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我扯下脖子上的紫玉蝴蝶璎,犹豫了半晌,眼瞧着四周狂风而起,大雨倾盆,正是逃跑的绝佳时期,便当机立断,将蝴蝶璎丢给了他。
“你同他说,不必让他再来救我,他既然当初选择背弃我而去,我此生便不会再原谅他,我与他,不复相见。”
趁着他同铁甲军搏杀之际,我再度冲入雨幕,往荷花池那边奔去。
这雨来的及时,不但能将我逃跑的痕迹与血迹冲刷干净,也为守宫禁军的搜捕提供了不少障碍。
我身上有伤口,最是泡不得冷水,我见离荷花池附近有一所宫殿,无人把守,便冲了进去。
宫苑之内,空无一人,我疾步向前,躲藏于僻远的偏殿之中。
殿内纤尘不染,且四周被玄色帐幔遮挡,照不入半点光亮。殿中央耸立四座巨大石柱,石柱内是一座占地宽广,约有一丈高的四方铁笼,铁笼上方被玄色锦缎所覆盖,只有下方露出些许镂空的雕花。
我听闻雅光公主出嫁蔡国之前,于章华台设豢蝶室,于笼中养百花与蝴蝶,莫不是我误打误撞闯入的宫殿,是雅光所居的章华台?
我身上湿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见四柱所对的榻前,悬着的两三页茶白帷帐还算干净,我大力将之扯下,褪去身上的湿衣,将帐幔裹于身前。
听着门外的大雨倾盆,如珠玉崩落,我躲在石柱后,倚着墙壁,浑身上下开始发冷。
低头见身上的伤口已然脓肿,可这殿内却没有可用之药。
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却止不住冷颤,昏昏欲睡之际,鼻息之间忽然涌来一阵清香。
冷冽却沁人,犹如雨后的山林,奔涌于花间的清泉。
嗅着这股香味,我安然睡去。
睡梦之中,隐约见一身着白裳的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觉着她身上发散着的,正是我入睡前闻到的冷香。
她缓缓朝我走来,素白的手指略过抚上我的峨眉,霎时,寒冷之意退却,心头开始生暖。
我舒服地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耳畔传来淡淡的呼唤,像是母亲的声音,却又不是母亲的声音。
“绥绥,醒醒,有人来了。”
我猛地睁开眼,缓和了片刻后,坐起身。
垂头见身上的伤痕竟都不见,便是被雨淋湿,都不知被我丢去哪里的衣裳,也清爽整洁地穿在我身上。
我长吸一口气,听闻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我躲在石柱后面,不敢现身,待门吱呀一声打开后,缓缓探出头外望。
一位挑着食盒的宮婢走入,停在了铁笼前,她将食盒中的饭食一一拿出,放在了地上,而后起身,逐一为殿内昏暗的灯烛添油。
见她驾轻就熟地模样,似是长留于章华台侍奉宮婢。
殿内四周被玄色帐幔遮挡,所以见不到现下外头是白日还是黑夜。我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见殿内有人来,又是前来送饭食的,自然就觉着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才想着现身与她言谢,却又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话音。
“绥绥,躲好,不要出来。”
我吓得一激灵,以为自己撞邪了,蜷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片刻后,那声音似是没了,我这才又坐起了身,探去石柱外。
那宮婢早已离开,空荡荡的殿内,唯有地上的餐食,正冒着腾腾饭香。
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盘坐在地上开始吃了起来。
盘中是一整只烧好的酥脆鸡,我舔了舔手指,便用双手将酥脆鸡分解开来,拿起一只肥硕的鸡腿放在嘴边,撕咬下一大片肉。
这酥脆鸡做的当真符合我的口味。
我抬起手,欲将另一只腿也拿在手中之时,对面的笼中突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在我之前,将另一只鸡腿夺了去。
我吓得蹬着腿后挪了几米,手上那只被咬得只剩下一半的鸡腿,也随之从手中飞了出去。
“啧啧啧,浪费了。”耳边又传来同样声音。
随着话语一同而来的,还有那只素白的手,将我掉在地上的鸡腿也一并收走。
我吞了吞口水,猜想玄色锦缎盖着的铁笼后,关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在我认真思考的同时,那只素白的手接二连三地朝着盘中的酥脆鸡而去,眼见着盘中鸡就快要被吃没了,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扯开了玄色锦缎。
低头下看,对上了一双幽蓝的双眸。
我从未见过海,于是便忍不住地猜想这双眸子的颜色,大概是如海一般的颜色吧。
她盯着我,嘴上倒是没闲着,大口地吃着酥脆鸡,满嘴流油。
“对不起,我已经好些天都没吃到肉了。”她嘴中嚼着鸡肉,并无言语的机会。
又是那个声音?
我转身四处张望,低声问道:“是谁,是谁在说话?”
“是我,绥绥,转过头来。”那声音再次与我耳畔响了起来。
我猛地回身,却见方才蹲在地上吃鸡的蓝瞳女子已然站起了身。她双眸清冷,银发如雪,容颜绝世,非凡尘之姿。她素白的衣裳,无风却绕周身飞扬而起,她的手越过铁栏的缝隙,食指轻触我峨眉之间。
刹那之间,我只觉四周轻飘飘的,好似身体已然脱离了地面,正飞升于半空之中。
霎时,她拽住了我的手,我的身体也竟然轻易地穿铁栏而过,进入了笼中。
被她拉着往笼内走去,我竟不知笼中的风景竟然如此秀美。
山桃与梨落拥簇相绕,落水与怪石相辅相成,便是通幽的石桥上都刻着精美的花纹,更别提藏于百花之中的凉亭软榻。
我环顾四周,见不远处,光线朦胧地灯台下,似是卧着一人。
待我缓缓走近了,才瞧清楚,这闭眼侧卧的人,正是方才带我穿铁栏而过的蓝瞳女子。
欲将俯身将其唤醒,却见身旁又有一席白影翩然而至。
我惊恐地张大眼睛,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她,一个立于我身旁,一个酣眠于灯台下。
她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画作一缕白雾投入侧卧的身体之中。
不刻,她悠悠转醒,抻了抻腰身,缓缓坐起。
倏然,栖息在她身上的彩蝶,翩然飞离。
她不经意地抬起手,捉住一只,便往嘴里送去。
我登时毛骨悚然,以为她是豢蝶室里的蝴蝶成了精,不仅蚕食自己的同类,还会时不时抓人入笼中享用。
她再度站起身,纤长的手指欲触碰我的脸颊。
我惊慌地往后退去,被她带入笼中,想必没办法逃走,她并非常人,我肯定又打不过她,便只能求饶。
我立即跪在地上:“小人实属糊涂,为躲追兵,这才逃进了殿内,惊扰了仙子修行,仙子莫要吃我,我愿为仙子奴仆,供以驱使。”
“绥绥,我是你的姨婆祖。”那声音又来了。
就在我耳旁,如影随形。
“是是是,你不止是我的姨婆祖,只要你肯放了我,我祖上十八代的地位,随意你挑。”耳朵里徘徊的声响,定然是被她放了蛊虫。
我连忙用手指掏起了耳朵。
只是,这并没有用,她的声音,便是我将自己的耳朵死死地堵住了,却还能听的真真切切。
“绥绥,我才不是蝴蝶精,我是你的姨婆祖,你的祖上是涂山娇和姒文命,我是女娇的妹妹,我叫涂山婜。”
我心中抗拒着,并认为这是精怪迷惑人心的惯用伎俩,等我放下了警惕,她好一口吞食。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她开始轻声哼唱着歌来。
歌声入耳,使我心中得以平和,逐渐回想起在我年少时,母亲好似也曾哼唱过这样的歌。
回归于理智的我,开始了认真的思考。银发蓝瞳,确实是涂山族特点,她又生的极其漂亮,断然是那些精怪们无法达到的高度。
我将手从耳旁放下,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她。
她于昏暗地灯火之中望着我,笑意晏晏。
我慢慢起身,油然感觉脑瓜子有点飘飘然。
“无碍,第一次灵魂离体,确实会产生不适,你瞧方才,便是你的脑子都变笨了。”涂山婜终于开口说话了。
“灵魂离体?”我错愕地望着她。
她拉着我再度回到了铁笼边缘,透过掀开的锦缎望去,见笼外面的我,正闭着眼,如同个石柱一般杵在那,甚是诡异。
我朝自己挥了挥手,却见其毫无反应。
“我这样一直离着肉身,脑子会不会越来越笨?”我问道。
她没有说话,笑着拉着我的手,将之放于她的胸口。
我登时脸有些红,甚至觉着她的胸口比之骨碌的还要丰盈。
“当然不会,只不过一日之内,不能离开躯壳超过两个时辰,否则将来会短命。”她没有开口说话,可我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好奇地盯着看。
“你我本为同族,你虽历经几代血脉融合,可却依旧与我骨肉相融,涂山族秘术的心念,你领略的慢些,也无妨,以后熟能生巧就好。”她拉着我,又走回到笼中深处去。
我与涂山婜对坐于花间凉亭,我尝试用心念与她对话,却听她开口说道:“你今日灵离躯壳初日,莫要动用太多心念,会伤及心神。”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问道:“姨婆祖怎会被困在这里?”
涂山婜垂眸沉默了片刻,道:“我为阿姐来寻生机。”
涂山婜的阿姐除了涂山娇,便只有涂山妲了。
涂山娇已然化石成神了,那便只有涂山妲了。
“她还活着?”我尝试问探。
涂山婜没有说话,幽蓝的眼瞳略过一丝伤痛。
我见她神色悲伤,便不再提及有关涂山妲的事情。
这一段时间,我一直藏身于章华台,也不知过了多久,竟没有禁军前来搜捕。除却每日陪着涂山婜入笼中两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在盘坐归息,修炼真气,借以来提高自己的内力。
豢蝶室送饭的宮婢并非餐餐按时送来,我估算着大约每隔两三日才能来一次,我也终于能了解,为什么涂山婜要饿得来抓蝴蝶吃。
于夜深人静之时,我曾跑去章华台外面的荷花池中捞鱼回来,和涂山婜一同在笼中伐花木,引火烤鱼。
东楚王宫中的荷花池比白尧府上那莫梨轩池塘宽广多了,池中锦鲤自然也就比莫梨轩池塘中的多,足够我与涂山婜吃一阵子。
再后来,我发现前来豢蝶室送饭的宮婢,两三次后,便会换一个新的,起先我并不知因为什么,一直到前来送饭的宮婢变成了汀岚。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太后身旁的人,还是王后身旁的人,但早前她对我做过的那些事,便使我深感厌恶。
我躲在石柱后,见她添完灯油,布置完饭菜过后,却迟迟不肯离开。
她与我一样,站在铁栏前,待涂山婜素白的手伸出取食之时,汀岚扯开了覆盖铁栏上的锦缎。
涂山婜并没像上次见我时一般,吃的满嘴流油。
引汀岚上钩的,是涂山婜的灵,待锦缎被掀开后,她的躯壳立于一旁,闭着眼。灵霎时归于躯壳,她猛地张开了双眼。
她浑身上下散着幽蓝的光亮,像是火焰之中的幽冥,冰雪之中的霜冷,摄人心神。
我见汀岚被这幽冥的光芒吸引,并在涂山婜的引到下,往铁笼西侧走去了。
锦缎继而缓缓掀开,一扇被三重铁锁紧锁的铁门露出来。随后,汀岚像是着魔了一般,一遍一遍地撞击着铁笼的大门。
除了‘咚咚’的撞击声,我仿佛还听到了骨碎的声响。
汀岚的额头和手臂已然血迹斑斑,看着甚是触目惊心。
只是,铁笼的大门,仍旧不损半分,耸然屹立。
涂山婜开始心急起来,她周身的幽蓝逐渐浓烈,像极了深谷之中的盛放的蓝鸢尾。
许是汀岚身上的伤过于疼痛,使她逐渐恢复了理智,她被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地往殿外跑去。
然而,涂山婜并不准备放弃这次天赐良机,她的手伸出铁栏的缝隙,欲将汀岚召回。
此时的铁笼散着丹朱色的光,如同惊雷一般,闪了一下,朝涂山婜而去。
涂山婜被这束光击飞,落在笼中的百花丛中,涌出一口血来。
我见汀岚跑远了,便疾步行至铁笼旁。
涂山婜的白衣上血迹斑斑,方才伸出铁笼的右臂上,有一道深刻见骨的伤痕。
她躺于花丛之中,无助地啜泣起来,方才惊起的乱花,散落在她白衣上,更显凄美独绝。
我尝试着触碰铁笼,发现那道伤人的丹朱光并没有再出现。
第三十二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
“是凤凰花汁。”涂山婜说道。 “这铁笼的内外被涂满了凤凰花汁,凤凰木乃是神木,花乃灵凤神念幻化,震慑妖邪,封印精怪。” 我不解,涂山本就为神,怎会惧怕同为神物的凤凰花? “自妲姐姐违抗天命之后,涂山族便不再是众人的神了。”涂山婜蜷着身子,左手撩出幽蓝色的光芒,却无法使右臂上的伤口愈合。 涂山婜开始讲起有关于涂山妲,是如何违抗天命的事情来。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雪,腰如束素,齿如贝,嫣然一笑,花羞矣。 这是帝辛祭祀于女娲神庙之后,所写的花容赋。 写花容赋的起因是祭祀之后,帝辛于神庙之中小憩,梦到了女娲之容姿。醒时感其容貌绝美,便于回到国都之后,写下这一首花容赋。 随着花容赋的现世,自国都散布至九州各地,更被大商歌姬所吟唱,广为传颂。 上至天听之时,女娲震怒,遂而派出东夷涂山氏之女,惑其清明,乱其朝纲,败其德行,使其成为众矢之的,末世之君。 我倒是觉着这花容赋写得十分动人,女神容姿如此,字里行间不带一丝亵渎,也是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无伤大雅罢了。 “这女娲是不是有些太严格了?”我摸着下巴思虑道。 涂山婜冷哼了一声:“真正的女娲神早在上古之时,为救苍生,以身补天,殉天而亡了,她不过是个沾染女娲灵气的妖石罢了,被世人供奉于五行山,便自认为是女娲后人,以此居功自傲,翻手为云,搅弄得苍生不安。” “父亲不愿与她为伍,她便将父亲封印于青丘,她妒忌妲姐姐的玄狐之身,以母亲性命逼迫她去祸乱人间,背负万世骂名。” 涂山族迷惑人的秘术我方才瞧见过,魅惑君王,对她们来说,轻而易举罢了。只不过听涂山婜的意思,是后来,涂山妲对帝辛动了真情,开始助他对抗讨伐大商的十二路诸侯。 诸侯联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商国都,涂山妲曾求助于涂山族,希望得到涂山族相助。继任长老是涂山妲的叔叔,见自己兄长被那妖石封印于青丘,便有些害怕与之抗衡,他并没有答应涂山妲,反而为了自己能得到诸侯嘉奖,暗自帮助了诸侯联军。 国破,帝辛战死,涂山妲心有不甘,夺回帝辛尸身,一路往青丘逃窜。 于逃亡路上,涂山妲以帝辛的佩剑,斩杀了四十九个阴时出生的婴孩,将帝辛的佩剑炼化成可以锁魂的天弑锥,刺入帝辛天灵,企图将之复活。 “那些满口仁义礼信的诸侯,追到了青丘,逼迫叔父杀死阿姐,叔父陷入两难,求着他们饶阿姐一命。” “阿姐知道自己活不了,便将自己的真元注入帝辛体内,使帝辛死而复生。” 当年伐商的诸侯军内,大有能者,听闻其中有一个叫曹昌意的将领,见涂山妲企图复活帝辛,便知大事不妙,随即派强兵攻上,强行分离了涂山妲和帝辛。 天弑锥与帝辛分离之时,涂山妲悲痛欲绝,继而启动了涂山秘术,献祭自己万年修为,将帝辛的灵魂封于佩剑之中。 “阿姐是涂山族里面,仅有的九尾玄狐,若无此劫难,乃是神奉之身。” 青丘,位于宋国,乃是现如今的天幕雪山,曾经苍林叠翠,生机勃勃的青丘之所以会成现如今这般,霜雪严寒,冰封万里,就是因为当年,涂山众族人眼睁睁地看着涂山妲献祭,却不曾伸手相助。 唯有涂山妲的母亲,以身做屏,化作一座冰山,将涂山妲的真身护住。 这也导致了被妖石封印于青丘的父亲感知到了妻子的故去,继而失控冲破封印,以神誓做诅,诅咒涂山族不得再与人婚配,若要违背,涂山族人产子后,七载必死,灵魂受焚火之痛,万年不消。 “父亲见母亲已然耗尽精魂化为冰山,便也不再苟活,以肉身和灵魂,画地为牢,将青丘封印,冰冻万物,成了现在的天幕雪山,非涂山族这般上古留存的神物,不得入内。” 我倒是觉着姨婆祖的父亲还是太过善良了,以神誓做诅,都不去诅咒人,反而诅咒自己的同族,这算是大义灭亲? “父亲是不愿意害人的,尤其是人世间的婴孩,他只是不想自己的同族再掺和任何人间事,这才出此下策。” 姨婆祖的父亲,确实阻止了涂山族再度涉世,却也使涂山族失去了人世间的信奉,变成了人人想要品尝的羔羊。 “所以,二姨婆祖现下还没有死?”我撕下衣裳的一角干净的布,双手越过铁栏,将涂山婜手臂上的伤包了起来。 她侧过脸,看着我,宠溺地笑了笑。 “我去求了女娇阿姐,她说只要寻到她与姒文命的后人,便能救妲姐姐了。” 这也是涂山婜跑出天幕雪山的原因。只不过,时逢不遇,她却被抓来了东楚,困在这章华台。 “那你遇见我,倒也算是天赐良缘了?”虽然她被抓来了东楚,却也不是件坏事,至少她遇见我了,我便是涂山娇和大禹唯一的后人。 涂山婜站立起身,望着四周的铁笼,她眉头紧缩:“只是,我出不去这牢笼。” 我同她一样,也逃不出东楚这巨大的牢笼。 可我在她面前,总不好泄气将实话讲出来,便安慰着她道:“放心,总有办法的。” 还没等我想出办法来,办法,便自己找上了门来了。 再度去荷花池捞鱼的深夜里,我坐在岸边双脚浸水,乍觉池中水寒凉刺骨,这才后知后觉东楚的寒冬已然来临了。 几番尝试后,还是决定放弃入水捞鱼。欲将起身回章华台之时,忽闻远处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如今我躲在章华台,现下安稳不易,生怕再被人发现,送回到楚王面前。于是心里一横,捏着鼻子,忍着寒冻跳到水下去了。 紧靠着池边躲藏后,我听到一女人的哭求声。 “别杀我,求求你了,我家中还有母亲等着我回去,我不会将豢蝶室藏着的东西说出去的,别杀我。”求饶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就在靠近我的岸旁。 我身体紧贴着石岸,不敢大声喘气。 随着一声闷哼,自岸上跌下一人,落于池水之中。 借着水月之光,我看到了,那死了的人,是前两日来章华台送饭的汀岚。 她的旧伤未好,胸口上又多了一道血窟窿。她睁着空洞的双眼,浮于水中半晌后,便慢慢沉了下去。 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冷水的冰寒,还是眼前的惊恐而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浸在冷水中的身体,已经冻得发麻。我缓缓地探出头,见池岸旁已经没有人影,便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爬了上去。 拧干衣裳的水,欲将返回章华台去。 才走没两步,鼻尖涌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我身体一僵,不敢再向前一步。 “怎么不走了?”跟在我身后的人,如鬼魅一般地开口问道。 方才,自我上岸之后,这人便一直在暗处盯着我,见我准备逃走,便又跟在了我的身后,欲将寻个隐蔽的地方处置我。 想来她身上的血腥味,大抵是出自她绝杀汀岚的那件利刃。 凉风一过,刺透了我身上潮湿的衣裳,我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求饶,道:“女侠饶命,天儿这么冷,我也是为了来这儿找口饭吃。” “来荷花池找饭吃?”她诧异道。 我听着她的说话声,莫名觉着熟悉,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池中的锦鲤肥硕,炙烤后可充饥。” “你这是要往哪去?”她又问道。 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东楚王宫之中的人,所以犹豫着要不要将实情讲出来。 “若对我说谎,丢你去池中喂鱼。”察觉我的疑虑,她忽而变得凶狠起来。 “章华台。”我被她吓得喉咙干涩,接连咳喘几声后,道出了实情。 “你说谎,章华台现下怎可能会有婢女侍候?”她拽着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闭着眼不敢直视她,已然处于魂飞魄散的边缘。 “公主?”我听她诧异着。 我缓缓地睁开眼,见到一身玄衣的素素。 我捂着胸口,劫后余生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见我身着单薄,又浸了冷水,便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裹在我的身上。 我道了一声谢谢,便被她揽着往章华台走去。 我竟然不知,素素也居于章华台。 于章华台正殿后,有一处幽静的小院儿。小院儿之中有一潭热泉,热泉的周围开满了姜花。现下这个时节,东楚这般寒冷,这姜花还没凋谢,着实不易。 行至屋内,素素递给我一身干净的衣裳,道:“先去外面那处热泉里浸泡,将身上的寒气驱了。” 我接下衣裳,行至热泉旁的青庐,将身上的湿衣褪下,在热泉之中舒服地洗了个澡。 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到屋内时,却不见了素素的身影。 我见榻上有笔墨,便留了布条给她,告诉她十分感谢她今日的关照,先行回豢蝶室了,让她勿要担忧。 我将自己的湿衣带回,并于殿内悬挂晾干。 倚在榻上昏昏欲睡之际,听到豢蝶室的门,吱嘎一声响了起来。 我猛地坐起身,见素素怀抱一盏陶瓮走入。 “夜深了,膳房也没剩下什么好吃的,这瓮中还剩下些鸡汤,你先将就着,明日我再为你寻些好吃的来。” 她将陶瓮放在了地上,便转身就要走。 “你会不会,告诉楚王,我藏身于此处?”我试探着问道。 素素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半晌,她道:“不会。”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她说不会,就是君子之言,绝不失约。 望着她远去孤绝的背影,忽然觉着她既超凡又潇洒。 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素素潇洒的背后,承受了多少的苦难。 后来的日子,有了素素的救济,我与涂山婜便不用再饿肚子了。 只是后来,涂山婜与我说,豢蝶室铁笼那三重铜锁的钥匙,是在素素的手中。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心想着莫不是楚王安排素素居于章华台,是为了看守涂山婜不成? 若是这样,我就得想个法子,从素素手中将铁笼的钥匙骗来,这样才能救出涂山婜。 于我日思苦想诓骗素素之法的某天深夜,我躲在石柱后面,等着送饭宮婢布置好饭菜后离开。可左等右等,却等不到推门而出的声音。 我疑惑地探出头朝殿内望去,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络先生手持短刀,将送饭的宮婢抹了脖子。 许是我探出了头,气息暴露,警觉的络先生迅速朝我扔来三支飞刀。 我匆忙躲在石柱后,避开飞刀,并大声地喊道:“络先生,自己人,我是自己人。” 少时,我听不到他的回应,便再次探出头。 然而此时的他,早已站在石柱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了。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吓了我一跳,我稍缓心神,故作镇定地站起了身。 “你倒是个会藏身的,怪不得那些禁卫找不到你。”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就当他是在夸我。 我白了他一眼,直径走去放置饭食之处,将乘着饭食的托盘,拉得离那婢女的尸身远一些。 我盘坐在地上,才要敲铁栏叫姨婆祖出来吃饭,却见络先生坐在了我身侧。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杀人吗?”他开口问道。 我摇了摇头,过往的经历证明,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便是素素为何要杀汀岚我都不想问,更何况络先生的事情。 “那你不好奇,为何你藏身于章华台这样久,却没有禁卫来搜吗?”他又道。 我猜想,大抵是因为涂山婜被关在此处的缘由。 第一,楚王并不想让外人知,他困住涂山族的险恶用心,是殉祭涂山灵。 第二,涂山族善惑人心,上次汀岚不要命地撞击铁门便是个先例,若是搜捕我的禁军一同闯了进来,同时被涂山婜魅惑,怕是这扇铁门也招架不住多人同时撞击。 所以,我估摸着,素素杀汀岚,大多与上次她来送饭时,擅自掀开遮着铁笼的锦缎,见涂山婜有关。 想到这儿,我突然心中不安,背脊发凉。 如若说素素受楚王之命来看管章华台,诛杀叛逆,那么络先生现下来此处杀人,会不会也是受楚王之命? 我缓缓侧过头,望着络先生,骤然变脸,讨好地笑道:“也许禁军的搜查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罢了,楚王早知我身藏此处。” 我就不信,楚王还能事事都与他说,暂且先将他唬住再说。 络先生双眸狭长,却如猎鹰,他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却没有点明。 他长吁一口气,问道“你就没想过逃离吗?”
第三十三章 机中锦字论长恨
我心一颤,甚是觉着他用话在诈我。 我继续陪着笑脸,故作委屈道:“那也要我能逃得出去才行啊?” 在我还未确定他是否是楚王的人之前,我是不会说真话的。 “若我能带你逃离东楚,你愿意今后与我携手同归吗?”这络先生今日还真是奇怪,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自见他第一面开始,我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好颜色的时候。不是被人暴打,便是被人欺压,最好的模样,便是一身尘火,顶着烈日烧饭菜。 难不成,这爷们不喜欢柔软娇媚的,偏生喜爱烟火熏人的? “成啊,你要能带我离开东楚,我后半辈子就做你跟从了。”我估摸着他是看上了我烧饭的手艺,于今后行走江湖之时,不再饥肠辘辘。 “我要你做我妻子,与我饮马江湖。”他脸上似是荡漾起淡淡的笑意。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连忙揉了揉眼睛。 “你不必害怕,我不是楚王的人,不会暴露你的藏身之处。”络先生猛地转过身,将我抱入怀中。 奇怪的是,我并未排斥他的怀抱,反而莫名觉着心安,仿佛他曾这样保护着我,许多次。 “是因为我做的饭菜太香了吗?”我万般不惑,唯有如此猜想。 络先生闻此,淡淡一笑:“也许吧,你的陶瓮闷鹅做的,确实还不错。”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觉着他并不是我熟悉的络先生。 我猛地推开他,欲将上手朝他的脸而去。 络先生眼疾手快,按住了我,闪身往远躲去了。 我斜眼瞟着他,站起身,大喝一声:“何方妖孽,胆敢在此冒充别人行凶伤人,姨婆祖,快些出来收了他。” 姨婆祖打开了我的心念,我与她之间便有了感应,她其实一早就在铁栏后等着了。 随着我唤她的声音,她拉断黑锦,乍然现身。 络先生吓了一跳,闻之望去。这一望,便被涂山婜惑住了魂。 “呦呵,想不到这男人还有两幅面孔。”涂山婜笑道。 原本我猜想着,是什么邪祟冒充了络先生,在此行凶害人。但听姨婆祖确认他为人,便觉着眼前的络先生应当是本人,他先前那些一本正经地模样,说不定是装出来的。 那时的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明白姨婆祖这句话的意思。 自控力超乎于常人的络先生挣开涂山婜的掌控,他神情愤愠地抬起手,接连朝涂山婜扔出飞刀。 第一次有人在她的魅惑中清醒的这样快,涂山婜深感意外,却还是飘然转身,躲开了络先生的飞刀。 络先生卸下手腕上的缎带,将双眼蒙住,五指之中,飞出数只银针,直刺涂山婜。 涂山婜洒脱一笑,道:“呦呵,倒还有两把刷子。” 随她说话之时,周身散发深幽的湛蓝,似如冰封湖面劈裂开来,带着锋利的刃。 络先生的银针飞至涂山婜身前,被她周身散着的幽蓝光芒拦截。银针缓缓地停在了半空中,待涂山婜晶亮瞳孔朝着络先生望去之时,银针忽然转头直刺络先生而去。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姨婆祖不光是能惑人,便是连物件也能魅惑得住。 我飞快地奔去络先生身前,并急匆匆地开口道:“姨婆祖,这人救过我的命,可千万别伤到他。” 涂山婜闻此,翩然拂袖,自周身的幽蓝消失之后,那些银针便笔直地落在了地上。 络先生松缓了一口气,见我挡在了他的身前,二话不说,将我抗在了肩上,脚步踏风,飞身而走。 络先生并未带我离开章华台,这才出了门口就将我放了下来。 放眼远望,东楚已经落雪了。 “你若不信我,方才又何必应我?”络先生收住笑意,终于恢复了往日常态。 我蹲下身子,玩着地上的雪,漫不经心地道:“我虽然脑子笨了些,但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络先生跟着苏公子,前途一片大好,怎会为了一个落魄的公主,放弃功名,从此饮马江湖?” 络先生沉寂片刻,随后也蹲下身来:“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便被权贵迫害致死,因而孩童时代颠沛流离,从未吃过饱饭,机缘巧合之下习武练功,杀人放火,坏事做尽,也不过是为了能得口饱饭吃,苏公子这华丽的笼子很温暖,很安逸,但对我来说,却还不如你的一顿陶瓮烧鹅来的实际,况且,我这人于江湖之中散漫惯了,不适合这高墙深院的地方。” “到底还是因为我做的闷鹅好吃。”这世道,能活着便是不易,又何必在意别人言语中的真假。 反正我是想要逃出去的,倒不如就信了络先生这一回。 络先生的嘴角又开始荡漾起了笑意。 我趁机捏了一团雪球,朝络先生的脸上拍了去。 冰凉之中,我触摸到了一片如同蜡油般滑腻的皮肤。我竟没想到,络先生那粗糙又黝黑的脸皮,居然这样顺滑。 瞧不出他是生气还是害羞,拎着我的衣襟,将我扔回了豢蝶室。 他要我在此处好好等着他,随后,便拖着地上宮婢的尸体,转身离开了章华台。 接连几日,我都在等着络先生,并且没有同前来送饭的素素,提起络先生来此处杀人的事情。 涂山婜知道络先生要带我离开东楚,便交给我一块狐型冰玉。她知道自己困在东楚,尚且无可脱身,凶多吉少。她嘱咐我,带着她的信物前往天幕雪山,寻找她的兄长,我的娘舅祖涂山松,他会告诉我,要如何救回涂山妲,解开涂山族的诅咒。 几天后,络先生怀抱一盏陶瓮,手提一只拔毛洗净了的大鹅来到了豢蝶室。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想着莫不是他要我在这里做陶瓮闷鹅给他吃? 他见我诧异之相,憨傻地笑起来。他从陶瓮之中拿出些许香料来,随后熟练地劈柴烧火,翘首以盼地望着我来做庖厨。 我心中暗自泄了一口气,将鹅用香料腌制好,放于陶瓮之中。 二人围坐在陶瓮旁,等着闷鹅香味四溢之时,络先生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像面皮一样的东西。 我心想他倒是个讲究人,搭配闷鹅还自备了干粮。谁知他将面皮展开后,就近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不知所措,想要一把扯下,却被络先生推着,一路走去了榻上的铜镜前。 我满腹狐疑地望向铜镜,却见一张陌生人脸,出现在我眼前。确切地来说,铜镜之中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络先生手中的面皮,是一展人脸面具,其逼真程度,仿若换脸一般。 “东楚每年上元节,都会放年满三十的宮婢回乡嫁人,后天便是十五上元,我晚上酉时来此接你,混入出宫的宮婢之中,离开这里。” 络先生的这个办法,听起来颇为靠谱,我甚至开始迫不及待地想着,逃离东楚后的事情来。 “你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我一边适应着自己的新面孔,一边问着络先生。 络先生眯着眼看着我,认真地想了一下:“倒是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说说你想去哪里?” “宋国,我想去临酉瞧一瞧,也想去北部与鬼羌互市的四郡看一看,还有天幕雪山。”一谈到自由,我惊觉自己想去的地方还挺多的。 总是要将这世上没见过的颜色都看遍,才能安心下来,豁出命去,为百里肆和昶伯报仇。 “那我便陪着你就好。”络先生笑道。 我侧脸望着络先生,忽然觉着脸上面具的滑腻,好似与上次触碰络先生脸上时的感觉相似。 我忍不住猜测,络先生的脸上会不会也带着这面具,掩盖了真身,只为了救我? 我猛地朝他身上扑去,尝试着将他的脸皮撕开。 络先生手忙脚乱地推着我,因不忍伤我,只能与我扭做一团。 “呦呵,我闻着香味,私以为是开饭了,可没想看你们两人的亲密无间。”涂山婜的出现,才使我有所收敛。 络先生见此,连忙远离了我,回到陶瓮旁,看着瓮中快熟了的闷鹅,面色通红。 我坐起身,摇了摇头,心中埋怨姨婆祖出现的不是时候。 “这还没到春日,你个小丫头就春心荡漾,按耐不住了,难想今后你们二人结伴,他可有得受累了。”涂山婜柔媚地笑了起来。 我轻哼了一声,揉了揉手腕,带着心有不甘地再度朝他走去。 络先生神情骤然紧迫,他犹豫半响,终于决定放弃闷鹅,破窗而走。 “瞧你把人家吓得,连闷鹅都没吃就跑了。”涂山婜捂着嘴角,嫣然而笑。 我努着嘴没有说话,心想将来随着他逃出东楚,还不是有大把时间验他正身?不必急于现在这一时半刻的。 只是三日过后的深夜,我并没有等来络先生。 等来的,是前来与我寻仇的玄丹。 我不知她从哪里得来我藏身于章华台的消息,想必她为横公族转生之人,必然会比常人多一些技能。 比如,不受涂山婜的魅惑之术。 我被她按在石柱上,绳索捆束着我的手脚,身体半点都动弹不得。 她站在我对面,媚眼如丝,虽然是在微笑,却令我毛骨悚然。 “瞧瞧这张脸,多么诱人。”她捏着我的脸颊,锋利的指甲抠在肉皮上,传来阵阵刺痛。 “我知道你是孟曦,也知道你来找我寻仇,是因为当初我用了你的血,解开了楚王的夜梦蛊。”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想要活命,就只能说实话。 “可我也是逼不得已,若当时能有其他的办法,我也不会选择去救他。” “所以,你认为自己的无可奈何,便是对的了?”她的手指搔弄着我的下巴,柔媚地笑着。 若我是个男人,早便醉死在她的温柔乡里了。 我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我想她永远都不会明白,当时我面临的两难境地。 “若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救他吗?”她盛气凌人地仰起下颚,拷问道。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当初,若不救他,便得不到龙心草去救骨碌。 若要重来,我还是会救他。 “真是蠢得可怜。”她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彼此彼此。”既然道理讲不通,我也不跟她恭顺了。 “你当真以为,凭着现在的身份,便能瞒天过海了?”我冷笑一声。 “他早就知你的身份是孟曦了,可你却还愚蠢地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如此费尽周折,委身于他,便是大仇得报了吗,不知伏山那些惨死于楚军铁蹄之下的姜国臣民得知,会不会觉着死得冤屈。” 我的话,将她彻底激怒。 她瞳仁泛着丹朱色的光亮,猛然抬起手捏住我的脖颈。她蔻丹甲刺着我的皮肉,又是一阵钻心。 “你明明现下有机会杀死他,却还在犹犹豫豫,迟迟不肯动手,可是生了私心?”我艰难地低下头,隐隐约约地见有三五片红鳞生在她的左臂上。 我记得姬雪曾说过,同横公族做契之人,转生后会有十片红鳞逆生于身体上,每年都会被拿走一魂或一魄。 玄丹的身上,至少还有五片,可这样算来,她死去的时间和转生的时间显然对不上。 我开始怀疑,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姜公主孟曦。 “可别掐死了她,这样,后面就不好玩了。”门外传来一声既苍老又沙哑的女声。 像是老旧的门轴,嘎嘎作响。 随着声音一同前来的,是一位坐着轮子车的女人。 女人没有双脚,脖颈之间,悬挂着一条青红相间的长蛇。 长蛇盘旋于女人的肩膀上,凶狠地吐着蛇信。 若不是这女人的扮相过于恐怖,吸引了我大半的注意,我险些没认出她,正是君绫的师父,那位叫妃舒的蛊女。 我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瞧她见我时,眼里充满了恨意。 玄丹放开了手,走到妃舒身旁:“你若想玩,随你,但别忘记你答应我,要将婳儿身上的金蚕噬心蛊转移给她,若你胆敢耍阴招,我便叫你生死不能。” “那是自然,只不过,我要先将她身上原有的子蛊剔除才行。”妃舒并未开口说话,真正说话的,是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条青红蛇。 我背脊发冷,浑身冰凉,心中呼唤着涂山婜来救我,可她站在铁栏边上,通体幽蓝,使劲浑身解数,却无法将殿中二人魅惑。 “我估摸着她的药效应当显现了,你暂去将她带来,我先剔除她身上的子蛊。”妃舒驱着坐下轮子,缓缓朝我而来。 玄丹轻蔑地白了我一眼,便转身走出了豢蝶室。
第三十四章 留得啼痕满罗袖
眼瞧着妃舒距离我越来越近,我无处可躲,只能绷直身子,紧贴石柱。 “是不是此生,并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我。”她肩上的青红蛇吐着蛇信,贴在我耳旁说道。 “我与君绫二人已无怨怼,你虽为君绫师父,护着她理所应当,可我并未有做过害她之事。”我被吓得汗毛乍立,竭尽全力地避开那条青红蛇。 妃舒哈哈大笑起来:“到现在你还认为,我的怨恨是来自君绫,看来他将你保护的很好,什么龌龊之事,都不愿让你知道。” 我的头脑之中,迅速消化着她所说的话。 如果当时妃舒对我的怨恨不是来自于君绫,那么在蝴蝶谷之中,便只有小白一人,可以引她为之发狂了。 这是我和小白之间唯一的联系,子蛊死去,相隔千山万水的联系就断裂了。母蛊再也感受不到子蛊的存在,永远地沉睡在小白的体内。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低头望去,见面容狰狞的妃舒已然用锋利的短刀,割开了我的胸口。 温暖的血液顺着我的身体滑落,几股小流汇于脚下积成血泊,啪嗒,啪嗒。 我竭尽全力地忍受,不愿因痛嘶吼,可剜心之痛难非比寻常,甚至比楚王的宵练穿胸而过之时,还要疼上千百倍。 我还是没忍住,涕泪横流地求妃舒住手。 可我越是嘶吼的厉害,她越是兴奋,手上的力量也随之加重。 登时,一股血流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脸上。 涂山婜再次出击,将妃舒手上的利刃夺过。她怒斥妃舒,命她停手。 我也趁此松了一口气,可胸口那处裂痕,却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创钜痛深,难以忍受。 妃舒不与涂山婜多做纠缠,她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将手探入我心口的伤痕,粗暴地掏弄起来。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要死。 一了百了,便不会再这样疼了吧。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还没玩够呢。”她如地狱之中爬上来向我索命的恶鬼,张着血盆大口,蚕食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片刻,她将血淋淋的手拿了出来,放在我眼前。 在她手掌之中,有一枚发着金色光亮的小虫。 小虫抖了抖透明的翅膀,才要飞走,却被妃舒活活捏死在手掌心。 她将小虫的尸体丢给肩上的青红蛇,青红蛇一口将之吞了下去。 我将仅有的清明以心念传递给了涂山婜,告诉她,今夜我怕是活不下去了,也没有办法去天幕雪山救涂山妲,解开涂山族的诅咒了。 想要说抱歉的人很多,骨碌,百里肆,还有一直等着我,带她回家的妫薇。 这摘胆剜心的疼痛,终于能结束了。 我企图咬舌自尽,抬眼却见豢蝶室门外飞来五只银针,直刺妃舒后脑。 那条青红蛇七寸也被钉上一针,一动不动地瘫在妃舒的肩膀上。 手持长刀的素素飞身而入,毫不犹豫地斩落妃舒的头颅。 随着妃舒的死去,那条青红蛇瞬时成了一团火焰,将妃舒所剩无几的身体燃烧殆尽。此时的豢蝶室内,倏然间充满了腐烂的臭味。 素素捂着口鼻,将我从石柱上放了下来,我枕着她的腿,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望着豢蝶室的穹顶,呼吸逐渐艰难。 素素扔下长刀,双手捂着我心口上的伤,她目光清幽,眼中含泪。 她双唇开合,似是在说着什么,可我耳边除了嗡鸣,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眼前黑影交叠之际,隐约窜入一丝幽兰。由此我在陷入混沌之中,却始终不觉着寒凉。这一丝明亮的幽蓝,像是一席温暖的衾袍,将我紧紧包裹。 耳旁先是有了素素声音,她正唤着我的名字,不是公主,也不是福祥,而是绥绥。这一声接连一声的绥绥,倒像是骨碌在唤着我醒来。 我缓缓张眼,见整个豢蝶室内,散着通亮的湛蓝色光芒。 清亮却不刺眼,温柔却不暗淡。 我悬在半空,正对涂山婜,这满室的幽蓝,正自涂山婜的指尖,缓缓注入我心口的那处伤痕。 “小丫头,姨婆祖便是耗尽真元,也不会让你死,你快争气些,别白白浪费了姨婆祖的千年的灵修。”涂山婜以心念,将心中之意,传送于我。 她的白裳无风浮荡,银发绕身飞扬,身后的九尾开始若隐若现。 我知道失去真元,对于涂山婜来说意味着什么,因而极力抗拒着,甚至尝试挣脱她的束缚。 “小丫头,我怕是逃不出去了,但是你可以,若我最后沦为他们的祭灵,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用这千年的修为,为个老不死的守墓,还不如送与你。” 失去真元的涂山婜,即会失去所有灵力,显露出九尾真身,若想要逃出这铁笼,怕是会比现在更要艰难。 “你心中过意不去,想要报答我,便帮我救回妲姐姐,代我与她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当时没能站在她的身旁,帮她对抗这世上的不公。” 我缓缓闭上眼,感受到胸口那处伤,正在逐渐愈合,而后开始发热,滚烫,蔓延至全身。 像是沉浸在热泉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热泉变成了烈火,炙烤着我的身体,炽热滚烫。 浑身燥热不堪的我,便在这迷迷糊糊之中,褪去身上所有的遮挡。 恢复知觉后的我,转醒时才发现,我确实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物。 我坐起身,观望四周,莫名觉着身处之所,有些眼熟。 摸索着站起身,悄然地扯下珩上的衣裳,穿戴妥当后,自屏风后探出了头。 怪不得这屋内瞧着眼熟,原是素素在章华台所居的小院。 素素并没有在此,我见堂内的炉上煮着水,便添满一碗饮下。 跪坐在案前,望着门外的落雪,忽就想起豢蝶室所发生的事情来。我摸了摸胸口,发现心口的血窟窿不见了,即便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回想晕过去之前,似是姨婆祖为了救我,将她的真元给了我。 我立即起身,奔去豢蝶室。 我尝试用姨婆祖教我的方法,将灵从自体引出,穿过铁栏往笼内走去。 一边于笼内搜寻涂山婜的身影,一边用心念感知着她所处的方向。 不刻,我行至那日她栖身的石桥旁,但见落水瀑布边上,站着一个估摸七八岁上下,长着狐耳的小姑娘。 我心中惊慌,莫不是姨婆祖为了救我而亡,那楚王老儿又趁此抓来一个小的涂山族殉祭不成? 那小姑娘察觉了我,猛然间回头,一双幽蓝锃亮的双眸,像极了涂山婜。 “绥绥,是你吗?”小姑娘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行至她身旁,见她却在盲目地四处张望,她看不到我的灵体,我便以心念传递心中所想。 “你是涂山婜吗?” 小姑娘感应到我的心念,猛然回头,朝着我雀跃地点头。 那夜,涂山婜虽然将真元注入于我体内,可过程之中,我挣扎过度剧烈,导致真元只注入一半,便断开了。 另一半的真元,留在了涂山婜体内。 这也使她并没有完全失去灵修,显现涂山族的真身,而是以幼时半人半狐的状态留存了下来。 现在的涂山婜,相当于失去了一半的灵力,只能感受到我的心念,看不见我剥离躯壳后的灵。 她盘坐在石墩上,知道是我来了,便放松下来,露出了身后的九尾。 我抓着她的九尾玩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想念我的那匹叫初一的黑骝来,我记着它皮毛黑亮,尾巴亦是无比垂顺。 “我竟没想到你能好的这般快,不出三天痊愈,便是灵魂脱壳,也不受丝毫影响。”涂山婜夸耀道。 “那不还是多亏姨婆祖的真元无敌,我才能脱险。”若是没有涂山婜,我怕是已然身赴黄泉。 “对了,事发的第二天,你那小相好来豢蝶室寻你,我将那夜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后,他便怒冲冲地离开,不知所去了。”涂山婜荡着双腿,如同无忧少年。 她嘴里的小相好,应当是络先生。 我有些惋惜,若不是那夜玄丹来寻仇,我怕早随着络先生远走高飞了。 “你若想走,现在也不迟啊?”感受到我的惋惜,涂山婜安慰着我。 我长叹一口气,心想,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况且现在,我想救涂山婜逃离东楚。 “你莫不是想要利用素素对你的善意,偷她的钥匙不成?”涂山婜聪慧,却从不将这样的天资用在坏处。 我点了点头,心想有何不可? “我瞧的出,那姑娘对你的用心乃是真情实意,若只因为我,误了你们,倒还不如不救。”涂山婜非人,却比这世上的人更懂世间情义。 怪不得涂山妲会爱上帝辛,怪不得娘亲会非父亲不嫁。 这世上的情义有真有假,除了骨碌,我宁愿相信这世上的情义都是虚假。 “你这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想法,若世间情义皆是虚假,便不会有生离死别,爱恨嗔痴之痛了。”涂山婜蜷着双膝,说教起我来。 我冷哼了一声,心里不服,并埋怨她历经的凡尘事太少,才觉着世间之人,大都是良善可信。 正当她准备与我争论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涂山婜连忙将我送出铁笼外,要我即刻回归躯壳之中。 豢蝶室的门刚巧在此时被推开了,我见络先生和素素一同出现在门口,他们看到我的肉身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便都面目焦虑地奔了过来,一个拍着我的脸,一个拿出银针刺着我虎口的穴位。 敢情我再不回去,定会被两位鼓捣去世。 回到肉身后,我嘤咛一声,两人如释负重地叹了一口气,再度将我扛回了素素的小院。 “等她醒了,我便通知你,你即刻带她离开东楚。”二人对坐于屏风后的小榻上,素素率先开了口。 络先生没有说话,他低着头饮茶。 躺在屏风另一端的我,略有好奇,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豢蝶室那夜的动静闹的太大,楚王怕是已经知道其中蹊跷,所以此时我带她出宫,尚不安妥。”络先生忽然开口道。 “你怕自己的身份暴露,牵连到你的主子?”素素冷笑道。 “难道妘婳姑娘不怕吗?”络先生回击道。 妘婳,妘婳?难不成素素是宋国君王的后裔?莫不是她与骨碌也有关系? “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大不了一死而已。”素素字字玑珠。 “死何其简单,重要的是要死得其所。”络先生不屑地道。 两个人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再说话,我正暗自酝酿是不是要在此时醒来。 “且先让她在此处安置,我会另想法子,带她离开东楚。”络先生起身后,回首朝屏风望来。 我立即缩着脖子继续装睡。 “不要想得太久,别等到楚王又将她据为己有,你便没机会了。”素素冷言而语。 络先生没有说话,脚步声风地离开了章华台。 他们二人相聊的信息量有些大,得容我认真思考一下才行。 于是我决定暂且不醒过来,躺在床榻上,闭眼思考。 只是,这一不小心就又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到掌灯的时候了,而且堂内四溢着饭菜的香气。 我坐起身,动了动筋骨,捂着开始咕咕叫的肚子,寻着饭香走去内堂。 素素正倚在凭几上,看着那本破旧的《脉冲集》。她见我慢吞吞地走来,便放下了书,为我舀满一碗汤。 我跪坐在案前,大口饮下,爽然舒畅。 “你与玄丹是旧识吗?”待我吃饱后,开口问道。 素素清冷地回道:“我曾救过她一命。” “所以,她将妃舒带到豢蝶室,将我剖心,是为了转移你身上的金蚕噬心蛊,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多亏方才闷的那一觉,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比如剖心之前,玄丹和妃舒那莫名其妙的对话。 “玄丹行事之前,我并不知晓,她想方设法让我喝下迷,药时,我有所察觉,这才顺水推舟地配合着她,杀了背后怂恿她的妃舒。”素素的话中分明是在偏袒玄丹。 “所以你觉着玄丹会杀我,都是妃舒怂恿的?”我一直以为素素是个绝顶聪慧之人,怎就想遇到了玄丹,却让她变得愚笨起来。 “难不成,你认为是玄丹想要你的命?”素素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想告诉她玄丹的真实身份是姜国公主孟曦,可话才到嘴边,便说不出口了。玄丹诓骗素素,也是为了想要活下去,这与我欺骗络先生的情感,要他带我离开东楚,本质上差别并不大。 况且,我本就对不起玄丹在先,若是再坑她一次,未免不太仁义。 罢了,就当做这次的剜心之痛,是还了她的仇吧。
第三十五章 无情烟柳解行舟
我漫不经心地站起身,行至门前,坐看小院中的雪。 “你话还没说完,怎就走了?”素素倚在门边,扔给我一件毛绒斗篷。 我用斗篷裹住身体,抱着双膝,望着满园的银白出神。 “有些话,不必说的那么清楚,有些事也不必追问的那么详细,我知道你是保护我的人,就行了。”我并没有忘记心中的盘算,所以要先卸下素素的心防,才能成功偷到钥匙。 “你现在,愿意相信我了?”她戏谑地道。 我摇了摇头,道“自然是迫不得已,若还有其他人能信,我也不会相信你。” 素素悠然轻叹:“看来说实话,的确比谎话要伤人。” 我仰头望着她清冷的侧脸,甚是觉着她这句话别有所意。 素素像是活在山林中的孤狼,她从不结伴而行,更与他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依赖,不攀附,不妄自菲薄,又满腔热枕。 她爱憎分明,一身清冷,即便是手执利刃的猎人,也舍不得杀她,更难以真正将她驯服为己所用。 入夜,因白日睡得太多,我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侧耳倾听内堂榻上躺着的素素悄然无声。 再度尝试灵脱躯壳,来到素素的榻旁。 她并没有睡去,而是倚在榻上,望着手中的永生花。 我以往只在终首山藏书阁的书本之中,见到过永生花的描述,今日倒是有幸能见到本尊。 永生花非真正的花,而是一种罕见的虫儿,名字叫浮尘。以人血饲养七七四十九日后,便可栽种于掌心,人生花盛,人死花落。一般做以父母与孩子,恋人之间的羁绊所用。 将对方血所喂养大的永生花,栽种于手心之中,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也能时时得知心系之人,是否安康常健。 现下这种虫几乎见不到,听闻西夷蛊女曾培育出这虫,只不过培育出来的永生花所绽放的花朵,大都颜色单一,花枝稀少。 我见素素手掌之中的永生花开五色斑斓,枝繁花艳,在漆黑的堂内,散着夺目的光芒。 “姝姝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寻我,为何不来见我,我想再见你一面,哪怕最后一面。”素素声音悲绝,乍得人,心生凄冷苦愁。 听这小字倒像是某个美人儿的闺中名儿,我有些好奇素素口中的姝姝是谁。不过瞧着她掌中永生花的繁茂,似是这个姝姝现在活的很好。 我甩了甩头,如今最重要的可不是素素的私事,而是寻找豢蝶室锁着涂山婜铁笼的钥匙。 料想那么重要的物件,她应当是随身携带,我转身又朝悬挂衣裳的木桁走去,悄悄地摸索着她玄色衣裳的袖袋和衣襟细小处。 可我最后,却连钥匙的影都没瞧到。 白日闲暇之时,我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换其他的地方下手找寻。 素素仿佛知道我在寻找什么,这些天时时刻刻与我形影不离,都没离开过小院。由于我每日只能灵出躯壳两个时辰,所以进展的十分缓慢。 半月后的某日清晨,我醒来时不见素素的身影,内室外庭皆寻遍,甚是觉得时机到了。反身回到屋中,逐一搜寻着可以藏钥匙的地方。 正当我兴致盎然地翻找之时,小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平日,这章华台便只有素素和前来送饭的宮婢,哪里会有这种齐齐整整,气势汹汹的脚步声。 我深感不妙,便跑出内室,藏身于小院热泉旁的青庐之中。 不刻,宫中禁军鱼贯涌入小院,他们冲进屋内,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觉躲在青庐之中的我。 随后,楚王进入小院,我立即屏住了呼吸。 他信步庭院之中,脚踩融雪所发出的每一次‘吱嘎’的声响,都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弦。 他招来服侍在身旁的寺人,于寺人耳旁低声言语。 寺人俯身领命后,带着几位宮婢进入屋内。 少时,有人抬着坐塌,有人捧着泥炉,有人端着茶具,在院中布置起来。一切妥当后,楚王悠闲地坐于院中,采花枝上的融雪煮茶品茗。 这青庐虽然有幔帐可以挡风,但是铺在地上的木板却不隔寒凉。我俯身蜷缩久了,不止四肢麻木,更是被冻的瑟瑟发抖。 我心中清楚,大抵是身份已经暴露了,楚王不过是在故意与我耗着罢了。 可我还想尝试挣扎一番,于是灵脱躯壳而出,行至楚王身旁,将他面前的茶案掀翻了。 周围守护的禁军吓了一跳,皆拔刀而出,观望四周。 楚王从容地笑了笑,将身上的水迹抚落。 他拒绝了寺人为他擦身,迈着步子朝青庐走去了。 我吓的连忙回撤,却发现不知何时,灵体被一丝红线束缚,动弹不得。 “看来你与那涂山妖女学来的还真不少。”将我捆住的人,是伪装成寺人的敬先生。 我没想到深藏不露的敬先生,居然还懂得方术。 他扯着红线一端,走到我身旁,许是只能用红线将我困住,却看不到我的灵体,所以才不知我面朝着哪一面。 我张口开始咒骂着他,发现他也听不到我的说话声。 他有意地拉扯着我,带我行至青庐外。 虽是隔着幔帐,但我能清楚的见到,青庐内,楚王对我所行的不轨之事。 我尝试凝聚心神,挣脱敬先生的红线,几经来回,红线纹丝不动。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侵犯的感觉,真不太妙。耳边忽然传来了涂山婜的心念:“绥绥,凝神,你的身体之中还有我一半的真元,尝试唤醒它。” 我闭上眼,忽而感觉青庐之中的躯壳有一处幽蓝的光亮,我再度尝试挣脱,红线倏然间燃烧殆尽,灵得了自由,敬先生也险些被那火焰烧了手。 回归躯壳之时,我猛地张眼,抬手便朝楚王的右眼捶去。 他并没有预料到我能在此时醒过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虽有所反应,却还是挨到了我这一拳。 他怒瞪着眼,捏着我的手腕,将我的双手扯过头顶,下身猛地用力,我便抽搐地疼到毫无招架之力。 相较第一次,楚王这次还算是手下留情,并没有将我折磨至晕厥。掌灯时分,他抽身离去,我一人躺在冰凉的青庐中,好久才缓过来。 艰难地起身,爬去热泉中清洗干净,囫囵地擦了擦身子,便回到屋内榻上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乍然听到耳边一声巨响。我猛地睁开眼,套好衣裳跑了出去,见素素躺在地上,原本放在案上的竹简和砚台也砸了她一身。 她的呼吸平稳,瞧着像是睡过去了。 我估摸着是她在晕倒之前,是想要扶住几案的。这才导致几案上的东西,随着她的倒地,散了她一身。 砚台之中的墨水潵在她衣裳的前襟,我将地上的东西扔回几案上,便盘坐在地上,清理她身上的墨水。 解开她的衣带,发现她身上布满了鞭伤,同在云梦行宫时的一样。 我头皮发麻,立即扛着她走到了热泉旁,找来帕子沾着热泉,清理她身上的伤口。 将浸入墨染的伤口清理完毕后,我发觉她身上其他部位伤口,都已经敷过创伤药了。 我扛着她回到了内室,将门关死,怕她受凉,又添了炉中火,随后翻箱倒柜地找着创伤药,为她清洗后的伤口敷药。 我在药匣的暗格之中,翻到了豢蝶室铁笼的钥匙。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个时机是绝无仅有。 如今素素正在昏睡之中,无法阻止我救出涂山婜,我拿着钥匙将铁笼打开,涂山婜便自由了。 我跪坐在小榻旁,一边为素素的伤口上药,一边认真地思虑着。 我总觉着今日发生的事情有点不对劲儿,先是素素不见了踪影,再到楚王突临,而我寻了这般久的钥匙,偏生又在素素昏倒之时出现,这所有发生的一切,未免有些太过刻意。 我犹豫了许久,眼瞧着天快亮了,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是决意冒险尝试这一次。起身为素素盖上被褥,只身前往豢蝶室。 打开铁笼的门,我将络先生送给我的人面贴在了涂山婜的脸上,并用纶巾包住了她的银发和狐耳,为她换上了宮婢的缃衣。 唯一的缺憾,便是她那双幽蓝的双眼。 我灵机一动,撕下裙角的一块薄纱系在她的眼睛上。 这样既挡住了她瞳孔的颜色,又能让她在朦胧之中看清前路。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将她送出章华台。 遗憾的是,我只能将她送出章华台,却不能将她安然送出东楚。 楚王已经知道我在章华台,必定会命禁军严守章华台,我与涂山婜一起逃,太过引人注目,更易自投罗网。 我将狐型冰玉放在她的手中:“出宫后一直往南去,过乌蒙山,径周齐,绕路回宋国最妥帖,我不知何年才能脱身,所以这冰玉还是先还给你。” 涂山婜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冰玉留给了我。 “这是涂山族的信物,也是姨婆祖留给你的见面礼,你且好好收着,以后有缘必会再见。”她拍了拍我的手。 我随之紧紧握住她的手,嘱咐她万事小心。 她点了点头,转身跑出了章华台。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悬着的心缓缓落下,欲将关上宫门回到小院,却见破晓的暗空之中,突生一抹幽蓝飞天而起。 随之,一支玄羽飞箭朝那幽蓝刺去。 我心中惊如雷鼓,匆忙朝着幽蓝坠落的方向奔去。 依旧是离章华台不远的荷花池,而今已然到冰雪消融之际,池上的冰已经细薄如帛。那股幽蓝被玄羽箭刺中,簌簌下坠于荷花池之中。 我尝试凝神,以心念搜寻着涂山婜。 少时,池底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方才那股幽蓝,当真是涂山婜。 我顾不得寒凉,翻过石栏,便要潜下水去救她。 可落于池水的过程之中,腰间被一股力量向上拉扯,电石火光之间,我被这股力量狠狠地摔在了宫墙上。 口鼻之中泛着腥咸的血腥味,我坐起身,见白汍毓手执长鞭站在荷花池边,狰狞地笑着。 敬先生手执柘木弓飞身而下,他吹响一声哨音,荷花池四处现身守宫的禁军,他们解开了绑在石栏上的绳索,随后用力地向外拉扯。 不刻,一张闭合着的网自池底缓缓升起,困在网中央的是膝上插着玄羽箭的涂山婜。 她狼狈地蜷缩在网中央,头上的纶巾被水打湿,滑落在身旁,银白的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随着禁军每一次扯紧绳索,网便收紧一些。罩在涂山婜上方的网,稍稍触碰到她的身上,便会激起一阵丹朱色的光,割着涂山婜的血肉,就像是豢蝶室那铁笼一般。 我坐起身,丹田之处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一股暖意,这股暖意平复方才所受的伤,刹那恢复如初。 “还真是要感谢你,否则我还真没办法让她放松警惕,将她弄出那玄铁笼。”敬先生喜上眉梢,洋洋自得。 我喘了一口气,猛地飞身上前,抽出白汍毓腰间的长刀,向那展网绳上砍去。 奇怪的是,这展网不但砍不断,还因我每一次用力的抽砍,而收紧一分。 我立即转身,向牵着网绳的禁军砍去。 白汍毓见此,执鞭上前,与我交战。 我发觉自己的功力因涂山婜的半个真元而突飞猛进,即便是平时觉得无比沉重的长刀,也使的得心应手。 白汍毓震惊于我的武功增长迅猛,几次招架不住,被自己的刀刃擦了轻伤。 灵光乍现,我突然觉着如果能挟持白汍毓,便能逼迫敬先生将涂山婜放了。 我全神贯注地准备擒拿白汍毓时,却忽略了背后。 当后心传来刺痛的时候,我猛地回身出掌,却见在背后偷袭我的玄丹娇笑着仰身飞远了。 她站在敬先生身旁,一双美目流盼,花容娇艳。 “早就说你蠢了,你还不承认,瞧瞧把自己搞的,不人不鬼。”她柔媚地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背靠宫墙,被他们围困,无处可逃。我侧过身,忍痛将玄丹插在我背后的匕首拔了出来。而后靠在墙上归息。 可是,我越是尝试着动用体内的真气,越是觉着疲累,仿佛有千斤鼎朝我身上压来。 “怎么样,我调制的迷,药是不是很特别,便是鼻子这般灵敏的你都闻不出呢。”玄丹拭着眼角笑出的泪痕道。 “昨夜,我也是将它掺进了创伤药之中,亲手为她敷在伤口之后,她才回到章华台的呢。” 我的眼皮原来越沉,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第三十六章 潇湘洞庭白雪中
我醒过来的时候,也被关进了铁笼。
只不过并不是章华台的铁笼,而是丹华宫,玄丹专门为我打造的铁笼。
铁笼窄小、逼仄,无法站立,就只能侧卧,我犹如一只牲畜被关于其中,任由她嘲讽,甚至每夜还能观看她与楚王二人的水乳相融。
玄丹以为这样便能羞辱我,使我难堪。殊不知自小画春殿图的我,早对这种床上的旖旎见怪不怪,以至于还觉着有些无聊。
看着二人在我面前分外卖力,我倒是清理了头脑之中的杂念,开始猜想起这场计谋的实施者到底是谁。
若是玄丹,那么在我被妃舒剜心失败后,她就开始酝酿计谋了。
想来我藏身于章华台,也是她密告于楚王。
就是不知楚王的故意现身于章华台,同敬先生来探虚实,是否也在她的谋划里。
目前我尚敢肯定的,是豢蝶室铁笼的钥匙根本不在素素的手上。
楚王曾让寺人进出素素的房屋内,搬品茶之物,料想在此时将钥匙偷偷随之放入药匣内,也不算是难事。
所以玄丹施在素素身上的那剂迷,药,算是推波助澜。我突然开始怀疑,玄丹和敬先生暗下私相勾连。
不知被关了多久,直至某日的深夜,素素潜入丹华宫,以银针撬开了铁笼上的锁,将我救了出来。
由于长时间没有移动站立,导致我四肢僵硬,浑身无力。素素见我行动迟缓,便一把将我扛在背后,跃出丹华宫去。
行进路上,我所见到的宮婢大都是身着素缟,像是宫中有丧。虽然素素尽力避免让我瞧见,一路东躲西藏,可我还是察觉到宫内似是发生了大事。
过千景园时,身穿素衣的玄丹正站在一株抽芽的杏花树下。
素素见此收住了脚,转身便往另一条路走去。
玄丹紧随其后,踏风而来,嚯地将我从素素的背上扯了下去。
我猛地一下坐在了地上,刹那的痛感倒是使我的四肢恢复了常态。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究竟是为何?”玄丹扯住了素素的衣袂。
“我为何求,与你何干?”素素往回扥了扥,可衣袂牢牢被攥在玄丹手中,纹丝不动。
“你我乃是过命至交,便是要风雨共济,你救她离开东楚,楚王追究下来,你要以死谢罪吗?”玄丹红着眼眶,似是心有不甘。
“你我不过是恩情相报,何来过命之交?”素素冷冷地说道。
“你我如今恩情两清,还请从此各行自路吧。”
方才我落地之时,为了避免疼痛,见不远的花丛泥土松软,便自行于地上滚了一圈,落至花地上。盘坐起身,听她们二人吵架,莫名觉着像是调风弄月。
“你还是在埋怨我欺骗了你,是不是?”玄丹幽怨地问道。
素素冷着脸,她再次扯了扯衣袂,想要抽身离开。玄丹仍然紧拽着不放手。两人僵持不下,直至素素抽出匕首,割断了衣袂。
玄丹险些晃了一个跟头,她错愕地看着手中破裂的衣袂,眼中倏然积满了泪。
以往的玄丹总是风情万种,妖娆多姿,我可从没见过她因谁而哭过。
“我怨恨的是,自己没能早些识破你的言行相诡。”素素不解风情,反而侧过身朝我走来。
“婳儿。”玄丹依依难舍地再次拉住了她。
素素闻声暴跳如雷,她拂袖将玄丹推倒在地:“不许你叫我婳儿。”
坐在地上的我,被素素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了一跳,她平时都是冷冷清清的,可从没见她对谁发过火。
玄丹不依不饶地抱住了素素的腰身,她哭的梨花带雨,倒使素素逐渐心软了下来。
“你这还要看多久?”背后传来一声话音,我回头望去,见络先生正藏身于不远的树枝后。
我见素素和玄丹二人并未发觉,于是缓缓地往络先生身旁挪去。
自打涂山婜一半儿的真元进入我的体内后,我那原本灵敏的鼻息,退步了许多。先前没有辨别出玄丹的迷,药,这次是络先生潜藏,在这一片繁花之中,我竟没有嗅到一丝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此处,是素素告诉你的吗?”我蹲在他身旁,继续观望着玄丹和素素二人。
络先生二话不说,一把将我拽了起来,提着我往远处跑去了。
奔走于一所石桥下停下了脚步,络先生从一堆碎石之中拿出一展包袱打了开。
我见包袱里面放着一身素冠缟服和一张软踏踏的人面。
络先生将素缟塞到我手中,而后背过身去。
我并没有发问,乖乖地换下身上的衣裳,收拾齐整后,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身,拿起人面,细心地为我贴上脸。
“太后薨逝,明日一早起灵前往西陵山同楚襄公共寝,西陵山合墓有殉祭,你身着素缟,混在送葬队伍之中,到了西陵山,自会有人带你离开。”络先生贴好我脸上的假面后,又从袖袋中拽出一条素白的璎珞来。
璎珞编织的平平无奇,唯有下方坠着的珠子还算好看一些。
“这璎珞你务必要随身携带,西陵山接应你的人,只认这璎珞,若是弄丢,就功亏一篑了。”络先生将璎珞牢牢系在我的衣带上。
“年前瞧着太后身子还算硬朗,怎会这般快就薨逝了?”回想着云梦行宫的水澹台上,太后精神矍铄,根本不像是短命之相。
“自云梦行宫回到东楚后,太后身染恶疾,医官们推测她怕是活不过今年夏,上元日,她又不听劝告,随众人前去花鼓台看牵丝戏,导致邪风入体,病情加重。”络先生并未说的很详细,他为我穿戴完毕之后,又带着我奔去驻马场。
虽是明日一早启程,可驻马场上,已然有许多身着素冠麻衣的宮婢和寺人在忙进忙出,装备车马。
我悠闲地穿梭在繁忙的人群之中,目标甚是扎眼。
莫名地被一位外表看起来仅有豆蔻之年宫婢拉着向前走,回首却见络先生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被拽着行至一处大殿,殿内有许多宮婢和寺人进进出出,结伴抬着形状迥异的铜块。
“别愣着,快搭把手将祭品抬到车上去,早些做完就能早些歇息,否则挨到了明日一早,谁都休息不了。”她拉着我加入了搬铜的队伍中去。
看着那些细手细脚的宫婢和寺人搬的辛苦劳累,我本以为这破铜块会很重,卯足力气搬时,却觉着异常轻巧。
我猜想是因我有功夫傍身,又有涂山婜的半个真元加持,所以才会比他们轻松。
几经来回,我发觉这些铜块上刻着的花纹,好似同白尧所用的天弑锥极为相像。我忍不住好奇,便开口问道与我一同的宮婢:“姐姐可知道我们抬这些东西作何用?”
那宮婢心里清楚,这几个来回都是我在出力,她压根也没费力气,心中许是感激我,便细声地喝止住了我的话语。
她将我拉至僻静地角落之中,语重心长地道:“以后莫要再问出这样的话来,主子们意图,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可以知道的。”
我点了点头,认清现下自己的身份,并表示今后绝不会再犯。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带着我继续搬进搬出。
快接近黎明时分,才将一切都准备妥当,那宮婢见我眼神困倦,便带着我走去一辆车马后的空档处栖身小憩。
才睡了一小会儿,便被她叫醒了。
揉揉眼睛跟随着她行至驻马场的庖厨,装了好些个馍馍,再次回到方才那辆车马后。
她掀开罩着车马的幔帐,我乍然惊呆,困意尽消。
这车马上驾着一顶车笼,笼中关着大约几十来个童男童女,他们眼神惊恐,沾满污迹的脸上,唯有那一双双晶莹剔透的双瞳震人心弦。
“小雀,将馍馍都给他们。”方才我们互知了名字,她叫水儿,我便说出了小雀这个名字。
我将布袋之中的馍馍一一分发给他们,这些孩子大都不哭不闹,接过我的馍馍时,还不忘与我道谢。
见到我眼中的于心不忍,水儿叹了一口气,她见我布袋中的馍馍发完了,便放下了车笼上的帐幔。
其实不用问她,我也猜得出,这些孩子是做什么的。
“你怎么不问,这些孩子们为何在此?”水儿见我闷闷不乐,便问道。
“能在死人的祭典上出现的童男童女,必定是殉祭而用,不然还能现场来跳童子舞不成?”若说心中没有不舒服,便是假话。
这些孩子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凭什么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死老太婆殉祭。
“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残暴不仁,良善谦和的,反而要被虐杀,若这世道一直如此,为何还要宣扬仁义礼信,那些三令五申又在束缚着谁呢?”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想必都是读过书,非同一般之人。
我侧过头看着她,见她眼眶湿润,悲从中来。
我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水儿,你还好吗?”
她擦干眼角泪,勉强地笑了笑,道:“无事,只是勾起了幼时的遭遇来。”
我见她不愿意透露,便没再细问。
没过多久,天色渐渐大亮,太后起灵,祭祀的队伍,一路护送至距离云梦城不远处的西陵山。
这一路上,我同水儿一直在照看着车笼之中的孩子们,确保他们抵达西陵山之前,是活蹦乱跳的。
我尝试凝神,以心念感应涂山婜。
经几个来回,终于在祭祀队伍中部的一樽铜鼎之中,感受到涂山婜微弱的回应。
关着她的铜鼎外,缠满了着凤凰花的花枝,鼎内刻着奇怪的咒文。涂山婜蜷缩在鼎中满身血痕,动弹不得。
半路队伍休整时,我曾尝试靠近那尊铜鼎,可却被豹头环眼的禁军凶了回来。
“绥绥,我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你莫要管我,快些离开吧。”涂山婜微弱的声音传了来。
我没有回应她,借着与水儿分发餐食的由子,仔细地观察送祭队伍的人员分布。
队伍最前是太后的灵幡和棺椁,随后跟着的车马之中,大都装着祭器。楚王的车驾和困着涂山婜的铜鼎在队伍的最中,有重兵把守,更有敬先生坐镇。若我灵脱躯壳去救涂山婜,势必会被敬先生发觉,从而打草惊蛇。
若要出手,必是一击即中,否则实力悬殊,一旦暴露,既是功亏一篑。
“若是退求其次,只求姨婆祖,不为涂山祭灵,是否可行?”我再次询问着她。
她沉寂了片刻,而后道:“你的意思是?”
我与涂山婜讲起曾经在丞相府,破生魂祭阵法的经历。我后来仔细地想过,生魂祭的阵法之所会破,大抵是因我用天弑锥刺伤白府守卫,由此天弑锥混进了生者的血。
所以,换一种想法,想要破坏涂山祭灵,是否在祭礼之时,将祭器涂上其他生灵的血,便可破阵呢?
“不行。”涂山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
“当年十二路诸侯于天幕雪山拦截涂山妲时,破帝辛的天弑锥,可否有人因此而牺牲了?”我试探着询问。涂山婜反应如此激烈,是见过破阵时的惨烈。
她宁愿沦为涂山灵守墓,永生永世灵魂困于地下,不见天日,也不愿让我破阵救她。她的反应激烈,必定是见识过破阵时惨烈的后果,深知以血撞破阵法的人,必定会死于阵中。
即便是丞相府那样小的阵法,阵法破除时,亦是血染漫天,损兵折将,更何况是涂山祭灵。
“我不准你破阵,乖乖趁乱离开,别再管我。”涂山婜说完话后,便关闭了心念,不再理我。
我倚着车笼睁开了眼,侧脸看见水儿正困倦地打着盹,随着车马的颠簸,她不安稳地点着头。
我将她拉过身侧,让她的头枕在我大腿上。
害怕会被管事的寺人撞见,从而惩罚懒做,我拉起了车笼上的幔帐,与她隐藏其中。
许是车笼里的幼童们见水儿睡得不安稳,便轻声哼起了安眠歌儿。
“黄鸡公,尾巴拖,三岁毛伢会唱歌,不是爷娘教给我,是我聪明学的歌,大月亮,细月亮, 嫂在房前舂糯米,哥哥在楼上做篾匠。伢儿哭,狗儿咬,羡嘴猫儿又来了。”
这娃娃哼的安眠曲,是楚地浠水的童谣,我回过头,望着她,问道:“你是楚国人?”
那娃娃晶亮的双眸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本以为楚王会用蔡息两国的稚子来为太后殉祭,却没想到连自己的臣民也不放过。
第三十七章 天地搔首抽玉簪
“怎么就这么倒霉,被抓来这里。”我看着她仿佛并不害怕,嘴角隐约还有笑意。
“他们要抓兄长去,阿翁拿出家底求他们,他们便说只能换人,一家一个,无一例外,所以我才替兄长来了。”她看上去,确实比其他的孩子要小一些。
“怎会没有例外,我便是替那县伊的儿子来的。”坐在她身旁的男童开口说道。
“我也是替东家长姐来的。”
“我也是呢。”
这些孩童,大部分都是替家中兄长或是当地权贵家中的孩子,来到此处的。看着一张张无辜的面容,我心里酸涩难捱。
“你们知道来做什么吗?”我问道。
“他们骗家中人说是要我们去西陵山守墓,可是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此去是要做太后的人殉,所以才会有收了金银钱财的家里,让自己的孩子去做替代。”
我震惊于这些孩子知道事情背后所有的真相,还能从容地平静着谈笑风生。
“你们就这样甘愿为一个死老太婆做人殉吗?”我吞咽着喉咙的酸楚,恻隐之心翻动。
“我们又不是为她,我们是为了家中人。”最开始与我说话的小姑娘开口道。
“我是为了兄长,若是我不来,便是兄长为人殉,虽然家中阿翁和父亲偏心于兄长,可兄长平时对我极好,我可舍不得他死。”一提到自家兄长,小姑娘眼中星火闪耀。
“我也是为了家中弟弟的病,我替县伊家的儿子来,县伊就会给母亲好多的银钱,这些银钱可以为家中阿弟寻个好的医官瞧病了。”小姑娘身旁的男童说道。
这些孩子不会抱怨世道的不公,也不会怨恨残杀他们的刽子手,他们所带着这世间最美好的初心,感谢这世上曾给予过他们温暖和爱护的每一个人。
我心里疼的翻江倒海,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着手握权重,来保护他们。
“桂儿阿姐,不知道死会不会很痛啊。”男童眨着天真无邪的双眸问道小姑娘。
桂儿想了想,十分确定地道:“不痛的,我见阿婆死的时候,都很安详,就像睡觉一般。”
“那就好,我怕疼,便是被鱼塘里的鱼儿咬上一口,都疼的不行。”小男孩放心地靠在车笼上,一双灵巧地双眸看着我。
“姐姐,若是等下疼了,你能不能抱着我,只要有人抱着我,我就不觉着疼了。”小男孩眯着眼,笑着对我说道。
“不行,等下我也要让姐姐抱着我。”桂儿抢在小男孩的面前,朝我伸出了手。
我忽地转过了头,于眼泪流出来之前,用双手捂住了脸。
车笼之中的孩子们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伸出手,轻轻地推揉着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问我是不是觉得他们身上脏,不愿意抱他们。
我擦干净脸上的泪,将腰上的璎珞摘下。
“拿着这个,就不会疼了。”我将它交给叫桂儿的小姑娘。
若络先生的话靠谱,那么我希望前来救我的那个人,能将这些孩子们带走。
小姑娘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的璎珞,轻叹了一句:“好漂亮的穗子。”
可她却犹豫着不敢接下。
“这穗子看起来好像很贵,还是姐姐留着吧。”她说道。
隔着车笼,我一把拉过她,穿过笼中的缝隙,将这璎珞牢牢地系在她的衣服带子上。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摘下,知道吗?”我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嘱咐道。
桂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璎珞,雀跃地点了点头。
西陵山并非险山,而是一片地势平缓的丘陵,早在楚襄公归天之时,楚王便开始于此处为他修建陵墓。
择水草最茂盛的山丘开凿,自东西同时下凿,一山共两寝,东为襄公墓,西为太后墓,墓室中通,乃为合葬。
山丘前设祭坛,祭坛的中央有一处空地。空地里的泥土像是参合了什么,呈现丹朱色彩。空地四周土地夯实呈下沉之势,并且均匀地分布着形状各异的坑洼。
我和水儿两个人依旧被抓去做搬运铜块的人力,来回折腾这些铜块之时,我发现,那处四周分布的形状各异的坑洼,好似与这些铜块的形状相近。
敬先生行至空地一旁,命令禁军将铜块按照夯土下沉形状一一排开。
随后,他手持一根虎头杖行至空地,于丹朱色的泥土上,画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符号。
我怕他认出我来,于是一直站在队伍的末处,不敢靠前。
禁军将所有的铜块放置妥当,敬先生走去最北处,将虎头杖插入北侧的石墩之中。霎时,那些被安置好的铜块从夯土之中缓缓升起。
我注意到,铜块的下方设置了榫卯,同夯土之中的所藏着的石柱机关契合,整个机关升上地面,为下方石锥,上方铜顶的锥形柱子,一面有三鼎,柱内侧布满天弑锥同样花纹。
几十个身着丹朱祭服的巫人,将困着涂山婜的鼎抬到空地上,他们扯下了鼎周围的凤凰花枝,退居锥柱外。
敬先生脱下外裳,露出里面玄红相间的祭服,他行至鼎前,触碰鼎上机关。
铜鼎四壁刹那下落,铺成平面,与空地吻合,六线连接。
敬先生自发丝间抽出两根尖锐的银锥,他信步进入中央,将银锥刺入涂山婜的双眼之中。
涂山婜双手捂着眼睛,蜷缩在地上,她三番两次想要拔除眼上的银锥,可都遭到敬先生的重锤。
敬先生扯着她的银发,强迫她迎面向他。
连同银锥一起,涂山婜的双眼被敬先生拔了出来,他弃之涂山婜,捧着血肉模糊的银锥朝祭台下的楚王走去。
楚王身着玄黄祭服,接过敬先生手中鲜血淋漓的银锥,他虔诚地用双手捧着,踏上祭台。
于西方和东方的锥柱上,有两个缺口,与楚王手中的银锥恰好吻合。
自楚王将银锥戳入其中,锥柱铜顶缓缓转动,落定之后,六支金色的羽箭齐齐朝着涂山婜刺去。
手脚,腰腹,脖颈,皆被这六支羽箭刺穿,并将她钉死在铜台上。
她的血迹顺着铜台上的符文,流入接合六面边缘的缝隙中。
刹那,锥柱的四周生出幽冥的光,这些光隔绝了涂山婜的哀嚎声,却也开启了涂山祭灵的阵法。
若是方才涂山婜所遭受的疼痛与折磨已然是惨绝人寰,那么接下来,她所受到的疼痛,会比之前的更加凄惨百倍。
这些锥柱会随着光,慢慢地朝着涂山婜靠拢,锥柱上的铜顶会在收拢之时,形成一个巨大的铜墩子。
这块铜墩子会完好地覆盖在涂山婜的身上,便挤压着她的肉身,将其血肉透过铜台的符文和六面边缘,深入泥土中。
自此,她的肉身毁灭,灵魂永远锁在墓穴的地宫,为楚襄公和太后守灵,永生永世徘徊于此,不得自由。
阵法已然开启,便是破阵的最好时机。
趁着楚王行至山前跪拜陵墓之时,我飞身前往祭台,心中深知敬先生必会阻拦我入阵。
可毕竟我的出现实属意料之外,阵法四周并无禁军守卫,围着的大都是手无寸铁的巫人。他们见我冒然闯阵,自然吓得四处乱窜。
我趁乱抄起地上的凤凰花枝,朝着敬先生抽了过去。
他用手臂挡了一下,却见裂开的衣袂之中,手臂倏然出现同涂山婜一样的伤疤。
原来,他也怕这凤凰花。
得知如此,我便抽得更加起劲了。
他被我抡起的花枝抽得节节败退,眼看禁军便要围压过来,我扔掉凤凰花枝,猛地钻进了阵中去。
我拔出了涂山婜身上所有的羽箭,选了一根最锋利的,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霎时间,锥柱停止倾斜,幽冥的光芒嚯地变成了丹朱色,直冲云霄。
白昼暗淡,黑云透着血腥的红光,锥柱顶的铜块脱离了下方的石柱,变成了利刃,向四周的飞扫。
西陵山登时血肉横飞。
我俯下身,欲将涂山婜扶起,却忽觉身上每一处的血肉开始爆裂般地疼了起来。
不刻,山摇地动,楚襄公和太后的陵墓开始塌陷,便是连祭台的夯土也随之裂了开来。
于地下,生出燃着火焰的玄色枝桠,周遭流窜着的人,一旦触碰到这火焰,便顷刻化为乌有。
我忍受着身上传来的爆裂般的疼痛,乍觉眼前一片猩红。
低头望着自己,见身体上裂开了无数的伤口,艳烈的血,正涓涓地外流不止。
“怎就不听我的话,偏要破阵来救我。”涂山婜心疼地埋怨着。
我倒在地上,看着满天红光。
“即便是死,我也想让你自由的死。”
这句话,也是想说给芊芊听的,我想我心中一直在怨恨自己,没能早些将她的灵魂脱离苦海,让她在白尧的手上受了那么多的苦。
“阿娇姐姐那样聪慧,怎会有你这样一个蠢笨的后人。”涂山婜叹了一口气,埋怨之中带着一丝欣慰。
随着涂山婜的声音落下后,我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略过一阵阵轻朦朦的迷雾,我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也感受不到身在何方。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终在不远处看到一处山涧瀑布。
山涧花鸟虫鸣,甚是令人神驰向往。
我欲朝山涧而去,却被一片洁白所挡。
这洁白像是一阵穿不透的迷雾,我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到觉像是房中的墙壁。
“绥绥。”
闻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便回过头去。
站在我身后的,是涂山婜。
她回到了我最初见她时地模样。
一身素白的衣裳,英姿飒爽。
我张开手臂,想要拥抱她,却穿过了她的身体,扑了个空。
“我的肉身已毁,唯有用元神的灵虚将你暂时护住。”涂山婜再度出现于我面前。
“所以,我还没死是么?”我望着涂山婜道。
她抬起手轻轻地摸着我的额头,虽然我感受不到她的触碰,却能感知到她心念里的千言万谢。
“你舍身为我,我怎忍心让你死呢?”她拂袖一挥,身后便传来一股力量,将我向前方的坐榻上推去。
于一片白茫茫里,忽见一处坐榻,一旁的泥炉上正温着酒,阵阵酒香传出,坐榻正对着不远处的山涧,侧过头,就能欣赏那潺潺流水,葱郁叠翠。
灵虚乃是涂山族肉身毁灭之后,元神休养之地,亦是涂山族在面临危险时,防止元神散尽的栖息地。
“这灵虚的幻象,便是早时的青丘,我同妲姐姐所住的房屋,便正对着这山涧清瀑。”灵虚是根据自己的心念所布置而成,涂山婜心中所藏着的安稳之地,想必就是同家人们一起生活的青丘吧。
“所以,我将涂山祭灵的阵法破了是吗?”我询问道。
涂山婜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指,轻触我眉心。
登时,眼前如走马观花一样,闪现那日我晕倒后发生的事情。
涂山祭灵阵法破裂,刹那间天崩地裂,大火于祭台的周围烧得旺盛,无论是宫婢寺人,还是巫人禁军,全都抱头窜逃。
西陵山塌陷,将楚襄公和太后的棺椁深埋于地下,楚王自然是气得发疯,待西陵山的大火在三日后的一场春雨中覆灭时,他立即派人来为我收尸。
那时的我,已经被涂山婜的灵虚护住了,不仅毫发无损,气色也难得地红润。
楚王命人将我凌迟,可是行刑人锋利的刀子却割不破我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楚王忍着怒意,将我拴在马后,一路策马而奔,将我拖回东楚。
可我依旧完好无损,没受到任何外伤。
随后,楚王试了很多办法,例如焚烧,沉水,灌毒等等。
可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没用处。
有涂山婜的灵虚护着我的肉身和魂魄,我便是金刚不坏。
最后,别无他法的楚王下令,将我扔去了百兽园。
他希望在百兽园内,那些他所豢养的野兽可以将我撕咬,吞噬。
想来是我命好,绝处总会逢生机,我才被扔下去第一日,迎来的并不是撕咬我的野兽,而是我的妹妹,妫薇。
她将昏死过去的我,拖拽到一处凤凰花树下,日日夜夜地照顾着我,时时刻刻地唤着我醒来。
涂山婜这才将我从她的灵虚中唤醒,与我做最后的道别。
“你会回到天幕雪山去吗?”虽然她的肉身已毁,至少元神还在,躲在灵虚之中休养,还有机会重获新生。
涂山婜点了点头,道:“以前,我总是留恋世间烟火,平凡人间,现在我想回到妲姐姐身旁,守着她。”
“也好,等我逃出东楚了,再去天幕雪山见你。”我想要解开涂山族的诅咒,想要娘亲的悲剧,不再现世人间。
涂山婜惆怅地望着我,她幽幽地道:“我希望,你不要来。”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她,并不明白她为何说这样的话。
第三十八章 不知江月待何人
与此同时,灵虚忽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涂山婜瞬时消失不见。我立即站起身,尝试用心念寻找她。
脚下猛地悬空,我速速下坠,直至后背传来了坚硬的触感,我再次回到了尘世间。
微风拂面,淡香掠过,我张开双眼,迎面见铺天盖地的赤色凤凰花藤。
起先,耳边是一片嗡鸣声,随着花藤上震落而下的凤凰花,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阵求饶声。
低声啜泣,婉婉嘤咛,这其中还夹杂着布帛撕裂的声音。
我缓缓地坐起身,见大约两步路远的位置,一个粗狂暴吝的男人,正在撕扯着妫薇的衣裳。妫薇头发散乱,拼命求饶,左脸红肿,嘴角渗血,怕是方才这男人便没想过要怜香惜玉。
我伸出手,往身后摸索了片刻,摸到了一块既坚硬又吻合手掌的土块。
想来这些天一直躺着,身上没什么力气,摇摇晃晃地起身,运作体内的真气后,猛地朝那男人的后脑狠狠地砸去。
土块被砸稀碎,那男人虚晃了一下身子,却没有倒下。
“呦呵,还挺耐砸的。”我冷哼了一声,随即又抬起脚朝那男人的裆部踹去。
男人轰然倒地,掀起一阵尘烟。
我俯下身,将妫薇拽了起来。
她左脸肿得老高,却还是破涕为笑地抱住了我。
“阿姐。”她柔婉地呢喃道。
我站直了身子,仰头望去,见头顶上的凤凰花藤犹如簦状,自树上垂于地面,枝头深埋入土,每一面都开满了赤色的凤凰花。
树干粗壮,若五人扯手环抱,也无法将其围住。深埋入土的枝头与树干相隔甚远,倒真像是将人护在了簦状的花藤之中。
须臾,那男人轻哼一声,似是要醒来。
我真气归丹田,准备与他打上一架。
妫薇却拉着我,向凤凰花树外奔跑。
距离凤凰树外不远,有一条清澈溪流潺潺,妫薇带着我跑至此处,便不动了。
眼瞧着那男人醒了过来,一脸横肉,凶悍地起身,朝我们走了过来。妫薇纹丝不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早晚倒是要打上一架,我没管那么多,撸起衣袖,便往妫薇身前一站。
摩拳擦掌之际,溪水之中忽然出现一道丹朱色的光,朝男人而去。
光飞走的极快,犹如锋利的剑,划过男人的腰腹。
男人不以为然,继续向前走。
转眼,继续向前而去的唯有他的下半身,方才那道红光早已将他的身体拦腰斩断了。
男人瞪着惊恐的双眼,指着我,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遗言,便倒地而亡。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触目惊心的死法,这男人看起来颇为粗壮雄厚,能将其拦腰斩断的,定不是世间平凡物。
“哟,你这小姐妹醒了?”身后传来一声慵懒的话音。
我猛地转过头去,见流水潺潺的溪石上,坐着一个妖娆的女人。
女人光着脚,露着半臂,身着莲花金线的丹朱纱衣。
她肤色惨白,薄唇鲜红,虽是妖冶艳丽,却如一副恶鬼之相。
我登时将妫薇护在身后。
“你这小丫头,方才可是我救了你,你倒是防备起我来了。”她站起身,踏着水缓缓走近。
我紧握妫薇的手,随即也缓缓向后退去。
“阿姐,你莫要怕她,若不是她曾经护着我,在这百兽园里,我根本活不下去。”妫薇拦住了我的腰身,不再往后退。
“妖邪不会平白无故地救人,你这傻丫头,她救你,怕是别有所求。”我侧过脸,低声与她说道。
妫薇仍旧是妫薇,天真烂漫,别人稍微对她好,她便能掏心掏肺。
“现下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能求我什么呢?”妫薇安抚着我,叫我不要多心。
“你也知道她为妖邪,与人所求的东西,自然是不同。”我仍旧没有放松警惕,回过头,却见那女人没了踪影。
待身后传来“咻咻”地细微声响,我同妫薇回身,见那女人站在残尸一旁,嘴巴一张一合地呼吸着。
地上那男人的尸身霎时变了干瘪,再由白骨化为尘土,拂散于地面的野草之中。
女人闭着眼,不知念了什么咒文,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赤色光芒,裸露着的手臂和小腿上涌现赤色的鳞片。
她身上的鳞片我曾见过,而且无比熟悉。
“但凡横公族杀了人,必会堕回原形,你不怕遭报应吗?”我见她吸食完那男人的精髓之后,并无损伤,双眸红亮,容颜更显妖媚。
“呀,你这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的。”她飘然靠近我,冰凉的手指扫弄着我的下颚。
我浑身上下泛起一丝凉意,想要退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我尝试凝结涂山婜那一半真元,腹中一股力量延顺到四肢,我抬起手,猛地推开她。
她错愕地仰身后去,轻巧地落在地上,纱衣飞扬。
“小丫头,你身体里那一半的真元,我倒是感兴趣,不如你将它赠予我,我送你们姐妹二人离开东楚可好?”她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的手掌传来微弱的力量,回首见妫薇,她双眸微微闪动,似是动了心。
“若有能力将我们送出东楚去,你为何不自己逃走呢?”她的话骗得过妫薇,却骗不过我,随意夺人性命的妖邪,大都不能相信。
“我自然是有我的理由,待时机到了,我也会离开。”她轻揉眉梢,再度朝我靠近。
显然,在这种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我打不过她。我没在抵触她的靠近,却紧紧握住了妫薇的手。
她冰凉的鼻尖在我侧脸和脖颈之间蹭来蹭去,似是在熟悉着我身上的气味。我重重地咳了一声,道:“你知道如何拿出我体内的真元吗?”
她一听到此话,便以为我应了她的要求,兴奋地跃入溪中,坐在溪石上,光洁地小腿打着水花笑道:“自然知道,只要你愿意,我便随时都能拿走它。”
“然后再杀了我们二人,一了百了是吗?”我携着妫薇转身,缓缓后退。
她停住了笑声,面容霎变凶狠,双眸呈赤色,额间隐约地露出了横公族的犄角。
“你这小丫头,倒是比你的小姐妹聪明许多,我本想养得丰,满一些,再享用的,怕是现在,要早些下手了。”她说着,便朝我和妫薇飞身而来。
我拉着妫薇迅速往凤凰花藤里面跑去。
我们的速度敌不过这妖邪,可为了保护妫薇,我率先将她推入道花藤之中,随即就被那妖邪扯着脚踝,从地上倒挂着拎了起来。
我顺手扯断一支花藤,而后仰起身子,用花藤猛抽了那妖邪一下。
她便呲牙咧嘴地收了手,落在溪石上面,捂着手臂处,那一道被凤凰花灼伤的痕迹来。
我于半空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地上,后退一步,隐于凤凰花藤里面。
这颗凤凰花树,枝头埋在地下,呈簦状,枝头相隔密集,花藤分布也相对严实。那妖邪怕这凤凰花,定然不敢贸然进入花藤之中。
果不其然,她在花藤外徘徊了半刻,悻悻离去,消失于溪畔。
妫薇知道了这妖邪的本来面目,神色颇为愧疚。
我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便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呀,就是太过天真好骗了,过去他们把你保护的太好,使你不知这人间险恶,若以后,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旁,你可要谨慎着些。”
“那我以后,再不离开阿姐了,好不好?”她靠着我的肩膀,顺势撒娇起来。
我才要回答‘好’,却没想腹中率先响起羞涩的空响。
妫薇捂着嘴笑了起来,回身走到树干下,拿出一筐果子来,她盘坐在地上,熟练地扒着果皮,而后将果肉递给我。
我走上前接下果肉,也盘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这果肉品尝起来甚是熟悉。
妫薇告诉我,这果子的名字为丹木果,生在距这不远的一片密林中,便是在那处密林之中,妫薇寻到了我,将我带回此处。
起初,妫薇也是从那处密林之上掉落下来的。
那日,待我将禁军引离后,她逃出假山,几经混入宮婢之中,想要离开楚宫。可宫门森严,她又无法伪装,只能等天黑再想办法。
天色渐晚,她在守宫禁卫换班之时企图混出宫门,却不幸被识破。几个禁卫见她是艳绝天下的桃花夫人,便起了色心,对她欲行不轨之事。
她拼了命地往宫内逃窜,惊动了白汍毓。
这白汍毓也早觊觎她已久,遇到这次千载难逢机会,断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走投无路的妫薇,便跑去了百兽园,从守园的高墙上跳了下来。
不过,幸而她落下的地方,是一处密林,被繁茂的枝桠挡住,才免于这一劫。
否则凭围绕百兽园四周的十几丈高墙下坠落,怕是早摔死了。
东楚的百兽园虽为园,可实际的情况,却如巴陵山,甚至比巴陵山的存活环境更加恶劣。
妫薇与我所坠落下来的那处密林,虽然生着好些可以果腹的野果树,但也是百兽园之中唯一可以寻到吃食的地方。
所以,那处密林,无论是野兽,亦或是被放逐在这园之中苟延残喘的罪人,必去之地。
妫薇下落后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园中的凶兽,她拼了命地窜逃,险些丧命于凶兽口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那妖邪的声音。
随着那妖邪的指路,她逃来此处凤凰花树下。
楚王于百兽园所收藏的凶兽,大都来自于上古时期奇珍异兽,我听妫薇说她所遇到的那只凶兽,身形庞大,龙首虎身,皮毛黄翠相间,嘶吼如虎哮。
但凡食人之兽,即为妖邪,既是妖邪,便都会怕这凤凰花树。
所以,那横公妖女帮助妫薇逃过这一劫,便取得了妫薇的信任。
再后来,妫薇白日前去密林摘丹木果之时,横公妖女总是如影随形地提醒着她,避开凶兽,远离危险。夜来栖息于花藤之间,也无性命之忧。
只不过,时间一长,凤凰花树里面住着一个美艳的女子,便被这百兽园之中的其他人所知晓。
在百兽园生存的人,大部分都是楚王所定的罪人,被放逐在百兽园中,不过是成为楚王投喂所豢养奇珍异兽的饵料罢了。
所以,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的,除却穷凶极恶和奸佞狡诈,便是妫薇这般,被妖邪庇佑,图以后用的人。
妫薇说,有一日,她采完丹木果回到此处,便被一个粗鲁的男人,不由分说地按在地上,实施侵犯。
横公妖女现身,救了她,亦如今天这样,在妫薇的面前虐杀了那男人,而后吸食其精髓,使其化为尘土。
往后的日子里,除却夜里相安无事,基本每隔个三两日,便会有彪悍地男人找来此处,欲将妫薇霸占。
而这横公女妖,每次都在紧要的关头出现,救妫薇于水火之中。
也难怪妫薇会对她放下戒心,若要是我,怕也早被她这样的计谋攻城掠地了。
“我其实到现在还不知,这妖女到底图我什么?”妫薇双手托腮,现在她回想早前那些巧合,倒是觉着不如表面那样简单了。
我又从筐里拿了两个果子扒开来吃:“我们亲自去问问她就好了。”
“什么,亲自问?”妫薇诧异地看着我。
横公族昼为鱼,夜为人,姬雪那厮是因吃了蝴蝶谷的老祖君佘所练的灵药,才能不惧日夜,皆为人形。
这妖女,怕是白日将自己的真身藏在溪中,灵脱躯壳,出来杀人,吸食,精髓,便不算破了横公族的戒。
至于夜里,她化为人形后,自然要去远一些的地方,将人引过来,再以妫薇做美色为饵。
我带着妫薇于夜半之时,蹲守在溪畔旁,等着横公妖女出现。
百兽园之中的黑夜,无月无星,为了不使自己暴露,我和妫薇自然也不能掌灯,仅靠着水旁的萤火虫所发出的光亮照明,妫薇有些害怕地抱住了我的手臂。
我无所顾忌地将她揽入怀中,并嘱咐她,若是困倦了,便小憩片刻。
妫薇摇了摇头,道:“好不容易才能又遇见阿姐,自然是要多说一会儿话。”
我眯着眼笑道:“你我被困在此处,怕是一时半刻都出不去,今后日日相对,有的是机会聊天,就怕你倦了,厌了,会厌烦。”
“有人陪着我,我怎会厌烦,况且我与阿姐有很多事情要聊,以前没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能趁此补回来。”她仰起头绝美地容颜之中,闪露着天真无邪。
我揉了揉她额间的碎发,笑着点了点头。
“阿姐,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开口问道。
第三十九章 鱼龙潜跃水成文
我迟疑半晌,脑袋里想着的全小白,可心中却似是再没有年少时的甜蜜之感了。
我点了点头,回道:“有,是有,只不过那个人,怕是不能再和他携手共老了。”
她惆怅地趴在我膝上,望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道:“真好,若我心中,也能装着自己喜欢的人,就好了。”
我不解,道:“你不爱息侯吗?”
她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以前,母亲说要为我寻得可以比肩的良人,我便随她的愿,克制自己,不动心中情爱,我曾对信北君暗生情愫,可母亲说信北君乃是父亲权臣,不适做公主的夫君,我便收了心,强迫自己舍掉了这份情愫。”
“再后来,母亲说姬留一表人才,是国君之选,我嫁去息国,亦是国之小君,我见过他一面,确实相貌堂堂,既然母亲说他安好,那我便尝试着去喜欢他。”
“可现下想想,若是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随意和简单,就好了。”
妫薇这样的小公主,虽然平时对外人骄纵任性,但私下却是个只听母亲话语的依人小鸟。这样乖巧的姑娘,却最容易被亲近的人,来约束着过一生。
到头来,囫囵着一生,连个真正喜爱的人都没有。
“有时候想想,我那素未谋面的孩子,倒也算幸运,起码不会像我一样,被摆布着过一生。”妫薇对芈炎终究心中有愧。
可现在想想,若不是那时妫薇将芈炎扔给了雅光,怕是现在芈炎的处境会更令人担忧。
此时的溪畔飘来星星点点的赤光,随着这些赤光逐渐凝结为人形,那涂山妖女便现了身。
妫薇有些害怕地躲在我的身后,我站起身,与那妖女对望:“也不知这园中的男人,够不够你差遣的。”
我估摸着她夜半离开溪中,定然是去寻园中那些为凶兽饵料的罪人,那些可以威胁到我与妫薇性命的穷凶极恶。
她踏水而来,落在我与妫薇面前,柔声细语地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聪明啊,聪明到我都不忍杀你了。”
我冷笑了一声:“此时乃是深夜,正是横公鱼化为人形之时,你现在不敢杀我。”
她登时双眸呈丹朱光辉,抬起手捏着我的脖颈,厉色道:“那便试一试吧?”
妫薇见状,立即于我身后冲了出来,她用尽全力想要将横公妖女撞开,可实力悬殊之下,反将自己给撞飞了。
“你放开阿姐,你放开她。”妫薇忍着摔伤后的疼痛,再度站起身,她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抡起粉拳,捶打着横公妖女。
可那横公妖女未受丝毫影响。
许是她觉着妫薇的捶打有些烦了,便抬起另一只手,捏住了妫薇的脖子。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妖女虽然掐着我与妫薇的脖颈,可却也是在虚张声势,根本就没有用力。
她勾着嘴角诡异地笑了起来:“原本,我是想要她这具身子,但是你来了,体内还有涂山九尾狐的一半真元,现在,我更想要你这具身子。”
我冷哼一声,凝结腹中真元,抬起脚朝她踹了过去:“你倒是想得美。”
趁着她受力后倾之时,我拉回妫薇,顺势出掌再朝她的腰腹打去。
她落在溪石上,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你若不应我,今后这百兽园之中的险恶,有你们姐妹二人受的。”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着身为人身的她,竟然有些弱不禁风。
待她说完话后,便消失于水中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与妫薇白日去密林之中采摘浆果,并没遇到庞大的凶兽,只几次遇见过鹿,羚这些温顺的动物。
隔三差五,倒是会有长相凶狠的男人找了来,满脸垂涎地望着妫薇,欲行不轨。
在这百兽园之中,向来是弱肉强食,我也不再充当什么信善之人,来一个便杀一个,凤凰花藤勒死的,土块活活砸死的,打残了扔到溪水中淹死的。
有人求饶之时,妫薇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我手下留情。
“若他离开此处,于园内寻来了帮手,你要如何?”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一两个凶煞之人我还能应付的过来,再多来几个,我怕是打都打不过。
之所以来一个杀一个,就是害怕有人会为了贪这一口美色而四处联合,倒时,我与妫薇的处境即是灾难。
妫薇不再劝我高抬贵手,只是在我杀人的时候,她会躲在凤凰花藤内。
尽管我这般千防万防,却还是没能逃脱那横公妖女的算计。
她这次招来十余人一同,围困了凤凰树,使我与妫薇根本无处可逃。
我以花藤做鞭,与其中几人交手,自顾不暇之余,见几名壮汉将妫薇拖拽出凤凰花树外。而身为始作俑者的横公妖女,就在旁边看着热闹,并不打算出手相救。
我凝结腹中真元,尝试跃去花树的另一边救妫薇。可不知怎地,腹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刹那间连真气也无法凝聚。
那些人趁虚而入,其中一人抬起脚,将我踹飞了。
我随即涌出一口血来,因真气尽失,无法自我归息疗伤。
“那半个真元虽然能短暂使你的功力到达巅峰状态,却始终无法与你体内的真气融为一体,甚至需要靠你体内的真气去滋养它,现在这种情况,便是你体内的真气用尽了的结果。”那妖女的声音自我耳畔响起。
我摇了摇头,满眼金星,想要坐起身,脚下却传来一阵力量,将我往更远处拖拽。
我知道这些人想要对我做什么,于是双手拼命地扒着地上的石块,沾着自己手掌割破的血,朝他们丢去。
其中一人被我扔去的石块砸到了额角,登时流出血来。他怒瞪着双眼,停下了手,俯下身扯开了我衣襟。
我趁机捏住他的手腕,蓄力而起,横跨在他的脖颈上,紧攥着拳头,奋力地捶着他那受伤的额角。
他被我捶的晕头转向,额角的伤痕,更是血流如注。
少时,他轰然倒地不起。
我从他的身上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
围观的壮汉许是被我这一举动惊吓住了,纷纷不敢再来招惹我。我见他们迟疑不动,便反身又朝妫薇跑去了。
此时的她,已经被那些人按住了手脚,衣衫凌乱,若我再去晚些,怕是那些奸人已然得手。
我扯下一根花藤,借力悠荡过去,将他们逐一踹开,随后拦腰抱起妫薇爬上了凤凰花树。
妫薇瑟瑟发抖地躲在我的怀中,浑身上下已然伤痕累累。
那些人再度站起身,欲将攀爬而上之时,林中忽然窜出一只巨大的形似山羊的凶兽。这凶兽通体洁白,头生四角,眼睛为赤色,前方一双小角为玄色,后方一双长犄角为赤色。
它低着头迅速地朝着那些人飞撞而去。
但凡是被它用赤色长犄角碰到过的人,即刻而亡。登时,凤凰花树下变成了修罗场,被横公妖女引来的这些人,全部被这凶兽撞死,无一幸免。
待树下之人死绝之后,这凶兽才开始慢慢地享受起了美味。
它的舌头长如巴蛇,唾液沾到人身上的时候,会如火炽一般,生出燎泡。它食人的法子也倒是特别,先将自己的唾液均匀地涂在人的身上,而后再一口吞下。
被它舔舐过后的人,简直是惨不忍睹。妫薇终于受不住,趴在树上吐了起来。
妫薇的异动,惊动了这凶兽,它不再进食,反而行至我与妫薇所在的树下方,徘徊着,逐渐躁动起来。
妫薇害怕地抱住了我,便是连哭也不敢大声。
而此时的横公妖女早就跑了没影,她怕是也畏惧这样的凶兽,早就躲去溪水下逃命去了。
我见着凶兽的外形,甚是像传说之中,生在昆仑山的土蝼。
我摘了两朵凤凰花,于双手碾碎,嘱咐妫薇好好呆在树上,莫要乱跑。随后,自树上落下,与土蝼对面而立。
它红着眼睛,朝我冲了过来,我伸出沾满凤凰花汁的手,握在它两支长犄角上。
犄角霎时冒出阵阵青烟,土蝼感到疼痛,渐渐往后退去。我并没有松手,尝试尽全力压制着它的长犄角。
它低吼了一声,脖子猛地往后一仰,我便随着它的力道被抛了出去。
凤凰花的花汁侵蚀了它的长角,所以随我一同被抛出去的,还有它的一支断角。
登时,土蝼头顶那一支断裂开犄角,血窜涌而出。
它疼的满地打滚,并且一不小心撞到了凤凰花藤上。
妫薇顺着花藤滑了下来,她如我一样,将凤凰花碾碎于掌心,扯着土蝼的犄角,将它庞大的身躯与花藤死死缠绕。
随后,她拿起尖锐的石子将埋入土中的枝头一一割断。
枝头本为向天舒展,枝桠垂下,才被迫压于土中。后来,随着树干渐渐生长,自然有一股向上的力量,在拉扯着枝头。
一旦割断了这中间的拉扯力,花藤自然会弹起,并朝天而去。
于是,和花藤死死缠绕的土蝼,便被这股力量弹飞了,不知落去了这园中哪处。
虽然我的双手有凤凰花的保护,可在扭打之时,手掌却还是被土蝼的口水所溅到,起了好些个燎泡。
我担心妫薇,于是忍着身上被摔打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朝着凤凰花藤里走去。
妫薇后怕地瘫坐在地上,见我回来了,立即抱住了我的腿,大哭了起来。
我手上有伤,在不确定这燎泡是否会染给她之前,我不敢用手碰她。
我蹲下身,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我们现下安全了,还哭做什么,瞧你方才那么勇敢,便是连凶兽也被你打跑了。”我安慰着她道。
她啜泣了两声,抬起头看着我,这才发现我手上的燎泡。
“先别碰这些燎泡,若是染到你身上,得不偿失。”我收回了手臂,欲将起身去溪旁用水冲一冲。
妫薇也随即起身,拽了拽身上破碎的衣裳,跟在我身后。
行至溪旁,还没等我碰到水,那横公妖女便现了身,并阻止我用溪水清洗伤口。
“你今日带来的这些人,险些将我和妫薇生吞活剥了,而此时此刻,你也会来求我?”我眉心舒展,狡黠地笑了起来。
“今日之事,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做的不对,我向两位姐姐道歉,今后若有什么困难,我必竭尽所能帮助二位姐姐,从今往后绝对不再引人来此处,糟蹋二位姐姐。”她神色慌张,竟然改口称呼我与妫薇姐姐来。
“阿姐,不要相信她,她今日输了,明日便会叫来更多的人。”妫薇低声在我耳旁说道。
我颇感欣慰,自家的小白花,可算是能生出点心机来了。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家阿妹说,你不能信,我也觉着,你出尔反尔,实在是坏极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入水中。
横公妖女大惊失色,暗自喃声道:“糟糕”。
随即,化作一道赤光进入水中。
不刻,水中泛起阵阵红光,自水下浮上一只长着犄角的红鱼。
“你会抓鱼吗?”我问着妫薇。
她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把它捉上来,今晚我们开,荤,吃烤鱼。”
烤鱼,确实是馋了,并且十分想吃。
只不过这横公妖女对我来说,还有用,所以,烤鱼暂且吃不成,要先留她一命。
将她的本体放在盛满水的陶瓮之中,并在陶瓮外面缠满了凤凰花藤。
她的本体逃不出,便只能灵脱躯壳,跪在我与妫薇面前,继续虔诚地认罪。
“我瞧你这本体可是伤痕累累,你早前说想要妫薇的身子,可是想要占据她的身子,将你的灵魄放在她的身体之中?”我说出心中的猜想。
横公妖女身形摇摇欲坠,她咬着指头,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待我来之后,她瞧上了我体内的那半个真元,偷不走,便改了主意,想占据我的身子。
“若被你占了身子,我的灵魄要如何处理?”总是要知道她全部的计谋,往后的日子里才能设法防着她。
她低下头,眼珠转了转,似是在想着谎话来搪塞我。
我咳了咳,伸手入陶瓮,抓着她的本体,对妫薇道:“阿妹,来烧火,今晚我们吃烤鱼。”
横公妖女吓得花容失色,她连忙道:“我会将你的灵魄赶出躯壳,永世流离于世间,无处栖身。”
“呸。”妫薇忍不住淬了她一口。
她委屈地跪坐在地上,接受了妫薇的嫌弃。
“你这般做法,可有代价?”凡事都有得失,我猜想着,这代价或许与她吸食人的精髓有关。
她垂着头,闷闷地道:“需吸食九九八十一人的精魂,自此之后堕为妖邪,再没机会修成正果。”
第四十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
“你本体上的伤疤,可是吸食人精髓后的恶果?”灵脱躯壳来杀人吸食灵魄,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只不过凡事都有得失,瞧她那本体伤痕累累地模样,怪不得化身为人时,会虚弱到摇摇欲坠。
她怔了怔,神色忽而暗淡了下来,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看来,早前怕是有人用残忍的方法伤害过她。
横公鱼可是驱邪气,治百病,延年益寿的好物。九州之上,有许多贵族公卿,会于府上培养专门抓捕横公鱼的猎人。
“你有办法,将我体内的那一半的真元为我所用吗?”若是涂山婜给我那一半的真元不能与我体内的真气相融合,不但无用,也反而成了拖累。
我猜想这横公妖女可能知道融合的办法,否则在方才打斗时,也不会说出那番言论来。
“这个简单,只要你专心习得一门功法,提高自己的内力,体内的真气丰盈了,自然会将之融为一体,届时你犹如虎添翼,怕是这世上能与抗衡之人,寥寥无几。”横公妖女的本体在我手里,话语中自然带着讨好,可我知道,若能练成一门功法,没个十年二十年,怕是难以掌握其精髓。
“要不,我教你一门剑法,使你在短时间内掌握其精髓,如何?”横公妖女深知我心中所担忧的,于是开口说道。
“呸,你能这般好心?”自妫薇得知横公妖女的本来面目,由生抵触之心。
横公妖女抬手勾着额间细发于耳后,缓缓地说道:“我的本体沾染了土蝼的唾液,短时间内会失去所有的灵力,我需要有人帮助我,在本体腐烂之前,吸食八十一人的精髓,转生于他人之身。”
“所以你想要我成为你的刀,帮助你杀人,成就你的邪魅之身?”我手上的那些燎泡沾水过后,倒是消肿了。
妫薇见此,将身旁的凤凰花碾碎,涂在我手心中燎泡上,随后扯下一块身上干净的里衣,将我的伤口包扎好。
凤凰花汁鲜红,透过洁白的锦布,倒像是血迹一般。
横公妖女点了点头。
我垂着头思酌了片刻,道:“我可以帮你杀人,但并非所有人,并且我只杀我所认为的恶人,你不得插手干预。”
横公妖女不假思索地再度点点头。
“还有,我助你成就邪魅之身后,不允许你占有我和妫薇阿妹的身体,你可否能做到?”我可不想让自己的灵魄无处所依,更不想让这妖女顶着我的面孔四处杀戮。
“我陆庭薇对九州众神起誓,绝不用妫翼,妫薇二人的肉身为己用,如有违背,碧落黄泉,皆无我容身之所,生生世世灵魄再无栖息之地。”她直起身子,举三指而起誓。
这誓言的重量倒是能使人信服。
“原来你也有名字。”妫薇好奇地轻叹。
陆庭薇的嘴角噙着苦涩的笑容:“我本无名,是早时所遇之人,为我取得这名字,他说,水陆草木,唯有庭中薇,池中草,是经人细细栽养,由此才生得既有章法又颜色美艳,我猜他大抵是想让我做他栽种的庭中薇,所以才为我取名叫陆庭薇。”
“那可不一定,我便觉着开在山野里的花草,比庭院之中的花草颜色艳丽许多,况且虽是生于庭院之中不愁肥料花水,一旦多长了枝桠,就会被人剪掉,根本就是为赏花之人活着罢了。”我看着陆庭薇脸上那一抹苦笑,便能猜得到,为她取名字的这个人,定是她曾经喜爱过的人,也是曾经负了她的人。
陆庭薇抬起头看着我,双眼霎时清亮许多。
“名字罢了,不必这般上心,即便你们叫我横公妖女,也不过是个称呼,我不会在意的。”她缓缓站起身,拔出青丝中的一枚木簪子放于手心。
登时,那簪子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只三尺长的木剑。
“明日开始,我的灵魄便进入你的身体,教你如何学习这剑术。”她将一柄木剑丢个我。
“你方才不是还发誓,不占有我和阿姐的身体,怎现在就出尔反尔了?”妫薇厉色道。
“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便绝不会食言,你家阿姐若想快速地掌握一门功法的精髓,若是按照平时手把手的传授,怕是历经十年二十年的也成功不了。”陆庭薇不苟言笑地模样,倒真像是个传授神功的世外高人。
“只有我的灵魄进入她的身体,以身作示功法与心法的结合,她才能快速掌握这门剑术,所修真气才能突飞猛进,况且我暂时失去灵力,自身难保之余,哪有力气去行使鸠占鹊巢之事。”
陆庭薇说得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她若是想占据我的身体,倒也不必费心费力,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况且若无灵力,也没办法剔除我灵魄,我姑且相信她。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除了白日里陪妫薇去密林之中采摘野浆果,其余的时间,我都在陆庭薇亲身指导下学习剑法。
在掌握第一式和第二式剑法之时,我深觉这剑术的套路十分熟悉,但就是想不出谁曾经用过。陆庭薇的灵魄于我身体之中,能感受到我的心念,她一边指示着我如何借助剑法提升真气,一边与我说起这剑法的来历。
商末十二路诸侯起兵讨伐纣王帝辛,其中有一诸侯居于淮阴,为淮阴叔氏一族。族中有一少年名为叔离,智勇双全,丰神俊朗,南征北战之际,曾被陆庭薇所救。陆庭薇见他生的俊秀,起了色心,引诱他共赴巫山后,也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打动,随他一同征战四方。陆庭薇这名字,也是那个时候,叔离为她取的。
为协助他率军所向披靡,陆庭薇潜心研究剑法,与他共同创了这“陆离剑法”。与其说是共创,倒不如说时陆庭薇自己一人所创,叔离唯一所参与的,便是为这剑法取名。
叔离为了名正言顺地拥有陆庭薇的剑法,便取两人名字其中之一,命其为陆离剑法,然而,沉浸在美色之中的陆庭薇,也心甘情愿地将这剑法传授给了叔离。
拥有陆庭薇在身旁的叔离,如虎添翼,战无不胜,为联军表率,最先攻入都城。封侯之时,陆庭薇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叔离的妻子,却没想,成为天下共主的周王将自己的女儿赐给叔离做妻子。
那时的陆庭薇,依然沉浸在叔离的绝世容颜里,色心当前,根本无所思虑,甘愿伏低做小,留在叔离身旁。
直到周公主难产欲绝,叔离用乌梅子困住了她,欲将她为周公主所食。
陆庭薇此时终于看清了叔离的本质,她冲破了串着乌梅子的细网,浑身是伤地逃离了尔雅城。
淮阴叔氏,多寡恩负义之人,所以才会逐渐人口凋零,国破不存。
“这陆离剑法共有十五式,叔离当时掌握七式便百战不殆,你若都将它学会了,这世上便再无能与你抗衡之人了。”即使我累得浑身酸痛,陆庭薇也不让我歇息,仿佛是要我将这陆离剑法的十五式全都掌握。
我累得口干舌燥,甚是想念妫薇的浆果甜汤,心有不甘之余,便开口道:“你既然掌握了陆离剑法的所有招式,应当天下无敌了,怎还会被困在百兽园里?”
陆庭薇没有回应,却携着我的身子练得更加卖力了。
我一直被她折腾到了半夜,她才住了手。
妫薇已然躺在花树之下酣眠了,我一连喝了两碗的浆果甜汤,端着碗的手都累得发起了抖。
自此过后,我再也没有质疑过陆离剑法,每日十分乖巧,不再招惹陆庭薇。
于学成第七式后,陆庭薇带我深入密林,按照先前的承诺,我毫不费力地手刃一群欺负幼童的恶人,尾随我而至的陆庭薇,趁此酣畅淋漓地吸食着这些恶人的精髓。
我携所救幼童回到凤凰花树下,妫薇见其,神色诧异,继而惊道:“你怎会在这儿,你母亲呢?”
那幼童不过五六岁的光景,死死地抱着我的大腿,不肯说话。
感觉到大腿上湿润一片,才知晓这孩子将她的鼻涕和眼泪都擦在我唯一的裤子上。
“别哭,别哭。”妫薇拿着一碗浆果甜汤上前,喂那幼童饮下。
得了这香甜,她倒是放开了我的腿,一边啜泣着,一边大口饮着。
瞧这狼吞虎咽地模样,大概饿了许多天。
“父亲,要将母亲送…送给孋中郎,母亲不…不从,他便将母亲送来了百兽园。”一碗浆果甜汤下肚,幼童终于开了口。
我和陆庭薇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看着妫薇。
妫薇将幼童揽入怀中道:“她的母亲是招宁,外公曾是息国上公招瑾,息国国破后,楚王为了拉拢上公招瑾,将招宁指婚给了芈亥,后来于巴陵山,姬留委身为楚王牵马时,被白素一箭射死,上公招瑾便随主西去,招宁便从此沦为公子侍妾。”
我记着早前跟随小白前去息国之时,他买通的便是上公招瑾的门路,自然没想到这样贪墨的一个人,倒也不惧生死,忠君如斯。
“你母亲是何时进入这园中的?”我开口问道。
还没等这幼童回答,陆庭薇便开口道:“每月十八,外面都会送人进来,眼瞧昨夜才月缺一边,怕是不出三五日。”
我很好奇,陆庭薇在这百兽园究竟呆了多长时间。
“他们追着母亲不放,母亲将我藏了起来,就被那些人带走了。”幼童抹着眼泪道。
“他将你母亲丢进百兽园也就罢了,你也是他的孩子啊,他怎就忍心将你也扔进来?”妫薇痛心疾首,显然是忘记了才生出芈炎之时,就将她扔给了雅光的那件事。
怕是她也曾后悔过,只是已然来不及挽回了吧。
“这事情倒像是他做出来的事情,”我冷哼了一声“疯起来六亲不认。”
“姐姐,能不能帮我…帮帮我将母亲救出来。”这幼童今日亲眼瞧见了我是如何杀掉那些恶人,自然就将希望寄托于我身上。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陆庭薇,只见她已然回到陶瓮之中,似是在消化着今日所吸食的精髓,水中本体隐约见赤光。
“她母亲怕是凶多吉少,况且若要救,要冲去园中最北处,那里是百兽园之中的恶之城,凶恶之人所掌控的人间炼狱。”陆庭薇的声音传于我心念之中。
许是随她的灵魄多次进入我的身体之中,我俩之间的心念,渐渐地互通了。
我仔细地望着那幼童求助地目光,道:“若我将陆离剑法全部学会了,能否闯入恶之城?”
“能,只不过到时候,这丫头的母亲都熬成白骨了。”陆庭薇说道。
“若是现在闯进去呢?”我不死心地问着她。
“怎么,你是活够了,想陪她母亲去?”陆庭薇嘲讽道。
同身为横公族,我突然发觉了姬雪的好,至少他的共情能力比陆庭薇要强许多。
“你心中所想的姬雪,可是生于蝴蝶谷的横公族?”陆庭薇感受到我的心念,继而问道。
“怎么,难不成他也是你的老情人?”我嘲讽道。
陆庭薇没有说话。
就在我认为姬雪和陆庭薇当真是有一腿的时候,却又听她开口道:“他是我儿子。”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致使那幼童以为我生气了。
“姐姐,我知道这是件难事,但凭你武功高强,一定会救出我母亲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的模样令妫薇心生恻隐,连忙与她一同求着我。
我还沉浸在陆庭薇所说的惊天动地里,并未注意到她们二人的愁容满面。
我转过身,一把抱住陶瓮,一脸期待地道:“可否能说出你的故事。”
陆庭薇心中嫌弃我是个长舌妇,可却道:“听我的故事,可是要给钱的。”
“我可以带你逃出百兽园。”我眯着眼睛,盯着水中赤光。
“你?”她冷哼一声。
“你教我学习陆离剑法,提升体内真气,融合那半个真元,不就是为了让我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么?”我本以为她只是用教我的借口伺机占有我的躯壳,并不真正在意我的死活。
可现下,她阻止我去恶之城救招宁,便是不忍我送死。
我记得她曾说过,于生死之间,才是最容易占据肉身躯壳之时。
我想那恶之城怎么说也能有个几十人了,再加之她这些年杀的,也差不多有八十一了。
她若是怂恿我前去,再趁此机会吸食这些人的精髓,于我生死之际占有我的躯壳,也是一桩完美的谋划了。
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虽然身为妖邪,却信守承诺,忠于誓言。
第四十一章 故人何得不同来
“这百兽园外面,有那么多美好的躯壳,身居高位的,手掌重权的,孤冷美艳的,可是任君挑选,你又何必拘泥在这一片天地之中呢?”我说道。
“你是这几十年之中,唯一说要带我离开这里的人,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哄骗我,但还是觉着颇为欣慰。”她叹了一口气,便背对着我不再说话了。
我守在陶瓮边,三番四次地询问着她,她都不再搭理我。
我靠在陶瓮边上,忽然觉着有些乏累,倚着陶瓮就睡过去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我变成了陆庭薇,自尔雅城逃出后,便向南而去,抵达了一处桃花盛放之地。
独自休养几年之后,虽有好转,可身上却留下了几道不可褪去的伤疤。守着这些伤疤于凡尘流浪之时,遇见了息昌侯姬伯温。
原来,陆庭薇便是世人皆唾弃的魅惑息国君侯的横公妖女。
也许,是叔离的狠毒,使她心灰意冷,她不再相信情爱,将对叔离的怨恨都放在对她甚好的姬伯温身上。
她要他废息国君夫人,册立自己为国之小君。
姬伯温照做了,他亲自赐了鸩酒于君夫人,并力排众议,让陆庭薇终于坐上了君夫人之位。
再后来,她异想天开,为姬伯温孕育一子,并要姬伯温废掉姬凝公子的储君之位,册立自己的腹中子为储君。
姬凝公子得知后,携一众公卿打着铲除涂山妖女,清君侧之名,杀入息宫。
即将临盆的陆庭薇被姬伯温的护卫一路护送至玄月山,于蝴蝶谷生下姬雪之后,陆庭薇只身回到了平津城。
可平津城早已换了新主,姬凝为息侯,他将自己的父亲锁在了寝殿之中,断绝水粮,将其活活饿死。
陆庭薇回来所见到的姬伯温早已经变成一具干瘪的尸身。
那时的她才明白姬伯温对她的好,于她的爱,即便是倾其所有,只要是陆庭薇想要的,他给的绝不吝啬。
她那时才明白,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如叔离一样,薄恩寡义。她念着姬伯温的情,带着对姬伯温的愧疚,徘徊于人世,寻找着姬伯温的转生。
不知那姬伯温到底是什么命,竟然能两世皆为王侯。
陆庭薇寻到了东楚,并认出了楚襄公便是转世后的姬伯温。
她留在了楚襄公的身边,楚襄公也贪恋她长春不老的身体。
可襄公终究不再是姬伯温,年老体衰之时,将陆庭薇困在了花园里的溪水中。他自私地希望,陆庭薇那美好的身体只为他一人所用,即便他死了,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碰不得。
陆庭薇挣脱襄公所设的细网之时,楚王已然将困着她的花园修建成了百兽园。园中放生着许多上古凶兽,好斗,凶残,她几次险些命丧于此。
于是,她躲避于水下,为了重获新生和自由,她选择了舍弃正道,练就邪魅之身,从而舍弃逐渐调零的本体,借他人之身存活。
我醒来之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起身动了动僵硬的筋骨。
昨夜那不同寻常的梦,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却也让我切身实际地感受到,陆庭薇曾经的悲欢离合。
若是毫无触动,便是假话,毕竟我也曾遭受过心爱之人的背叛,更能感同身受罢了。
“妫薇被那幼童带去了密林,我总觉着不对,你快跟上去瞧一瞧。”陆庭薇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随着她的声音原地转了一圈,却并未瞧见她的身影。
低下头,见陶瓮之中的水,已然成了血水。
我吓了一跳,连忙将缠绕在陶瓮上的凤凰花扯了下来。
“你扯它也无用,我的本体已经伤痕累累,自然承受不住来自灵魄的重量。”陆庭薇灵魄出窍后,陶瓮之中的血水可算是清澈了些。
我瞧见她的本体腹部,有一道深广的伤口。
“所以,在你吸食第八十一人的精髓后,灵魄再回不去本体,必须转生至他人之身了?”我问道。
“现下要紧的并非是我,而是你的妫薇妹妹,清晨之时,正是密林中凶兽横行之时。”陆庭薇急迫地说道。
我舒了口气,解下挂在身上的乌梅子,拨开面前的凤凰花藤。
陆庭薇的灵魄倏地附上我的躯壳。
这乌梅子我与妫薇一人一支,挂在身上,以防陆庭薇兽性大发,想要占据我们的肉身。
于她的携领下,我飞走于树梢,不一会儿便到了园中央的那处密林。
此时的密林四下静谧,并不像是有人来过的痕迹。
“是不是你看错了?”我以鼻息嗅着四周的味道。
“不会,我绝不会看错。”陆庭薇坚定地说道。
我的鼻尖忽然略过一丝血腥味儿,我吓了一跳,立即寻着血味儿寻去,见不远处的野苎麻叶子上,蹭着些许血迹。
“你这技能还挺不错的。”陆庭薇赞许过后,抬起手沾了些许,往嘴里送去。
如今,她的灵魄在我的身体里,所做的一切都是通过我的身体所力行。
我没办法阻止她,便只能在她尝过之后,拼命地吐着口水,企图将那股腥咸的味道吐出去。
“是那幼童的血。”陆庭薇说道。
我惊异,这,她都尝得出来?
“未经人事的孩子,身体里的血大都带着些许甘甜,早前,我可尝过许多,绝不会错的。”她的话使我背脊发麻。
“你以后,别再喝小孩子的血了。”我嗫嚅地规劝道。
“我那时怀有身孕,若不以幼子之血滋补,孩子根本保不住。”她抬起脚继续向前。
“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你又能比我高尚多少,说得好像你没吃过荤腥一般。”陆庭薇不屑地道。
“我那吃的是鸡鸭鹅鱼,怎能同人相比?”我反驳道。
“于我眼中,你们同鸡鸭鹅鱼没区别。”她的话倒使我哑口无言了。
若是当真如此,我跟妖邪又有什么区别?
再度向前行进之时,周遭所留的血迹越来越密集,随着不远处传来妫薇的一声嚎叫,我与陆庭薇一同飞奔而去。
那日被凤凰花藤甩飞的土蝼再次出现,它将妫薇按在蹄子下,唾液滴滴落在妫薇的心口处,腾起一阵阵灼烧般的烟雾。
妫薇强忍着燎泡的疼痛,哭道:“阿姐救我。”
我摩拳擦掌准备上前,却听陆庭薇道:“以你的功力,现在打不过它。”
“你能打得过它,就行了。”我说完后,吹响一声口哨。
土蝼闻声回过头,看到了我,并认出我就是将它一直长犄角弄断的人。
它放开了妫薇,咆哮着向我冲来。
陆庭薇低吼了一声:“真是胡闹。”便携我飞身而上一同对抗着土蝼。
往常她附身于我躯壳,大都教我陆离剑法的招式,以及如何提升自身的真气去融合那半个真元。
这次面对的是强劲的土蝼,靠着我现在所掌握的剑法与之硬碰,根本无胜算。
所以,我算是在逼迫着陆庭薇出手。
同为上古妖魅,虽然这土蝼比她厉害许多,但因断角伤势过重,打斗之时明显力不从心,眼瞧着再使一招,就能将其制服了。
此时不巧,我腹中传来一阵胀痛,似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破出一般。我不知陆庭薇可否能感同身受。
我强忍着痛,见她将土蝼的头斩下之后,便滚去一旁的花地里,佝偻着身体,痛得打起了滚儿。
这一滚,倒是直接将身藏于花丛里的幼童给撞了出来。
她一脸惊慌地望着我,手上缠着带血迹的帛布突然掉落。
我于醍醐灌顶的同时,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回到了凤凰花树下,妫薇守在我的身旁低声啜泣,见我醒了,立即唤来了陆庭薇。
她将手掌贴在我的小腹上,劫后余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
“你倒是能忍痛。”陆庭薇埋怨道。
我不明所以地坐起身,细细地收着小腹,还是觉着有些痛。
陆庭薇纤手一挥,于我面前便出现了一泊清水般的幻影。
“这潭清水,便是你原来的真气。”她挽手一推,清水的幻影上浮来一片白色细流。
“这细流,便是涂山族开了你的心念,以及俯身在你躯壳时留下的痕迹。”她随后打了个响指,便见一个珍珠般的圆球蹦蹦跳跳地进入白色细流之中。
“这是那半个真元?”我猜测道。
陆庭薇点了点头。
“这,便是你练习陆离剑法后,逐渐融合真元的模样。”她轻轻抹着清水幻影,只见这三种不同的真气开始融合。
少顷,清水幻影变成了白色幻影,那珍珠般的圆球虽然变小了,却仍旧未有消融。
陆庭薇撵着食指和拇指于口唇间,她微微地吐了一口气。她将这股气息投掷于白色幻影之中,刹那间这片纯白之中,游离出一团黑气。
黑气不与白色幻影融合,两方各自为营,此消彼长,互不相让。
“所以那团黑气,是你附身在我躯壳杀土蝼之时,所留下的?”我不解地询问着。
陆庭薇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为何,平时我附身于你之时,从不动用自身的邪气,我堕入邪魅之列,是与涂山族的仙灵之气不容,在我斩杀土蝼之时,动了自身的灵力,你腹中才会觉着犹如涨裂一般的疼痛。”
“这团黑气无法消掉是吗?”怪不得陆庭薇那时会恼怒我是在胡闹。
陆庭薇转过头白了我一眼,道:“我的邪气已然沾染了生灵的血肉,你当真以为练就邪魅之身是闹着玩的吗?”
我讪讪地抱着陆庭薇的手臂道:“要不,你也赏我半个真元,让它们自成一体,打一架分胜负如何?”
陆庭薇冷哼一声:“你若是想死便早说,也不必再浪费我的时间教你剑法。”
我吐了吐舌头,不过是句玩笑,却不料她还当真了。
可既然她这样说了,便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继而趴在她的肩膀上撒娇道:“会死这么严重的吗?”
“你瞧这世上,习得邪功的那些个方士,有谁长生不老了,不是迷失心智杀妻杀子,就是走火入魔,自暴而亡了。”她莫名地抗拒我向她撒娇,便将我推远后,站起了身。
“那你呢,你会吗?”我有些担心她。
毕竟她教给我陆离剑法,也算是我半个师父了。
她微怔了片刻后,邪魅一笑:“这便是族群天赋了,横公族本为妖仙,亦正亦邪,两路皆可,不会如尔等般可怜可悲,分明上下求索,却始终不得善已。”
我忽然想到少时在藏书阁看到的《山海志》那本书中所记载,东海黑鲛,崇尚为人,贪恋尘世暖,遂而执着于修行人道,只是得正果为人。
可最终入人道轮回黑鲛,却寥寥无几。
横公族的妖邪看我们可怜的心思,大抵就如同我们看黑鲛一般吧。
陆庭薇见我沉默不言,便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顶,语重心长地道:“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觉着可怜可悲,或许人家并不认为,否则明知是苦果,却不断前仆后继,你的悲天悯人,也不值个钱。”
我仰起头,斜视陆庭薇,甚是觉得她话中有话。
她垂下眸子,勾着嘴角,笑了起来:“暂且先分心去处理那幼童吧,否则下次,她将你的阿妹带去了恶之城,我可不跟着你去救了。”
我这才想起,晕过去之前,那藏在花丛里的幼童。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寻着妫薇盘坐的方向走去。
现如今,那幼童被凤凰花藤紧紧捆着,正倚在树干上。妫薇端着浆果甜汤,一点一点喂着她。
“呦,你还有脸喝。”我叼着一片凤凰花树叶,蹲在她的身旁道。
她惧怕我,所以呛了一口甜汤,满脸通红地咳嗽着。
妫薇见状,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擦净嘴角的汁水。
“你身上的燎泡,好些了么?”我善意地提醒着妫薇,话外之意,让她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妫薇双眸清澈,她笑道:“用凤凰花汁涂了涂,倒是好了许多,起码不疼了,陆庭薇说,每日擦三次,半月过后燎泡就能消了。”
“那你知道,她是故意将那凶兽引来的吗?”我见她丝毫不生幼童的气,便开口讲出了实话。
那些野苎麻叶子上的血迹,是幼童割破了手,故意抹上去的。
那些凶兽皆喜爱血味儿,尤其是幼童的香甜血味儿。
妫薇垂眸凝思,可嘴角的笑,却一直未有消去。
“先前不知,可自打那凶兽出现之时,她不见了影,我就猜到,她是故意将我引向那边的。”妫薇放下了手上的汤碗。
“那你还留着她?”我伸出手,捏住了幼童细弱的脖颈。
幼童虽然害怕,却没有哭嚎,只是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也不过是为了能活着罢了。”妫薇将我的手,从幼童的脖颈上拽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 乱鸦来去噪寒空
每月十八,除了外面会送人进来,还会有专门饲养园中兽的驯兽师,入园探查园中兽的境况。像土蝼这种年岁久远的凶兽,自然为重点查探的对象。
为何会少了一只犄角,何时少了一只犄角,这是需要入园查探的驯兽师必须要向上禀报的。听妫薇的意思,管着这百兽园的,正是芈亥。大抵是那些驯兽师发现了我与妫薇的所在之处,向芈亥回禀,他才强迫着招宁入园,将我们诓骗去恶之城。
招宁不愿,便被芈亥扔进了百兽园里。
这幼童担忧母亲,便混入被送进园中的人群里,来寻她。
初见时,那些被我杀掉的人,其实也是芈亥派进园中,来杀我和妫薇二人的。他们本想让那幼童为诱饵,引我们入套,没想到我们先一步瞧见了他们,顺手救了幼童,还送他们归西。
这些话,是那幼童主动承认的,亦是妫薇转口告知于我的。
我斜着眼,盯着那幼童,道:“你撒谎了。”
幼童缩着身子躲在妫薇身后,不敢再看我。
我再三的逼问,都没能使那幼童说实话,妫薇见状,央求我别再追问下去,并将那幼童护在身后。
我虽然生气,可也能明白妫薇不过是推己及人,她也是个母亲,也有个与那幼童岁数相差不多的孩子。
若是今后,她的孩子在被逼迫的情况下做了错事,她也由衷希望,能有一个如她一样的人,保护着她的孩子吧。
我朝妫薇吼了一声,命她不许给幼童松绑,便又回到了陆庭薇身边。
虽然,我猜不透那幼童究竟隐瞒了什么,但早些逃出去总归没错。
陆庭薇见我生龙活虎地想要继续练剑法,便也没再开口问,继续附身于我躯壳,指引我练起剑术来。
妫薇得知我是生气了,便一直捆着那幼童,吃喝拉撒都亲手照看着,于我跟随陆庭薇习剑术的这一段时日之中,倒是没再添乱。
转眼时值落叶,我的功力确实突飞猛进了不少,陆庭薇说我体内半个真元也已然与真气相融了,只是偶尔她留在我体内的那团邪气,还会与之争斗。
陆庭薇见我忍痛不堪,便教我如何运用自身真气,将邪气压制,从而减缓疼痛。
月夕之夜,妫薇神色慌张地跑来寻我之时,我正将陆离剑法的最后一招学会。
陆庭薇满脸欣喜地准备夸奖我时,被急行而来的妫薇打断。
“这月十八,芈亥会派人入百兽园,他要杀了你我二人。”
我收木剑于背后,怒斥道:“那小崽子终于肯说了?”
妫薇面色有些苍白:“芈亥给她一整月时间,让她混入我们其中,取得我们的信任,趁机将我们骗去恶之城,一个月之后,芈亥会派禁卫入园收尸,如若我们还没死,就在那时赶尽杀绝。”
“既然她已经交代了,留着她也没用了,不如让我尝尝鲜吧?”陆庭薇早就知道那幼童并非良善,她故意说着狠话,可身子却并没移动。
我心中烦闷,并没有拦着陆庭薇。
陆庭薇见我不予表态,便闪身朝那幼童栖身的方向走去。
陆庭薇的举措,吓坏了妫薇,她慌张地拽着我的手:“阿姐答应过我,留她一命的。”
我别过脸,不再去理会她。
此时的陆庭薇携幼童而归,将她扔在地上后,欲出手杀之。幼童蜷缩成团,瑟瑟发抖,却不言求饶。
“妫翼,她的母亲死了,招宁已经死了,她是为了活,为了活下去,才被芈亥扔进百兽园的。”妫薇挡在幼童面前。
招宁和妫薇大抵有着十分密切的过往,她不忍招宁的孩子死去,瞧着是拼以命换命的架势。
我轻叹一口气,推己及人地想着,若是将来骨碌的孩子做了错事,我大概也会拼死保护着吧。
“且说一说,芈亥还告诉你什么了?”我蹲下身,将幼童拉来身前。
她双眼惊恐,却面色沉稳,贝齿将嘴唇咬了几个血痕,声色不乱地道:“恶之城里面也有他安排的人,在当日会和禁卫协同围剿你们,为掩人耳目,他会在恶之城北面的高墙顺下绳索,得以禁军悄悄潜入,并将你和她的死归咎于恶之城里的罪人。”
“外面哪些人,还知道我们活着?”我解开她身上的凤凰花藤。
“土蝼断角之后,不仅仅是东楚,便是安阳和临酉的人,都知道你还活着了,几月前,大周昭明太子已将楚国东海之滨的三郡四城收入囊中,现下已然越过西陵山,攻入云梦,直抵东楚,梁国、齐国和晋国的军队受之响应,也已攻入楚国国境之内,楚王现在不敢轻举妄动,若没了你,昭明太子怕是会踏平整个楚国,你是楚王最后的一枚棋子,非全军覆没之时,这枚棋子自然不会轻易启动,也是因此,芈亥是趁着楚王应战,无暇顾及你,才想着要悄悄地私下杀了你。”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她确实知道的有些多。
我扯着她的发丝,质问道:“为何以前不说,偏偏现在开了口,你一个孩子,怎会知道的这么多?”
“以前不说,是觉得你没有能力逃出去,想把你们骗去恶之城,保自己一命,现在说,是看你有能力出逃,以此寻求你的庇佑,携我同出这天地牢笼。”她心底清楚,即便是将我们骗去了恶之城,芈亥也不会给她一个善终。
“你就不怕现在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后,将你杀了吗?”我收紧手指,撕扯着她的头皮。
妫薇跪坐在一旁,心疼地看着那幼童,她欲言又止,知道我不杀她,已经是做了最大的让步了。
“你不会杀我,因为只有我能带你们逃出去。”她比我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孩童的内心都强大,她的强大并不是桃息的柔中带刚,亦不是芈炎的外强中干。
她的强大,是明知面前留给她的是一条死路,却还不信命地去撞个头破血流。
“说一说,你要如何带我们逃出去?”我放开了手,妫薇随即上前,接住了她,并细心地将她的长发拢齐。
“十八夜亥时,是我最后的时辰,禁军会在亥时三刻于恶之城北面高墙下落,只要我早一步前往恶之城,告知城中罪人,你被我引去凶兽的巢穴,已然被凶兽吞食,而艳绝天下的桃花夫人就在密林之中寻找你,他们必会淫邪四起,前去密林寻桃花夫人,淫之,趁此你们潜伏在恶之城附近,待他们离开后,禁军落墙时,攀上禁军下放的绳索,顺势而上,便能逃出去了。”自她落入我手中后,还是第一次讲这么多话。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就心机这么深沉,前途不可估量啊!”陆庭薇抱着肩膀,兴致盎然地问道。
幼童巴巴地望着我,似是在等我确认,她是否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楚楚可怜地模样,又骗得妫薇将她抱在怀里。
我冷哼一声,甚是厌恶她的两幅面孔:“别人问你话时,就要好好回答,母亲死的早,不代表以前的教养都可以弃之不顾。”
妫薇皱着眉头,埋怨地凶了我一声。
那幼童抹着眼角地泪花,怯生生地道:“原我是不配得芈氏姓氏之人,现在我也不愿冠以这姓氏,母亲为了取了‘岚’这个字,你们叫我阿岚就好。”
“我叫陆庭薇,若出了这天地牢笼,你今后可要多多关照了。”我并不知那时陆庭薇心中的打算,所以甚是觉着她说出这话,有些突兀。
“她有什么可好关照你的?”我白了阿岚一眼,自顾自地又去溪边练剑了。
陆庭薇并没有跟随过来,反倒是妫薇,将阿岚托付于陆庭薇照顾后,跟着我来到了溪畔边。她盘坐于溪石上,静候我练剑毕。我身上有汗水的臭味,便站在溪边,让风吹散,并未向她走近。
她站起身,缓缓向我走来。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接受芈炎,却不能接受阿岚?”妫薇问道。
我一怔,随即问道:“你知道芈炎是你的孩子了?”
她莞尔一笑:“怎会不知?”
“我当初想要与她相认,她却冷冷地回绝我,并义正言辞地告诉我,若想要她能继续做翠缥郡主,便永远不要与她相认。”她平静地看着我,波澜不惊地双眸之中,倒映着即将燃烧殆尽母爱。
“身为母亲,我没办法保护她,便只能不再为她的自保而添乱。”
所以,大殿之前,芈炎故意使我暴露出来,是为了逼妫薇自尽。
想到那时她趴在芈苏的肩头,嘴角是带着寒凉的笑意,便使我不寒而栗。
那她当初为何救我呢?是为了小雨,还是只为了我那一笔丹青,可以画出雅光公主的容貌呢?
若当真是如此,我倒是觉着阿岚良善许多。
想想我如她们岁数的时候,只知道成天和骨碌玩泥巴,哪有如此深沉的心机?这般看来,在乡野生活,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以为聪明的阿姐一早便看透了芈炎的心思,却没想还是被个孩子骗了?”妫薇见我错愕的神情,笑着说道。
“她骗了我倒不算坏事,至少咱们能放心,她今后没了我们,也能将自己护好,应对自如。”有心机,并不是一件坏事,若我能与芈炎一般,也不至于被个男人骗。
“阿姐,还真是护短。”妫薇娇嗔道。
十八日,夜。
戌时一过,阿岚带着我,妫薇,以及陆庭薇,一路摸着黑,往百兽园最北的恶之城走去。
入夜后,陆庭薇恢复了人身,因她本体旧疾难愈,维持身形也仅有两个时辰而已。妫薇细心地用草扎紧成一只鱼篓,装水后系在腰间,以防陆庭薇撑不住时,来存放她的本体。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密林后,便见远处闪着灯火盈盈。
那恶之城并非城郭,不过是个依靠高墙所建造的寨子。
寨子前五里外设有两座竹木扎成的瞭望台,台上有三两壮汉手持长矛,警觉地探看着四周的动静。
阿岚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示意我们先躲在一旁等候。
随后,她只身朝瞭望台走去。
一阵喧嚣声传了过来,我抬头望去,见阿岚似是与驻守瞭望台的壮汉们吵了起来。随后走出一个身着兽皮的彪形大汉,他看了一眼阿岚,挥手阻止双方的争吵,并令阿岚跟在他身后,进入了恶之城。
阿岚回身随他入恶之城之时,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她进了恶之城后,会不会背叛我们?”我以心念传递于陆庭薇。
“那就打一架喽,凭现在的你,那些人压根不是你对手。”陆庭薇慵懒地靠在枝丫上。
“打架总归为下下策,毕竟阿岚一哭,我那阿妹一心软,我可就下不去手了。”我瞥了一眼此时的妫薇,见她神色担忧地望着阿岚离去的方向。
陆庭薇松了一口气,道:“不过是个孩子,用处也不大,否则你身上也不可能还背着凤凰花藤。”
我低头,看了一眼缠在腰上的凤凰花藤,讪讪地笑了笑。
“你还骗她说是要将花藤带回陈国栽种,这没脑子的姑娘,也能信。”陆庭薇瞥了一眼妫薇,并嘲讽地轻哼了一声。
我如果不骗妫薇,她就会将实话说给阿岚听。
“这花藤最多只能承受二人的重量,到时候看你要如何安排。”
阿岚说出逃离百兽园的方法时,我便觉着不是特别可靠,毕竟将逃跑唯一选择交予别人的手中,总是被动。
陆庭薇感受到了我的迟疑,便暗自用心念与我说,恶之城靠北边高墙而建,那高墙也并非是垂直而下,而是仿造山壁坑洼所锤凿出来的。
凭着我目前的功力,在独身一人的情况下,是可以踏着这些坑洼,逃出百兽园的。
于是,我决定挑选粗壮的凤凰花藤,将之接连起来,由我引去高墙上,再由妫薇沿着花藤爬上就妥帖了。
不过多时,恶之城走出一队手持长矛的壮汉,他们气势汹汹地往密林那边去了。
看来,阿岚成功地将恶之城的主力给引了出去。
我们一行人再次匍匐前行,小心翼翼地绕过瞭望台后,一路行至恶之城内。
步入城内之时,虽闻到四处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但眼前这些竹木的房屋,倒建造的错落有致。
其中不少储粮的谷仓和饲养猪牛羊围栏,只不过现下这些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
“早年前,被送进百兽园的罪人大都是触怒权贵的宮奴和家奴,这些人大都性子温良,聚在一处,互相协助,共同抵御凶兽,逐渐依附山壁建造了这寨子。”陆庭薇是眼瞧着这百兽园建起来的,所以对这园中所发生的事情大都了如指掌。
“随着一些穷凶极恶的人进入了百兽园,这里便沦为炼狱。”她倒十分像是居住在昆仑的神邸,侧眼看着这世上的争斗。
第四十三章 云龙风虎尽交回
陆庭薇引着我们向前去的同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鞭笞的声响,其中还夹杂着阿岚的哭声。
最先沉不住气的自然是妫薇,她脸色发青,蹑手蹑脚地寻着声响跑了过去。
可她毕竟没有武功傍身,我首当其冲地按住了她,生怕她暴露了自己。
而后,我携她缓缓前移,隐藏在一堆干草垛后。
不远处有一片空地,于空地的坐台之上,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手持长鞭,面容淫邪地抽打着阿岚。
阿岚弓着身子,明亮的眸中积满泪水,她死死地环抱成一团,抖如筛糠。
“待确定那两个娘们死了,你这小蹄子就是我的了,虽然年岁小,养一养待长大些,让爷尝尝鲜。”坐台周围还站着大约十余人,皆是大笑着,且目光贪婪地望着躺在台上的阿岚。
“再怎么说,我也是王族,亥公子的庶女,欺压侮辱王族,可是要车裂于开瑾门,夷三族的。”阿岚有气无力地说道。
壮汉拍了拍阿岚的脸蛋,道:“别做梦了,你那息国的娘亲不过是个荡,妇,嫁给亥公子时,已然与他人珠胎暗结,才有了你这个孽种,不然为何,亥公子会忍下心将你丢入这百兽园?”
侧眼看了一眼妫薇,见她神色慌张,躁动不安。
“所以,阿岚是谁的孩子?”我轻声在她耳边问道。
妫薇咬着唇角,不肯言明。
“你若不告知我实话,我便不救她。”我一早就觉着妫薇对于阿岚过于偏爱,没想到这其中确实有隐情。
随着壮汉再度执起长鞭,抽打阿岚,妫薇终于忍不住,道:“是扶家的,扶家长兄与招宁的遗腹子。”
我惊异,不禁开口道:“雅安将军扶风的兄长?”
妫薇重重地点了点头:“扶家一门忠烈,无论男女老少,皆死于守卫平津战役之中,我是蠢笨不堪,却也不想看着忠烈之后,惨死于此。”
闻此,我猛然卸下腰上凤凰花藤,将花藤的顶头飞速地搓成可刺穿人身体的利刃。
我飞身而出,先将那些围观壮汉用花藤穿成了串。
手执长鞭抽打阿岚的壮汉,并没有在我夺他手中的长鞭时有所反应。我将他撞飞时,他还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
将他抽打在阿岚身上的鞭子如数偿还,并让他成为了花藤壮汉串串的最后一人。
陆庭薇现身将阿岚自台上扶起之后,便坐在上面。
她荡着双脚,邪魅地了起来,并为我鼓起了掌。
她的一袭红衣,浮荡在深夜之中,犹如燃烧的火焰。
“不错嘛,花藤穿胸,还不见半滴血,你总算是出师了。”
我将花藤收回腰间,又将这些壮汉的尸体,藏去各个竹屋之中。
妫薇脱下外裳,将衣不蔽体的阿岚裹住,她安慰道:“现下这地方没有药膏,待上去之后,我再寻些药来,为你的伤口敷上。”
阿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无事,我们需快些,那些人方才将信将疑,在密林之中找不到你们,必会起疑回返,亥时三刻快到了,待禁军落下,我们便能逃出去了。”
她强忍着身上的伤口疼痛,引着我们藏身于山壁底下的石洞内。
我摸索着花藤上还残留着一朵凤凰花,便摘下来递给她:“这花向来能驱邪止痛,你将它放在嘴里嚼碎,涂在伤口上,能减少些疼痛。”
阿岚受宠若惊地双手接下,轻声地道了一声谢谢。
不刻,山壁上传来簌簌下落的声响。
我们这一行人即刻噤声,屏住呼吸。
随着簌簌下落的声音愈加频繁,山壁前,恶之城内的火光愈加通亮。
闻声嘈杂,似是有禁军发现了,方才我所杀那些壮汉的尸身。我闭气眼睛,尝试领脱躯壳,可却被陆庭薇按住了手。
陆庭薇神色凝重地与我摇了摇头,以心念传递与我,道:“禁军之中似乎混着方士,不要冒险出窍。”
陆庭薇提及到的方士,便使我想起与玄丹厮混的敬先生。
难不成,他也随芈亥前来,就为了置我于死地?
我蹲在墙角认真思考,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一直和我过不去,是图于什么?
阿岚见我眉心紧缩,便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身子,查探着外面的动静。
半刻后,她退回石洞,双唇微微颤抖着轻声道:“有一个坏消息,有一个好消息,先说哪一个?”
我看了一眼妫薇,她脱口而出道:“好消息。”
“禁军有一部分人被一个为首的人带着往园内去了,留下的大约就只有二十余人。”
“坏消息呢?”
“山壁上的绳索被他们取走了,我们爬不上去了。”
许是怕我责怪她,阿岚面色愈加惨白,说话时还偷偷地瞄我。
我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语重心长地道:“你年岁尚幼,能想到此种方法逃脱,已然是不易,只是今后,莫要把自己的逃生之路,交于他人之手。”
我一开始并不知她是扶风兄长的遗腹子,因觉得她是芈亥那疯子的孩子,所以对她亦是百般防备。
阿岚呆呆地望着我,对我忽然转变的态度,显然有些不适应。
可现下,却也不是个解释的好时机,首当其冲,是先要逃出去。
“陆庭薇,我先行带着花藤上去,绑好了之后以心念传递与你消息,而你此时要变回本体,回到妫薇的草篓里,这样一次就能将你们带上去了。”我细声说道。
“小丫头,我这本体已然承受不住灵魄的邪气了,这次若是回去,下次灵魄出窍,本体便会毁坏,灵魄必须要附上人身才能活。”陆庭薇的心念传了过来。
我转过头望着她,见她深邃的双眸之中,泛起一丝丹朱色的光亮。
“无妨,这楚宫之中尽是些位高权重之人,你想要哪一个,我直接将你送过去。”我开口说道。
“可我还未吸收够八十一人的灵魄。”陆庭薇叹道。
怪不得她先前会问我,攀爬花藤的顺序。
我侧脸望向妫薇和阿岚,犹豫片刻后,问道陆庭薇:“凭你现在的实力,能护得住哪一个?”
陆庭薇深知我话中所指,直言不讳道:“都勉强。”
我再度叹了一口气,若不即刻下决定,待园中恶之城的那些人和禁军碰了头,我们便都逃不出去了。
“我先带着阿岚上去,系好花藤之后,你再携妫薇一同上来。”我缓缓起身,动了动身上的筋骨。
随后,一把拉过陆庭薇的手臂,郑重其事地道:“如若发生什么难事,一定要先告知我,万不能丢下妫薇一人。”
陆庭薇笑着点了点头。
北边的山壁虽然陡峭,但凿石之时,坑洼之处多入牛毛,我将阿岚用花藤牢牢地绑在身后,将体内的真气运行至丹田,抬脚踩着山壁上的坑洼,向上飞去。
许是身后背着阿岚,我攀爬的有些吃力,几次险些滑落下去。
稳稳地落在壁上之后,我见四周并无兵卫看守,连忙将背在身后的阿岚放下,将花藤顺着山壁扔了下去。
攀爬高耸的山壁,使阿岚有些惊魂未定,稍息片刻后,她连忙随我一同拉着花藤。
妫薇自小养在深闺,除却会些御驾之事,便是高山也是坐着步撵而上,压根也没机会亲自攀高。
因而在她攀爬这陡峭的山壁之时,显得格外吃力。
我不放心将阿岚一人扔在这儿,便只能用力地拉扯着花藤,让她们能尽快地从山壁上来,安全着陆。
妫薇几次蹬落山壁上的碎石,碎石坠落的声响,惊动了恶之城内驻守的禁军。
起先,并没有人在意这声响,可随着百兽园中央,飞出一支燃着火焰的穿云箭,刺破了夜空,也使恶之城的禁军登时警惕了起来。
随后,他们就发现了攀爬于山壁上的妫薇和陆庭薇。
禁军一众手持长弓,向她俩齐齐射出羽箭。
陆庭薇帮着妫薇躲过几次,可毕竟身有旧疾,自顾不暇之余,已然显得力不从心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支穿云箭的原因,山壁上的石楼中,也瞬时涌出许多手持长矛的禁军。他们发现了我和阿岚,便经由悠长的山墙,一路往这边奔来。
眼瞧这两面夹击,极有可能让我们这四人全军覆没。
我飞速地传递于陆庭薇心念,要她先行而上。
陆庭薇得信,不刻翩然而至。
“你是对付那些人,还是继续拉她上来。”我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侧目发现,她的背后插着两只羽箭。
她咬着唇角,忍痛将背后羽箭拔除,道:“现为人身,无法行杀,我继续将她拉扯上来,你去对付那些山墙上的禁军。”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了一句,拜托了。
陆庭薇妖媚地笑了起来,像是盛开在火下的红莲。
“这么知礼懂礼,不如叫声师父来听?”
我没有开口,手执陆庭薇送我的木剑,与禁军开始厮杀。
我先前从不相信自己会成为个以一敌百的高手,但是经过陆庭薇这段时日的言传身教,令涂山婜的真元于我体内融合,使自身功力增长的突飞猛进。
于我眼中,这些禁军的出手的动作甚是缓慢,很快便能看出其破绽。我手中虽握着的是木剑,但也不妨碍我将其重击落地,半刻不令其起身。
随着地上哀嚎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禁军不再轻易出手,而是退居一旁观望。
我趁此机会,向后退去,忧心妫薇是否被陆庭薇拉扯上来。
频频回首望去,却见被拉扯上来的妫薇,身上已然布满了羽箭。
这些羽箭使我想起了潼安大战时,芊芊为我挡掉羽箭时的模样。
妫薇艰难地喘着气,身上的衣裳已然被血迹洇湿了,她嘴角渗血,一开一合地想要说什么。
我扔下木剑,将她抱紧。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气若游丝地哭道:“阿姐…我想…回家……”
随后,她的眼睛,便失去了光亮。
我声嘶力竭地唤着她的名字,可她,却再也没有叫我一声阿姐。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我以为,能成功地带着她回到圣安去。
此时,百兽园的北门大开,芈亥和敬先生,以及早前被我削掉左肩的孋中郎,携领园中禁军以及恶之城的那些人登上了山墙。
“妫翼,乖乖投降,兴许小爷高兴了,还能给你一条活路。”芈亥身着戎装,手持一柄长剑。
跟在他左右的是手持浮尘的敬先生,以及虚张声势的孋中郎。
“先让她削掉自己的半边肩膀,否则不留活路。”孋中郎吹胡子瞪眼睛的时候,有些心虚。
我将妫薇平放在地上,将她身上的羽箭,一根一根地拔除。
阿岚跪坐在一旁啜泣着,轻声地道:“愿姑姑往生不再颠沛流离,能无虑无忧,安享一世。”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将她拉至跟前,附在她耳边道:“逃出去,去蝴蝶谷,你的阿姐,在蝴蝶谷。”
阿岚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你不是芈亥之子,你是息国上卿扶家幼孙,扶家一门忠魂,誓死不做亡国之奴,所以快逃,不要留在这,我为你挡住他们。”就像扶风和姬窈在雅安关外,挡在楚国铁蹄前,为国人的逃命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那时的我和娘亲,也是这场逃难人群之中的受益者。能用这种方式归还扶风和姬窈的恩情,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阿岚不为所动,一双灵动的眸中积满了眼泪,她炽热的小手拉住了我的手臂,道:“我想和你一起逃出去。”
我这个人,有时不善于辨别真假,所以才会被轻易蒙骗,事后醒悟。我不知阿岚这话带着多少真心,可我却万分感谢她在危机时的记挂。
眼瞧着芈亥的禁军缓缓逼近,我已然没有时间再与她细声慢语。
我甩开了阿岚的手,并将她推向远处。
“走。”我低声怒吼道。
阿岚用衣袖擦干眼泪,她站起身,飞快地往远处逃去了。
“你以为她能逃的出王宫吗?”芈亥冷笑道:“先解决了你,我再去杀她那个杂种。”
芈亥抽出长剑,登时他身后的禁军蜂拥向我而来。
我不慌不忙地将妫薇背在身后,仿若方才带着阿岚飞上山墙之时,用凤凰花藤将她的尸身牢牢地捆在我背后。
“陆庭薇,你还差多少精魂没吸。”我一边打着死结,一边问道。
“大约四五十。”陆庭薇一脸期待地望着我。
“附上我的躯壳,与我一同杀出去,面前的这些人,你想吸多少,便吸多少。”我站直身子,托着妫薇的下巴,抵在我左肩。
“你可要想好了,我若进入你的躯壳行杀,必会动用自身灵力,留存大量邪气,与你体内的涂山灵气互斥,会有强烈的排异反应。”虽说陆庭薇是在劝说我,可却已然闭起了双眼,灵魄开始脱壳而出。
第四十四章 身在应无回渡日
“我会将体内的涂山灵气锁于身体某处,你大可施展全力,与他们厮杀,只不过,你答应过我,绝不占我与妫薇的肉身,希望你不要食言。”待我说完,一缕赤光便自我的鼻尖进入体内。
“你且放心,我既答应你,就不会食言,况我早已决意要去何处,只不过还没遇到那个契机罢了。”我的心腹传来一阵膨胀开来的暖流,随后蔓延全身。
我暗暗运气,将体内那团涂山灵气封在胸口处。
“你若叫声师父,我便再送你一样好物。”陆庭薇自指尖撵出一道红光。
我没有开口,眼瞧着自己的身体冲入了禁军的阵中。
“你这丫头倒有趣倒,只认那山上的师父,当我是半个,就安慰自己是个从一而终的好徒儿了?”陆庭薇恣意在阵中行杀,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不过,半个我也是认的,你既然继承了我的陆离剑法,就是我陆庭薇的徒儿。”
“所以,为师还是要送你个见面礼开眼。”
陆庭薇指尖的红光霎时变成了一把通体赤色的长剑,剑柄乃是血玉雕刻成的鱼鳞,剑身线条犹如鱼身一般流畅,剑锋薄如蝉翼,锋芒逼人。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这,不是传说中赤垢将军的赤垢剑吗?”
陆庭薇手持赤垢剑,行杀之时,亦是启用了陆离剑法。
众目睽睽之下,陆离剑法与赤垢剑在我手中重现了天日。
陆庭薇杀红眼了,自陆离剑法的第一式到最后一式,如数用尽。
我亦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陆离剑法的强悍。
陆离剑法招式简练,可是每一剑却都招招命中要害,毫无点缀花式,咄咄逼人死地。
陆庭薇杀到破阵之时,我浑身上下也被血浸透了。
眼前的禁军节节后退,迟疑着不敢上前,可芈亥依旧叫嚣着让他们前来送死。
陆庭薇抬起我的手,面朝堆叠如山的尸身,她贪婪地吸食着这些人的精髓,导致我浑身上下开始散着暗淡的赤光。
方才还堆叠满满的尸山,霎时被陆庭薇吸食的渣都不剩下。
封锁在胸腹之中的涂山灵气开始翻滚,胸口发涨之时,我没憋住,喷出一口血来。
“小丫头,不要盲目封锁那团涂山灵气,尝试将我的邪气与涂山的这股灵气融合,或许你能收到意外的惊喜。”吸食,精髓后的陆庭薇元气大增,活力更加充沛。
“你不是说,会自爆吗?”我拭干嘴角的血迹道。
“物极必反,日中则昃,凡事并无那般绝对。”陆庭薇挥着赤垢剑再次冲阵。
我尝试着将胸腹之中的涂山灵气释放少许,虽腹中胀痛得厉害,可身上登时轻盈许多。
陆庭薇将芈亥身旁的禁军杀绝,便是连孋中郎都没放过,一剑剜心,不留余地。
芈亥被吓得瘫坐在地上,裤裆中间湿了一片。
敬先生手持浮尘,上前与陆庭薇抗衡。
可几招过后,陆庭薇并没有直刺敬先生的要害,反而处处让了起来。
我原以为是陆庭薇打斗的时间过长,有些疲了,便又暗自输送着真气。
可没想到,陆庭薇这好颜色的人,居然是看上了敬先生。
因与她共体,脑袋里也猛然闪现些许她与敬先生共榻而卧,活色生香的画面来。
只不过,画面之中的敬先生颇为年轻,乃是个朗朗少年地模样。
我开始回想陆庭薇的记忆,是哪一位情人是在年少之时,与她相识。
陆庭薇自觉被我窥探了秘密,内心羞煞至极,她劈了敬先生一掌后,便收起赤垢剑,自山墙上飞落直下,往楚宫北门逃去。
陆庭薇携我自楚宫的城墙一跃而出时,我从未觉着,东楚王宫的城墙竟然这般矮小,比百兽园的山壁好爬多了。
这一夜闹出的响动,不仅仅是惊动了整个楚宫,而是整个东楚。
此时的东楚城内,已然到了宵禁的时候,我背负着妫薇的尸身,游走在街头瓦巷,甚是扎眼。
不知是不是这陆庭薇肚子饿了,甚是许久都没尝到这人间滋味,她竟然带我来到东楚城的百香楼。
经过王宫这一番闹腾,现下东楚城内巡逻的守城兵比比皆是,眼瞧着远处五路手持火把的兵卫朝我而来。
我胸口此时痛的厉害,暂且也不想再动武,便由着陆庭薇一个轻巧地闪身,进入百香楼。
沿着悠长的走廊走了几转,终于在一扇半开着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入,隐约见屏风后面立着几个人影。陆庭薇似是心中击破,三步并作两步地飞身而入。
榻上正坐的是灵玉王后,立在灵玉王后身旁的,是一个面容刚毅却神色愤然的男人。我从未见过这男子,只觉他对灵玉王后的怨恨,甚是深刻,更难以平息。
“绥绥。”我闻声回首望去,见骨碌正站在门口。
我心中喜极而泣,欲抬脚向她奔跑而去,却被陆庭薇掌控了行动。
她嚯地转过身,朝着灵玉王后飞身而去,脸上露出垂涎之相。
她这般贪婪的神情,我只在她初见我之时曾遇见。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抬起赤垢剑,戳穿了灵玉王后的胸膛。
灵玉王后瞪着惊恐的双眸,不可置信地向地上倒去的那一瞬,陆庭薇便如愿以偿地离开了我的躯壳,在灵玉王后生死交替之间,钻入她的躯壳中去了。
随着陆庭薇灵魄抽离,我的身体倏然间充斥着剧烈的疼痛,仿佛浑身上下的每根经络爆开,欲将破皮而出。
我以赤垢剑做身体唯一支撑,强忍着向骨碌奔去。
口鼻和双目之间涌出一股热流,我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上满是鲜血。
本以为已然历经过剜心之痛的我,应当对疼痛不再敏感如初了,许是方才在王宫中,陆庭薇杀伐太过卖力,导致遗留于我体内邪气不再少数。
同以往一样,这些邪气与体内真气撞击,互冲,这才让疼痛犹如地裂天崩般暴动。
我艰难地前行,可就在此时,我手上的赤垢剑不明原因地骤然消失不见。没了它的支撑,我随即直直朝着地上摔去。
骨碌早已发现我有不妥,提前飞身向我而来,于最后一刻,稳稳地将我接住了。
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清冽寒香,我不知为何,心中委屈极了,喃喃地道了一声:“骨碌,你可算是来了。”
我强撑着不让自己因疼痛而昏死过去,拽着骨碌的衣角,暗自运作真气,同体内那股乱窜的邪气抗衡着。
由任脉至丹田,神阙至璇玑,这心腹中间一整片,犹如活生生地被掰裂。我止住真气流窜,终是忍不住剧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神志不清之时,灵台穴涌来阵阵暖意。
“绥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骨碌纤细的手掌抚在我的灵台穴上,源源不断地向我身体内输送着真气。心腹掰裂的疼痛随着暖意渐渐愈合,我也随即安定下来,靠着骨碌的肩膀眼皮发沉,终于睡去。
睡梦之中,始终有人握着我的手,温和又安定,纤弱却充满力量。
醒来初时,略有天旋地转,我动了动手指,侧脸望去,见骨碌伏在我的身旁,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将我的左手包裹。
我缓了一会儿,从头顶摇摇晃晃的帷帐判断,如今正身处不知去哪里的车马上。
我再度向骨碌望去,她伏在榻上,因马车颠簸,她睡颜极其不安稳。于是坐起身,蹑手蹑脚环抱着她瘦削的腰身,将她拖上了坐榻。
不知是不是为我输了太多的真气的缘由,她的身上异常冰凉。
我侧过身,将被褥拽了拽,将她一并裹进了被褥之中。
彷如年少时在重华寺,与她同床共枕。
她向我怀中蜷缩,冰凉的额头抵在我的胸膛上。
我理应是喜悦的心中,不知为何会泛起一阵酸楚。我贴近她,如同年少,惧怕寒月阴森的孤夜,她哄我入眠时那般。我揽她入怀,轻哼着她曾唱给我听的歌儿。
“东门之墠,茹籚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见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骨碌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道:“好难听。”
我枕着手掌,支起头,理直气壮地趴在她耳边,道“你就是这般唱的,而且,我比你唱的好听多了。”
骨碌紧忙捂住耳朵,将头埋入被褥之中。
我握紧她的手腕,将她从被褥之中拽了出来,贴着她耳朵旁,继续孜孜不倦地唱着歌儿。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于拉扯之中,我竟然感受不到骨碌身上的真气涌动。
骨碌笑着求饶,终于在我面前认了输,细长的手指捂住了我的嘴,要我不要再唱了。
我见她面露倦容,便不再与她嬉闹,将软枕推得近一些,让她能躺的舒坦。
马车哒哒前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忽然觉着,不管这车马是行去哪里,都能心安神定,不再忧愁前路艰险。
“过了巴陵山后,便是上饶,抵达上饶之后,便安全了,倒时,你想去哪里都行。”我以为骨碌睡着了,却又听到她说了话。
“你不带我去临酉了吗?”我坐起身,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
“你愿意和我回去吗?”骨碌转过身子,望着我。
我委屈地扁嘴道:“我以为我们早就说好了。”
骨碌略有虚弱地抬起手,捏了捏我委屈的脸蛋,道:“毕竟那是我的一意孤行,并没问过你的意思,我怕你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事,也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以往年少,骨碌这般说话,大抵都是因为惦记着我画春殿赚来的钱,可如今我身无分文,便是连陈国也被别人抢走了。
我并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她的。
“我的要求并不高,就算是没有蘡薁酒,不带着我去北部的鬼羌四郡都没关系,能留在你的身边就行。”
还处于困倦之中的骨碌,顿然双眸清亮,她言笑晏晏地望着我,道:“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已经不再如年少时,那般需要钱财了,你若愿意跟我回临酉,蘡薁酒和鬼羌四郡我都会满足你。”
“只不过,怕是你的心上人会因此而记恨我,在终首山时,我与他争执,便会叫你两相为难,可现下却不再如年少时的简易,除却私情,这中间牵连着太多的利益驱使,我不想让你陷入两难之地,你若是想要去找他,我绝不会拦着你。”骨碌所说的心上人,是小白,大周的昭明太子,将来的天下共主。
“我与他并无什么利益关系,若说有私情,也不过是曾经沧海罢了,即使今日没有你来救我,我也不会随他回安阳。”想来历经过太多次的剧痛,逐渐适应,如伤情的腐蚀之痛,对我来说已然算不得什么了。
那些有关于小白的前尘往事,我不想再记起来。
“况且,在终首山的时候,他的功力便敌不过你,更何况现在,他压根就不是你的对手,别人不顾我就罢了,看在年少时,我曾与你朝夕相处,青梅竹马的份上,往后余生你可都要护我周全才行。”我紧紧地抱着骨碌的大腿,奉承道。
骨碌低下头,温柔地拂过我的眉间,笑道:“这般成熟的年纪,还耍小孩子般的赖皮,丢不丢人。”
“在你面前,还怕什么丢人。”我不管不顾,依然赖在骨碌香软的身上。
车马继续前行,因过巴陵山时,路程过于颠簸,我经不住,掀开幔帐吐了起来。骨碌见我难以忍受,便命队伍停下,于湖边稍作调整。
我记得巴陵山是白尧的老巢,于我来说,这里曾发生过太多不好的事情,我不愿在此久留,用清水漱过口之后,便起身拉着骨碌,欲将回到马车上,继续赶路。
不知是不是因真气提升缘故,我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耳听密林之中传来异响。我侧过身,将骨碌护在身后,拔出海桐的流光刀,向密林之中掷出。
密林之中传来一声闷响,流光刀上的铃铛声戛然而止。夜海桐见此即刻吹响口哨,散于四处的护卫队伍骤然聚集,将我于骨碌团团护在当中。
而后,百十余支羽箭从林中迎面朝我与骨碌飞来。
“快携国君回到马车上。”夜海桐抽出流光刀抵御流窜而来的飞箭。
我转身环住骨碌的肩膀,与她一同俯身快速向马车急行。在夜海桐的护送下,这一路安稳,直抵车马旁。
我抬手先将骨碌推了上去,随后手脚并用往里爬去。
马车里,芈苏正襟危坐于软榻上,手持着白虹剑挟持骨碌。
夜海桐并不知马车里发生了什么,她御车向前,欲冲破围剿而去。
我想芈苏的功夫不如骨碌,她是不是后面安排了什么路数,这才故意让他挟持。
第四十五章 重著衣裳如送死
“芈长庚,重礼数的君子从不打杀,你把剑放下,有事儿我们好好谈。”不管骨碌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但见剑架在她脖子上,我心中便不安妥。
“你现在从马车上跳下去,我便放了她。”芈苏只有在面对芈炎的时候,才是重道义礼数的君子。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瞥了一眼骨碌,见她被困在芈苏的手臂之中,一动未动。
芈苏冷笑一声,将白虹剑贴近骨碌的脖颈:“你没得选择。”
骨碌的脖颈被白虹剑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的手臂无力地抵抗着芈苏,竟挣脱不开。
我心底涌上一股怒意,随着这股怒意而出的,还有丹田涌上来的一股气冲。
随着气冲恣意地于我体内横冲直撞,芈苏手中的白虹剑不知为何突然向我飞来。
我抬手稳稳地握住剑柄,剑身随之暗涌出白虹冲日似地光亮来。
我没想太多,顺势将骨碌从芈苏手中夺过,护在身后,抬脚便朝芈苏踹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天降神力,我不但将芈苏从车马上踹了下去,还将马车踢毁了。
御车的夜海桐吓了一跳,立即勒紧缰绳,立即大声道:“国君已将真气如数输送于公主,现下武功尽失,公主快些救她。”
我落于地上后,转头见骨碌从马车上摔了下去,正往陡峭的山坡下滚去。
我扔下白虹剑,飞快地向骨碌而去,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身,随后借着陡坡上的树木翻身而起。
我只觉身轻如燕,于体内运行真气也颇为通畅无阻,终于再没有撕裂般地疼痛,好似身体里陆庭薇的那股邪气消失了。
环抱骨碌回到了夜海桐身边,见她将马连在车上的绳子砍断,于残破的车下拽出一展马鞍来。
她迅速地将马鞍套好,将绳索交于我手中道:“带着国君走。”
林中四处蜂拥而来的兵卫至此,夜海桐浴血奋战。我使着白虹剑得心应手,斩了几人后,将骨碌扶上马去。
“我终于知道你方才为什么要赶我走了。”我落座于骨碌身后,贴着她的耳边道。
怕我知道她的武功因我尽失,由此而自责内疚。
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你别多想,我是怕浪费我那些上好的蘡薁酒。”
与她策马疾行,终穿过重重密林,一路往北,接下来便是巴陵山最后一道险峰,过了这道险峰便是一马平川,直抵上饶。
行至谷地,于低矮的灌木旁飞出细箭十余,我挥着白虹剑轻易将其击飞。
须臾,远处接连飞来三支金钩,迅猛向我与骨碌而来。
这金钩地模样登时使我想起,陈国余陵受埋那一次,同样是在最后紧要的关头,三支金钩索命而来。
那一次,芊芊挡在了我的面前。
所以这一次,我绝不能让骨碌如芊芊那般。
我松开缰绳,御马偏行,而后单手压下骨碌的上身,使其伏在马背。我挥着白虹剑,挡住了第一支金钩。
金钩的冲力击打着白虹剑嗡鸣作响,我的手腕因此被震得酸痛无比。
来不及再次反手挥剑,我扔下白虹,凌空起身,徒手抓住了两只金钩。
随着金钩的冲力,我往后方仰去。
欲将坠地之前,背后一股力量将我平稳接住。我扭头望去,看到背后紧贴着我的,正是方才我扔下的白虹剑。
安然无恙地立于地面之后,我扔下手中的金钩,白虹剑便再度回到了我的手中。
骨碌曾与我说过,这白虹剑的来历颇为传奇,与世上所有的名剑不同,白虹认主且护主。骨碌将真气全部输送于我体内,想来它是将我当成了骨碌,才会尾随着我来保护。
我手持白虹,飞身而起,跃上飞奔之中的马背,再度回到了骨碌身后。
“少年,不错嘛,这般迅速地让白虹认了主。”骨碌言笑晏晏偏过头与我道。
我环住她的腰身,在她耳旁柔声道:“多亏它旧主倾囊享受,否则,我哪有这般运气?”
我俩私语之时,前方涌来大量兵卫,为首策马飞奔的,是身着银甲的白尧。我之所以这般确定来者是白尧,只因他手上拿着的,是青玉短剑。
如若是白素,必会手执刀或璎枪这般重量相当的兵刃。
“等会儿你只管御马向前,莫要停下。”我对骨碌说道。
“好。”她从容不迫,平稳御马前行。
少顷,我立于马背之上,在白尧认为与他交手的人是骨碌,却后见我持剑而立。他即刻扣动手中机关,放出袖袋之中的暗器去击马腿。
骨碌御马技术娴熟,她发现暗器朝马腿而去之时,勒紧缰绳,使马平稳跃过。我趁着马腾空跃起之时,顺势一跳,落座于白尧身后。
他持剑回身刺,我以白虹抵挡。
以青玉做剑我还是第一次瞧见,觉着新鲜之余,便出手夺下了。
先前练就了陆庭薇陆离剑法,本就使真气提升许多,后又有骨碌的真气加持,白尧已然不再是我的对手,夺剑后再踹他下马就变得异常轻松。
我御马转身,见不远处的骨碌已然被众兵卫击落于马下,千钧一发之际,我掷出白虹。
这神剑仿若成了我与骨碌之间的联系,它知旧主未灭,忠于新主之时,却不忘旧主安危。
它像是化作太阳四周的光晕,利刃朝向敌人,自转如日晕,将威胁骨碌性命的敌兵割了喉,随后悄然地回到了骨碌的手中。
骨碌虽将真气如数输送于我,可毕竟她还没忘记白虹剑的招式,如今白虹回到了她的手上,在短暂的惊异之后,她便起身为自己搏杀出一条血路来。
我御马向她而去,向她伸出手,带她上马,随后一骑绝尘地往跑出了山谷腹地。
天色逐渐昏暗之时,远远地瞧见了上绕城,我松缓了一口气,才要转头与她道安稳,却在这一刹那,眼瞧着骨碌被一人用掷出的绳索,从我身后拽走了。
我勒马回望,见那人背影甚是熟悉,他用绳索捆缚着骨碌,御马往回奔走。
我随即御马紧跟其后,这眼瞧着又要回到巴陵山,再度羊入虎口,我顾不得自身安危,凌空而起,朝他扑了过去。
他闻声回头,我这才认出他正是络先生。
推他坠马之时,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我低头望去,见三支银针刺入胸口的璇玑,灵墟,神封三穴之中。
我凝聚真气,想要将银针逼出体外,可丹田之处空荡一片,我竟使不出半点力气。
我将他按在地上,扼着他的喉咙怒道:“你的针上涂了什么?”
他重重地落在地上,面色未有任何不妥:“放心,不会让你睡很久,等他来了,你的真气自然就恢复了。”
他说完,抬起手重重地击打我的后颈。
我眼前一黑,忽地感觉这劈后颈的手法似曾相识。
醒来之时,已是深夜。
我被络先生安置于巴陵山上的一处茅草屋里,手脚皆被缠着厚重的绳索。他见我醒了,便自一旁的案上端来一碗汤药。
不知为何,我竟然嗅不出汤药之中放了什么。
我尝试运作体内真气,发现丹田之中仍旧是一片空荡。
“别妄图动用体内真气,那股邪气被银针压在灵台穴,若你总是叫体内真气流动,难保不会将压着邪气的针从灵台穴内顶出来。”络先生捏着我的下颚,顺势将药灌进了我的嘴里。
我尝试往外吐,他却捏住了我的鼻子。
最终,那碗药最后一滴不剩地灌入了我腹中。
“你给我喝了什么?”我翻着白眼瞪他。
“你与宋国君这般要好,连天幕雪山的雪莲都没尝过吗?”他将碗扔在案上,随后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轻蔑地说道。
所以,方才我喝下的是天幕雪山的雪莲。
“你把骨碌藏哪里去了?”他既然知道我与宋国君要好,便是知道骨碌就是宋国君,想着昏睡之前,他将骨碌捆缚于马上,我即开口问道。
“放心,那绳索并不严实,凭她御马娴熟,一会儿便挣脱了,怕是现下已经被她的下属所救,回到上饶去了。”他跪坐于案前道。
我虽然有些好奇他为什么知道我体内有邪气的事情,但为了不输气势,我决定不开口问他这事儿。
我冷哼了一声,转过头,蜷缩着身子不再理他。
少顷,耳边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声,我寻声转头望去,见他手上落着一直白顶灰雀。
我认识这灰雀,我与小白曾用这灰雀传信。
我偏头朝他腰间望去,见他衣带之上果然系着香囊。
“你是小白的人?”回想他之前救我,护我,果然并不是因为看上我。
他将帛纸放入灰雀脚上的铜环之中,随后开窗放飞。
“小白?”他勾着嘴角不自然地笑出了声。
“你这般能给别人起绰号,除了他,可还有给别人起过什么绰号吗?”他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话,让我不知道怎么接。
我冷哼了一声,道:“管你什么事,我愿意叫他什么就叫什么。”
我再度翻过身不去理会他。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坐在床榻边上开始褪去长靴。
我警觉地转过身,贴着榻栏远离他:“你作甚?”
他面无表情地道:“自然是睡觉,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我可是你主子的女人,你若放肆,不怕你主子杀了你。”我已然确定他是小白的人,自然要用小白的身份来压他。
他淡然一笑,没有说话,将褪下的长靴放好,便和衣躺在我身侧。
不刻,均匀的呼吸声传了过来。眼瞧着他的眼皮不再抖动,这才心安他是睡去了。我尝试动了动身体,发现捆缚身上的绳索十分沉重,我若从他身上翻过去,必定会让他惊醒。
靠着榻栏想着如何能逃,可眼皮逐渐发沉。迷迷蒙蒙入睡之时,仿佛感受到额头上传来一阵湿热之感。
翌日一早,络先生一匙一匙地喂我喝下了粟米糊糊后,我便吵着要如厕。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将我身上沉重的绳索解了开。
“莫要往远去,巴陵山仍旧在白尧的势力范围内,若被掳走了,我可不救你。”他将绳索收好后,便不再管我。
我走出茅屋,寻了处隐蔽的地方,解决完毕后环顾四周,发现周遭的地形颇为险要,想必昨日络先生是带着我爬上了巴陵山那道险峰。
我记着骨碌曾说过,这道险峰往北便是上饶,往西便是云梦城。
我还记着阿岚曾说过,昭明太子已然攻下云梦城,所以络先生这是要带我翻山而过,回云梦城去复命。
如今面临的境况是前有白尧,后有小白,但我并不傻,若再度落入白尧的手里,我绝不可能再有生路。
所以,我决定还是乖乖回到络先生身旁,小白虽曾经对不起我,可毕竟不会要我的命。
便是在我转过身的一刹那,络先生忽从天降,以短剑迅速挑开向我而来的暗箭。
“都说了,别往远走。”他将我扛在肩膀上,飞快地往山顶上奔去。
我手脚并用,牢牢地攀附在他强壮的身体:“出门左转十步之内的距离,哪里远了?”
他背着我,在陡峭的山路上行得飞快,时不时还要躲避四方随时而来的暗箭。
“要不,你帮我把身上的银针拔了,咱们一起先过这一关?”我试探地问道。
“不必,你且好好待在我身后,便是帮我的忙了。”他时刻关注着身后,以防偷袭之人将我重伤。
越往峰顶去,草木越稀疏,眼前所见尽是巨石砂砾,络先生背着我躲得更加吃力。白尧察觉了络先生的行踪,连夜跟了来,他知道络先生要带着我去云梦城,便埋伏在山顶,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躲在陆先生的身后安然无恙,见四面皆敌,便偷偷地要去拔胸口的银针。
络先生在应付敌兵同时,捏着我的手道:“不许拔,若那团邪气再度涌出来,可在没有第二个能像宋国公那般的人,能将全身的真气输送于你,你想死无全尸吗?”
看来,百香楼那夜,他也在场。
“往西便是云梦城,凭你的本事,一个时辰之内便能带我下山回云梦城,所以在你心中是认定昭明太子不会像骨碌那般,倾其所有救我,是吗?”能只身潜入楚国的必是小白的心腹,既是心腹,便是身侧最懂他的人。
络先生没有说话,长臂一揽,拉我入怀,携我躲过流矢。
山路甚是崎岖,尤甚是在下山之时,身侧是百丈悬崖,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敌兵。往西下山是白尧最后的机会,若是此处不能成功将我杀死,待接近云梦城,他绝无可能再有任何机会。
因而,下山之路所要面临的血雨腥风,使络先生更加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