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章 诛心之言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李晔脑海里回荡着后世一句诗。
李存勖,五代最耀眼的霸主,战争奇才,若非他力挽狂澜,朱温至少能像曹操一样占据北国江山。
“臣李存勖拜见陛下。”话中还带着些许童音,难掩其勃发英锐之气。
李克用能在史上享有这么大的名声,一半还是生了李存勖这个好儿子。
李晔扶起李存勖,连连赞叹:“此子可亚其父,将来必为国家栋梁,勿忘忠孝于予家。”
“臣谨记陛下教诲。”李存勖对答合礼。
人比人气死人,李晔想起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还不知在干啥,人家已经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学习提刀砍人。
李克用一脸的与有荣焉,大笑道:“有我父子在,大唐高枕无忧。”
这话开始听着还行,但仔细一琢磨,就有些不对味了。
这年头,高枕还能无忧?
李晔苟了两年,刚准备脱了裤子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李克用就来这么一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再说你父子三代似乎都不是什么忠臣啊,李国昌沾了庞勋的光,李克用沾了黄巢的光,李存勖……一言难尽。
如果朱温是篡唐自立,那么河东就是奉唐割据,一样是在挖大唐的墙角。
当年曹操还说只想当个征西将军。
野心都是随着实力的膨胀而膨胀的,把李克用和朱温换个位置,估计李克用的行径跟朱温差不到哪去。
李晔跟着干笑两声,“有晋王在,朱贼必不能得逞。”
在这么友好欢快的气氛中,寒暄完毕。
李克用明显是个急性子,开门见山道:“河中府乃我沙陀男儿浴血之地,臣多谢陛下援手,剩余宵小不需陛下多劳,陛下可回关中,臣愿助陛下收取陕虢二地。”
李晔一愣,没想到李克用这么直接,还这么无耻。
什么时候河中府成了沙陀的浴血之地?
没记错的话,晋军的兵锋都没有越过绛州,若不是唐军东出,喋血蒲州,偷袭隰州,你李克用还在阴地关下跟丁会死磕。
李晔冷笑两声,刚准备反唇相讥,忽见李克用背后,郭崇韬目光炯炯,脸上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旋即知道此必是郭崇韬的谋划。
以陕虢换河中府。
若是没有安邑、解县的两块盐池,也算公平合理。
但现在李晔穷的眼珠子都发绿了,恨不得刮地三尺,怎会做这赔本买卖?
“晋王有所不知,河中府现已改为兴唐府,是我唐军将士心血所得,朕安忍弃之?”
李克用独眼里光芒大胜,有些咄咄逼人起来,“陛下此言差矣,臣绝无他心,只是愿为陛下屏障,为大唐守御国门。”
什么时候大唐的国门成了兴唐府?
李克用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希望唐廷继续在关中高枕,其他的地方就是国门之外的无主之地。
李晔心中愤怒,脸上却冷笑,“哦?既然兴唐府成了国门,看来国门之外晋王也不是大唐的晋王了?”
“臣不敢、不敢。”李克用连忙半跪下地。
一干河东将领也跟着跪下。
站在他们之前的李晔,仿佛面对一群猛虎。
刚才的轻松友好烟消云散,气氛瞬间绷紧。
猛将之威,甚于猛虎。
李晔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心中发虚,但他现在代表的是大唐、是唐军、是关中三百万百姓!
绝不能退缩!
李克用久久没有站起,李晔也不开口让他起身。
这个时候就是要以大唐皇帝身份压制他的武人气焰,杀人诛心!
两边的将士都眼睁睁的看着。
乱风从唐军和晋军中同时涌起,呼呼作响,碰撞在高台附近。
附近的青草、树木瑟瑟作响,远处的群山也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李晔原本指望能联合李克用,一同攻打洛阳,打击朱温的嚣张气焰,现在看来是一厢情愿了。
这年头,藩镇头子们一个个精明似鬼,谁也不愿被当枪使。
最终,李晔还是扶起李克用,“兴唐府已立,朕不能失信于关中父老,失信于军,晋王远来,隰、慈二州,算是朕的心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克用敢说自己不是大唐之臣?
河东的沙陀人才多少?
他的十三太保,一大半都是唐人!
历史上朱温篡唐杀昭宗,就连他的元从故旧都跟着反了,恨大唐之人有之,但忠心大唐之人比比皆是。
“臣谢陛下。”李克用目光一闪,“陛下远来辛苦,且看臣为陛下攻之!”
“好,朕也想见见河东男儿之武勇。”
绛州原本就不在李晔的计划范围之内。
两边虽然没闹翻,但也不是很愉快。
呜、呜、呜——
一个时辰之后,晋军的号角声响起。
晋军全盛时期,实力还在梁军之上,这么近距离学习,对新生的唐军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李克用也有意在李晔面前露一手,把气势打出来,甫一开始,就四面急攻。
晋军不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军,声势震天,绛州城几度摇摇欲坠。
攻城不可谓不激烈,晋军上下悍不畏死,仿佛要把绛州掀个底朝天。
李晔和一众唐军将领看的津津有味。
“沙陀人还是不行,几次冲上去都被推下来,若是末将上去了,这城早就攻下了。”辛四郎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晔斜了他一眼,“李克用刚才手下的几个太保,你能打赢谁?”
辛四郎不服气的撇撇嘴,“没比过怎么知道?”
李晔懒得理他,这厮也就仗着天生神力,不知天高地厚。
两三个时辰之后,黄昏落日。
城下尸体堆积如山,有梁军的,更多的却是晋军。
这年代攻城全凭血气之勇,以人命去堆。
李晔忽然发现画面有些不对。
晋军已经呈现疲态,而城上的梁军,依旧生龙活虎的,这绛州城一直摇摇欲坠。
但就是坠不下来。
瞥了一眼身边的杨师厚。
杨师厚在五代绝对是一线大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历史上曾一个月下荆襄赵匡凝的六州,如果他都打不下绛州,就说明这个张归弁有两把刷子。
李晔心中苦笑,李克用该不会觉得自己坑他吧。
第两百一十一章 人在城在
陕虢境内,几十名骑兵向东一路狂奔,路过陕州城也是绕城而不入。
“这是虢州的求援骑兵。”城北,潜伏在荒草中杜晏球低声道。
潼关唐军东出,本就不多的陕虢百姓纷纷逃窜,辅军趁势收拢流民,送往兴唐府,又抢收陕州境内粮食。
赵扩本打算收兵回兴唐府,但被杜晏球阻止了。
陕虢境内的梁军注意力都在虢州,扼守茅津古渡,即可为南下的跳板,又可防范陕州梁军北上。
赵扩皱眉道:“他们是想向洛阳求援?这还等什么,兄弟们,抄家伙,拦住他们!”
“兄长不可,我军若是动手,极易惊动陕州城内的梁军,暴露我们位置。”
赵扩有些奇怪,“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晏球指着陕州城笑道:“兄长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辅军?”
“你想偷袭陕州?”赵扩望着身后伏在荒草中三千弟兄,其中只有一千人是战兵。
“陕州东望渑池县交界,西接灵宝,控锁南北要冲,地势险要,一旦为我军所占,洛阳即使有援军,也奈何不得,大丈夫立功当在今日,何须畏首畏尾。”杜晏球慷慨激昂道。
“我们只有三千人!”
“无妨,陕州城内若是有兵,梁军求援骑兵就不会绕过去,我们出其不意,趁夜摸上城头。”杜晏球信心百倍。
赵扩咋舌不已,望着陕州城,眼神渐渐坚决,还是那句“大丈夫立功当在今日”打动了他,“好,我听你的。”
在荒草中蛰伏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入秋之后,北方大地的夜里犹带着凉意。
赵扩体恤下属,让士卒轮番休息,养足体力,饿了就着干粮随意嚼上几口。
士卒对攻打陕州没有任何意见。
辅军中大部分人都渴望再进一步,成为正规军,不仅待遇加倍,在长安城或家乡能挺直了腰杆子。
而且辅军要么是从关中各镇裁汰下来的老兵,要么是新加入的青壮,在一系列的激励措施之下,都想着建功立业。
终于熬到深夜。
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夜风抚动草尖的声音,夹杂着一两声寥落的虫鸣。
杜晏球挑选了三十几名身手矫健之人,带着绳索,往前摸去。
赵扩带着大部队在荒草里缓缓靠近陕州北门。
城上有微弱的火把,在风中摇摇曳曳,黎明之前,是人最困的时候,城上梁军三三两两斜依着雉堞,睡眼惺忪。
赵扩在城下焦急的等待着。
不到一炷香功夫,北门居然打开了。
但出来的不是杜晏球,而是一伙儿梁军,一员梁将策马提枪站在门前,身后一众甲士手持火把。
“全部出来!”
赵扩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杜晏球等三十几人被人押着推了出来。
赵扩心中一沉,这伙梁军都是穿着重甲,而辅军连皮甲都没配全,强攻只能是找死。
正陷入两难的时候。
那员梁将忽然低吼了一声:“重振大唐。”
荒草中赵扩感觉自己脑子仿佛被雷击中了,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嘴里喃喃跟着回了一句:“重振大唐。”
几十根火把被抛入草丛之中,暴露了他们的身形。
“大唐禁卫军左军指挥使周云翼在此,你们是辅军哪一部?”火光照亮将领年轻的脸庞。
“周、周将军!”赵扩直接从荒草间站起,循着火光,终于看清那张脸,“真的是周将军!”
周云翼在唐军中如雷贯耳,赵扩同样出于细柳城,不可能不认识周云翼。
荒草里的辅军陆陆续续起身。
甲士挡在周云翼之前。
“一人上前,亮明旗号。”
赵扩只身上前,呈上自己的铭牌,周云翼验看一番之后,才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身为辅军,居然敢偷袭陕州。”
言语虽然严厉,但脸上并无愠怒之色。
“末、末将只、只是……”赵扩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偷袭陕州本就不是他的本意。
“陕州要冲之地,拿下此城,虢州王重师、刘知俊成瓮中之鳖。”杜晏球代他回答。
周云翼冷眼看着他,“你胆子很大,手段也不错,本将三名部下死在你手上,你叫什么名字?”
杜晏球半跪在周云翼面前,“小人杜晏球,将军若要惩罚,全在小人,不关赵司马的事。”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杜晏球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得罪了哪路神佛,一路都在走霉运。
赵扩急道:“周将军,要罚就罚末将,我兄弟是无心的。”
“你们两人倒是有情有义,杀了你们,太便宜你们了,这样吧,死去兄弟的家眷,以后你们养起来!”周云翼道。
赵扩一愣,没想到这么简单,“末将认罚,认罚。”
杜晏球一直在看着周云翼。
同样的年轻,却让杜晏球赶到自愧不如。
周云翼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刚才说拿下陕州,虢州成了瓮中之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杜晏球激起了一丝好胜之心,“退一步,安守城中,等待洛阳援军,可出其不意,击其不备。进一步,越过崤山,深入洛阳腹地,偷袭新安,为陛下攻伐洛阳扫清障碍!”
周云翼笑了起来,下马拉起他的手,“没想到辅军之中,还有你这等人物,你我于此地相见,是天以洛阳授予陛下!”
天色微亮,二人联袂入城,只见城中数千唐军骑在马上静默无声,长矛如林,盔甲鲜明,在微弱的晨曦中如同钢铁丰碑。
火红色唐旗在风中轻轻招展。
每个唐军的眼神中隐隐透着骄傲与肃穆。
骑兵之侧,还有衣甲不整的各色士卒,大部分是河中军,小部分是梁军,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目光凶悍之人,一看就是山匪。
总共不下七八千人。
见到这个场面,杜晏球心中一震,忽然觉得自己败在这支军下并不冤枉。
更有一种古老的肃杀之气在潜移默化中滋长。
秦军、汉军、唐军,一脉相承。
“你们来的非常及时,杜晏球、赵扩,可敢跟随本将直取新安?”大旗之下,周云翼目光犹如神灵。
古老的肃杀之气,同样灌注进杜晏球与赵扩身体之中,立即让二人热血澎湃。
“愿!”两人齐齐拜在周云翼面前。
周云翼转身面向骑兵,大声道:“我们在群山中蛰伏一个多月,收拢残军,扰乱敌后,为的就是今日,攻下新安,打开东都的大门!”
长矛、刀剑齐齐举向天空。
“孟方同领五千河中军残军,韩逊领一千朔方骑兵,守住陕州城,人在城在,人不在城也要在!”周云翼厉声道。
“末将领命!”
第两百一十二章 蛮力惊人
“晋军损兵折将,绛州城怕是难以攻陷。”李巨川望着绛州城悠悠道。
梁军丢失蒲州、兴唐府、隰州、晋州,整个河中只剩下绛州一城,没想到却是根硬骨头。
晋军全线猛攻三天,绛州依旧岿然不动。
这种大城在唐末动不动都能打上一两年。
而且绛州在兴唐府之侧,这颗钉子不拔出,始终是个威胁。
“不能再等了,传诏李克用,我军攻西、南门,今日务必拿下绛州!”
李克用一直碍着面子,没来求援,李晔等不起了,直接下诏令。
诏令传过去之后,晋军让开西门和南门。
李晔以杨师厚一万人攻南门,张琏统一万泾原军攻西门。
自吐蕃攻陷河西走廊后,泾原、朔方、凤翔就成了抵抗吐蕃的前线,凤翔有山河之险,吐蕃大多由泾原、朔方入寇。
所以朔方、泾原两军战力向来不差。
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张归弁终于扛不住了,四面城墙处处告急。
当初朱温主力东撤的时候,绛州只留了五千不到的梁军,扛住了两万唐军,三万晋军的轮番攻击。
但现在两军合力,绛州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泾原军在付出四百多人的伤亡后,终于在几名都将的带领下,最先攻上城头,引起了梁军的重点打击,李晔就站在西城之下,看着城墙上血肉横飞,再也没有之前看晋军攻城吃瘪时的轻松心情。
李克用、朱温血海深仇,这么多年,仇恨越结越深,这种仇恨也扩散到每一个梁军士卒心中,知道破城之后,必死无疑,人人拼命,悍不畏死。
加上张归弁一直激励士卒,城中青壮也被他鼓动起来,顽强抵抗。
冲上城的泾原军很快又被反推下来。
张琏不愿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丢脸,领着一队亲兵就要上阵。
李晔赶忙令人拦住,兵凶战危的,若是张琏出了什么意外,不好跟张钧张播交代。
不过泾原军的忠义之心,让李晔赞叹不已。
唐廷衰微至此,原本以为藩镇个个都是刺头,个个都是野心家,没想到还有这么忠义的,说什么李晔也不能让他们牺牲太大。
“辛四郎,你不是说你一脚就能把绛州踹下来吗?”李晔故意大声道。
“末、末将什么时候说过?”辛四郎一头雾水,当初他只说过让他上,绛州早攻下了。
“意思差不多就行了,朕现在给你机会,亲卫都跟你上!”
唐军中待遇最高的是武贲,其次才是亲卫都,不过只要不傻的,都削尖了脑袋往亲卫都调。
一听说要上阵,亲卫都人人面带喜色。
“末将遵命!”辛四郎更是大喜过望,一手抄起大盾,一手提着斧头,带着三百亲卫,雄赳赳气昂昂的上了战场。
他这体格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一进入攻击范围之内,羽箭、擂木、石头下雨一样朝他招呼过来。
李晔在后方看的一阵心惊肉跳。
不过辛四郎敢到处吹牛,本事还是有的,大盾顶在前面,羽箭自不必说,石头打在上面,也只是晃晃,仿佛一具人形坦克,向前碾压,反倒是他身后的亲卫,受了池鱼之殃,被十多斤的石头砸中,当场倒下。
冲到城墙下,还未攀梯,城头两个梁军搬起一块大石,怕是有一百斤上下,悬在辛四郎头顶。
绛州城墙虽然只有五米高,但这么大一块石头砸下来,辛四郎不死也残。
李晔心中一惊,这时让人召他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希望他脑子别灌水了,不知道躲。
不过辛四郎的脑回路显然跟常人不一样。
望着头顶的大石,不仅不躲,还挥舞着短斧,大吼大叫,哇啦哇啦的,也不知道在吼什么。
李晔目瞪口呆,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么莽?
辛四郎的吼声吸引了西门所有士卒的注意。
巨石如愿以偿的从城墙上推了下来。
辛四郎不退反而向长梯上爬了几步,举起大盾,大石砸在盾上,大盾瞬间四分五裂,然后辛四郎整个人也跟着石头一起摔下长梯。
完了,李晔心中哀叹,绛州城没踹下来,反而把自己赔进去了。
战场上忽然安静下来,都看着被石头压住的辛四郎。
李晔紧张的看着,希望他只是受伤。
就在这个时候,大石动了动。
不,大石不是动了,而是被缓缓举起。
被辛四郎举起!
瞬间,城下的泾原军欢呼起来,“万岁!”
辛四郎哈哈大笑,嘴角还流着血,奋力把石头往上抛,似乎想扔上城墙。
城墙上梁军无不骇然。
不过人力终究有限,大石飞出两米左右,撞在城墙上,城墙纹丝不动,又滚落地面。
这个蛮勇的行为彻底点燃了泾原军和亲卫都的士气。
大声狂呼攀爬长梯。
辛四郎不落人后,提着短斧攀爬。
“辛将军真神力惊人。”李巨川干笑道。
李晔觉得这明明是脑子差根弦,有必要搞得这么惊心动魄吗?
幸亏攻城这么多天,城上物资消耗差不多,若是两百斤、三百斤的石头,他有几个脑袋顶的住?
守军再无办法限制辛四郎的登城,几支箭雨懒懒散散的钉在辛四郎盔甲上,辛四郎拔都懒得拔,像只豪猪一样,爬上城墙,撞入梁军之中,手中短斧左右开弓,血花飞溅,惨叫连连。
身后亲卫扩大他打开的缺口,牢牢占据城头。
梁军的士气似乎在突然之间烟消云散。
泾原军也在其他城墙段爬了上去。
大概他们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在都头的带领下,虽然穿着皮甲,和少量的札甲,但骁勇异常,迎着长矛跃了进去,身体在被长矛刺穿的瞬间,也要斩下一名梁军的人头。
梁军终于扛不住了。
这么多天的围困,杨师厚攻了,晋军攻,毕竟兵力劣势太大。
张归弁也不是神。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西城被完全攻陷。
旋即西城门被缓缓打开。
与此同时,南城、东城也被攻破。
河中最后的一颗钉子被拔除。
唐军和晋军同时涌入城内。
城内已经没有多少梁军,而是拿着武器瑟瑟发抖的青壮。
唐军因为军纪在,保持克制,围而不攻。
但从北门涌进来的晋军就不一样了。
他们对梁军有刻骨之仇,一进城就大肆杀人放火。
历经多次战火的绛州城,现在又陷入劫难之中。
第两百一十三章 兵势如火
李晔入城的时候,城里大火滔天,晋军肆无顾忌的杀人,无论百姓还是残余的梁军。
兵灾就像火势一样难以克制。
李晔深叹一口气,不过唐军的表现让他欣喜,没有参与杀戮之中,就连泾原军也在张琏的约束下规规矩矩。
百姓见西南之军不胡乱杀人,纷纷奔逃过来。
李晔组织人手,安抚他们,其中也掺杂了一些梁军,只要放下武器,李晔都没有为难他们。
晋军很快从北城烧杀至南城。
一些杀红了眼的人,居然冲击杨师厚部阵列,被杨师厚毫不留情斩杀。
几十名晋军倒在阵列之前,虽然给上了头的晋军泼了一盆凉水,但也让他们开始敌视唐军起来,集结在阵列之前,骂骂咧咧,矛盾渐渐扩大,一些低阶军官参与进来,气氛渐渐绷紧。
加上之前谈话不愉快,有心人挑唆,很快就变成剑拔弩张。
等李晔注意到南城的变化时,已经演变成两军对峙。
“住手!”李晔带着亲卫都策马奔入杨师厚阵列中。
这个时候,他可不敢站在梁军阵前,若是有人心怀鬼胎,弄不好就交代在这了。
唐军收回刀枪,晋军中大部分也收回了。
但其中仍有一些满眼血丝的晋军悍卒,瞪着李晔,不仅不收住手,眼神更凶恶了。
此时城内还有残余梁军作祟,梁将张归弁还没抓到。
喊杀声和惨叫声一起从各个角落传来,还有房屋在大火中坍塌的声音。
“放肆!”晋军中传来一声大喝,只见两员晋将骑马缓缓走到两军阵前,居然李嗣源与史建瑭。
李嗣源在晋军中地位颇高,他这一喊,没有人敢违逆。
两军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旋即,李嗣源、史建瑭下马拜在李晔面前,“士卒粗鲁,惊扰陛下,末将代为赔罪。”
“多亏二位将军,不知晋王现在何处?”李晔松了一口气。
李嗣源答道:“晋王还在城外,特令末将前来约束士卒。”
绛州城都烧的差不多了,现在才来约束?
不过李晔对李嗣源兴趣还是挺大的,跟李克用、李存勖一样,李嗣源汉化的差不多了,说话的神态语气,活脱脱的唐人。
“绛州已经攻下,城中百姓不可妄杀。”
“末将谨记陛下教诲。”李嗣源拱了拱手。
原本李晔还指望分一些城中府库里的粮食。
但晋军早已分抢完毕,甚至还有一些人领抢掠百姓财物。
留在城里是碍眼,李晔干脆带着百姓撤出城去。
梁将张归弁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城内如此混乱,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城池攻破之后,晋军慌着抢掠,小部分梁军从东门突围而去。
一直到傍晚,李克用父子才露面,带着郭崇韬和十几名亲卫,来到李晔大帐。
施礼完毕,李克用道:“如今河中梁军已然清剿,但昭义、沁州贼势仍炽,臣恳请陛下挥军讨之。”
没想到居然是来求援的。
昭义局势混乱,李晔不愿去,沁州有丁会、张存敬的三万精锐梁军,李晔更不愿去。
虢州的王重师、刘知俊没有解决,始终是个隐患。
当然,李晔能理解李克用的心情。
沁州地势跟阴地关一样险峻,在太行山中跟潞州一脉相连,就像一根刺,卡在太原与潞州之间。
阴地关只是一处关隘,需要后方支持,而沁州山川相连,地势险要,河道纵横,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丁会极有眼光,撤军至此地显然是做了死守的打算。
沁州刺史蔡训的主动投降,等于把太原的另一块门板打开了。
“晋王乃国之肱骨,素来忠心,朕也不隐瞒了,关中大旱,粮食欠收,连去年的一半都没有,朕不得已,名为攻打河中,实则就食于河中,沁州依仗山川之险,就算你我两军联手,战事也必将旷日持久,到时候粮食耗尽,将士疲敝,朱温再度引大军西进,试问晋王如何阻挡?”李晔干脆直说。
朱温如今统一中原、山东富庶之地,回血能力肯定快于河东与关中。
晋军从唐大顺元年二月起,就不停的打仗,先是跟唐廷、赫连铎、李匡威打。
然后跟成德王镕打,被王镕重创,损军两万。
再然后李存勖叛变,围攻邢州一年多。
刚刚按下李存勖,河中一连串大战爆发,晋军又是打。
击败黄巢时纵横天下的霸气,一点点消磨。
如今更是连张归弁五千梁军驻守绛州都搞不定。
师老兵疲成这个样子,心里没数,还要打。
郭崇韬拱手道:“正是因为朱温以后还会西进,所以要在他来之前,拿下沁州!”
李晔望着他,又看了看李克用父子,沉吟不语。
这时候李巨川站出来,冲李克用拱手道:“打沁州还不如打洛阳!”
帐中忽然安静下来。
李克用、李存勖、郭崇韬同时望向李巨川。
李巨川指着帐中兽皮地图上的东都地区道:“洛阳乃天下腹心,这些年被张全义悉心经营,民殷国富,攻略此地,既可解我军缺粮之虞,又可去朱温一臂,震动天下,极大打击朱温气焰。”
说完这些,手指滑到沁州地区,“反观沁州,夹在潞州、太原、晋州之间,四面皆敌,晋王若是急攻,城内上下一心,反而死战,又是迁延日久,死伤惨重,沁州原本就是晋王治下,若是以往日恩德诱之,其内必乱,晋王再从容征讨,事半功倍。”
李克用独眼亮起了光。
但旁边郭崇韬咳嗽了两声,摇摇头道:“洛阳山川之险,还在沁州之上,张全义治洛阳近十年,士民皆附,军心稳固,汴州援军十日可到。”
李晔皱起了眉毛,郭崇韬所言不差。
最多二十天,汴州的援军就会源源不断的到来。
别看李晔现在一路凯歌,那是因为没碰上跟朱温的主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边都心知肚明,不会有后续的合作了。
李克用不会为唐廷打洛阳,同样,李晔也不会为李克用打沁州。
双方都是基于己方利益为出发点。
就算没有沁州这根刺,以晋军现在的状态也不可能打洛阳。
接下来,两边都非常默契不再谈军略,杂七杂八的寒暄了一会儿之后,李克用领着人回绛州了。
李晔心中一叹,没有李克用,唐军孤掌难鸣。
变化永远比计划快。
不过三步战略能顺利完成两步,基本可以接受。
回兴唐府的途中,行至安邑,南面一骑斥候飞奔而来,拜在李晔面前,“报陛下,周将军汇合杜晏球、赵扩等部,袭取陕州、新安,洛阳之西,已无阻碍!”
第两百一十四章 不谋与众
河中物资和人口源源不断经由兴唐府、蒲州一线输入关中。
凭现在粮食,勒着点裤腰带,撑到明年秋收应该是够了。
但明年若是来一场真正的大旱呢?
一场天灾毁灭一个国家的例子比比皆是。
就算没有旱灾,关中要花多少年积累才能攻略河陇?
“陛下,兵贵神速,战或不战,还请速决!”李巨川看出李晔的犹豫,却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生死大事,不谋于众。
李晔望着东南洛阳的方向,茫茫群山遮蔽了他的视线。
一群白鸟湛蓝天空划动,绿色从天边翻过群山,漫延至脚边。
关中太虚弱了,唐廷太虚弱了。
曾经的煌煌盛唐,如今仿佛婴儿一样蜷缩在关中一隅之地。
李晔不想拔苗助长,但时不我待。
汴州霍彦威传来消息,梁军进入全面战略收缩,休养生息。
这就像一个巨人,暂时收回拳头,重新蓄力,下一击将更加狂暴,更加猛烈。
“全军进兵新安,攻破洛阳!”李晔马鞭指向东南。
唐军出现在洛阳,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代表天下棋局之上,又多了一个玩家。
更是一脚踩在朱温脸上!
两万唐军转向东南,穿过莽莽中条山,渡过浩浩黄河,站在陕州土地上。
兵贵神速,李晔连陕州城都不入,自己为前部,高行周为后部,直奔新安。
辅军将辎重从兴唐府运达陕州。
一路急行军,十日之后,才在崤函古道中抵达新安城。
当时令周云翼从蒲津渡河时,才四千人,如今浩浩荡荡,不下万人。
周云翼领着野利景荣、赵扩、杜晏球等一干将校行礼。
“今次能突袭新安,全赖杜、赵两位将军之力。”周云翼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为杜晏球、赵扩请功。
大半年的时间,杜晏球这块顽石终于被点化了。
“赵司马笃心王事,杜将军弃暗投明,大唐不会忘了两位功劳。”杜晏球虽然不是将军,但此战之后,以他的功劳,唐军中将有他一席之地。
杜晏球、赵扩再次下拜。
“末将昔日愚蒙,幸得陛下不弃,才能拨云见日。”杜晏球恳切道。
李晔笑了两声,扶起二人,又勉励了一番。
如今三万大军在手,高行周两万军还在后面,洛阳新安之间再无阻隔。
“敢问陛下,是要攻占洛阳,还是攻掠洛阳?”周云翼问道。
“云翼有何妙策?”李晔向来重视周云翼的意见。
周云翼拱手,年轻的脸上更增几分成熟,“洛阳为大唐东都,沦落贼手二十余年,若是能收复,必能激励士民之心,陛下若是要收复洛阳,当早作打算,东有武牢关、南有伊阙、北有孟津,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先要之地,我军若是占领之,汴州纵是十万大军也进不来。”
李晔怦然心动。
李巨川道:“周将军深谋远虑,常人不及,但洛阳孤悬关中之外,离长安远,离汴州近,三面皆敌,朝廷没有精力投入此地,更没有实力在此跟朱温角力。”
一语惊醒梦中人。
周云翼冲李巨川拱拱手,“在下思虑不周。”
李巨川谦虚回礼。
唐廷的底子还是太薄了,能占据兴唐府、陕州,已经是极限,想要吞下洛阳,就有些自不量力了。
李晔心中一叹,还是按原计划一步一步做大做强吧。
对于西面、北面的局势,洛阳城里的张全义隐隐感到不安。
由于周云翼、杜晏球趁夜奇袭,此刻的洛阳并不知道新安失守。
一连十天,西去的斥候全都有去无回,让张全义感到危险在靠近。
至于虢州的求援,张全义嗤之以鼻,陕虢只是皮毛,而洛阳是腹心,北面传来的消息,李克用和唐军已经攻陷河中全境。
在这个时候,张全义不可能去支援虢州。
“如此乱世,洛阳依然如世外桃源,使君功不可没,将来必名垂青史。”张浚由衷赞道。
一年之前,他自告奋勇,来洛阳游说张全义反水。
当时大战连连,河中、陕虢、河阳皆战火纷飞。
张浚躲过兵灾,随从皆散,却没躲过熊耳山里的土匪,土匪头子见他一副痨病鬼书生的样子,身上也没两斤肉,连砍他的兴趣都没有,留在山上做了个账房,曾经大红大紫的宰相,就这么落草为寇。
土匪头子还有志气,一直想着做大做强。
张浚混熟之后,被土匪头子引为天人,成功从账房提到军师,更受不住其鼓动,抡起粪叉柴刀,就去打栾川。
被张全义屯将三下五除二剿灭,土匪头子当场殒命。
张浚靠着眼力价,提前跑路,一路乞讨,被当成流民抓了起来,送往偃师垦田,差点没累死在田地里。
直到有一天张全义到偃师巡视耕种,张浚冒着被砍杀的危险,扑到张全义面前,才脱离苦海。
不过这一连串遭遇,让张浚心性内敛了许多。
“张公谬赞。”面对张浚的夸赞,张全义颇为自得。
光启二年,洛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民不满百户。
张全义麾下也才百余人,相与保中州城,四野荒草遮天。
他从部下中选十八人为屯将,每人发给一面旗一张榜,到周围十八县的残存墟落树旗张榜,招抚流民,劝耕农桑,恢复生产,其本人更是亲自耕种,被拜把子兄弟李罕之称为种田叟,十年过去了,洛阳才有如今的景象。
“洛阳安宁来之不易,只可惜四方不靖。”张全义眉头紧皱起来。
张浚眼珠子转了转,道:“即是如此,使君当作早图。”
“如何早图?”张全义目光闪闪。
张浚张了张嘴,心中说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全义看似长相忠厚,但张浚没有忘记他是从黄巢军中一步步杀上来的,连刻臂为盟的李罕之都栽在他手中。
一句话说错,他张浚的脑袋很可能就掉在这洛阳城里。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张浚是唐廷宰相,深受昭宗信重,一连串的打击之后,张浚也渐渐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方今天下大乱,兵强马壮者为雄,使君当招募士卒,整训新军,以备不时之虞。”
张全义苦笑一声,他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只不过这么做了,汴州会怎么想?
眼下洛阳想长治久安,还得依靠汴州这棵大树。
两人各怀心思,有一句没一句闲谈。
堂外一斥候慌慌张张闯入,“报使君,新安城中三万大军正向洛阳而来。”
张全义、张浚从软塌上惊起。
“什么!”
第两百一十章 兵戎相见
“陕州、渑池、新安的守军呢?”张全义额上全是冷汗,“是李克用还是李罕之?”
斥候唯唯诺诺道:“是唐军。”
张全义一下倒在软塌上,目光复杂起来,“唐军?为何是唐军?”
唐军二字带来的震撼比三万大军还大。
什么时候,唐军有如此战力了?
张全义最初是一介小吏,因受到县令的困辱,直接砍杀县令,这才投入黄巢的造反大军,所以他跟徐怀玉、张归厚这些铁头娃有本质不同。
唐廷在他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后来黄巢不行了,张全义与朱温一样,选择投降朝廷,后来又叛变投降了唐廷,即使唐廷最虚弱的时候,张全义供奉无缺,全义这个名字还是昭宗赐的。
听闻是唐军打来了,张全义手足无措。
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跟唐廷兵戎相见的一天。
而且唐军的到来,让他陷入两难的抉择。
战或不战都是问题。
张浚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如今三万大军兵临城下,使君不可犹豫不决。”
张全义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来到西城墙上。
远处唐军浩浩荡荡,军容肃整,虽然没有沙陀军的杀伐之气,但唐军堂堂正正的王师之气,更令人触目惊心。
由于唐军出现的太突然,城墙上乱作一团,梆子声急促的敲了起来。
张全义三个儿子全都顶盔戴甲,在城头约束士卒。
张全义冷喝一声,“慌什么!”
声音不大,却令人城上士卒渐渐镇定下来。
唐军渐渐靠近,大大的“唐”字大纛树立军中。
“这、这是天子旌旗?”张全义心中更是惊惶。
大纛上的“唐”字,令人不敢直视。
过不多时,唐军中分出三百甲士护着一人靠近。
这三百人盔甲锃亮,人人精神抖擞,手持盾牌。
“是陛下!”张浚大声道,引得城上士卒纷纷侧目,手都跟着颤抖起来。
张全义部下,绝大多数都是洛阳附近的百姓,唐廷经营洛阳两百多年,高宗至武周时代,洛阳的地位还在长安之上。
现在,“唐”字大旗重新出现,洛阳全城震动。
一些百姓纷纷涌上城头,都来看热闹,守军手中的弓箭全都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他们也在观望。
如此场景,完全没有战争降临的紧迫感。
“大唐皇帝陛下,有请张使君叙话。”城下唐军大喊。
张全义实在不想出来说话,这个时候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折服汴州之下,跟朱温关系不错,有事没事,朱温就领着亲兵来洛阳,到他家中闲居些时日。
不过说到底,他不是朱温臣子,而是大唐的河南尹,东都留守。
周围士卒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仿佛无数根刺扎进心里,张全义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臣张全义拜见陛下。”
李晔笑了两声,“使君免礼,朕此番驾幸东都,不知使君有何见解?”
张全义一身圆领袍,只作世人打扮,没有甲胄在身,也就少了很多戾气,“臣、臣恳请陛下回长安,免洛阳之地血光之灾。”说完,双膝一软跪在城头。
“朕此来秋毫无犯,东都是大唐的东都,使君亦是大唐之臣子,全义全义,全君臣之义,朕都来了,使君不请朕入东都坐坐?”
李晔对张全义印象不错,这人身上也没有武人的煞气,在洛阳九年,招抚流民,劝课农桑,政绩斐然。
“陛下何苦逼迫臣下?”
李晔心中好笑,果然如事先预测的一样,唐军进入洛阳地区,本身就是一场胜利。
张全义臣服于朱温,但仍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近似于唐廷与冯行袭的关系。
大唐只要没倒,在人心之中就还有一席之地。
“使君何出此言?东都朕必要收回,使君若非唐臣,那就兵戎相见吧。”李晔懒得再废话了,转身就走。
洛阳城跟长安差不多高,当年挡住了李罕之、李存孝,大半年前,沙陀骑兵声势震天,一样折戟在坚城之下。
这么一座坚城是个人都会心存侥幸。
李晔也没指望一场废话,就能霸气侧漏,名臣名将来投,从古至今,所有的考量都是基于利益基础。
朱温势大,唐廷势弱。
张全义就算心里有几分忠义,也敌不过利益的考量。
回到阵中,李晔没有立即进攻,而是等待后面高行周的两万大军汇合。
李巨川眼神一亮,摇头晃脑道:“东都抵抗王师之心并不坚决,陛下可令各处辅军,分批过来,广立营寨旌旗,以声势吓阻城中军民。”
李晔皱眉道:“如此迁延,若是汴州援军来了如何?”
李巨川道:“如今梁军主力一分为三,朱温七万大军在徐州震慑杨行密、朱瑾,葛从周、朱友裕、王彦章三万大军坐镇山东,以防王师范余部,丁会、张存敬三万大军在沁州,进退不得,其余兵力分散各州,除非朱温七万大军亲来,否则其他小股梁军来援,我军以逸待劳,完全可以全歼之,向东都军民展示我军战力!”
围点打援!李晔脑海里飘过这四个字,“下己之谋大善!”
也不知道李巨川脑子咋长的,心思就是多。
兴唐府、陕州、新安的辅军源源不断进抵洛阳城下。
李晔还征调一些民夫充作士卒,每日像游街一样,围着洛阳城逛一圈。
见城上既不射箭,也不投石,胆子渐渐大了起来,骂着一些难听的脏话。
但张全义铁了心缩在洛阳城中。
每日只派他的三个儿子张继祚、张继业、张继孙巡城。
面对城下越来越多的唐军,城上守军虽然惶恐,却没有出现任何动乱。
由此可见张全义在洛阳的人望。
五天之后,高行周带着隰州的粮食赶到洛阳城下。
此时洛阳城下,聚集了差不多五万唐军,三万辅军,还有一些青壮趁场面,号称十万大军绝对没问题。
这么多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李晔先扛不住了,兴唐府运来的粮食差不多了,若不是高行周从隰州带来的粮食,李晔早就灰溜溜的走了。
张全义在洛阳城里面缩着,城外面你管不着吧?李晔也不客气,令唐军攻打沿途州县,所遇百姓,全部迁往陕州落脚,再迁往兴唐府至关中。
千百年来历次大战,洛阳向来都是首灾之地,山川环绕的平原之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
李晔现在狠心,也是为了将来此地能少流血。
第两百一十六章 何去何从
洛阳地区的确比河中富庶的多。
由于是刚刚秋收,各县城的粮食还没有送入洛阳或是汴州,全部便宜了唐军。
只是百姓多有怨恨之意,被唐军的刀矛驱赶着,敢怒不敢言。
一些不愿意离家的与辅军起了流血冲突。
怨恨就怨恨吧,争天下从来都是有原罪的,如今唐廷占了陕虢,李克用占了河中大部分州,未来洛阳一定会成为战争前沿,梁军对洛阳地区的百姓压榨会加重。
而且李晔也不会放任未来洛阳成为梁军的战略支点。
毁灭永远比建设快,掠夺比创造更简单。
栾川、陆浑、伊阳、长水、福昌、新安、伊川、孟津、偃师,除了洛阳没有攻下,其他各县全部被唐军占领,百姓和粮食送入新安。
当然,要迁徙全部百姓是不可能,受地形限制,唐军也不可能到深山和一些偏远地区抓人。
这么短的时间,只能迁徙县城里的百姓。
张全义站在洛阳城上欲哭无泪,九年辛劳全部白费。
守军也同仇敌忾起来,不少人的家眷也在迁徙百姓之中。
不过张全义铁了心当缩头乌龟,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再有十天,整个洛阳地区就被我军搬空了。”薛广衡风尘仆仆的向李晔汇报。
“查到梁军的援军没有?”洛阳这么大的动静,过去这么多天,想要瞒住朱温耳目是不可能。
由于武牢关还在敌手,斥候过不去,只能由细作渗透。
“朱温大军仍在徐州,最近朱瑾骑兵频频骚扰,徐州动弹不得,青州太远,消息还没送回,而汴州正在汇集曹、滑、郑、许等州兵力。”
一切如此顺利,让李晔隐隐不安。
朱瑾骑兵再凶猛,也不可能牵制住徐州的七万精锐梁军吧?
洛阳地区的重要,天下谁人不知?
朱温会放任唐军缓缓吞下这么大的一块肥肉?
如果汴州快速支援,李晔反而觉得正常,关键汴州这么慢吞吞的,不合常理。
“莫非朱温想借我军之手削弱张全义?”李巨川同样嗅到一丝不安。
围点打援,都围了十几天,援军没动静,就不能不让人多想。
洛阳是形胜之地,同样也是一个口袋,目前武牢关、伊阙还在敌人手中,孟津虽然掌握在唐军手中,但孟津之北的河阳,有大量梁军。
李晔心中一动,逆向思维,料敌从宽,如果朱温的目的,是把自己留在洛阳,那么唯一的出口就是崤函古道。
新安、渑池、陕州都在崤函古道的上。
战国时名震天下函谷关就在陕州,称秦关,汉朝时移至新安,名为汉关。
“向陕虢、荆襄广派斥候,朕要掌握南面所有的风吹草动。”
“末将领命。”薛广衡快步离去。
唐军能从荆襄借道,梁军一样能。
而且目前赵匡凝名义上臣服于朱温。
“陛下是担心朱温想把我军锁在洛阳?”李巨川道。
“也许是朕多虑了,但大军在外,如履薄冰,不得不谨慎。”唐军能偷袭陕州,梁军一样能。
“的确有这种可能,若是如此,我军当快速攻陷洛阳!”
“明日全力攻城!”李晔沉声道。
洛阳地区最肥厚的地方,当然是洛阳城,今年关中干旱,但洛阳仍是丰收,黄河、洛河、伊河、涧河、汝河滋养大片土地,甚至南方的长江水系也将触角深入进来,又有群山遮蔽风雪,草木想不茂盛都难。
历次大旱,长安的皇帝动不动就食于洛阳。
张全义悉心治理几年,洛阳就民殷国富,换做关中,恐怕没这么容易。
每年都提心吊胆,张口望着老天爷讨口饭吃。
九月,洛阳正式进入深秋。
肃杀之气平地而起,秋风萧瑟,对唐军还有一个重大考验,天气若是转寒,想打也没机会了。
唐军在洛阳地区的掠夺,自然也激起了守军的仇恨。
对唐廷的那一分认同也消磨殆尽了。
“天气行将转寒,只要坚守一月,唐军不得不退。”张浚小心翼翼道。
张全义这几天脸色一直不好,唐军的掠夺,就像在他身上割肉,此次就算赶走唐军,洛阳也会元气大伤,他在汴州的分量会下降不少。
尽管与朱温关系不错,保持了一定的自主、权,但正因为此,所以一直被排除在汴州核心圈子之外。
“洛阳守住了又能如何?”张全义言语间有些灰心丧气。
张浚目光一闪,拱手道:“不知使君将何去何从?”
张全义脸上意味深长起来,“张公何以教我?”
“想当年使君与朱温同出于黄巢,以使君之才何必屈于他人之下?洛阳处天下之中,左右逢源,关紧武牢关、孟津、新安、伊阙,便可自成一国,坐看天下之隙,依在下浅见,此战之后,使君东和朱温,阴结朝廷,整兵修甲,南并荆襄、荆南、湖南、鄂岳,则天下之事,犹未可定。”张浚双眼亮闪闪,大袖夸张的挥舞起来,仿佛当年在朝堂指点江山一般。
张全义大笑起来,“张公真神人也,如此韬略,难怪当年朝廷在关中日益窘迫。”
周围亲兵、将校都笑了起来。
张浚老脸一红,却并不以为意,跟着干笑两声。
不过人群之中,张全义的长子张继祚没笑,反而很认真的盯着张浚。
“唐军攻城了!”一名将领大喊起来。
雾气弥漫之中,唐军雄赳赳气昂昂而来。
阵列规整,盔甲鲜明,杀气似乎要冲破雾气的阻碍。
当年在黄巢军中,长安神策军何曾有过如此气象?
短短两年之间,唐廷居然有了复兴之象!
张全义心中百味杂陈,他不像朱温与李克用,没有问鼎天下之志,只想守一方水土,造福于民,可惜这世道容不下安生他这样安生种田之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洛阳天下腹心,怎么可能置身乱世洪流之外?
正沉思间,唐军已经开始攻城,一名名甲士顶着箭雨、木石而来,架起长梯,悍不畏死的攀爬。
被砸下去的唐军,只要能动,爬起来,继续攀城。
才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唐军登上城墙,跃入如林的长矛之中,为后面的袍泽争取时间。
天子旌旗在西城,西城自然成了重点攻击之地。
第两百一十七章 一石三鸟
数名唐军登上城墙,差点冲到张全义面前,被张全义亲兵群起而上,围攻而死。
但亲兵却损失更多。
举目望去,城上唐军越聚越多,并且开始形成据点,策应城下唐军。
唐军再也不是当年黄巢兵锋下怯懦如羊的神策军。
不,怯懦的不是神策军将士,而是皇帝与公卿。
不过,张全义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不是憨厚忠实的农人,而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
这个时候也讲不了什么君臣之义,他伸手抓来一根步槊,槊锋上隐隐透着淡淡的殷红,多年之前,也是饱饮人血的神兵。
长槊在手,张全义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沉眉大声道:“陛下想要洛阳,先问问臣手上这根长槊!”
“将军威武!”亲兵眼中迸出狂热之色。
在没成为使君之前,张全义也是威名赫赫的战将!当年击败过李罕之,也跟李存孝对过阵。
张全义身先士卒,冲杀在前,长槊左右翻飞,挑杀数名唐军,守军士气大振,很快稳定西城上的局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上。
城楼上,张继祚却对张全义拱手道:“先生请移步一叙。”
张浚一愣,不明白张继祚找他干什么,但毕竟是洛阳城里的二号人物,张浚只能赔小心。
城中角落里,几名亲信分散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
张继祚拱手道:“先生之策,真乃良谋,可惜大人不能用之。”
自从击败李罕之、李存孝之后,张全义一心扑在农事之上,大部分军务交到长子手上。
初生牛犊不怕虎,张继祚就跟所有的二世祖一样,带着天生的傲气。
天下纷乱如此,何处没有机会?
当年朱温不也是一介草民出身?
张浚黯淡下去的眼神又亮了起来:“荆襄富甲天下,连年丰收,赵匡凝胸无大志,士卒倦怠,必被他人所趁,可惜啊,使君不听在下之言,洛阳四战之地,如今朝廷咄咄逼人,就算能这次能守住,异日还会卷土重来,使君难道要为朱温作一辈子的屏障?”
张继祚愤愤不平,“如此乱世,不鸣而兴,必默而亡,请先生教我!”
“不敢当、不敢当,以在下观之,朱温、李克用虽强,皆是一时之雄,无力匡定天下,洛阳仍大有可为,此时不南出,将来荆襄为他人所得,后悔莫及。”
张继祚来回踱步,叹息道:“本将早有南下之心,大人一直不赞同。”
张浚道:“使君躬耕陇亩,造福于民,自然不愿意大起兵戈。”
说到此处,张继祚脸上怒气更重,当年李罕之就嘲讽张全义为种田叟,张继祚一直耿耿于怀。
张浚见火候差不多了,低声道:“在下有一策,既可退朝廷大军,又可保少将军父子平安,还可取得朝廷支持,攻伐荆襄,一举三得!”
“还有此等好事?先生快说。”
张浚咳嗽了两声,“两年之前,皇帝要攻打金商,冯行袭将老母妻儿全都送入长安……”
“大胆!你……”张继祚勃然变色,大声厉喝。
周围亲信纷纷拔刀,只等一声令下,就来砍杀张浚。
都这个时候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张浚干脆竹筒倒豆子,甩开嘴皮子,“陛下向来仁义,求贤若渴,以使君之才,还怕不得重用?到时候使君在庙堂,少将军在洛阳,大权在手,又有朝廷支持,何愁荆襄不下?”
“你、你……”张继祚面红耳赤,呼吸加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张家富贵,全在少将军一念之间!”
张继祚最终没有说出其他话来,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眼神却渐渐坚决,最终火热起来。
年轻人总是有野心的,而且张继祚的胆子一向很大。
“好!”张继祚本来就是一捆干柴,碰上张浚这么个火星,“嘭”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张浚热泪盈眶,感激涕零的拜在年轻的张继祚脚下,“当年臣领十万神策军,正准备踏平河东,平定天下,无奈朝中奸佞四起,通风报信,才使臣小败于李存孝之手,今日臣得遇主公,如拨云见日,臣不才,愿以胸中十万甲兵为主公横扫荆襄,不,横扫江南半壁江山!”
城头上激战的张全义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一切。
唐军奋勇超出了他的预期,好不容易把唐军赶下城墙,自己身边的亲兵去了一大半。
好在洛阳城中兵多粮足,又有青壮协助守城,才挡住了唐军第一天的猛攻。
望着沉沉落日,张全义心中顿时惆怅起来,这么打下去,洛阳城就算能守住,也残了。
唯一的指望就是汴州的援军。
只是过去都十几天了,汴州一直没有动静,让张全义难免多想。
其实城下的李晔同样难熬,今日一战,唐军死伤阵亡一千多人,伤三千人。
唯一令李晔欣慰的是唐军斗志不曾消磨。
“我军收获多少粮食?”李晔心中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毕竟洛阳坚城一座,李克用九万大军都打不下来,自己这五万唐军,能奈其何?
“粗略统计,粮食二十一万石,钱帛等共计十一万缗,另有兵器甲具等,五千件,百姓十一万五千,已经分批送往兴唐府,由崔源照负责接待,休整之后送入关中。”李巨川汇报道。
虽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多,但二十一万石粮食,已经算是回本了。
整个洛阳地区的百姓肯定不止这么一点,大多趁战乱遁入深山之中。
今日一战,唐军已经使出全力,仍未能取得进展,四千人的伤亡不是小数字,这还是第一天的攻城战。
李巨川看出李晔的犹豫,“此战我军若是不能拿下洛阳,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此战之后,张全义不管胜败,朱温都不会让张全义留在洛阳,必会屯驻重兵。”
李晔点点头,都到了这一步了,不打破洛阳城就对不起阵亡的将士。
天色刚黑,薛广衡就兴冲冲闯入中军大帐,“陛下,洛阳城里有使者求见!”
“使者?”李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全义要投降早就投降了,这个时候偷偷摸摸来个使者干什么?
正疑惑间,使者已经被亲卫带入帐中,见了李晔纳头便拜,“小人乃大公子门客,有大公子和张先生密函呈奉陛下。”
李晔一愣,“谁?”
使者连忙解释,“大公子张继祚,张浚张先生。”
第两百一十八章 洛阳城破
李晔这才想起当初张浚自告奋勇来劝降张全义。
看了密函,心中五味杂陈,又把密函递给李巨川。
李巨川也是一脸惊讶。
李晔先让使者下去休息。
简而言之,张继祚用他老子张全义换荆襄招讨使、东都留守、唐廷撤军,一石三鸟。
张浚则更加直接明了,猛夸张继祚少年英才,忠义无双,只要朝廷支持,洛阳必稳如泰山。
连自己老子都拿出来卖,还忠义无双?
“张全义精明一世,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李晔哭笑不得,反复把密函看了几次,有些怀疑这是诈降之计。
再说张浚向来不靠谱,昭宗差不多就是被他坑死的。
就凭这两货,能玩的过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张全义?
李巨川拱手道:“张家父子若是以家丑行诈降之计,必为人耻笑。”
李晔想想也是,唐末五代,子杀父,父杀子,太寻常了,历史上荆南节度使成汭听信岳父谗言,认为诸子不孝,全都亲手杀死,手动绝后。
纵横一世的朱温晚年不也是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上?
跟他们比,张继祚算是孝心可嘉了,这也算是唐末的常规操作了。
“陛下可派遣得力人手,随使者潜入洛阳,就算事不成,也可为我军内应。”李巨川提议道。
侍立在侧的薛广衡自告奋勇,“末将愿往!”
“末将也愿往。”辛四郎也跪了出来。
“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李晔直觉否决了辛四郎,这家伙壮的像座山,太引人注目了,而且性格暴躁,一离开李晔身边,就放飞自我,无人能制。
薛广衡倒是一个可靠人选,心细如发,为人谨慎。
李晔叮嘱了几句,从亲卫都中精选五十余人,跟着使者入城。
一直到人都走了,李晔都有些不敢相信。
第二日攻城继续,明显可见唐军攻势没有昨日凶猛,守城就是如此,守住第一天的猛攻,就能守住第二天、第三天。
特别是洛阳这种坚城,只能以无数尸体堆出来。
前些时日,梁军朱友宁攻博昌一座县城,月余不下,就征发淄青镇内十余万百姓,擂土山,负木石,以百姓尸体填沟壑,死伤无数,陷城之后,又屠尽全城百姓。
与之相比,李晔迁徙洛阳百姓,已经是非常仁慈了。
攻了两个时辰,洛阳城岿然不动。
“末将请求攻城!”辛四郎又来凑热闹。
若能正面攻陷洛阳,当然是最好的,不仅大涨唐军士气,也没有什么后遗症。
李晔瞥了一眼辛四郎,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儿,也就点头同意了。
辛四郎大喜过望,亲卫都也习惯了跟随他攻城。
也许是上次在蒲州辛四郎的表现太过亮眼,这次一出现在战场上,唐军顿时欢呼起来。
辛四郎一如既往的高调,扛着大盾,提着短斧,顶着箭雨,冲到城墙边。
不过洛阳不是蒲州,张全义经营多年,城上车弩齐发,如长矛一样的弩箭呼啸而下,专门用来对付攻城精锐,接连把三人钉在地上。
石头擂木滚滚而下,顷刻间淹没了辛四郎的身影。
这一次,他没有再起来。
李晔在后方看的心惊肉跳,后悔把他派上去了,急令身边士卒前去抢救辛四郎。
这边人还没派过去,辛四郎已经被身后亲卫捞了出来,送回中军,全身是血,只是昏迷过去了,身上盔甲多处被砸的凹陷下去。
李晔赶紧送回后营医治。
寄以厚望的辛四郎都哑火了,更不用谈其他唐军,士气低落。
如此形势,李晔只能收兵,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一天的战斗就这么结束了,夜色降临,城上火把齐明,喜不自胜,对着城下唐军大声辱骂,极其难听。
“陛下,末将请求连夜攻城!”高行周年轻气盛,忍不下这口恶气,眼里憋着火星。
就连沉稳的杨师厚也一脸郁闷。
唐军围困洛阳都二十多天了,李晔心思都放在迁徙百姓,攻掠附近县城上了,现在全力攻城,锐气已失。
就在此时,洛阳城中使者又来了。
“大郎君将于今夜寅时行事,届时请陛下配合。”
寅时也就是凌晨三四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最困乏的时候。
“都听到了吧,今夜寅时,攻破洛阳!”
高行周、杨师厚大喜。
周云翼道:“洛阳必破,臣请命先行一步,回防陕州。”
李晔深以为然,“如此也好,陕州若是没有得力大将,朕心不安。”
长夜漫漫,等待永远是最难熬的。
迷迷糊糊睡着了,被亲卫唤醒的时候,正是夜黑风高之时。
挂在天边的月亮时隐时现,洛阳城上的火把也忽明忽暗。
李晔带着亲卫都悄悄靠近,杨师厚与高行周各带三千人摸进城墙。
洛阳城的其他大门也安排了士卒堵门,防止漏网之鱼。
如果城内失败了,李晔只能连夜抢攻。
就在此时,城墙上忽然一阵嘈杂,喊叫声,喝骂声,拔刀声,最终演变为砍杀声,城头火光大亮。
不用李晔下令,唐军竖起长梯,开始登城。
从古至今,最坚固的城池都是从内部攻破。
城上守军专注于内讧,反而无人顾及攀城的唐军。
“洛阳已破,尔等还不投降?”高行周第一个攀上城墙,一人站在数百敌军之前,杀气凛然。
“城破了,城破了!”西面城墙上,各处传来呼喊声。
“张使君和大郎君已经归降陛下,诸军勿得抵抗!”城内也传来喊声。
守军心中最后的防线崩塌,纷纷放下武器。
也有一些冥顽不灵之人,纠集一些悍卒,试图反抗,被杨师厚领军快速清剿。
西城门被打开,唐军如洪流汹涌而入,一部分直奔东都留守府邸,一部分直奔府库。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怀玉在蒲州一把大火,让李晔现在都没回过气来。
城内沸反盈天,张全义在洛阳城里至少屯有三万大军,还有召集来的青壮,这些人当然不可能全部布置在城墙上,而是驻扎在城墙之下的大营里。
听闻城破,在无人组织的情况下,立即崩溃,更有一些人开始趁乱劫掠。
唐军早有准备。
各都分散,堵住各大路口,凡是提兵器冲撞者格杀勿论。
乱军自然不敢冲击唐军阵列,被四面围拢而来的唐军堵在大营里。
杨师厚为避免乱军被人整合起来,集结五个千人矛阵,把他们分割开来。
又令人收缴武器盔甲。
但有大声喧哗者,直接斩杀。
第两百一十九章 过河拆桥
李晔进入洛阳时,天色已亮,城内乱象被控制。
街面被戒严,洛阳军被分散堵在大营之内,眼神惊恐。
百姓更是关紧门窗。
整个洛阳城如同一座死城,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穿过骑兵,带来一丝声响。
张浚带着一个年轻将领迎接李晔的到来,“臣拜见陛下。”两人一起行礼。
“你便是张继祚?”李晔好奇的看着年轻将领。
此人一脸得意神色,“正是末将。”
张全义能在李克用、朱温两个枭雄之间,稳坐洛阳,也算一时人杰,没想到最终栽到自己亲生儿子手中。
“老臣幸不辱命,洛阳全城拱手奉上。”张浚大喇喇的把功劳全往身上揽,引得张继祚频频侧目,神色间大为不满。
即使过去这么长时间,李晔看着张浚的一张老脸还是来气。
话说若不是他当初忽悠昭宗去打李克用,现在的李晔也不至于这么艰难。
“两位功劳,朕不会忘记,但不知张全义张使君现在何处?”这两人加在一起,在李晔心目中还没有张全义重要。
“张使君正在府中静养,陛下不必介怀,有老臣在,洛阳安如泰山。”张浚三句两句就吹上了。
听到张全义没死,李晔刚松一口气,一骑飞奔而来,“报陛下,张使君在聚一家老小于干柴之上,亲持火把,我军不敢靠近,特来请陛下裁断。”
“什么?”李晔大惊失色。
如今关中百废待兴,一个元景成显然不够,正缺张全义这样的人才。
瞥了一眼张继祚,脸上神情凄惶,却无动于衷。
李晔心中一声叹息,这时代到处都是这样生性凉薄之人,当然,他若不是这种性格,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张使君这又是何必呢?”张浚叹气道。
李晔赶紧翻身上马,带着十几骑亲卫跟着骑兵往城北而去。
心急如焚之下,也顾不上瞻仰洛阳城的风貌。
一盏茶功夫,已至张府。
士卒里三圈外三圈围住,里面啼哭声不断。
“逆子、逆子!”张全义在里面咬牙切齿怒骂。
“张使君何必如此?”李晔大步入内,只见张家老老小小一百多口人全都坐在干柴之上,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火油气味,张全义手持火把,站在柴堆前,十几名死忠的亲卫持刀环立左右。
“臣家教不严,羞见陛下。”张全义以袖遮脸。
听到是皇帝,张家家眷在柴垛上哭喊跪拜,“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李晔一愣,我他吗没想杀人啊。
张全义浑身颤抖,显然也在作剧烈的思想斗争。
柴垛上,唯有一少女不哭不闹,反而一双清眸,上下打量李晔。
触及李晔眼神,闪电般的缩回,脸上浮起一朵红云。
李晔火急火燎的,觉得这少女清新脱俗,在后世大概也就高三或者大一的年纪吧。
这一把火下去,香消玉殒。
“当年使君弃暗投明,投的是大唐,不是朱温,使君夹在李克用、朱温之间,能保一方水土,恢复洛阳,功莫大焉。”李晔实话实说。
一切都是利益权衡,张全义若是大张旗鼓的效忠唐廷,也活不到现在。
不依附朱温,早被李罕之、李存孝弄死了。
这世道能站在台前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陛、陛下……”张全义终于敢看李晔了,老泪纵横,拿着火把的手抖啊抖的。
李晔生怕他手抓不住,火把掉进柴堆。
“天下板荡,大唐社稷倾危,遍地豺狼虎豹,使君若无问鼎之志,何妨助朕一臂之力,复兴大唐,流芳千古,全你我君臣之义?”
这时代狼子野心之辈大有人在,但也有很多像张全义一样脑子清醒之人。
“陛下恩德,臣没齿难忘。”张全义终于跪下了。
身后死士也跟着跪下,一家老小也颤颤巍巍从柴垛上下来。
没人想死,李晔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张全义也并非罪大恶极之人。
“小女子拜谢陛下。”刚才偷偷打量李晔的少女走到李晔面前,敛衽施礼,天鹅一般优雅。
一阵少女的香风迎面袭来,李晔昏昏沉沉的脑子为之一清。
“免礼。”能在生死存亡之际面不改色,也算是奇女子。
“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下去。”张全义低声斥责。
少女退后。
李晔一脑瓜的军国大事,也没多想,“洛阳四战之地,非是安身立命之所,朕欲迁徙百姓入关中。”
洛阳重地,朱温不可能没有动作,北面河阳,南边汝州,东面武牢关,西南荆襄,名义上属于朱温,梁军若是大举入侵,唐军根本守不住,也耗不起。
张全义眼神中透出无限萧索之意,“全凭陛下做主,只望陛下善待百姓。”
“这是自然,天下百姓皆是朕之子民,留在洛阳,迟早被战火侵没。”
朱温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攻打山东,动不动就屠城。
“令郎求请东都留守、荆襄招讨使,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张全义和张继祚之间,李晔肯定选张全义,东都留守可以考虑,但荆襄招讨使的位子给张继祚,赵匡凝怎么想?
张全义全身又颤抖起来,跪在李晔面前,声泪俱下,“犬子一介愚夫,受妖人鼓动,若非遇见陛下,臣全家死无葬生之地,求陛下将犬子交由臣处置,也算保了臣一世清名。”
“这……”毕竟张继祚也算有功于唐廷,若是李晔把他交出去,就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陛下若是用他,是害了臣下,也是害了陛下。”张全义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知子莫若父。
李晔连忙扶起他,“朕知道了,只是使君不可伤他性命。”
“臣多谢陛下关爱。”
张继祚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转了一个圈,还是回到张全义手中。
李晔也想通了,无论是东都留守,还是荆襄招讨使,张继祚都没这个本事当,荆襄赵匡凝手下都是蔡州兵,想当东都留守,只怕过不了两天朱温提着刀子就来了。
有了张全义的配合,洛阳城中的大小问题快速解决。
乱军直接投降,愿意从军,先整编为辅军,回兴唐府再做筛选,不愿从军,可为民壮,在关中分发土地。
除了一些老迈军士,绝大部分都愿意从军,这年头扛起刀矛,见了血,很少有愿意过安分日子的。
特别是听到辅军的待遇之后,更没有人走。
城中百姓,也在张全义的劝导下,愿意迁往关中,他们本来就是流民,洛阳收七成赋税,已经算是轻徭薄赋,关中收六成,更是令他们向往。
第两百二十章 别有用心
攻下洛阳之后,李晔心中轻松不少。
当夜宿于张府中。
天子留宿,张府上下与有荣焉,自然竭尽所能招待。
特意搞了一场宴会,珍馐美食,大异关中风味。
李晔这两个月都在行军打仗,每天跟士卒一样啃干粮,嚼麦饼,哪还忍得住?
亲卫试吃之后,李晔动起了筷子。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洛阳山川环立,又临近黄河,山珍少不了,河鲜更是不缺。
张全义老江湖,谈吐有趣,曲意奉承,推杯换盏间,李晔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虽说这时代的酒度数低,但李晔架不住两个月的劳累。
喝到后面晕晕乎乎,困意酒意疲倦一起涌上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第二日还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醒了,顿觉头痛欲裂。
在重重危机之下,李晔一直保持早醒的习惯。
“水、水。”李晔揉着额头。
水没来,床上却动了一下。
李晔一时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什么人!”
床上忽然钻出两个人,还是没穿衣服的女人,惊惶的跪在地上,“惊扰陛下,奴婢该死。”
李晔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屋外传来亲卫的拔刀声和脚步声。
李晔赶紧掀起锦被盖在两女。
亲卫推门而入,刀已在手,“陛下何事?”
两女在锦被下瑟瑟发抖。
“没、没事,都出去。”
“诺。”
李晔望着床上的两道血迹发呆。
身为男人,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问题是他完全不记得过程啊,只感觉腰酸背痛的。
“别跪着,地下凉,快穿衣服。”李晔温声道。
两女这才起身,春光大泄,红着脸穿好衣服。
“你、你不是张使君家人吗?”李晔认出其中一女,正是昨日在柴垛上面不改色的奇女子。
“奴婢张清婵拜见陛下。”刚穿好亵衣就盈盈下拜,脸上全是红云。
另一女也跟着下拜,“奴张清婉。”
说完看也不敢看李晔。
李晔一愣,二女面容有几分相似,都是出众的美人儿,眉眼间一抹春情中夹着一抹羞涩,“你们都是张使君女儿?”
“嗯。”张清婵脸上红云更甚,却坚持含情脉脉的看着李晔。
这、这张全义还真是畜生啊,为了讨好自己,连女儿都舍得。
李晔心中郁闷,难道自己是好色之徒吗?
就算是,也不用把两个女儿都送来吧?
封建帝王生活还真是腐朽,怪不得朱温管不住自己裤腰带子。
你守身如玉不动如山,也架不住人家往你身上扑啊。
李晔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又要出事情了,赶紧起身穿衣,“你们再休息一会儿。”
两女乖巧帮李晔穿戴。
弄得李晔都面红耳赤,心里老有一只猫在挠啊挠的,也不知怎么走出门的。
门外秋风吹面而来,才让他全身的膨胀都消退下去。
只不过总感觉亲卫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陛下昨夜睡的可好?”张全义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出现在李晔面前。
他不害臊,李晔脸上一阵发烫,引以自豪的厚脸皮也招架不住,咳嗽一声,“还、好。”
“陛下,午宴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都中午了?李晔抬头望了望悬在头顶的太阳,更是无语。
这一顿午宴,气氛甚是诡异,只有张全义与李晔二人,张全义谈笑风生,李晔心不在焉,总觉得亏欠张全义什么。
好不容易熬完,李晔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整个洛阳城都忙忙碌碌的,唐军负责戒严,辅军清查府库,百姓忙着清理家什,各忙各的,只有李晔带着一众亲卫无所事事。
“辛四郎怎么样了?”
“辛将军已经醒过来了,还在疗养,已能吃东西。”一亲卫回道。
走着走着,就行至府衙,正好撞见李巨川。
“陛下,洛阳府库中大致有粮二十二万石,金银钱帛还在统计中,另有梁军留下的甲胄四千领,各类兵器五千件,时间紧急,这只是初步统计。”李巨川拿着账本一脸喜色。
不打仗,二十二石粮食足够十万大军吃上一年半,加上之前在洛阳各县,以及兴唐府、隰州,掳获的粮食,总数预计在四十万上下。
悬在李晔头上粮食危机终于得到缓解,只要不是连着两三年的持续大旱,关中都能挺过来。
来到这世界两年,总算解下头上的一层紧箍咒。
“洛阳民众三万户,大部分比较配合辅军迁徙,仍九千户不愿走,多是城中富户,还请陛下示下。”
富户家大业大,有田有地,日子过的快活,当然不肯走。
正在此时,薛广衡急匆匆的赶来,“陛下,有梁军动向了,汴州军一分为二,贺环领两万步卒进驻武牢关,谢彦章领五千骑兵进驻大谷关。”
李晔差点听成了王彦章,两万军不足以形成威胁,“加紧城中百姓迁徙,府库中的粮食一颗不剩全部运到新安。”
只要进入崤函古道,凭借新安的汉关,有人、有钱、有粮,就算朱温亲来,李晔也不怕了。
“贺环、谢彦章只屯驻武牢和大谷吗?没有其他动向?”李巨川眉头皱起。
“没有。”薛广衡道。
“孟津关呢?有何动向?”李巨川问道。
“孟津还在我军手……”
话没说完,一斥候惶惶张张闯入,“报陛下,魏博罗绍威亲领七千骑兵,突袭孟津,我军寡不敌众,孟津失守。”
李晔心中一沉,瞬间就明白李巨川问话的用意,朱温是想把李晔锁在洛阳盆地之中。
洛阳素称八关都邑,东面武牢关、鄂岭口,北面有孟津、小平津关,南面有大谷关、广成关,西南有伊阙,西面有新安汉关。
“陕虢、荆襄、伊阙的斥候回来没有?”
薛广衡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陕虢的斥候今早刚刚回来,并无异样,荆襄斥候没有动静。”
都二十多天了,斥候快马加鞭,就是两个来回也够了,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已经是个坏消息了。
“请陛下移驾陕州,洛阳之事,交给臣下即可。”李巨川拱手道。
第两百二十一章 崤函古道
“慌什么?”李晔不觉得事情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朱温的七万大军还在不在徐州?”
“在,我方细作在汴州、徐州严密探查。”薛广衡确信道。
这个讯息是可靠的,七万大军不可能无声无息离开徐州。
只要不是朱温亲来,想把唐军锁在洛阳没那么容易。
洛阳地区的唐军加上辅军,差不多十万人,还有几乎二十万的百姓,朱温能调多少兵力来?
他敢跟自己鱼死网破吗?
“传令杨师厚部巡戒伊阙,高行周部巡戒偃师,阻击来犯之敌,为洛阳争取时间。”
只要把洛阳的百姓、物资搬进新安,进了崤函道,就可以凭借汉关抵挡洛阳四面来的敌人。
唐军打下洛阳,前后一共才二十五天。
这么短的时间里,梁军无法完成大规模集结,朱温七万主力精锐被朱瑾牵制在徐泗。
如今的唐军可能打不过梁军主力,但打贺环、谢彦章所率的州兵还是有优势的。
唯一可虑的就是孟津七千魏博骑兵。
魏博牙兵虽然嚣张跋扈,但确实有嚣张的本钱,跟大唐硬刚了一个半世纪,如今被李克用、朱温轮番暴揍,依然坚挺,历史上朱友贞、李存勖的垮台,都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现在倒向朱温,跟在朱温身后吃肉喝汤,前一阵儿还攻下磁州。
梁军还没有大举进攻的迹象,若是此时身为皇帝的李晔带头跑路,洛阳的百姓、降军作何感想?
搞不好全线崩盘。
天子坐镇洛阳,本就是最大的稳定人心之举。
搬迁速度加快,连降军也用上了,青壮被组织起来,骑兵的战马全部用来拉车。
愿意走的百姓大多是贫民,没什么家当。
富户的牲畜被征用起来,无论愿不愿意,李晔以钱帛粮食作为赔偿。
一辆辆大车往返于洛阳至新安的路上。
辅军维持沿路秩序,救助有困难之人。
洛阳城中的三万唐军,如同一支被拉满弦的弓箭,引而不发。
正如李晔所想的一样,皇帝在,唐军士气就在。
“洛阳天下形胜之地,弃之实在可惜。”张全义在城楼上眺望远处青山,眼中浮起萧索之意。
即使是不富庶的洛阳,因其地理位置,依然可以成为梁军的战略支点,北面连接河阳,钳制昭义与河中,东面依托荆襄,压制陕虢与潼关。
“一座洛阳城而已,异日朕还有卷土重来之日。”有了粮食的李晔,说话口气也大了起来。
张全义冲李晔拱了拱手,“若能如此,老朽就死而无憾了。”
毕竟扎根洛阳**年,张全义倾注了太多心血,始终放不下这片土地。
几天的相处,李晔在张全义面前也不觉得尴尬了,反而明白张全义的意思,用两个女儿绑定皇帝,直接将他从降将身份提到外戚,老谋深算。
以目前的情况,这种政治联姻对双方都有利,快速消除了两边的隔阂。
所以洛阳降军才会这么卖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全义的两个女儿,还真是体贴可人,一个热情,一个含蓄,李晔在洛阳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温柔乡是英雄冢,李晔心中连连叹息,这几天身子都有些吃不消了。
照铜镜的时候,一看自己眼窝深陷,精神萎靡,差点认不出来了,酒色伤身还是有道理的,不得已,李晔戒酒。
“报陛下,杨师厚将军在伊阙与梁军大将王彦章对峙。”斥候飞奔来报。
李晔眉头一皱,大名鼎鼎的王彦章都来了。
唐末五代,前期李存孝天下无敌,中后期就是王彦章勇冠天下。
长江后浪推前浪。
王彦章上年纪之后,新一代的猛将又把王彦章拍在沙滩上。
李晔故作镇定笑道:“梁军怯懦,不敢出关。”
张全义十分识趣,“陛下成竹在胸,梁军必不能得逞,臣家也该准备迁徙,臣先行告退。”
张全义走后,李晔急问道:“王彦章多少人马?”
“当在五千上下,缩在伊阙,不与杨将军交战。”
连王彦章都从青州赶来了,梁军另一大将葛从周想必也不远了。
梁军几个大将中,朱珍、丁会、庞师古为元从,其次是葛从周、张归霸、霍存、李唐宾、、牛存节、氏叔琮等将,这么多年征战,梁军大将多有阵亡,朱珍、庞师古、霍存、李唐宾、氏叔琮、李思安皆死,葛从周的地位就凸显出来,在梁军中仅次于丁会,但战绩还在丁会之上。
清口大战,若是以葛从周取代庞师古,至少不会七万大军尽没。
也就是说,现在出现的各路梁军都只是小鱼小虾,真正的鳄鱼还没浮出水面。
“陕州,只能是陕州!”李巨川沉着脸道。
黄河出龙门峡谷后,由北向南,至风陵渡口,南遇秦岭峻峰,北堵中条山脉,不得不再拐弯向东,在两山之间滔滔东去。
因此,莽莽中条山、邙山在北,黄河穿插其中,崤山、秦岭在南,崇山峻岭,飞猿尚且难攀,人更不可逾越。
秦晋崤之战,秦穆公派兵偷袭郑国,后因郑有备而退回,晋襄公率军在崤函隘道设伏全歼回师的秦军,俘虏秦军三帅。
如今的局势正如当年秦晋之战。
宛如一场风暴正在洛阳之西汇集。
风暴眼正是陕州。
如果陕州被攻陷,梁军就可以依托陕州把唐军堵在崤函古道中。
然后朱温就可以从容腾出手来,收拾进退无路的唐军。
“斥候一天六次,不分日夜,朕要陕州的一切消息!”
“诺!”薛广衡沉声应命,下去安排斥候。
“洛阳城中还有多少百姓和辎重没有运完?”
李巨川道:“最快三天。”
主要压力都集中在崤函古道出口的陕州,洛阳反而压力不大。
虽然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推测,陕虢、荆襄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但梁军弄了这么大阵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擒住皇帝,击灭唐军主力,朱温一样问鼎天下。
而对李晔来说,洛阳的粮食、百姓,同样重要,没有这些,关中始终处于收缩状态,无法扩张,关中地理因素决定了比种田比发展,绝对玩不过朱温。
唐之后的一千年,关中衰落了一千年。
第两百二十二章 陕州城下
七天之前。
三名唐军斥候穿过燕子山,在长寿峡中奔行,往南就是卢氏,卢氏之南是荆襄的邓州,之西是朱温忠武军控制的唐州。
而唐州就是斥候侦查的重点,梁军有任何动向都无法绕过唐州。
峡谷中溪流纵横,碎石遍地,林木茂盛,原有的管道多年失修,坑坑洼洼,斥候虽然心急如焚,战马却快不起来。
今夜的目标是卢氏县落脚。
眼看太阳西沉,斥候仍未走出峡谷。
“不对!”为首斥候勒住战马。
身后两骑也跟着停下,“杜队正为何停下?”
队正目光扫过前方密林拥簇下的官道,“树高林密,为何不见飞鸟?”
身后两斥候猛然醒悟,“太静了。”
杜队正乃是从神策军中挑选的老兵,京兆杜陵人,经历了当年的黄巢之战、朱玫之乱,四十岁的年纪,作战经验极为丰富,因此晋升为斥候队正。
待遇远超一般唐军,养活一大家子不说,在长安还有一套宅院,长子守家传宗接代,幼子天分最高,在武营中读书习武,明年还准备参加朝廷的科举。
而这一切都是短短两年内发生的。
如此乱世活到这个份上,杜队正觉得够本了。
“你们在此等候,我冲过去,若有不测,立即返回陕州,禀告孟将军,梁军已至燕子山之南。”
两名斥候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斥候之间没有那么多矫情,他们的战争更加残酷。
杜队正策动战马,缓缓向前行去。
马蹄在碎石间践踏,根本跑不快。
但除了马蹄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在密林间响起。
战马颈子上长鬓根根立起,不断打着响鼻,提醒主人危险降临。
这种声音杜队正二十年来,听过无数次。
弓弦绷紧的声音。
咻、咻、咻——
四面而来的破风声呼啸而至。
杜队正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长箭钉在马上。
小道尽头,一员梁军率领几十骑策马冲了过来。
两名唐军斥候来不及悲痛,拨转马头回退。
杜队正人还在马上,血从皮甲伤口流出,仿佛是一个漏水的皮囊,然后马蹄下的地面,战马不住哀鸣,然而在梁骑错身而过的瞬间,刀光一闪,鲜血飞溅,梁将无头的尸体被战马带出老远,才缓缓停下。
“吁——”梁骑乱做一团。
不敢想象身中七八箭的斥候还活着。
“大唐杜重远!”声音沙哑,双眼血红。
如同一头重伤的猛兽,前后上百梁军居然不敢靠近。
“去死!”梁将快步冲来过来,横刀轻轻一挥,杜重远人头滚落。
后面梁军步骑像暗红的洪水一样,漫延过山谷。
“两百泰宁军,对付不了三名唐军斥候,康将军不如留在后面押运粮草?”梁将黄文靖骑在高头大马上,肆无忌惮的嗤笑。
康怀英满脸通红,却并不敢反驳。
“够了。”身后传来斥责,梁军大将葛从周缓缓走来,“陕州城就在前方五十里,诸军急进,趁夜攻城,一鼓作气拿下陕州!陕州子女钱帛,任尔等取之。”
“拿下陕州!”山谷之中,梁军狂呼起来,每个人眼底都带着狂热的血红。
如野兽一般的**在每个人心中点燃,如熊熊烈焰一样烧了起来。
穿过燕子山之后,便可遥望陕州城。
陕州地势南高北低,梁军正好居高临下。
葛从周列阵于于南,一万五千梁军,加上从平卢、天平、泰宁三镇征调的一万多降军,差不多三万大军。
三镇兵力原有三万降军,一路从宋州急行军,绕行陈、蔡,至唐州,然后北上,攻击陕州。
但降军比不上梁军,军心涣散,沿路溃散,随时准备哗变,葛从周铁血手腕果断出手,斩杀六千多人,才彻底震慑住降军。
实际上,李晔得到的消息严重迟误,攻下青州之后,朱友裕、刘捍镇守平卢,葛从周部作为奇兵在宋州整训三镇降军,准备清扫淮北朱瑾。
但唐军进攻洛阳的消息,让朱温改变了主意。
在李振的谋划下,意图将唐军围堵在崤函古道之中。
所以才有了梁军这场大手笔的包围战。
沉沉暮色之中,陕州城仿佛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城头连火把都没有点。
“莫非有埋伏?”黄文靖有些心虚。
葛从周冷笑两声,目光转向康怀英,“唐军主力皆在洛阳,无法回援,城中皆是乌合之众,康将军意下如何?”
“将军所言甚是,末将愿为先锋。”
“哈哈,泰宁军与我军鏖战十年,战力不俗,一座陕州,当不在话下。”黄文靖添油加醋道。
康怀英纵是一肚子苦水,也只能忍气吞声。
自古降将就不好当,朱温虽然对他们这些泰宁将领不计前嫌,但梁军没有。
鏖战十年,双方死伤无数,仇深似海,梁军上下更是对他们充满了偏见。
康怀英领两千泰宁军上前,不顾连日的劳累,趁着夜色,发起攻城。
泰宁军行至城下,城上仍没有反应,仿佛一座空城一样。
来的太仓促,攻城的长梯都没有准备,更不用说什么投石机。
泰宁军只能以绳索攀城。
这种攀城效率实在缓慢。
好在康怀英所部都是泰宁军的精华,每个人都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两千人,在陕州南城下显得一场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吞食的鱼饵。
但就算城上等待他们的是刀山火海,他们也别无选择。
康怀英身先士卒,扯着绳索在漆黑的夜色攀城,刚刚爬上雉堞,七八根长矛就迎面搠来,纵然他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这么多长矛,千钧一发,只能松开力道,顺着绳索滑下去。
身边传来一连串的惨叫声。
部下一个个被刺中了脸,从城头摔了下来。
落在城下的康怀英满头冷汗,守军轻松挫败他们的攻城,这还没有用弓箭、滚石、擂木、车弩等守城器械。
他无法想象身后的葛从周、黄文靖会怎么对付他。
城上一阵大笑,火把齐明,一员唐将在城头大声喝骂:“梁贼听着,大唐孟方同在此,陕州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唐军威武!”城墙上守军大声呼吼,声音穿过沉沉夜幕。
列阵于南的葛从周也笑了起来,“小儿猖狂。”
第两百二十三章 陕州之战(一)
燕子山的竹林瞬间被砍伐一空,不到一个时辰,数百架长梯就出现在三镇降兵面前。
“攻破陕州,城中一切都是你们的,攻不破,今夜皆死!”黄文靖策马在阵前疾呼。
一路行来,有血性有胆量作乱的三镇兵,都被梁军先下手为强,屠戮一空。
降军不需要士气,只需要恐惧,梁军的刀子顶在他们后背,战场之外,还有四处游弋的骑兵,专门用来追杀逃兵。
康怀英以为自己死定了,黄文靖也是这么认为,但葛从周只是在阵前斩杀了两百多名后退者。
鲜血和人头,可以激励士气,同样可以唤醒恐惧。
漆黑夜空中,羽箭拖着长长的火焰,点燃夜空,如一条火河倾泄在城墙上。
城墙上唐军惊恐望着璀璨夜空。
“躲避!躲避!”唐军伍长、什长喊成一片。
梁军有三镇降兵,陕州的唐军中大部分也是河中降兵,或者直接是山匪,连盔甲都没配全,火箭落下,立即惨叫声一片。
只是简单的第一轮试探性进攻,守军就损失上百人。
孟方同眉头一皱,敌人来的太快了,陕州城还没准备好。
总共才六千人,而黑暗中的梁军仿佛潮水一样。
早在张行瑾戍守陕州城时,城中大部分百姓就被迁徙进关中,到了此时,更没有青壮协助守城。
“已向陛下和李筠将军求援,只要坚守两天,必有援军!”韩逊低声道。
陕州之北,渡过黄河、穿过中条山,就是兴唐府,那里的援军不可能这么快来。
崤函古道群山环绕,援军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唯一的指望就是正包围虢州的李筠部和冯行袭部。
孟方同看了看城墙上的河中兵,苦笑一声,“别忘了周将军说过什么。”
人在城在,人不在,城也要在。
韩逊瞳孔猛地收缩。
梁军只围东、南两面,西、北畅通无阻,有了逃命的希望,守军更是动摇起来。
葛从周骑在战马上,长槊扬起,大喝一声:“攻城!”
苍凉的号角声呜咽着传进每一个梁军耳中。
与此同时,陕州城墙上战鼓轰隆。
箭雨从城墙上抛洒而下,带给三镇兵巨大杀伤,他们的盔甲早在先前大战中损坏,身上皮甲、札甲随意包缠在一起,挡不住箭雨,更挡不住擂木滚石。
但没人敢后退,梁军的刀矛就顶在他们背后,像押送犯人赶赴刑场。
死亡压迫着每一个降军的神经,有人受不了,扔下横刀,高喊一声,转身就跑,却被身后的数根长矛刺穿,身体被挑在半空中,一时未死,大声惨嚎,引来梁军大笑。
康怀英也在降军之中,并且时刻感受到抵在背上的寒气。
他现在后悔没有跟朱瑾一起突围。
悔恨中,他抓紧横刀,向前狂奔,“杀,攻破陕州,我等尚有活路!”
毕竟是将领,有威望在,周围士卒咬牙跟着他前冲。
长梯竖起,搭在城墙上,三镇降兵仿佛认命了一般,木石弓箭,金汁火油,全都不管不顾,生死由命。
无数尸体从长梯上随木石一起坠落。
在士卒眼中,木石弓箭并不可怕,中了能死个痛快。
最恐怖是金汁和火油,一时半刻不死,受尽折磨。
康怀英的两千部下很快只剩下二三十人,人人脸上死气沉沉,眼中只有绝望,仿佛行尸走肉,羽箭落在他们身体上,他们似乎连疼痛都感受不到。
没绝望,想活命的人,只要一转身,就会被梁军无情刺杀。
“将、军……”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兵轻轻喊了一声,他渴望能从他的将军脸上找到一丝希望。
就像当日在兖州城,刀山火海之间,康怀英、阎宝、胡规一起选择投降。
但阎宝是幸运的,立即投归朱友裕帐下,受到庇护。
而他,就像荒野里的长草,任风飘摇。
“小心!”康怀英话刚出口,一块大石便砸在少年兵的头上,红的白的,溅了他一脸。
他呆呆看着坠落的年轻身体,仿佛陷入一个无边的梦魇之中。
“将军!将军!”长梯下的士卒摇晃着他的脚,把他拉回现实。
“杀、杀、杀!”一瞬间,血色弥漫了他的双眼,提着横刀,快步向上冲。
如此场景,在南面、东面不断上演。
这些从山东战场上侥幸活命的士卒,没想到死亡的笼罩从未离去。
有人亡命攻城,有人奔溃后逃。
结局却是相同的。
三镇降军的大规模“阵亡”,后方的葛从周脸上古井无波。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从乾符五年起,他见过更残酷的场面,黄巢、秦宗权,最危急的时候,朱温都被蔡州军打下马,葛从周挺身而出,扶朱温上马,与蔡州军短兵相接,身中数矛,双臂插着十几根羽箭,血流如注,仍奋力搏杀,才护得朱温逃出生天。
“三镇兵已竭,末将请命攻城!”黄文靖主动请战。
“不急。”葛从周眯着眼,望向陕州城头,左脸上恐怖的刀疤与眼睛连成一线,令他的脸更加狰狞,犹如鬼神。
同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黄文靖看到这张脸,全身一颤,心中发寒。
陕州城仍在激烈的反抗着。
残酷的杀戮,让城墙上的河中军也恐惧起来。
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若不是孟方同本身就是河中牙将,这些人早就崩溃了。
有人扔下武器逃跑,刚跑下城墙,就被城中枕戈待旦的朔方骑兵砍杀,人头还被送上城墙,插在旗杆上。
朔方军即为督战队,亦是后备军。
“人在城在!”孟方同在两面城墙上激励士气,“虢州的援军就在路上,陛下的援军也在路上。”
望着城下层层叠叠的死尸,孟方同心头阴云更盛,攻城军之后,还有一层盔甲鲜明的梁军。
仿佛黑暗中潜伏的一头头嗜血猛兽,正在等待猎物筋疲力尽的一刻。
城墙上十几面“唐”字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仿佛一团团烈焰。
攻城战到了如此地步,暂时活着的人再无侥幸,疯狂攀城,终于有几个敌军登上城头,疯狂吼叫着:“杀!”
仿佛一个讯号,更多的敌人攀上城墙。
孟方同目光一凛,城下的精锐梁军还未投入战场,敌军就已经攻上城墙。
从战争开始到现在,不过四个时辰而已。
夜,更加深沉了,但杀戮更加剧烈。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陕州之战(二)
城下的葛从周大笑了起来,脸上的疤痕跟着一起扯动。
在黄文靖眼中,仿佛鬼神也在张嘴大笑。
“全军攻城!”
一声令下,号角再次响起,比先前更为苍凉,在这沉沉黑夜里,更为凄凉。
战场之上,所有梁军都动了起来。
与三镇降兵不同的是,梁军并无死亡的压迫感,反而像是来收获猎物的猎人。
他们一进入战场,战场形势随之改变。
弓箭被长盾挡住,即使射入阵中,也射不穿梁军的盔甲,落石和擂木消耗一空。
“把火油全都倒下去!”危急时刻,孟方同大声下令。
城上仅有的火油倒了下去,连同火把一起扔下,瞬间烈火翻腾,暂时隔绝了梁军。
也隔绝了城头上的康怀英。
火焰在尸体上升腾,长梯被烧断,城墙被熏黑,到处弥漫着人肉烧焦的气味。
闻之欲呕。
但想以火势阻挡梁军是痴心妄想。
梁军稍作迟疑,便把城头下散落的尸体扔在火上,如此之多的尸体,很快就压灭了火焰,新的长梯重新铺在墙头。
孟方同一阵绝望。
一名亲兵跪在他面前,“将军,城已不可守,现在撤往河中还来得及!”
周围亲兵都眼睁睁的看着他。
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河中人,对孟方同也忠心耿耿。
但刀光起处,亲兵人头落地,腔子里喷出一片血雾。
“李罕之来了,你们撤退,朱全忠来了,你们撤退,现在梁军又来了,你们还指望撤退到山里面去?”孟方同脸上人血星星点点,让他杀气更甚,周围士卒都不看抬头看他,“看到城下降军了吗?陕州丢了,天下再没有河中人撤退的地方,你们也将跟下面的尸体一样。”
“城在人在,除非河中人全都死光!”孟方同的声音在城墙上传的很远。
河中兵并不缺乏斗志和血性,更不缺乏强军,东汉名将关羽出于此,初唐名将薛仁贵出于此。
只是十几年来,抱着两块大盐池,日子过的油腻腻的,消磨了血性,渐渐疏于兵戈。
孟方同两只血红的眼睛望着夜风中招展的旗帜,“从今往后,没有什么河中人,只有唐人!你们今后都是唐军!”
瞬间,河中军完成身份的转换,主将如此,士卒更是奋不顾身起来。
厮杀是这个时代所有男人的本能。
短兵相接,城上的敌人很快就抵挡不住了。
康怀英很累,很疲惫。
从宋州一路被驱使,即使身为将领,他也没受到梁军的厚待,在梁军面前永远低了一头。
在黑暗的角落,听见孟方同的呼声,心中忽然震动起来。
同样是降军,但河中军比泰宁军幸运的多,至少被人承认。
“唐军?”他喃喃自语。
十五年前,地无分南北,皆为大唐,人不分东西,皆是唐人。
他以前是大唐泰宁军节度使朱瑾麾下将领,兖州是他的家乡,为家乡父老而战。
现在……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连身份认同都无法完成的人,整日像奴隶一样,为了一线活下去的生机,被人驱赶进战场。
也许几年之后,仇恨渐渐淡忘,三镇降军会获得梁军的身份。
他康怀英也会凭借奋勇作战受到朱温的赏识,成为黄文靖一样的将军。
但不是现在。
呜、呜、呜——
号角声在黑夜中响起,仿佛亡者的呜咽。
三镇降军死伤大半,即便攻上城墙,也被守军快速清理。
梁军登城了。
踩着三镇降兵的尸体登城。
黄文靖一人当先,跃上城头,左手长剑,右手横刀,刀光剑影之下,唐军无一合之敌,四五个血勇悍卒迎上前去,几个呼吸间,盾牌、盔甲、长矛、横刀,皆被斩断。
“文靖英勇无敌!”葛从周在城下看着副将大杀四方,哈哈大笑。
城墙上的唐军立即处境艰难起来。
黄文靖带着十几名梁军劲卒,左冲右突,不断击破唐军小阵列。
正得意间,黑暗里,一把横刀迎了上来。
是孟方同的刀,也只能是他的刀!
孟方同左手盾,右手刀,双眼血红。
两人目光触碰的瞬间,仿佛猛兽相遇一般扑杀在一起。
越来越多的梁军涌上城头,战况逐渐白热化,向来疲软的河中军在孟方同的身先士卒之下,居然也坚挺起来。
在各部都头的指挥下,顽强抵抗。
这些都头大部分是从武贲中选拔出来的,在数场大战中英勇奋战,是如今唐军的精华所在,虽然只有十几人,但每人都如中流砥柱一般,指挥士卒,与精锐梁军打得不分上下。
梁军千里行军,未及休整,远来疲惫,直接投入战场,战力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也是一大原因。
只不过这种不分上下,在越来越多的梁军涌上城头之后,就开始倾斜了。
双拳难敌四手。
兵力和装备的差距明显。
此战太急太猛太烈,正好掐中了陕州空虚之际。
“咔”的一声,孟方同手中横刀断成两截,胸前盔甲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肉翻卷,殷红一片。
“唐军已败!”黄文靖舔了舔嘴边的鲜血。
孟方同环视左右,自己的亲兵早被杀散,城上到处都是梁军的身影,唐军被挤压在内墙一线,还被分割成数个部分。
“本将活着,就不会败!”
黄文靖狞笑起来,“本将要把你的脑袋挂在陕州城头,让你亲眼看看皇帝是怎么被捉住的!”
“牙尖嘴利,受死!”孟方同挥盾而上。
刀光一闪,早已伤痕累累的盾牌一分为二。
孟方同弃了破盾,挺着手中断刀,再度迎上。
一下、两下、三下……
断刀再断,不知飞到何处。
孟方同手中空无一物,面对黄文靖手中的刀剑。
“你败了。”黄文靖一脸的戏谑,仿佛猫捉老鼠。
“大唐不败!”孟方同狂吼一声,声震长空。
城头忽然出现一刹那的安静。
黄文靖面色一边,决定不再拖泥带水,刀剑刚刚扬起,忽然听到背后尖啸的破风声。
来势如此之疾。
黄文靖不敢托大,回身一剑,斩下来物,却是一根长矛。
而长矛射来的方向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