
李晔向他们一一拱手,“不敢,不敢。”
进得殿内,灯火通明,下人侍女也都穿着新衣,垂眉信手,侍立左右。
众人分宾主落座,王珂坐在上首,李晔坐在坐下第一席,对座是一个四十岁左右高瘦将领,穿着山文铠,一直在眯着眼打量李晔。
想必此人就是孔钦望、孟方同、刘训三人之一了。
堂中一共九席,七个牙将全部到齐。
王珂习惯这样的场合,先是介绍了李晔的来历,又一一介绍另外七人,那个高瘦将领果然是孔钦望,坐下他下首的是孟方同,坐在李晔下首的是刘训。
牙将都穿了盔甲,身后站着两三名膀大腰圆身披重甲的随从,看来都有防范之心,
这些人一看就是从刀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身上都若有若无的带着煞气,看人的眼神,仿佛总带着一丝不怀好意。
李晔到底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当然不会怂。
酒菜还没上,对面最下方一将粗着嗓子道:“听说朝廷要给我们封官,那就拿出来吧,不要遮遮掩掩的。”
这人嗓门粗,人长得也粗,满脸络腮胡子。
李晔身上压根就没什么封赏诏令。
原本想着搞定王珂就可以了,没想到生出这么多枝节。
王珂打着圆场:“陈将军稍安勿躁,莫要吓到裴侍郎,先观赏歌舞。”
李晔拱拱手,不作言语,用眼角余光打量几人。
要争取他们,只有利益,光靠嘴皮子讲道理是不行的。
历来牙兵牙将造反,也多是为了利益。
他们龟缩进河中府,不去抵抗入境杀掠的李罕之,归根结底是因为河中府有盐池之利,至于百姓的死活,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自己要拿什么利益打动他们呢?
侍女陆陆续续端着菜肴上来。
有些牙将动手动脚的,趁机占便宜,完全没把主人放在眼里。
王珂也视若无睹,拍拍手,丝竹之声顿起,一众舞女入殿。
还未开始,孟方同一拍桌子,人站起来,“吵死个人,都滚下去,我等粗鄙武人,见不惯这些高雅玩意儿,留后见谅。”
这人二十五六岁,面相俊朗,身躯挺拔,穿着盔甲,颇有几分英气。
他发话了,乐工和舞女惶恐退出殿外。
被扫了面子,王珂仍旧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哎呀,孟将军,你这是干什么。”
孟方同向王珂拱拱手,“李罕之仍在河中肆虐,末将寝食难安,留后赎罪。”
李晔心中一动,这人还有几分血气。
王珂话都没说,孔钦望却道:“孟将军勇武,何不带着本部牙兵,出城找李罕之大战一场,也好让我等见见孟将军的勇武?”
他一发话,孟方同居然不敢回话,悻悻的坐回软榻。
孔钦望端着一樽酒,遥敬李晔:“裴侍郎勿怪,我等都是武人,不懂礼数。”
李晔回敬道:“孔将军说哪里话?方今天下动荡不休,正是众位将军大展拳脚之时,当年黄巢大乱,河中军忠心耿耿,陛下牢记在心。”
到了人家地盘,总要说两句好话。
陈将军一拍桌子,“哈哈,说的是,当年朱全忠还是黄巢手下大将,我河中军不也杀的他……”
孔钦望一个眼神扫过去,陈将军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看来这个孔钦望在他们中地位不凡啊。
此人才是河中军真正的头脑。
掌握刀子,就等于掌握一切,而王珂只是他推举出来的幌子。
李晔正在思考要不要直接跟他谈。
王珂却颇为感伤道:“当年先父披肝沥血,血战黄巢,收服长安,以有尺寸之地,未成想子孙无能,河中分崩离析,兄弟阋墙,外人得利,诸位将军,珂无能,不能统率诸军,实无颜担当留后大任,现在朝廷使者在此,诸位将军何不另选贤能?”
殿中忽然安静下来。
李晔也皱起眉毛,王珂这是唱的哪出?不按常理出牌,把锅扔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