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叶上初阳干宿雨
“自打我入这柒园,你便从不劳烦于我,即使是生产当日,若不是你疼的喊出了声,也不会叫我来帮你。”澹台小喜站起身,行至东阳公主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与她正视道。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宋尔莞的死,我不怪你,杀她的人是你的夫君,和你没关系,也和你的孩子没关系。”提及玉颜公子时,东阳公主略有躲闪,可她身子尚且虚弱,根本逃不开小喜的钳制,只能面对着她,继续听她说话。
“当初,我也曾劝过成蹊,让他废了玉少染的武功,看在你的份儿上,留他一命。”澹台小喜说道。
“可是,你想过没有,最想要他死的人,并不是成蹊,而是昭明太子。”
秦上元歪着头,望着双眸通红的小喜。
倒是不见得这姑娘被昭明太子那套攻心之术冲昏了头脑,这不,挺清醒的。
“你为什么不恨我?”东阳公主平静地看着爆发之中的小喜。
“我为何要恨你,自告奋勇入柒园来照顾你,我便是寻着报恩来的,当初澹台一家能在燕国得以逃脱,都是因你借着大婚之由,将我的家人安然无恙地带来安阳,他们忘了,但我没忘,我澹台小喜,今日能有家可归,都是有幸于你,你说,我若恨你,岂不是良心被狗吃了?”
东阳公主没有再说话,她睫毛微微颤动,少倾几颗豆大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小喜见她哭,便松开了手。
“月子里可不能哭。”秦上元塞到小喜手中一块帕子。
小喜松了一口气,用帕子为东阳公主拭泪:“我会倾尽全力帮你,也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放弃。”
翌日,周女王和昭明太子一同出现在柒园之中,且周女王怀中抱着的,正是昭明太子从东阳公主身旁掳走的幼子。
东阳公主身子刚刚复原,走路还不稳,便连滚带爬地扑在了周女王的脚下,伸出手接住了她的孩子。
周女王眼中掠过一丝愧疚,她俯下身扶起东阳公主:“是孤的错,是孤的疏忽。”
“孤已经命寺人将楹喜宫打理妥当,明日你便搬离这里,住去楹喜宫,这样喜医官也方便照顾你。”周女王心疼地轻抚东阳公主憔悴的脸庞。
“往后,只要孤在,看谁还敢怠慢了你。”周女王声色严厉,话是说给昭明太子听的。
昭明太子脸色发黑,眼神颇为锋利地斜视着秦上元。
秦上元嘴角噙着笑,心里颇为舒爽。
入宫之前,她写了一封信,命家中侍从送去典客府,亲自交到莘娇阳手中。
她告知莘娇阳,若是她上元夜晚未归澹台府中,便请莘娇阳第二日入宫,见周女王,告诉周女王,她偷偷潜入柒园是为东阳公主医病,且东阳公主凶多吉少。
这个时候,昭明太子有福祥公主的软香在怀,自然不会多心去想柒园之事,即使有太医院药房的药师禀报了她们的在太医院的举措,但凡柒园的禁卫回禀的是相安无事,昭明太子便不会多事地进入柒园来搜查。
不说是现在他离不开福祥公主半步,即便是进入柒园见东阳公主,怕也是没那么厚的脸皮。
在周女王得知东阳公主凶多吉少,先不会质问昭明太子,柒园的情况,宫中众人看在眼中,抓几个关联的宫人来问便能知晓。
想必,周女王在来柒园之前,已然同昭明太子大发雷霆,否则他也不可能顶着这张厚脸皮,陪着周女王亲自来此。
“秦管使,此番你不畏强权,出手救东阳公主有功,孤要好好赏你。”周女王注意到昭明太子恐吓秦上元的眼神,便开口为秦上元撑腰。
秦上元作揖拜谢,周女王嘲讽昭明太子为强权,怕是来柒园之前,早已责骂过昭明太子一番了。
“喜医官,你也有赏。”周女王道。
澹台小喜神色凝重地看了昭明太子一眼,她欲言又止,却还是俯身叩谢了周女王。
小喜陪着东阳公主继续留在柒园,待第二日东阳公主搬去楹喜宫时,才归家而住。
昭明太子于东阳公主搬去楹喜宫当日,被周女王惩戒,在贤士阁门前的冰天雪地之中跪了三个时辰。
因早前金蚕噬心蛊母蛊断绝的关系,昭明太子的身体不如从前,这一跪,当夜便发了高热。
秦上元再度从暖和的被窝之中,被拉去了东宫。
施针,冰敷,内服驱寒良药,折腾到半夜的秦上元一回身,发现福祥公主正坐在榻上看着她。
许是经过昭明太子亲身精心的调养,半个月而已,她恢复的很好,面色再度红润了起来。
她见秦上元在打量着她,便温和地笑了起来,笨拙地用手比划着:“他已经好了吗?”
秦上元瞥了一眼躺在床上虚假装病的昭明太子,笑道:“放心,还没死。”
福祥公主虽然听不见也分辨不出秦上元在说什么,但见她是笑了,便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秦上元拾掇好药箱之中的物品,行至她面前,指着她的小腹问道:“还疼吗?”
福祥公主看懂了她说的话,便摇了摇头,比划着:“不疼了,自打那天剧痛过后,我便再也感受痛了。”
秦上元心中咯噔一声。
怕是她的腹中仍然会痛,只是她感受不到罢了。
秦上元回头看了一眼装睡不醒的昭明太子,拉着福祥公主行至案前。
“现下除了感受不到疼痛,还有其他异常吗?”秦上元拿起毫锥于帛纸上书写。
“好似口中尝不出味道”福祥公主亦是拿起毫锥回应着秦上元。
妥了,好像真的一语成谶,这福祥公主的五识怕是只剩下眼睛了。
秦上元面露愁容,若是忘忧蛊导致她的感识尽失,那骇人的腹痛之症是如何得来?看来她还是要去问一问莘娇阳,福祥公主在遭遇忘忧蛊入体之前遭遇了什么才行。
“你莫要担忧我,我虽然想不起前尘往事,但是太子已经告诉了我,曾经的过往。”福祥公主现下纯真的如同一只家养的鹿儿,主人喜爱它,便日日把玩,主人若是腻了,便成了盘中的炙肉。
秦上元满面愁容地离开东宫后,昭明太子才幽幽转醒,他偏过头,望着在案前发呆的福祥公主,双眸深如暗夜。
他再度闭起眼睛,动了动身子,故意自床榻间滚落下来。
福祥公主眼角隐约瞥到昭明太子的滚落,她连忙起身,上前扶他。
昭明太子半闭着双眼,倚着福祥公主的同时,顺便也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起初,福祥公主抗拒片刻,但见昭明太子有气无力地往地上坠去,便回手将他抱牢,向床榻间移去。
躺回床榻的同时,昭明太子仍旧没有放手,他困着毫无反抗力气的福祥公主于胸膛,温暖的手掌攀上她的腰肢。
“我知道你还不能这般快地接受,我说给你听的那些前尘往事,可我不急,往后余生,我都能等,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即便用尽余生,我也会等你接受。”
昭明太子为她编造了一个非常完美无瑕的前半生。
陈平侯妫燎的亲生妹妹,陈国的长公主妫翼,自小和周太子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于五年前嫁于还是昭明君的他。于一年前封昭明太子元妃前夕,遇生育玉山南早产,血崩危急,幸而昭明太子前去楚国求得良药,才使她性命无忧,昏睡一年后,这才醒来。
失去记忆的福祥公主,并不能迅速地接受这样的谎言。倒是这半月的相处,让她的内心逐渐动摇。
她虽不相信昭明太子口中的话,但却相信昭明太子于她的用情至深。
就像现在,她虽然听不见昭明太子在说什么,也感受不到昭明太子胸膛的温热,但却不再排斥他的靠近,他的触碰,他的拥抱。
昭明太子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邪佞笑意,他收紧手臂,将福祥公主抱得更紧。
同年花朝节,昭明太子带着福祥公主游湖,赏红踏青。
这也是大周的国人第一次远远地看到了这位传说中这位形貌昳丽的陈国公主。
赏红的弦景湖边走满了人,只为一睹陈国公主的容颜,便是连湖边的九曲桥都挤崩了。
在福祥公主仅有的记忆里,她从未见过如此秀丽的美景,她倚着画舫的栏杆,安静地望着弦景湖岸边的花红柳绿,有时见岸上的人在笑着向她招手,她也温婉地笑笑回应。
虽昭明太子虽然心里颇不是滋味,福祥公主就这样被众人看了去,但见安阳的国人并没有排斥她,倒也没有将她拉回船屋中。
同年三月三,昭明太子见时机到了,便奏请周女王再次举行太子元妃册封仪式。这里的再次于所有人都是首次,而于福祥公主,便是她人生故事里的第二次。
可显然,没有人告诉她 ,她的人生故事,都是谎言。
秦上元便是在这个时候,得知昭明太子为福祥公主编造的那些谎话连篇的前尘往事。
她被气得七窍生烟,于册封大典前一日,借着为福祥公主诊脉的由子,跑去了东宫。
她在东宫前门的宫道上,遇见了正要去卓政殿参与朝立议事昭明太子。
他今日春光满面,喜上眉梢,见到秦上元俯身而拜时,还不忘洋洋得意地嘱托她,务必要事必躬亲地为福祥公主调养身子。
秦上元漫不经心地应承,昭明太子也毫不在意,他满心欢喜地转身离去时,秦上元这才后知后觉,方才昭明太子似是话里有话。
她忐忑不安地走入宫殿,被前来传话的寺人告知,太子元妃尚未起身,并引她于客室等候。
半刻后,穿着整齐的福祥公主方姗姗来迟,她面容虽颇显疲惫,可那股**般的潮红却还未褪去。
秦上元上前迎拜之余,瞧见她脖颈上,散落着几颗衣襟也遮不住的吻痕。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福祥公主,一时语塞,不知要说些什么。
倒是福祥公主,拉着秦上元起身,温婉地笑着比划道:“虽册封大典明日才举行,我与他已然是夫妻,不过是肌肤相亲,况且我的身体早已养好,他若想要,便也无可厚非。”
在昭明太子的千依百顺,寸步不离且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福祥公主脆弱的外壳终于被顺利地敲碎了。
秦上元笑得苦涩,放下药箱,从中拿出香气清冽的化瘀药膏,祛除她身上的吻痕。
“不必为我浪费良药,我本就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况且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过两日便能转好。”福祥公主压下秦上元为她涂药的手,双眸晶莹,妖冶又单纯。
第十章柔肠一寸愁千缕
这秦上元自打生下澹台彧树后,变得颇为感性,但见福祥公主深陷囹圄却又如此纯真,便难过地留下了眼泪。
福祥公主被秦上元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拽着秦上元沾了膏药的手指,按在自己脖颈上的於痕上。
“你莫哭,我好好上药就是了。”福祥公主匆忙地比划着。
秦上元长叹一声,将福祥公主裸露在外的於痕涂了药后,便照往常一般,为她诊脉,施针。
她的身体确实如她所说,暂时转危为安了。
可埋伏在她身体里的忘忧蛊就如同一个可以随时燃烧起来的火苗,将来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却也未知。
秦上元心想,定要找个时候去金娥楼,问一问鸑鷟,看着忘忧蛊可有解法,如果无解,便也要知道其制蛊的过程,她才能尝试地为福祥公主解蛊,且对症下药。
“虽然不痛不痒,但你的心还在,莫要辜负自己的心才是。”秦上元于拾掇药箱时,开口叹了一声。
她知道福祥公主听不到,便说这一句随口的慨叹。可福祥公主近些日子尝试学习唇语,这也知晓了秦上元方才说的话。
“我心里是感激他的,所以无论那些前尘往事,是真是假,我都愿意相信,我身无外物,无以为报,便只剩下这残躯,他若不弃,我陪着他就是了。”她当秦上元时知心之人,毫不吝啬将自己内心剖开。
这些话,本是想安慰秦上元宽心的,却不知,在秦上元明白之后,心里更加难过。
曾经的福祥公主,如玉无瑕般耀眼的她,现在仅剩下的这副残躯,又是受累于谁呢?明明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昭明太子,偏生她却想不起来了,反而信了他的鬼话,要将余生奉献给迫害自己的人。
秦上元陪着福祥公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东宫。
昭明太子是于傍晚时分回到了东宫,由于同蒋奉常商讨明日册封礼忘了时辰,便错过了晚膳。走入正殿时,福祥公主已然用完饭食,正跪坐于案前作画。昭明太子悄然行至她身旁,见她正专心致志地勾勒着他的画像。
他嘴角上扬,心中颇为愉悦。
猛地跪坐在她的身后,牢牢地将她抱住,嘴唇贴在她暖香袭人的脖颈之间。
福祥公主吓了一跳,待看清面前的人时,松了一口气,放下笔墨,也回身抱住了他。
“我以前是否善画?”她推开少公子,用手比划着问话。
昭明太子点点头。
福祥公主双眸水灵清透,她望着少公子的眼中荡开一波春水。昭明太子揽着她腰身,将她柔软的身体向自己贴近。
须臾,福祥公主的眼睛瞥见昭明太子侧脸的一道疤痕,她抬起手摩挲着那道疤痕,眼中隐约见泪光。
昭明太子低下头亲吻她的嘴角,顺便将她眼中的泪吻干。
那道疤痕本是翠缥大战时,福祥公主手执白虹剑,给予他温柔的一刺,可他却又骗了她,说自己脸上的那道疤痕,是前往楚国为她寻药时,所受的伤。
她对此深信不疑,且心怀感激。
如不是担忧明日一早册封礼,她会吃不消,昭明太子大抵是会顺势将她扑倒在卧榻之间贪食。二人温存了一会儿,昭明太子便觉得腹中空当,可眼前的娇人又吃不得,便只能喊来净伊去膳房拿些吃食填肚子。
三月二十,句芒春至,吉日吉时,安阳册封太子元妃大典。福祥公主身着华服,自王宫朱门乘坐鸾车而至。
丹朱华服,金翠华冠,环佩玎珰。
于万众瞩目下,她缓缓走下车辇,举手投足,曜如秋菊,茂正春松。
昭明太子迫不及待地行下万千阶台,疾步向她奔去。
他大抵是古往今来,亲自走下阶台去迎妻的第一位。
通往卓政殿册封礼的路,不过短短几百步,他执手与她缓缓前行,走在万人中央,却又像走在广褒无垠的大荒。
无论前方荆棘还是火海刀山,他绝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如山川日月,万古不朽。
册封礼结束后,便是五祚山明堂祭拜宗庙,昭明太子担忧福祥公主过度劳累会引起身体不适,便特令祭拜延后了三日。
三日后,天朗气清,春日灿灿。
正值山花烂漫,五祚山的春日艳艳。祭拜宗庙结束后,福祥公主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山间花色的百紫千红,昭明太子便当机立断,携她往山南而去了。
五祚山南边,风景最胜,除却春杏枝头,芳菲斗艳,还有那一条蜿蜒九转的碧色溪涧。这里亦是昭明太子首次见周穆王的地方。
山石未变,亭台未变,变的只是前来赏风之人。
福祥公主望着一湾翠碧鸿壑,神色雀跃,她沿着山石随着溪流奔走,风盈满袖。昭明太子紧跟在她身后,细心呵护,生怕她跌倒。
沿着溪涧往下走,生着一片野杏林,正逢山风,乱红飞舞,飘散于洁白的砂石上。
福祥公主迎着飞扬的落花,旋转身体,身上彩衣的轻绡流动,如流云翻涌,拂散杏花雨。
她张扬的笑容,似是让昭明太子恍然回到了终首山的时光,她也如现在这般,展露单纯又天真的笑。
昭明太子一时间看的出了神,直至福祥公主踩到了裙角,眼见欲要摔倒于尖锐的砂石上。
昭明太子飞身而去,在她扑倒于砂石之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背后的砂石刺痛了他,可眼前却略过终首山,树屋上的甜蜜时光。
那是他的第一次心动,亦是他吻她的第一次。
福祥公主见他双眼呆滞,以为他是摔傻了,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轻拍他脸颊。
昭明太子回神,见眼前人凝眸忧心,眉头紧锁,继而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曾想无数的夜晚,没有她在身旁的夜晚,他也心如刀割,夜夜难眠,身不由己之时,反复询问着自己,是否还要继续下去,是否要以失去她的代价,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权力和荣耀。
那些她身陷囹圄的时时刻刻,他又何尝不是在身心煎熬。
福祥公主被他双臂锢大的喘不过气,粉拳垂着他的胸膛,却使他胸前的金蚕母蛊异动,他忍着痛,轻喘了几声。
福祥公主见他胸前的起伏不定,便收住了手,她撑起身子,想要一看究竟。
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被昭明太子翻身压在了地上,温热的亲吻,铺天盖地。
净伊前来寻昭明太子回宫时,恰好遇到了这面红耳赤的一幕。他难为情地踟蹰不前,脚下踩滑了砂石,惊动了贪食的昭明太子。
他抱着娇羞炽热的福祥公主起了身,问道:“何事这般慌张?”
净伊埋着头,窘迫地道:“宫内的寺人传话来,说罗监造回到安阳,方才入宫说是有要事同太子相商。”
昭明太子点了点头,道:“引他去东宫西阁候着,我这便动身回宫。”
华灯初上时,二人方才回到王宫。
昭明太子是一路抱着福祥公主走回东宫寝殿之中,这期间福祥公主几度尝试逃离他怀抱,但都被昭明太子当众对她实施面红耳赤的亲吻阻拦,她只能羞愧难耐地将脸埋在昭明太子的肩头。
直至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她趁机掀开被褥,娇羞地钻入其中,将自己裹得严实,任由昭明太子拉扯,她也不出来。
昭明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吩咐侍候一旁的宫婢,备好吃食,待她起身后服侍她用饭。
安排妥帖后,昭明太子才动身前去西阁。
罗绮等得久了,便靠在凭几上小憩片刻,待听闻昭明太子来了,起身整理衣冠后,俯身叩拜。
昭明太子见他等得久了,又到了晚膳时,于是吩咐净伊将饭食送来此处,他同罗绮边吃边谈。
自妫娄被周女王派去平潭渡主事修建防御城,昭明太子便派出罗绮,作为修建防御城的监造跟随在妫娄左右,用以监视。
为修建防御城,昭明太子除却向诸侯们伸手要财帛,还要了不少修建防御城的人力。
这些人力大部分都来自囚牢之中,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各国内部的叛臣。罗绮前来安阳同少公子禀报的,便是由陈国押解来平潭渡,修建防御城的这些叛臣。
这些人早前忠于陈安侯,后潼安大战福祥公主失踪后,妫燎掀起流言,直指妫昶弑君篡位。在他如愿以偿地杀掉妫昶,继陈侯之位后,又开始大肆屠杀忠于陈安侯,忠于福祥公主的人臣。
他此举并非义举,引起议论纷纷,民怨载道,世间并多有传言,说他君位来路不正。
他有些怕了,这才收了手,不再大肆屠杀,却将这些忠臣投入死牢。
“其中有位叫淳于皮的,多次受那妫娄的袒护,日日装病留在营帐休养,哪里还有半点戴罪受罚地模样。”罗绮不懂其中缘由,觉着妫娄偏袒这人,必有猫腻,这才火急火燎地回安阳来禀报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回想曾在圣安的那些时日,对这淳于家亦是略有耳闻的,只不过这淳于皮随着妫娄去陈国各郡实施摊丁法,没有留在圣安。
他记得淳于同李家有着姻亲关系,而今李家乃是妫燎的宠臣,这淳于家再不济,也不能落魄至此。
“除了淳于皮,可见他还有偏袒其他囚徒?”昭明太子咽下口中鱼汤,问道。
罗绮思放下银箸思虑半晌,道:“那倒是没有了,陈国送来的大都是触怒贵家的良民,实属温顺,不过可恨的是,他们竟也会帮着淳于皮隐瞒其怠工休养。”
“这便对了,陈侯并未安什么好心,他送来的,尽是和他作对的人臣百姓,想要借我的手,来清理他的路,他倒也不蠢。”昭明太子眼中深沉,若是这些人都因劳累死在了平潭渡,不仅是为陈侯扫清了敌对,也许他还会被天下悠悠众口诟病残暴不仁。
“且先莫同妫娄敌对,他若心慈令罪奴们休养,你也莫要心急地与他反着来,我会令太医院派出三名医正与你一同返回平潭渡,由这些医正专门负责照料这些罪奴的身体。”昭明太子用帕子擦净嘴角的汤渍,道。
罗绮点点头,大抵是能从他的话语中明白此举措欲意:“太子放心,各国派来的罪奴大都记录在册,防御城修好以后,这些人必会四肢健全地回到归处,绝不为太子的名声抹上半点污迹。”
“古来今往修建城墙哪有不死不伤的,你所说的全非重点,重点是在事发后,如何悄无声息地处理干净,不为安阳带来困扰。”昭明太子派出医正前往,也不过是为了使妫娄暂时放松警惕。
那些罪奴也不过是蝼蚁,昭明太子怎会在乎那些人。
第十一章 猩色屏风画折枝
深知罗绮八面玲珑的昭明太子,信任他必会处理好同妫娄的关系,再度嘱咐了几句,饭毕后便令寺人送他离宫。
回到东宫时,福祥公主也已然用完了饭食,百无聊赖地倚在榻上等着他。
见他回来了,便雀跃起身,向他奔去。
昭明太子宠溺地勾着嘴角笑,敞开怀抱,任由她向他扑来。
她纤细的双腿交叠在他腰两旁,双臂环绕他肩膀,仰起头吻了他的嘴角。
这是福祥公主失忆后,第一次主动向他求欢。昭明太子心知肚明,大抵是今日他带她出宫,纵容她游玩山水后,她给予他的报答。
这样的报答显然不是昭明太子想要的。
他别过脸,避开她的热吻,将她轻放于案几。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昭明太子指尖略过她两鬓碎发,缓缓地说道。
福祥公主拉住他,鹿儿般地双眸眨了眨,比划道:“还没有休沐,我们且一同,好不好?”
她的纯真里掺杂着妩媚的欲,这是昭明太子欲罢不能的,亦是他无法抗拒的。
顾不得方才心中的那些失落,便是这样盛情使昭明太子丢盔卸甲,缴械投降。
自东阳公主搬去楹喜宫去后,柒园便空了出来,昭明太子令内侍官将园内瑶光阁重新修缮。这便携福祥公主乘步撵,同去柒园瑶光阁休沐。
净室的窗更换成了透明且紧实的丝绡,即便是身在汤泉池中,也能透过窗看到景阳山的美景。原先的石板铺就的泉池被换成了白玉,且长宽皆扩大至百尺有余。
依旧是引入景阳山的热泉入药。
二人依偎于汤泉池中,福祥公主透过窗看着远山的景色,而昭明太子却透过氤氲的水汽,望着秀色可餐的福祥公主。
浸身热泉,更使他燥热难耐。
福祥公主察觉到他的**,便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玉臂环住他的腰身。
福祥公主未有四识,可谓是清心寡欲,无痛无痒。
可于昭明太子来说,这样的触碰,便是山风海啸,骤雨折枝。
他抵抗不住,也挣脱不了。
以前也罢,现在亦是。
共度良宵的时刻总觉着短,他总是意犹未尽。可想要观赏景阳山朝阳的福祥公主,却只能在昏昏欲睡之中错过。
倒是昭明太子神采奕奕,在净伊的服侍下起身穿戴,往卓政殿而去。
朝立议事结束后,周女王留下昭明太子,同他单独聊了一会儿。
起初,周女王只是在说安阳大疫那年发生的时候,随后,便讲到如何遇见疫城的貅离,如何救了她,又如何机缘巧合地将她送去了齐国。
昭明太子心中记挂着软香在怀,并无心同周女王闲话家常,直至周女王点明此次谈话的最终目的。
宋国想要寻回宋国君妘缨遗失在翠缥之战中白虹剑。
这柄剑,就在昭明太子手中。
当初,他见过这柄剑的神奇,在福祥公主昏死之际,便将其收为己用。只不过这白虹剑到了昭明太子手中,却变成了一把普通且毫无用处的长剑。
它再也不似握在福祥公主手中那般,威力无穷,气势磅礴。
昭明太子把玩了些时日,便将这白虹剑存放于山台的私库之中,若不是周女王提起,他已然忘记这柄剑的存在了。
“儿臣并未见过母亲所说的白虹剑,可是有人在母亲面前说了什么,使母亲误会了?”昭明太子并不打算交出白虹剑,于是对周女王说了谎。
周女王不假思索:“貅离她绝不会对孤说谎。”
“那母亲的意思是我说了谎?”昭明太子讽道。
“那你有吗,你有对孤说谎吗?”周女王于他的怀疑,并非一朝一夕促成。两人情感本就因早年的分离而淡泊,再看昭明太子近期的所言所行,很难不叫周女王心冷。
“臣绝没有欺瞒王上。”昭明太子笃定周女王不知白虹剑的所在,这便理直气壮地同她横了起来。
“既然你这般坚决,那便用太子元妃的生命来起誓。”他既然以臣的身份来疏远,那她便以君的身份来处事。
昭明太子习惯胡扯,但凡不用自己的生命来起誓,大都无所畏惧。可他欲将开口言语时,却不知怎地,犹如鲠在喉,话竟然说不出口。
“怎么,可是心有戚戚,不敢做誓?”周女王心中落实,昭明太子是同她说了谎,那白虹剑就在昭明太子的手上。
“即便我先前是如何手段卑鄙,自现在开始,我不再用绥绥的性命做赌。”深情逾恒乃是昭明太子惯用伎俩。
“哦?”周女王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既是如此,那便用孤的命起誓吧?”
昭明太子满面疑虑,他眉头紧锁地俯身道:“儿臣亦不会用母亲起誓,不管真心与否,实乃不孝之举。”
侍奉在侧的元机闻声昭明太子的话,暗下松了一口气。
周女王是他主子,亦是他的恩人,他不想她身上出现任何不幸之事,即使是子虚乌有的起誓。
“那便交出白虹剑,不过是一柄长剑,于你来说,并无大用。”周女王道。
“若是当真无用,母亲与我也不会在此争论不休了。”不管白虹剑对于貅离,对于宋国是否重要,却都使昭明太子对周女王心生隔阂。
这是无可厚非的,亦是昭明太子心中所猜测,貅离真实的目的。
“儿臣亦不知,为何母亲三番四次地帮助外人。”昭明太子不再避讳,且将心中的怨怼说了出来。
安阳的朝政,其实从周女王登顶伊始,便是攥在昭明太子手中的,但看如今,紾尚阁的谋士更是遍布朝内,皆是忠心维护昭明太子。
她的登顶,说到底不过是昭明太子继位的过度罢了。
任命妫娄为防御城主事,插手东阳公主之事已然使昭明太子对她生了心结,若她此时再对他遇事掣肘,怕是将来非同小可的政事,昭明太子再不会听她的规劝。
周女王试图动晓情理来说服昭明太子,可显然一切情谊在他面前,都比不过江山社稷。
“那宋国公已然是个废人,貅离尽臣子本分,也不过是想要帮她寻回白虹剑,于宋国公弥留之际,作为陪葬之物。”在周女王眼中,那白虹剑不过就是一柄普通的佩剑罢了,她不明白昭明太子为何执着于此。
“若是当真如此,母亲可劝她安心,待宋国公入土为安那日,我亲自将白虹剑送去临酉。”妘缨能力过于强大,致使昭明太子心中惧怕,但凡她一日未咽气,昭明太子便觉着她随时都可卷土重来。
“维摩,孤从未见你如此畏惧任何一人,宋国公是第一个,孤不知你们二人曾经发生何事,使你如此胆怯,可她现下所求的,不过是一把佩剑罢了,至于你这般小心翼翼?”对于周女王来说,宋国公是不值得一提的将死之人,这柄剑也不过是周女王弥补当初对貅离的亏欠。
貅离和貅离的母亲,是当年安阳那场大疫的受害之人,貅离当初明知那场大疫是周殷王的阴谋,却选择为周女王隐瞒真相至今。
她从未求过她什么,唯有这一次的白虹剑。
“儿臣这般如履薄冰,谨言慎行,不也是因母亲轻信他人的前车之鉴吗?”昭明太子不愿旧事重提,可周女王却在步步相逼。
“当初,轻信了舅舅的耳语,错怪阿翁杀了自己的情郎,于登顶大典之时私逃出宫,去救情郎,这才被历家和霍家有机可乘,夺了王位,造成大周生灵涂炭,害死了阿翁,还害得其他兄弟姐妹分崩离散?”
昭明太子话中的舅舅是周穆王玉重,阿翁是周女王的父亲,周殷王。至于周女王其他的兄弟姐妹,一个是死去的玉绮公子,另一个是与周女王离心离德,正于东楚生死不明的灵玉王后。
至于话中的情郎,便是周女王的丈夫,昭明太子的父亲,蝴蝶谷的君邵。
昭明太子诉说的真相让元机倒抽一口冷气,他望着剑拔弩张的母子二人,不知要如何劝阻。
“玉少执。”周女王双手撑着几案,瘦弱的身子眼见被昭明太子气的摇摇欲坠。
“当初所有的错事,起因在孤,将来史书如何唾弃,孤绝不有怨,可他是你父亲,孤不许你这般轻视他。”二人相互触碰彼此的底线,却又小心翼翼的维持表面上的平和。
周女王的发怒并未让昭明太子继续吐露心中怨气。
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昭明太子沉稳地吞下一口气,于周女王俯身作揖道:“柒园如今修缮完毕,早前柒园东边,母亲想要修建的竹幽那片荒地,儿臣也借着修葺柒园由子一并替母亲修建完成了,母亲若要得空,便相约丞相一同去赏竹,莫要再管这些伤人心神的事情。”
昭明太子的话外之意,是要周女王莫要左右他的决策,做一个寄情于山水和私情君王。
这也是在提醒她,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周女王如鲠在喉,不得言语。
“若无事,儿臣便先行退下了。”不等周女王的应允,昭明太子拂袖离去。
周女王倏然倒在软榻上,望着昭明太子远去的背影,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着元机。
“你说是孤变了,还是昭明太子变了?”
元机惆怅地摇了摇头:“这世上不会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太子变了,可九州也在变啊。”
君非君,臣非臣,各路诸侯各怀心思,哪里还有大周初时的顺服。先是郑国,后是楚国,若始终大周一成不变,九州大抵也要易主了。
昭明太子自卓政殿出来,便一路往柒园飞奔。
回到瑶光阁时,见往常侍候福祥公主的宮婢,清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宫装被扒了个精光。
昭明太子扯下木桁上的披风将她盖住,随后环视屋内,见并无打斗痕迹,且窗门皆是紧闭,倒不像是被人掳走地模样。
他令净伊将守园侍卫叫来殿前,一问才知,在他离开柒园后,澹台小喜代替秦上元前来柒园,为福祥公主日常诊脉。没过多久,她带着一名宮婢离开了柒园,说是前去太医院拿药。
守园的侍卫也曾上前询问,但澹台小喜告知,不出半刻便能一同返回,侍卫便也没再细问,更没有细瞧那宮婢地模样。
待侍卫讲完话后,清蝉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爬起身,道:“太子元妃被喜医官带去了楹喜宫,说是面见往日的熟人,对元妃的病情有益处,奴心守太子吩咐,不许元妃出园去,喜医官便将奴击晕,带走了元妃。”
昭明太子内心狂躁,甚想一路冲到楹喜宫,一把火烧了那里。
“下去穿好衣裳,自己去司寇所领罚。”昭明太子将怒火咽了下去,起身往殿外走去。
第十二章八尺龙须方锦褥
门前的侍卫心虚地往后推了几步才俯身恭送,却见昭明太子停下脚步又道:“你们也一样,这柒园里里外外,责无旁贷。”
昭明太子急冲冲地行至楹喜宫,但见院内小榭之中的软榻上,东阳公主和澹台小喜对坐,而福祥公主则抱着东阳公主的孩子,坐在二人身侧,一脸笑意地逗弄着。
她怀中的稚子传来阵阵欢笑声,若不是澹台小喜和东阳公主二人一同起身,与昭明太子作揖,福祥公主压根没注意他的到来。
她抱着稚子起身,微微同昭明太子欠身问好。
未等昭明太子应允,她便起身,继续抱着稚子逗笑去了。
昭明太子面色铁青,一步上前坐在了软榻上。
东阳公主习惯了察言观色,同小喜一般,未听到昭明太子开口让她们起身,便一直跪在地上。
福祥公主回身见状,竟转身上前去扶她。
昭明太子终是怒气喷涌,一把拽过福祥公主的手臂,将她拉至自己身前。
显然,福祥公主被昭明太子这一粗暴的举措吓到了,她紧紧环住怀中稚子,错愕地望着昭明太子。
下一刻,昭明太子扯过她手中的稚子,随意地向远处扔出。
东阳公主面色惨白,本能地伸出手向孩子坠落的地方扑去。在重重地摔倒地面之前,牢牢地抱住了孩子。
与此同时,福祥公主抬起手,重重地打了昭明太子一巴掌。
“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会如此狠心?”福祥公主对昭明太子比划道。
昭明太子眼如凌光地瞪着小喜,大抵是她们对她说了什么,才使她误以为那孩子是他的。
“元妃不过是逐渐转好的迹象,至少在见到东阳公主时,唤起了她曾经的某些经历,曾经太子和东阳公主确实有过一段往事,不是吗?”小喜沉着地回应道。
“喜医官,你尚未经过我的同意,便将元妃带出柒园,你可有想过后果?”昭明太子紧紧握着福祥公主的手腕,生怕她再度被人带走一般。
“臣不过是在医病而已,且太子也曾说过,无论用何等方法,首要是元妃病愈。”此时的小喜,心中酸楚,尤甚见到昭明太子对太子元妃视如珍宝地模样。
带福祥公主来楹喜宫,大约是因为她诊脉之时,见到她身上那些斑斑吻痕,和娇俏红晕的面容。
昭明太子的手背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望去,见是福祥公主咬破了他钳制着她的手。
他放开她的手腕,福祥公主也松了口。
“喜医官也是为了使我更快的恢复记忆罢了,东阳公主并非坏人,她自小便倾心于你,你又何必要这般绝情?”
看到福祥公主这样的话,昭明太子如五雷轰顶。
他的绥绥曾为了东阳公主亲近他而醋意大发,无理取闹,伤心欲绝,可现在,却轻而易举地相信他人,内心毫无波澜地接受他与东阳公主孕育生子的荒谬事。
那些憋在胸口的愤怒霎时变成了委屈,哽咽在昭明太子的胸腔,疼痛着翻滚着。
“你且放心,我亦非不通情理之人,我会好好待东阳公主和她的孩子,并是这孩子如己出一般,如今事情解决了,你也莫要再困着我,困着她了。”这是澹台小喜告诉她的,昭明太子为了避免她们二人相见,这才将东阳公主禁足于楹喜宫,将她困在柒园。
这些谎话昭明太子解不开,所以无力反驳,便只能默认。
“你先回去,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昭明太子无力地挥挥手,身后的净伊立即上前,俯身请福祥公主离开楹喜宫。
福祥公主有些委屈地咬着嘴唇,不放心地望着瑟瑟发抖的东阳公主。
“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快些回去。”昭明太子不怒而威,看她的眼神却带着七分宠爱。
福祥公主这才三步两回头地出了楹喜宫。
昭明太子抽出怀中的绣帕,将福祥公主咬出血印的手包了起来,他悠然地回身,将几案上的杯盏扑落在地。
东阳公主怀中的孩子被声响吓哭了,她连忙紧紧地抱住孩子,细声哄着她莫哭。
“说吧,是什么企图?”昭明太子望着眼眶通红的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瞥了澹台小喜一眼,忐忑不安地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侍奉身旁的乳母。
“我听闻燕君夫人病重,已然是弥留之际,我想回南燕看一眼娘亲,执哥哥放我回去好不好。”此时的东阳公主不再是燕国的公主,而是蝴蝶谷的君绫,她跪在昭明太子身前,如少时,祈求他留在蝴蝶谷陪她那般。
只不过,现下却是在祈求远离。
昭明太子抬起手,拂去东阳公主腮边的泪滴,轻声道:“不准。”
“执哥哥,我求求你,让我见娘亲最后一面,求求你。”东阳公主泣不成声,她以最卑微的姿态祈求着昭明太子,却唤不起他内心的半丝怜悯。
那些朝夕相处的曾经,大约是被时光的刀割,切碎了。
“那也是太子的姑母,难道太子心中半点情分都不顾了?”一旁的澹台小喜看够了戏,终于开口说了话。
昭明太子目如刀光,刺向澹台小喜。
澹台小喜那一刻背脊发冷,竟禁不住冷颤。
“这是我的家事,喜医官莫要逾距才是。”昭明太子并未大发雷霆,给足了澹台小喜颜面。
澹台小喜心中明了昭明太子于她的纵容是因澹台不言和澹台成蹊,这颜面是她的两个兄弟拼血搏命换来的。若要再不知深浅地触碰昭明太子的底线,她怕是安阳也待不得了。
“臣只是不愿见太子做尽后悔事。”小喜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尽心尽职地规劝道。
“后悔事?”昭明太子轻声道。
“我做的后悔事多了去,不在乎再平添这么一两件。”昭明太子欲站起身,却被东阳公主扯住了衣角。
“我心知你的担忧,可我发誓,那个秘密将与我一同死去,绝不暴露天日。”东阳公主对昭明太子起誓道。
这个秘密,是玉山南的身份。
安阳遭劫后,燕国的兵将败走东海,返回南燕后必会回禀燕君,东阳公主身旁曾有一子。燕君会想尽办法将这孩子夺回,并利用幼子乃是玉颜公子遗孤的身份而卷土重来,对昭明太子再度造成威胁。
此时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传来,也并非是巧合。昭明太子清楚,这是燕君设下的圈套,想要东阳公主名正言顺地回到南燕的圈套。
他不是没有对东阳公主和玉山南起过杀心,可冷静下来思前想后,却还是下不了这个手。暂先不说蝴蝶谷养育他的情谊,他更怕燕君闻此消息,会狗急跳墙,倾国之力杀来安阳。况且对自己兄弟的遗孀赶尽杀绝,这样的消息传入坊间,也会破坏昭明太子仁义的假面。
所以,将东阳公主扔在柒园自生自灭,不过是让她的生死在天,而非在他。她命大福大,被秦上元救了回来,还得周女王庇佑。能和自己的婴孩偏安一隅地活着,已经是昭明太子最大的退让。
“你若执意想要回燕国,那我便赐你一杯鸩酒,将你的尸身送回燕国,同燕君夫人团聚。”昭明太子说罢,挣脱东阳公主的撕扯,拂袖欲要离开。
“太子如此无情,丝毫不爱惜手足,不知王上知晓,会作何感想。”听到昭明太子要鸩杀东阳公主,澹台小喜也顾不得太多,立即搬出周女王来遏制他的胡作非为。
昭明太子停下脚步,冷哼一声,他偏过头,道:“看来喜医官还牢记着周王的赞许,不曾忘啊!”
“既是如此,你便莫留在安阳了吧,秦上元接任太医院管使的官职,宛城军中驻医局太医尉的官职便空了出来,既然王上曾赞许你不为强权,那便去宛城做不卑不亢的太医尉吧。”
明日明升暗降的手段,其一是让她远离安阳,其二是使她远离福祥公主。
他还要重用澹台不言和澹台成蹊,所以在对待她时,并未有像对待东阳公主一般,如秋毫见捐,厌恶离弃。
“若臣领命,可否能换东阳公主一命?”虽说今日决定带福祥公主来楹喜宫,是她被东阳公主利用了,可推己及人的想,若是自己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便也想要回去见最后一面。
澹台小喜不怪东阳公主,她现在如履薄冰,命悬一线,若这样能帮到她,倒也是还了往昔的恩情。
“若她安心留在这里,我必然不会夺她性命,若她还不知安分守己,妄图用太子元妃来要挟归南燕,我不会再轻易饶恕。”
昭明太子的话一语双关,不仅仅是说给东阳公主听,也是在警醒澹台小喜。
太子元妃是昭明太子的掌上珍,但凡触及,非死即伤。
福祥公主负气回到柒园后,见平日里侍奉自己的清蝉受了罚,背后被鞭笞的血迹斑斑,依旧带着伤兢兢业业地服侍着她用茶。
她心中颇为过意不去,便令她下去歇着。
清蝉犹豫再三也不敢离去,战战兢兢地怕她再度离开柒园。
她这时心里才开始后悔,自己这一时的冲动,竟然牵连了这么多人。
昭明太子回到瑶光阁时,她已然写好了悔过书。极为主动地拉着昭明太子的手,为她留下的那口齿印清洗,涂药。
昭明太子斜靠着凭几,玉指捏着福祥公主的悔过书,嘴角逐渐上扬。
那帛纸上写着:若非整日困于金碧屋瓦之中,怎会被轻易怂恿,误做私逃之事。常言道,河流决堤,错在堵截,而非疏通。我与河流同此,若能畅快奔流涌入江海,必不会径流他渠毁农田。
这哪是悔过书,分明是在向昭明太子抱怨,自己今日被澹台小喜怂恿跑出柒园,完全是因为昭明太子将她看得太紧了。
昭明太子俯身,捏着她的脸颊道:“怎么着,偌大个王宫装不下你了?”
福祥公主挣脱他的手指,嘟着嘴比划道:“原来是东宫,现下是柒园,我能走动的范围只有这么大,若能是整个王宫,我都谢天谢地了。”
不知是不是她今日见了东阳公主的缘故,昭明太子恍然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变回了从前的绥绥。
他怔了片刻,一把将她拉至身前。突如其来的亲近,使她吓了一跳,纤细地腰身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
“绥绥?”她看到昭明太子嘴唇开合。
福祥公主面带疑惑,她努力地回想这个名字,隐约想起在初醒时,昭明太子好似有说过这两个字。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问着这声绥绥,可是在叫她?
昭明太子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
第十三章已凉天气未寒时
“往后这宫里,你可随意走动,只是除了那楹喜宫不能去。”昭明太子最终认输,她现在身子逐渐转好,若要她继续信任他,便不能将她锢的太紧,况且她身为太子元妃,若要一直被他这样关在一处,不许外人面见,不仅是王宫,安阳城也会传出流言蜚语,对她的身份加以诟病。
这样的话对于福祥公主来说,乃是天降喜讯,她愉悦地低下头,在昭明太子的额头上留下浅浅一吻。
这一枚浅吻使昭明太子心生荡漾,也忘记了白日里的委屈,双手扣住她的腰身,便与她一同往床榻间缠绵而去。
在得知澹台小喜已然动身前往宛城的秦上元,放下手中正记录的《宫脉录》,立即起身往东宫奔走。
抵达时,正巧遇丞相宋锦书也在偏厅等着,她心想不便参与二人的谈话,欲将欠身施礼告辞,却听宋锦书道:“你我同来东宫寻太子,大约是为了同一件事,莫要走,待我问完,你便能得到答案了。”
宋锦书乃是安阳得秦上元最敬仰的周臣之一,回想当初她为追随澹台不言,成为宛城驻军局的太医尉。初时步步谋划,排兵布阵,欲将澹台不言收入掌中,但就在打渔的网兜快要收口时,昭明太子却将澹台不言带去了东楚。
那段时日,秦上元倍感煎熬,她深知澹台不言此去涉险,生死难料,即便有那灵玉王后的帮助,凭他们二人妄图救出福祥公主,根本是纸上谈兵。可怜她在周地并无可求助之人,便书信一封送去安阳,希望澹台不言的弟弟,澹台成蹊能从中出手相救。
然而秦上元等到的,却是宋锦书的帛纸一封。他告知秦上元,莫要惦念,此行东楚虽凶险万分,可他以丞相的名声担保,澹台不言必会化险为夷,并让她安心准备着与澹台不言的婚事。
秦上元颇为震惊,即便宋锦书能得知她和澹台不言曾经年少时的父母媒妁,可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为澹台不言在宛城所设下的罗网?
她背后虚的冒汗,战战兢兢地提笔又写了一封回信,询问宋锦书如何笃定澹台不言会安然无恙回到宛城。
过了许久,宋锦书都未再回信,直至澹台不言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宛城,并稀里糊涂地被他的麾下强捆着与秦上元青庐对拜,共结连理。
也是在大婚当日,秦上元收到了宋锦书赠予她的新婚贺礼,以及一封来自于宋国,自称是澹台不言师姐的书信。
信中详细地告知了秦上元,澹台不言在东楚所发生的一切,以及这位师姐的身份,宋国的军祭酒简蓉。
秦上元虽心中十分感激简蓉的出手相救,可她却在信中的字里行间,嗅到了一丝暧昧不明的气味。
女人的直觉颇为奇妙,即使二人未曾见过一面。
于是,大婚第二日一早,秦上元便翻了脸,直至澹台不言对她坦言相告,自己在燕国所发生的所有事。
秦上元还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昭明太子已然从主殿经廊下往这边走来。
这回,便是她想走也走不掉了。
她硬着头皮同宋锦书一齐跪拜昭明太子,而后如同个木桩一般,躲在宋锦书的身后。
“前些日,老臣受王上邀约,前往宫中竹幽小聚,听闻那片竹幽是太子为王上所建,果真是清雅清新,不同凡响。”宋锦书并未直奔主题,反而同昭明太子闲话家常。
秦上元面露尴尬,昭明太子不仅修建了竹幽,还顺带将柒园修葺了一番,尤甚是四面的围墙,加高加固后,可谓是杜门塞窦,铜墙铁壁。
“丞相谬赞了,竹幽再清雅,也比不上丞相府墙边红杏。”昭明太子恭谦地回道。
宋锦书淡泊如水,并未在意:“只是这竹幽建好了,王上似乎并不开心,她与老臣说,曾与太子开口,索要一柄不重要的长剑,可太子却拒绝了。”
昭明太子嘴角泛起冷笑,道:“那柄长剑并不在我手中,是王上听信别人的谗言,误解罢了。”
“这在与不在,也不过是太子随意言语罢了,况且,王上的心结在于所欠人情,而非这柄不重要的长剑,太子若要聪慧领悟,任何一柄长剑,都可以是当初从翠缥郡捡回来的那一柄。”宋锦书并非愚钝,他知晓昭明太子拒绝周女王求白虹剑,是因为忌惮宋国。
他虽心悦周女王,不愿见她整日为此事忧愁,可也会顾全大局,选择用另一种方法来成全她,不负她求。
昭明太子侧耳倾听,凝神细思,宋锦书这办法,倒也不失两全其美。
既白虹剑在他手上,他秘密令能工巧匠参照原物仿造一柄,再呈于周女王,不就各得其所了。
“看来我应见贤思齐,平日要多与丞相讨教才是。”昭明太子道。
“讨教倒不必,太子本就是灵敏奢睿之君,稍加多些耐心,便能妙计百出,不必事事依仗老身。”宋锦书的意思,无非是想要昭明太子在面对周女王时多些耐心,不要因福祥公主而顾此失彼。
也确实如宋锦书所言,自福祥公主醒来的这段时日,除却处理政事,他近乎整日同福祥公主黏在一起,非受周女王召见,也嫌少前去问安。
“丞相所言甚是,是我思虑不周。”昭明太子诚恳认错。
秦上元心想他这般自以为是之人,尚未坐到天子之位,倒还能听得进去规劝,可若要坐上那共主的位置,怕宋锦书这一两句便也不顶用了。
想到这里,秦上元不禁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引来了昭明太子的侧目,他才要开口询问秦上元所到何事,便又听宋锦书开口道:“还有一事,望太子与老身说明,楹喜宫前段时日更换大批宫奴,且换下的宫奴并未得到善终,而是被秘密处死,葬于莲花山的乱葬岗。”
“不过处死几个做错事的奴隶罢了,犯不上丞相,亲自前来询问。”昭明太子冷漠地说道。
“大周开国施以仁政,从不滥杀无辜,即便是在宫中侍奉的宫奴,这也是为何九州诸君多有暴虐,可大周天子却未有一位名声不仁之君。”宋锦书问道。
宫奴一部分来源于降国俘虏,一部分来源于民间贫瘠,君王的言行,也大多是由这些民间贫瘠侍奉后,告老还乡时,言传街巷深去的。
是勤政爱民,孝廉躬亲,还是残暴不仁,奢靡腐化,这人间,总会有人去评断。
“太子莫不是还未坐上共主之位,便要成为这大周第一位暴君吧。”宋锦书的进言使秦上元心中颇为舒爽,她幸灾乐祸地偷瞄着昭明太子的脸色,倒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悦之情。
“是我思虑不周了。”昭明太子面容诚恳。
“楹喜宫比我提早两日得知燕君夫人重病的消息,若非不是宫中侍奉的人传递了消息,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可以阻止这样事情的再次发生。”这也是昭明太子杀绝楹喜宫宫奴的原因。
他无法对每一位宫奴身份背景的详知,便只能用此方法来防患于未然。
宋锦书诧异:“老身以为,太子放逐了澹台家的姑娘,是因知道她将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带去了楹喜宫,看来,可是另有原因?”
昭明太子闻之恍然大悟,因澹台兄弟二人为他披肝沥胆,他嫌少怀疑澹台小喜对他不忠。若是当日,他稍加清醒一些,便不会愚钝至今,还要等人来点拨自己。
蝴蝶谷君家与南米澹台家为世交,君婀病重,必会首先知会澹台家。
“是我一叶障目,错信他人,白白牺牲了许多人。”昭明太子心中的悔恨并不是因为宫奴们蒙冤丢了性命,而是他没有居安思危,太过于信任身旁的人。
可在宋锦书面前,这般仁慈的悔恨,还是要展现半分。
“太子莫要就此心灰意冷,据老身所知,澹台老丈对此并不知情,派遣驻军局太医尉的旨意送去澹台府上时,澹台老丈方得知自家女儿惹的祸事,临行宛城前夕,他将女儿训斥了一通,逐出家门,令其此去宛城好好反省。”宋锦书说话时,下颚微微朝宋尔莞侧过,似是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秦上元知道小喜那丫头将福祥公主私自带出了柒园,但却不知是她将燕君夫人重病的消息传递给东阳公主。
这丫头许是跟着她时间久了,为人处世愈发大胆起来。
带福祥公主去见东阳公主,顶多算是女人的妒忌心作祟,并非什么大错,可帮东阳公主传递燕国的消息,便是叛国的大罪。
秦上元虽然瞧不上昭明太子的卑劣,但至少会因澹台不言身居要职,选择坚守原则。先不管燕君夫人病重这消息的真假可靠,但凡在这节骨眼上,令东阳公主得知此事,无非是借由使她归燕罢了。
福祥公主成为太子元妃的大礼方结束不久,玉山南公子的身份也才为众所知,燕国君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借此从中作梗了。玉山南非太子元妃亲生,大周嫌少有人知晓真相,风言风语也只会传言玉山南是东阳公主同昭明太子禁忌之恋的产物,而不会怀疑玉山南和玉少染之间的联系。
但凡东阳公主禁养在王宫内一日,便无人可以诟病玉山南的身世。
可东阳公主若回到南燕呢?
那时,不仅仅是玉山南会变成燕国君的一枚棋子,昭明太子和安阳亦会岌岌可危。
“她大约也是想要还东阳公主的人情吧,毕竟当初将他们一家带出燕国的是东阳公主,我也不过是个从中牵头的罢了。”昭明太子略有疲惫,他抬起素手轻柔额头,遮挡住他此时的双眸。
那双眼睛却未有疲惫,而是凶恶。
宋锦书轻笑,道:“既是舍不得,为何不留下,老身得知澹台家这丫头可心中有你,留下充实后宫,岂不是更加拉拢澹台家?”
宋锦书的试探从未停过,无论是他为昭明君时,亦或他是权倾朝野的昭明太子。
“你明知我最忌讳外戚弄权。”他阿翁周殷王死于外戚霍氏之手,以至安阳所有人的命运因此而更改,这才好不容才回归于正道,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若是忌讳,便早些生下顺位继承者,否则这九州之上,说不准哪位国君囫囵认个贵女为公主,送来安阳做世妇,当下王上还健在,他们自会收敛,可若等太子继位共主后呢?”宋锦书心知昭明太子册封福祥公主为太子元妃,是为杜绝外戚弄权。
他泰然自若地旁观陈国破碎,并扶持一位目光短浅的窃国者位新任国侯。这位窃国者不负所望地自私平庸,对福祥公主避而远之。
福祥公主犹如沙洲里的一棵孤树,举目无亲,孤独无依。
第十四章 山色遥连秦树晚
“这件事,我也是束手无策,还要看秦管使的妙手回春,何时能医好太子元妃。”昭明太子话引秦上元处。
秦上元还在沉浸在二人交谈的话语中,闻声昭明太子唤她,这才回神过来,俯身道:“臣今后必当亲力亲为,竭尽全力。”
“若早如此,你的门徒也不会犯错。”昭明太子抱怨秦上元未能对太子元妃的病情尽责,也从而导致小喜犯错。
秦上元也颇为自责,那日赶巧澹台彧树突然起了热病,她告假在府内照顾,小喜这才替她前往柒园为福祥公主诊脉。
虽然一府别院,澹台小喜离开安阳被遣去宛城,她也是今日才得知,兴许澹台大伯见她照料澹台彧树已然自顾不暇,便也没特地派人去院内将此事告知。
“秦管使虽有令他人起死回生的本事,可自身却也是肉眼凡胎,既是肉眼凡胎,便逃不过生老病死,太子莫要过于对她苛刻,否则对太子元妃的病情有弊无利。”秦上元未曾想,宋锦书倒还主动为她争辩起来。
昭明太子回想往昔,在对待秦上元时,确实是有刻薄。生子时,丈夫未在身旁,且幼子尚在襁褓,便让她主持太医局的管事,即使是在上元团圆之日,也未令澹台不言回到安阳,让他们一家团聚。
她自己照顾幼子,还要顾及福祥公主的病情,还要主持太医局。
昭明太子有些心虚,若是澹台不言得知他这般对待自己的娇妻,回安阳述职时,会不会对他心生怨念。
昭明太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道:“若是每日诊脉,倒不必秦管使日日前往,派可信医女前往便可,将脉象记录于《宫脉录》,方便秦管使翻阅,得以想出治愈元妃的法子。”
秦上元松了一口气,既然有人为她据理力争,她不如就顺其自然。
“多谢昭明太子体谅。”因澹台小喜之事,秦上元内心也多有愧意。
她与昭明太子二人难得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达成共识。
“往后每隔四日,你便留两日归家照顾幼子,是我太过忧心太子元妃的病情,这才忽略了秦管使家中的情况。”对昭明太子来讲,秦上元的通情达理难能可贵,许是有些无所适从,便又退一步。
秦上元受宠若惊,这心内好似也没有之前那般厌恶他了。
“眼见寒食到来,宛城军务不甚繁忙,我这便自宛城将澹台不言召回同你团聚。”昭明太子召回澹台不言,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一家的团聚。
今年祭祀春神句芒同太子元妃晋封大典乃是同一日,灵川暖山祭春神,便因此而耽搁了。
昭明太子想于寒食过后,前去灵川祭祀。福祥公主已然完成五祚山宗庙祭礼,唯剩下灵川暖山的祭礼。
届时,由澹台成蹊护送他们北上灵川,安阳空虚,留澹台不言镇守,他才能安心。
他不想安阳再度发生劫难。
秦上元与宋锦书一同走出东宫,在她俯身同宋锦书拜别之时,却闻宋锦书说道:“老身原以为,今日无论是因何而起,你都会为喜医官求情。”
“这是令您失望了?”秦上元猜不准宋锦书这话的意思。
宋锦书摇了摇头,温和地笑道:“我原以为自己会失望,不过你并没有让它发生。”
秦上元不明所以,敢情他是不希望她为小喜求情才是。
“你曾为蔡国人,想必深知蔡国被灭缘由,老身不求你能忠于太子,但求你能忠于你的夫君,他是大周的镇安将军。”宋锦书说道。
秦上元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直至二人分开,她回到太医院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宋锦书这是在试探她对大周是否忠诚。
秦上元并未对此感到愤怒,反之倒有些心虚。她本打算将东宫听得来的,有关白虹剑的事情书写成信,送去典客府邸。
可一想到宋锦书所说那一番话语,便将信投入了火中燃尽了。
她怜惜福祥公主,也同样怜惜莘娇阳,可面对这样的偏爱,她只能守住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万不能像澹台小喜一般糊涂。
自福祥公主被昭明太子解了禁足,便开启了她的王宫之旅。这一连几日,她皆是踩着酉时一刻的饭点才夜归东宫,用膳毕,还未等昭明太子询问,便休沐洗漱,倒头就睡,为翌日的旅程养精蓄锐。
昭明太子这一段时日过的,颇为寂寥。
这宫内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上上下下的轩榭宫苑,都被她走了个遍。她还曾每日前往胧北宫问安周女王,且凭得一手妙笔丹青,为周女王作画。周女王见其画作不同凡响,甚是欢喜,用上好的锦布裱框过后,还请来昭明太子观赏。
即使是平日闷声不响的鸑鷟,也憋不住前来东宫同昭明太子诉苦。太过热情的福祥公主曾三天两头地往金娥楼跑,在不小心摔破几个她养蛊虫的瓦罐之后,还将殿门前的梅树浇涝了。
她像一个获得新生的孩童,欢闹地去拥抱这个世间的陌生事物。
如此一来,让她忘记了自己因疾病的与众不同,昭明太子倒也觉值得。
寒食当日,澹台不言奉旨回到安阳述职,落朝后,同昭明太子信步宫道。
“这段时日难为你了,上元节本应当让你回安阳述职,见一面家中幼子,奈何宋尔延一家已然守在宛南五年未归,我不得不令其先行归来。”在面对容貌残缺的澹台不言时,昭明太子无时不刻都心有愧疚。
“倒谈不上难为,只是有些想念发妻。”澹台不言对从始至终对他都极其真诚。
“这次回来,便多呆些时日,待浴兰节过后再回到宛城也不迟。”昭明太子本想留他到秋尝祭,可想到他还要早些回宛南关主持夏耕秋收,便只能留他短暂在安阳一月时间。
“本想着此次,臣能带着发妻同归宛城,可闻太子元妃的病情尚未痊愈,并非是元儿能离开的时候,”澹台不言说到此时声音见虚:“况且小喜她居然做了背叛太子之事……”
“她所做之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昭明太子放逐澹台小喜去宛城驻军局的文书,并没有提及她所犯下的过错。
相反,文书上称赞她医术精湛,德行良善才升任为太医尉。
“其实,对于这件事,小喜并无意识是背叛了太子,她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联,才认定将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告知东阳公主并无不妥,她推己及人地为东阳公主思量,才成了当局者。”澹台不言诚恳地为小喜说情。
于昭明太子而言,澹台不言才是那个迷惑的当局者。他的妹妹在他眼中,永远似白雪般纯净无暇。
昭明太子先前还想不明白澹台小喜此举欲意为何,可自那之后,宫内有流言相传,说楹喜宫东阳公主是昭明太子的禁脔,所生的幼子乃是昭明太子的骨血。
昭明太子一连惩治许多妖言惑众的宫奴,可最后却依旧抵挡不住宫奴们私下的议论纷纷。
他也是这时才逐渐明白,澹台小喜是在离间福祥公主和他的感情。她将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告知于东阳公主,在东阳公主手足无策之时,为东阳公主出谋划策。
她原本的计划是,要令福祥公主得知太子与东阳公主已然有“肌肤之亲”,并“孕有子嗣”。由此福祥公主便可理所当然地同太子哭闹,太子也自会将东阳公主安置去宫外的其他地方。
那么,东阳公主逃跑的机会便到来了,太子同福祥公主的隔阂也会因此而产生。
可澹台小喜谋算上下,却终是算错了一步。
她忘记了福祥公主被封闭了感识,对情爱的接受变得比常人淡泊许多。
因此,福祥公主并没有同太子大闹,反而坦然接受了东阳公主和太子的“风流韵事”,还将东阳公主的幼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宠爱有加。
当然,在澹台小喜自己未承认之前,昭明太子绝不先行告诉澹台不言。他不愿做挑拨兄妹二人关系的人,更不会让澹台不言觉得他心胸狭隘,只顾儿女情长。
“她是你妹妹,还是要好好管教她,莫要让她再这般愚蠢,将来被有心之人利用。”昭明太子未往深究,毕竟澹台小喜钟意他并非一两日,他若在澹台不言面前表现的过于无情,难免会被觉着冷血。
澹台不言点了点头,应和昭明太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行至东宫门前。
还未进入正殿,便听偏厅传来一阵悲惨的哭声。
昭明太子闻声往偏厅走去,澹台不言也紧随其后。
绕过紫檀木屏,见矮脚黄木软榻上坐着玉山南,他正面向福祥公主嚎啕大哭,福祥公主背对着木屏,并不知昭明太子的到来。
“她明知我的身份,还下手这般重,娘亲,我好疼。”玉山南泪眼朦胧,嘴角青紫,左脸颊淤肿得老高,导致整张脸的轮廓变得左大右小。
福祥公主一边安抚着他,一边以冰玉冷敷他脸上的创伤。
“是谁这般大胆,连大公子都敢下手打?”澹台不言问道。
昭明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心中已然猜到这人是谁了。
“父亲,您来了。”澹台不言的说话声引得玉山南停住了哭声,他哽咽着向昭明太子拜礼,虽疼痛难忍,也不忘礼数周全,着实精神可嘉。
昭明太子将他抱了起来,行至软榻,他接过福祥公主手中的冰玉,继续为他受创的脸颊疗伤。
“霍繁香为什么打你?”昭明太子问道。
玉山南默默地低下头,啜泣不语。
福祥公主扯着昭明太子的衣袂,比划着:“他听信了身边婢女的谗言,跑去楹喜宫大闹,还逼迫东阳将幼子送来东宫抚养,被过路楹喜宫去金娥楼的霍繁香撞见了。”
昭明太子点了点头,回握住了福祥公主柔弱无骨的柔荑,他回身将冰玉扔给玉山南:“跟人家姑娘相差不了几岁,偏偏被打后只会哭鼻子,怎么武艺不精,还不了手吗?”
玉山南止住啜泣,可眼中的泪滴却如断珠,簌簌地掉落。
福祥公主读懂昭明太子的唇语后,立即甩开他的手,将玉山南抱在怀中。
“太子何必要这般刻薄,不过是孩子之间的打闹罢了,互相道歉,保证下次不再犯,不就好了。”福祥公主拧着眉间,怒瞪着昭明太子道。
昭明太子不敢反驳,便叫来了立在门前的净伊:“问清楚是哪个宮婢在大公子面前乱嚼舌根。”
净伊得令出门,不过半刻,将侍奉玉山南的宮婢带了进来。
第十五章 风物凄凄宿雨收
那宮婢自知大限将至,哭哭啼啼地从门前一路爬了进来,求饶的话语不绝耳矣。
再没哄好福祥公主之前,昭明太子暂且没空闲搭理她,便由着她自顾自地哭求。他转身陪着笑脸将拉福祥公主入怀,浅吻着她的额头,安抚着她的怒火。
她见昭明太子低眉顺眼地讨好她,便也就没再当着外人的面令他难堪。
“你也知道当着外人的面被责骂不好受,山南也一样,他虽然是个孩子,却也有自尊心。”她放开玉山南,转身扑进他的怀抱中。
昭明太子低头深嗅她的芳香,忽地心情大好。
“你是何时开始侍奉于大公子身前的?”昭明太子问道。
宮婢止住了哭声,颤颤巍巍地回道:“大约是在半月前。”
“原是在何处侍奉?”昭明太子继续追问道。
这宮婢开始逃避昭明太子的追问,继而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
不刻,净伊派去内司驿的宫奴回到了偏厅,手上拿着的是最新内宫调动记录。
那宮婢见之神色慌乱,又再度哭求了起来。
昭明太子接过记录帛书,翻看片刻后,‘啪’地将帛书合上,道:“拉出去,砍了吧。”
宮婢闻之嚎啕大哭,匍匐上前,扯着玉山南的衣角:“大公子,您救救奴吧,奴下次不敢了。”
玉山南一声不响,却委屈巴巴地望着福祥公主,似是希望她能同昭明太子求情。
福祥公主长提一口气,对玉山南比划道:“这次听你父亲的,这般乱嚼舌根,怂恿你犯错的宮婢留不得。”
那宮婢看不懂福祥公主的哑语,便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求情。
“婢子叩谢太子元妃大恩。”她匍匐在地上说道。
昭明太子倏然发出一声讥笑,他挥手令净伊快些将她拉走。
净伊俯首应承,随即叫来门外侍候的几个健硕的宫奴,将她拖出了东宫。
立于一旁的澹台不言略有疑惑,便趁着昭明太子偷香福祥公主时,拿起了那本帛书翻看了起来。
上面记录那宮婢原本是太医局负责煎药的婢子,是受了喜医官的举荐,前去大公子的瑶华宫侍候。
澹台不言刹那间脑子有些混乱,回想自己妹妹年少锦时,纯真干净的笑脸,心中酸苦颇多。
这边净伊刚刚处置了那宮婢,返回于东宫时,在门前遇到了踟蹰不前的宋怀瑾,他连忙上前询问,可否是同丞相一起入宫,二人走散了。
宋怀瑾摇了摇头,同净伊有礼以待,道:“还劳烦寺人监带我进去,我有事同太子禀报。”
宋怀瑾身上有一股同宋锦书相仿的清雅书卷气,只不过这宋怀瑾年岁尚幼,稚气未脱,相较其他同岁的稚童,显得更加出类拔萃。
净伊被宋怀瑾称得这一声寺人监颇为欣慰,除却宫内行走的奴婢,还未有哪个身份最贵之人,唤他这一声寺人监的。
他欣然点头答允,带着宋怀瑾走入东宫殿门。
宋怀瑾到时,太医局的医官正在为玉山南的伤口擦药,福祥公主陪在玉山南身旁,昭明太子与澹台不言二人对坐于几案旁。
待净伊告知宋怀瑾的到来,众人皆向他看了过来。
他礼节周全都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问安,继而之后俯身跪在了地上。
昭明太子感到奇怪,便开口询问:“你这孩子今日怎么了,这是为谁叩拜这般大礼?”
“大公子的伤,是霍繁香出手伤的,还请义父莫要怪罪于她。”宋怀瑾笔直地立起上身回道。
“她若知道你来告状,明儿个不会去丞相府寻你报复?”澹台不言觉得新鲜,便开口询问。
他们二人自小便是冤家,宋怀瑾的整个幼年近乎都在霍繁香的淫威之下度过,他怕霍繁香,又怎敢背地里来告状?
“即便不是我来状告,也会有他人前来,与其等待他人颠倒是非,倒不如我主动前来认罪,也好过他人诋毁阿香。”昭明太子听得出来,宋怀瑾在指桑骂槐。
“你的意思,是我歪曲事实,冤枉她了。”于一旁敷药的玉山南闻声而起,直指宋怀瑾质问道。
宋怀瑾从容不迫,有礼有节地道:“并非如此,是大公子多思了。”
“你瞧我脸上的伤,可是她下了狠手,一掌一掌打出来的,难不成你要为她狡辩?”若不是福祥公主拉着他,他怕会对宋怀瑾施暴。
“那是大公子该打。”宋怀瑜不卑不亢地说道。
玉山南挣脱了福祥公主的拉扯,直冲宋怀瑾而去。
昭明太子示意澹台不言插手干预,澹台不言得令后起身伸出手,一步奔向前,抓住了玉山南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带回了几案旁。
玉山南回首见昭明太子凌厉的眼神,瞬间?了。
“你且说说,大公子为何该打?”昭明太子相信宋怀瑾绝不会无中生有,他自小跟随宋锦书长大,耳濡目染,德行兼优。
“因宫中流言昭明太子甚爱楹喜宫的东阳公主,不但在玉颜公子死后,将她独留宫中,日夜恩爱,还同她孕育子嗣,大公子听闻后,受宮婢蛊惑,今日一早,便带着身边得力的宫奴往楹喜宫而去,当着众人的面,不仅指使宫奴掌掴了东阳公主,还抱走了她的孩子。”宋怀瑾说道。
“如若不是霍繁香在往金娥楼的路上,发现楹喜宫的异常,及时出现阻止了大公子,那孩子或许已经被大公子扔去不知名荒山中了罢。”
澹台不言闻此出乎意料,他低下头看着一脸?包模样的玉山南,猛地拍着他的肩膀,叹道:“你小子,还挺狠的啊。”
玉山南缩着脖子,时不时地瞟向昭明太子。
“即便流言是假,她亦是大公子的堂妹,下手残害至亲,可是山中野兽都不会做出的事。”宋怀瑾有理有据,不但勇气可嘉,却也睿智无二。
福祥公主缓慢地消化着他们之间的唇语,在得知真相后,愤怒地望着玉山南。
“那她也不能对我动粗。”玉山南得知自己理亏,不敢再大声吼,便只能小声地嘟囔。
“动粗,是她的错,我这便替她来请罪,如何能平息大公子心中的怒火,任凭处置。”宋怀瑾再度俯身叩拜。
这话,是说给昭明太子听的。
“是她让你来顶罪的?”昭明太子知道霍繁香的脾性,颇为害怕宋怀瑾受委屈。
还未等宋怀瑾开口辩解,门外便传来一声清亮的话音:“谁要他这细皮嫩肉的书呆子来顶罪,若是受伤,我砸锅卖铁也付不起汤药钱。”
霍繁香着一身章丹色粗布短褐走了进来,她下身穿着草灰色布裤,唯有短靴上的妃色梨花绣工精良,她这一身哪里有郡主的半点风姿,倒像是市井之中游手好闲的痞子。
玉山南见她走近,忍不住往澹台不言身后躲去。
“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来负责,你莫要呈什么英雄来替我受过。”对于宋怀瑾好心代罪,霍繁香并不领情。
宋怀瑾也垂头不语,再没了方才那般义愤填膺。
“说罢,要我如何受过。”霍繁香跪坐于几案旁,与昭明太子对视。
澹台不言现下倒是颇有几分敬佩这位灵川郡主,敢作敢当,又不卑不亢。
“这个,我倒是说的不算,要被你伤的人说得才算。”昭明太子才不想一顿棍棒就解决了此事,况且霍繁香自小就跟着霍殇和莘奴习武,早已练就皮糙肉厚的本领。
“那你说。”霍繁香转过头,对玉山南说道。
玉山南吓了一跳,若不是澹台不言扯着他,他早摔地上去了。
“那,那,那就”玉山南确实想要惩罚她一番,可毕竟他的谎言刚被宋怀瑾戳破,若是再对霍繁香的惩罚过于严苛,难免不会令福祥公主和昭明太子对他更加失望。
可若是不狠毒,他又不解恨。
犹犹豫豫当中,又惹了霍繁香厌恶。
“若你再磨磨唧唧,我可反悔了。”霍繁香吼道。
“我的宮婢因此被杖毙了,三日后要跟随父亲前往灵川祭祀,我来不及挑选随行宮婢,若你愿意,往返路上来照顾我就行了。”玉山南料想自己为大周的大公子,应当是威风堂堂,手中操控着他人的生杀大权,哪想在霍繁香面威风尽失,前竟无半点颜面。
“好,我答应。”霍繁香应道。
“既然我做错了事情,受了惩罚,那大公子也一样,太子哥哥,你说是不是。”霍繁香星耀般的双眸之中,闪着狡黠。
她将太子称为哥哥,便是知会在场的所有人,她比大公子的辈分大一截,姑母教训侄儿乃是天经地义。
可这侄儿不仅仅做错事,还试图用谎言来掩盖一切他品行的恶劣,若是昭明太子不严惩,便是包庇。
昭明太子满不在意地问:“那你说,要如何惩治?”
“我已然教训过一次了,便不再往重了责罚吧,不如就抽十鞭子,令他长一长记性就好。”霍繁香笑道。
跪坐于下方的宋怀瑾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十鞭子本来是他决定替霍繁香受的过。
“父亲,三日后就往灵川去了,若我在此时受伤,路上稍有不甚,伤情严重了怎么办?”玉山南连忙跪在地上对昭明太子哭求道。
“放心,这一路上由阿香姑姑我来悉心照料,绝对不会令你的伤口严重的,且灵川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冷泉,热泉,药泉,定能将你的伤养好的。”霍繁香语重心长地安慰着玉山南道。
玉山南见昭明太子不为所动,便匍匐至福祥公主膝下:“母亲,你帮我求求情吧,我怕疼。”
福祥公主尚在气结当中,见玉山南的哭求虽然也心软,但也决绝地比划着:“你若知道疼,便要替那些受你暴虐的人,想一想,难道她们就不疼吗?”
福祥公主并未苛刻了玉山南,在这件事情后,她带着医官前去楹喜宫探望东阳公主。东阳公主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已然肿得难以辨认,便是连她襁褓中的幼子,脖颈上也有被掐过的淤青。
若不是霍繁香及时赶到,怕早那孩子已经被玉山南掐死了。
霍繁香如愿以偿地看着玉山南被抽了十鞭子,她白了宋怀瑾一眼后,扬长而去。
“你这般好心帮她,她却不领情,下次你莫要再因她而涉险了。”昭明太子将他送去宫门口同宋锦书汇合。
宋怀瑾叹着气,摇摇头:“从小到大,她总是能用自己的办法将难题迎刃而解,好似我的帮助倒是为她添乱。”
昭明太子莞尔一笑:“她幼时那般欺负你,夺你心爱之物,还使唤你为她端茶倒水,做小跟班,你心中不怨恨她,算得上是温良恭谦了,何必委曲自己来帮她。”
第十六章 何用别寻方外去
宋怀瑾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昭明太子,道:“义父所讲,是孩儿曾经心中所想,幼时在宛城,我没少受她欺负,好不容易等到她回了安阳,我清静不少。”
“可是清静过头了,却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这心里有些空荡。”
“我满怀期望地回到安阳,回到翁翁家中,心想着又能见到她了,可她的身旁陪伴的人,却不是我了。”
“我有些失落,做尽了让她关注我的傻事来,无论是引得她来打我,还是为她受罚,但凡能回到宛城时的亲密无间,都好。”
昭明太子轻抚宋怀瑾的额头,笑道:“你同你父亲一般,都不是善于言表之人,你若真心想和繁香做回好友,不如就直接同她言明,她性子直爽,若你总用话语讥讽她,难免会让她觉得你真的讨厌她,这番做法,除了将她越推越远,反而还会平添许多误会。”
昭明太子十分享受宋怀瑾与他交谈心事,那时的他觉着自己倒是真的像一位父亲一般,为自己的孩子开导心事。
宋怀瑾点点头,乖巧地向他一拜:“多谢义父教诲,怀瑾记住了。”
三日后,昭明太子一行人等自安阳启程往灵川郡行进。
跟随者数千人,除却负责祭祀之礼的奉常蒋旭一干人等,随行侍奉的宫奴也是寥寥,大部分是由澹台成蹊携领的安阳城护卫军组成。
福祥公主尚无四识,在对吃食上也不大讲究,一向习惯从简的昭明太子便也没有安排随行的庖厨跟着,路上的饮食皆由护卫军中的伙兵解决。
伤未痊愈的玉山南,虽爬在车马之中苦叫连天,却不忘指使霍繁香为他鞍前马后。
昭明太子本以为霍繁香会因此受不住,继而打骂玉山南。
可相反,霍繁香不但坦然接受,顺从照做,且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直至护卫军中的伙兵所做吃食过于粗糙,玉山南心中不畅,便只能折腾霍繁香。
他突发奇想,要霍繁香去林中打猎,来烧制野味。霍繁香回绝了他,并告诉他,周女王在初登王位之时,便下令春日封林,便以动物繁衍。无论是贵家王权,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得私自入林打猎,违者死罪。
安阳往灵川的官路通畅,不出几日便能抵达灵川,可偏巧福祥公主从未出过安阳城,正值暖春,路上风景优胜,无论她看到什么,都觉着颇为新奇,于是昭明太子便下令队伍缓缓行进,这前去灵川的路程,便又多了好几日。
终于,玉山南忍无可忍,掀翻了霍繁香送来的饭食。霍繁香倒也不发怒,只是守在玉山南的车马前,无论他在车中叫的多惨,都不许女婢送饭过来,彻彻底底地断了他的粮。
两日后,玉山南低头认错,也将之前道是“喂猪食”的粥糜吃的格外香。
灵川的春日繁盛,和风舒畅,一望无际的翠色麦田,似万里碧流,腾波谵泞。
在抵达灵川行宫的第二日,霍繁香便回到郡府去了。
三日后,暖山明堂祭神。
有了五祚山祭礼的经验,福祥公主这次可谓是熟能生巧,从容优雅,不偏分毫。她的举动与姿态愈加彰显太子元妃的威仪。
无人再捏着她的缺陷而谈论,众人皆是在赞颂这位太子元妃的风姿。
昭明太子颇感欣慰,并答允她,在祭祀结束后,短暂停留几日,好让她有闲时领略灵川的秀丽。
翌日,福祥公主晨起后,便颇不期待换好常服,翘首以盼地等着昭明太子处理政事后,带她出门游玩。
为搭配今日的衣裳,福祥公主玉冠束发,未施粉黛,虽说雌雄难辨,素净香腮,却也动人。连昭明太子忍不住在她脸上啄了两口。
出门未行二里地,福祥公主就被灵川热闹的集市所吸引。
灵川城虽比不得安阳繁华,可却重在乐趣非凡。
兴味浓厚的灵川集市,主要得益于喜爱热闹的霍繁香。
作为一个时常不在自己封地常住的郡主,深觉灵川风景虽秀,却过于寂静,除却每月中一日各县往灵川城送奉时,街上往来的人,才会多一些。平日里的灵川城,会让霍繁香觉得无聊透顶。
于是,她在灵川城中划出三条长街,并在全郡张贴告示,每月月末连续七日开设免杂苛市集。
起先,这市集并未引起灵川郡内商贩们的重视,前来设摊贩售的人,大都是住在附近的农家。种类也都是些单调的花鱼鸟兽,柴米酱茶。直至霍繁香亲自出马,在市集上放纵地挥霍了几日。
得到甜头的商主们开心至极,便将灵川城市集掘金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灵川郡,致使前来市集的商主逐渐变多。
可随着人员聚集增多,隐患便也随之而来。
若不能及时纠察并提供相应的保护措施,这里很快就会沦为恶意滋长的巢穴。
显然这些并不是霍繁香能解决的,所以她曾专门前去紾尚阁求韩子,推荐一位可以掌管灵川市集的监令。
韩子举荐了原为蔡国人的桑落。
昭明太子在初进紾尚阁时,就识得这位桑落,只不过那时,她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
时逢蔡国局势动荡,她家中人颇有远见,带着她一路逃难来到安阳。庄荀见他们一家谈吐不俗,便将其收留于紾尚阁做杂役。
许是乱世之中的明哲保身,使桑落一家在紾尚阁里极为谨慎,直至周女王继位之后,这一家人还在藏巧于拙。
燕军大乱安阳前夕,她带着家弟在三坪街与商贩讨价还价时,先行发觉安阳城中混入的燕军探路兵。她跑去丞相府欲将此事告知,却碰到带着澹台彧芝前来府上小住的宋尔莞。
这也是为何,宋尔莞会带着莘奴和五祚山的军队,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王宫。否则守宫的澹台成蹊,早已全军覆没,周女王也早已没命。
燕军攻入安阳城时,桑落深知丞相府和紾尚阁也必会成为血屠目标,便差家弟先行回紾尚阁,告知韩子情形危机,使紾尚阁内的师尊和谋士自寻藏身处。
她孤身一人护着宋怀瑾,宋怀瑜和澹台彧芝三个孩童,藏身于城南一处枯井中。
这也是为何,在安阳那场劫难之中,紾尚阁和丞相府能全身而退,毫发不损。
后来,昭明太子好奇,她是如何看出混在市集之中的燕军,便叫她来东宫问话
“买物不讨价还价为其一,所使用的周制铜钱乃是王上新发于九州通用币元岁通宝,而非穆王时仅周地可用的旧币为其二,四处张望,盯着往来巡城兵卫为其三,发中腥咸,应是来自海滨,却身穿内陆陈国服制为其四。”昭明太子还在等着她说其五,却听她又道。
“最重要的一点,是燕国君曾明文规定,燕国的集市不允许售卖他国之物,这些探兵从未见过如同三坪街这般繁华的市集,为避免露出破绽,必会先寻找熟悉的物件购买。”
“三坪街上,售卖燕国物件铺子统共不超五家,燕国的桂花酒,桂花鸭,鲜艳夺目的燕缎,况且三个男人一同买华丽的燕缎,若是心中没鬼,难不成是一家人相亲相爱?”
韩子将桑落给了霍繁香,昭明太子还真有些舍不得。
当初,霍繁香划出的那三条街被其命名为二里地,距郡府二里开外的市集,言简意赅,极有她的风格。
外街最为繁华,无论是衣饰,书画,花鸟,草药,还是当街制作工匠手中的雕、捏,剪、画。总之,这二里地可以见到许多,在安阳三坪街没有的新奇玩意儿。
中街为三街之中最长的一个,多是酒肆,饭庄,茶寮,戏园等地,也有当街制作并叫卖新鲜吃食的摊贩,种类目不暇接,且几乎没有重样的食铺。
内街的白日最为雅静,多为客栈,秦楼,官院儿等地,夜里更是车马熙攘,各国往来参与市集售卖或购货的客商多住于此处。
昭明太子一边慨叹桑落将二里地归拢的井然有序,一边懊恼怎就将这般贤德之人,送给霍繁香大材小用了。
福祥公主便是在昭明太子失神慨叹之余,被藏在街角一处书摊所吸引。她默默地偏离昭明太子的视线,往那隐蔽的书摊前走去。
在一众书册堆叠却并不显眼的位置,有一本被烧的发黑的画册。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本画册,在指腹摩挲的地方隐约看到了一排字迹:《思夜》混沌哥哥著。
售卖书册的是两位总角童子,见福祥公主虽衣衫朴素,却布料精致,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其中年岁稍长些的童子开口道:“公子还真是个识货的,这画册可是从尔雅城里流出的稀物。”
福祥公主并没有听到童子的话,她紧紧地握着这画册,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可偏生她头脑空洞,无论如何回想,便都想不出来,自己曾在何处见过这画册。
其中一位年岁稍小的童子见她模样发痴,也不回话,便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福祥公主这才回过神,缓缓抬起头望向二人。
面前的二位童子的脸,似是同记忆里的过往重合,一幕接连一幕在她眼中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电石火光之间,她的脑袋里面突然传出一声稚嫩的呼唤。
“骨碌。”
她面色惨白,再度凝神回想,却只看到记忆中的留白。
年幼的童子被福祥公主的举措吓住了,二人察觉事有不妥,便扔下画册,急忙收摊逃走了。等昭明太子找到福祥公主时,她抱着画册已然陷入昏厥。
秦上元和鸑鷟再度被昭明太子急诏,并连夜赶路往灵川城飞奔。
可还没等她们二人抵达灵川行宫,福祥公主便醒了。
与她一同醒来的,还有她的嗅觉。
她如同好眠了一场,身上未有任何异常,便是后来秦上元抵达行宫,为福祥公主诊脉后,也是这般同昭明太子说的。
可昭明太子并不能心安,他趁福祥公主昏睡之余,夺下那本叫《思夜》的画册,并将其烧成了灰。
再度施令禁足了福祥公主,将她困在行宫内,不得外出,美其名曰调养身体,五日后动身回安阳。
他命桑落彻查集市上所有贩售书画之人,将本应还有三日才结束的二里地市集,提前关闭。各往来客商与驻地商户一一盘问,却都没能找到福祥公主所说的那两个孩童。
在他热衷于毁掉霍繁香辛苦创立的二里地之际,无暇顾及到福祥公主。
被困在灵川行宫不得出的她,似是又回到了早前囚于东宫时,困了便睡,饿了便吃,实在无聊透顶了,再去行宫的花园中走一走。
所幸相较东宫,灵川行宫广而幽深,尚且还有个灵湖可以散心。
第十七章 愿随春风寄燕然
是夜,昭明太子与她缠绵过后,酣然入梦,她白日睡多了,便也睡不着。
起身着轻薄便衣,倚在榻上看书,丑时一刻刚过,她鼻尖略过一阵甜香,似是有人在炙烤着蜜糖一般的吃食。
她偶感腹中空荡,起身披了一件斗篷,掌挂灯,寻着香味源头而去。
虽是春暖意浓,却也深夜露重,时逢朔月,暗夜无光,她走的缓慢,好不容易见到火光,却发现是在灵湖对岸。
灵湖的渡口就在不远处,可据她所知,行宫内的渡口,有百十余侍卫在把守,她夜半不睡,贸然前往,还想渡船过对岸,这些侍卫必会将她,重新送回到昭明太子的怀抱去。
她眼巴巴地望着对岸的火光,徘徊在湖边犹豫不决。
“小美人儿,想要过对岸吗?”一叶孤舟缓缓飘向岸旁,福祥公之将挂灯提得高些,才看清楚,掌船之人,正是霍繁香。
霍繁香深知她顽聋未愈,便又用手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番。
福祥公主眸子晶亮地点了点头,不顾水冷地向霍繁香的孤舟淌去。爬上小舟后,霍繁香从坐板下面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
“夜里寒凉,这是十月备在船里的衣裳,你们二人身形相差无几,若不嫌弃,便去船篷里换上。”
福祥公主将挂灯拴在船头,拿着包裹转身进入了船篷。
包裹里的衣裳是一身鹅黄短褐,青裤白靴,短褐外还加了一层薄绒毛,摸起来颇为柔软。福祥公主飞快地换好衣裳后,走出船篷。
霍繁香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将她挂在船头的挂灯吹灭。
于一片黑暗之中,避开渡口侍卫的视野,缓缓地往对岸划去。
远离了渡口的光亮,愈加黑暗的时候,这天上的星河才逐渐清晰起来,柔和又零散的光亮直射于湖水中,好似她们的船是游走在星河之间。
霍繁香停止摇桨,轻舟便停在了星河之中。
“好看吗,小美人儿?”霍繁香见她言笑晏晏地模样,心中也颇为欢喜。
福祥公主雀跃地点了点头。
霍繁香又从木板下面掏出两翁坛子,解下蜡封的绸布,递给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青梅酒,窖藏了三年,快尝尝。”
福祥公主兴致盎然地接下,闷了一口。
许是她的嗅觉恢复,也稍微牵连着她的味觉,虽尝不出梅酒的入口清甜,却也感受到酒的辛辣。
“我忘记了,你的味觉还没回来。”霍繁香拍了拍额头,伸手便要夺回她手中的酒坛。
她倒是忘记了福祥公主没有味觉这事儿,如此佳酿,被失了味觉的人当做水一般地喝下去,岂不是暴殄天物?
福祥公主将酒坛抱在怀中,不给霍繁香一点机会抢夺。
霍繁香见此一怔,便挥挥手道:“好好,不和你抢,你喝,你喝吧。”
“不过等下,过了对岸,你可不能跟她们说,是我们偷喝了酒。”
福祥公主并不知道对岸的“她们”是谁,可还是点了点头。
霍繁香倚在船檐,仰头望着黑夜里的繁星,福祥公主见状也学着她一同。
二人不说话,只在默默地观星,饮酒。
须臾,天边坠下两道星光,一闪而过。
福祥公主猛地坐直身子,追随着星陨,许久都没有回神。霍繁香不确定她,是否又想起了什么,直至小舟再度前行时,她才转过身,伏在霍繁香的双膝间。
霍繁香也没多想,私以为是梅酒让她上头了,扯下背后的斗篷盖在她的身上,继续往岸边划去。
幽林寂静,孤鸟鸣咛,临靠水岸的一处篝火炽盛。距离篝火不远有一座毡布搭建的营帐,营帐虽然不大,但容下四人绰绰有余。
围坐在篝火旁的是一大一小两身影,年岁小的脸颊红润,双眸明亮,瞧不出是男是女。另一人,身形颀长,估摸着是豆蔻之年,身着暗色便服,容貌英气,双眸狭长,眉浓入鬓,她细长的腿随意搭在木柴上,倚着树根昏昏欲睡。
待霍繁香的小舟靠近岸边时,年虽小的童子拍了拍身旁昏昏欲睡的姑娘:“阿姐,郡主回来了。”
姑娘拿掉罩在脸上的帕子,慢悠悠地坐起身道:“去帐子里叫你妙姐姐出来,去接蜜糖和梅子酒。”
小童子欢快地蹦了起来,飞奔入营帐拽着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女娃,往湖边去了。
霍繁香将轻舟停靠在岸边时,顺势将福祥公主带来的挂灯重新点燃,待那两个前来迎她的少年奔走而来,光亮刚好能看得清二人的面容。
福祥公主搭着霍繁香的手走下小舟时,仰头望去,瞬时认出了二人,是二里地市集之中,贩书的童子。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但凭得知二里地被强行关闭,便知自己捅了泼天大的篓子,如今不知怎就阴差阳错地见到了福祥公主,心中深感不妙。
二人心照不宣地转身便跑,却被霍繁香甩出的鞭子绊倒在地上。
“解释的话先别讲,快将船里的你们要的东西搬回去,我可不想做了坏事后,像你们一般被人抓了个现行。”霍繁香将长鞭收回腰间,随后拿起船头的挂灯。
二人踉跄爬起身,战战兢兢地绕过福祥公主,跳到小舟之中,从船篷里的木板下,搬出三两陶瓮。
“诶,不对,这梅子酒怎就剩下一坛,我明明记着放了三坛进去的。”女娃疑惑地自语道,她来回在小舟上翻找,隐约地嗅的到酒香,可偏就找不到酒坛。
霍繁香脸色略不自然,咳了两声,催促道:“快这些,我这肚子可空着呢。”
女娃连忙应了一声,拉着另一个童子,抱着一坛蜜糖上了岸。
几人回到了篝火旁,待福祥公主和霍繁香落座,倚在树干旁打瞌睡的姑娘也渐渐清醒过来。
她仔细地盯着福祥公主,转头又瞥见那两个唯唯诺诺,不敢靠前来的人,她忽而舒展眉心,会心一笑。
这一记笑声,让其中那个年岁较小的童子吓尿了裤子,连忙上前,抱着她的大腿哭道:“阿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瞧爹爹要扔的那些书还能换钱,便叫来妙姐姐帮我一起卖。”
姑娘没有说话,将饽饽穿过木枝,又将坛子里的蜜糖涂在饽饽上。
“十月,小诺也没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在你生辰时,送你礼物,让你开心而已。”女娃也走了过来,挨着霍繁香坐下。
十月将手上的木枝递给霍繁香,霍繁香接过后,将涂着蜜糖的饽饽那一边放在火上炙烤,登时甜香肆意,便是方才福祥公主闻到的味道。
十月用帕子擦了擦手,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匕首刀鞘朴素,为柘木所制,可刀身却颇为锋利,看起来像是精铁打造,手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落”字。
她俯身将小童子抱了起来,轻轻地敲着他的脸颊,道:“下次莫要送我这么贵的东西,况且那市井之地也莫要再去,好生在家跟爹爹读书。”
小童子点了点头,抱了抱她,便落座在她身旁,如她一般,用木枝将饽饽一一串好。
这姑娘,便是桑落,也叫桑十月,那个小童子是她的家弟,名叫桑一诺。二人出生于蔡国,因蔡国不举贤,其父亲只是尔雅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在蔡哀侯求娶陈国福祥公主之后,其父察觉灾祸将至,便带着一家老小北上安阳谋生,那本《思夜》的画册,乃是大战之后,在尔雅城中和其他典籍一同被楚军焚烧后,留下的残缺孤本。被劫后余生的蔡国人救下,简单地整理后,卖给了桑十月的父亲。
他父亲留下了典籍,将类似《思夜》这般无用的画册堆在仓房,这才被桑一诺发现,拿去集市售卖换钱,给桑十月买生辰礼物,那柄俭朴的匕首。
坐在霍繁香身旁,被桑一诺称之为妙姐姐的,是紾尚阁师尊韩子的孙女,名为韩尤妙,她是霍繁香的小跟班,也是桑一诺的大姐大。
韩尤妙偏爱观星之术,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前来灵川的灵湖观星。霍繁香是个爱热闹的,便拉着桑十月和她的弟弟一同,在灵湖设帐,饮酒观星。
不得不说,这韩尤妙倒不是个糊弄人的,她们这才将蜜糖勃勃烤熟了,星陨如雨的光亮,便划过夜空,落去灵湖的尽头。
福祥公主接连吃了五只才觉得撑了,拿起梅子酒饮下两口,却被桑十月夺了去。
“你可慢着点喝,我就剩下这一坛了,在小舟上,你和阿香二人早就饮了痛快,何必又来和我抢。”
霍繁香听到后,面色沉不住,狡辩道:“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这青梅是我摘的,是我从暖山上背下来的,私喝了一坛,怎么就不成了?”
“当然不成,这是我和十月二人亲手泡制的,说好了不能私喝的。”韩尤妙听到霍繁香的话,便帮腔道。
霍繁香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韩尤妙道:“阿尤,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韩尤妙立即闭上嘴,缓缓地远离霍繁香。
可她远离一点,霍繁香便靠近她一寸,随后出其不意地将她扑倒在地,搔弄着她腰间的痒痒肉。
“阿香,哈哈哈,你饶了我吧,哈哈哈,我知道错了。”韩尤妙抱着霍繁香的手臂,屈服认错。
福祥公主低眉浅笑地看着她们的玩闹,须臾,她手心一暖,回头望去,见桑十月靠近她,道:“我在年幼时曾见过你,在蔡国尔雅城,只不过那时的你,没有现在这般妖冶。”
福祥公主不解地望着她,即便她没了记忆,在昭明太子给予她的记忆里,也没有她去过蔡国尔雅城这件事。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自出生起,就没有去过蔡国。”至少在昭明太子为她叙述的记忆里,她一生顺遂,唯一的一次长途跋涉,是从圣安到安阳。
“哦,是吗,你这么信任他,那为何,他就是不愿让你想起之前的事呢?”令福祥公主颇感意外的是,桑十月能读懂她的手语。
“当你看到那本画册时,可否是想起了什么?”
福祥公主神色不安地点了点头。
“那他为何又将画册焚了,且没日没夜地寻找着贩这画册的人?”桑十月又道。
“许是,他是想带她们来见我,帮我恢复记忆?”福祥公主在表述这句话时,也带着疑问,因为她并不能确定,昭明太子是否是这样的意图。
第十八章 月明如素愁不眠
桑十月笑着摇了摇头:“我接到昭明太子的密令是,待确认贩书二人身份时,灭口。”
一旁与霍繁香打闹的韩尤妙突然就停住了笑声,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霍繁香道:“完了,阿香,我要被灭口了。”
霍繁香环着韩尤妙的腰身道:“放心,有我在,谁也灭不了你的口。”
她安慰完韩尤妙,并没有转过头朝向桑十月和福祥公主这一边,可她又大声地问道:“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
这话,是说给桑十月听的,却不是说给福祥公主的。
桑十月心领神会地站起身,背对着福祥公主向霍繁香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看她可怜,便想点拨她,你若不喜,我不说便是。”
“她可怜终究是她的事,生得这般妖冶,明艳的祸国之相,自身若不够强大,难以自保,也只能沦为他人鼓掌之间的玩物,暂且依附他人,是她现下最好的选择。”霍繁香站起身,扑落着身上的杂草。
“眼明心盲,什么都不知多好,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她只需勾勾手,太子便将所有双手奉上,若是清醒过来,见那杂乱无章的陈国,民罢于逸乐,国无法制,自身却陷囹圄,又如何能翻盘取胜呢?”霍繁香说完话,转过身笑呵呵地看着福祥公主。
她眉宇间的疑惑,依旧似解不开的思绪,她瞥见正在起身的韩尤妙,便向她走去。
“你知道混沌哥哥是谁吗,那本画册上的名字,是他画的那本画册,你们售卖的?”福祥公主向韩尤妙比划一番,可韩尤妙却不懂她的手语。
“她说的是啥?”韩尤妙拽着霍繁香的衣袂问道。
“她问你认识混沌哥哥吗?”霍繁香道。
韩尤妙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她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混沌兄弟,以作春殿画而举世闻名的兄弟,有传闻说他们是陈国人,也有传闻说他们是息国人,大约在十年前,二人便不再产出春殿画册了,所以早前他们所画的图册都成了典藏,有些被权贵之人收藏,有些被秦楼,官院儿留存,也有一部分流传于诸侯国的后宫,不过现在都是一金难求了。”说话的是桑一诺,他有些沮丧,因还指望着那本《思夜》能卖上个好价钱,却没想最后还是难逃被焚毁的结局。
桑十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呦,小伙子知道的还挺多的。”
桑一诺立即义正言辞地道:“我只是从书画造诣上去客观评价,不带一丝自己的想法。”
福祥公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沮丧地跪坐在地上,不知为何心中郁结,想哭却哭不出来。
霍繁香蹲在她身旁,安慰地轻抚她肩膀:“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一起来喝酒。”
她伸手向桑十月要梅子酒,桑十月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将仅剩下的梅酒递给她。
“内个,你们若是不尽兴,我还有私藏的梅子酒,不过要去暖山的梨花林中去挖。”韩尤妙唯唯诺诺地说道。
“呦呵,可以啊,阿尤,想不到你还背着我们私藏梅酒。”霍繁香站起身,捏着她的下颚嗔道。
“我也是以备不时之需,你和十月都是酒蒙子,总共就那么几坛梅子酒,不出个把月就没了。”韩尤妙理直气壮地说道。
“韩尤妙,你若这般小气,往后二里地甜酪庄的茜花饼你自己排队去买,别叫我利用职务之由给你带了。”桑十月说道。
茜花饼是韩尤妙的最爱,安阳三坪街没有,唯有灵川城二里地的甜酪庄才有得卖,且每日限量,只有三十。
“我这不是要挖出来给你们喝嘛,我往后不藏了,不藏了行吗?”韩尤妙认?,抱着桑十月的臂膀讨好起来。
桑十月也不再逗她,叫来桑一诺跟她一同上暖山挖酒。
“我也想去。”福祥公主拉着霍繁香说道。
这副我见犹怜地模样,还真难不让人动恻隐之心。
霍繁香保持清醒地摇了摇头。
“这夜过去了,我今后都会被困在这四角的城墙之中,哪怕是最后一次再看看这世间的风景,即使是在黑夜之中,也能满足。”这是福祥公主的所求,也成了霍繁香退让的理由。
她跟着韩尤妙和桑一诺一路乘坐车马往暖山行进,在暖山脚下,有一处繁盛的梨花林,方圆几里,却落满白花。
韩尤妙扛着锄头跳下马车,在一棵盛放的梨花树下开始刨土。
“妙姐姐,这可是你攒了三年的梅子酒,都拿给她们喝,舍得吗?”桑一诺清理着韩尤妙刨出来的酒坛子,开口问道。
“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今年青梅结了,再泡便好。”韩尤妙将清理好的酒坛抱在怀中,便朝着车马走去。
福祥公主见此,便也蹲下身,抱起其中一坛,跟在韩尤妙的身后。
须臾,一阵清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梨花瓣,吹散漫天。
福祥公主耳旁忽地传来一声温柔轻唤:“公主,公主。”
她寻着声音猛地回身望过去,见树下站着一位身翠色衣裙的女子,容颜秀丽,双眸清亮。
她不知为何,眼中泪如断珠,簌簌而落。
她抬起脚缓缓向翠衣女子走去。
忽然狂风席卷,劲猛凛冽,犹如凌厉的锐器,割得人生疼。
眼前的翠衣女子被烈风形成的羽箭刺穿了身体,六支血窟窿顿时淹没了她的娇躯。
福祥公主无声地嘶吼着,她向翠衣女子奔去,却最终撞在了梨花树上,晕了过去。
在马车旁,忙于搬上搬下的韩尤妙,并没有注意到福祥公主的异样,直至桑一诺大喊一声:“不好,妙姐姐,美娇娘撞树上了。”
韩尤妙这才留意,福祥公主已经昏死在梨花树下,连同她抱着那一坛子青梅酒,一滴不剩地全洒在了她身上。
“完了,这回阿香也救不了我了。”韩尤妙沮丧道。
昭明太子是于卯时醒来的,身侧被褥冰凉,不见福祥公主踪影。他起身未来得及更衣,便将寝殿的四角寻遍,却也没看到福祥公主的身影。
案头的挂灯少了一个,桁上的斗篷也不见了。
昭明太子心神不宁,他随意裹了件袍子便奔出寝殿,大声勒令行宫内所有守卫寻找福祥公主。
霍繁香便是在此时,撑着轻舟,缓缓从灵湖,而来。
轻舟临岸,守卫发现了躺在小舟里的福祥公主,飞快地去回禀昭明太子。
霍繁香抱着福祥公主登岸时,昭明太子施展轻功飞身前来,他迫不及待地从霍繁香手中夺过昏睡的福祥公主,甩手一掌,将霍繁香打飞了。
霍繁香落在了船篷上,将小舟砸出了个坑。
“往后,不准你再靠近她半步。”昭明太子神色狠戾。
霍繁香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她扑落身上的木屑,欲将起身时,但见眼前伸过来一只手。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烬,搭上那只手,站起了身。
“来行宫内偷拿蜜糖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带着她饮酒作乐,你就这般可怜她吗?”鸑鷟将她拉上岸来,顺势扯掉她发髻上的木屑。
霍繁香嬉皮笑脸地望着鸑鷟,道:“你这般怨我,可是昨夜没叫你一同,你吃味儿了?”
鸑鷟白了她一眼,道:“你这招对桑十月她们有用,对我可没用。”
“你再不收敛,下次他这一掌便会使尽全力。”鸑鷟极少说狠话,即使是在面对敌人时,亦是软绵绵的笑里藏刀。
她将凶狠的一面展示给霍繁香,不过是在害怕。害怕失去她,害怕她不知死活地触怒昭明太子,引来杀身之祸。
“你放心,他不会杀我。”霍繁香歪着头,痞笑着。
“义父在南,父亲在东,周女王是我姨母,他想动我,至少要等他们死绝。”
鸑鷟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呸呸呸,乱说什么胡话。”
霍繁香的跋扈非一蹴而就,乃是在周女王、霍殇、莘奴三人常年月累的宠爱下累积而成的。所以,她从不避讳谈生老病死,更不惧怕昭明太子。
霍繁香见鸑鷟惊慌失措,暗中心悦。
“最多是将我圈禁在灵川城,不许我回安阳,你若想我,便可随时来灵川寻我。”霍繁香握住她的手笑道。
她若被昭明太子困在灵川城,在安阳的鸑鷟便又是孤零零的了。
“我才不想你。”鸑鷟抽回手,转身便走。
“她好像恢复了。”霍繁香叫住她。
鸑鷟停下脚步,回首不解。
“先做好被太子质问的准备,毕竟我记着上次,那支叫傀儡蛊的蛊虫里,你少放了东西,导致效果不佳,惹得他心中不快,这些时日,太子元妃频频昏倒,怕是会牵累到你身上。”霍繁香忧心道。
“你放心,我熬了五日五夜才制成这忘忧蛊,绝不会出问题,若是太子元妃当真恢复了记忆,那是她的造化,同忘忧蛊无关。”这世上,没有常人可以解开忘忧蛊。
除非,福祥公主本非常人。
福祥公主再度醒来时,已经离开了灵川。
她躺在车马上,枕在昭明太子的腿上,这次同她一起回归的,是她的听觉和味觉。
马蹄的哒哒声,深林之中的虫鸣鸟叫,河流山川的轰鸣,以及脚踩在石子上的咔哒,咔哒。
随行的秦上元都认定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除了为她添些补气血的汤药,也不知要如何诊断。
在郊野稍作休息后,回安阳的队伍继续行进,过午便能抵达。
福祥公主窝在车马中的软榻上,怀抱蜜糖罐,吃得甚欢。
坐在她对面的昭明太子现如今极为不安,无法言表时,只有愁眉不展。他望着因蜜糖的甜香而雀跃的福祥公主,内心五味陈杂。
“你好像不开心?”福祥公主将手指上的蜜糖凑到他面前。
他抬起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柔地擦去她嘴角粘着蜜糖。
“我只是怕你喜新厌旧。”昭明太子温柔倾诉,一双桃花眸水润无邪,纯真又悲切。
“我是个喜新的,可我却更爱你。”福祥公主凑上前,深吻着他的薄唇。
许是她嘴中有蜜糖的香甜,暂且安抚了昭明太子心中的不安。
他继续汲取着甜香,恣情尽欢。
第十九章 此曲有意无人传
秦上元回到安阳后,直奔家中去。
她见澹台不言抱着澹台彧树正在院子里玩闹,这忐忑了一路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她稍稳气息,向父子二人走去。
最先发觉秦上元归来的是澹台彧树,他挣扎着想要从澹台不言的怀中出来,手舞足蹈地咿呀欢腾起来,双手向秦上元索抱。
“小树儿乖,娘亲累了一路,方且归来,莫要闹她。”澹台不言将他归拢安分,转身便将他交给乳娘抱走。
澹台彧树委屈巴巴地嗦着手指,眼瞧着自己的娘亲越来越远。
“干嘛要乳娘抱走他,我这紧赶了一路,就是为了能早点见他。”秦上元虽是嘴上在抱怨,可却没有跟随乳娘的脚步。
她留在了原地,澹台不言的身边。
澹台不言笑吟吟地望着她,却令她更加不知要如何欲盖弥彰。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日夜不停,”澹台不言拉她入怀中“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你,这一别几日,对我来说,亦是度日如年。”
秦上元靠在澹台不言的怀里暗暗窃喜,她张开双臂,搂紧他腰身,贪欢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我生怕你,在我回来之前就回宛城去了,所以才拼了命地往回跑。”秦上元低声道。
“这次,我不会走的那么快,即便是走,也要带着你一同。”澹台不言受够了别离之苦,他本就没剩下多少年岁可以长久,便更想在有限的时候里同秦上元相守。
“可是,太子元妃的病情才有好转。”秦上元仰头望着他诱人的脖颈,忍不住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他凸起的喉结。
“小喜抵达宛城后同我说过太子元妃的病情,蛊毒之术乃是连父亲都无法化解,你以常人之病来诊断,又怎能治得好她。”
“况且,他本就不愿太子元妃想起从前事,何必又欲盖弥彰地为她求医问药?”澹台不言喉咙一紧,低头见他的小娇妻正在摩挲着他的喉结。
他欣然一笑,抓住她两只小手放在怀里,低下吻她额头。
“可是她恢复了。”秦上元不解道。
“我原以为她往后会浑浑噩噩,不能闻言,不知食味,可偏在这么短的时日内,她的听觉,味觉相继而归,就是不知是我的针、药起作用了,还是鸑鷟的蛊虫失效了?”秦上元自顾自问。
“那你觉得这事是好是坏?”澹台不言反问道。
秦上元靠着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于太子元妃来说,许是好事,可对太子来说,便是坏事。”
“既然是坏事,他便不会再让你为元妃医病,你留在安阳也无用了。”如此一来,澹台不言便更能胸有成竹地与昭明太子奏请,将秦上元带回宛城。
“你说,他会不会怪罪我和鸑鷟二人,毕竟当初他令我治疗元妃的失感症是假,调理身子承孕才是真。”秦上元从未与他人说起过此事,即使是莘娇阳。
“有我在,他自然不会责问你,但是鸑鷟就不一样了,她身后空无一人,便是能说上话的霍繁香也遭了太子的记恨。”澹台不言环着她的腰身说道。
“不然,你以为小喜这个时候跑去宛城关,当真是逆来顺受吗?”
澹台不言的话,使秦上元颇为惊异,她仰起头望着澹台不言,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叹道:“她是有意为之!”
澹台不言知道自己的小娇妻颇为聪明,却不知她能这么快就猜准。
“何以见得?”他明知故问。
“她视昭明太子为此生挚爱,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我说早前她怎会突然开窍地帮助东阳公主,说是报恩可并非纯粹。”澹台小喜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地模样,其实内心也城府颇深。
“太子元妃是她的劲敌,昭明太子更是对其宠爱有加,她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挑拨,所以她利用了东阳公主。”
“但见太子元妃并不在意东阳公主的存在,反而对其真诚相待,所以她又利用了大公子,妄想东阳公主与太子元妃交恶,借东阳公主的手,除掉太子元妃。”
澹台不言见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也不忍打断,明眸善睐地望着她,心中莫说多喜爱。
“你们澹台家的姑娘还真是心狠,竟为了一己之私,挑拨亲兄妹残杀。”她赌气地推开澹台不言。
秦上元总认定小喜还是年幼时,那个天真良善的姑娘,所以从未怀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驱赶福祥公主。
看来情爱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从良善到恶毒,一念而已。
“诶,娇妻此言差矣,这世间哪有绝对善恶之分,小喜素日医手仁心,所救之人没有万千亦有百十,况且你怎就确定东阳公主是被利用的那一方呢?”他爱她的聪慧,更爱她的坦诚。
“若只因东阳公主柔弱可怜,便私心偏袒她,于小喜可有失公平。”他贴近她,长臂揽她入怀。
“我并非偏袒东阳公主,只是觉得她身世颇为坎坷,便是连自己娘亲的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她与东阳公主相识伊始,是她坎坷身世的开端,生身父亲的割舍,情人顾长安的利用,昭明太子的厌弃,即使遇到了可以爱她,惜她的人,也被她的兄长,昭明太子亲手杀死。
骨肉分离,亲人崩散。
她亲眼见过她苦痛,所以对她更加怜爱。
“她终会见到自己的娘亲,不过并非生前,而是死后。”澹台不言的话使秦上元摸不着头脑。
“蝴蝶谷有蝴蝶谷的规矩,君家女眷若外嫁,一律不得随夫入葬,离世后,尸身要送还回蝴蝶谷,入葬万窟山琥珀墓,同君家老祖同穴而眠。”澹台不言道。
“可君绫的娘亲是燕国君夫人,燕国君怎会同意待百年之后与自己的发妻分隔两地?”秦上元问道。
“这是蝴蝶谷君家老祖定下的规矩,即便燕国君不同意,君婀姑姑死后仍旧要回到蝴蝶谷去。”澹台不言说道。
“由此,君绫也同样,对吗?”秦上元道。
他捏着秦上元柔软的脸颊宠溺地点了点头。
所以,终有一天,君绫会魂归故里,不过不是现在,而是死后,同她母亲葬于一处。
秦上元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替君绫惋惜,却也为君绫庆幸。
至少,她受到这么多的苦难,终不会魂归无处。
六月初七,芒种。
澹台不言得偿所愿地带着秦上元和澹台彧树同归宛南。
只是,鸑鷟便没有这般幸运了。
福祥公主一再记起从前事,偏不巧又有傀儡蛊的前车之鉴,鸑鷟于百口莫辩之际,引来昭明太子的猜忌,他命鸑鷟禁足于金娥楼反省,无他释令不得出。
回到安阳的福祥公主,将在昏睡前的所见,勾描成画,四下询问。
可没人见过她画中的青衣女子,也没人识得骨碌这名字,唯一知情的昭明太子也在欺骗她。
他告诉她,她画中青衣女子就叫骨碌,早在护送她前往安阳时,被流寇所杀。
福祥公主将信将疑,待想要问秦上元与鸑鷟时,二人一个离开安阳去了宛南,一个被昭明太子禁足于金娥楼。
往常的朝夕相处使得福祥公主对昭明太子言行举止观察入微,所以她清楚,如果二人相继远离她并非巧合,那么便是昭明太子故意要与她隐瞒真相。
她被困在柒园走投无路之际,这才想到楹喜宫的东阳公主。
可二人皆被昭明太子看管戒严,即使是福祥公主在柒园感到厌烦,想要在王宫里走一走,昭明太子亦是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无论白日黑夜。
福祥公主对于此番严加看管感到窒息,她尝试反抗,皆被昭明太子以不愠不火的态度岔开了话题。
牵强的说辞,无非是怕她再度陷入昏厥,无人照看时,恐有不测。
可她一日未解开心中的谜团,便一日都不得安生。
终有一日,她趁着玉山南前来柒园探望她之际,蒙骗他将书信送去至楹喜宫。
三日后,将回信传来的却并非是玉山南,而是福祥公主曾在灵川见过的韩尤妙。
“阿香怕大公子再度为难楹喜宫,便命我日夜看着他。”自玉山南拜紾尚阁的师尊桑岫为公傅,韩尤妙便成了玉山南的伴读。
每日不到卯时,玉山南便起身穿戴齐整,于瑶华宫等着公傅来此授业。午时,短暂地于寝殿休息一刻后,再度前往五祚山射令处,习射御二艺。
这韩尤妙只与玉山南同时习礼乐书数,所以过午才能得闲时,替福祥公主送信。
福祥公主深知她爱吃甜食,便令宫中御厨做了她爱吃的茜花饼。
韩尤妙眼含精光,登时表态,若今后还有此等好事,定要首先想着她。
福祥公主起先只当她这是玩笑话,并没放在心上。
直至她翻开东阳公主的回信。
信上说,若想得知她所画女子是谁,可询问典客莘娇阳。
要知这典客莘娇阳是谁,福祥公主尚且还记不起来,更何况于她醒来的这一段时日,也从未见过这位大周典客。
于是,她只能再度麻烦韩尤妙,将她所写书信,送去典客府上。
但凡是有茜花饼可以吃,韩尤妙并不在乎多跑两趟,也不在乎这信中所求为何。
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又将没吃完的茜花饼一同打包带出了宫。
韩尤妙送信到典客府上时,莘娇阳刚刚同晋、梁国二位公子于三坪街饮酒而归。韩尤妙幼时曾受莘娇阳照看,倒也于她并不生分。
在看过福祥公主所写所画书信后,莘娇阳便要韩尤妙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在灵川城所发生的细枝末节。
当夜,典客府一封帛书被人急速地带出安阳城,往平潭渡飞奔而去。
秋尝祭祀,闷在宫中许久未出的福祥公主,终能借着五祚山祭礼而暂得自在。趁着祭祀结束后,周女王和昭明太子位坐明堂,品尝百姓供奉的五谷之余,她摆脱跟随在身旁的一干宮婢,往山重水复之中躲藏而去。
她游走在山峦叠翠,清涧盘出,天朗气清,秋风送爽,心旷神怡之时,但见一人手执一柄竹竿,临岸而卧。
她好奇地前去,但见水中鱼钩已然被咬得死死,那临渊垂钓之人,却睡得深沉。
福祥公主疾步前行,夺下那人手中的竹竿,往回收时,一条肥美的江鱼便上了岸。她开心地将鱼儿卸了钩,可却不见装鱼的篓子。
肥硕的江鱼在她手中欢腾不止,惊动了睡在岸旁的垂钓之人。他睁开眼,坐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肩头,接过福祥公主手中的江鱼,低头宰杀了起来。
福祥公主这才细细地打量起这位垂钓之人的模样。
第二十章 愿随春风寄燕然
虽面容被风尘和烈日摧残的有些黝黑,但双眼清澈,笑容亲和,虽已到而立年岁,却有一副如少年般的洒脱。
福祥公主不知怎地,心中倏然生出一见如故之感,仿佛同他是曾相识的挚友。
“你从前是否认识我?”福祥公主拍了拍正在专心清洗江鱼男子比划道。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若想吃鱼,也不用这般和我套近乎,去林中拾一些木柴,我等下将这江鱼烤熟后,分你一半。”
他一语道破福祥公主的心思,想她再做任何解释,到最后都是为了那条肥硕的江鱼。
她有些委屈地前去林中拾柴,却在吃着鲜香的炙烤江鱼时,心中的不悦烟消云散。
“炙烤的肉食,我也吃过许多,只不过这江鱼的味道十分特别,你是加了什么香料吗?”福祥公主吸吮着手上残留的肉香。
“是蘡薁。”他说道。
这是福祥公主尚未想起的曾经,所以她不知这蘡薁是什么。
福祥公主回味着甘甜的蘡薁味,笑着比划道:“不知为何,你和这蘡薁都令我感到莫名熟悉,只是我想不起从前事,便也记不得在何时品尝过蘡薁,何时何地曾遇到过你。”
男子慈爱地看着她,见她意犹未尽,便将自己手中这一半,尚未动口的烤鱼递给她。
她神色雀跃,可却难为情地摆摆手,道:“不必了,想来你垂钓甚久才咬上这一尾鱼,总不能都被我吃了。”
她觉着是他垂钓的太久才临渊而眠,却不知鱼儿咬钩是个意外,静候她到来才是他本意。
他将烤鱼放在她手中,道:“无碍,这尾江鱼本就是因你才得来。”
福祥公主见此也不再推脱,笑颜灿烂地食用了起来。
男子见此,自腰间解下一水囊递给她。
福祥公主并未多想,礼貌地接过,饮下一口。
入喉清冽,甘甜不腻。
“这是暗香裛露,是用周地的银针,宋国的百香蜜,以及陈国的紫山白玉炖煮而成的。”男子说道。
这是福祥公主极为陌生却又熟悉的味道,她再度饮下两口,不知怎地泪溢双眸。
片刻后,她扔掉水囊及未食用完的炙鱼,拾起未用作柴火的木枝,将锋利的那一端对准那男子。
“你是谁,打从一开始,你便是在此故意等着我吗?”她对那男子比划着。
那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嘴唇张合,却没有说出声来。
福祥公主虽恢复了听觉,却也能读得懂他的话。
于她头脑之中,不停闪回着一些过往,毫无承前启后,她看不懂,也想不起。她倏然头痛欲裂,双眼一黑,便往地上栽去。
昏倒之前,她耳边似是传来曾经的话音:“我叫妫娄,字仲忧,从你那边辈分来算的话,我是你的小堂叔,若是从我这边的辈分来算,我是你阿弟。”
福祥公主再度醒来之时,天已然黑透,那男子不见了踪影,唯剩下身旁还燃着稀疏的火苗。她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起身时摸到了那一半还未食用的烤鱼,以及一张帛纸。
她打开帛纸,但见其中是自己所画的那一幅青衣女子的画像,只不过画像旁边注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百草生芊芊,百草思青青,良人如素素,君子如卑谦。
她眼中的泪,再度滴落,晕开了帛纸上的那行小字。
暗夜中的寻人声传来时,福祥公主将那张帛纸投入火中焚毁,匆忙之余,零星火苗灼伤了她的手指,剧烈的疼痛感知使她错愕。
她再度向火苗伸手而去,却被及时赶到的昭明太子擒住了手腕。
一刹那,她胸口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像是万千绚烂的昙花,盛开在她心怀。
“你跑去哪里了,为何都不与我说,你知不知,若在寻不到你,急的要放火烧山了。”昭明太子双目猩红,哽咽着想要发怒,见她手指上有灼伤,便又心疼地将怒会憋回了胸膛。
他浑身上下摸索,却忘了身着祭礼之服,未将伤痛药带在身上。
他高喝随行侍卫去寻医正,并拽着福祥公主往溪边走去。
清凉的溪水暂时带走了火炽的疼痛,福祥公主望着他因内疚而别红了的脸颊,俯身上前,给予他轻轻一吻。
“莫要以为这样便能唬弄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准许你离开王宫,往后任何祭礼,我都再不会带着你宫了。”在医正将烫伤药带来给他之前,他仍旧是在不知所措地与自己较劲。
嘴上抱怨着福祥公主不留音讯,独自离去,可身体力行地为她缓解着手指的烫伤。后见医官的药膏,不及澹台家的灵药,便又带着福祥公主登门求药,一直折腾到了第二日卯时才回到王宫。
昭明太子于偏殿更衣后,便前往卓政殿参与议事去了,福祥公主则于东宫洗漱了一番,倚在榻上内心苦闷,无法安眠。
一直到过午,韩尤妙落课来到东宫,想再与福祥公主讨要些茜花饼来吃。
福祥公主这才又想到一个法子,向韩尤妙索要九州近些年的纪要。韩尤妙立刻想到瑶华宫,玉山南的书房当中便有一卷,便连忙替福祥公主取了过来。
夜里,昭明太子返回东宫时,福祥公主已然将一整卷的九州列国志纪要读完,并将卷宗掩藏在一条不起眼的缃帙瓶内。
“手指的伤好些了吗?”昭明太子位坐于她身侧,拉着她的手仔细翻看。
福祥公主并没有回应他,而是颇为深沉地望着他,眼眸之中蕴藏些许探究。
昭明太子发觉其异样,却面色不改,沉稳地道:“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你,爱我吗,真的爱我吗,若有一天,不得已,我唯有离开你才能活下去,你会放我离开吗?”福祥公主缓缓地比划着自己内心的疑问。
她清澈的双眸不带杂质,也未有恨意,
可昭明太子却心慌了起来,他手上的力度忽而加重,捏在了福祥公主的伤口上。
福祥公主吃痛,缩回了手。
“你在山中,可有遇到何人?”昭明太子面色阴沉地询问道。
福祥公主执着地摇了摇头,将心事困于眼底。
昭明太子心知她并未说实话,他今日接到罗绮密报,说妫娄前几日偷偷地离开了平潭渡,现下仍旧未归。
他内心有极为不详的预感,怕是福祥公主在五祚山遇到了妫娄,已知晓从前事。
所以,他宁愿自己被动,也不愿打破二人之间的和睦。
他深吸一口气,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再度拉扯过福祥公主的手,仔细地为她涂着烫伤药膏。
福祥公主见他不再追问,心底虽然松了一口气,可疑虑却再度加深。她几度欲言又止,却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休沐后,前去床榻共眠时,昭明太子刻意向她求欢。
只不过不同往日的相触无感,福祥公主今夜鬓,,乱,眉,皱,柳,腰,款,摆,致使昭明太子更加欲罢不能。
恢复触感的福祥公主抵御不了他的攻城掠地,便于四肢瘫软之际,忽地推开了他。
“你为何惧怕我想起从前事,是不是除了东阳公主,你还对我做过其他背叛之事?”在她读过九州列国志的纪要后,知道昭明太子骗了她。
她的曾经只被寥寥几笔一带而过,却与昭明太子说的大相径庭。她曾是蔡国的合欢夫人,陈国的继位女君,也曾身陷东楚囹圄。
她并未想起从前的任何事,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只能猜测昭明太子的有所隐瞒,是背叛。
昭明太子沉迷于她的温柔当中,贪得一时,便一刻都不想耽误。
“那些从前事,都已然过去了,你又何必在意,况且我如此钟情于你,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双手奉上,又怎会忍心背叛你?”他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之时,却又轻扯罗裳,纤缕之中隐约见其娇嫩.
刺破,花蕊,渗露滴,锦被,当中,翻红浪,奈何,夜长,良宵短,云散,雨收,已平明。
翌日,福祥公主起身时,双腿,无力,浑身,酸痛,乘步撵前去柒园浸泡了半刻药浴,方缓了过来。
往后时日,但凡她再度问起从前事,昭明太子便会向她求,欢。
他变成了一个贪食少年,总欲壑难填。福祥公主颇为难捱,便不再追问过往,只得由此作罢。
八月初十,霍繁香回到安阳,于月夕节当夜,在宫中月台,跳拜月舞,祭月神。
大周百官于月夕节当日返回安阳,参与拜月之宴。福祥公主受周女王特许,出席此次拜月之宴。
只不过,夜宴之时,她全程被昭明太子牵着手,困在身侧,即使是秦上元前来敬酒,也被昭明太子挡了回去。
他不许任何人,再度激发她的记忆。
推杯换盏之际,楹喜宫的寺人前来告知元机,东阳公主自戕命危。元机闻此大惊失色,匆忙于周女王耳边低语。
周女王沉稳不乱,命澹台不言与秦上元夫妇二人随她一同前去卓政殿议事。
二人被周女王骗出拜月台后,一路行至楹喜宫。
东阳公主一心求死,为自己设了三道死关。
她身处于注满水的木桶当中,两手皓腕均割破了血脉,桶中血水浸红她的白衣,她失血昏厥,身体逐渐下滑于血水当中,她脖颈上还系着自梁上垂下的白绫,即便白绫不能使她自缢,桶中的水亦会浸入她的口鼻,堵死所有生路。
医正赶来之时,她已然没了气息,宫奴恐惧事情会怪罪于自己头上,这才冒险跑去拜月台,将此事上报于元机。
周女王深知秦上元医术高明,亦是听闻在莘娇阳寻死之际,她用其独特的方法将之救回。这才于不惊动饮宴席上他人的情况之下,将其带来楹喜宫。
秦上元唤着东阳公主的名字,轻拍她脸颊,见她毫无回应,便猛力地按压东阳公主的心口处,来回十余次后,再度俯身覆上东阳公主苍白的嘴唇。
周女王被这奇异的救治吓了一跳,倒是澹台不言已然习以为常。
秦上元如此反复了半刻后,东阳公主终于重归凡尘。
秦上元即刻吩咐医正处理东阳公主手腕的伤痕,并写了一张汤药方子,令药师立刻煎药。
在东阳公主恢复力气,妄图再度寻死时,秦上元一剂清肺补血安神的汤药灌下去,她便辗转地昏睡过去了。
昭明太子得知此事时,乃是翌日的朝立议事结束。
周女王单独与他谈事之余,将君绫寻短之事告知他,至于是何事令她放弃生机,放弃玉山南和嗷嗷待哺的女儿寻短,却是澹台不言告诉他的。
燕国的君夫人,于三日之前薨逝。
在这世上,再没有爱着她的人,世上的一切便如烟尘,不再使她留恋。
第二十一章 莫道断蛇无决裂
昭明太子那颗冰冷的心,这才徒生出怜惜,前去楹喜宫,守在东阳公主床前,亲自照料。
奈何东阳公主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死了,就连稚子的哭声都唤不回她曾经的一腔温热。
待夜来,昭明太子起身回东宫后,东阳公主再度**于寝殿。
火冲天烧起的时候,最先惊动的是距楹喜宫最近的金娥楼。
赶巧那霍繁香正陪伴着被禁足的鸑鷟居于此处,她见隐约火光便率先赶到了楹喜宫,并将昏死在大火之中的东阳公主救了出来。
这一把火,一直烧到天亮,才被扑灭,楹喜宫一处正殿和三处偏殿均无幸免。大火惊动了周女王,也惊动了宫内所有人。
周女王将东阳公主带回了清溪宫,昭明太子闻讯也赶了过去。
待东阳公主醒来时,昭明太子正守在她身旁,为她灼伤的手臂涂药。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昭明太子,确定自己尚在人间之后,猛地抄起涂药银签,刺入昭明太子的胸膛。
侍奉于一旁的净伊大喝一声:“胆敢刺伤太子,不要你的狗命了。”
“那便杀了我吧。”大火之时吸入了太多烟尘,致使东阳公主的声音嘶哑。
周女王闻讯,疾步而至,看着昭明太子的白衣被染了血红,便叫来医正为其诊治。
索性那涂药的银签虽然锋利,却不及一尺,伤及皮肉,却不累及要害。
“绫儿,得知你母亲的死讯,孤心中亦是悲恸,可你总不能就这样了结自己的性命,你还有一对儿女,你若去了,要他们怎么活下去?”周女王知道她被愤恨冲昏了头脑,可总归是昭明太子先愧对于她,说不出责备她的话,便只能好言相劝。
“哦?是吗?可我死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愿吗,小槐儿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那女孩儿不如你们也拿去罢。”她的双眸如一潭望不见底的死水,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凄凉又讽刺。
周女王登时感到刺骨冰冷,她紧紧地握着东阳公主那双冰冷的手,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太子元妃诞下亲子后,必将玉山南归还于你。”
“况且,孤绝对不会亏待于你和山南。”
“归还?”东阳公主笑出了声:“你当他是个物件,用着时攥在手里,无用时随意丢弃吗?”
夺子之事,周女王本就反对,奈何昭明太子先斩后奏,周女王也只能随他。
东阳公主因此生怨乃是理所应当,周女王只能默默忍受:“你且放心,若他还认太子为父亲,他便永远是安阳的大公子,将来封爵亦是一生无忧。”
东阳公主闻此话语,再度凄厉地笑了起来。她眼中含泪,绝望又凄美。
“我本为玉颜公子良妻,忠贞无邪,为何要因他背负这无中生有的浪荡骂名?”如果玉山南回到东阳公主的怀抱,却又认昭明太子为父,那么便坐实坊间传闻。
东阳公主失贞于昭明太子,并与他共育子女。
这世上,大抵无人敢讽继位天子言行得失,可一位名不经传的公主却没有这般好运了。
世人皆会诋毁她风流,不安于室。
“可他毕竟是与你自小一同长大的兄长。”周女王旧事重提,希望东阳公主能记起往昔美好,莫要再寻短见。
“他配吗?”往日的种种并不能唤起东阳公主半点余温,反而令她更加憎恶。
昭明太子位坐软榻疗伤,与她们二人只有一展屏风相隔,所以方才那一番相聊,他全都听得见。
待医正战战兢兢地将他伤口敷药后裹好,他站起身走到东阳公主身前。
“我本意在你死后,将你送回蝴蝶谷,同姑姑共穴而葬,可若你一再寻死,不识好歹,我便让你永远留在安阳,永世不归家乡。”昭明太子轻抚她柔软发丝,跪坐于塌前,如幼时的柔软体贴,却说着安忍无亲的话语。
但瞧,他连一丝温柔都不再施舍,她又为何要念昔日种种,只想着他的好呢?
东阳公主手握成拳,向他胸前的伤口处捶去。昭明太子眼急手快,攥住她的手腕。她入安阳之前,一身不凡的功力便被废了,这才令她至今无法逃出周王宫这座桎梏她的牢笼。
她无法同昭明太子抗衡,便只能手脚并用发疯般地与他撒泼。
昭明太子将她自软榻上扯下,双手擒住她的两臂,将她困在怀中。
“你不顾玉山南,便也不顾女娃了吗?”昭明太子仍然在用她的两孩子做以威胁。
若前半生的苦难于她是考验,那这后半生的波折便是她的劫难。
当众人听闻她的过往,只有唏嘘一声罢了,却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在幽深无际的黑夜当中,她是如何独自一人孤绝悲切,梦魇连连。
她眼见挚爱惨死,却不能救他。身困于柒园,不得自由,病痛满身时,更无人照看,自生自灭。承受剧痛生下的小槐儿却被冠以玉山南之名,被他人所夺。
在这肮脏的深宫之中,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包括曾经救过她的澹台小喜。
她似乎承受了这世上所有的苦,却无人施予她这世上半丝甜。
她多么希望有人能从黑暗当中伸出手,引领她往光明而去。
终于,母亲也离她而去,这世上不再有爱她的人存在了。
她无泪再落,心死无痛,她倏然放下了所有,只想去往生彼岸同母亲团聚。
可这世上,偏偏又有人拖着她,不愿放手。
而这不愿放手的人,却又偏偏是造成她一切苦难根源的人。
她内心的恼恨和悲绝早将心中所有良善燃烧殆尽,她萌生了想要他死的心念。
她仰起头张口咬住了昭明太子的手臂,昭明太子吃痛放开了她,她猛然回身扇了他一巴掌。
“我今日不死,来日你必会后悔。”
昭明太子将她锁在了山台,那是周王宫最高的地方。
这山台本就为一座地势颇高的土坡,初建王宫时,修建为台,做以观景赏月。后来仁孝王后喜爱观星望月,周殷王便再度将之筑高扩大,于山台之上修建一座二层高的殿宇,供以仁孝王后观星时起居之用。
在仁孝王后仙去后,山台便荒废了,直至被昭明太子再度启用,当做宝物的存放地。
随着他的私库越来越多,便借着后来修葺柒园的由子,再度将山台重新扩大。
原本的殿宇被改造成为一处四面皆门的通达之所,一层为日常起居,二层为寝殿。殿宇两侧经门廊相隔,并在门廊对面建造两座相对的三层楼阁,楼阁为存放物件的库房,且每一层存放的品类皆不相同,楼阁的二层同中间殿宇二层的门廊相连相通。
这殿宇被昭明太子命名为云霄阁,而东阳公主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只在云霄阁内首层的起居所。
殿内没有任何锋利尖锐之物,即使是烛台,也被悬在高处,普通常人难以触碰得到。殿外四方分别有二十八位禁军当值看守,而内室四面也分别有二名宮婢日夜监视着东阳公主的一举一动,一旦发觉其有任何自戕意图,便会通知守在门外禁卫。
禁卫会以不伤害其性命为前提,将其束缚,再前去禀报昭明太子前来处置。
有了几次的前车之鉴,东阳公主暂且不敢轻举妄动,她整日坐在门前,望着门外的日升月落。
东宫里的福祥公主得知此事并非经由他人之口,而是当她发现昭明太子手臂上的齿印时,料事不凡,一再追问之下,昭明太子亲口吐露实情。
此时,恢复了感官欲念的福祥公主,心中泛着酸痛之余,破天荒地拒绝了昭明太子的求欢,甚至触碰。
她将昭明太子赶出了寝殿,坐在往日同昭明太子欢好的软榻上,一夜无眠。
翌日,霍繁香前去东宫拜别福祥公主。
如今月夕已过,也到了她该回灵川郡的时候了,毕竟昭明太子尚未解开她的禁令,她也不能在安阳过多停留。
霍繁香见福祥公主一对深重的黑眼圈,结合昨夜昭明太子自东宫而出,前去胧北宫过夜,便能猜想得到,他们二人大抵是因为东阳公主闹了不愉快。
霍繁香本不想多管闲事,稍作问候,便要离开。可没想到,反而是福祥公主先开口求了她。
她想得周女王的一次应允,前往山台去看望东阳公主。
可如今她被昭明太子困在东宫,无法见到周女王,便想请霍繁香帮她带个话。
带话这事儿,倒不是有多难,可一想到还被困在金娥楼的鸑鷟,霍繁香便心生一计。
“我若帮你带话,你可否劝说太子解了鸑鷟的禁足?”霍繁香道。
福祥公主现下正与昭明太子闹脾气,这时去求他,她定是不愿。
霍繁香见她犹豫了,倒也豁得出来,头脑发热地拍着胸脯道“你若答应,我这便带你去山台见东阳公主。”
福祥公主也脑子一热,立即点头答应了霍繁香的诉求。
霍繁香身上有周女王赐予她的玉牒令,乃是九州上唯一不二的令牌,见令如周女王亲临,不仅能在各个诸侯国及其宫殿之内畅通无阻,更能随意发号施令。
所以,凭着这枚玉牒令,霍繁香将福祥公主带出了东宫,二人一同往山台走去。
山台大约有七丈高,且台阶陡峭,二人登台后,已是气喘吁吁。守台禁军见二人到来,便要点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
缓过气儿后的霍繁香见此,抽出一鞭将禁军手中尚未点燃的飞烟打在地上。
“我乃奉周女王令,带太子元妃前来劝阻东阳公主,若你将此事泄露于太子,王上必会降你的罪。”霍繁香扶着山台上的围墙,指着那禁卫大喝道。
禁卫听完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问道:“若是如此,夜来卑职仍旧要向太子禀报的。”
霍繁香冷哼了一声,她本想着明日一早再上路回灵川的,如此一来,等会儿下了山台,她便要快马加鞭地离开安阳了。
“无妨,这也不是不能与太子说的事情,王上只是不希望事情越来越糟,才不想于劝说之时,太子现身搅乱她原本的好心。”霍繁香早已想好了退路,所以更能巧舌如簧。
只是可怜了福祥公主,她并未留意霍繁香同禁军的对话,自登上山台后,她便徐徐地往云霄阁走去。
这建在山顶的楼阁,却让她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
东阳公主俯身于几案之上,她望着天上的淡云想着彩蝶山上的花红柳绿。忽而一片暗影遮住了她的光亮,她张开双眼望去,见一身雍容优雅,华冠金簪的福祥公主。
二人相视片刻,直至福祥公主用手比划着:“你,还好吗,你消瘦了许多,可是他们虐待了你?”
东阳公主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说实话,她在少时虽然妒忌过她,可她却不讨厌她,尤甚她们二人沦落为现在这副模样,皆因同一人的背信弃义。
第二十二章 天戈失却老蟾蜍
福祥公主扯着裙角走入正殿,落座于东阳公主身旁。
她环顾四周,见宮婢环绕而立,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们二人的一举一动。
“她们就这样不分昼夜地监视着你吗?”福祥公主比划道。
“你若不习惯,大可离去。”这时时刻刻的监视又非她所愿,她听到福祥公主的明知故问,心生不快。
福祥公主讪讪地放下手,见四周布置简单,颇为寂静,这便想到她的孩子并未在此。
“你的孩子呢,怎不在你身边,他将你的孩子送去哪里了?”福祥公主再度比划着问她。
东阳公主冷哼一声:“你说的,是哪一个孩子?”
此时的霍繁香刚刚于门前解决了禁军上秉之事,行入门内时便听到东阳公主在众目注视之下说了这句话。
直觉告知她此事不能宣扬,她便再度用玉牒令将守在殿内的宮婢们赶了出去。
正殿四方大门紧闭之后,霍繁香也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猜想过,山南他,并不是我的孩子。”福祥公主颇为内疚,不敢直视东阳公主。
“我在九州列国志纪要当中,大约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以山南的岁数来判断,那时的我根本不在安阳,何来可以生下他。”
“对不起,如果可以,我会将山南归还于你。”
福祥公主之所以会对东阳公主感到内疚,是因听信了澹台小喜临行宛南前的谎言,认定自己插足了昭明太子和东阳公主二人之间的感情。
澹台小喜告诉她,昭明太子和东阳公主本就自小共生于蝴蝶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东阳公主被燕国君掠夺封为燕国的公主,于利益关系,才嫁给了玉颜公子,错失良缘。
如今玉颜公子已死,二人本应琴瑟和鸣,却因为她的出现,致使东阳公主落魄于此。
“小槐儿,他叫小槐儿。”东阳公主哽咽道。
她忽而想到二人曾经初见时的剑拔弩张,也是因为同一个人所致。
现下二人平和,从容,也不再争抢。
岁月给予她们苦难,也教会了她们释怀。
福祥公主抬起头,看着东阳公主的泪眼婆娑,她伸出手,沾了沾茶碗当中的水,于几案上写下玉槐二字。
东阳公主点了点头,捂着嘴,闷声哭嚎起来。
福祥公主见她哭的伤心,缓缓靠近,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抚慰。
须臾,东阳公主忽然伸出手,扯下了福祥公主发髻上的金簪。
福祥公主的发冠登时散开,青丝倾泻而下。
东阳公主以金簪的锋利抵在福祥公主的脖颈上,她携她站起身,缓缓向殿外移去。
“这山台四周皆是他安排的禁卫,你逃不出去。”霍繁香沉稳不乱,稳稳起身同东阳公主对峙。
“若不能回家,但求一死而已。”从福祥公主出现在她面前伊始,她的计划便不是逃跑。
方才那些眼泪不过是为了令她们二人放松警惕。
“死了就一了百了,你当真甘心吗?”霍繁香随着她往门外而去的脚步,一同前进。
门外禁军见此,再度要引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却被霍繁香大喝一声制止。
“你疯了吗,你想逼她跳下去吗?”霍繁香掷出鞭子将飞烟击碎,顺势又抽了那禁军一鞭子。
在她挟持福祥公主之时,霍繁香便猜到了她的计划。若是方才那禁军引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那么极有可能现在东阳公主已然纵身跃下山台去了。
山台四临围墙仅有三尺高,俯身一跃便可堕下而去,七丈而已,虽不至粉身碎骨,却也能夺去她的性命。
“你瞧她比你悲惨许多,焉能好好活着,为何你偏要寻死觅活?”霍繁香于一旁的禁军使了个眼色,那禁军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往东阳公主背后挪去。
“她悲惨吗,我怎么不觉着?”东阳公主侧脸看着花容失色的福祥公主,淡然一笑。
“她比你悲惨多了,自小被父亲抛弃,养于山野神殿,未到及笄之年便仓皇地嫁入蔡国,蔡国国灭回到陈国后,面对那一滩烂泥般的家国,奋力抵抗,却落得如今现在这番境地,你身陷安阳,方有太子念及旧情而护着你,可她身陷楚国时,受了多少苦,焉是你能体会的了?”多亏桑十月日日在她耳边念叨着福祥公主的过往经历,她才能背诵的这般顺畅。
“你以为她有人爱着,便是幸运了吗?”霍繁香一边说着话,一边捏紧鞭子。
“你且看看,那个说爱着她的人,对她都做了什么?”霍繁香猛地向东阳公主甩出鞭子。
东阳公主大惊失色,她推开福祥公主,便纵身往山台外跳跃而去。
位于东阳公主身后的禁军向前一跃,扑了个空,倒是福祥公主猛地转身,拉着了东阳公主的手。
她半个身子悬在围墙外,双手死死扣住身体悬在半空东阳公主的手臂。
至于霍繁香的鞭子,则是缠住了福祥公主的细腰,将她慢慢回扯。
她本意既是救福祥公主,而并非东阳公主,向她甩出那一鞭,也是防止她伤害福祥公主而已。
东阳公主的死活与她没太大干系,可若是福祥公主遭受牵连,被东阳公主带落山台,昭明太子会扒了她的皮。
方才霍繁香同东阳公主斡旋之际,福祥公主被胁迫着一路靠近山台边缘,不知是不是因为恐惧激发了她的记忆,眼前不断闪回的画面,竟是她与东阳公主饮酒作乐。
她们共去一家酒馆,喝了许久,醉生梦死之际,闯入一个男子,后来男子与东阳公主成亲,于红烛当中相拥。
回忆的周遭颇为模糊,唯有东阳公主和那男子的脸庞异常清晰。福祥公主并不确定回忆闪现的男人,是不是东阳公主的挚爱。
但她可以肯定,她曾与东阳公主是旧识,而且并非泛泛之交那般简单。
她死死地抓着东阳公主的手,随着霍繁香和一干禁卫向后拉扯,缓缓向上而去。
东阳公主见此,另一只手捏着金簪,向福祥公主的手臂刺去。
“放开我,放开我。”她将困在山台这段时日的怒恨,借由如数发泄。
福祥公主的手臂被刺得血肉模糊,却强忍着痛不愿放手。
她眼中的泪和手臂上的血顺势留下,滴在东阳公主的脸上。
东阳公主仰起头看着她,但见她咬着贝齿,艰难地撑着手,沾着血水,于她手臂上写下几个字。
倾盖如故,对酒高歌。
东阳公主记忆深处泛起波澜,回到她初次饮酒高歌的古井镇雅俗小馆当中。
那是她少有的无忧之时,亦是她开始相信,这世上除了她的执哥哥,还会有另一个人,珍惜她,怜爱她。
可世间的情爱,并无纯粹,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她一直希望能有一人从黑暗当中伸出手,去引领她冲破黑暗,可方才霍繁香所说有关福祥公主之事,戳醒了她。
没有人可将她们带离黑暗当中,只有她们自己才能。
她曾经也非良善可欺,暗弱无断,若是就这样死去了,当真甘心吗?
她扔下金簪,紧紧地拉住福祥公主沾满鲜血的手。
霍繁香将二人拉回山台时,见其血染满衣,立刻令宮婢前去太医令请秦上元来此。在反复查探二人身上的伤口时,见东阳公主毫发无损,福祥公主却手臂布满伤痕。
霍繁香心中颇为恼怒,立即命禁军捆了东阳公主,将其扔回到正殿软榻上,防止她再做出自戕之事。
秦上元赶到山台时,霍繁香已将福祥公主手臂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只是原本洁白无瑕的玉臂,被戳了十余血窟窿,瞧上去甚是触目惊心。
秦上元拿出药粉,逐一于伤口处洒散之余,通知霍繁香,昭明太子也已然得知此事,正从卓政殿往此处赶,若她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霍繁香面色铁青,连忙起身道别,临别前夕还不忘嘱咐福祥公主,她的嘱托已完成,也千万不要忘记帮鸑鷟解禁足的事。
昭明太子抵达山台时,霍繁香早已跑出了王宫,且正一路往城外狂奔。当他见到福祥公主那一双被包裹如同两只莲藕一般的手臂时,勃然大怒。
他拂袖大步向东阳公主走去,凶残地扼住她的脖颈,将她于软榻上凭空提了起来。
东阳公主四肢被捆着,无法挣扎之余,便神态自若地闭上了眼。
福祥公主见此,惊慌失措地站起身,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去撞击昭明太子。
她挥舞着手上的玉臂,棉布当中隐约瞧见殷红血点。昭明太子怕她伤口再度撕裂,这才松了手。
东阳公主‘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喘着粗气,乍然间放声大笑。
“你若早下手掐死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的元妃也不会为此而受伤。”福祥公主滴落在她面容上的血迹尚未擦除,鲜红沾染着她白皙的脸庞,甚是狰狞。
昭明太子被东阳公主的话语再度激怒,他向她走去,却被福祥公主挡住了去路。
她忍着手臂上的疼痛,对他比划着:“你欺骗了我,现在又要面前杀人吗?”
昭明太子倏然浑身战栗,他轻声探问:“你,都想起来了吗?”
福祥公主仰着头,未有动作,但见他眼中藏着怯懦和自私,她便更加坚定,他欺骗了她。
“将元妃带回东宫。”他回首对身后的禁军发号施令。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她。”这是福祥公主第一次反抗昭明太子,虽柔弱无力,却使秦上元颇感震撼。
她的眼眸倔强,如同漫漫野草,充满蓬勃向阳的力量。
然而昭明太子并未注意她眼中蕴藏的情感,他抬起手猛击她后颈,随后伸手接住被敲晕了的她。
他将她放在屏风后的另一张软榻上,并召唤秦上元前来照看。
随后,他再度走回到东阳公主身前,俯下身去,质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
东阳公主不语,且在诡异的笑着。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昭明太子粗暴地捏着她瘦削的下颚,放低了声音。
“你当然不敢,否则,你为何千方百计地阻挠我自戕?”东阳公主虽然头脑不灵光,猜不出昭明太子不杀她的缘由,但也清楚,昭明太子不断阻挠她寻短见,并非是念及旧情。
“我不过是利用你牵制澹台小喜罢了,我总怕她做些出格的事,伤害绥绥。”昭明太子手上的力道松散了些许。
东阳公主垂下眼皮,莞尔淡笑:“执哥哥,你知道吗,你说谎时的模样,可真令我厌恶。”
无论年少还是现在,昭明太子都对她说过不少谎话,只是年少她的爱慕令自己一叶障目,无论诓骗或是胡话,她都选择相信。
可是现在这份爱慕消失了,她也就不再盲目了。
第二十三章 未有因由相决绝
昭明太子内心轻颤,仿佛有一丝温暖正从他身体当中消散,他放开了手,不再与她相谈。
他转身欲将抱着福祥公主离开,却又听到东阳公主道:“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因果循环,年少时,我总希望能将你困在蝴蝶谷,留在我身侧,可如今,却是反了过来。”
“你杀了爱我的人,也没有让我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你猜将来若我得自由,会不会对你做同样的事?”
东阳公主侧身而卧,手脚被反绑于身后,她的眼眸中流下一连串清澈的眼泪,洗净了面上的血痕。
她苍白羸弱,如同一只白色凤蝶。
昭明太子未敢回望,抱着福祥公主离开云霄居。
待昭明太子走远了,秦上元缓缓起身,行至东阳公主身前,为她松了绳索。
“你不怕他责罚你吗?”东阳公主并未起身,她仰起头看着秦上元。
“反正我明日也要随将军回宛南,他总不能因这小事,就将惩罚的旨意送去宛南不成?”秦上元将她扶起身,拿着素白的帕子为她清理脸上的血迹。
“谢谢你。”东阳公主轻声道。
素净的脸庞擦拭干净后,秦上元起身从药箱当中拿出一樽木匣递给她:“这是早前你有服用过的补气血的药丸,还是同以前一样,用温水化开送服。”
东阳公主微怔片刻,她会心一笑,接过秦上元的木匣。
“你可一定得好好活着,且将身子养好,待逐除将军回安阳述职,我也会一同归来,届时与你对酒高歌。”秦上元背起药匣,向着斜阳而去。
东阳公主垂下头,抚摸着手臂上那残缺不全的血迹。
倾盖如故,对酒高歌。
醒来后的福祥公主,曾一度想要逃出东宫,往山台去见东阳公主。可昭明太子决不允许她受伤的事情再度发生,便令禁卫严守东宫,避免她在私自外出,即使前来探望她的韩尤妙,也被拦在了宫门外。
这次,福祥公主可谓是孤立无援。
本就关系僵硬的二人,更是雪上加霜,福祥公主一连几日都是冷脸相待,甚至还将寝殿内门反锁。
昭明太子一般都是等着福祥公主夜来睡去,再翻窗而入,与之共眠。
有一段时日,在她晨时起身,乍见身旁又多出一人,自是惊吓连连。
在她逐渐摸清昭明太子的手段后,便夜来不睡,蹲在窗下抓了几次昭明太子的不轨行径,致使昭明太子的颜面荡然无存。
后来,二人隔着窗子互相熬夜,谁也不先行睡去。
昭明太子倒是无妨,他早前习惯风餐露宿,作息无常,可福祥公主却十分痛苦,毕竟她现在身体未安,手臂上的伤口也未养好,每夜倚在窗边的小榻上,瞌睡地点着头。
昭明太子于心不忍,这才放弃了与她的对弈,抱着自己的铺盖,睡去了偏殿。
可没了昭明太子的骚扰,福祥公主开始不知所措。
她有时故意坐在窗下,听着廊下的声响,几度开窗确认是不是他来了,可每一次都是寂寞空庭,深夜寒冻。
直至某一天,窗外传来轻扣窗棱的声响。起先她还以为是风过枯枝,刮在窗棱的响动。后来这声响一直持续不停,更像是有人在故意敲击。
后知后觉的福祥公主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仰头便见天上正落下撕棉扯絮般的白雪。
门廊前悬挂四展自旋的灯盏,灯盏以轻柔冰绡为屏,致使内里燃烧的烛光颇为清亮。冰绡上用颜料彩绘着几只蝴蝶,当烛火透过这几只蝴蝶时,就能在暗夜当中留下许多颜色不同的影子来。
那些蝴蝶的影子照在雪地中,门廊的石柱上,还有窗前的那棵老槐苍老的树干上,随着灯盏的自旋,翩翩飞舞。
福祥公主但看眼前美景,便未想太多,转身推开门,便往那蝴蝶蹁跹处走去。
这是安阳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也是福祥公主复生后所见的第一场雪。
昭明太子还是拿着那枚蝴蝶璎出现在她面前,他将斗篷卸下,将她温暖包裹在怀。
“这是我这些夜里,无你在侧,辗转难眠时做的,时逢今日初雪,更添旖旎,”他在她耳边温柔地道:“喜欢吗?”
但见眼前风景如画,斑驳陆离,福祥公主早前心底的怨气早就消失无影了。她雀跃地点了点头,将手摊开,见蝴蝶影子飞走于她的掌心之间。
昭明太子将那只她曾退回的蝴蝶璎,再度放在她的掌心处,同蝴蝶影子重合。
这样的场景,同福祥公主脑中深处的某一场景完美契合,她看不清记忆中的所有,但只知道曾经的昭明太子也给予过她今日这般,同样的甜蜜。
她缓缓转过身,星耀一般的双眸,欢愉地望着他。
“可还生气吗?”昭明太子问道。
福祥公主努着嘴,可眉眼的愉悦已然出卖了她的内心。
“那我今晚可以回去睡吗,天这么冷,雪这么大,一独身一人,冷的难以入眠。”昭明太子撒着娇,环着她的腰身,惺惺作态起来。
倒头来,他还是想回到她身边去,一人雪夜,孤冷难捱,偏殿虽然有炭火可以暖身,可却暖不了他心中的冷。
尤其当他回想山台时,东阳公主对他所说的那些话。
他无眠时,曾一度回想,自己都对他这唯一的妹妹做了什么。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福祥公主比划道。
昭明太子歪头轻喃:“那且说一说。”
福祥公主并没再用手比划任何话语,而是拉着昭明太子往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树下走去。
她将他的手掌按在那棵槐树粗糙的树干上。
“我听说,这是东阳公主出嫁于玉颜公子时,你怕她想念故乡,便将家乡的老槐树移栽过来,缓解她思乡之情的。”福祥公主比划着。
“你现在,还想得起来那时的心境吗?”
福祥公主的话,像是一击重拳,捶在了昭明太子的心坎中。
所以,他现在的心境变了吗?
他收回手,仰起头望着萧瑟的老槐树,倏然想起年少时,东阳公主手持软鞭,在老槐树下舞动的娇俏来。她也曾是明艳少女,却因苦难抽干了身体内所有的天真甜美。
“我,想不起来了。”那些年少的瑰丽仿佛是前一世的经历,他的心已然坚硬如铁,便再也不能柔软如丝了。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啊,你看我,也是想不起来同你曾经所发生的事,但是却并不耽误我现在爱你啊。”福祥公主的爱炽热如火,以前是,现在亦是。
她自年少,便爱着他,事事先为他而思量,即使身陷囹圄时,也不为他添一丝的麻烦。
她懂事的让人心疼,可是谁又不是呢?那个曾经也爱着他的东阳公主,不是也如她一样吗?
同玉少染困在柒园,与他见面时,依旧处处为他着想。
可他,对她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要补偿东阳公主的余生,可现在呢,便是他的补偿吗?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福祥公主。
曾几何时,他也信誓旦旦地说要补偿她的,但看现在的自己,终归来日方长时,会不会待她也会如东阳公主一般啊?
他忽然觉着自己那颗坚硬如铁的心,落入了冰河,从内而外彻骨寒凉。
他猛地抱住福祥公主,透过衣裳,汲取她的温暖。
“小槐儿。”福祥公主的双手穿过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上写着字。
“小槐儿,他叫小槐儿,是阿染取得名,我也极为喜欢,槐是守土木,希望他如槐一般,不必颠沛流离,能永守家乡。”他耳边响起东阳公主曾说过的话。
她从未向他求过什么,所以他才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即便是当东阳公主知道他利用了她。
原本便是他做错了,且大错特错。他将燕国君对安阳发动的那场大劫,牵连到了她的身上,殊不知她也是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她失去了挚爱,也失去了自由。
她的懂事,滋长了他疯狂的索取,于是在她开始反抗时,他才会觉着她不可理喻。
她一直想要的就是永守家乡,不必颠沛流离。
可他,却亲手将这毁了。
昭明太子心中的内疚,终于被福祥公主再度唤醒了。
人,在身居高位的时候,会忘记有些迁就和给予不是出于畏惧权势,而是出于爱与信任。
福祥公主听到了昭明太子的啜泣声,便想从他怀中出来,为他拭泪。
可昭明太子却强硬地将她困在怀中,不让她瞧自己那双微红的眼眸。
于是,福祥公主又在他的胸口写起了字:“将小槐儿还给她吧,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好吗?”
“可若是山南不愿,要如何?”昭明太子哽咽着问道。
“不会,他依旧是你的孩子,若他愿意,也依旧是我的孩子,可他必须知道,东阳公主才是他生身之母。”福祥公主从他怀中逃了出来,与他比划道。
昭明太子俯身向前,将冰冷的额头紧贴在她温暖的额间。
“如此这般,那我今晚能回去睡了吗?”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来的晚,一直到冬月,才见初雪的到来。昭明太子抱着女娃来到山台时,东阳公主正围坐在暖炉前烤火。
山台位处高地,穿堂风烈,云霄阁四面通透,冬日更甚寒凉。
东阳公主自生产之后,身子变得娇弱,但凡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复发寒症。
秦上元临行前曾与周女王秉明,东阳公主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受寒凉。于是,才方初冬见寒时,周女王便命内侍监元机派人,将云霄居四面的门窗钉上了厚重的垂帘,即便是炉火也换成连周女王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无烟银丝碳。
加之秦上元临行前留给东阳公主那些补气血的药丸,这一年的冬日,她倒是比去年红润了些许。
女娃咿咿呀呀的声音令落座于暖炉前的东阳公主回了神,她站起身,一双美目流盼温柔地望向昭明太子怀中的女娃。
女娃卯足了力气,向东阳公主扑去,展颜欢笑时,口中乳牙根根,像是洁白瓠籽般。东阳公主张开手接住了她,失而复得的喜悦,皆化作眼中的婆娑,澄清净明。
“往后她便在这里陪着你吧。”昭明太子双眸发烫,却背过了身。
东阳公主没有说话,甚至对于昭明太子的到来无动于衷。
她将女娃轻放于软榻,握着她的肉手同她逗笑。
昭明太子闻骨肉团圆,其乐融融,暂且缓和心中愧意。
“云霄阁西楼的顶层乃是存放你陪嫁之物的库房,若觉得云霄居无聊,可前去寻些熟悉的物件来把玩,我已然令禁军将西楼打开,可供你随意进出。”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去暖回她的心,便只能做一些他力所能及的。
“往后去云霄居二层的寝殿之中歇息吧,二楼设有地炉,不会像堂内这般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