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北风浩浩发阴机
“你明知他不会舍身救我,还要执意带我回云梦,是该夸你忠心耿耿呢,还是该说你执迷不悟呢?”因为身上的真气被银针封着,我累得气喘吁吁,口感舌燥,几次险些脚下一滑要坠落山下,都被络先生既是拽回了身边。
我心有不甘,若不是他,我一早便和骨碌团圆,并回到上饶城转危为安了。
“你不是一早便心悦于他吗,往后能留在他的身边,也不是你心中一直的念想吗?”络先生将迎面而上的敌兵刺穿后,回首问道。
从上山时如影随形的暗箭,变成了下山时明目张胆的冲锋,白尧自知时间所剩无几,即刻抱着鱼死网破的心。
早前他的青玉剑被我夺了,于争战之时不知所踪。他知道络先生所执的武器是短剑,因而故意将手上的兵器换成了钩戟。
因要护着我,又要对付白尧,以及四处随时而来的敌兵,络先生力不从心,手上的短剑被白尧的钩戟夺走后,身上又被刺了几个血窟窿。
远处源源不断的暗箭向我而来,他索性自暴自弃,以身来挡。
我再度伸手朝胸口上的银针而去,却被执着如斯的络先生用满是血迹的手拦住。
“我还轮不到你来救我。”
说着,他将我扛在肩上,自陡峭的山崖上跳了下去。
我吓得抬手打了他一巴掌,气急败坏地道:“你拒绝我救你就罢了,连死也要拉上我,想我正值青春,凭什么要跟你一起坠崖?”
他口鼻之中,忽而涌出大量墨色的血迹。我低下头,细心地瞧着他身上的那些伤口,目光所及之处,也都往外流淌着墨色的血。
为了确保我能死,白尧的钩戟和那些暗器上都淬了毒。
可他一言不发,将这些毒箭和毒刃一一接下。
他忍着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过身体,使我平稳地伏在他的胸膛,他的四肢将我的身体紧紧包裹,将自己的身体变成坠地之时,一道柔软的防护。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有气无力喃喃而语:
“我知道,我害死了你的师父,杀了你的朋友,她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小雀,她们对于你来说及其重要,可于我这种生杀见惯的人来说,不过是蝼蚁,哪有你的命重要?”
“我知道我们之间大抵是不会在一起了,毕竟隔开你我的这道鸿沟之中,埋葬了太多你在乎的人,如今我护着你落崖而下,用自己的肉身去将这鸿沟填满,不知道能不能换回下一世,你与我的缘分。”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脸,但见沿着他凌乱的发丝边角生着许多褶皱。早前靠他身子近时,我也曾经发现过这褶皱,可那时的我并没多想,心中认定这不过是他年岁大了,脸上生出的皱纹。
我伸出手,沿着这些褶皱,从络先生的脸上私下一大片类似于人皮一样的柔软物。
随后,络先生本来的样貌便露出来了。
“你是络腮胡子。”下坠于山崖,簌簌迎面过来的风将我手中的人皮不知吹去了何处。
我想起曾在丞相府上,那个救我的暗卫。
他要我记住络腮胡子的名字,他叫历卓笙。
“记得在我死之后,定要将我的脸用锐利的东西刮花,花到认不出原本的面目,如果你不想你的心上人与我的苟且暴露于世,最好将我一把火烧了,烧的面目全非,烧的尸骨无存。”
“小丫头,谢谢你啊,还记着我的名字。”
“络腮胡子,倒真是个滑稽的名字。”
在他全力以赴,以身舍命的保护下,我在百丈悬崖之下完好无损地存活了下来。他用这种快速又有效的方法,让我避开了白尧的追杀,并且将我送到了山峰西面之下。
再度穿过山下的林子,往前走几十里,便是云梦城了。
醒来时,除却脚踝和肩膀有些疼,身上其他完好无损,可络腮胡子已经没了气息,身体也已经冷去了。
我盘坐在他的身旁,望着他满是墨色血污的脸,喉咙有些发紧。
自初见伊始,无论是在何处,络腮胡子似乎总是能从他人的魔爪之中将我救出来。他虽然杀了小雀,间接害死了净慧师父,还差点成了我的杀父仇人。
可现在的我并不恨他。
无论是为了完成小白交给他的任务,还是心中于我是余情未了,他所坚持的道义使我认定他绝不是如同息侯姬留,蔡侯叔怀那般奸佞的邪恶之人。
所以,我不忍将他的脸刮花,更不愿让他的尸身留于此处,暴尸荒野。
用地上的树枝和灌木做成简易架子,将他沉重的身体用藤蔓牢固地捆缚于上,一路拖拽着往西行进。
才走了一里不到,我就累得气喘吁吁。
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歇息之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响。
我吓得一激灵坐起身,以为又是白尧携兵追了过来。连忙起身,拖拽着络腮胡子的尸身,躲进了灌木丛去。
我蹲在灌木丛后,心中忐忑无比。
山顶上有络腮胡子的保护,我自然是有恃无恐。若这次来人是白尧,我怕是必死无疑。
屏气凝神之时,双手再度向胸口的那三处银针试探。
料想怎么死都是死,若给我个选择,我还是想在死之前搏一搏,若能同时带走白尧这个祸害,也算是为芊芊报了仇。
双指按压着璇玑穴两侧,待银针露出些许之时,迅速将其自体内拔出。这银针入体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疼,经这一拔出,如剜心的疼痛再度袭来。
我蜷缩着身体,不敢喊出声,闷头咬着自己的衣角,挨过这一波疼痛之后,便朝灵墟穴中的银针而去。
才将灵虚穴中的银针拔出,面前的灌木丛便被一柄长剑挑了开。
我红着眼随之望去,见来人并不是白尧,而是昭明太子。
我松缓了一口气,冷汗涔涔地瘫坐在地上。
小白将长剑收好,一步迈入灌木丛中,拦腰将我抱了起来。我现下没有力气跟他旧话重提,只抬起手指了指灌木丛之中的络腮胡子的尸身。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络腮胡子的尸身,随后吩咐侍奉身旁的护卫,将其尸身处理干净。
那护卫将长刀入鞘,自马上的行囊之中掏出两支酒囊,朝络腮胡子的尸身走去。我扒着小白的衣襟自他的肩膀上探出头。
酒囊里馥郁香浓的酒液均匀地倾倒于络腮胡子的尸身上,随后,那护卫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一把火引燃了他的尸身,连同周遭的灌木丛也一同被火海所吞噬。
“他是为了你,才冒死将我从骨碌那里带了回来,你就是这般对待你身旁赤胆忠肝之人?”我扯着小白的衣襟,仰起头质问。
“我不过是在成全他的赤胆忠肝罢了。”他将我推上马背,随之也落座于我的身后。
这便是他,昭明太子,他能轻易的掌控人心,他知道络腮胡子会舍命救我,也清楚络腮胡子在临死之前,为了不使世人得知暗影阁与他的勾连,会令我毁掉其尸身。
自始至终,他都十分清醒,甚至在面对我时,压根不会产生什么色令智昏苗头。对楚的宣战,也不过是能跟在骨碌的身后,拾人牙慧罢了。他没什么大的损失,亦能树威于九州,即便不参与大战,几场小战胜利,便足可以使各个诸侯国开始对他昭明太子的名号噤若寒蝉。
而救我,不过是顺手一捞罢了。
抵达云梦城时,天色渐晚。
我被小白安置在一处支叶扶疏的庭院中,他令护卫严守于门前,便离开了我。我斜倚着床榻,望着门外傲然屹立的持刀护卫,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罢了。
历经了两天的跋山涉川,我已经精疲力尽,靠在床榻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至深夜,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瞧见对面的桌案上摆着一樽陶瓮,陶瓮旁边还伏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拽开男子面具上绑着的绳结。在我看清楚了他面目的同时,他也惊醒了过来。
他的容貌虽然狰狞不堪,可从身形上判断未受到变故的那个从前的他,也定然是风华正茂。
他连忙从我手中抢回来面具,重新带回到脸上后,战战兢兢地离我远了些。
“你是谁,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你有见过我吗?”虽然笃定之前并没有见过他,可不知为何,他那张毁坏的脸并没有吓到我,反而使我有种一见如故之感。
男子摇了摇头,随即转身拿起食具从那樽陶瓮里舀出面汤,放在我的面前。
他缓缓地比了一个手势,让我吃掉食具之中的面汤。
囫囵地吞下了一碗,才知觉自己已经两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想到这里,将空碗递还给他,双眸不住地朝着陶瓮望去。
男子得知我的意思,便再度盛了一碗,放在我的面前。
“你,是失语者吗?”我抿了一口问道他。
他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早年前,家中大火,我虽然幸存了下来,可却毁了面容和嗓子,一只耳朵有时也会突然听不到声音,时好时坏。”他简单地对我比划着,嘴唇随之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你还记着你自己的名字吗?”被关在这空旷的庭院也不知什么时候到尽头,趁着机会同送饭之人打下良好的关系基础,可为今后逃跑做准备。
男子摇了摇头,隔着面具我都能感受到他此时沮丧的神情。
于他来说,我觉着自己有些冒失,便又开口道:“那我以后要如何称呼你,毕竟你做的面汤还挺好吃的。”
他仰起头盯了我一会儿,随后用手指沾了沾案上杯中水,写下“伯敬”二字。
“是昭明太子的嘱托,他嫌弃随军庖厨做饭不精细,你不爱吃,便特地求了我来给你熬面汤。”他一边比划,一边用嘴巴一字一字地无声表达着。
我看不太懂他的手语,但大抵能从的开合的嘴唇来得知他所表达的话语。
“他驻军于此多久了?”我开始与他打听起来。
“再过七日便满一月。”伯敬心思至纯,判断不出我是故意在他这打探消息。
“驻扎在此这般长的时日,许是要联合齐国和宋国对东楚宣战?”我将喝空了的碗再度递给伯敬。
伯敬为我填满一碗后,摇了摇头,道:“听闻阿姚的意思,好似昭明太子在在等一个时机,毕竟楚国已然失去了太多,到了该反击的时候,必有恶战。”
能将云梦城的掌司师尊姚宏亲密地唤做阿姚,伯敬的身份大抵是同他旗鼓相当的斗南。只是自楚王任人唯亲之后,这云梦城便开始败落了,姚家的人不愿意争权势,离开的人另谋明君,留下的,不过也是守着自己曾经心中的神驰向往罢了。
“所以,现在楚国已然是岌岌可危,可为何楚王一直后退忍让,凭着楚国的作战实力,如今这局面伯敬不觉得有些怪异吗?”我继续套着伯敬的话。
伯敬见我对楚国的局势甚是好奇,便用手指沾了沾水,在案上描画着楚国现如今的局面。
东部沿海的三郡四城,已经被昭明太子所攻陷。在齐国攻下翠缥郡,开始攻陷上饶之时,他携中军从西陵山绕路,翻过巴陵山轻而易举地拿下了日渐式微的云梦城。
梁国借道陈国,夺得潼安余陵之地,以及伏镇和蓝渝。
晋国则扯下楚国后方,将息郡夺走。
如今能与楚王正面迎敌的,只有大周,齐国,和宋国。
伯敬猜测,楚王并非不正面迎敌,而是在等一个时机,
楚国在面对各诸侯国的联军显得异常淡定,相继被齐国,晋国,梁国,大周攻破城池之后,一直隐忍不发,毕竟楚国所面临的乃是四下皆敌的局势,无论主力军前去哪一方作战,后方的敌军皆会趁此机会,突袭后方。
所以楚王所等的这个时机,是可以一举将这些联合的军队歼灭的时机。
包括早前骨碌因为我,先前假意与楚王交好结盟,使宋国的军队自息郡进入蔡郡,润物细无声地夺走了蔡郡统治权,得到了楚国后方这一重要的咽喉之地。
我听伯敬的意思是,年初晋国攻入的息郡被宋国夺下归还于楚国。宋楚至此结盟,没过多久,晋国再度出击,此次宋国大败,弃城而逃,同楚**队撤回蔡郡。
没过多久,蔡郡的尔雅城中忽然出现一童子,自称是蔡国护国将军叔姜后裔,并手持蔡国君侯玉琮。
童子的名望逐渐被蔡郡的蔡国人所知,有识之士纷纷前来投奔,助其复国。
楚国大公子芈苏率军追杀这童子,不料遭到宋军反水,大败之后,悻悻而归。自此宋国得到蔡郡这咽喉之地。
第四十七章 渭水潇潇战骨寒
所以,骨碌才这般着急地带我逃离东楚,即便是耗尽了自身的真气,所以在巴陵山半路,芈苏才会气急败坏地杀过来,欲将骨碌和我带回东楚。
我忽然开始担心起骨碌来,毕竟她对待楚王的手段,如同当年楚王对待息蔡二国时的手段如出一辙,楚王心中即便有再多对她的迷恋,也会痛恨地想要杀了她吧。
况且她选择回到上饶,便是默认了同齐鲁为盟,上饶在巴陵山北,云梦在巴陵山西,楚王所等待的时机,仿佛就在眼前了。
我拉着伯敬的衣袂,谄媚地笑道:“你可会做陶瓮闷鹅?”
伯敬摇了摇头。
“要不你带着我前去这庭院之中的庖厨,我自己来做如何?”我试探。
伯敬犹豫了一会儿,与我比划着:“我要先去问一问昭明太子,他嘱咐我,不能让你出这屋子。”
我知道小白必会命令所有人,不允许将我放出这间屋子,便与伯敬撒娇道:“要不我写下所需要的食材和用具,你将这些带来此处,我们就在这院前,在那些兵卫的监视下做闷鹅,可否?”
他不愿退步,那我便退一步,他怕我瞎闹,总要答应我这折中的办法。
“我还是先要问过昭明太子的意思才行。”我能理解伯敬的难处,毕竟云梦城现下是在小白的管辖之内,他的阿姚是否安妥,但都要看小白。
我也不愿难为他,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吃饱后,将伯敬送走,我将屋内的烛火灭了,躺在床上假寐。
不过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轻响,帷帐之中传来一阵凉气。
此时,坐在床榻边上的昭明太子,握着我的手,开始诉说起于我的思念。
早前,他的蜜语甜言总会使我心生欢喜,欣然沉沦,可现在听他所说的海誓山盟,心中却经不起一丝波澜。
他俯下身,亲吻着的额头,鼻尖,嘴唇时,我眼前所浮现的并不是曾经浓情蜜意,而是身处于东楚之时,楚王对我所做的那些龌龊之事。
忍住喉咙之中的恶心,我翻了个身,装作熟睡,面朝软枕匍匐在柔软的被褥上。
还好没过一会儿,小白便离开了,若是他将我翻过身,再度靠近我,我怕是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出手锤他。
在他离开后,我冲下床榻,抱着陶盂吐了起来。
我是在将近黎明之时,才隐约地睡过去了。
醒来之时,隔着幔帐,隐约地瞧见一人正在为我诊脉,我不为所动,再度闭紧了双眼,假装沉睡。
“你放心,她没有怀孕,而且此生,怕是再难承孕了。”为我诊脉的是个女医,而且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
“何出此言?”小白问道。
“究竟为何,你心里没数吗,她被囚禁在东楚整整三年,她能有命活着便是你的大幸,怎么你还指望她为你守身如玉,做个贞洁烈女?”听到她这样不怕死地去呛声当今九州的昭明太子,我一下子便想起她是谁了。
曾经在白尧府上救过我一命的秦上元,只不过她为何会在小白的身旁,又为何来到了云梦城?
小白沉默了片刻,随后开口询问:“你是扁鹊之女,定会有办法使她身子恢复如初,她将来是要成为我的妻子,大周的王后,若是难以承孕,无法诞下继承血脉,地位便难以牢固。”
秦上元冷哼了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便不应当强求,放她自由就好,更何况你当初决定舍弃她的时候,就应当想到今日的结果,即便我将她的身子调养安妥,她不愿再度接受你的心意,也是无用罢了。”
“那是我的事情,秦医官做好分内之事便可。”秦上元每一句话都说在小白的痛处,所以小白才会恼羞成怒,提醒她莫要逾距。
秦上元压着怒火,淡淡地道了一声“诺”,收拾妥当随身的药箱,摔门而出。
小白隔着幔帐,在我身旁站立许久,一直到有人前来禀报,说梁国国君商温已然抵达了云梦城。
自小白离开后,我缓缓地坐起身,脑袋里不停地想着这位梁国国君好似曾经在哪里听过有关于他的事迹。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伯敬便带着昨夜我与他索要的那些做闷鹅的食材和用具来到了小院之中。
我起身穿戴妥当,便在守院兵卫的监视下,同伯敬搭起了做闷鹅的炉架。于我细心地为鹅肉涂抹香料之时,云梦城忽而飘起了雪花。
这良好的天时条件,使我和伯敬顺理成章地将炉架挪去了屋里,引燃了炉火之后,便有滚滚浓烟自屋内飘出。
秦上元的助攻是在她前来为我送药之时,见我活蹦乱跳地为陶瓮煽风点火,她微怔片刻,知道门前的守卫是小白安排在我身边的爪牙,便不好开口与我说话,服侍我喝下汤药之后,主动开口道:“姑娘的身子尚不安妥,闻不得这烟熏火燎的,还是我来帮助姑娘看着火炉吧。”
我说了一句道谢的话后,乖乖地退居于一旁。
照看炉火之际,秦上元借机饮水时,故意将炉中火浇灭几处,涌出的巨大浓烟,阻碍了屋内和屋外的视线,随后,她用火钳夹拨开燃着火的木块,零星的火点将案旁的地毯燎着。
伯敬见浓烟滚滚之处燃起了大火,大吃一惊,拽着我和秦上元飞速地冲出了屋。
守门的兵卫见此呼左唤右,叫人来灭火。
我趁着浓雾和杂乱之际,跑出了庭院。
索性这云梦城并不大,没走两步,便看到小白与一身材挺拔的男子朝着一座暖阁的二楼走去。
就在方才见到秦上元之时,我猛然想起,这梁国的国君商温是骨碌曾经的未婚夫,在骨碌当年遇难之时,充耳不闻,避之若浼,并在骨碌回到宋国夺政之时也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还给她添了不少堵。
所以,我觉着他现在来云梦城寻小白,定然没安什么好心。
我见他们二人走入暖阁二楼,便闪身进入暖阁一楼的客室之中。
云梦城败落之后,楼阁亭台大都没钱修缮,这暖阁偏僻,外面又下着雪,万籁俱寂,仅仅相隔一层楼板,我隐约地能见到楼上的光亮。
轻手轻脚地将桌案放置于床榻上,又将木凳凭几一一叠罗,我踮着脚站在叠罗好的木凳最上面,屏气凝神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
楚王已然决定,三日后,集中兵力攻打上绕城。
如若齐国节节败退,便能重新得回楚国西北上饶至翠缥郡这一带。如今宋国的军队皆在蔡郡,并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赶到上饶迎战。
所以,齐国在面临恶战之时,会不会因此而交出骨碌,这是骨碌索要面临的难题,亦是楚王所要达到的目的。
其次,便是这个人模狗样的梁国君商温,他不但想要霸占骨碌的人,还想要霸占骨碌的国。早前夺得潼安、余陵、伏镇和蓝渝之地,亦是因为骨碌同楚王修好。
想来在他的眼中,骨碌所得到的任何,都是用身体来换取的,所以在他的脑子里认定骨碌与楚王有了苟且,这才怒发冲冠,出兵攻陷楚国四城。
可眼前这个形式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骨碌所利用,不自觉地并且在极为恰当的时期成为了伐楚联军之中的一员。
纵然是情势覆水难收,他也不愿选择前去上饶,向骨碌低头。
所以,他只能来云梦,同小白结盟。
他的要求很简单,他只要宋国和骨碌,若是小白满足他这两个事情,梁国自此之后便以小白马首是瞻,并安排他会安排自己的亲子,梁国的大公子前往大周为质子,以表忠心。
我本以为,小白和骨碌也算是自小一同长大,虽然少时争端过多,但至少情谊还在。
可小白,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梁国君的请求,并交给梁国君一只叫傀儡蛊的蛊虫,助他在恶战结束后,以此来控制骨碌。
在东楚王宫,同素素同住之时,我曾听她提到过这傀儡蛊。据说白素曾经企图令绣衣阁的掌司蛊女制造这蛊虫,借此来控制绣衣使和暗人。
这傀儡蛊乃是极其阴邪的东西,原虫为黑甲,以蛇毒与蛊女之血喂养百日,自耳进入人身,封其记忆,尽失触觉,声觉,听觉,嗅觉,味觉五觉,唯通视觉,作以施蛊醒后的唯一认知,失心于开眼后的初见之人,陷入其所陈述言论,迷失自我。
如果身负傀儡蛊之人有二心,蛊虫会在七日之内吸食其全身精气,使其七孔出血,死于非命。
只不过,那身为掌司的蛊女觉得这蛊虫太过阴损,不愿制蛊,遭受白素的迫害后,携自己的养女逃出了绣衣阁,此后再无消息。
我被小白这一决定惊得胸口冰凉,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我曾经真心相付之人,开始变得冷血可怕,面目可憎。
我躲在暖阁之中,直至他们离开了暖阁后,才回过神,动了动略有发僵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将木凳、凭几,桌案恢复了原样,我打开房门,看到了立在门前的小白。
我惊慌失措地退了一步,急中生智地掩饰道:“我就是四处瞧一瞧,没想要逃。”
小白撑开簦,向我伸出手,温柔地笑道:“我送你回去。”
我犹豫片刻,便拉住他的手,同他漫步于飘雪之中,走回我住的那处庭院。
此时,庭院内一片狼藉,屋中的火才扑灭,被烟熏过的守卫们黑着脸,蹲在院内喘着粗气,见我与昭明太子同时而归,皆是松缓下来。
他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前来跟前请罪。
而这场火的始作俑者秦上元沉稳地拽着伯敬,同小白作揖。
我怕小白会责罚秦上元和伯敬,便立即开口道:“我想着亲手为你做陶瓮闷鹅,才求了伯敬带着食材和用具过来,谁知这天又开始落雪,便只能将火炉搬到屋内去。”
小白揽着我的腰身,丝毫不畏惧这一院子的外人,他微微颔首,吻过我的额头,道:“绥绥有心了,待回到安阳去,再为我做也来得及。”
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罚秦上元和伯敬,甚至没有牵累守院的护卫。
只不过,这房屋被烧毁了一半,不能再继续居住,我被他带回了他现下所住的居所。
我猜他是发现了我想要逃跑,所以才决意亲自守着我。
我盘坐在屋内的炉火旁烤火,午时才过,秦上元便又端着一碗汤药来到我身旁。
我不吵不闹,乖乖地将药喝下,清水漱口之后,便倚着柔软的毯子睡了过去。
醒来时,见门外依旧是飞雪连天。微微动了动身子,发现小白正环抱着我的腰身,躺在我的身后。
我回过头,见他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我想从他的怀中出来,缓缓挪动了身体时,却发现他的手臂环得更紧了。
“对不起。”他温热的脸庞埋入我的颈窝之中。
“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以后不会了,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他的热泪顺着我的脖颈滑下,进入柔软的胸膛,我承认我心软了,便回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庸人自扰之时,总觉着自己是世上最悲情的那一个,受挚爱背叛,国破家亡。可当他卸下盔甲,哭求原谅,便又觉着之前受过的苦算不得什么了。
“往后都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他贴着我的耳旁细语。
我想若是以前的我,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可毕竟历经太多的事情,今时已经不再同往昔了。
“楚国攻打上饶,你率军协同骨碌作战,且将送给梁国君的傀儡蛊收回,并与我发毒誓,不再伤害骨碌一分一毫,若这些都能做到,我便答应你,往后再不离开你。”是清醒还是沉沦,不过但凭选择而已,以往爱他不顾自我,伤情伤己,现下也到了该清醒些的时候了。
他闻此沉默不言。
须臾,他收敛情绪伏在我的耳边轻声问:“若我不应呢?”
“你是打算出逃前去上绕城,同她共存亡吗?”他侧过身,枕着手,低头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仰起头仔细地瞧着他那张俊秀无双的脸庞。
我不知这张脸上挂着多少扇假面,亦不知在他面对我时,哪一张脸皮才是真情实意的。
与他的情事像是一场盛大的博弈,可我身边就只剩下骨碌这一人了,我不会以她做赌,所以这场博弈,我决定退出。
我转过身,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不再理他。
第四十八章 身在应无回渡日
半晌,他猛地扯着我的手臂,将我压在身下。
而后狂风骤雨般的侵略,使我浑身战栗。喉咙之中再度泛起了恶心,我大力推开了他,趴在火炉一旁,将晌午喝下的汤药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我胸口憋的难受,抬手附上心口之时,发现仅剩下的神封穴之中的银针隐约地露出了头。
我记得络腮胡子曾说过,不能随意动用体内真气,否则会将灵台穴封着邪气的银针顶出来。那团属于陆庭薇的邪气始终同我自身的真气不相融,两方真气对峙,相冲,使我身如爆裂。
我转过头,怒瞪着小白,见他手足无措地伸手向我而来,我却下意识地偏过头躲开了。
“对不起。”他再度神情愧疚地道着歉。
我手脚并用向后退去,蜷缩在桌案后面的软塌上,警觉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起身于案前踱步,神色略有担忧,几度向我走来,皆在我不断畏惧,逃离的举措不安下,收住了脚步。
打破僵局的是傍晚来送汤药的秦上元,她见我满身污迹地蜷缩于一角,小白又赤着脚蹲在炉火旁,亲自收拾着我吐出的污秽物。
她立即猜出方才这里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太子是瞧着她现下活蹦乱跳,便不把一早的担忧放置于心了,是吗?”秦上元的每次质问,皆是中气十足。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手里握着小白什么把柄,才能如此有恃无恐。
“怪我没把持住。”小白踱步至水盆前净手后,叫来侍人将他清理出来的污秽物扔出去。
我依旧缩在软榻一角,即便是秦上元的靠近,我也避而远之。
我装作排斥所有人的接触,并在小白企图再度靠近我的时候,从软榻上跳了下去,额头撞在了紫杉木的凭几上,登时血流如注。
秦上元见此,上前推开了小白,她握着我的手,与我一字一句地道:“不要怕,你的额头受伤了,我是医官,我来帮你止血。”
我故意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激起小白心中的愧疚,但凡他对我有一丝的悔意,也不会逼迫我到如此境地。
在秦上元为我处理额角上的伤口之时,小白没有再靠近我,他盘坐于远处的软榻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我。
秦上元转身清洗巾帕上的血渍之时,瞪了他一眼。
“明知自己把持不住,还不另寻他处,偏生要出了事,才来追悔莫及。”秦上元指桑骂槐。
小白不为所动,仍旧目不斜视地看着我。
我想他那般善于观察人心,早知晓我是在逢场作戏。
我避开他炽热的目光,躲在秦上元的身后。
“我带她去盥洗室净身,太子还要跟着吗?”秦上元携我起身,往屋外走去。
小白叹了口气,白皙的手指轻抚眉心,道:“雪夜路滑,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我畏畏缩缩地跟在秦上元身后,待抵达盥洗室后,秦上元驱散尾随的寺人,低语于我道:“他们都走了,莫再装疯卖傻了。”
我沮丧地点了点头,褪下满是污秽的衣裳,寻个热乎的汤池,就躺了进去。
若是秦上元也瞧出方才我的装疯卖傻,那么小白也一定知道了。
他选择沉默不语,其一是怕逼迫我太紧,会使我适得其反,其二是他知道了我心中的盘算,故作一副悔恨的神情让我瞧见。
“你也真是豁得出去,额角上的伤,怕是会留疤。”秦上元盘坐于水池屏风后的坐塌上,她枕着手臂,开口说道。
我抬起手,轻戳额头的伤,若是留下疤痕更好,这样小白在面对我时,看到额角上的疤,便永远不会忘记这晚所发生的事。
“我说,你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秦上元见我不说话,便拽开了屏风,与我面对面相谈。
“这个,说来话长。”我确实也不知要从何处开始说起。
“那就长话短说。”秦上元杵着下巴兴趣盎然。
“我打不过他,然后被他掳来的。”我也不想提起前尘往事,便从最近的讲起。
“你怎么这么倒霉,每次都被人掳来掳去的。”第一次见到秦上元,便是我和芊芊被掳去楚军大营,这第二次,便是被白尧掳去了丞相府,第三次,既是这次,被小白带来了云梦城。
“大概是命里带煞。”我翻了个身子,靠着池边。
“怎么听起来,你到像是认输了,当初被白尧老儿困在丞相府时,你可不是这般丧气的。”秦上元道。
“白尧的那点皮毛怎能比得过他的城府至深。”毕竟白尧的丞相府曾经后院失火,我是切身经历过的。连身旁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的妻子都看不透的男人,还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秦上元赞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我原本也以为他对楚宣战是因你,可现在瞧,他的目的可不止于此。”
“怎么说?”我枕着池壁,将长发浸入水里。
“在他接你回到云梦城之前,曾前往上饶,去见了齐国公姬陌。”秦上元道。
我猛地坐直身子,心中徒生一阵恐慌。
若是那次见面使小白说服了齐国公与之共谋,那么在楚国反攻上饶之时,怕是骨碌就成了孤军。
“秦女医,可否能再帮我一个忙?”我侧过身抓着汤池的边沿向她靠去。
秦上元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还记得上一次你求我帮忙吗,我帮了,可却失败了,信北君死了。”
“无妨,那本就不是你的错。”我本以为当别人提及到信北君的死时,我必会内疚万分。可听闻秦上元旧事重提之际,我的心中却莫名平静。
好似我心底,仍旧相信,百里肆没有死,他还在终首山等着我回去。
“如今这云梦城,我只有你能相信了,也只有你,能送我去这牢笼。”许是我低眉拉耸头的丧气模样打动了秦上元,她犹豫了片刻,便答应送我出云梦城去。
盥洗后,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小白的屋中时,他已然睡下了。我松缓一口气,欲转身寻别处夜眠。
“别走。”小白的声音这时传了过来。
我收住脚步,缓缓转身,借着微弱的火光,隐约透过帷帐,见他坐起了身。
“过来。”他素白的手掀开帷帐一角,目光炽热地看着我。
他衣襟四散开,露出白皙的胸膛来,在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胸膛像是镀上了一层精致且诱人的光芒。
我放弃逃跑,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
他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拍着一旁空出的位置道:“睡觉。”
我吞了吞口水,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他倏然抬手,将我拉扯过来,环着我的腰身,同我同塌而眠。
我身体僵直,心如鼓击,蜷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明日一早我便启程,率军前去上饶,助你的骨碌对抗楚国,也希望你能说话算话,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事。”他在我耳旁轻声道。
我偏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趁此低头在我唇角啄了一口,而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睡去了。
我枕着他的手臂,浑身上下也因此松懈了下来,只不过终究不再如往常一样,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了。
我会亲自前往上饶,除非亲眼看到骨碌安然无恙地离开楚国,否则我绝不能心安。
翌日一早,待我醒来时,小白已经离开了云梦城。
接下来我每日循规蹈矩,喝着秦上元送来的汤药,伺机而逃。
五日后,楚国出兵上饶城的消息传来时,我正蹲在屋檐下面捏着雪球,等候秦上元来为我送药。
随着吱呀吱呀的踩雪声传来,我仰头望去,只见她今日着装特别,头上还带着遮蔽身形和面容的幂篱。
在众守卫的监视下,她拉我进了屋。
将门掩好,她转身将食盒放下,随后将头上的幂篱和身上的衣服逐一脱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她要如何。
“别愣着,快换上。”她将衣服扔给我。
我隐约地猜到秦上元要如何送我出云梦了,只不过这般偷梁换柱,不知秦上元同小白那边要如何交代。
我惴惴不安地将她的衣裳穿好后,又将青丝梳成与她一样的发髻。
秦上元眯着眼睛,围着我走了几圈,随后又将幂篱罩在了我的头上:“你我身高形同,只不过你比我瘦弱些,有这幂篱遮着,倒也看不出来。”
随后她塞给我一张帛纸。
那帛纸是她所画的地图,虽然看上去颇为曲折,但大抵我是能看懂。
“今日楚国攻打上饶的消息才传来云梦,你我皆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你逃出云梦后务必要小心,最好不要停下,快马加鞭地往上饶去。”秦上元从食盒之中拿出一包干粮塞到我的怀中。
“快马,加鞭?”我不禁疑惑起来。
能跑出云梦城都是个问题,我如何快马加鞭?
“等下你装作我,出这庭院往北走,伯敬会接应你。”秦上元握着我的肩膀嘱托道。
“那你呢?”我问道。
“暂且管好你自己,莫要管别人。”她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出了门。
门外的守卫听到了响声,便都向我看了过来,幂篱掩盖了我的惊慌失措,我定了定心神,于他们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小院去。
提心吊胆地往北去,见到在树下扫雪的伯敬。还没等我开口询问,他便扔下扫帚,将我拉到一处残破的阁楼之中。
自阶梯之下掏出一个包裹,要我去门后换上。
那包裹里装的是一身铠甲,背后扯着绀青色熊首图形的披风。
这是楚国的信达兵的服制,是专门在战争之时传递王城和前线传信兵将。
这身铠甲虽然精小,可对我来说仍旧宽大,我套了两层中衣,颇显身形雄壮,仍旧不能填满这身铠甲。
我怕待会儿奔走于冰雪之中,空荡的铠甲之中会钻寒风,因此拽下榻前的帐幔,抖了抖灰尘,填满了铠甲之中的空缺。
戴好头甲,出了门,在伯敬的引领下出了城,骑着楚国的官马往上饶奔去。
由于现为战时,整个巴陵山在绣衣阁的控制下务必戒备森严,虽然我身着楚国信达兵服制,也避免不了上下山时遭受排查。
虽然绕山而行前去上饶相较翻山耗时长久,但马不停蹄地前行,不出三日也就到了,况且在绕山而行的路上,设有四处信达兵更换马匹的驿站,可供我更换马匹。
至于我所冒充的身份,伯敬已经托付姚宏处理妥当,只要我记住我现在所装扮信达兵的名字叫羊十,所属部卒为带甲七卒,以及长官的容貌特征和姓名,并在别人反复质问之时,不混淆便可。
中途于驿站更换马匹之时并未遇到什么不妥,抵达上饶时,楚国大军已然在前一天攻城而入,宋国和齐国狼狈退回道翠缥郡,听闻宋国国君还在大战之中受了伤。
我装作淡定地混入上饶军营,落马而下,进入信达兵歇息的营帐,随手拽了一件斗篷罩住自己蜷缩于角落。
半晌,我透过斗篷的缝隙瞧见营帐之中的信达兵,陆续起身往外走去。我犹豫要不要起身跟随,又见一身形魁梧的士兵走入营帐,他盯着蜷缩在角落之中的我,一步上前将我扯了出来:“你是哪个部卒的,哪个兵长下的?”他眼角上扬,整张脸看起来颇为凌厉。
“带甲七卒,广根兵长,信达兵羊十。”这话我背了一路,这是第一次用。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将手上的木匣扔到我怀里:“现在出发送去翠缥楚营,若耽误军机,枭首示众。”
我捧着盒子,并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可听闻是送去翠缥的,心中却是颇为好奇。
我随即叫住了他,开口问道:“楚王是要开始攻打翠缥了吗?”
那士兵抬起手,重重地拍着我的头甲,道:“这岂是你个区区小卒能知道的?”
他的手劲过于强大,我蹲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我猛地站起身,用头甲顶撞了他的腹部。他被我撞到在地,神色颇为震惊。
“便是在这种战时更应当小心翼翼,若是这手中的木匣被敌方抢了去,岂不更是延误了军机,倒不如将假的军机放在木匣之中,真的军机告知于我,即便半路遇到敌方拦阻,我也可随意扔下木匣逃命,而将真的军机带去楚营之中。”我说这么多,绕这么多弯,不过是想知道楚王的下一步动作,如此,我才能确保骨碌是否能在下一场大战之中全身而退。
他站起身,眯起了眼睛盯着我:“呦呵,带甲七卒里面最愚蠢的羊十怎就忽然聪明了起来?”
我故作镇静地白了他一眼道:“是广根兵长教导我,万事务必小心,才能活的久。”
他抬起手,不由分说地又抽在了我的头甲上:“你倒是个听话的。”
第四十九章 孤山几处看烽火
我被抽的晕头转向,待站定之后,发现怀中的木匣被他拿走了。
“你这倒是提醒了我。”他打开木匣,将之中的帛纸塞入怀中,随后将空了的木匣扔给我。
“你我兵分两路,便能解决你担忧的问题了。”他冷笑着说完后,便转身离开了营帐。
我望着怀中的空匣子颇为懊悔,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闭口不问,带着木匣子上路后再偷偷打开。
可懊悔总归无用,我得想办法拿到那张帛纸。
我小心翼翼地尾随于他身后,在第二天夜深之时,他于驿站马厩之中更换马匹时,从他身后偷袭,用木棍敲晕了他,才偷出了那张帛纸。
因得手过于迅速,心中不免起疑,于是借着马厩之中微弱的光亮,打开帛纸,却见上面一片空白。
若说因军机秘要,帛纸另有玄机,我几度尝试用水浸透,甚至想到了用马尿和马粪。可那帛纸上没有丝毫信息出现。
我这才隐约觉着是自己上当了,便扔掉了帛纸,与那人对调了兵甲,趁着夜黑上马而走,于黑暗之中狂奔起来。
正遇朔月之时,夜黑不见月光,马在黑暗之中奔走特别吃力。我隐约听到身后有杂乱的马蹄声,回头望去,见火光就在身后不远处。
预料被追上是迟早的事,索性独身下马,使马匹继续前行,而我独身躲去了树丛里。
待火光渐盛,我瞧见了身穿战甲的白尧,他面露凶狠,速度极快地跟着那马匹的踪迹向前飞奔而去。
我吞了吞口水,等火光逐渐消失后,转身往树丛更深处躲避。
我猜着自我进入上饶城后,白尧便有所察觉,可是他为何不再上饶城动手来杀我,偏要将我引离上绕城呢?
我想了许久都没有想通这个问题,直到临近黎明破晓之时,在即将抵达翠缥郡附近的沙洋城时,被一个尾随于我身后的小姑娘用捆缚蛊困住。
自她口中才得知,与我立誓的小白,并没有如约前去翠缥郡帮助骨碌度过难关,而是转身去了楚王的阵营,同那个曾经侵犯我的母国,伤害我至深的人,站在了一起。
那时的小白,也身处于上绕城,所以白尧才不敢明面戕害我,令人引我出上绕城后,再伺机下手。
我不知小白同楚王又做了什么不知人的肮脏交易,但我知道现在的形势,对骨碌极度不利。
这捆缚蛊的特性是越挣扎越紧,为了能有一线逃离的生机,我只能暂且先佯装乖顺,并故意拖慢了脚步,一会儿喊渴了要喝水,一会儿说走累了要休息,于路上慢慢寻找逃脱之机。
她脾气倒也好,不喜不怒,任由我矫情作妖,颇为迁就。
我瞧她倒也不似油盐不进之人,于是尝试祈求她,让她放了我,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起了我和骨碌少时的情谊,以及她现下所处的危境。
但她小小年纪,却心如磐石,半点心软的痕迹都没有,全当我的话是在放屁。
我见说不动她,便在到达沙洋城时,趁着城内街巷繁多,街道人群鱼龙混杂,她大意疏忽之余,小心翼翼地将铠甲里塞着的帐幔扯了出来。
铠甲之中逐渐空荡,我缩着身子,自铠甲的缝隙之中钻了出来,仿若金蝉脱壳。那捆缚蛊的细丝牢牢缠住的,已然是空荡荡的铠甲。
得了自由后的我,在沙洋城内的街巷里拼命奔跑。
凭着鸑鷟的技能,预料到她会在我身上放些可寻痕迹的蛊虫,我故意找了一片空荡的雪地打了几个滚,且脱下一层外衣,以及一层中衣。
失去防寒了衣物,待寒风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再继续奔跑,怕是伤寒会要了我的命。偏头望见街道尽头有一座残破的石屋暂且可御寒,便闪身躲了进去。
我是准备等着天黑时再离开的,可不过多一会儿,便听到脚步声传来。
这脚步声颇为沉重,并不像一个姑娘家所发出的。
我估摸着来的人应当不是鸑鷟,便松了一口气。
可转眼间,那人的脚步却停在了石屋前。
门如旋风般地被踹开后,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环顾四周,发现了躲在草堆里的我。他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的绳索,将我捆了个结实。
“这位好汉,你我素不相识,何故要绑我?”他看起来身形瘦弱,可力气却不小,尤甚捆着我的绳索颇为坚实,我挣脱不掉。
他没有说话,将我捆好后抗在肩上,往外走去。
银装素裹的雪地里,站着身着雪青色的衣裙的鸑鷟,她缓缓朝男人走来,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惊愕,敢情他们还认识?
“阿元孕吐厉害,吵着要吃蜜饯,所以我才进城来采买,谁知在路上撞见了她,便一路跟在后面了。”男人回道。
“把这个带上,虽说太子和楚王暂有盟约,但不排除他们不会防着你们,沙洋城并非绝对安全,还是小心些为好。”鸑鷟从怀中掏出一张人面具递给他。
他点点头,摘下脸上的面具,将鸑鷟给他的人面戴在了脸上。
在他摘下面具之时,我瞧见了他脸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所以心中隐约也猜到这男人的身份。
被他们带出沙洋城后,往东十里,便到了一处军营之中。
自军帐门前,能远远地望见翠眉山,我知道,这大营距离郡城翠眉并不远了。
我被安置在一座整洁的军帐之中,因早前在雪地之中打了滚,身上已经湿透了,不一会儿便有人送来了浴桶和热水。
随着这些一同前来的,还有熬了姜茶的秦上元。
那个将我绑回来的男人,便是秦上元的良人,亦是小白麾下的一员猛将,南米澹台家中的长子,澹台不言。
也许早时,秦上元便是仗着自己怀有身孕,趁着小白无法惩戒她,这才肆无忌惮地将我送出云梦去。
洗过热水澡,觉着身上回暖许多,随后饮下秦上元送来的姜茶,裹着被子出了些汗,这才感觉好受多了。
“合着走了一圈,你又跟回来了,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就直接带着你来沙洋大营。”秦上元咬着蜜饯,神色颇为无奈。
“所以,大周军队全都集结此处了?”我见她吃的起劲,不知怎地肚子也跟着饿了起来。
秦上元见我砸着嘴巴,便将手中的蜜饯扔给了我。我一股脑放入嘴里,却越吃越饿。
“当初,我就是听闻所有大周军要撤离云梦城,这才求了伯敬和姚宏送你出城,你倒好,我才到这儿没几天,你紧跟着就来了。”秦上元说完站起身,行至案前,从食盒之中拿出一碟奶香四溢的糕点。
“吃吧,这是鸑鷟最喜欢的酥酪膏,也是安阳那些贵家们茶会消遣时的点心。”
可能是因为太饿了,我将一碟的酥酪膏全部吃下去了。
不知是不是吃的太急了,忽而腹中疼痛难忍。我半跪在榻上冷汗连连,秦上元察觉到我的异常,即刻上前查看。
方才休沐,身上只穿着中衣,我怕她会发现我身上半露出头的银针,因而侧身避开了她。
“你有事瞒着我?”秦上元停住手,站定后问道。
我忍着痛,镇定地摇了摇头:“吃急了,肚子不舒服罢了,无碍。”
秦上元歪着头,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似是会想到什么不妥的事情,她面色略有慌张,嘱咐我老老实实在帐中休息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蜷着身子,缩在软塌一角,逐渐眼皮发沉,沉入睡梦。
冲天的战鼓声是在破晓时传来的,我于睡梦中惊醒,起身见小白正坐在我的身旁。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望着我的眼神里,似是在试探着什么。
“你现下感觉如何?”他向我伸手而来。
那时,我并未将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放在心上,心中的怒火,皆是因他对我,对骨碌的背信弃义。
我猛地拍开他的手,冷哼一声:“昭明太子是在询问,我得知你违背誓约后的感受吗?”
他眼神一顿,不明所以地蹙着眉头呢喃自语道:“为何会这样,难不成鸑鷟的蛊虫失效了?”
我心中预知不妙,怕是先前的那一阵腹痛,另有所因。
那小姑娘的蛊虫是何时进入我身体的,我竟然丝毫未有察觉。转眼间,我猛然想到在云梦时,小白交给梁国公的那个名为傀儡蛊的毒蛊,心中一片冰凉。
我推开他,欲将起身更衣,双脚落地之时,眼前一片晕眩。
“你竟然对我下蛊。”我扯着他的衣襟,迫使自己站稳。
他顺势揽着我的腰肢,贴近我,情深似水地道:“你放心,这蛊虫名叫忘忧蛊,且并非是伤人的毒蛊,它会让你忘掉那些痛苦的过去,往后的余生里,我不会再让你颠沛流离,你将会成为大周的太子元妃,将来还会是这九州唯一的王后。”
我想若是以前的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定会乖乖沉沦于他的深情之中。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他的深情,变成锋利了刀,割着我的血肉,在血肉腐烂之后,又被他精心地涂上了一层蜜糖,遮掩这其中的恶臭。
我将手移至腹前,将最后一根银针拔了出来。
登时,被封住的真气重新涌入身体。
我靠在他的胸膛缓了一会儿,在他逐渐地放下戒备之后,抬起银针尖锐,抵在他的脖颈之间。
“放我走。”
他却收紧手臂,勾着嘴角笑道:“你不会杀我的,绥绥,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忍心杀我。”
我仰起头,望着他那赏心悦目的侧颜,缓缓地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唇角。
他似乎很享受能将我的真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缓缓将银针放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低着头,将脸埋在我的脖颈之间:“你放心,骨碌她不会死,只不过活的艰辛些罢了,等你身子好一些,我再带你去见她就是了。”
趁着他说话之时,我将银针对准他背后的魂门穴刺了进去。
他闷哼了一声,向后仰去。
“在楚国时,我没少被人扎这处穴位,这是第一次扎别人,下手没个轻重,若是弄疼了你,多担待啊。”许是先前在巴陵山,素素刺入的是三针,才会使人彻底昏睡。
这一次我手上只有一针,小白并没有彻底昏睡,只是不能言语,不能动身。
“多谢你能小瞧了我,我才能如此顺利地离开你。”我抬起手指,细细地抚摸着他浓密的长眉。
“但愿,我们下次再见,是死别。”
我起身扯下椼上衣裳,穿戴整齐后,还顺势解下小白身上的斗篷,披在自己的身上御寒。
运送几股真气往丹田而去,随后掀开营帐往外走去。
眼见翠眉山的火光冲天,我愈加心急如焚,四处寻着马厩的位置,终于在澹台不言赶来阻止我时,于营帐后面找到了一匹拴在木桩上的黄骝。
他并不知道我体内的真气恢复,扯着绳索再度朝我出手时,却被我回身一掌打飞落地。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神色颇为震惊。
“秦上元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伤你,也请你莫要再执意阻拦。”方才击他那一掌,我并未用全力,以他的内力,接下这一掌,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他不依不饶地站起身,拔剑再度向我而来。
那是一把上好的长剑,剑身清冽,锋利无比。
我一再躲避着他的进攻,可他却愈加强势,甚至不让我靠近那匹黄骝。
我不打算与他耗费太多时间,侧身将他的长剑踢飞,趁机飞身上马,转身御马往战场奔去。
天色灰蒙,缓缓地飘起了雪,我有些讨厌下雪天。
曾经也是在一个这样的下雪天,我失去了芊芊,失去了潼安,失去了陈国,失去那个少年小白。
楚国的军队在面对抢回自己的领地时,显得格外凶残,翠眉山下的战场比潼安大战时还要惨烈。我骑着黄骝,踏着血肉白骨,冲入战场中央寻找着骨碌的踪影。
我起先并没有认出,在楚国铁骑阵中央,身着银甲,浑身血污的人是骨碌。是她手中白虹剑的光晕,让我认出了她。
她将一身的真气皆给予我,却还强撑着同楚国对抗,亲身战场。
与她纠缠不休的,正是手持璎枪的白素,许是他看出了骨碌异常,这才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目前,守在骨碌身旁的,唯有一个手持蛇矛戟的男子。
他独自一人为骨碌挡下了半边骑兵的兵刃,使她能专心对付白素,毫无后顾之忧。
只不过,骨碌早已力不从心,白素的璎枪刺向她时,她无法回击,只能躲在白虹剑后面。
那剑识得她的气息,因而也在极力地护着她免受伤害。
第五十章 千岩烽火连沧海
白素很快就看出了骨碌弱点,他挑着璎枪刺向骨碌持剑的手臂,血肉模糊之际,骨碌不得已放开了白虹。
白素寻到了机会,再度向骨碌胸前刺去。
我自黄骝飞身而下,挡在骨碌面前,抬脚踩住白素的璎枪,他见是我,面露错愕却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笑。
“如此甚好,你与她感情深厚,今日我便送你们二人一同下黄泉。”白素欲收回璎枪,可几度用力,被我踩着的璎枪却纹丝不动。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暗度真气,用尽全力与我抗衡。
我借势抬脚,随着他收回璎枪的力道,翻身猛地一踹,他便连人带枪一同翻下了马。
我稳稳地落在地上,一只手拾起白虹剑,一只手揽着骨碌的腰身。
“还好,你这来的不算晚。”骨碌自腰间扯下一块布,将手臂的伤口裹住。
“何时算晚,等楚王吃了你吗?”在东楚的一切,骨碌所忍辱负重的一切,皆是因为我,我眼见她为了我,步步涉险,如今我来晚了,她却语气轻松地安慰起我来。
“他想吃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下辈子吧。”她擦干脸颊上的血污,笑的清明。
“上饶一战,明知实力悬殊,为何还不撤离,守在这翠眉城,只为等我吗?”我哽咽地看着她的风轻云淡,心里翻滚着疼起来。
“那是自然,我知道,凭你的聪明,一定会来这寻我。”她拔出腰上的匕首,向我背后偷袭来的楚兵掷去。
她虽然失了真气,可身手还在,那匕首刺穿了楚兵的颈部,他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若是我一直不来呢?”我挥动着白虹,终是与她并肩作战。
“那我就一直等,即便剩我一人,也守着这翠眉城,等你来。”
我庆幸自己并没有来得很晚,也庆幸她没如芊芊一样,因为救我而丧命。我喜欢与她并肩作战,即便是前方布满荆棘,只要能和她一同前行,即使是遍体鳞伤,亦是酣畅。
白素手持璎枪,再度向我而来之时,先前守在骨碌身侧的男子,以蛇矛戟挡住了白素的璎枪,他亦是浑身血污,头甲不知所踪,乌黑的长发站着血迹,凝固在脸上,使人瞧不清楚他的模样。
“国君而今等到了她,便快些离开,莲生来为国君断后。”他根本不是白素的对手,却还强撑着与白素交手。
白素心狠手辣,他不愿意浪费多余的精力给莲生,每刺的一枪都直冲莲生的要害。
骨碌将手指放在口中,吹响一声诡异的哨声,登时,战场四面涌来身着黑甲的军队,他们手里举着的是宋国的黑白应龙旗。
白素面露惊恐,长枪重击莲生前胸。
莲生重重地落在地上,许久都起不来身。
骨碌站稳身子,信步朝着白素走去,我随之跟在她身后,为她阻挡那些自不量力想要取她性命的楚兵。
“是不是认定宋国的夜家军被困在蔡郡,没有办法通过楚国的郡城关,也没有办法通过商温掌控的余陵和伏镇。”她俯身而下,将有气无力的莲生扶了起来。
早前,我是听说她使了些手段,于迷惑楚王时,使宋国大军驻守蔡郡。随后,她迅速地与鲁国的亲近,扶持小雨所带去鲁国的叔姜双生子的其中一个为蔡郡的郡守。
虽说这娃娃也不过是宋国的傀儡,可这傀儡极为听话,更使蔡郡顺利地被宋国吞了下去。
楚王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封了郡城关。而紧接着梁国公在小白的授意下封死潼安、余陵、伏镇和蓝渝一带,彻底堵住了蔡郡往翠缥郡去的道路。
他们以为堵住了骨碌的路,使蔡郡的宋国大军无法抵达翠缥郡,便能轻易地攻下翠缥郡,抓住骨碌,将她逼向死地。
“不可能,如今翠缥郡之剩下这一城为你所占,齐国公和鲁国公也已然撤离,你不过是孤军奋战。”白素不可置信地怒吼道。
“若不如此,又如何让你们沉浸于沾沾自喜,放松警惕,又如何骗过你们,坚定不移地使你们相信,如今的我,是孤立无援呢?”她用覆在伤口上的棉布,擦拭着莲生脸上的血污。
“其实,我这个人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可不得不说,有些因,若是因你而起,无论是恶果还是苦果,最后都会寻上门来的,白将军,你说是不是?”她从怀中拿出一支银色小瓶,放在莲生的嘴边。
我虽然看得出来她是在救莲生,可大敌当前之时,我不明这举措的意义为何。
阻杀楚国士兵游刃有余之际,还要防着白素随时会被骨碌激怒,出手伤害她。
宋国的黑甲军势如破竹,震天的战鼓声从后方传来,马踏过的尘土如黑云压城,声势浩大。楚兵闻风丧胆,自行乱了阵,不过多时就军阵便被宋国的黑甲军冲开了几个缺口。白素虽被誉为九州战神,但也清楚,依照这个打法进行下去,楚军不但无法取胜,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
我忽然瞥见他面露凶狠,迅猛地向骨碌刺去。
我转身挥剑,欲抵挡白素的璎枪,他预料到我会出手,脚下卷起一具楚兵的尸身,向我踢来。
我劈开那具尸身,却发现白素的璎枪已然直逼骨碌的面门。
此时莲生忽然睁开了眼,他转动蛇矛戟,锁住了白素的璎枪。
“将军瞧我这张脸,可否觉得熟悉?”莲生脸上的血污被骨碌清理干净,他面容干净,模样似是个朗朗明月的少年。
白素于片刻失神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放开璎枪,致使莲生身形向后虚晃了半步。待他站稳之后,白素已然趁机夺回了璎枪。
他将璎枪斜入地面,拔出腰间的长刀,不屑地笑道:“当初,你的父亲便是死于我的刀下,现下是该轮到你了。”
我并不知莲生和白素曾经有什么过节,但却知道死在白素那长刀下的冤魂不再少数,如今有人为父报仇,我可谓是喜闻乐见。
“他是姜国人,父亲是姜末公的王后的胞弟,他名字叫屈平,因出生时,庭院莲花开满,所以他母亲才为他取了这个莲生的乳名。”骨碌见我嘴角上扬,知道我颇喜欢听闻八卦之事,于是开口于我说起莲生的身世。
“早年间夜家神夜璎珞枪一脉的夜山,于蔡国边陲,将莲生自蔡侯的屠刀下救了出来,那时夜山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是后来,莲生决意投入夜山麾下,才告知自己的身世,如今姜国屈氏便只剩下他这一人,或许这便是命中的定数吧。”
莲生拼死同白素厮杀,他早已失去所有,现下更加无所畏惧。
白素见大势已去,不愿再和莲生纠缠,几招凶狠制胜,再度将莲生打倒在地。我想着如若不是海桐的流光刀飞来,替莲生挡了一下,怕是白素的刀下,又多了他这一个亡魂。
眼前能灭掉白素机会乃是天时,若不把握,难免下次他不会再度设埋诛杀骨碌。
所以今日,我不打算让白素活着离开。
“夜海桐,照看好骨碌,我等下就回来。”眼瞧着白素欲上马而走,我将守护骨碌的重任交给了飞奔而来的夜海桐。
俯身将残喘着的莲生拽了起来,问道;“怎么样,还行吗,还能坚持住吗?”
莲生面如月霜,眼如碧波,他擦去唇角的血迹,艰难地点了点头。
“等会儿你若还能动弹,便趁机夺取白素腰间的那柄长刀,若是力气不够,便帮我锁住他的璎枪。”我抬起手,暗度一波真气于莲生的后心处。
他杂乱无章的气息,得以平稳。
我平地而起,踩着众兵士的肩头直奔白素而去。我本想像在巴陵山时对待芈苏一样,将他踹下马去。
可他比芈苏警觉,闻声回身以璎枪向我刺来。
我踩着璎枪,逆风而上,重重地踩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手,扯住我的小腿往远处抡去,我借势勾住他的下颚,将他从马上带了下来。
落地之前,我用白虹剑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落地站稳后,他轻拭伤口的血迹,哂笑一声道;“你若执意不自量力,休怪我心狠手辣。”
白素的璎枪虽然凶猛,却也笨重。
交手数招后,他发现根本不能奈我何时,倏然变得急躁起来。
宋国的黑甲军一鼓作气,浴血奋战,已让楚军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若是白素此时再不下令撤退,怕是连他自己都在劫难逃。
他急忙吹响一声短促的口哨,引来他的坐骑黑骝。
“白将军,怎么,连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打不过,这便想逃了吗?”白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的很。
我虽能现下轻而易举取他性命,但我更喜欢看他作茧自缚地模样。
他被我的话激怒,失去了最后一次逃命的机会。
璎枪再度向我刺来时,莲生从天而降,他用尽全力锁住了他的璎枪。我见状反身攻白素下盘,趁他应付莲生之时,长剑一挥,劈开了他的前胸。
他来不及去拔刀,也来不及去阻挡白虹剑,或者在他的心里,我始终是个柔弱的女人,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他蛮力撤回璎枪,枪尾重重地向着莲生头上击去。
我扯着莲生的衣襟后退,单手转动白虹,在白素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血口。
白素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后覆面轰然倒地。
他身下的血迹染红了土地,好似潼安大战时,芊芊倒地后的场景。
楚兵见白素已死,便不再恋战,四散着逃离,军阵登时如崩落的棋盘。
莲生躺在地上,劫后余生地喘着粗气,我见他无碍,便转身向骨碌走去了。
兵荒马乱的战场上,她站得笔直,像是一颗紫衫木,孤绝又坚韧。她勾着嘴角,温柔的笑着,待我靠近她时,她却笔直地倒在了地上。
我心中紧绷,急速向前,接住了她。
她双眼紧闭,面如白帛,浑身滚烫不止。
始终守在她身旁的夜海桐从袖袋里掏出一支银瓶,她愁眉不展,将银瓶之中的液体如数灌入骨碌的嘴里。
“公主不必担忧,国君不过是旧疾发作而已。”夜海桐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我。
“旧疾?”我并不信骨碌的旧疾可以使她浑身滚烫。
夜海桐知道我是个不好骗的人,便垂着头交代了实话:“上饶一战,国君遭受重创,这一仗,也不过是在强撑着罢了。”
“哪有宋国的援军,不过是齐国和鲁国留下的残兵败将,加上早前跟随国君一同前来楚国,负责保护她安危的三万禁军。”夜海桐嘴唇微微颤抖,她揉了揉眼角,瘫坐在地上。
“国君携齐鲁二国的残兵于楚军对战,待陷入僵局之时,再由我携领那三万禁军前来冲阵,哪有什么千军万马,不过是战鼓敲打的响亮些,马尾上拴着能使尘土飞扬的树枝罢了”楚军撤走之后,夜海桐才觉着后怕,若是她这一步没有起到震慑楚军和白素的作用,那么今日全军覆没的便是骨碌。
我觉得骨碌乃是一颇为神妙之人,这样破釜沉舟的办法,她都能想得出来。
“那为何上饶一战,骨碌会受伤?”既然凭着骨碌这样聪慧的头脑,我不相信上绕那战会败给楚国。
夜海桐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她红着眼摇了摇头,道:“国君不许我说。”
能使骨碌对我绝口不提,且对她捅刀子的,这世上只有一人。
想到此处,我抱着骨碌起身,吩咐夜海桐尽快撤离战场。
上饶一战后,鲁国公同样受了重伤撤离翠缥。齐国公见此也随之下令,命驻守翠缥他城的兵将相继撤离楚国。
由此,翠缥郡仅剩下郡城翠眉这一城,留有宋国驻守。
我知道骨碌长守于此,是为了等我,可我心中不畅,更多的是内疚。
陪着她落座于车马之中,夜海桐解开了她的战甲,为她的伤更换药布。在她的上胸处,有一道三寸剑伤。伤口细小,却深刻。
白素使得是长刀和璎枪,不会留下这样的伤口,楚王和白尧的剑,剑身皆是厚重,伤口也不会如此细小。
所以,刺伤骨碌的这个人所拥有的,是一把细薄的软剑。
“绥绥,你别走。”高热引起她的梦魇,她面露痛苦,呢喃地啜泣着。
我握住她滚烫的手,将脸颊紧贴于她的掌心。
“他到底是怎么伤到骨碌的?”我开口问道夜海桐。
夜海桐系着骨碌腰间衣带的手一顿,她喉咙发紧,苦涩地道:“上饶城战时,国君令齐鲁二国大军兵分三路,一路于主战场,一路于巴陵山谷底设埋,切断楚军后援,而她所带一路中军由主战场诈降,从而分化楚军兵力。”
第五十一章 两岸旌旗绕碧山
骨碌将紧追不舍的楚军带入事先设埋的阵中,可等待她的并不是鲁国公所携领的军队,而是昭明太子助楚国的援军。
若不是万俟忌单骑深入,将她救了出来,骨碌也许就埋骨于巴陵山下了。
“昭明太子同我家国君虽算不得挚友,但也绝非敌人,我不知他为何一直追着国君不放,似要赶尽杀绝一般。”夜海桐委屈地说道。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小白为何偏要针对骨碌,即便是年少时的较量,那也是年轻气盛的好胜心。
直至这次,我亲眼见到骨碌以残弱的兵力,战胜了白素精兵强将,才知道小白为何这样畏惧她。
“他妒忌骨碌的才能,惧怕她的卓绝威胁到他的一切。”小白既然能对我做出盗符背叛之事,对骨碌赶尽杀绝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可国君并无谋逆大周顺意,登顶之后,还曾亲自前往安阳朝拜周女王。”夜海桐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如此忠贞的归顺,为何会引来了杀身之祸。
我也想不明白,选择背弃我的小白,为何还要做出一副深情款款地模样,说着非我不可的甜言蜜语。
只是因为我护着骨碌吗?所以,将我当做扼住她咽喉的匕首,刺入她胸口的软剑。
我知道小白在骨碌危急时,绝不会善罢甘休,楚军撤离了战场,怕是小白马上会追过来。
可骨碌现在的身体情况,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我想起翠缥郡是芈炎的封地,碧儿又擅长疗愈之术,随即做主吩咐海桐传令下去,先行回到翠眉城,医好骨碌的身子再说。
抵达翠眉城时,芈炎亲自来迎,或许她并没有想过会再见到我,虽然依旧同我亲密地撒娇,可眼神却在无意地躲避着我。
我并没有闲心再去应付她,待碧儿为骨碌服下汤药后,寸步不离地守在骨碌身旁。
碧儿告诉我,若骨碌能挨过这一夜,便能相安无事,若挨不过,便要思虑她的身后事。
我半跪在床榻旁,源源不断地向她体内送着真气,助她能顺利挨过这漫漫长夜。
她睡得很安稳,再没有梦魇后的喃语。
夜海桐见我不休不止,急忙上前劝阻我,她知道我身后灵台穴被银针封锁的缘由。想到我还要留存余力对付小白,我便收了手,回手摸了摸灵台穴。
那银针并没有因此而顶出来,我遂而松了一口气。
夜海桐接替了我的位置,继续为骨碌输送着真气,我也得以喘息,吃了一碗粟米糊糊。
芈炎捧着食盒来的时候,我已然食罢。她仍如早前,天真烂漫,将食盒中的陶瓮捧了出来,放置于案:“这是灵均哥哥今日捕来的鱼,我将它做成了汤,姨母快尝尝。”
我虽然嗅觉不如从前灵敏,但从汤的成色来瞧,怕是这里面放了不该放的。
我盯着陶瓮之中,泛白的鱼,淡淡地说道:“你的母亲死了,死在芈亥的手上。”
芈炎忐忑不安地转了转双眸,强颜欢笑道:“不知姨母在说些什么,我的母亲是雅光公主,她是病死的,病死于蔡郡尔雅城。”
我将面前空了的瓷碗往前推了推,单手支着下颚,细细地望着她:“若是你母亲是雅光公主,你为何要称呼我为姨母。”
芈炎勾着嘴角,干笑道:“母亲早前为蔡国的楚姬夫人,同您乃是共同服侍蔡侯的姐妹,我称呼您为姨母,倒也不算唐突。”
敢情她以前叫我姨母时,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我不禁勾着嘴角自嘲地笑了起来:“这倒也说得过去。”
芈炎见我笑了,便也松了一口气,她半跪着,为我盛满一碗鱼汤。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端起碗,等着我喝下去。
“以前欠你的那些,便用这碗鱼汤抵了吧。”我仰头将鱼汤灌入嘴里,可并没有下肚。
放下空碗后,我随即佯装晕倒,伏在案上。
芈炎站起身,行至我身旁,起先她探了探我的鼻息,随后松了一口气,继而推了推我的手臂,唤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应,继续装晕。
须臾,她开口叫着:“灵均哥哥,她晕过去了。”
随后,有人走进了屋子。
“来人,快快出城送信给大公子。”少年声音明朗,吩咐着门外宫奴。
我忽然坐起身,抽出白虹剑,真气涌动控制着白虹剑,割了要去传信那宫奴的脖子。
宫奴轰然倒地后,白虹剑飞回入鞘。
我抬起手轻击神阙穴,将困在胸腔里的鱼汤吐了出来。
那少年模样清丽,看上去不出二八年华,我瞧着甚是欢喜。他挡在芈炎身前,义正言辞地道:“这事是我想出来的法子,和炎炎没关系。”
“灵均哥哥。”芈炎扯着少年的衣袖,欲说还休的娇俏,像极了她的母亲。
我用帕子擦了擦嘴,勾着嘴角笑道:“好,既然你这样有担当,护着她,那我就成全你。”
我身子前倾,拽着他的衣袂,将他拉来我身前,双手随即游走于他香软的身体上。
芈炎面色惨白,她第一次失去自己原本柔弱的仪态,发疯似地向我冲了过来。
我拿起白虹剑,以剑鞘戳着她的胸膛。
倒下之后再爬起来,反复几次后,芈炎终于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
“用自己最在意的人去做赌,就要承受失败后的恶果。”我故意扯散了少年的衣带,将手放在少年温热的胸膛上。
少年身体僵硬,一边劝说着芈炎不要在意他,一边咒骂着我是个不识礼数的粗鄙之人。
他骂人的方式有些像百里肆,文质彬彬地话语对我不起任何作用。
“姨母,我求求你了,是我错了,你饶了灵均哥哥,是我答应芈苏哥哥,将你迷晕后,再通知城外的军队攻城的,不是灵均哥哥的主意。”当我不再将芈炎看做是自己的至亲,便能看得清她所有的招数。
想当初,我和妫薇二人同被她的楚楚可怜诓骗,还真是可笑。
“你要知道,今日若换做别人,你的灵均哥哥就死了。”我能理解在夹缝中长大的她,需要更多的阳光去滋润自己,快速成长。
可随着阳光的照射,无人为她修剪枝桠,便会生出许多歪斜的花枝出来。
我虽说不能帮她修剪的太多,却也希望能将败坏主干树木的残枝清理干净。
“希望你在今后做决定之时,思虑到最坏的结果,你要承受住最坏的结果,甚至负责。”我用剑鞘将芈炎推出了屋子,拂袖打出一道真气将门死死关上了。
芈炎不肯离去,蹲在外面哭叫着,拍打着屋门。
我放开了少年,起身行至屏风后面。
骨碌平稳地睡去,身体已经不再发烫。夜海桐也已然累坏了,趴在榻上也沉沉地睡去了。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夜海桐包裹严实,避免她受凉。
待我回身时,那少年握着白虹剑,指着我的面门。
“士可杀,不可辱,你若要辱我清白,我便以死明志。”少年文弱地模样着实和当年为我挡箭的芊芊一个模样。
在他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脖颈时,我收回了白虹剑。
他错愕地看着我,一脸不知所措。
我绕过他的身旁,轻声与他道:“说话小些声音,吵了她们睡觉,我就扯光你的衣裳。”
少年惊吓得立即捂住了嘴巴。
我盘坐于软垫上,用帛布擦拭着白虹的剑身,不刻,那少年慢吞吞地行至我面前。
“你是吓唬炎炎的。”他细声问道。
“怎么,听你这话好似心中有些失望?”我偏过头笑道。
少年向我比了一个嘘声,指着屏风后:“不是说声音轻一些吗,会吵到她们睡觉。”
我想,我大抵是知道芈炎为什么会喜欢这少年了。
如此一个暖心善良又听话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芈苏是何时抵达翠眉城的,又是何时让你们来给我投毒的?”我将白虹收回剑鞘,开口问道。
少年瞥了我一眼,沉默不语。
“你若告知我,我便不杀翠眉城里的百姓,可你若不说,我和宋国国君无法活命,便拉着整个翠眉城的百姓陪葬。”手上沾的血越多,扮起恶人来,越得心应手。
少年双眸微动,低声道:“方才,接到绣衣使的密信,他命令芈炎投药将你迷晕,再以彩烟为信通知他。”
若是只将我迷晕,并非是要取我性命,看来芈苏这是同小白在城外的营地会合了。
“待宋国君身子转好,我便会带她离开这里,离开楚国,回宋国去,你可否愿意送我们安然离开?”这少年能相伴芈炎一同长大,更让芈炎对他青睐有加,想来身份也一定不普通。
“当初侵犯楚国之时,可否有想过退路,现下弃甲倒戈,倒是想起求饶了?”少年冷笑道。
“我想你比我清楚,宋国并非当真想要与楚为敌,否则上饶失守,芈炎早被联军拉去祭旗了,怎可能会好好地活着回到翠眉城?”骨碌知道芈炎的真实身份,所以即便是占领了翠缥郡,也绝不会伤害芈炎。
我希望这少年能记得骨碌的仁慈,也不要辜负这份仁慈。
“那有如何,本就是不义之战,难不成还要炎炎感谢她都不杀之恩吗?”少年忠君忠国,秉性倒是不坏。
“我觉着你这句话应当说给楚王听听,前有姜国,后有蔡息二国,他可十分热衷于发动,你口中的那些个不义之战。”大道理不会说,但是这种推己及人的话,我还是要说给他听一听。
毕竟,有着姜国孟曦的前车之鉴,他不会不明白,芈炎能活着,所凭着的全是骨碌的仁义。
少年自知理亏,败下阵来,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道:“可毕竟你们也杀了楚国的战神白素。”
“那是他该死。”也许在少年的眼中,白素是楚国的战神,可他在我眼中,是受染鲜血的刽子手。
少年感受到我的怒火,不知是因为吓到了,还是自知理亏,他垂着头不再说话,直至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姑娘睡下了吗,我有事与姑娘说。”来人是碧儿。
少年想要起身去开门,奈何再度被我掳来的身边,我将他方才系好的衣带再度扯了开,且撩开了他胸前的衣襟。
少年面色发青,拼命捶打着我的手臂。
“你若再挣扎,我就脱你下面了。”少年文文弱弱的,但力气并不小,拳头捶人还蛮疼的。
少年抿着嘴唇,怒目圆睁。
手起一道真气挑开了门栓,门被打了开。
随着碧儿一同进来的还有一直未曾离开的芈炎,她见她的灵均哥哥被我钳制着,并且半露臂膀,酡颜水眸,旖旎多情。
她眼神崩杀出一股寒意,可嘴中却轻柔地唤着:“灵均哥哥。”
她这一声叫喊,直击少年心灵。
少年不再愤怒,虽然被我先前的恐吓所震慑,却声音柔和地安慰着芈炎:“我无事,炎炎莫担忧。”
碧儿面目略有尴尬,她拉着芈炎,跪坐于我对面。
“我可以送你们出城,翠眉城中有一条密道直通翠眉山,过了翠眉山便是宋国。”碧儿直言快语。
“我如何相信你,方才你的郡主送来的鱼汤里有药,这是想要将我献祭于楚军呢?”我抬手出掌,将那翁鱼汤用真气击碎。
鲜香的浓汤溅了出来,撒了芈炎一身。
“现下,你除了信我,别无他法,昭明太子和大公子已然将翠眉城围得水泄不通。”碧儿说道。
我知道小白早晚会寻过来,只是未想能这般快。
“可我偏不呢?”我歪着头,将那少年搂入怀中。
“不就是个死吗,大不了我拉着翠眉城的人一同陪葬,也算是给潼安死的那些陈国百姓报了仇。”
碧儿从未见过我这般模样,这张狂又玉碎般的狠毒着实吓到了她。
“小雨姑娘曾有恩于我,我不会放任宋国君不顾,炎炎不清楚的事情,我清楚,更何况翠缥郡被齐国攻入那日,若是没有宋国君的嘱托,炎炎如何能得以周全,若是我背叛了这样的恩义,如何为人?”碧儿将帮助骨碌的原因如实道来,我便能安心了。
我并非不相信她,否则也不会将骨碌的性命托付给她来救治。
只不过缺少她这样一个坚定的理由罢了。
我将少年推离身旁,沉着脸道:“带着你的炎炎滚出去。”
少年拉紧衣襟,系好腰带,回首疑惑地看着我。
“想要留下来陪我过夜吗?”我暧昧地笑了起来。
少年打了一个冷战,拉着芈炎狂奔出了房门。
我抬起手再度将门关死。
“明日一早,我会领兵出城迎战周楚联军,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不多,但你一定要将宋国君平安地送出城。”小白想要我,芈苏想要翠缥郡,虽然满足不了楚王想得到骨碌的急切心情,但是三愿得二,已然能使他们得意片刻了。
过了翠眉山,便是宋国,他们不可能再伤害骨碌。
第五十二章 画出楼台云水间
碧儿颇为意外,她盯着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你那么想要逃出去,为何不跟着她们一同离开?”碧儿轻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我离开了,芈炎和你,如何同芈苏交代,叛国之罪的重量,你和芈炎都承受不起。”
“所以,你方才故意使计,令炎炎憎恶你?”碧儿哽咽着。
她再怎么心机深沉,也是妫薇的孩子,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拼了命地想要在这世上活下去,并没有错,是我和妫薇没有能力保护她。我虽然不能让她余生安稳,但也不能看着她断送未来。
“我明日会胁迫她与我一同出城,使芈苏亲眼看到她是被我以性命来威胁的,即使骨碌逃脱,楚王也不会牵连、怪罪于她。”这是我现在能做的,守护好她现在所得到一切。
“可你为何,不让她知道呢,以她的秉性,就算是知道了,也会配合你进行下去的。”碧儿深知芈炎的脾性,她希望我为芈炎所做的一切,芈炎能记着。
可我却觉着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无碍,我本就没能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她不必记着我的好,埋怨或是痛恨,就随她吧。”
她的降生也不过是个意外,可怜还是可恨,不过都是命。
翌日一早,骨碌渐渐转醒,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我好奇她梦到了什么,便开口问。
她如年少一般,俏皮地点着我的鼻尖道:“梦到你回去重华寺,继承净慧师父的衣钵,变成了忘却凡尘的老巫。”
我接连否决,头摆如拨浪鼓道:“不,不,不,我还是眷恋凡尘俗世,更何况我还要同你把酒言欢,根本没达到净慧师父的慧根,就着样接了她的衣钵,赶明儿落黄泉时见了她,她又该逼我念经了。”
“我瞧你挺喜欢念经的,昨夜在我耳旁念叨了一夜呢?”她说这话时,我喂她喝药的手一哆嗦,险些将汤匙里的药洒出去。
“我昨夜可是在你身旁守了一夜呢,你这就嫌我唠叨了?”我故作镇静,继续向她嘴里送着汤药。
她勾着嘴角温婉地笑着,一勺接一勺地饮下一整碗。
我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才要扶她躺下休息。
“所以,昨夜芈炎没喂给你的药,你送给我喝了?”她仰起头,贴着我的耳边细声道。
敢情昨天晚上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我侧过头,与她近在咫尺,气息相交:“对不起,我不想让你落在他们的手里,也不想让你失去刚刚得回的国君之位。”
“我没有怪你,绥绥,我怎么会怪你呢?”她摸着我的额头,容颜依旧清澈。
“起码,他救走了你,会带你回安阳去,只要不是在楚国朝不保夕的,我便能安心地离去。”她说话声势渐弱,似是安神的汤药起了作用。
“你且先回临酉,我同你发誓,我一定会去临酉见你,毕竟你还欠我好多好多的蘡薁酒。”我环抱着她瘦弱的身子,喉咙哽咽。
“我把白虹剑借给你,希望我不在你身旁时,它能替代我保护你。”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轻轻呢喃着。
“还有,借你的剑,你可一定记着亲自来还给我。”
她趴在我肩膀上睡着了,虽然嘴角含笑,可脸上却挂满了泪痕。
我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喊门外的夜海桐进门时,喉咙哽塞着破了音。
“你携三万禁军带着骨碌跟着碧儿走,出城后尽量不要停下,到了宋国境内也不要停下,尤甚要小心梁国国君商温,他从昭明太子那里得来了一种名叫傀儡蛊的蛊虫,怕是会借此机会控制骨碌,抵达宋国后,你最好派人伪装成护送国君的队伍,兵分几路地去扰乱商温的视线,即便是到了临酉,也千万不要让骨碌单独与他见面。”我再三嘱咐夜海桐,路上定要千万小心,尤其要小心梁国,如若是半路不幸遇到,也千万不要让商温靠近骨碌,送来了什么贵重之物,也不要接近骨碌半分。
夜海桐重重地点了点头,与我发誓,一定会以命护骨碌周全。
出城准备前夕,灵均忽然跑来马厩寻我,他自木栏中钻出了头,道:“昨夜你和碧儿姑姑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伸出手指,点击他额头:“骂别人的时候讲礼义廉耻,约束自己的时候便都忘到脑后了?”
他缩回了头,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的通红。
他和骨碌一样,无论受到何种程度的撞击,白皙的皮肤上都会泛起桃花一般的绯色。
“我还想着要告诉炎炎你的真实目的,可你这般对我,我决定闭嘴了。”他赌气道。
“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你的安分守己了。”我牵着一匹模样与初一十分相像的黑骝走出马厩。
芈炎那么聪慧,怎会不知我是在保她?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掏出她所需要的东西后,便说扔就扔罢了,若再背着前行,对她来说便是负担。
我令余下的士兵登上翠眉城墙,且与他们许诺,但凡我还守在城门前,就会护着他们周全,若是我倒下了,便不必死守城门,各自散落,逃命去吧。
束缚了芈炎的手脚,将她放置于身前,走出城门时,周楚的两路联军已然布阵排开了。
城门再度紧闭,我环抱芈炎御马悠闲地走上前。
芈苏御马亲自前来阵前喊话,诸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丧家之犬的话基本说了个遍,尤甚是他见我卑鄙地钳制着芈炎的时候。
“看来,他对你倒是真心实意。”我垂着头,细声地在芈炎耳畔道。
芈炎浑身战栗,小心翼翼地啜泣着。
芈苏见芈炎受了委屈,立即传令吩咐一队骑兵向我而来。
我抬起手擦干芈炎的泪滴,问道:“可否会御马?”
芈炎仰起头,明亮的双眸微动,她点了点头。
“在我前去迎战时,你御马往阵前去,芈苏必会亲自来接你。”我将缰绳放在她手中。
“往后你自己珍重,若你还听我一句劝,便莫要离芈苏太近,他瞧你的眼神并不是亲人之间的真挚。”说罢,我手执白虹剑,踏风而起,向奔来的骑兵而去。
我已经忘了,是何时开始变得麻木冷血,于好恶夺生之间游走。大概起先是因为想要活下去,亦或是对待命运不公的抗争。
可对于夺生这件事上,我心中的还是有所畏惧,所以尽量一招毙命,减少他们的痛苦。
来者三百余人,在马蹄踏起的尘埃里,葬送了性命。
芈苏气得面色发青,立即下令骑兵布阵向我而来,将我围困。
白素的死,对他们来说既突然又不幸,失去这样一个杰出将领,怕是楚军的铁蹄再也踏不出楚国。
芈苏谋略不如白素,他这样一批一批地将楚国的骑兵送来我面前,根本不能奈我何。白虹所过之处,皆是片甲不留,他们不过是来送死罢了。
想必这些骑兵之中,有人亲眼看见是我杀了白素,因而对我十分畏惧,在我大开杀戒之时,纷纷四散逃窜。
芈苏由此更加愤怒,继而下令,命更多的骑兵向我冲来。
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是,众人皆当我是好杀的修罗,没人再敢贸然出战,前来送死。
我杀的有些累了,便坐在叠罗的尸骨上。
小白骑着鞑靼赤马悠然地行来阵前的。
先前他坐镇于楚军后方,见军阵长时间未动,便知前方的芈苏是遇到困难了。
我曾经从没想过,将来某一日,我会和小白拔剑相向。
小白的含光剑乃是软剑,山鬼剑法招式也多以,以柔克刚,想要打败他,其实不难。
陆庭薇所创的陆离剑法刚柔并济,招式奇异,在小白所练的山鬼剑法前,近乎显不出任何破绽。
几招过后,他应承的开始吃力起来。
轻易击败他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我并不打算一招致胜,让他这么快就下场去。
毕竟,我还要为骨碌争取多一些的逃离时间。
我开始步步退让,转攻为守。他知道我在故意退让,却也不动怒,招式也继而柔和起来。
在芈苏的眼中,我和小白无疑是在他面前,借着楚国士兵的血肉在打情骂俏。
他怒不可遏,也顾不得先前同小白的盟约,下令于军阵后方的弓箭手,拉弓放箭。
楚国弓箭手所用的弓,与我在雅光那里所见到的熊首弓模样相同,弓上自带校准玉孔,可谓是百发百中。
小白神色惊变,他立刻收回长剑,欲将拉着我往别处躲。
我倏然想起还在马上的芈炎,回头望去,见她杵在原地,并未离开。
万箭齐发,犹如黑云压城,柔弱的芈炎骑着马伫立在城门前。电石火光之间,我眼前略过芊芊在潼安战场时中箭的情形来。
我推开小白,孤身返回到芈炎身前,在万箭穿心之前,将她护在怀中。
身后许久都为感受到疼痛,我转过头向身后望,只见白虹剑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屏障,犹如一面坚硬又透明的盾牌,将羽箭阻挡在外。
第一波羽箭在白虹剑的阻拦下落地而废,芈苏即刻又发动第二波。
我转过身,护芈炎于身后,眼见白虹剑犹如一个人形般,挡在我面前,漂浮在半空中。还未等羽箭靠近,剑身便散出幽蓝的光亮。
霎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楚军的万支羽箭刹那被幽蓝的光芒覆灭,碾做尘泥。
方才仰身倒在地面,躲过一劫的小白,此时亦是面容惊异地盯着耸立在我身前的白虹剑。
芈苏再度发疯,命所有楚国将士倾巢向我而来,并高喝,取下我首级者,接替白素,为楚国大将军。
想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即便是经历了方才那样诡异地一幕,也有人不怕死地向我冲了过来。
我尚未动身,白虹剑便孤自飞出,电闪雷鸣似地在战场之中穿梭。
剑身那幽蓝,仿若来自地府,迅猛地游走在血肉横飞之中,它不染猩红,犹如一条白龙,蜿蜒盘旋。
须臾,它回归于我面前,笔直地刺入地面,耸立如树。
战场之中的楚军还没看清杀死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便都抽搐着倒地而亡了。
芈苏终于不再发疯,确切来说,他是被恐吓住了。
阵前的士兵见到如此诡异的场景,皆是不由自主地后退着,再没有人不怕死地跃跃欲试。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想是骨碌的先见之明,执意将白虹剑留给我,才救了我一命。那芈苏表面虽温文尔雅,但骨子的暴虐却同楚王相差无几,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我欲回首安抚芈炎,却惊觉后腰处传来一阵剧痛。
“你方才当真不该舍命护我,让我像一个郡主一样死去,你从此不必再忧心,我亦守护了身为翠缥郡主的忠贞。”
是芈炎,她抽出我靴中的短刀,笔直地刺入了我的后腰。
我侧身以手肘重击她的心窝,她向后腾空而起,仰落在地上。
“你既然选择的舍命,那便为我舍的彻底些,姨母,芈炎绝不会忘记你的。”她挣扎着起身,手上握着的,是沾满鲜血的尖刀。
随着短刀一同拔出的,还有灵台穴中的银针。
陆庭薇的邪气再度于我体内肆虐开来。我痛得浑身打颤,蜷缩成一团。
眼前掠过数缕游离于半空中墨色的细线,我在想是否是因过于疼痛而出现了幻觉,那些细线缠绕着我的四肢,源源不断地向我体内输送着什么东西。
我眼皮开始发沉,在墨色的细线覆盖住的双眼后,陷入了黑暗。
第一章 堤上游人逐画船
劫难之后的安阳,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周女王因宋尔莞惨死于面前,导致夜夜惊厥,重病缠身。
稳定安阳的重任全部压在了昭明太子的身上。
翠缥大战过后,昭明太子只短暂地在宛南休息过,闻讯安阳遭难,便马不停蹄地追在燕**队的战舰后,为安阳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返回安阳后,昭明太子夙兴夜寐,即在短短半月时间内,恢复了安阳的稳定。
燕**队在昭明太子的追杀和驱赶下,亦是遭受重创,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的举措,而如今霍殇镇守在楚国东部的三郡四城,无法再回到郑郡监视燕国的一举一动。昭明太子随即恢复了莘奴将军的职位,命他前往郑郡,接任霍殇的官职,掌管郑郡,监视燕国。
至于楚国,历经两场大战后元气大伤,引以为傲的战神白素又死在了战乱之中,昭明太子也曾认真思虑过,是否要一鼓作气灭了楚国。
燕国入侵安阳,战舰过东海之时,楚国声东击西地攻打三郡四城,致使霍殇错失拦截良机,造成安阳大劫。
可偏偏在安阳稳定之后没多久,东楚便派人奉上九鼎,以及楚王私印,向大周俯首称臣。
此举是在示弱,也是昭告九州,楚国归顺了大周。若此时昭明太子再出兵灭了楚国,往后若要再度招服其他诸侯国,怕是难以服众。
昭明太子只能咽下这口气,心里盘算着来日方长。
宋尔莞被周女王追封为忠信侯,以诸侯之礼葬于五祚山,其女澹台彧芝被封为高平县主。至于澹台成蹊,昭明太子所能想到给予他最好的补偿,便是将他留在安阳,继续任职郎中令,再度整合禁军和五祚山兵营,使其常驻五祚山,能得空去看望宋尔莞的棺木,且陪伴澹台彧芝长大。
有些人的劫后余生并非幸事,心中不能抚平的伤痛,那些难以自愈的伤痛,也许会耗尽往后的余生。
上巳花朝,雪融花开,周女王的心病终于在冰融雪消时逐渐好转。又是一年踏青赏红,只不过这次少公子再也不能以宋尔莞的名义来邀人游湖了。
弦景湖依旧翠碧,夹岸山花也如约开放。
昭明太子抱着福祥公主踏入画舫时,周女王已然坐在船屋之中了。
向着碧水清泉,山花烂漫的窗轩敞开,昭明太子将福祥公主小心翼翼地放在窗边的软塌上。
自翠缥城前被芈炎捅了刀子,她便深陷昏厥之中。
鸑鷟趁机以血灵虫将剩下的忘忧蛊投入了她的体内,借此封印了她体内的两股邪气,保住了她的命。
可她自此便一直睡着,就连后腰上的刀伤痊愈了,也未见她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昭明太子不舍不弃,日日在枕边呼唤,只要福祥公主还活着,他便不会轻易放手,每日喂饭喂药,清洁身体,一样不落。
所以花朝游湖,他也将福祥公主带于身旁,并亲自照料她的所有。
周女王是第一次见到福祥公主,她从没想过自己能以这种方式,看到自己儿子的心爱之人。那是一张妖冶美艳的面容,若不是秦上元和莘娇阳真诚地与她说,福祥公主曾历经的往事,周女王不会相信,那双紧闭的双眼下,藏着一个清澈又干净的灵魂,她更不会认可福祥公主成为昭明太子的太子元妃。
“你将山南收为亲子,可否是等着她醒来,要山南喊她亲娘?”周女王起身踱步于窗边,望着湖畔纷飞的乱红道。
昭明太子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薄绒毯,悉心地将福祥公主瘦弱的身子包裹严实。
“她本就是玉山南的亲娘。”昭明太子坚定不移地欲盖弥彰,手段极其残忍地控制着宫奴言行。
没有人再敢提住在柒园的那位,也没有人敢告诉玉山南他真实的身份。
“那件事并非东阳公主之过,你已经杀了玉少染为宋尔莞报仇,便莫要再为难她了。”画舫缓缓沿岸前行,犹豫了片刻的周女王支开侍奉的宫婢,开口幽幽地对昭明太子说道。
“我将玉山南收为亲子,细心抚养,她应当感恩戴德,否则凭着那样一个父亲,他要如何在宫中生存,她若真心是为玉山南的长远思量,便好好地呆在柒园就是。”昭明太子洗净了手,开始跪坐于案前调香。
秦上元曾告诉他,多燃一些活络生肌的香,会有助于福祥公主的康健。少公子记下后,令人打开自己位于山台的私库,取出珍稀的玉息香,并亲自为她焚香,一日未曾落下。
所以,福祥公主如今的身体才会依旧嫩白如玉,冰肌玉骨,未生半点褥疮。
“你收养玉山南哪是为了那孩子,分明是为了使福祥公主顺利地成为太子元妃,否则大周的太子,如何能取得一个不生不死的女人做妻?”周女王不愿见他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失去理智。
“母亲,绥绥会醒过来的。”昭明太子坚定地说道。
“可如果她醒不过来呢?”周女王问道。
“没有如果,在我这,她一定能醒过来。”昭明太子引燃香后,站起身行至福祥公主身旁。
他跪坐在榻前,情深隽永,温柔清明:“母亲,其实我曾一度迷失。”
“决定回安阳,决定夺下安阳,决定掌管安阳,每一步都在权势的漩涡之中迷失,我甚至一度忘记,这样的回归,这样的抢夺,这样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初衷是什么?”
“直到在翠眉城前,她倒下的那一瞬,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拼了命地站在顶端,是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她的命运,不使她如当初那般,被随意掳掠,抢夺,不使我如当初那般,剥夺了爱她的权利。”
也是从那一刻起,福祥公主成了昭明太子的逆鳞,没有人可以伤害她,也没有人可以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昭明太子同周女王截然相反,他很清楚自己要先争得权利,才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像当初的周女王,为了情爱,放弃了王位,最后落得死别生离,放逐缠情岛半生。
他比周女王果断,亦比周女王更适合这个王位。
两岸乱红迷眼,周女王心中沉重,即便是身居高位之人,亦有求不得之事,想来这世上的难题,谁都无法避免,即使你站在权利之巅,所存的烦恼,也不过与众生一样。
“小喜说,东阳公主再度承孕,那是玉少染的遗腹子,亦是她能存活于世的唯一理由,她是你的妹妹,亦是个可怜的孩子,孤希望你莫要再难为她,莫要再夺了她这一个希望。”周女王并不希望昭明太子为福祥公主斩断与所有人的情谊,在一个母亲的眼中,更希望会出现接替福祥公主的女人出现。
比如东阳公主,再比如澹台小喜。
昭明太子不为所动,他答应周女王,不会再夺东阳公主腹中子,却暗中安排了更多的禁军看守柒园,任何人的进出都要回禀。
寒食,细雨,昭明太子于卓政殿参与朝立议事时,远在高平县巡查摊丁法的妫娄忽然回到了安阳。
可他并没有前往卓政殿,而是跪在第三道宫门前,求昭明太子让他见福祥公主一面。
再行过一道宫门便是内宫,外臣非诏不得入内。
朝立议事结束后,昭明太子与宋锦书共行于宫道之上。宋尔莞的死,于宋锦书打击不小,他两鬓忽生千缕斑白。
“太子要如何处置妫娄?”眼见雨幕密集,宋锦书问道。
“为我所用,厚禄高官,非我所用,杀。”妫娄最开始为周官的目的,便救福祥公主。如今福祥公主身在安阳,他的目的便是带福祥公主回归陈国。
宋锦书庆幸的是妫娄尚且对昭明太子还有用处,暂且是无性命之忧。若是他不识时务地坚持去碰昭明太子的逆鳞,怕是命不久矣。
“若是杀,务必暗自动手,若是明着动手,难免不会使天下为太子而谋的名士心冷,昭明太子若展宏图,有些事情务必要忍耐些。”帝王的冷酷乃是权利之巅的常态,宋锦书看惯了太多权利的厮杀,野心的藏匿,相反周女王的恭谦,和昭明太子的坦诚,在他看来,却也难得。
昭明太子点了点头,二人于瑶华宫前分走。
在回东宫的路上,昭明太子看到了跪在雨中的妫娄,他信步前行,停在了他身旁。
昭明太子自净伊的手里拿过簦,挡在妫娄的头顶。
妫娄仰起头看了昭明太子一眼,便挪着腿脚行叩拜大礼。
“你回去吧,她还没醒。”昭明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太子,臣并无他想,只想见公主一面。”妫娄心里清楚昭明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这一次就算他跪死在雨中,昭明太子也不会让他见福祥公主。
“她不再是陈国公主,而是大周太子元妃。”昭明太子冷言而语。
“无论她将来身份为何,始终是妫娄心中的陈国公主,昭明太子莫要忘记曾许诺于臣之事。”妫娄尝试旧事重提。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救出了太子元妃,至于能让你见到她,可不再当时我的许诺之中。”昭明太子耍起了无赖。
妫娄气的面色通红,争辩道:“即便太子再多阻拦,福祥公主仍旧是我的家人,如此亲人相隔,太子可否心安理得?”
“我,心安至极。”昭明太子冷笑道。
“她已是我的妻,于她来说,你不再是她的家人,而是外臣,未经我的允许,你休要再见到她。”
“此次你未受诏,私自回安阳已然是大罪,念在你为大周披肝沥胆,实施摊丁法,我暂且饶你罪责,限你三日内启程回高平,否则便按律问罪。”
妫娄在春寒的细雨之中跪了三个时辰,直到他晕死在宫门前,昭明太子也没有让他见福祥公主。
秦上元令寺人们将快冻透了的妫娄带回太医局,接连灌了四碗姜汤,他这才逐渐回温。
她挺着肚子,身怀六甲,到了酉时就回澹台府上歇息,由此也顺便将昏迷不醒的妫娄带回了澹台府上。
因淋了春雨,妫娄染了风寒,秦上元不便照应,澹台小喜又要日日入宫当差,一向与秦上元交好的莘娇阳不知为何,自告奋勇地照顾起了妫娄。
能得典客亲自照看,妫娄受宠若惊,二人早前于陈国上卿府上,有过短暂的照面,那时的他们并未想过今日,还能再度相谈。
“待你身体好转后,便即刻回高平吧。”莘娇阳接过他手中已经空了的汤药碗道。
妫娄心有不甘:“你若是替太子来劝我的,请回吧,我不劳典客费心了。”
莘娇阳将空了的汤碗放于案上,神情桀骜地笑了起来:“莫要太过愚蠢,你的昭明太子才不会浪费精力来派人说服你。”
闻声莘娇阳的话,妫娄微怔片刻,过后他似是想了明白,凄怆地笑出了声。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第二章 拍堤春水四垂天
莘娇阳将浸泡了汤药的热敷棉布,覆盖于妫娄的额头上。
“既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便要收好锋芒,静候时机,如此白白牺牲,不但救不了你的公主,你的命也保不住。”
妫娄躺回床榻中,棉布上的汤药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头胀发热,却因额上的热敷好受了许多。
“典客既不是为了昭明太子,为何要白费力气来劝说我?”他气咽声丝,却始终看着莘娇阳。
“因为,我与你的目的相同。”莘娇阳说道。
“百里肆已经死了,陈国亦是更换天日,你始终为周臣,前程似锦,不必像我一样,穷途末路地来安阳摇尾乞怜。”妫娄历尽千险,可心性却始终是个明朗少年。
他知道莘娇阳执着于此,多半是因为心中放不下百里肆的重托。
可百里肆已经死了,陈国也成了一个空壳,她没必要为了一个承诺而浪费余生。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是已经穷途末路。”莘娇阳眉宇轻蹙,轻叹一声。
“在我看来,至少你还有家可以回,可我什么都没了,便是最后寄托在公主身上的希望,也随着这场细雨覆灭了。”重病缠身时,妫娄心中多于沮丧,这般头昏脑涨地感觉,使他有种濒死一样的绝望。
莘娇阳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和你一样,我也已经没有家了,你还有福祥公主这个希望,可我什么都没了。”
自从被自己的母亲莘四姬逐出家门,莘娇阳便知道,她此生所求的坚持,家中人不会理解,所幸,她也从不求旁人能懂。
她承载着的其实并不止有对百里肆的承诺,还有一个秘密,一个可以威胁莘家现世安稳的秘密。
如今她同莘家两相分离,不顾不问,对莘家来说,也算是好件事。
至少在她动手时,那昭明太子不会因她而牵连莘家。
“你若信我,便在病愈后,回高平去,福祥公主总会醒来的,我们要耐心些,留存余力等候。”
当昭明太子还在思量,给予妫娄什么样的惩罚,可以让他死的悄无声息一些时。妫娄已然低调地离开安阳,撤回高平了。
妫娄离开安阳前,留下一封《已罪书》于紾尚阁。昭明太子得知此事时,《已罪书》已在紾尚阁掀起了风浪,一众谋士皆慨叹昭明太子和大司农的君圣臣贤。
随后,这股风浪吹向了整个安阳城,甚至九州大地。
“仲忧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时日重病,自觉药石无医,濒死回想,君及我好时,自惭形秽,追悔无路,而今病过清明,追思所犯,当真无义无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不意君之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仲忧真非人也。”
这虚情假意的话读起来,倒像是喝了陈年浊酒让人上头。被逼无奈的昭明太子,只能暂且放弃杀死妫娄的举措。
不过,他仍旧心有疑虑,单凭妫娄那样一个心思单纯的人,绝不可能猜得到自己要取他性命,也绝不可能写出这样虚情假意的已罪书。
他派千面阁的人暗中调查,在得知在寒食那日妫娄淋雨后,昏死于宫门前,身染风寒,被秦上元带回澹台府上后,便在此处养病。
而这期间出入澹台府上最频繁的,是莘典客。
某日朝立议事过后,少公子召见莘娇阳于东宫相谈。
那日,也是莘娇阳再度遇见福祥公主。
她身陷软榻,毫无声息。如若不是秦上元与她说,福祥公主尚未断气,她会认为,福祥公主是死了。
昭明太子躲在屏风后,仔细地留意着莘娇阳在看到福祥公主时的表情,在她面无表情的神色中,终于隐约地略过一丝波澜。
少公子冷哼了一声,跃过屏风走了出去。
莘娇阳未曾慌乱,俯身拜礼,举措得当,少公子故作随性,邀请莘娇阳落座。
她拘谨着跪坐于榻前,不失半点礼数。
茶案旁,三两宫婢研磨制茶,片刻后阵阵浓郁的茶香侵占鼻息。
“这是楚国的翠缥茶,当地人喜欢细细研磨后饮用,你尝一尝。”昭明太子展现出卓越的优势感,因他并不知,早年前的莘娇阳为习得琴技,游历九州,曾到过翠缥郡,研磨的翠缥茶她早便尝过,当地人不仅仅喜欢喝研磨的翠缥茶,还甚是喜爱用研磨后的茶做茶糕,茶酒或是茶香鱼来吃。
莘娇阳收敛地饮下一杯,并不带半丝恭维之心地夸耀翠缥茶甘甜。
昭明太子得意洋洋,心中大抵是在嘲笑莘娇阳眼皮浅。
莘娇阳并不在意,开口问道,此次昭明太子召见她所谓何事。
昭明太子不急不忙,为她再度填满茶汤,慢悠悠地道:“典客可否知道尹伊助成汤灭夏之事?”
自那一刻,莘娇阳大抵能猜到昭明太子要说什么,心里盘算着如何回应之余,还要一本正经地欲盖弥彰。
“臣女才疏学浅,早前读书时,隐约略知一二。”
昭明太子点点头:“那你一定知道,尹伊为夏臣,却因夏桀的一次驳斥而转身投入成汤阵营,且助成汤灭夏,建立大商。”
莘娇阳端起茶碗再度饮下翠缥茶,她如常道:“太子何故要与臣说此事?”
“居安思危,提醒典客同我要以史为鉴。”昭明太子一边饮茶,一边暗自观察莘娇阳的神情。
莘娇阳神色坦荡荡,她和颜悦色地应着:“臣比不得尹伊贤明,昭明太子更不是如夏桀一般的昏庸,所以借鉴并不妥当。”
“哦?”昭明太子口吻疑惑,可面目却期待着道:“那不如典客与我说一说,有什么可以值得借鉴的史书佳话吧。”
莘娇阳佯装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随后极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臣女不才,当真想不出有哪些史书佳话了。”
昭明太子决定不再掩饰下去,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典客莫要妄自菲薄,你能将大司农劝说回到高平,说明你亦非等闲之辈,何来不才之说。”
该来的总会来的,莘娇阳想到。
“寒食已过,眼瞧春忙,若大司农此时回归安阳城,谁来帮助昭明太子布置农耕之事?”莘娇阳沉稳执着,不露慌乱。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才是?”昭明太子似笑非笑,虽然不是质问,却不怒而威。
“身为人臣,不过是做该做之事。”莘娇阳不卑不亢。
昭明太子眯着眼,倚在凭几道:“何为人臣该做之事?”
“于恪守礼制之间,谏言不讳。”莘娇阳回道。
昭明太子偏过头,睁大双眼盯着莘娇阳道:“既是谏言不讳,那么典客告诉我,我要如何处置昏睡不醒的福祥公主?”
这是试探,却也是在警告。
莘娇阳料到会有试探,可却没想会是这样直白。
“这是昭明太子的私事,并非国事,臣女不便多言。”莘娇阳故意闭口不谈。
“我若迎娶福祥公主为太子元妃,便不是私事了,毕竟她将来是要做大周王后的。”昭明太子步步紧逼。
莘娇阳抬起头,坦荡地直视昭明太子:“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福祥公主醒过来,一种是福祥公主没醒来。”
“这醒来,便是皆大欢喜,可若是醒不来呢?太子之所以将迎娶福祥公主的事谈为国事,无非是担忧福祥公主沉睡不醒罢了,毕竟九州的王后不能是个活死人。”
莘娇阳点出昭明太子心中的顾虑,便是有这样的顾虑,才将玉山南收为亲子,他和福祥公主的亲子。
“典客可有良方?”昭明太子问道。
莘娇阳垂眸:“我非良医,太子这问题当问秦上元。”
昭明太子偏过头透过半丝的屏风,目光柔软地望着软榻上福祥公主,道:“秦上元医的是她的身,而你的良方是于我治心。”
昭明太子的突然剖心,险些使莘娇阳方寸大乱,她暂稳心神,道:“要看昭明太子是否要牺牲自己。”
昭明太子转过头盯着莘娇阳:“如何牺牲?”
“侍候太子身边的女人要多,安定太子后宫的女人要知进退,不争抢,这样即便是福祥公主始终病重不起,也没有人会在意。”莘娇阳说道。
昭明太子乃大周继位人选,登顶之后,必会选出一人统领后宫,那时的王后若是沉睡不醒的福祥公主,就必须有一人代替她稳定后宫。而这个人,是莘娇阳口中的知进退,不争抢之人,亦是昭明太子掌握在手心里的人。
所以,莘娇阳所谓的牺牲,不止是昭明太子为绵延子嗣不能由己的身体,还有的是可以掌控后宫大局,笼络人心的手段。
“依典客所言,这不争不抢之人,我如何寻得?”昭明太子隐约猜测莘娇阳会道出澹台小喜的名字,可他却并没想明白莘娇阳的意图。
毕竟,是昭明太子间接害死了百里肆,当初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莘娇阳,是不会轻易地放下心中挚爱之人。
“两个兄长皆为大周手握重兵的将军,若是由她来掌管太子的后宫,必会防止家族权倾朝野而招致祸事,有所顾忌地甘居下位。”莘娇阳的想法很简单,澹台小喜对昭明太子的喜爱近乎于痴迷的程度,若是昭明太子始终将心思放在福祥公主那,必会招致小喜的怨恨。
届时,莘娇阳只需稍加点拨,澹台小喜自会被她所用,将福祥公主送离昭明太子身边。
“不可,小喜不能于我和绥绥之间再做牺牲,她有她的选择。”那是澹台不言的妹妹,澹台成蹊的姐姐,昭明太子无论牺牲谁,都不能牺牲她。
莘娇阳也不急于这一时,这话点到即止。
“臣也只是提议,至于要如何,当然还是要看太子的意思。”
昭明太子淡然一笑,他似乎能猜到莘娇阳为何偏将小喜推出来了。
他坐直身子,亲自为莘娇阳满上一碗翠色茶汤:“眼瞧着白云苍狗,也不知典客心中是否放下了当年的伤痛。”
昭明太子旧事重提,顺便在莘娇阳的胸口上插了一刀。
莘娇阳心中抽搐地疼了起来,却云淡风轻地说道:“臣的伤痛,不足为外人道。”
昭明太子闻此不再追问,他知道莘娇阳并没有忘记百里肆,所以方才说的那些话,都带着别有企图。
看来妫娄的离去,和他的《已罪书》是莘娇阳的手笔,她还是没有死心,要秉承百里肆的遗志,带福祥公主回陈国继任君位。
入夏,昭明太子带着福祥公主前去灵川避暑。
灵川的暖山,有一处夏日才会汇聚的冷泉,每日浸泡半个时辰,可使人肌肤生香,凝脂无瑕。昭明太子每日都带着福祥公主去泡上半个时辰,而后再回到行宫之中处理政事。
这天,昭明太子正细心地为泡在冷泉之中的福祥公主清洗着肌体,不远处的花丛之中,传来枝丫断裂的声响。
第三章 纵令然诺暂相许
昭明太子褪去外裳,将福祥公主的身子包裹严实,随后抽出腰间的含光剑向花丛后刺去。
霍繁香连滚打趴地从昭明太子的剑下逃了出来,随后抬起腿踹了昭明太子一脚。
昭明太子见到来人是霍繁香,便收回了含光剑。
他俯身提着霍繁香的衣襟,将她带去冷泉边的石墩上。
“你不在府上和师傅习字,怎又偷跑出来玩?”少公子佯装严厉质问着她。
“我乃灵川郡主,想要去哪里,还要同别人汇报不成?”霍繁香猛地低下了头,绕着昭明太子的手转了一圈,自他的手下脱离了出来。
她随即滑下石墩,坐在了冷泉旁,好奇地看着沉睡中的福祥公主。
“这美人儿真好看,怎么不睁眼,泡个泉也能睡着吗?”霍繁香伸出手,捏了捏福祥公主的脸蛋。
昭明太子心一紧,一脚将霍繁香踢下了冷泉。
霍繁香曾在年初前去东海之滨的三郡四城与其父霍殇团聚,也是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跟着建造滨海防御城的工匠们学会了凫水。
她灵巧地在冷泉中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浮在水上。
“真是小气,就摸个脸蛋,便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些心虚地给了昭明太子一记白眼。
昭明太子冷哼一声,俯身将福祥公主抱了上来。
他将她护在怀里,褪去她身上湿透了的外裳,用清爽宽大的棉布将她的身子擦干。
霍繁香缓缓地游来岸边,手撑着山石跳上了岸,她甩了甩身上的水,转身准备下山。
昭明太子用宽大的袍子裹住了福祥公主,转身抄起身旁的披风扔向霍繁香。
霍繁香被宽大的披风罩住了头,她停住脚步,一把扯下披风时,昭明太子抱着福祥公主已然行至她身旁。
“山间风厉,你身上湿透,这般走下山去,怕是会染风寒,你乘我的步撵下山罢。”昭明太子的步撵是为福祥公主往来冷泉,上下暖山时所预备的。
步撵四周有厚厚的帷帐可以防风,由八名寺人共抬,上下山行走也稳妥。
霍繁香点了点头,心想着只要是坐上了步撵,那福祥公主必定会与她共乘,届时再细细地瞧她,看昭明太子还如何能管得了她。
霍繁香的心里盘算,一早便被昭明太子看透了,所以在下山的步撵之中落座的只有霍繁香一人。
至于福祥公主,则是由昭明太子仔细地抱着,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暖山。
行至山脚时,行宫禁卫前来传话,说千面阁的细作于行宫暗室在等着,有重要的消息要同太子禀报。
昭明太子将福祥公主送回步撵上,先行一步回到行宫之中。
所以霍繁香也并没有回到灵川郡府邸,而是直接同福祥公主被步撵一同抬回了灵川行宫。
灵川行宫临靠灵湖,为避人耳目,细作在守宫禁卫的引领下,于灵湖另一岸乘舟而来。昭明太子抵达行宫灵湖的水榭望碧轩时,那细作已然在内等着了。
昭明太子记着这细作的名字好似叫念娥,是历卓笙自历家绑回那些少女们的其中之一,其兄长和母亲囚禁于千面阁之中,其自身也被鸑鷟的锥心蛊所控。
她见昭明太子身入,立即俯身叩拜。
即使是身有羁绊,昭明太子仍有防备,他绕过念娥行至案前跪坐后,才令她起身。
察觉到昭明太子的提防,念娥也未有再上前靠近,她垂着头,淡淡地说道:“楚国公身染重疾,夜不能寐,怕时不久矣,东楚现下形势颇为紧张,孋家支持二公子芈亥继位,丞相白尧与妇氏则支持大公子芈苏继位。”
昭明太子眉心紧蹙,疑惑道:“才半年的功夫便身染恶疾,你可否是被人诓骗了?”
念娥摇了摇头道:“是奴亲眼所见。”
“自去年入秋,灵玉王后夜里出宫前去百香楼遭刺客所伤,昏迷至今,不曾醒来,奴才从外侍调入内廷走动,在庆云宫侍奉王后汤药。”
灵玉王后在东楚都城遇刺,昭明太子略有耳闻,这缘由还要从自东海劫后而生的罗尽穆说起。在他眼见妻子被灵玉王后所杀,愤怒之余抱着妻子的尸身坠海,也不知是他命好,还是有贵人相助,他得以再度生还。在辗转千难万险之后,以另一个身份进入东楚,凭着对灵玉王后的熟知,再次得了灵玉王后的钟爱。
百香楼那夜,是他约了灵玉王后见面,只不过当夜恰巧遇到东楚王宫内乱,福祥公主自百兽园出逃,大闹东楚都城,一时间满城风雨,致使东楚禁军全军出动,对其穷追不舍。禁军追至百香楼时碰巧发觉灵玉王后遇刺,及时出手相救,这才保住了灵玉王后的性命。
灵玉王后重伤后昏迷不醒,只是那罗尽穆再没了消息。
少公子猜测,如若不是当初救他的那个人再次出手,他应是追随着妻儿一同去了。
“七日前的一夜,楚国公前来探望灵玉王后,在离开庆云宫时,突然有人破宫门而入,对楚国公施蛊,那是个女人,身着红衣,面容美艳,也是后来听寺人们谈论,那女人好似是丹华宫的丹嫔。”念娥一边说话,一边挑着眼角注意着昭明太子的神情。
昭明太子沉稳地道:“那女人可否有留下什么话?”
念娥缓缓地吞了一口气,道:“她说,这一次她的灰飞烟灭,那些人再不会取得她的骨血来救楚国公,她就是要他承受夜不能寐的折磨,这是他罪有应得。”
念娥道出这句话时,昭明太子忽而抬起头,盯着她看。
念娥不安地低下头,避开昭明太子的凝视,她忐忑地扯着衣角,气息慌乱起来。
昭明太子缓缓起身,行至念娥身前。
念娥下意识地后退,却没有躲过昭明太子如银龙一般迅速的含光剑。
她的衣裳被剑气抽裂,光洁的后背上,生着九片丹朱色鳞片。
“你不是念娥,你是谁?”昭明太子以剑逼着她的下颚质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念娥是谁,是有个男人,一个面相妖媚的男人,他说如若我按照他说的去做,就会让我活命。”她受到惊吓,拼命向后躲闪。
含光剑银光乍现,剑过无痕。
念娥如同离水的鱼,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嘴唇开合几次后,眼睛便失去了光泽,她脖颈伤口殷红的血迹缓缓流淌于身下。
须臾,有丝丝的朱色光亮往行宫内去了,昭明太子定睛一望,所去方向正是他与福祥公主的起居之所。
他心慌暗道一声不好,便越过小榭的栏杆,踏水而过,往回飞奔。
霍繁香跟着福祥公主回到了行宫后,才去内室换下一身的湿衣裳,正准备行去客室,再仔细地瞧瞧福祥公主那美人儿。
待她走出内室,透过屏风往客室望去,隐约地瞧着躺在榻上的福祥公主身边儿,好似坐着个人。
起初,霍繁香觉着是昭明太子回来了,心中还颇为不爽,看来今日是没办法同福祥公主这美人儿亲近了。她丧气地回到内室,将自己随身的软鞭、玉琮挂在身上,准备离开。
再度回到客室时,却见福祥公主被那人抱了起来,似是要离去。
霍繁香心里觉着不妥,便仔细地向那人瞧去,这一瞧到才知道,抱着福祥公主那人,并不是昭明太子。
霍繁香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挥鞭,缠住了福祥公主的腰身,将她夺了过来。
她也来不及看清楚那人地模样,小小的身子扛着福祥公主便往内室奔跑。
那人尾随身后,行动飞快。
她记得内室有一张巨大的木床,紧靠南墙,床下有空当,可容下她和福祥公主二人。
这是小孩子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却是最易受他人轻视举措。
霍繁香将福祥公主推到床下,自己也闪身躲了进去。
那人追了上来,丹朱色的衣裳如火流动。床下的霍繁香屏气凝神,将软鞭紧紧地攥在手中。
那人自床边停下脚步,流动的丹纱也随之落下。
他彳亍不前,似是不敢靠近。
昭明太子便是从这时飞奔而来的,得幸那张床是横公族最怕的乌梅子树所打磨的,霍繁香歪打正着,还真是躲对了地方。
“怎么,已然决定破除君家老祖与你的盟约,与将死之人做契,不在意其自怨气难消,来者不拒了?”昭明太子知道他不敢靠近那乌梅子木的床,因而气定神闲地质问道。
许久未见,他消瘦苍老些许,只是那双丹眸依旧未变。
“你为何要对阿缨下蛊,她已经决定要回到临酉了,你为何将毒蛊送给商温那卑鄙小人?”姬雪额间红莲忽隐忽现,他瞳仁殷红妖异,白皙的脖颈之间,泛起了红鳞。
他已然非人容貌,便说明,他曾经尝试用自己的妖力去化解过妘缨身体里的傀儡蛊。
可现下看他来灵川寻福祥公主,怕是妘缨的傀儡蛊并未解开。
“她三番两次自我身边带走绥绥,我未将她杀死,已然是顾及早前的情分。”昭明太子并未说实话,他所忌惮的,是宋国公的睿智多谋,他害怕她会威胁他的九州。
除却宋国公,列国的国君尚未有人可让昭明太子所忌惮,齐鲁内敛自保,楚国衰落将亡,陈国卫国国君昏庸,晋国梁国归顺大周,剩下一个燕国也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唯有宋国,令昭明太子所畏惧。
这些年宋国的变动,昭明太子岂会不知。
先是清剿姬洛婵的党羽,苏林两家余孽,随后一步一步稳定宋国,推行法律,劝课农桑,鼓励国人生养,依山设梯田而耕,控制盐铁商贸。后又自商温手中夺回对宋国所有山河土地的掌控,将梁国彻底赶出了宋国。北上助鬼羌九部归一,击破蛮夷西竭,设立互市,平等对待鬼羌九部。
尤甚那一手釜底抽薪,不动声色地将蔡国划入囊中,甚至不费一兵一卒。
在做这些事情的空闲时,还亲自前往楚国,救了福祥公主。
昭明太子从未觉得将来有一天,会惧怕宋国公,甚至心中的惧怕已然逐渐演变成了敬佩。
“所以,你为了一个女人,连与我的情分都不顾,不管了?”姬雪质问道。
“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当初同君家的盟誓,转生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引我来此拷问吗?”转生念娥的小姑娘并非身带怨气,定然是姬雪主动而为之。
当初白老逼他盟誓时,除却让其守护君家世代,还要永生永世遵守同君佘老祖的约定,与人做契转生时,需寻怨气难以消解之人,而非所有将死之人。
“她本就是已死之人,我同她做契,也不过是在帮她,若你不将她刺死,她还有十年可以活。”姬雪心虚地低下头,可转眼想到妘缨,神色再度凶狠起来。
霍繁香见外面吵得激烈,便伸出头想要一探究竟。
昭明太子被姬雪激怒,怒气正憋在心口,见霍繁香探出了头,便吼道:“回去,莫要出来看热闹。”
第四章 终是悠悠行路心
霍繁香缩着眉头,仔细地瞧着姬雪,见这一身火红衣裳的人长得也颇为俊美,便双手拄着下巴,偏偏没去搭理昭明太子的话。
昭明太子这一口气没顺畅,脸色更加难看。
“小美人儿,冤债都有主,你揍他就好了,莫要牵连无辜。”霍繁香自小便得周女王的优待和娇惯,所以她并不惧怕昭明太子。
也是她将昭明太子当做了自己的兄长,由此才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姬雪低下头看着霍繁香,这孩子的眼睛同她母亲生的很像,灵动又纯真。
“于他来说,只要将福祥公主带去临酉,便是偿还了所有的冤债。”姬雪神色无助,苦笑道。
霍繁香瞥眼瞪了昭明太子一眼,虽然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昭明太子应当是做了什么背叛之事。
她少年老成地叹了一口气道;“那不成,福祥公主这小美人儿我还没看够,你可不能带走,要不你且说说你有什么难事,我听听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姬雪偏过头,眉宇幽怨地望着昭明太子道:“傀儡蛊失心于初见之人,但凡有二心,七日之内暴毙而亡,她快死了,我用尽了办法,甚至耗损自身真元来为她续命,却也阻挡不了她生命的枯竭。”
“福祥公主是她最在意之人,我想让她见其最后一面。”
昭明太子没想到梁国公居然这么心急地想要得到妘缨,这才半年未到,便对其动手,将傀儡蛊投放于她体内。
宋国公向来桀骜不逊,自身对傀儡的排斥和反抗也是意料之中。
“我有个朋友,特别擅长制蛊解蛊,前些天我邀请她来灵川泡泉,若你信我,我现下就请她过来。”霍繁香自床下爬出,并趁机扯了扯姬雪衣角。
姬雪向后退了一步,言不由衷地道:“你的那位朋友,怕是君命难从,不能得你意。”
霍繁香信誓旦旦:“不会,她十分重情义,定然会帮我,你且等着我。”
她说完,便跑了出去。
昭明太子将福祥公主从床下移至客室的软塌,他见姬雪纹丝不动,便道:“繁香去请人,郡府离这不远,半展香的功夫便能回来,你不如随我来客室,我们好好聊一聊。”
姬雪略显疲惫,他托着沉重的身体,落座于客室的坐榻。
昭明太子见他真元受损,便暗自在泡茶之时,将固元丹放入茶水之中。不知情地姬雪饮下后,面容逐渐恢复些许。
“商温何时用了傀儡蛊?”昭明太子问道。
“阿缨自翠缥逃回的路上,商温设埋,控制了阿缨,夜家流光刀一派被其全部诛灭。”姬雪冷言而语。
昭明太子忽而想起,终首山那身着鹅黄衣裳的少女,她腰间的流光刀上,银铃清脆的声响,恍然入耳来。
“商温挟君令群臣降服,夜家几次冲宫救阿缨都以失败告终,为留存实力,不得已退守天幕雪山,隐藏于涂山部落的青丘之中,从长计议。”姬雪痛心疾首,险些捏碎手上的茶碗。
“你要小心些,那商温大抵是知道横公族的弱点。”不管二人如何心生芥蒂,昭明太子始终是在意姬雪的安危。
“若我能让她清醒过来,万死不辞。”姬雪话语之中带着怨气,对昭明太子的怨气。
昭明太子并未因此而动怒,他继而转移了话题道:“你既然将那姑娘转生为念娥的模样,可是曾见过念娥?”
姬雪心中还有一丝希望能得到救妘缨蛊毒的良药,因而收起了怨气,道:“她背叛了你,背叛了大周,当初你困于东楚,皆是因为她的降楚。”
“你是如何得知的?”昭明太子问道。
“是阿缨,在你和你的部下撤离东楚后,她假意臣服于楚国公,并使了些手段,蒙蔽他,令他将背叛你的念娥扔去了百兽园。”
“我是眼瞧着她被凶兽吞入腹中的。”也是在那时,姬雪遇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陆庭薇。
以至于后来,福祥公主误入百兽园之后,陆庭薇同姬雪约定,若是将灵玉王后的肉身献给她,她便保福祥公主无事,并将福祥公主带去先前约好的百香楼。
所以,救罗尽穆的贵人,亦是宋国公妘缨。
只有这样,才能将灵玉王后引出楚宫,同罗尽穆相约于百香楼苟且。
当然,这些事情昭明太子并不知道。
所以,他内心才会认定妘缨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地去救福祥公主,都是是为了钳制他,从而成就宋国大业。
所以,在翠缥,他才会先发制人地对她痛下杀手,并且将傀儡蛊交给梁国公,将断其后路的无义之举做尽。
若是妘缨当真如昭明太子所想,便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排兵布阵,亲自身入险境去救福祥公主。她所求的,到头来不过是福祥公主今后能自主自在。
这些昭明太子现在不会清楚,往后更不会懂得。
他现下心中略有愧疚,是因当初在东楚,妘缨的手下救了他和澹台不言。可这份愧疚不会因他的自私持续的太久,毕竟他心中还畏惧着妘缨卓绝的才情。
霍繁香带着鸑鷟抵达行宫时,鸑鷟猜到是宋国那边来人了。当她见到妖相外露的姬雪时,微微怔了片刻。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昭明太子,见他对于她贸然来此并无责备之意,逐渐才放心下来。
“这便是我方才与你说的我那善于制蛊解蛊的朋友。”她们二人何时成了朋友,昭明太子竟未听到半点风声。
鸑鷟拘谨地想要于昭明太子作揖,却被霍繁香一把拉了过来,跪坐于姬雪身旁。
相对力大无穷,可以肩负起比自身重量三倍的霍繁香,鸑鷟只能乖乖地坐下去。
“商温的蛊毒,是你给他的?”姬雪识得鸑鷟,亦知她是昭明太子的良将,大周所有的蛊毒输出几乎都来自于她的手。
鸑鷟才要将事独自一人抗下,却听霍繁香道:“这么大的事情,她是做不了主的,相信我美人儿,她最多也就是去莲花山上扒一扒死人皮子。”
昭明太子的脸上有些绷不住,便起身要离开。
“兄长,鸑鷟是你的部下,你最清楚不过了,对吗?”霍繁香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清澈地望着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僵在原地,却不敢对霍繁香大发雷霆。
鸑鷟知道昭明太子对霍繁香心有愧疚,霍繁香又有周女王在背后撑腰,也并不惧怕昭明太子。
可所有的起因,都是因为霍繁香想要护着她。
“太子并非是真的想要伤害宋国公,那傀儡蛊少加了涎儿虫,以榧子入药或掺入饮食之中,不出半年,便能将身体里的蛊虫彻底去了。”鸑鷟连忙开口打圆场。
“我如何信你?”姬雪问道。
“我可以和你立誓,以誓灵虫的方式。”鸑鷟道。
誓灵虫乃是西夷蛊女盟誓的蛊虫,曾用于与外族男子通婚时的婚盟,如若服下誓灵虫之人,违背当初所立下的誓言,必日日承受头风之痛,直至死亡。
“如此甚好。”即便她说的不是真的,姬雪也愿意让鸑鷟服下誓灵虫,毕竟那傀儡蛊是她所造,妘缨变成现在这模样,跟她脱不了干系。
鸑鷟服下誓灵虫时,霍繁香一直盯着昭明太子,直至姬雪离开后,霍繁香都未言只字片语。
少顷,她站起身,拉着鸑鷟道:“你还要留在此处吗?”
鸑鷟仰起头望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早点回来,今日庖厨做了鱼汤”霍繁香临走时,又看了一眼昭明太子。
而后,她向前迈了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再度返回,道:“王上曾教导于我,自行错事,必勇于担责,鸑鷟听令于你,这无可厚非,但太子需学会自行承担错事,不能每次都拉着鸑鷟来替你承担罪责,若是兄长不知道这个道理,我可以叫王上来与你说一说,若是王上说不通,我便请义父来说,若是义父还行不通,我便叫父亲来与你说。”
“如此循序渐进,太子兄长总会学会的。”
昭明太子陪着笑脸,揉了揉霍繁香头顶柔软的发丝道:“我自然是懂这道理的,你莫要想太多,要么我便将你在灵川不学无术的行径,告知于王上和你的两个父亲。”
霍繁香悻悻地撇撇嘴,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跑远了。
昭明太子骤然收起了笑容,他开口问道鸑鷟:“何时的事情?”
鸑鷟并不知昭明太子所指,便认为他是在问询霍繁香与她是何时相识的。
“是去年夏日,她贸然地闯进了使人敬而远之的金娥楼,将我养来喂蛊虫的茴香拔了,她说就是因这茴香的味道不好闻,所以金娥楼的园子才显得毫无生机。”
昭明太子也是近些时日才发觉,东宫偶尔会飞来好些只彩蝶,起初他以为是福祥公主所熏的冷香引来至此,后听净伊说,才知道,是霍繁香在金娥楼的园中种满繁花,引来的这些蝴蝶。
许是身份为蛊女,这宫中的寺人与宫婢大都对金娥楼敬而远之,便是连膳房和尚衣局往来的饭食和衣物也都是放置于金娥楼的门廊处。
没有人愿意与鸑鷟有过多的交流,甚至包括昭明太子身旁的人。
鸑鷟亲近的人,屈指可数,历卓笙算一个,邴七算一个,秦上元也算一个,如若昭明太子也算上,便到此为止了。
越是孤独的人,越渴望陪伴,所以霍繁香才能轻易地敲开鸑鷟的心门,成为她的挚友。
“我并未问询你同繁香的关系,我问的是傀儡蛊的涎儿虫,你是何时决定这样做的?”昭明太子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鸑鷟的头顶,她清醒过来,归位于自身,道:“是太子告知我要将蛊虫投放在宋国公身上时。”
“我想宋国公是福祥公主的挚友,亦是太子挚友雪公子的心上人,傀儡蛊一但投放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我怕太子会后悔,便将傀儡蛊之中的涎儿虫除去了。”鸑鷟道。
昭明太子的注目开始令鸑鷟浑身不自在,她垂下头,逐渐不安。
少倾,昭明太子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鸑鷟也是这时才明白,昭明太子的心里,是当真想要杀死宋国公。
“即便是没有后路,姬雪也不能奈我何,他曾盟誓护君家后世无忧,便不会为此事而伤我。”
“有些事,既然做了,便做绝,若不如此,等同于没做。”
鸑鷟回想起曾经的昭明太子,他秉性良善,心肠侠义,求贤若渴,向来不用阴损的手段使人屈服。
可现下鸑鷟却有些迷惑了,眼前的昭明太子,可是那个曾经她所识的纯良少年吗?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不必忧心,方才我尚未说全。”
“即使是雪公子按照我的法子,将宋国公的傀儡蛊祛了,那宋国公便也活不长久,傀儡蛊乃是霸道阴损的蛊虫,凡是寄生后的宿主,皆会经脉逆行,真气散尽,犹如蛀虫之木,枯槁而亡。”
昭明太子眯起双眼,言若冰雪道:“所以,你方才在试探我?”
鸑鷟俯身而跪道:“方才,并非试探太子,只是不忍心将真相说与雪公子罢了。”
昭明太子闭上双眼思忖半响,而后他长叹一声:“罢了,到底是我对不起他们二人。”
“你且回郡府吧,往后莫要再自作主张,否则,我不再饶你。”
第五章 物换星移几度秋
灵川的秋偿祭祀过后,昭明太子带着福祥公主回到了安阳。
今年大周风调雨顺,无灾无难,粮仓丰盈。由于三郡四城沿海的防御城修建的很有成效,昭明太子便动了于黑崖到平潭渡修建防御城的心思。
此提议一出,朝立议事便又分化为两派开始争论不休,这一次宋锦书并没有赞同昭明太子的提议,他认为先前南下楚国,已然使大周内耗过多,若现在不休养生息,怕是会引起民怨。而赞同昭明太子提议的,多半是经由紾尚阁举荐的,这些人反驳宋锦书的一致口径乃是安阳遭劫,毕竟平潭渡登岸后,一马平川,不出三日便能杀来安阳。
防御城保护的不仅仅是大周的王权,还有大周的百姓。
跟随丞相一同反对昭明太子的,多半是和莘家有关的老臣,周女王见此确实犹豫了起来,于是便说道暂且说斟酌几日后,再做定夺。
周女王信任丞相宋锦书,因而觉着朝立议事他反驳昭明太子修建防御城,并非是权力争斗,乃是他为大周而谋的冰心一片。
昭明太子虽不会觉着丞相的阻挠是针对他,可始终被他所牵制着,不能大展拳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于是,朝立议事过后,宋锦书与周女王同归胧北宫,而昭明太子则独自前往紾尚阁。
抵达韩子所住的鈎樴院时,忽而有一踉跄垂髻小童从院儿中跑了出来,霍地抱住了昭明太子的大腿。
昭明太子俯身将小童抱了起来,须臾,韩子驱坐下木车行至门前。
许是昭明太子时常来紾尚阁同韩子见面,韩尤妙对他格外亲密。
“漂亮哥哥又来寻阿翁了。”她明媚地笑着,似是夏日都跟着鲜明了起来。
韩子从昭明太子手中接过笑容灿烂的韩尤妙,将她放在腿上:“莫要无礼,那是昭明太子,岂是你能胡乱称为兄长的?”
韩尤妙吐了吐舌头娇俏地道:“在紾尚阁里就是尤妙的漂亮哥哥。”
“胡闹,便是论辈分你也得称他一声舅父。”韩子佯装发怒,可对韩尤妙的惩罚,却只是轻轻地刮了她的鼻尖。
这是韩子的掌上珠,宠爱有加,更舍不得打骂。
“太子可比紾尚阁中,我称作舅舅,叔叔的那些个人,年少俊朗许多,称之为兄长,我倒觉得合适多了。”即便是韩尤妙这般不知礼数,昭明太子却一点都不生气。
虽说是童言无忌,可这恭维却让昭明太子极为舒适,也莫名般地感到熟悉。
这恭维人地模样,倒是同年少时的福祥公主颇为相似。
“即便你认太子为兄长,也甭想着他能给你撑腰,快些回书房去读你的千字文,待会儿我同太子议事结束,回去考验你,你若还是磕磕绊绊地认不清,明日就不允你同乳娘去集市玩。”韩子戳破了韩尤妙的小心思。
原是唤昭明太子为漂亮哥哥,是想着他能为自己撑腰,避开学习千字文。
韩尤妙仰起头,我见犹怜地望着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清了清喉咙,道:“你阿翁说的对,莫要不学无术,就先学会了恭维他人,这般品行,着实不可靠。”
韩尤妙憋着嘴,委屈地从韩子的膝上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说道:“哼,果然美人都是蛇蝎。”
韩子面露尴尬,许是他从没想过,自己这奉麟君的一世英名,竟能有个不爱读书的孙女。
他咳了咳,道:“这孩子,大抵是随了他父亲的性子。”
凡事不好的事,总不能怪到自己身上去。
昭明太子也只能随之附和,一笑了之。
韩子言归正传,问道昭明太子:“你是为了修建防御城的事情来寻我的吧。”
今日朝立议事为修建防御城的争执,随着落朝人散后传入紾尚阁,被韩子所知,这并不稀奇。韩子听闻此事后,大抵也预料到昭明太子会来寻他。
“其实,丞相所在意的并非是修建平潭渡的防御城,而是大周的内耗,与其僵持不下,不如太子想一想,修建防御城的这笔财帛从哪里来?”韩子的意思是,如果修建防御城不是耗损大周的内需,那宋锦书便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反对了。
昭明太子垂着头凝思片刻,随后会心一笑,道:“罗绮可否在阁内?”
韩子知晓昭明太子下一步的动作,说实在的,韩子倒是不讨厌罗绮这孩子,毕竟懂事乖巧,事事又以紾尚阁为先,所做之事更使人挑不出半点错误。即便是紾尚阁内的师尊,都难以做到罗绮这般面面俱到。
看着罗绮为了家人不被罗尽穆的背叛所牵连,竭尽全力地讨好昭明太子,韩子是有些心疼他。
这份心疼逐渐地变成了偏爱,致使紾尚阁内有些许师尊认为,罗绮是继韩子之后接任紾尚阁的最佳人选。
“他这会儿怕是哄着晋国和梁国两位公子一起在三坪街听戏呢。”韩子道。
商温在得到傀儡蛊之后,确实如约地将自己的长子送来了安阳,同晋国大公子一般,由罗绮负责每日监视。
说是监视,倒不如是三个年轻人寻欢作乐,游手好闲罢了。那罗绮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晋梁二国的二位公子对他掏心掏肺,无话不说。
所以,当昭明太子方才想起,罗绮曾告知他的,晋梁二位公子曾无意透露安阳都城破败,比不上晋梁二国的都城时,他便想到了,建东海防御城的财帛从哪里得来了。
于是,月夕节后,罗绮再度启程,由陈国伊始往晋国,梁国寻求修建防御城的财帛去了。
晋国和梁国因有质子押于安阳,送的财帛自然不在少数,可陈国侯妫燎却不一样了,毕竟昭明太子只送了帛余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郡主给他做妻子,他自然也就不会送来安阳太多财帛。
昭明太子写了一封书信,令罗绮带去了陈国,交到了帛余手上。靠着帛余迷恋昭明太子的心思,她同陈国侯妫燎大闹了一场,并扬言要将陈国侯那些龌龊之事说出去。
陈国侯经由帛余这般恐吓,生怕自己继位不正之事被揭露,因而只能将陈国的国库清空了,如数送去了安阳。
于年关将至,修建东海防御城的财帛终于在罗绮的努力下,进了大周的国库。宋锦书虽然不待见昭明太子如同强盗一般的做法,但他确实也没什么理由再继续否决。
终于,在逐除各诸侯国朝拜过后,周女王任命妫娄为修建防御城的主事,于上元节后动身前往平潭渡开始修筑滨海防御。
至于周女王为何会让妫娄成为修建防御城的主事,还要从逐除朝拜结束后,当夜于饮宴楼夜宴众人说起。
除却晋梁陈卫四国的国君亲临安阳,归顺后的楚国与齐国均由大公子前来,鲁国公在翠缥被昭明太子所伤,想来咽不下这口恶气,只派来了典客前来安阳,而在梁国掌控之下的宋国,前来朝拜的依旧是周女王的旧识,貅离。
这是大周推翻商纣暴政夺得九州以来,除却当时的首次诸侯朝拜,此次乃是前来安阳朝拜的诸侯人数最多的一次。
昭明太子于楚国东部四郡三城那几场战役赢得漂亮,而后又不计前嫌助楚国夺回翠缥。他沉浸在众人交口称赞里,并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本该属于福祥公主或是宋国公的骁勇之中。
觥筹交错之时,陈国侯妫燎忽而开口问起平潭渡防御城之事,毕竟他送出了不少财帛,总要知道这些财帛都去了哪里。
“陈侯体贴周王,便是连此等小事,都迫不及待地要为周王分忧了呢。”莘娇阳举着酒爵半开玩笑地敬向陈侯道。
莘娇阳话里是在暗讽陈侯小气,送出去的那点财帛,还偏要知道去处。
“典客谬赞,愚下受天子照拂,自然也要为天子排忧。”陈侯不慌不忙地回道。
“既是说到排忧,愚下倒想问一问,这修建防御城的主事可否指派了,如若还未有指派,愚下倒想推荐一人。”梁国公见缝插针,言道。
周女王放下手中的酒爵,望着梁国公,她风度翩翩,仪态万千地道:“不必劳心梁公,孤心中已然有合适的人选。”
周女王俯视大殿内一众人,眼神停在跪坐于大殿角落中的大司农妫娄身上。
“大周能五谷蕃熟,穰穰满家,是要归功于大司农的不辞辛苦,孤能得大司农这般贤臣相助,亦是要感谢陈侯的慷慨让贤。”周女王不屑于陈侯这般窃国者,因而谈论起事情来,丝毫不留余地。
众人皆知,妫娄同他的关系,也自然能明白陈侯对妫娄的迫害。
如若不是他这国君之位得来的不正,妫娄才是除却福祥公主之后,继位的正统。
躲在角落里的妫娄现下所求的,只有福祥公主能安然醒来。他无意掺和权势争斗,可依旧要遵守人臣本分。
他起身行至殿中央,向周女王拜道:“臣一介布衣罢了,不敢攀附才望高雅的陈侯,能得天子赏识,是臣的福分。”
妫娄一身竹青衣袍,犹如一颗松柏立于殿中央,可于陈侯的眼中,他更像是一根扎眼的刺。
“孤想任命你为修建平潭渡防御城的主事,不知你意下如何?”周女王道。
昭明太子不解地看向周女王,关于任命防御城主事一事,他并未与周女王有过商议。想必任命妫娄,也并非是周女王临时起意。
昭明太子不动声色地转眸望向宋锦书,见他眼神赞许地望着妫娄,心中便知道个大概了。
“王上,大司农为大周农桑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这才方归安阳,便又要前往平潭渡主事防御城,儿臣担忧大司农会因此身心交瘁,所以这主事还是另选他人为好。”昭明太子心中的人选乃是来自于紾尚阁,他同妫娄已然离心离德,怎会安心放他前去平潭渡。
“相传昭明太子和大司农二人君臣关系已然恩义断绝,可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为虚,太子惜才如金,且处处为大司农着想。”卫国国君断然不会放弃溜须拍马的机会。
“太子不必忧心,家妹会随同大司农一同前往平潭渡,协助大司农主事。”莘娇阳开口说道。
昭明太子紧盯莘娇阳,他突然想明白了,为何妫娄会被周女王任命为修建防御城的主事。
是莘娇阳在做这只背后的推手,她是在保护妫娄。
第六章 风往尘香花已尽
逐除至春耕,乃是农闲之时,大司农归安阳复命,昭明太子在这期间可以稍作手脚,卸任妫娄大司农的官职,随后寻个缘由将其逐除大周便可。
妫娄一但被驱逐,陈侯便可借此机会下手,将其除之后快。
可若妫娄成了修建防御城的主事,便又能远离安阳这是非之地,更能遏制住昭明太子的咽喉,使他动弹不得。
周女王并不知昭明太子的心思,这也是昭明太子始终不敢同丞相和周女王言明之事。
毕竟卸磨杀驴,非仁义之举,更何况这个缘由是出自于福祥公主,难不成会使周女王和丞相认定他是个色令智昏的混人。
所以,莘娇阳的这一步棋,险胜昭明太子,更使他如咽下黄连一般,苦涩不堪。
索性使他苦涩的事情,便只有这一件,在逐除饮宴结束,昭明太子回到东宫时,躺了一整年的福祥公主,于子夜交替时苏醒了。
那时的昭明太子和玉山南一同,坐在炉火旁守岁。伏在桌案边,昏昏欲睡的玉山南忽然坐起了身,望着躺在不远处床榻之上的福祥公主道了一句:“父亲,好似母亲是醒了。”
起初,昭明太子并未在意,因往时的玉山南也说过几次福祥公主已然醒来的话,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欢喜。
他摇了摇头,准备再度低头翻看竹简时,忽而听到床榻那边传来了声响。
他闻声转过头,见福祥公主已然坐起了身,漆黑的双眸带着疑惑,望着他和玉山南。
昭明太子刹那心如击鼓,震天而响。
他疾步冲去福祥公主的身前,不顾福祥公主眼中的恐慌,将其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绥绥,我是小白,我是你的小白。”
福祥公主双手猛锤昭明太子的肩膀,奇怪的是她无法开口说话,喉咙之中唯有流出几声呜咽。
玉山南发觉福祥公主似是有不对,便起身行至二人身前,他用尽力气推搡着昭明太子道:“父亲,娘亲她不舒服,你莫要这样困着她。”
昭明太子闻声清醒,他放开福祥公主,见她泪痕满面,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此时的他,内心倍感煎熬,害怕福祥公主会忘记的他,又怕福祥公主没有忘记他。
少倾,福祥公主忽然面露痛苦地缩成一团。
“去叫秦上元。”少公子的吼声越过厚重的殿门,传到候在门口寺人的耳中。
少公子这一吼声吓到了玉山南,他瘫坐在地上,望见昭明太子的歇斯底里后,转身跑出了殿门。
守在门外的净伊,连忙吩咐门前候着的寺人,动身前去太医局请秦管使前来东宫。前脚寺人才领命出了宫门,后脚便见玉山南从殿中跑了出来。
净伊一把抱住了玉山南,急忙安慰了两句。
于秦上元骂骂咧咧地行至东宫时,玉山南已然稳住了情绪。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这才出了月子多久,便又开始使唤起我来,早知当初我还不如····”秦上元转眼见玉山南红着眼眶,憋着嘴,委屈地净伊的身后,便心软地闭了嘴。
自生子过后,她的心逐渐柔软,最看不得孩子受委屈。
“他又责骂你了?”秦上元捏着玉山南白嫩的脸颊问道。
玉山南摇了摇头:“是娘亲醒了,父亲情急之下吼声太大,我有些怕。”
也不知这孩子软糯的个性随了谁,那东阳公主曾经也是个英气的女子,他的父亲玉颜公子除却脑子愚笨一些,也并非懦弱之辈,即使是被昭明太子杀了,最后仍是不屈不服,慷慨赴死。
秦上元不得不怀疑,是否是昭明太子有意将这孩子教养的软糯胆小。
“你要随我一同进去吗?”秦上元向玉山南伸出了手。
玉山南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秦上元的手。
秦上元长叹一声,心里五味陈杂。这孩子到现在还认为,殿中的福祥公主是他的生身之母。这宫中没有人敢告诉他,柒园圈禁着的那位东阳公主,才是他真正的母亲。
踏进殿内的秦上元,瞧见跪在床榻旁,六神无主的昭明太子,心中燃起莫名厌恶,可见床榻上痛的打着滚的福祥公主,便又暂且将这厌恶之感压了下去。
她放下药箱,疾步上前,顺便借此推开了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毫不在意地踉跄起身,却无半点怨气。
他心里清楚,目前能救福祥公主的只有秦上元,所以便是秦上元要他的血肉来做药引,他也绝不犹豫。
秦上元废了好大的气力,才扯住了福祥公主的手臂,她吼了一声昭明太子,让他过来稳住福祥公主的身体。
捻指覆上她的脉门时,秦上元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如此杂乱无章的脉象,似是拨乱的琴弦一般。
“山南,去将我药箱中的银针取来。”秦上元虽着急,可却毫无疾言厉色。
玉山南闻声打开了秦上元的药箱,并迅速从中拿出了装着银针的木匣。
银针刺入福祥公主合谷穴后,她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些,随后秦上元再度刺入足三里第二针。
“现下并不能断定她身体里疼痛的来源,太子且将金娥楼的鸑鷟叫来问清楚,可否是那蛊虫在作祟。”自秦上元得知鸑鷟利用自己,将忘忧蛊虫投入她亲自熬煮给福祥公主的姜汤里时,她便再没给过鸑鷟好脸色,甚至再没同鸑鷟说过一句话。
所以,在鸑鷟抵达东宫暖阁时,秦上元为了避免与她照面,故意躲在屏风后面翻看医书,企图在古老的医书之中,找到可以疗愈福祥公主症状的只言片语。
此时的福祥公主已然平静下来,浑身酥软无力地瘫倒在昭明太子的怀中,白皙的脸庞上挂着两道泪痕。
鸑鷟见到福祥公主这般狼狈,不知为何心生愧疚,她徐徐上前,趁着探寻福祥公主体内的忘忧蛊时,暗度血灵虫的灵气于她体内。
随着灵气的注入,福祥公主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她恢复些许力气,便抬手拉住了鸑鷟。
那是一双无骨柔软又温暖的手,鸑鷟从前并不知,一个人的手竟然能长得这般好看。
福祥公主张合着苍白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奈何却发不出声响。
“她这是失语了?”起初福祥公主初醒时不能言语,昭明太子认定那是因卧床过久,喉咙干涸所致,可眼见两碗参汤下肚,她仍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翠缥战场一时情急,五只忘忧蛊全部进入福祥公主的体内,奴以往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因而只能猜想福祥公主的失语症当是蛊虫所致。”鸑鷟现下也不能肯定,福祥公主的失语是否全部来源于忘忧蛊。
此时,屏风后的秦上元霍地合上了医书,她手持墨笔和帛纸走来,一把推开了鸑鷟。
她将写满了字的帛纸呈现于福祥公主眼前。
“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这是第一张帛纸上的字迹。
福祥公主读懂后,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方才你喝下的参汤,可否尝出什么味道?”这是第二张帛纸上的字。
福祥公主继续摇着头。
秦上元将手上沾了墨汁的笔放在福祥公主的鼻下,将最后一张帛纸置于她面前:“闻一闻你手上的笔墨,可否能嗅到墨香?”
福祥公主反复深吸,最终哭着摇了摇头。
扔下她手上的赘余,秦上元拉过福祥公主那柔软的手,在她的手掌中缓缓写道:“无妨,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会医好你,就像从前那般。”
福祥公主停住哭泣,她擦干眼泪,反手拉住秦上元,于她手掌之中写下几个字。
昭明太子于一旁看着,他登时有些紧张,迫切地想要知道她们二人之间写了什么。可秦上元偏是知道昭明太子的心思,她瞥见他的不安,却故意不讲。
安抚福祥公主躺回床榻间,待她缓缓睡去后,秦上元起身往外走。
昭明太子也随之起身,一把拽住秦上元的手腕:“方才,你与她说了什么?”
福祥公主留在秦上元掌心的字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秦上元偏想借此惩罚昭明太子,故意令他心急如焚,倍感煎熬。
“你若现在这般害怕,又何必当初对她下狠手。”秦上元尝试甩开昭明太子,可却功亏一篑地被他攥得更紧。
鸑鷟见此,上前一步拉住昭明太子的手臂:“太子莫要冲动,秦医官才历经生门之难,身子正是虚弱时,但不看在别人的面上,也要想一想澹台将军。”
秦上元知道鸑鷟是在帮她,可她心中却没产生半点的感恩之情。
“那些虫子影响了她的五感,所以她才听不到,闻不到,说不了话,甚至可能是去了味觉和痛觉。”秦上元偏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话,是她说给鸑鷟听的。
“你们应当庆幸的是,她还能看得见,否则一个没了记忆,失去五感的人,要怎么活着?”秦上元瞧见鸑鷟眼中的错愕,便使语气更加埋怨。
“没了,记忆?”鸑鷟喃喃问道。
“是的,她不记得她是谁了,这便是她在我手掌上写的话,所以你们成功了,开心吗?”秦上元目的直接,她想要鸑鷟为她自己曾做过的事情而感到内疚,甚至后悔。
“你们赢了,你们成功的抹掉了她的记忆,也让她从此再也离不开昭明太子你,她成了一个废人,一个一但离开你便活不下去的废物。”秦上元声情并茂,她的话语虽然叫不醒昭明太子,但却唤醒了鸑鷟的恻隐之心。
鸑鷟眼眶逐渐湿润了,她回头望着床榻上躺着的福祥公主,不知怎地,便想起了为她而死的历卓笙。
她想,若是历卓笙知道此时福祥公主的惨状是她一手造成的,他是否会恨她,他的逝去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如此,她如何配得上与历卓笙同舟共济的情谊?
秦上元见二人皆不再言语,便扛起药箱,撞开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宫。
一直守在床榻前看着福祥公主的玉山南,将所有的事情都听了进去,他行至昭明太子身旁,怯懦地拉起他的手,天真无邪地仰起头问道:“父亲,秦管使说的是真的吗,娘亲的脑袋里有虫儿?”
昭明太子被玉山南的话叫回了神,他掩埋自己心中的举足无措,伸出双手将玉山南抱了起来。
第七章 隔座送钩春酒暖
“娘亲得了重病,那些虫儿是帮助娘亲治病的良药,山南若想要娘亲的疼爱,就要牢牢记住,不要让娘亲知道这件事情。”擅长攻心的昭明太子,在哄骗玉山南时不带半丝愧疚。
所以,这孩子到现在还认为福祥公主是他的生身母亲,在生下他之后,身染重病,卧床不起。
“可是··”,可是方才秦管使明明是在埋怨父亲,埋怨他私自将虫儿放进了娘亲的脑袋里,造成娘亲五感尽失。这是玉山南想要问的,可话还没说完,却被昭明太子打断。
“山南想要娘亲的疼爱吗?”这话倒像是他在跟自己说的。
玉山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便记住父亲的话。”
昭明太子起初抱养玉山南,并非是为了这孩子今后的前程似锦。而是福祥公主和他需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可以顺利地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使福祥公主毫无阻拦地成为大周的太子元妃。况且今后的路还长,由安阳这样多的医官为她好生调养,他们终会拥有自己的孩子。
鸑鷟站在一旁,听着昭明太子的谎话连篇,霎时觉着自己颇为可悲。
她所面对的并非是真正的敌人,而是一个接着一个,如她一般奋起反抗着命运不公的人。
若说当初对付青颜王后或是周穆王是助昭明太子挣脱命运的不公,但看现在的福祥公主和宋国公妘缨,她们并未有做出伤害昭明太子之事,反而一直是昭明太子对她们的穷追不舍。
鸑鷟有时在反问自己,现在的她同当初绣衣阁的白素和白尧,有何区别?
鸑鷟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金娥楼,这风雪交加的深夜,她行至门廊前,却见裹着厚重毛裘的霍繁香正坐在廊下,用泥炉温着酒在等着她。
“这天寒地冻的,为何不进屋去等?”鸑鷟尽量藏匿着自己沮丧的情绪,可却并没瞒得过霍繁香的眼睛。
“谁说我等你了,我是坐着这里赏雪饮酒罢了。”霍繁香抬起冻麻了的小腿搭在泥炉边儿上,她继而裹紧了毛裘欲盖弥彰地笑道。
鸑鷟被她这不打自招地模样逗笑了,闪身进了屋,拿出了一床厚实的被褥盖在了霍繁香的身上。
“你也一同啊。”霍繁香掀起被角对鸑鷟敞开了怀抱。
鸑鷟稍怔了片刻,那时她忽而想起了宋尔莞,那是第一个对她敞开怀抱的人。
“愣着做什么,快着些,热乎气儿都要跑光了。”霍繁香往边儿上挪了挪,为鸑鷟空出一块坐倚的地方出来。
鸑鷟回神,一步上前,紧挨着霍繁香坐下。
酒香传来时,鸑鷟欲要起身去拿,却被霍繁香拉住了。
“父亲说我太小喝不得酒,所以这酒我喝不了,你也甭喝了。”霍繁香拽着鸑鷟坐回软塌,再度裹紧了被褥。
“既是喝不得,为何还要拿来煮?”鸑鷟不解地问道。
“你瞧”霍繁香慵懒地抬手,指着金娥楼小院其中一角。
借着微弱的月下之光,鸑鷟看见园中三两梅树凌风绽放出花朵来。
“是风雪压住了那梅香,我嗅不到,这才煮酒来闻这酒香弥补缺憾,顺便借火来暖身子。”霍繁香歪着头笑道。
“你瞧那梅花迎着风雪开的如此盛艳,若是不好好欣赏,岂不是辜负了。”霍繁香抻了抻腰,打了个哈欠道。
“你何时学会这般附庸风雅之事了?”鸑鷟好奇,这煮酒赏梅并不符合霍繁香平日的作风。
况且,今日逐除,她应当在胧北宫陪伴周女王和霍殇身侧。
“怀瑾总嫌弃我太粗鄙,所以今夜我便尝试学着吟风弄雅,可果不其然,我还是习惯朴实无华。”霍繁香靠在鸑鷟的肩膀上,将脸埋在被褥之中。
“既是不喜欢的,为何还要坐在这里受着冷风吹,走我们进屋去。”鸑鷟拉着她便往屋子里走。
“怀瑾说我的人生太顺畅了,便是连自己不喜欢的,都没人强迫我去做,所以才成了现在这般粗鄙地模样。”霍繁香不为所动,她仍旧望着园中盛放的红梅出神。
“我想既是不喜欢的,怎还会有人选择去做呢?”她偏过头再度望着鸑鷟。
“于是,我这才想到了你。”
“瞧着你去了东宫,回来便魂不守舍,神色沮丧,我便在思考,究竟无忧无虑的粗鄙和束手束脚的风雅,哪个更值得我去选择。”
霍繁香降生时丧母,生父又常年驻守在外不能陪伴于她身旁,所以她的成长相较安阳城的这些蜜罐里的少子们,多了许多可以自主选择的权利。
说的好听一些,便是更早地去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说的不好听些,便是自由生长,缺乏教养。
“那你现在,可有什么结论?”鸑鷟并不担忧霍繁香,因为她知道,这孩子自小便是个古灵精怪头脑,谁都做不了她的主。
“我觉着宋怀瑾那小子的皮又痒了,胆敢说我粗鄙,我明儿去丞相府,可要好好收拾他一番才行。”霍繁香霍地站起身,抱着被褥,拉着鸑鷟一同走回到金娥楼。
她才不会整夜对着三两支梅花慨叹和赞颂,温暖的被窝和身边挚爱,才是她的快乐。
若说昭明太子给了鸑鷟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那么霍繁香便让鸑鷟明白了,自己要如何遵从着内心而活。
秦上元离开东宫,宫门早已下钥,但在昭明太子的特许下,她仍旧被净伊亲自送回了澹台府上。
今年回安阳述职的是宋尔延,所以澹台不言便留在了宛南没有回来。
秦上元本是决定在秋偿祭祀后,便动身前往宛南的,可肚子里那小崽子极其活跃,迫不及待地提前蹦了出来,打乱了秦上元所有的计划。
她只能留在安阳,待小崽子满月之后,再动身回宛南与澹台不言团圆。可哪知还没出月子,便被昭明太子任命为太医局的主事。
秦上元虽不愿意同澹台不言分居两地,但现下这种情形,便只能如此,况且让她现在离开安阳一走了之,她亦是放心不下。
回到所居小院时,莘娇阳已然将小崽子哄睡了。
秦上元于门前抖落身上的雪花,将斗篷脱下后,在炉火旁烤了一会儿火,待身上寒气去了,才进内屋去瞧那熟睡中的小崽子。
他似是有种特殊的天赋,无论是在谁的怀里,或是外面发生了何等火烧眉毛的事情,他都能睡得香甜且安稳,这没心没肺地模样,倒当真像是秦上元亲生的。
“你这小娃娃可比我阿姐那两个都省事,乳娘喂饱了,便开始犯困了,抱了一会儿就睡过去了。”莘娇阳细声说道。
秦上元点了点头,将他身上的被子盖严实后,拉着莘娇阳行去客室落座。
“她醒了。”秦上元道。
秦上元的话似是在莘娇阳的意料之中,她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道:“想着都一年了,她也该醒了。”
“只不过。”秦上元欲言又止。
“是失忆,失语,还是失去五感?”莘娇阳问道。
秦上元险些将刚入口的茶喷出来,她理应是知道这事的第一人,亦是方从王宫出来的,可莘娇阳是如何迅速可以得知的?
“你莫要这么看着我,我也不过是猜的。”瞧着秦上元那诧异地目光,莘娇阳不紧不慢地说道。
秦上元抹干嘴角的水迹,偏着头嗔道:“鬼才信你是猜的,快些与我说一说,你是如何知道的。”
莘娇阳寂静须臾,斜倚着凭几道:“逐除夜宴,宋国貅离借着醉意打翻了我的酒盏,于饮宴阁暖阁更衣之时,与我说道宋国公如今的情况。”
“同样是蛊毒,想来症状是大同小异,宋国公亦是浑浑噩噩的不能辨人,那福祥公主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瞧着那貅离可不像是什么好人,宋国公遭此大难,她还能独善其身,说不定是与那梁国公沆瀣一气,迫害了宋国公罢。”曾多次游走于兵荒马乱里的秦上元,看尽了百姓的苦楚,所以她瞧任何一诸侯国的国君,都不像是好人,更何况是能在梁国公手下明哲保身的貅离。
莘娇阳慵懒地笑着道:“莫要在我面前指桑骂槐,若你觉得她不像是好人,但瞧我的境遇,不是和她相同吗?”
秦上元转动双眼,仔细地想了半刻,才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瞧我这脑子,都说生了孩子后会孕傻,我起初还不信。”但凡是莘娇阳说的,秦上元便相信。
她既是信任貅离,那么秦上元也再不怀疑。
“所以,让妫娄去修筑防御城,是你的临时起意?”秦上元问道。
莘娇阳摇了摇头:“福祥公主越是醒来,仲忧便越不能呆在安阳,昭明太子不会让他靠近福祥公主,千防万防的最后,便是赶尽杀绝。”
这是莘娇阳一早便计划的,也是无意之中同丞相提及,再由丞相向周女王谏言的。妫娄的才干有目共睹,况且周女王深知昭明太子的行事作风,她亦想保护妫娄这位英才,因而势必会同意这事儿。
莘娇阳的未雨绸缪使秦上元颇感钦佩,想着她之前寻死觅活地模样,秦上元忽而十分感激昭明太子激起了她的斗志,使她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
只是,莘娇阳这一身傲骨,怕是于功成身退后,仍旧会追寻那百里肆于九泉之下。
秦上元深感忧虑,便试探地询问:“待福祥公主清醒,你将信北君临终遗愿告知她后,你将要去何处呢?”
莘娇阳权当她是随口问的,也没过心便道:“那时的安阳,我大抵是待不下去了,我想是会随着她一同回陈国吧。”
“那,回到陈国后呢?”秦上元继续发问。
“助她夺回君位。”莘娇阳道。
“那夺回君位之后呢?”秦上元锲而不舍地追问。
直到此时,莘娇阳才算是明白秦上元连续发问的缘由。她抬起头望着憨厚又娇柔的秦上元温柔一笑;“也许是会留在终首山,守着他吧。”
秦上元知道自己意图明显,被莘娇阳察觉,便连忙又道:“那我一定带着小崽子去终首山看望你,听说那山的风景颇为美妙,且陈国圣安的暗香裛露十分好喝,届时你可莫要计较,定要请我尝一尝。”
莘娇阳淡然一笑,低声说道,好。
妫娄于上元节当日便要启程前往平潭渡修建防御城,由于身份特殊的关系,他在安阳并没什么亲友。
所以上元日前夜,莘娇阳于三坪街红西楼设宴,为他践行时,到场的便只有她们二人,以及秦上元。
秦上元于席上显然吃的并不开心,她是个有话便藏不住的人,几度想要告知妫娄福祥公主已经醒过来这事儿,却都在话要出口时,狠狠地饮尽杯中的酡颜酒。
“福祥公主,她醒了。”说话的是莘娇阳。
第八章 无那尘缘容易绝
秦上元颇为惊吓地呛了酒,捂着嘴咳嗽起来,面容便如同酒液一般颜色。
妫娄吃了一口咸酥炙肉,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
“我不在安阳,还请典客好生顾着她些。”妫娄说道。
“你且放心,秦管使的医术了得,必会使她将前尘往事记起,你在平潭渡,那里风大浪大,务必要小心为上,毕竟待她醒来,夺回陈国君位之时,需要一些中坚力量,助她稳定陈国动荡,而你便是这中坚力量。”莘娇阳道。
二人谈话的信息量颇为巨大,秦上元好久才反应过来。
莘娇阳的计谋远虑,便是福祥公主往后夺政的路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怕是等她真正清醒过来,九州的一切,都会为之而改变。
酒过三巡,妫娄的双眼有些迷离,待三人皆沉默之际,他忽而唱起了歌谣。
许是紧邻楚国,陈地的歌谣受之影响,多以悲凉为调,秦上元听的难受,便又多喝了两杯。她不知道是何时醉过去的,待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澹台府上,而守在她身边的,是日以继夜自宛南赶路回到安阳的澹台不言。
秦上元以为自己还在醉着,便凑上前抱着澹台不言不撒手了,她怕待醒酒了,澹台不言在她的梦里又会消失不见。
澹台不言没有说话,便就由她这样抱着,直到小崽子不识时务地哭了起来。
澹台不言是初次和这小崽子见面,但闻他哭声,便有些紧张地问道秦上元:“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哭的这么惨?”
秦上元方且回神,她坐起身,面容严肃地盯着澹台不言,随后抬起手扯下他脸上那半张面具。见到他脸上的疤痕,秦上元才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人并非是梦,而是真实地在她面前。
她热烈地仰起头,拥吻着他。
澹台不言习惯了秦上元这与众不同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他随之热烈回应,迎风燃烧。
小崽子哭着哭着见没人理他,便又睡去了。
直至上元日清晨,小崽子才被乳娘蹑手蹑脚地抱走了。
再度醒来的秦上元只觉腰酸背痛,才动了动发麻的腰身,便被翻身的澹台不言抱住了。
“过午我便要启程赶回宛南去了,且再让我抱一会儿。”澹台不言非受诏而归,若是被周女王所知,必会追其罪责。
依照澹台不言往日的性子,必不会做这样冒险的事,可自打他娶秦上元为妻后,倒是再不如早前那般,被礼数所捆缚着。
相较以前,他洒脱自由了许多,却拥有了更多。
“你还没见过咱们的小崽子,我叫乳娘喂完他后,抱过来给你瞧一瞧。”秦上元拍了拍澹台不言坚实的臂膀,便又要坐起身来。
“不要,我只要见你便够了,况且那小子现在还不认得人,见他岂不是白白浪费感情。”澹台不言软香在怀,哪里还愿意放开手。
二人就这样一直腻歪到过午,直至澹台大伯派的心腹将午膳送到了门前,扣了三声门后悄然离去,二人这才起了身。
“给小崽子起个乳名吧,总不能一直这样叫着他。”洗漱过后,秦上元拉着他前去案前用餐说道。
“狗子的女娃名叫彧芝,不知妻可否觉着彧这字来做名,尚可?”澹台不言盛粥汤递于秦上元,笑道。
“那便叫彧树吧,芝兰玉树,彧芝那孩子怪可怜的,自小便没了母亲,他们虽非亲生兄妹,这小子也要好好照应着她才是。”秦上元道。
所以,澹台不言这次归来,除却短暂地陪伴秦上元,还给他未见面的儿子取了个名儿。午膳结束后,二人依依惜别,澹台不言便又动身往宛南赶回。
上元夜庆典,安阳热闹非凡,澹台府上老少妇子,皆前往三坪街游玩,唯有秦上元留在府上,照看着彧树和彧芝二人。
澹台小喜是于戌时一刻回到府上的,那时的彧芝和彧树都已然睡下,秦上元正坐在小院之中赏月。
她见小喜急冲冲地向她走来,便猜着应是柒园那位出什么事儿了。
自打东阳公主被昭明太子圈禁于柒园后,便彻底与外面断开了联系。秦上元也是听闻东阳公主是在圈禁之时被周女王察觉其有身孕,周女王于心不忍,便对昭明太子下了死命,定要安排个懂医理的前去柒园照看,不得虐待东阳公主。
就这样,澹台小喜被安排去了柒园,众人皆知他们二人因前事,乃是敌对,可偏昭明太子便这样有意为之了。
这其中的人心叵测确实是让秦上元感到恶心,可她相信小喜,绝不是个公报私仇的狭隘之人。
孩子是在逐除那日生下来的,传闻是个女娃娃,生下来便被昭明太子安排的人抱走了。澹台小喜也本于那日归家的,可直至今日,秦上元这才见她第一面。
“嫂嫂是太医局主事,可否下令借药房里的僵蚕二钱,这冬日我找遍了街上的铺子,再寻不到半点僵蚕。”小喜六神无主,急切地拉着秦上元便往门外走。
“可是东阳公主得了产后风?”秦上元试探地问道。
小喜抹干眼角的泪滴,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春日里的第一天,她的孩子便被昭明太子派来的人抱走了,她不顾风雪追了出去,跪在柒园门口不停地哭求,可却还是没能留下这孩子在她身边,若不是我强行将她拉回了暖阁,怕是她早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秦上元心里一紧,急忙拉着澹台小喜出了门。
今日上元吉夜,澹台府上的车马皆都被支去了三坪街,这小喜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离宫时特意自太仆舍生那里借来了车马。
宫里的车马可直通太医院,秦上元亲自去药房拿了二钱僵蚕,以及东阳公主所需的一些进补药品。
太医院的药师官不敢阻拦,便只能差手下去东宫报信。
二人行至柒园时,被守在柒园门前的禁卫阻拦,小喜也不跟他们多废话,转身拉着秦上元东行而去。
柒园的东边是一片荒地,先前说是要为青颜王后临园建阁,安阳动荡后便作罢。周女王早前也打算在此设竹林幽亭,可自打登顶后,一心扑于政事,无心建造竹幽,这片荒地便一直荒废至今。
小喜拉着秦上元踏过杂草,往荒地深处行进。在冬日落满雪的一处枯草后,有一处残垣,断壁上有一处漏洞,可钻入身形娇小之人。
秦上元和小喜二人将药牢牢护在胸前,蜷着身子钻了进去。
这是秦上元第一次进入柒园。
想来在落败之前,这里必定是一处风景绝美之地,但见那建在山间的宫殿,即便是在苍茫又单调的白雪之中,也拥有如同琼楼玉阁般的仙姿。
东阳公主栖身于柒园之中的殿桦楼,此处也是先前青颜王后的起居之所。
大抵是青颜王后生前身中寒毒,这殿桦楼的地下引热泉取暖,倒也舒适。
东阳公主平躺于床榻,身体滚烫,面色潮红。秦上元闻到一股腥臭味儿,掀开被角一看,见东阳公主身下的床褥血迹斑斑。
小喜吓得面色苍白,身形虚晃,秦上元一把拽住小喜,沉稳地道:“莫慌,她面色潮红,并非血崩之症。”
秦上元俯身上前仔细地观察东阳公主的产后体,少倾她问道:“孩子生下后,可否有随之而出的紫河车?”
小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秦上元叹了一口气,也是难为小喜这个既没成婚又没生产经验的姑娘了。有关于紫河车,大抵她也只见过炮制后的。
“随着孩子一同而出的污物,你拾掇后扔去哪了?”秦上元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双薄薄如虫翼的手套。
“在净房,我本想着待出去后,送去药房的。”小喜道。
秦上元走去净房看了污物后,大约是猜到东阳公主的产后漏血,是因腹中污物未清干净,再加之身染寒症,若不及时清理,怕会性命之忧。
也好在她此次入宫前有所预感,才将那鲛人皮的手套带在了身上。
说来也巧,这鲛人皮的手套还是当初在息国桃榄村,秦上元奔走于搭救东阳公主的路上,顺手救了一个浑身丹衣的怪人,这人为了报答她的搭救,赠予她的谢礼。
鲛人皮凤毛麟角,薄如蝉翼,又韧性结实,防水防油,赶超秦上元之前所用的一切手套。
她令小喜用车前子和蒲公英煮水,将手套浸泡消菌,继而清理了东阳公主体内的污物。
两副猛药灌下去,终于在第二日的夜里,东阳公主的身体不再滚烫,逐渐转醒后,小喜简单地为她擦了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又欠你一条命了。”东阳公主于秦上元道。
“欠我命的人多着呢,你到不算是最多的那一个。”秦上元知道东阳公主在历经大难之后,心中定然敏感脆弱,她这一生太过悲苦,秦上元怜惜她,不想使她再度平添亏欠。
“下次,不要再救我了。”东阳公主平静地笑道。
秦上元用厚实的斗篷将东阳公主瘦弱的身子裹住:“成,但是要看我心情。”
“若是心情不好我便救,若是心情好,我也救。”谁也左右不了秦上元,包括她夫君澹台不言。
澹台小喜知晓秦上元的秉性,便岔开话语道:“往后,我便留在这陪你,直到你调理好身子。”
“不必。”东阳公主冷冷地道:“你已然仁至义尽,明日便出去吧。”
小喜被东阳公主这一句话噎住了,她贝齿轻咬下唇颇为委屈地轻声道:“若是仁至义尽,便是你生产过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何必要冒险带着嫂嫂进来救你的命。”
若是东阳公主年少时的秉性,大抵会同小喜回嘴,就在秦上元即将要开口圆场时,听到东阳公主轻声道:“下次不必这般费心,我本就是澹台家的仇人,你们何必以德报怨呢?”
“我死了,乃是皆大欢喜之事,你们大仇得报,我也不再受生离之苦。”
她平静的诉说着,仿若置身事外,再说着别人的事情。
秦上元刹那恍惚,她仍记得曾经的东阳公主,是会为了一些琐碎的小事而哭泣的人,可现在,如此委屈却平静,好似她的眼泪,都随着过往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