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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列国传全文阅读

作者:宋申申     九州列国传txt下载     九州列国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日长风暖柳青青

    “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你的雨师父不会责怪你的。”我抚摸着她额顶的青丝柔声道。

    “我并不是为了雨师父才护着你的。”她抬起头看着我,纯真无邪的双眸忽而转变得深不见底。

    我背脊发凉,忽然觉着是我之前小瞧了芈炎这孩子,她心中似有万丈深渊,在这深渊之中,她将自己隐藏的很好,别人见不到她的本心,她也不会轻易地将自己暴露出来。

    “无论是舅父给予的荣宠,还是翠缥郡主的身份,大都是因为母亲是楚国公主,可我的身上毕竟还流淌着亡国之君的血,荣宠或是富贵随时会面临着万劫不复。”

    “为了能存活下去,我只能活得更像母亲,从而激起舅父的怜悯之心,以及他对母亲残留在记忆中的过往。”

    “我从未见过母亲,又何能活的像她。”

    “你与我说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事情,还为我画了母亲的小像,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是个没娘的孩子,但对我来说,这份恩情足够我记着一辈子了。”

    “所以无论是否是雨师父的嘱托,我都会帮你。”

    芈炎而今才是垂髻之年,却活得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来讨好芈苏也是因为受了芈亥的欺负,不得已而为吧。

    我有些难过,身为她的生身姨母,不但帮不了她,反而还要受她的庇护来周全自己。

    我忍不住伤悲将她抱入怀中。

    “你记着我的恩情就行了,不必为了我断了你自己的后路,你要记着,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值得让你倾付所有,这样你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只为自己。”我不想让她如我一样,为了某个人,连个退路都未给自己留下。

    芈炎没有说话,她安静地趴在我的怀里,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儿。

    不过多时,入了楚宫的开瑾门,行过第二道宫门时,我随着芈炎下了车马,步行入内宫。

    相较蔡宫的精巧和陈宫的简素,楚宫颇为大气巍峨,宫墙灰冷,更显高不可攀。通往政德殿的宫道上,看不到任何花树,唯有冰冷的石台和恭顺的奴隶。

    楚宫的政德殿为楚王与公卿议事之地,而今是浴兰节,午时结束与诸卿议事,楚王也以药草入浴。

    药浴结束后,正在西殿休息着。

    我跟在芈炎身后与殿外静候片刻,随后由一寺人引入殿内。

    芈炎以小礼叩拜楚王,而我为诸侯国战俘,自然要以罪奴大礼叩拜。

    “终于舍得带她入宫来见孤了?”楚王的语气并不严肃,并没有要责怪芈炎的意思。

    “舍不得又能怎样,她是舅父的人,能留在炎的身旁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是舅父的偏爱了。”芈炎佯装无辜地说道。

    “你这小泼皮,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楚王自坐塌走下,他俯身将芈炎抱在怀中。

    “炎本来就很乖。”芈炎又恢复了孩童般的天真无邪,她变着法地与楚王撒娇。

    楚王大声笑了起来。

    “舅父要将她借走多久,毕竟炎跳的祭月舞还赶不上母亲的一半,怕是会给舅父丢脸。”芈炎装作不知楚王的心思,故而说成是他将我借走。

    “她以后不会再教你跳舞了,孤会在宫内挑选良师送去神殿,传授你祭月舞。”感受到楚王的目光正朝我看来,那一刻,我并未如潼安时那般胆战心惊,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我直起身子,抬起头,对上了他的双眼。

    许是今日他才药浴结束,长发并未束冠,而是随意地四散开来。他身着绀青色的交领长袍,因天气炎热,衣襟敞开,隐约地露出了古铜色的胸膛。

    不知是不是因为芈炎的关系,他狭长的双眼少了些阴鹜,反而多出了温情来。

    “怕是那些良师都没法跳得如母亲那般好。”芈炎瘪着嘴委屈道。

    “若她们跳得不好,孤便砍了她们的脚。”楚王见我直视着他,眼中的温情逐渐退却。

    “舅父,就算是砍了她们的脚也无济于事,跳不好就是跳不好,再怎么折磨也是跳不好。”芈炎斜着眼角,她细细地观察着楚王的神情变化。

    见他神色逐渐肃森,她又连忙将话圆了过去:“可陈国公主就不一样了,炎倒是不指望她能跳多好,只是她见过母亲,又能将母亲画的活灵活现,若是她看着炎跳祭月舞,依葫芦画瓢也能将母亲跳舞时的模样书画下来,这样每当炎再练习祭月舞时,便照着她所画的,就能跳得更像母亲了。”

    “舅父若是不着急,便把她再借炎几日,等她画出了母亲的祭月舞图,炎就将她归还予舅父可否?”

    芈炎抱着楚王的脖颈,双眼晶亮地求道。

    若是芈炎执意将我留在身边,楚王必会猜测芈炎非我不要的私心。与其被他暗自胡乱揣摩,倒不如她实事求是率先招供,毕竟作为一个从未见过自己母亲的稚子,这点要求并不过分,也不会让楚王有所顾忌和疑虑。

    她聪慧地将理由归咎为思母心切,终归,楚王与她唯一的关联就只有雅光而已。

    楚王收敛了阴狠,忽地长叹了一口气。

    “也怪孤那时,没能劝得住她,她一走了之,倒是干净利落,可孤却再也没能见到她,一直到她死,都没再见过。”终究是一同长大的亲姐姐,这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心中也深有遗憾吧。

    芈炎见楚王为之而动,便也逼着自己哭了起来。

    楚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安抚着她道:“孤还有许多事要问讯于她,所以今日她要留于宫内,待孤问清了,便让寺人将她送回到神殿去,侍奉你到月夕节后,等你离开东楚,再将她送回来。”

    我震惊于楚王对芈炎做出了让步。似是在我的印象中,他这般霸道之人,向来不会做半点退让。

    “明日什么时候送回。”芈炎擦着腮边的泪滴,啜泣地问着他。

    楚王无奈地笑了笑道:“最迟明日酉时。”

    芈炎见好就收,破涕为笑道:“舅父要与炎拉钩为诺。”

    随后,她伸出了肉呼呼地小手,将小指探出。

    楚王见此,爽快地与她拉钩为诺,绝无戏言。

    芈炎知道这是楚王极限的忍让了,能保着一时,便一时吧。

    她又与楚王撒了一会儿小女儿的娇,便离开了。

    临行前,还不忘于我眨了眨眼,故意道:“明日酉时准时回神殿来,不许在路上闲逛游玩,若是晚了一刻,就罚你没得饭吃哦。”

    我规矩地俯身回了一声“诺”。

    芈炎离开后,楚王白了我一眼,转身行至高榻安坐,他倚着凭几,将手臂架在弓起的左膝上,另一只手拿起案上的奏疏看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跪得双膝有些麻了,便左右晃了晃身子缓解疼痛。

    “你倒是还挺能忍的。”楚王放下手中的书简冷笑道。

    “受人压制,无奈之举罢了。”我稳住了身子,不再左右摇晃。

    “既然这般愤恨,不如自裁,倒还能保住自己的一世清明。”他讥讽道。

    我不屑地低下头,暗自地白了他一眼。

    他们这些人越是巴不得我死,我越是不能如他们的愿,即便是苟延残喘,我也要好好活着,继续碍着他们的眼。

    楚王见我没再说话,即起身走下高榻。

    他朝我走来,却并没有碰我,反而绕过我,走去了云纹木案旁。

    他从案上拿起一只木匣,从中撵出些香料撒入了案旁的香炉里。

    “孤记着,第一次见你时,你所调的安神香,便是这个味道。”他的话犹如平地惊雷,震得我惊慌失措。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重华寺为他驱除夜梦的人,是我。

    “孤想你现在一定很好奇,孤是何时得知你的身份?”他信步朝我走了过来。

    “早些时候,其实孤并不知你的身份,自下了终首山,也是出于好奇,才派人去查探。”他停在我面前。

    “这一查才知,你竟然是那舞姬凤娰与陈安侯的亲女。”他忽地盘坐于我面前,凝望着我的眼神带着些许不满。

    “想当初那凤娰的问花舞,惊艳八方,便是孤的先父都念念不忘,众多诸侯为她一掷千金,只求能得她青睐,入宫常伴,在孤的先父与陈安侯二人之中,她最终是选择了,许诺她君夫人之位陈安侯,可到头来呢,君夫人的位置还是被卫姬捷足登了先,她依旧是个云雀,终究成不了凤凰。”楚王的话语之中带着嘲讽。

    他嘲讽母亲不识好歹,所以才会尝尽苦果,被放逐于山野之中,不再风光。

    “若是做云雀能戏于云端与花间,逍遥快活,无拘无束,谁还在乎凤凰挥羽,高处胜寒。”我虽然打不过他,但至少嘴上不能输。

    “再逍遥的云雀,也不过是苍鹰的食物。”他冷哼了一声,不屑与我苟同。

    “可就算是苍鹰又能如何,最终都逃不过生死天命。”总归都是要魂归黄泉,不过是早晚而已。

    “你这般说,可是有信心活得过孤了?”他抬起手,捏住了我的下颚。

    我别过头挣扎了开,抬起手用衣袂擦了擦方才被他捏到的地方。

    “我不必非要活得比你长久,我只要知道你不会长命百岁,千秋万代,就是死也瞑目了。”虽然这话听起来挺怂的,但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话来挤兑他了。

    他冷着一张脸,猛然将我扑倒在地上。

    他坚实的身躯压在我身上,使我呼吸困难起来。我尝试弓起膝盖去踢他双腿之间的重要部份,接连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我的身躯与四肢已经被他完全压制,根本挣脱不了。

    忽地我想起自己的这颗头还能派上用场,于是奋力地仰起头朝他撞去。

    此时的楚王腾出一只手,猛地按住了我额头。‘咚’的一声,我的后脑撞击在坚硬的地板上,刹那间天崩地裂。

    “倒是个烈性难驯的女人,没想到这昭明太子的口味颇为独特。”他既能探得我的身份,那么也不难,得知我与小白之间的关系。

    我的头痛清减了许多,定睛楚王按在我额头上的手,感觉方才被他钳制的左臂恢复了自由。我暗暗运送着身体里唯一存着的内力于左手,猛地朝楚王的胸膛上打去。

    可是,他身体只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却毫发无损。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接连出掌击于他胸膛,可他依旧面不改色,丝毫未受影响。

    楚王面露阴沉,他将手掌从我额头上拿了下去,随即再次抓住了我的左臂。

    “你这可笑的内功,用来对付丞相夫人那般柔弱不能自已的女子,倒是绰绰有余,对付孤这般内力深厚的就贻笑大方了。”他自高临下地看着我。

    早前,我可是同暗影阁的朱雀护交过手的,那时我的功力还是能与高手过上几招的,想必是历经了几次险些丧命的重伤,才使内耗过多,真气亏损,导致内力也弱了起来。

    经过了几番困苦地挣扎,我也是累了。于是自暴自弃地想着,既然都已经送到他面前了,他要对我做些什么,我也就不在意了。

    相比较挣扎时的乏累和疼痛,做一条死鱼一样地躺着,倒是省力。

    “是不是现在后悔当初救了孤?”他开口问道。

    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做都已经做了,现在说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当时是为了换龙心草救骨碌,若是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这样做。

    “你并不是第一个与孤要这龙心草的人,而且孤当时,知道你们要龙心草是为了那宋国的女君。”楚王并没有对我实施侵犯,他忽地坐起了身子,不再看我。

    “那净慧老巫早前不远千里来东楚,求过这龙心草,不过孤并没有给她。”他抬起手揉了揉被我拍红了的胸膛道。

    “孤在年少时,曾随着先父前往宋国临酉朝晖阁,观赏凤娰的问花舞,那时的凤娰与月华夫人交好,孤时常能遇到月华夫人带着頔夜公主一同前来朝晖阁。”楚王的面容难得变得柔和,我善用绯色的眼光去看他人回忆的过往,遂而心想着,莫不是骨碌和这冷酷无情的人,还有过一段曾经温柔不成?

    “孤长她几岁,少不更事之时,总喜欢对她处处压制,可她仿佛是看透了孤的把戏,并不做过多回应,与孤相处时,亦是泰然自若,不卑不亢。”

    “那时的孤是个争强好胜的毛头小子,在东楚更是被身旁的人众星捧月,见她对孤爱答不理,孤便当着她的面起誓,将来一定要娶了她,不再让她对孤熟视无睹。”

    闻声此处,我也坐起身子,拄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继续听着。

    “可后来,先父令孤迎娶大周公主,孤为了前程只能妥协,不久之后,她便与梁国的大公子定了姻亲。”

第十七章 此心曾与木兰舟

    “在孤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宋国内乱发生,她身负剧毒自临酉逃出,被洛蝉夫人围追堵截,险些丧命,幸得被净慧老巫救回重华寺安养。”

    “那净慧老巫根本也不是什么奉神巫女,不过是月华夫人安排在陈国,帮助凤娰的夜家分支,十二支隐形军中的亥医,善解百毒,通晓岐黄之术。”

    怪不得早前骨碌宁愿深陷囹圄,也要杀掉躲在东楚,背叛了她的那位叛徒。夜家这么机密的事情都被楚王知道了,若不杀,怕是将来会被抖落出来的更多。

    “孤当时告知过净慧老巫,如若想要龙心草救命,便要妘缨入东楚为孤嫔妃,否则免谈。”

    我清楚骨碌的性子,就算是把自己熬死,她也不会答应楚王这个无礼的要求。

    “我只想让她来求一次孤,哪怕一次也好,于我服个软,便是这般难的事吗?”楚王无奈地笑了起来,他这一句话,仿佛并不是以楚王的身份说出来的,而是那个年少轻狂的毛头小子,不甘于被忘却的一声叹息。

    “你这并非是在让她服软,你这是要将她彻底奴役。”这一回倒是换成我不屑与他为同了。

    “她可不同于你后宫之中那些莺莺燕燕,就如同方才所说的,云雀只藏于花间,而鹰却要翱翔于长空之中。”他若是真得懂骨碌,就不会以此胁迫她。

    这不是喜欢,只是好胜的执念。

    “这般说,你便是不想成为遨游于天际的苍鹰了?”楚王再次收起了温情脉脉,继续冷着脸嘲讽起我来。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我能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只能装作满不在乎他的冷嘲热讽。

    他白了我一眼,起身又回到高榻上去看奏疏了。

    我见他不再理我,便寻了一处软垫铺着的坐塌,准备小憩一下。

    “你曾卖身与我做香奴,可还记得吧?”他见不得我舒坦,便又将往事提及。

    “记着。”我寄人篱下,自此不会再有安生。

    “香炉里的香熄了,处理一下香屑,再为孤燃上一盏安息香。”他冰冷地说道。

    我闻此站起身,走到云纹木案旁,攀上木案旁的木阁,寻着味道找到了,装有对应的香料木匣,仔细地调和后,将安息香燃上,再次准备靠着凭几小憩。

    这时又听楚王道:“木阁上有一红衫木的匣子,里面有各宫妃嫔赠予孤的香料,你将这些香料逐一归类,放入木阁上对应的香匣中。”

    我恭敬地回了一声“诺”,随后憋着嘴,愤然起身,找到他所说的红衫木匣,将其从木阁上拿了下来。

    这木匣之中放着颜色各异的香包,估摸着能有数十个,看来他倒是艳福不浅,后宫之中豢养着这么多的美人。

    我拿起香包,逐一地根据它们的味道区分着。

    没多久,便分好了一大半,我揉了揉鼻子,以缓解嗅觉的疲惫,这时低头见匣子中有一墨色锦缎绣着丹朱芙蓉花的香包十分精巧。

    我将它拿在手中细细抚摸,深觉这绣样看起来有些眼熟。

    将香包放于鼻下细嗅,可却没闻出任何的香味来。

    我以为是闻了太多香料,导致嗅觉失灵了,连忙低头又闻了几次。

    可依旧没能从这香包之中闻出任何味道,反而逐渐使自己越加晕眩。我用力地晃了晃头,迫使自己回归清醒。

    可越是摇晃脑袋,越是晕眩,眼前一黑,便不知人事了。

    醒来时,已然是掌了灯。

    我卧于楚王的高榻上,起身时见他倚着凭几在云纹木案旁,继续看着奏疏。

    坐起身,低头着履时,见衣水青色的襟上有少许血痕,我以为是自己受了伤,便连忙检查着自己身上有没有伤口。

    “醒了便过来孤身边。”楚王没有丝毫同情之意。

    我理了理衣裳,穿戴好步履,行至于他身侧,乖巧地跪坐在一旁。

    “可闻出来那香包里装着什么?”他并没有抬眼看我,而是依旧看着手中的奏疏。

    我垂下头:“闻不出。”

    他放下奏疏,侧过头以凌厉的双眸瞪着我:“还有你闻不出的?”

    我将头埋得更低,回道:“是,就是有我闻不出的。”

    “见到故人之物,可是心中有了感触?”他继续问道。

    我装作不明所以道:“不知楚王这是何意?”

    “你是当真不知孤的意思,还是装作不明了?”他抬起我的下颚,逼迫着我直视他的眼眸。

    他比白素更无情,比白尧更精明,他知道所有的事,也将一切握于鼓掌之中,他热衷于玩猫鼠游戏,尽情尽兴才肯罢休,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吞食入腹。

    但瞧平时可以一本正经胡扯谎话的我,也不敢在他面前撒半句谎。

    我正准备翻着白眼装晕,却被他一把提了起来。

    我吓得急忙抓住了他的手臂,而后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见我站得稳了,楚王随即甩开了我的手。

    我被闪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我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暗自安抚着自己那颗被惊吓过度的心。

    “怎么,莫不是要孤来请你?”殿门已经被门前侍候的寺人打了开,他负手立于门内,双眸凌厉地看着我。

    我疾步走到他身后,府着身装作恭谦又卑微地模样。

    他满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我以为如他这般贤身贵体之人,应当是前呼后应,没想到跟在他身旁侍奉的,除了我这一个白搭的,便只有两个掌灯的宮婢,以及一个近身侍候的侍监。

    楚宫宫墙的颜色颇为灰暗,由此宫道上的石座灯台大都比肩而起的,三两步便是一盏,随着夜深宫静时,还会熄灭几盏,做以节省。

    穿过一处满园夏花,行过一座辉煌宫殿,我走的脚踝有些疼了,却仍旧没有达到楚王想去的地方。

    我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多嘴问,只能内心祈求着神明能让他走的慢些。

    在绕过一处满是花树的幽静处,楚王终于在一处花门前停下了前行。

    若不细看,还当真瞧不出这里有一扇宫门。

    宫门紧紧地关着,门上爬满翠色浓郁的朝颜藤,而四周的墙边皆是种满了颜色各异的芙蓉花。东楚并没有尔雅那般温暖,虽然看上去枝叶繁茂,可生的却比尔雅城里的花树矮小不少。

    宫门上有一匾牌,写着嘉悦宫,那个“悦”字被藤蔓挡住了一般,敲过去,倒是像个‘兑’。

    在跟随着的侍监高唱一声:“王上临”

    那扇花门瞬时便打了开,从里面迎出一位身着俏丽银朱色衣裳的女子。我以为她是这宫的夫人,却见她朝着楚王拜了大礼,俯身请楚王入内。

    楚王依旧冷着脸,走入宫门内。

    嘉悦宫的内院看起来不大,可却十分精秀,庭院虽没有山石水塘,却栽着诸多花树。最显眼的,便是开得正繁茂的九重葛。

    花树后面有一四方楼台,内部灯火缭绕,远远望去默然有着说不出的温馨之感。

    少时,一位身着月白衣裳妇人,在一矮小的女婢搀扶下,自树后的楼台之中走了出来。

    她将青丝梳成回心髻,未佩戴奢华的珠玉装饰,仅有额间坠着的一朵碧玉华胜。

    她似是有严重的眼疾,看不清前路,仅靠身旁的女婢带着她往前走着。

    等她走得近了,我才认出,这个患有眼疾的妇人,正是雉儿。

    曾经于蔡宫服侍过我,后因锦葵一事被我送出宫赐了姓氏的姜雉儿。

    她缓缓俯下身去,摸索着与楚王做拜礼。

    楚王无动于衷地道了一句:“起身吧。”,就是连搭把手扶起她都显得格外吝啬。

    雉儿欣然接受,在身旁女婢的搀扶下艰难起身。

    我瞥了一眼那个身着银朱色的女婢,见她始终媚眼如丝地望着楚王,也不肯上前去扶起自己的主子。

    我愤恨地咳嗽了一声,却见她没有丝毫退缩之意,瞪了我一眼,更加肆无忌惮地卖弄风骚起来。

    看来这宮婢并非一次这般猖狂了,还是个惯犯,欺负雉儿有眼疾,看不清面前的事物,便这样欺辱她。

    楚王绕过雉儿,行至花树后的四方楼台,我见此也跟了过去。

    楼台之中所设的布局,同我在蔡宫合欢殿的布局相差无几,只是在靠着花树的围栏旁,放着一展绣架。

    绣架上,是一半还没绣完的合欢花。

    “你的眼睛不是已经瞧不见了吗,怎么还不听医官的劝阻,继续做着绣工?”虽然楚王说这话时,是在表示关切,可他语气却十分刻薄,像是冰河里的一块石头,又冷又硬。

    “妾闲来无事,绣着打发时间罢了。”雉儿恭谦地回道。

    “赠予孤的那芙蓉香包,也是你亲自绣的?”楚王问道。

    雉儿淡淡地笑了笑道:“妾出身低微,并不懂香,只将绣好的香包送去交付于王后,再由王后帮着妾配了安神香,赠予王上。”

    果然,并非我嗅觉失灵,而是雉儿绣得那香包之中,并没有放入任何香料。

    由王后带着头内斗,这楚国后宫还真是藏龙卧虎。

    “可孤瞧着那香包上的金银丝到不像是你的物件。”楚王继续追问。

    雉儿尴尬地笑了笑道:“妾这也没什么好的丝线,便求了丹嫔,是她赠予了一些金银丝与妾,绣完香包后还剩了些,妾正用来绣合欢。”

    我闻此回首望着绣架上,才绣了一半的合欢花,丹朱色的花瓣外,镶嵌着金色的丝线,看起来耀眼夺目。

    我走过去,俯身而下,闻着金线上的味道,鼻子里忽然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而后两到血迹顺着鼻子过了嘴唇,流在了衣襟上。

    我抬起手背,用衣袂擦干鼻子上的血迹,走来她的身旁问道:“可否之前丹嫔也赠予你许多金银丝供以绣作?”

    雉儿听闻我说话声音,漆黑的双眸刹那间有些失神。

    “早前,她所绣作的楚国山河图,便是用这金银丝钩编楚国山峦的。”楚王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我斜着眼看他,想来在我闻了芙蓉花的香包晕过去之后,他便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知道过去在蔡宫时,我与雉儿相熟,因此在我醒后,故意询问我“见到故人之物,心中可有感触。”

    我知道那香包上的所附着毒药,为了保护雉儿,只能选择说谎。

    他带着我来嘉悦宫见故人,毫不费力地戳穿了我的谎言,并借此嘲笑我的笨拙。

    一个亡国绣女,被人用金银丝毒伤了双眼,还继续与毒害她的人交好,并且将带毒的金银丝绣成了香包,赠予楚王。

    “请问,这位宮婢的声音听起来好些熟悉,可是之前与妾见过?”雉儿茫然地朝我望了过来。

    想必在她眼中,我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她看不清我的脸,也不知道我是谁。

    楚王转过头,对上我的双眸,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似乎在等我要如何回答。

    我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奴这声音,自来就是平常音,与许多人的声音相近,因而夫人听起来就觉着熟悉。”

    我并不打算与她相认,凭着她的性子,必然会拼了命来护佑我,现下连她自己都岌岌可危,更何况再加上我这一个拖油瓶,我可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淳于葭。

    她失落地垂下眸子:“原是如此,险些使妾认为,能再次见到这故人一面。”

    楚王的眼眸中霎时失去了兴致,他转身便离开了嘉悦宫。

    我又看了一眼雉儿,与她道:“夫人,那金银线看起来华丽,可并不适合你所绣的花草,本是栩栩如生一般,加了金银线倒显着假了。”

    我说完便紧随着楚王一同离开了嘉悦宫。

    楚王并不在乎她的生死,可我在乎。

    虽然那金银丝上附着的毒不足以致命,可时间久了,终会损害人的身子,她的眼疾就是恶果。若是她能听懂我的话,今后便会将那金银丝束之高阁,绝不会再碰它。

    沿着嘉悦宫一路往西南走,约行了半刻,临于一处辉煌的宫苑。即使隔着宫墙,我也能看到宫苑里高台楼阁中的灯火葳蕤。

    往宫苑内走入时,见匾额上写着‘丹华宫’,内院草木繁盛,假山引着流水,淙淙琤琤地坠下,落入宽阔一池,清洌可鉴。

    行至殿前时,跟随在楚王身旁的宫奴全都停下了脚步,留在殿外。

    我见此,虽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楚王踏入殿内后,忽而转头对我说道:“你跟着孤进来。”

    我惴惴不安地跟在楚王的身后,才走入殿内三两步,鼻尖便窜进来一股暖香的味道。这暖香里面放了曼珠沙华,有些许催情之用。

    我连忙掏出帕子将两只鼻孔塞住。

第十八章 高情已逐晓云空

    殿内的陈设尽显奢华,檀木案,梨木几,楠木妆匮,梳妆的铜镜打磨的锃亮,可清晰地看到镜中人的面容。

    梁上垂下的幔帐皆是绛绡制成,薄如蝉翼,却冬暖夏凉。

    奇怪的是,这内殿之中,未有两个女婢立于门旁侍奉,却无其他人。

    须臾,幔帐后面的木门被拉了开,从中走出一位身着围兜,外罩轻纱的女人。

    她身姿轻盈,如同她所着的衣裳,两条匀称又白皙的双腿裸露在外,围兜的长短却恰如其适地遮住了她**部位。

    我望着都快要血脉张喷了,更何况正值盛年的楚王。

    “王上怎会这时来妾这儿。”她的声音如丝,能将身心紧紧缠绕。

    “怎地,你不欢迎?”楚王依旧不解风情。

    我很疑惑,这殿内的香炉里明明燃着暖香,怎会让楚王不动情?

    “哪有,妾高兴来来不及呢?”她攀在楚王的身上,一双美目朝我扫了过来。

    我急忙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眼神。

    “她是哪位妹妹呀,这般艳绝明媚,可是王上新得的美人儿?”她倚在楚王的怀中撒着娇。

    楚王不为所动,他回首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了一丝阴鹜地笑:“她是孤的救命恩人。”

    “妾也曾是王上的救命恩人呢。”她仰起头,楚楚可怜地娇嗔。

    “不一样,你救孤时,孤尚且还有机会去与那刺客搏上一搏,可她救孤时,孤已然是命悬一线。”楚王低下头,在她的嘴上咗了一口。

    美人娇俏地笑了起来,顺而问道,楚王的命悬一线是在何时。

    于是,楚王就与她说起了姜国的孟曦和蛊毒夜梦。

    我不知为何楚王会带着我来到丹华宫,与这美人说起有关姜国的前尘往事。

    我斜着眼瞄了一眼那美人,却见她脸上的神色及其不自然,甚至有些惶惶不安。

    楚王自然也察觉到怀中美人的异常,他低下头吻了她的额角问道:“玄丹可有什么不妥?”

    “妾心疼王上。”丹嫔说哭便哭,一副梨花带雨,天可怜见地模样。

    这美人便是楚王宠冠后宫的丹嫔。

    宠冠到何种程度?我也只是听说,除却宫中的王后准用丹朱,绀青二色制衣,便唯有这丹嫔可以,其他嫔,世妇或是女御若用,便是逾距,会处以严重的惩戒。

    楚王和丹嫔二人又腻歪起来,我看着有些难为情,便转过身去,低下了头。

    “王上,这位妹妹既然于您有恩,您要赐和封赏于她啊。”丹嫔娇咛一声言道。

    “不过一介战俘,不杀她已然是孤开恩了。”楚王冷哼一声道。

    “那不如赐予妾身做个香奴吧。”丹嫔听闻我救楚王之时,甚是会弄香料,这才临时起意。

    可是,这楚宫之中,会弄香料的人并非少数,怎我这一来,便被她所青睐。

    我觉着好似有哪里不妥,可是又说不上来。

    “你求晚了,翠缥那丫头已经向孤求了她做舞师了。”楚王喘息声愈加浓厚,我甚至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撤出内殿了。

    “既然这般,等郡主月夕节后回到翠缥郡去,再将她赠予妾也不迟。”丹嫔轻喘出声。

    这满室的风光旖旎,我怕是待不下去,正准备转过身求楚王告退,却听楚王道:“倒时你再来求孤便可,你知道孤也想要她做香奴呢。”

    楚王猛地从丹嫔身上抽离,他理了理衣裳,朝着殿门外走去了。

    我有些怀疑,这楚王身上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般一个软香美人在身边,不当做鱼生吞了已经很不正常了,他还能随时抽身而去?

    “怎么,你要留在丹华宫?”他见我未动,回头阴着脸质问道。

    我摇了摇头,拔出鼻孔之中的帕子,立马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我没敢回头,亦不知那丹嫔是何表情。

    楚王带着我回到了自己的寝宫,相较丹华宫和嘉悦宫,这凌波宫看起来中规中矩多了,十分符合楚王的年纪和身份。

    我怕他方才**未泻,寻我来出气,因而到了殿门前,怎样都不敢走进去。

    他见此,拉着我的手臂,将我拖拽了进去。

    我吓得哇哇大叫,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拧着身子不愿往前。

    他黑着脸,将我扛了起来,待入了殿内后,将我扔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我被摔得满眼冒星星,手肘和脚踝霎时就青紫了一片。

    我坐起身,愤恨地看着他,却见他招来三两宮婢,拿出一副巨大的锦布来。

    锦布铺展开来,便是整个楚国的山河图。

    金线钩编山峦,银丝钩编河流江海,翠色线织就丛林草野,鸦青色线勾勒城池郡县。在云梦大泽两侧,有一片丹朱色的花海,我站起身仔细望去,却见那花海的颜色并非是丝线织就,而是,一滩血痕。

    能完成这样一幅绣画,怕是要十年不止,可雉儿入这楚宫怕是还未到三年,她的眼疾是否因这幅绣画劳累过度所致?

    “是你让她绣得这幅山河图?”带着被他摔在地上的愤恨,我怒声质问道。

    “蔡国亡,其女俘辗转入宫为奴,孤不想以低贱的女俘来填充孤的后宫,于是吩咐白素将这些女俘送去兵营为女闾。”

    “那时她在这群人堆里并不起眼,却壮着胆子求孤,饶了这些女俘,孤觉着可笑就问她,凭什么同孤来讲条件?”

    “她郑重许诺,与这些女俘们在三年之内绣出楚国的山河图,交付于孤,作为交换,孤要放她们回家乡。”

    “孤压根就不相信这些女俘可以完成山河图,权当是戏耍便答应了她,并将绣画的时间压缩为一年,其实孤更希望她们能为女闾,老老实实地去讨东楚的将士们欢愉。”

    “一年过去了,楚国的山河图如约完成了,那些女俘为了绣好这绣画,不惜废寝忘食,夙兴夜寐,画作绣成之时,已然累死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也大都换上了严重的眼疾。”

    “孤将她留在了宫内,封她做姜世妇,许诺她余生可安稳地呆在后宫,至于那些还活着的,孤骗了她说已经送她们回家了,其实却让白素将她们全部沉水于云梦泽。”

    我知道那些姑娘大概都是尔雅城希绣庄的绣娘,那些我曾见过的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面前这个男人,一个一个地摧残致死。

    我抑制不住体内的怒火沸腾,仰起手甩了他一巴掌。

    他怔了片刻,随后伸出手捏住了我的喉咙。

    “她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却还妄想着与孤讲条件,身为弱者,便只能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强者,求着他们庇佑自己。”他双目猩红,眼神狠戾。

    “强者之所为强者,是因善待弱者,与恶相抗,从不以欺凌弱者或弱者的攀附,来彰显自己的强大,你这般无视生灵,顶多算只恶鬼,怎配为强者?”我攀上他捏着我脖颈的手,用指甲抠破了他手臂。

    他的手臂逐渐变得血肉模糊,却也不肯放我。

    “即便是恶鬼,亦是众人惧之,这九州之上,哪个敢于恶鬼抗衡,就算是安阳,怕是也要礼让孤三分。”他甩开手臂,如拂袖一般轻轻一挥,便将我丢去了软榻上。

    我吓得浑身僵直,慌张地四处寻着尖锐之物,做以防身。

    扫视了一圈,却发现只有软榻矮几上的盛水铜壶还有些重量。

    我拿起铜壶掂量一下,觉着可行,便抡起它朝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楚王打了过去。

    楚王从容不迫地抬起手,捏住了那铜壶,毫不费力地一扽,将铜壶夺了去。

    若不是这次我学了聪明,先放了手,怕是我会随着这铜壶,再次飞甩出去。

    他暗吼一声,单手用力将铜壶捏的变了形,随后他发了狂,先是丢了铜壶,再将软榻上的矮几拂袖扫落。

    我瑟瑟发抖地蜷在榻内一侧,突然觉着早前在蔡国,蔡叔怀算是对我通情达理许多。

    我不敢抬头看他,卑微地哭了起来。

    “孤带你去见丹嫔,并在她面前提及姜国之事,并不是属意她,你是孤的救命恩人,你化解了孤的夜梦蛊,便是同姜公主孟曦敌对了。”

    “那丹嫔,便是姜公主孟曦的转生。”

    “横公鱼噬魂转生,她以为孤不知道?”

    “真是可笑,妘缨身旁那横公鱼妖,便是孤年少时与猎鱼人同时捕获,赠予宋仁公的。”

    我打从心里害怕他,并不是因为他比我强大,可以随意撕扯着我,攻占于我,羞辱于我。而是他拥有洞察一切的敏锐之智。他所暗晓的秘事,从不道破,如稚子戏耍般地,玩弄着已经踏入他陷阱之中的猎物。

    送予她这世上荣华权贵,真情真爱,出其不意地刺出致命一刀,再将真相血淋淋地扒开。

    于他圈套里的人,绝无可能再有活路。

    绝无。

    “现在,有芈炎护着你,孤自然拿你没办法,等她回到翠缥郡去,你便是孤嘴里的肉了。”他撕扯着我的衣裳,不带暴吝之外的任何情感。

    “别以为妘缨帮你寻了翠缥郡主这个靠山,便能让你在东楚高枕无忧,东楚是孤的,在孤的眼下借风而动,伺机逃脱,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若说我与小白的床笫之间可用身心酣畅形容的话,那么楚王强迫着我与其欢好,便只有痛。

    我像是被活生生地撕裂了一般,痛到麻木,痛到失去知觉。

    胸口处泛着恶心,想要吐,却只有干呕。

    从未经过这般漫长又漆黑的夜,我看不到夜的尽头,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摸索不到终点。

    我希望这黑夜快过去,也许黑夜过去了,痛苦就能结束了。

    “现下你不讨好孤,待芈炎回到翠眉山,孤就将你送去丹华宫,要你去与那丹嫔作陪。”他见我不再挣扎,如同一条死鱼一般,暗觉不爽,于是开口威胁。

    我化解夜梦蛊的事情丹嫔已经知晓,那丹嫔既是转生之后的孟曦,将我送去她身边,无非是羊入虎口罢了。凭着她毒害雉儿的手段,我便能知道,若入丹华宫,我绝无可能再有善终。

    可我,已经什么都没了,所以便不怕了。

    我勾起嘴角,嗤笑起来。

    楚王见我神情讥讽,摧残的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我是何时被送回月神庙的,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芈炎飞奔于我身前,伸手抱我时,牵扯到了身上的伤痛。

    我龇牙咧嘴地低吟了一声,被碧儿察觉。

    她随即安置芈炎去殿内习字,拉着我往汤泉处走去。

    退下衣裳,露出淤痕遍布的身体。

    碧儿见此,低声地讶异道:“怎会如此?”

    我走入汤泉之中,蜷在方石上没有说话。

    碧儿见此,也没多问,匆忙地又折回了主殿去拿药。

    我想她也没有想到,我所受的,是这样的伤吧。

    伏在汤泉中央凸起的圆石上,于心涌来许多委屈,眼泪滴落与圆石上,形成点点水痕。

    我扬起手中的汤泉,泼在圆石上,淹没了泪痕,随后潜入水中,不再让眼泪流出。

    没多一会儿,肩膀受力,便有一股力量将我拉出了水面。

    我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张开眼,定睛望去,见正是那日于神殿门前救过我的络先生。

    他神色惊慌,见我平安无事后,心安落意开口道:“不要因受了屈辱就一心寻死。”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他以为我潜入汤泉之中,是想要淹死自己?

    我将身子压低于水中,侧过头有些难为情地回道:“多谢络先生,我并未想要寻死。”

    他只是自己逾距了,放开了我的肩膀,仰身向后飞跃,落在汤泉池的岸旁。

    “如此甚好,想想这世上你所眷恋着的事物,不管是情人知己,还是山川白雪,好好活着,才能见到春暖花开,南雁归来。”

    我回头想要与他道谢,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碧儿带着药箱回到汤泉时,我已经穿戴妥当,正在岸边用帕子绞干湿发。她见此连忙上前,拿过我手中的帕子。

    “碧儿,我已不再是福祥公主了,如今我是楚国的女俘,你不必服侍我。”我回头看着她。

    “少姬就算谁都不是,也是我们炎炎的师父,她不能在您身边服侍,便有我代劳。”她执意如此,我便也不再拒绝了,放开了手,任由她帮我打理湿发。

    “可是芈苏公子来了?”我想起方才络先生在此,便开口问道。

    “过午来的,为郡主送些帛纸和书画的颜料,好让少姬来作雅光公主的祭月舞。”碧儿换了张干爽的帕子。

    “你可否曾见过雅光跳拜月舞?”我问道。

    “奴见过,那时候木家四少姬也在,她为公主打造了一鼎飞天机关,使公主犹如月神一般随着飞花降于神庙祭台,那一次的风景刻在了奴的脑海之中,驱之不散。”碧儿陷入回忆,雀跃欢愉。

    想来,那飞天机关便是白尧手中攻城器最初的原型了。

    我缓缓站起身,准备回去睡一觉。

第十九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少姬身上的淤痕,还是擦些化瘀的药膏吧。”碧儿拉住了我,递给我一盒药膏。

    我摇了摇头:“泡了热泉后,身上好多了,我无事了,你放心。”

    “少姬,莫要怨恨王上,他从前并非这般暴吝,自公主死后,他一直自责,若当初态度坚硬一些,阻止公主嫁去蔡国,便也不会二人自此天人永隔。”碧儿忠于楚国,忠于楚王,这无可厚非,但是我知道,楚王所自责的绝不是阻止雅光嫁去蔡国,而是他没能在雅光寻死之前,快一步灭了蔡国,将她活着救回来。

    他不过是愧疚罢了,愧疚他利用了自己的亲姐姐后,又将她送去了绝路。

    “即便再暴虐的君主,也绝不会自喻为明君,用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去惩罚别人。”

    我回到木屋后,倒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地闻到了一股饭香,起身见案上放着一碗肉糜粥和几碟清爽的小菜,闷头吃完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直到阳光晒在了脸上,才悠悠转醒。

    侧过脸,见到屏风后似是有人影,起身下榻,穿好衣裳,行至过屏风后,见小雨正跪坐于案前安静地等着我。

    她气色瞧上去尚可,想必是身上的伤已经好了。

    “骨碌和桃息已经回到临酉了?”我跪坐于她面前。

    她点了点头,却道:“这次,我是要带你回临酉的。”

    我知道小雨此时前来,必是抱着这般目的,可我闻此却未有雀跃之情,反是内心充满焦虑。

    “这次公主可一定要听主君的安排,上次若你同雪公子离开东楚,到了东郊就会有人接应,随即齐国与宋国便会发兵东楚,逼着楚王放了主君,主君会带着桃息和淳于葭一同安全逃离东楚,不会有一人伤亡。”这便是骨碌原本的计划。

    我知道,骨碌所谋划向来都是万无一失。

    可这次不行,这次面对的并非常人,而是如饥鹰一般的楚王。

    若是其中某一环节出了纰漏,我与姬雪是平安了,对于带着桃息和淳于葭是的骨碌必定是万分凶险。

    “你走吧,我不会同你离开。”这次也一样,楚王既然将我明目张胆地放出王宫,送来神殿,便绝不会掉以轻心,必有后招留存,请君入瓮。

    “公主,为何不信主君一次?”她拉着我的手,眼神有些幽怨。

    毕竟,若不是我上一次的自作主张,导致了淳于葭的死,或许现在,我已经跟着骨碌和桃息一起回到了临酉。

    我摇了摇头:“并非我不信她,只是··”

    只是,楚王没有那般好蒙骗。

    若不是当时我改变了主意,诓骗姬雪与我为伍,说不定现在的骨碌便是如同我这般,被楚王撕裂后生吞入腹。

    “我是从神庙消失的,芈炎和碧儿的结果会如何,这个问题你可有想过?”这是个首要的问题。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我不怕留在东楚,越是惊险万分之地,或许越能搏一个一息尚存。”这话是我说出来安慰小雨的,东楚本就是个虎狼之地,除却这神庙,哪里会有容我尚存之地。

    “我现在唯一不能失去的,便是你和骨碌,若你们执意救我,须得稳操胜券,仅有齐国这一个盟友,远远不够,我所期望的,是能与你们活着相逢,而不是用你们其中某一个人的命来与我互换,若真如此,还不如早些让我埋骨东楚。”养虎为患,最终的解决办法,就是联合一众凶猛野兽,群起而攻之。

    小雨闻声我在诅咒自己,猛地侧过身抱住了我。

    “公主不必这样诅咒自己,想我来东楚之前,主君已经劝过我,要我不要再枉费心神将你带回临酉,可我没听,偏偏就想着试一次,现在想想,我跟了公主那样长的时间,却始终不如主君懂你。”小雨眼中凝有泪珠,晶莹闪烁。

    我哑然,想着这世上还有一个骨碌能懂我,知我,将我视如瑰宝,嘴角不住上扬起来。

    “主君已经派人游说各国诸君抗楚,公主不必等太久,主君便会来救你。”看来我所预想的办法,骨碌也已经想到了,并开始付出行动。

    “所以,公主务必要好好活着,等着主君才是。”

    送走小雨后,我便洗漱了一番,往主殿去了。

    如今,已经过了正午,我猜想此时的芈炎正在小睡,于是想去主殿,将雅光跳祭月舞的画,作出来给芈炎一个惊喜。

    谁知到了主殿,却意外发现芈苏和他的络先生也在此。

    芈苏正坐在榻前,守着还在熟睡的芈炎,而碧儿跪坐于一旁为酣睡得发了汗的芈炎轻摇蒲扇,络先生靠在圆柱上假寐,待我走了进来,三个人同时向我看了过来。

    我如芒刺背,若说碧儿期待着我早些醒过来也就罢了,芈苏和络先生那期待的眼神,我总觉着有些怪异。

    “公主身上的伤可好些了?”芈苏恭谦有礼,比楚王暴吝的脾性截然相反,我甚至有些怀疑,这芈苏是不是他亲生的。

    我欠身小礼后回道:“公子莫要在称呼罪奴为公主了,身陷于东楚,奴早已不是公主了。”

    芈苏歪着头思酌了片刻,道:“即便你不再是陈国公主,也是炎炎的师父,那我也便同炎炎一样,称呼你一声师父可好?”

    芈苏对我的尊重,大多是因为芈炎。

    可我却不能仗着芈炎,在芈苏的面前有恃无恐。

    “公子若不弃,便称我为妫翼。”

    他双眸灵动,听闻我的话后,点了点头。

    此时,芈炎逐渐转醒,她伸了伸懒腰,坐了起来。睡眼迷蒙地环视一圈,见我站在堂内,猛地长大了双眼,雀跃地跳下了小榻,光着脚丫一蹦一跳地朝我跑了过来。

    “姨母,你可算是醒了。”她环抱住我的腰身,伏在我的小腹上。

    我抬起头警觉地看着芈苏和络先生,见他们二人神情并无异样,可心中却还是有些害怕,便拉开芈炎抱着我的手,俯下身问道:“是谁准许你叫我姨母的?”

    芈炎怔了怔:“你是雨师父的朋友,我自然要叫你一声姨母,这有何不对吗?”

    “妫翼不必忧心,碧儿已将雨师父和炎炎的关系告知于我,既然你是雨师父的朋友,炎炎私下里叫你一声姨母也算是应当。”芈苏好心地为芈炎辩解,可他根本不知道我所忧心为何。

    我看了一眼碧儿,见她朝我会心一笑,似是默认了芈苏是个可信之人。

    可我仍旧心有不安,低下头对芈炎道:“今后不可以再叫我姨母。”

    芈炎清澈地双眸充满疑惑:“为何?”

    “没有为何,若是你再称我为姨母,我便不再为你作雅光公主的画。”我言辞庄敬。

    芈炎见我神色严肃,努着嘴委屈地道了一声“好”。

    我见她委屈地模样,有些心软,摸了摸她额间的碎发:“现下我醒了,便能开始作画了,你在我面前,将祭月舞尽量跳得完整些,我试一试,看看能不能与雅光生前的模样结合。”

    芈炎的双眸随即清亮起来,她光着脚,便在殿内跳了起来。

    虽说她是妫薇的亲生,可我却觉着她与雅光更为相像,尤甚是身貌修长。即便是在垂髻之年,却也跳的有模有样,不差丝毫。

    我记下些舞姿,便向碧儿要来帛纸与墨砚。将帛纸平铺地板,持毫锥游走于上。

    不刻,便渐渐勾勒出雅光的身姿来。

    芈苏送来的帛纸与墨砚皆是上品,于我用起来得心应手,作画时也不晕染,墨干极快。络先生端着两盏木盘放在我身边,我侧目望去,见木盘之中放着些许盛了各色颜料的陶碟。

    “我不知你作画还需要什么样的色彩,便先寻到这几种颜色来,你先用着,若要却些什么,再与我说。”芈苏站在我身旁道。

    许是他对我的丹青叹为观止,这才吩咐络先生将事先备好的颜料送来我身旁。

    我先与他道了谢,而后又问道碧儿:“雅光生前跳祭月舞时,身着何种颜色的衣裳,还需要碧儿姑姑亲自来指点。”

    毕竟她是在场见过雅光跳祭月舞的唯一一人。

    碧儿闻声,走来我身旁,点了几种色彩。我根据她的指点,一一于画上添色后,画作便完成了。

    芈炎迫不及待地盘坐于地上,看着我所作的画卷。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画中雅光那肆意张扬地笑容。

    先前,我还担忧自己画不出雅光舞动时的神韵,可见碧儿抹着眼角的泪滴,与我言谢时,我便宽心下来。

    随后,又着手画了几幅,皆被络先生裱于画轴中。

    几日之后,我正在殿前的四方亭内纳凉,见芈炎哭着跑了进来。

    我见此起身,连忙一路追着她到了主殿之中。

    她并没有留意我在后面跟着她,继而伏在榻上嚎啕大哭。

    我俯下身,摸了摸她头顶细软的发丝。

    她抬起头,涕泗滂沱,像是受了泼天大的委屈。

    “谁欺负你了,把你委屈成这般样子。”我掏出帕子,将她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

    “是,是白素,他,抢走了娘亲的画。”芈炎抽泣着说道。

    此时的碧儿也才跑了进来,见我正在安慰着芈炎,便缓了一口气。她走了过来,将芈炎抱在怀里,与我说起了今日在楚宫所发生的事情。

    昨日,楚王听闻苏公子说起我所作的雅光祭月舞画像栩栩如生,今日就宣召芈炎带着画卷入宫。

    于楚王观赏画卷之后,赞叹了一番,赏了好些箱金银珠宝给芈炎。

    芈炎喜笑颜开,带着楚王的赏赐准备回神殿。

    楚王担忧芈炎带着赏赐招摇过市,会引来无端祸事,便下令派白素携兵相送。

    芈炎也未多想,谢恩于楚王后,由着白素一路护送回到了神殿。

    待到神殿门前时,芈炎整理物件时,发现装着雅光画卷的缃帙瓶不见了,便质问白素是否偷拿了她的画。

    白素语气强硬,一概否认他拿了芈炎的画。

    芈炎气得嚎啕大哭,这才跑回了神殿内。

    “白素可还在神殿前候着?”我问道。

    碧儿无奈地点了点头,道“方才郡主下令,在没有找回画像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芈炎趴在碧儿的怀中,依旧哭的伤心。

    我将她扶了起来,问道:“那些人大都是楚王的心腹,你这般无理地对待他们,不怕惹得楚王不悦?”

    芈炎撇去双颊上的泪珠,可算是止住了哭声,她垂下头思酌片刻,委屈地道:“可母亲的画···”

    “我再画几幅于你便好,不必于他硬碰,这样对你极为不利。”我安抚着她道。

    送芈炎回神殿是楚王属意的,宫内那么多的兵将,却偏偏挑选了白素,这不难猜想,白素来偷芈炎的画,既是楚王的原意。

    芈炎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头,这般小小年纪,悲切地模样甚是老成。

    碧儿看在眼中,甚是心疼,拉着芈炎地手,宽慰道:“雅光公主不过是他年少时的绮梦,现在终是尘归尘,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你也莫要总是处处与他作对。”

    “可我就是不想让他觊觎母亲,一点都不想。”碧儿的安慰没什么成效,到是让芈炎更加难过起来。

    我没有听明白碧儿的话,因此显得有些糊涂起来。

    我想起早前被困于丞相府时,也受白尧胁迫,为雅光作画赠予白素。我那时只单纯地认为,是一个护国将军对一个公主之死的悔意,并没有想到,二人曾经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当年白素和公主都还风华正茂,两人相处时免不了欢腾与喧闹,可白素像块儿木头,总是气的雅光公主掉泪,偏生他还不会说些好话来哄,雅光公主只能变着法地与他作对,他也不怨恨,闷声闷气地将她的戏弄一一接下。”

    “后来,白家曾向公主的父亲,襄公求亲,意娶公主为白家媳,可襄公却回绝了,那时白尧和白素均无功名在身,襄公宠爱公主,自然也不能将她随意嫁予一个余子碌碌之人。”

    “这些事情,公主都不知道,襄公瞒着她,想为她寻得一良人托付,甚至有意将公主嫁于中宫空虚的齐国公。”

    “公主那时也对白素心情有所归,可白素知晓白家求娶被襄公所拒,便抹不开颜面与自尊,开始抵触着公主的靠近。”

    “再后来,白素为了能博得功名,利用了公主,两人自那时起,这情谊便断了。”

    碧儿说着说着,双眼便红了。她低下头看着芈炎,又道:“这些事情,也是我带着芈炎回到东楚后,入宫向太后请安时,太后与我说起的,太后现下也在后悔,若是当初劝说襄公,将雅光公主指婚于白素,也不会让公主落得个花落人亡。”

第二十章 日长睡起无情思

    “我才不要母亲嫁给那个莽夫。”芈炎义愤填膺地说道。

    在我看来,芈炎排斥白素并无什么不妥,但凡不靠自己踏实的步子向上而去,偏选择踩着别人后背爬上去的人,大都品行不正,就算后来功成名就,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还想要回你母亲的画吗?”我双手搭在芈炎的肩膀上。

    芈炎怯生生地问道:“方才不是说怕于我不利吗,现在怎又变了主意?”

    “方才不知你这般厌恶他,现在推己及人,就想帮你收拾他。”我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芈炎的鼻尖笑道。

    碧儿面露忧虑,毕竟白素是楚国不可或缺的战神,芈炎同他不和,必将会导致楚王对芈炎的不满。

    “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拉着碧儿的手,让她宽心。

    随后,委托芈炎和碧儿将帛纸浸泡在翠缥茶中,在帛纸尚未彻底干涸之前送去木屋。

    我回到木屋,用帕子将口鼻遮盖,自柜中拿出芈苏送来的青色颜料,用水化开后,在湿纸上勾画起雅光的容颜。

    约莫一个时辰后,我粗略地完成了三幅画卷,并将其裱框于画轴之中。在交给芈炎之前,又洒了些翠缥茶于画卷上。

    由此使画卷上的雅光看去更加清亮。

    芈炎带着我所画的这三卷画前去神殿门外,与白素手上的那幅做交换。

    起先,白素并不为所动,在芈炎依次展示了三幅画卷后,又说了些恳求的话,白素这才心软,将她带入宫的那幅画归还于她。

    得了三幅雅光画像的白素凯旋归去,这让失而复得的芈炎心中可不怎么好过,虽然要回了最初的画卷,可却平白无故地失了三幅。

    我知芈炎心中不悦,于是安慰道:“你且放心,等那画卷中的帛纸风干后,我所画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的。”

    芈炎满腹疑惑地看着我,随后一双灵动的双眸转了转,笑道:“原是如此,怪不得你会让我同碧儿姑姑用翠缥的茶汤浸润帛纸。”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等白素归家后,必会发现蹊跷,你在他与楚王面前可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行。”

    芈炎雀跃地点了点头,捧着装有雅光祭月舞画卷的缃帙瓶跑回了主殿。

    待芈炎走远了,碧儿猛地拉住了我。

    “你有事瞒着我。”她直言快语道。

    我知瞒不住她,便说:“并非有意隐瞒,我只是不想让你忧心。”

    碧儿恍然懵怔,须臾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总以为神庙能庇佑你的安危,便松懈了许多,只是没有想到宫中的手,能伸得这般长。”

    显然,碧儿为了保护我已然殚精竭虑,再加上还要照顾芈炎,怕是快熬尽心神。这也是我不愿意将事情告知她的缘由。

    “借着苏公子的手送进来的那东西是什么?”碧儿问道。

    “是绿矾。”

    绿矾通体为青绿色,生在广灵附近的阳明山中,开采后,经过煅烧,淘洗,沉淀,结晶研粉,是杀虫,制疮疡溃烂,疥癣瘙痒的良药。

    可未经煅烧细研的绿矾却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服之,肠穿肚烂,暴血而亡,闻之,性情大变,恼怒而死,碰之,犹如火烧,溃烂流脓。

    由于绿矾的颜色为青绿,碾碎后于孔雀石的颜色相差无几,因此作为青绿色混入芈苏送来神殿的颜料之中。

    我鼻子灵巧,一下便闻出那青绿颜料的与众不同。四下无人时,于周身做严密防护,取之少许,水润后涂写于帛纸上,并无颜色显露。待帛纸风干后,泼茶于上,才有痕迹显出。由此,我才确定,那坛青绿色的颜料就是绿矾。

    在后面作画之时,我故意不再取青绿色做料,并将芈苏送来的所有青绿颜料的陶罐封好,放置柜中。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芈苏颜料的来源,芈苏言道是他从各处搜罗来的,也有一部分是得人赠予的,并未言过多的细枝末节。

    我不好刨根问底,没有将此事声张,与芈苏言谢后,说颜料尚且够用,让他不必再费心神搜寻。

    芈苏与芈炎两人的情同手足,我觉着芈苏并非故意不知那青绿颜料是有毒的绿矾,这一点我与碧儿两人不谋而合。

    况且芈炎身于楚国数年,也未见有人毒害,所以这绿矾,是冲我而来的。

    “你尚且才入宫一次,便有人想要你的命,若是郡主回到翠缥郡,留你一人于东楚,你要怎么办?”碧儿忧心忡忡。

    “你莫要担忧我,先前那么多的苦难我都挺过来了,现下这些于我来说不算什么。”即便她再忧心如惔,也无济于事。

    在东楚,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眼瞧着天气愈来愈热,夏祭过后,楚王要陪伴太后前去云梦大泽的行宫避暑,届时郡主也会陪同前往,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这神庙之中,我会与郡主二人一同去恳求太后,带着你一同前去。”这是现下碧儿唯一能弥补内心忧虑的办法。

    我全然接受她的好意,拉着她的手言谢。

    自此之后,但凡楚王再借看画之由召见芈炎入宫,她所携的卷轴,皆是我用绿矾和翠缥茶水泡过的帛纸所作之画。即便是被白素抢去了,也不心疼,被他带回将军府,依旧是一幅空白的卷轴罢了。

    直至某一次,楚王直言让芈炎将画留在宫中,自此往后,楚王再没有因看画之由,召见芈炎。

    句芒过后,东楚的天气愈加炎热,相较于陈国宜人的夏日,楚国的夏日可谓是火伞高张,使人沉闷,稍微移动就能挥汗如雨。

    我褪去三重衣,只着中衣倚在主殿外的四方亭内纳凉,摇晃着手中的团扇,却还觉着热。芈炎则瘫在碧儿的双膝上,任由碧儿为她扇着凉风。

    “还是翠缥郡的翠眉山夏日舒服,这东楚的夏日,能把人活活热死。”芈炎上身着轻薄围兜,下身穿着轻纱笼裤,不满地翻了个身。

    “莫要整日把死字,挂在嘴边。”碧儿用团扇拍了拍芈炎的肩膀。

    芈炎转着灵动的双眸,捂着嘴偷笑:“我这不是只在私下里说么,姑姑放心,在舅父和太后面前,我是绝对不会说这字的。”

    “奴是怕你得意忘形之时,祸从口出。”碧儿轻点芈炎的鼻尖宠溺地笑道。

    “我知道啦,碧儿姑姑,不会得意忘形的。”芈炎滚动着身子,朝我而来。

    我笑着抱过她,让她伏在我的双膝上,为她轻摇团扇。

    “师父身上的疹子好些了么?”她仰起头望着我。

    我不准她称我为姨母,她又不愿直呼我名讳,所以便又开始叫起我师父来。

    “好些了,多亏你碧儿姑姑的药膏管用。”因为东楚的炎热,致使我身上起了大片的疹子,又疼又痒。

    幸而是神殿之中有一汤泉,可供药浴,又逢芈炎襁褓之时也遇此病痛,碧儿懂得医治,这才能对症下药,调配好药膏,每日都涂着。

    “碧儿姑姑说,这疹子大都婴孩才会出,师父肤如凝脂,定然与那婴孩的一样娇嫩,这才会生出疹子来。”芈炎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小娃子,嘴巴倒像是抹了蜜。”我用手指搔弄着她的下颚逗她笑。

    这边正笑的开心,但见有人自神殿前堂穿过,正朝主殿走来。

    我下意识地扯下挂在亭下的袍子,罩在了芈炎的身上。

    “师父,我年岁还小,尚不打紧,你是不是穿上这袍子比较好。”芈炎说道。

    由于神殿之中只有我与芈炎和碧儿,无外人叨扰之时,得了碧儿的准许,在这炎炎夏日之中,我便只着轻便的又透风的中衣。

    即便是有人前来神殿,便是到了神殿正门前就会有声响,这时我再裹住袍子便可。

    可谁知,今日来访之人悄然而至,芈炎又身着清凉,我便只能先将她护住。

    碧儿见此,连忙起身去迎,将来人挡在了四方亭外。

    “是长庚哥哥和络先生。”芈炎挡在我的身前,在我耳边细语道。

    “放心,他们皆是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知道你身着轻衣便绝不会再上前来的。”芈炎安慰着我道。

    少时,见碧儿将他们二人送去了主殿内,再次折返回来时,手中捧着我与芈炎的衣裳。

    我松了一口气,可见碧儿手中那厚重葛麻衣,忽觉身上的疹子又开始犯痒。

    “我可不随芈炎一同前去?”我问道。

    碧儿摇了摇头:“苏公子说有事要与你商量,指名要你一同前去。”

    我耷拉着脑袋,又将三重衣穿了回去。

    跟着芈炎和碧儿走入主殿内时,深觉身上的中衣已然被汗沓湿,面容因燥热而发红发烫。

    芈苏跪坐于榻上,发拢成冠,一丝不苟。而络先生的面容黝黑,像是被光热炙烤久了地模样。

    “父王决定后日启程,前去云梦大泽的行宫避暑,芈炎和碧儿都要一同随行,只是···”芈苏清澈的双眸朝我看过来。

    “只是我求了父王和祖母,他们似是不愿意带着外人一同前去行宫。”

    这个结果并非意外,实在我预料之中,身为一个戴罪之身的战俘,怎会有资格去王室行宫。

    “不怕,明儿我同碧儿姑姑入宫,再去求太后一次。”芈炎跪坐在盛有碎冰的皿器旁轻摇团扇,她没能明白芈苏话中之意。

    “不可,我求得一次,炎炎你再求得一次,难免会让妫翼得受太后瞩目,若是因此再招来祸事,岂不得不偿失?”芈苏侧目芈炎细声道。

    芈炎停罢摇晃团扇的手,询问道:“长庚哥哥可有什么办法?”

    芈苏思酌了片刻,而后道:“你们之所以会想要带着妫翼一同前去云梦行宫,大抵是怕她一人留在东楚会有危险,我可以让络先生留下来,守在神殿保护她,这样便不用再征求父王或是祖母任何一人的应允。”

    “不可。”碧儿否决了芈苏这建议。

    “如若是宫中之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她的命,办法多得是,一个毫无身份的络先生根本护不了她的周全。”碧儿之所以会有顾忌,大抵是因绿矾一事。

    楚王与太后离开东楚,便是东楚空虚之时,此时的我再没了芈炎的庇佑,便是砧板的肉,任人随意宰割罢了。

    “姑姑,我有些好奇,你说宫中之人会要了她的命,指的是谁宫中的哪位人?”芈苏不解地问道。

    或许,在芈苏的眼中,能要我命的宫中之人,只有楚王。

    碧儿才要开口,便被我扯住了衣袂。她侧目看我时,我摇了摇头。

    她明白我不愿将绿矾之事张扬,无奈之下只好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公子,是碧儿多虑了,我就在这神殿之中等你们回来就好。”我抬起手,擦了擦额间的细汗,顿时觉着脑袋热的有些发晕。

    芈苏得知我们有事瞒他,并没寻根问底,他垂下双眸思忖片刻,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带着妫翼一同去云梦行宫,只是这办法过于冒险。”

    芈炎闻声伏在芈苏的腿上,仰起头问道:“快说来听听。”

    芈苏摸了摸芈炎松软的发丝,宠溺地笑道:“你可还记着秋尝祭祀后便是太后的寿诞。”

    芈炎点了点头,道:“自然记着,我可是连贺寿之礼都备好了。”

    “可若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呢?”芈苏素白的手指捏了捏芈炎肉呼呼的小脸笑道。

    “长庚哥哥,需要我帮你准备吗?”芈炎天真地问道。

    “当然,不过我只需要你把妫翼借于我,这样我就能带着她去云梦大泽,为太后作云梦大泽的画卷了。”我从未去过云梦大泽,若是要以此作画,必然是要游历一番云梦之景,画才能得以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芈苏借此之由,可将我带去云梦行宫,作为山水画师,游历云梦大泽。

    只是····

    “只是,这件事情必定会被太后所知,这其一,会使太后开始留意妫翼,若讨得太后欢心,倒也能为她博得另一个庇佑之人,可若只讨得太后厌烦,那么宫中想她死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这其二,我知妫翼丹青之技已是出神入化,可作画人像与山水却有不同,若不得太后或是众人所喜,怕是会有所牵累。”芈苏怅然道。

    若是我所作的山水画不受太后所喜,这第一个牵累的人,便是芈苏。

    想我少时多作人像画,却极少作山水之画。并非是不擅长作山水之画,只是觉得相对于江河湖海,花木山林,人的颜色更短暂,更加值得留存罢了。

    沧海桑田久万年,花开花落复四季,可人这一辈子,匆匆数十载,过去了,便不可能再重来了。

    我才要开口说话,忽觉胸口一闷,像是喘不上气来。我下意识张大嘴巴,用力呼吸,可眼前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地往地上栽去了。

第二十一章 芳菲歇去何须恨

    迷蒙之中,有人解开了我身体上厚重的束缚,胸口终于不再沉闷,呼吸继而顺畅起来。没过多久,一股甘甜的凉液流入口中。

    我随即大口汲取,可头脑依旧发重,想继续睡去,不愿醒来。

    我酣眠了整整两日两夜,这一觉是自我来东楚城后,睡得最安慰的一觉。醒来之时,芈炎和碧儿已经在与楚王前往云梦行宫的路上了。

    负责留下照顾我的,是芈苏安排的女婢,名唤阿无,豆蔻年岁,模样清秀,只可惜是个不能言语的喑人。

    她见我醒了,连忙端了一碗药,让我喝下去。

    我低头闻了闻,未见什么不妥,便谢过她,仰头灌下去了。

    将木碗递还给她时,发现身上穿着的葛麻粗衣已然换成了轻柔的罗衫。按照身份来讲,如我这般战俘罪奴,是不允许穿这般华丽的丝质罗衫的。

    我满腹疑惑地扯着广袖看向阿无。

    阿无将木碗放好,用手于我比划道:“是公子送给你的,你安心穿着便是。”

    阿无所说的公子,是芈苏。

    看来他是知晓我受不了葛麻粗衣的热,特地命人赶制了丝质罗衫,并且以他的名义赠予我,让我拥有身穿这上好罗衫的机会。

    想着年少之时的我在重华寺也曾身着葛麻,并未见任何不妥。自身为蔡国合欢夫人开始,便褪去葛麻,身着绫罗绸缎,那身葛麻就再也穿不上身了。

    也许,这就是一个人尝过了生活的甜头之后,便再也吃不了苦的缘由。

    “他们何时离开东楚?”我问道。

    阿无继续用手比划道:“才没离开多久,你要是早些醒来半刻,便能去城门前送一送他们了。”

    “除了你,便没有其他人再留下是吗?”我起身穿好步履。

    阿无重重地点了点头。

    显然,现下这种情况,皆不是芈苏所提及办法之中的任何一种。

    我肚中有些空荡,便问阿无有没有吃的。

    阿无示意我稍等片刻,转身跑出了主殿。

    我趁此下榻去,跪坐于桌案前。

    不刻,阿无便端来一碗糜粥和两碟清爽的小菜。启箸食饭之余,忽闻神殿堂前有喧闹声。阿无示意我先在此用餐,她起身前去神殿堂前探看。

    我略有忐忑地下咽了两口,甚是惧怕阿无一人应付不来,用帕子擦了擦嘴,便起身走去主殿。

    堂前四方亭旁,站满了身着妃色衣裳的宮婢,单从她们腰间悬挂着的宫绦来看,既知这些宮婢来头不小。

    她们欺负阿无不会说话,对她恶语相加,有几人想要硬闯主殿,被阿无以身做挡。她们推搡着阿无,可阿无仍旧一声不响。

    我抄起堂下碧儿浇花的水舀,朝着那些推搡着阿无的宮婢们捶去。

    那些宮婢娇滴滴地如同花般,哪里又是我的对手,被我用水舀捶过后,倒了一片,伏在地上哭嚎起来。

    我将阿无护在身后,厉声道:“这里是常羲神庙,哪个不长眼睛的胆敢在此喧哗?”

    于这些宮婢之中,走出一位头戴玉冠的妇人,她腰上的宫绦上缀着三两珠玉,看上去像是这些宮婢的首领。

    “你可是陈国福祥公主?”那妇人言道。

    “敢问有何见教。”我回道。

    “奉王后令,带你入宫。”那妇人随即示意身旁的宮婢上前来抓我。

    我举起水舀,那些企图上前抓我的宮婢又被吓了回去。

    阿无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掌心全是汗水,我回头看她,见她双眼惊恐,不住地摇着头。

    “她不是王后身边的宮婢,她们是想要以王后之令骗你入宫,千万不要去。”阿无怕我不懂她为何摇头,便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比划了起来。

    我大抵是懂了她的意思,转过头与那妇人道:“既然是奉王后令,可有手谕,可有凭证,我要如何相信你是王后身边的侍婢?”

    那妇人冷笑一声,厉色道:“区区一个战奴,也配。”

    “即便我是战奴,也是陈国的公主,你不过是个宫奴,也敢与我说配不配。”我直言正色道。

    妇人闻此暴跳如雷,她提起健步朝我而来。我左右躲闪之际,那妇人无端恼怒,趁隙打了阿无一巴掌。我随即扬起手中的水舀,击中那妇人的玉冠。

    玉冠落地碎成了两半,她那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我打散,半白的发丝随风四散,犹如一只凶神恶煞的夜叉。

    “给我抓住她。”她金刚怒目,大喝一声。

    那些被我打倒了的宮婢们站起了身,接连朝我扑来。

    我将阿无护在身后,依旧扬起水舀,敲击着她们的发髻。

    不过多时,这些衣冠整洁的宮婢们,转眼都变成了蓬头散发的夜叉。

    “你胆敢违抗王后的命令。”那妇人见她所带的宮婢都打不过我,便以王命来压我。

    “你若有凭有据,我自然会和你前去,可你支支吾吾,欲盖弥彰,分明是假传王后令,按楚国律法,假传王令之人,枭首,夷三族。”她本就是假传王后令,我自然要吓一吓她。

    “你又有何凭据说我是假传王后令?”她被我戳中要害,已然开始退缩,没了方才那般高涨的气焰。

    我将阿无从身后拉了出来,问道:“你既然说你是王后身边的宮婢,那你可识得她是谁?”

    那妇人看了一眼阿无,故作镇定地道:“识得她是谁,与我是否为王后身边的宮婢有何干系?”

    “你若是王后身边的宮婢,自然知道她是谁,如若你不知,那你便不是王后身边的宮婢,今日你所传便是假的王令。”芈苏是王后亲子,阿无又是芈苏的贴身婢女。

    平日芈苏入宫问王后安时,必然会带着阿无一同。王后宫中的宮婢,阿无定然平时都见过,这也是阿无为何知晓,这些宮婢根本不是王后宫中之人,而是借着王后的名义,来假传诏命。

    我握住阿无颤抖的小手,我见她面色有些忐忑,随即环住了她的腰身,让她暂且依靠着我。

    那妇人面色发青,又道:“我是近日才转去王后宫中侍奉的,不认得她是谁也是理所当然,你莫要再狡辩,速速与我入宫。”

    我不愿再与她们纠缠,将阿无安顿于堂前石阶上,拿着水舀将她们这一行人的敲的满头包。霎时间神殿堂前哀声四起,于碧儿浇花的水舀终于被我敲坏了之后,我才罢了手。

    “尔等叨扰了常羲月神,受到应有的惩戒,如若你们还在此纠缠不清,我可要换成铜壶了。”我将手中的敲坏了的水舀丢在她们面前。

    她们捂着头,连忙撤离了神殿,疯窜着奔逃而走。

    阿无见此对我投来了崇拜的目光。

    我才要回主殿继续用食,侧目却见四方亭顶站着一人。

    她一身玄色衣裳,孤立于亭顶,她抱着肩膀,因惧怕东楚的烈日,双眼上依旧覆盖着玄色尺素。

    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见这烈日炎炎,怕她如我一样中暑,便道:“天气这般热,你还是下来与我同去主殿喝些酸梅汤解暑吧。”

    阿无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而后她随着我的目光高望,见一人站在四方亭顶,惊得嘴巴张得老大。

    我抬手,提起她的下巴,将她的嘴合好,吩咐她去神殿后堂的凌阴取些冰镇的酸梅汤来。

    阿无点了点头,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我走回到主殿,继续喝糜粥。

    素素于亭顶飞身而下,她跟在我身后,进入主殿,却倚在窗边,不靠近我。

    待阿无端来了酸梅汤,她才走来案前,跪坐于我对面,饮了一碗酸梅汤。

    阿无好奇地盯着她,对我比划着:“为什么她蒙着双眼,却还能看得见?”

    还没等我开口,素素抢先说道:“你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

    阿无吓了一跳,险些将手里盛汤的勺子扔出去。

    “用银针刺穿眼上的丝竹空与鱼腰穴,再由瞳子髎引血而出,如此反复四十九日后,以蛇胆灌眼,再以焚棯木熏眼,而后敷冰,使其麻木,如此再反复七日。”

    “我这双眼虽能在夜里视物如白日一般清晰自如,可此后睁眼见强光,便如针刺一般疼痛,只能以玄凌遮眼,避开光亮,从那时开始,我的世界便是永夜。”

    阿无将手握成拳,听着素素这可怖的叙述,她惊恐地咬着自己的手指。

    “对不起,我不该好奇。”阿无揉了揉发红的双眼,向素素比划着自己的歉意。

    “无妨,于我来说,这点苦难算不上什么。”她低头,又饮尽一碗酸梅汤。

    阿无见此,又拿起汤勺为她添汤。

    我抬起手按住阿无:“这酸梅汤过于寒凉,饮够两碗便可解暑,莫要再给她添了。”

    素素与阿无说的这些,多半都是讲给我来听的。她费尽心机地做这些解释,无非就是证明她心中有愧。

    有愧便好,心中有愧于我来说,便够了。

    她的命也在楚王的手中握着,况且我与她并非莫逆之交,又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她为我卖命,从而放弃她活下去的权力。

    “你这次前来,是奉命,还是过路顺道?”用饭结束后,我开口问道。

    “奉命。”她耿直地回答道。

    “可是奉命带我前去云梦行宫?”我故作镇定地问道。

    素素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即是默认。

    素素所奉之名,唯有楚王,可我有些迷惑,为何楚王会让素素悄无声息地潜入神殿,并带我去云梦大泽?

    我这边还没想透彻,神殿门前又传来喧哗之声。

    我以为又是先前那帮宮婢们折返了回来,见案上有阿无盛汤的漆木汤勺还算硬实,抄起便冲了出去。

    行至堂前,见围困神庙之人已然从莺燕宮婢们换成了手持兵刃的铁甲兵卫,我见苗头不对,转身想溜,却被一人用长枪逼退于四方亭内。

    我抬头一看,即刻认出用长枪指着我的人正是白汍毓。

    跟着他一同来的,还有一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男子油头粉面,一双如豆般的双眼精光闪现,如肉团一般的鼻子下面挂着两撇小胡子。

    “啧啧,据说桃花夫人艳绝天下,我看不见得,她的姐姐福祥公主倒是比她还要明艳三分。”那男子的目光游走于我身上下,使我心中平添厌恶。

    “孋中郎不是才得了桃花夫人侍奉左右,怎就这般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家中娇妻岂不生怨恨?”白汍毓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我曾猜测过妫薇的处境,想她最不济也是沦为楚王的宠妾,万万没想,却被面前这样一个色胆包天之人来糟蹋。

    我趁着白汍毓松懈之时,将手中的木勺朝那男子掷去。

    “嗙”的一声,击中了他的左眼。

    他双手捂着左眼,嚎叫着蹲在了地上。

    白汍毓不为所动,他长枪的锋利抵着我的下颚:“多年未见,你依旧是这般不识时务。”

    我知道他所说的不识时务,是因那中年男人的身份。

    白汍毓称他为孋中郎,我猜着他应当是宫中那位正得荣宠的孋嫔的兄长,我不识时务地伤了他,必定会引来孋嫔的敌对。

    可笑我连她儿子都得罪了,还会害怕她来与我为敌吗?

    “多年未见,你还是一样惹人厌恶。”我打不过他,必然嘴上不会轻饶他。

    他气的面色发黑,嘴角抽搐,紧握长枪,欲朝我刺来。

    我手脚并用向后躲去,无路可退之际,抬头却见白汍毓不知为何,竟丢下了手中的长枪。

    他用右手捂住左上臂,五指缝隙中隐约见血痕。

    “何人胆敢在此偷袭,还不快快现身?”白汍毓退出四方亭,恼羞成怒地环顾四周。

    须臾,身着玄青色劲装的络先生飞身而下,落在了白汍毓面前。

    白汍毓吓了一跳,匆忙之中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不巧正踩到了地上哀嚎着的孋中郎。

    随着这脚,他嚎的声音更洪亮了。

    白汍毓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吩咐立于周遭的兵卫,将他带去城内看医。

    孋中郎被白汍毓的下属拖出神殿后,堂前终于安宁下来了。

    “络先生,您不是与苏公子启程同去云梦行宫了吗,怎会出现在此处?”白汍毓一改最初的暴虐之态,恭谦地开口询问着络先生。

    我私心觉着络先生一定比那孋中郎更受楚王的荣宠。

    “愚,奉了公子之命,前来接福祥公主去云梦行宫。”络先生不苟言笑。

    白汍毓茫然不解:“不过一介战俘罪奴,怎会有资格去云梦行宫?”

    “这是公子的命令,愚做为下属,只需执行,不曾多问。”络先生的宠辱不惊,在白汍毓眼中实属简傲绝俗。

    白汍毓神情略有不悦,却还是装作恭顺地默认了络先生的回答。

第二十二章 绿阴不减来时路

    络先生见他未再出言异议,婉转地道:“若她受半点损伤,公子必会诘责愚,愚,方才出于情急之下,才放出暗器,白都尉莫要问罪。”

    白汍毓受宠若惊,忙道:“络先生是个知轻重之人,况且这些小伤与我来说,不碍事。”

    络先生不动声色,与白汍毓抱拳致礼后,向我走来。

    他欲抬起手拉我起身,却被迎面飞来的三支银针逼退。

    他迅速地出脚提起我方才所掷出,锤击孋中郎的木勺。木勺朝着三支银针迎去,两物于空中猛地相撞,‘哄’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低头望去,只见木勺碎裂成三段,那三支银针斜刺入地面,竟然没受到半点损坏。

    素素飞身下落,只是与方才不同的是,她用狰狞的鬼姑神面具将脸面遮住了。

    她朝着地上的三支银针掷出一块缁色圆石,圆石后有一细链与她的手腕相连。那圆石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然将刺入地面的三支银针紧紧粘住了。

    随着素素的细链,那圆石飞回时,连同三支银针也回到了她的手里。

    “是绣衣阁的师尊婳。”白汍毓是白素的下属,他能识得素素倒是也不足为奇。

    “她,是我的。”素素惜字如金,却已然说明来意。

    络先生沉下脸,他回身抄起白汍毓的长枪,朝素素投掷而去。并且趁着素素避开长枪之余,俯身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相较被素素抓去见楚王,我还是更愿意跟着络先生去见芈苏。

    我没有挣扎,任凭络先生将我扛在肩上,平地而起,翻过神殿的高墙,一路狂奔起来。

    不得不说,络先生身形看起来身形健硕,疾走之时也是四平八稳,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竟然不觉着颠簸。

    低头见他脖颈之间有汗水渗出,开口问道:“是不是跑累了,要不要先歇一下,我瞧着没有人追过来。”

    络先生面色不改地道:“不必,出了城便有车马等候。”

    狂奔至城南的野花田外,果真有一辆马车在静候。

    络先生将我塞到车内,随后执起缰绳,御马而走。

    我扶着车马围栏坐起身,缓缓地朝着络先生身旁挪去:“他们不是头午才出发吗,我们有必要这般着急吗?”

    “后面还跟着个要把你抢走的鬼姑神,早些将你送去公子身边,愚,便能早些交差。”络先生所说的鬼姑神便是素素了。

    我回首隔着车马的幔帐望去,却不见素素跟来的踪迹。

    待到余晖染云端之时,车马忽然受到巨大的颠簸。

    我身子受力前倾,险些滚落下车马去。幸而络先生眼疾手快地将我拽住,稳稳地按回于车马上。

    他勒紧缰绳,使马车停下。

    我这才注意到,车马的幔帐之上站着一个人。

    是素素,她依旧带着鬼姑神的面具,于光芒逐渐暗下之后,再瞧着过去,略有骇人之感。

    车马之间的轴承断裂,不能再度前行。络先生见此,卸下马匹,携着我上马而走。

    素素紧跟其后,她仿若当真成为了暗夜之中的鬼母,阴魂不散。

    良晌,她朝着络先生掷出银针。

    络先生为了护着我,只能抬手接下。银针没入他的手臂之时,他猛然自马上跌落而下。

    我见此回手去拉他,却被他一同带下马去。

    他将我牢牢护在怀中,替我挡下了坠落时的所有疼痛。

    “你方才拉我做什么,怎不骑着马跑走?”落地后的络先生勃然大怒。

    我见多了平时他的面无表情,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我一跳。

    “我这不是想着,能拉你一把么,坠马可是很痛的,谁知你这般重,我拉都拉不住。”我全然当做他是摔疼了,才朝我发起了脾气。

    毕竟,想要救他是真的,但见他这不识好歹的态度,我心里很不爽,可我又打不过他,便只能这般认定。

    络先生懵怔住,随后他环住我的腰身,携我于地上站起了身。

    “我会想办法拖住那鬼姑神,自现在开始,你自由了,想去哪里都没有人再能困着你了。”他在我耳边细语道。

    我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他忽而低下了头,用温热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

    他的气息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可我现下就是想不起来,是谁曾经给予我过这般的心安。

    我若趁此机会逃走,既不会连累芈炎,也不会连累芈苏,顶多算是络先生和素素为了邀功的不查之举。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内心终于不再游移不定,淡淡地在他耳边道了一声‘多谢’,转身撒丫子地跑了起来。

    天空中的余晖还未散去,云端璀璨金黄的火焰欲燃烧殆尽,我朝着那光亮奔跑,想要做一只破光而出的飞鸟。

    投身于一片密林之中,也顾不得锋利的枝桠划破我的裙角,我只想逃出这黑暗,去有光亮的地方。

    不知疲惫地跑了许久,脚下忽地一轻。

    我被一条绳索,吊住了脚踝,倒着身被凭空提了起来。

    我猜想,定是这林中猎户所设的捕兽陷阱,被我误撞着踩到了。

    我强迫自己镇定,仰起头观察着吊脚的绳索。绳索细小,见所连接的树干也并不粗壮,想来这陷阱是捉捕林中野雉或山豕的。

    我轻轻地晃动着身子,见拴着绳索的树枝也随之晃动起来。

    趁此,我更加奋起晃动。

    为了不使自己因此而晕眩,我晃荡一会儿,便歇息一会儿。

    不过多时,那枝桠传来一声响,我仰头望去,见树干已呈断裂之相。

    我喘了一口气,准备再次荡起之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声响。

    我转头望去,隐约见林中走来一人。

    心中大喜,才要张口呼救,却觉走近之人,莫名眼熟。

    我定睛望去,见来人正是冤家芈亥,由而心生慌乱,更加卖力地摇荡起来。

    此时的芈亥也发现了我,得意忘形地朝我奔了过来。

    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我愈加害怕起来,奋力地晃荡着脚上的绳索。

    随着树枝断裂的‘咔吧’一声响,我猛地受力飞甩出去。惊心动魄之际,担忧坠落后的自己即将成为个半残,却不料落地时,身下感觉到异常柔软。

    我坐起身,转身去看,见方才得意忘形的芈亥,已然被我压在了身下,现下处于半昏之中。

    我见状,连忙解下脚踝上的绳索,将还在昏迷之中的芈亥捆了个结实,随后丢下他一人于此,继续逃命去了。

    天边的余晖彻底消失,暗夜降临,我看不见前路,于黑暗之中兜兜转转许久,最终迷失了方向。

    为留存体力,我决定原地休息,坐等天亮时再跑。

    寻了一处坚实的树下安置,头靠着树干睡了一觉。

    醒来之时,见天色已然大亮。

    起身打理褶皱的衣裳时,头顶倏然落下一巨大布罩,将我牢牢套住。我惊慌失措地奋起挣扎,将气力都用尽,却仍旧没扯破那布罩。

    随后,有绳索捆在了布罩外,布罩越收越紧,结实地禁锢住我的身体,使我动弹不得。

    被人抬着前行半刻后,安置于一辆车马之上。

    我腹中没食,饿得难受,见挣脱不掉,索性决定趁此养精蓄锐,睡上一觉。

    可车马于行进时的颠簸,险些将我五脏给震荡出窍。我不但睡不得,反而觉着身上酸痛难耐。

    估摸着行进了一个时辰左右,车马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人擒着腰身上的绳索,凭空提了起来,行至片刻后,隐约闻有水声传来。

    随后,擒着我的那人停下了脚步,倏地将我丢在了地上。

    身下的地面已然没了碎石和坑洼,所以,我并未感觉到痛。

    看来,我已经被带离方才那处密林了。

    “敬先生送来的是何物?”于潺潺流水处,有一声音传了过来。

    “这,便是方才打伤亥公子的贼人。”说话的人就站在我的身侧。

    原来,将我于密林捉住的人,是芈亥身旁的敬先生。

    随着敬先生的说话声,我身上的束缚被褪了去,并且被他粗鲁地从布袋之中拽了出来。

    眼前倏然一片光亮,我下意识抬起手挡在眼前,待逐渐适应这光亮后,才看清楚四周的光景。

    面前是一座架于水上的高台,高台上是两层八门圆柱筑起的楼阁,楼阁门廊下是九阶石台,石台两侧有涓涓细流涌出,经由高台落下,倾注于台下环形水道之中。

    而我所处的地方,正是环形水道中央凹下的平台上。

    楚王处于两股涓涓细流的石台中央,两侧细流流淌带走酷夏的热气,他慵懒地倚着凭几,身侧跪着两位摇扇宮婢。

    显然,我还是被敬先生带回了云梦行宫。

    奔波这般久,却还是没能逃得出被带回来的宿命。我俯身于地面,不甘心地紧握着双拳。

    “她不是贼人,她是长庚哥哥送给外祖的礼物。”芈炎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我侧脸望去,见环形水道向外分散着几条水渠,每两道水渠中央,分别设有水台。

    这清澈见底的水渠,将水台隔成独立的坐塌空间,渠中泉水还散着丝丝凉气,身于此处,感受不到半点酷热。

    芈炎位于最左的水台,她身旁的水渠中载满了白莲,远远望去,她倒像是生于莲花之中的座敷童子一般。

    芈苏则坐于芈炎临右侧的水台上,他四周的水渠无水生之花,唯有轻薄的丝绸帷帐做以遮挡,也是闻声芈炎说话,才将帷帐挑起。

    许是他今日隐在帷帐后,并没有如平时一般将青丝绾成冠,他散着青丝,身着薄衣,于水台氤氲的雾气之中出现,显得出尘脱俗。

    “儿臣听闻她善画,所以命她做一幅云梦大泽山水画,赠予祖母为诞辰之礼。”

    “她早前未有来过云梦,不识这云梦山水地模样,儿这才想着,派络先生将她,从常羲神殿带来此处,游历一番,以便她能更好地完成祖母的诞辰礼。”芈苏不慌不帮地解释道。

    “臣在寻到她时,她的身旁,可未有络先生跟着。”敬先生与楚王奏秉道。

    楚王面无表情,双眼阴鹜地望着我,淡淡地疑问了一声:“哦?”

    “臣依稀记着,这位陈国公主,可是一直想要逃出东楚去呢。”此时的敬先生开始火上浇油。

    若是我默认私逃,便会连累芈苏,若是我不默认,便是络先生的失职,若是我说出实话,素素便被默认为是没完成楚王交代的任务,定会受到楚王的惩戒。

    素素虽为绣衣阁师尊,却是表面风光,背地里还不知遭过多少的罪。况且楚王的手腕如何,我最清楚不过。

    “是山兽。”我匆忙地抬起头解释道。

    “络先生携我于半路遇到了山兽,为了保护我,络先生才让我先行逃离,我也是在林中迷了路,坐在那树下等着络先生来寻我的,敬先生寻到我时,我不是刚好在树下睡醒吗,若是当真想要逃跑,怎还会有闲心在树下睡觉?”我希望我的强行解释可以瞒得过所有人。

    “胡说,你就是要私逃,否则你见我时,为何要那般慌张。”于水台入口处的拱桥上,步行蹒跚的芈亥于两位宮婢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朝水台之中走来。

    我急中生智道:“我哪里是慌张,我那分明是在告知公子脚上的绳索要断了,要公子莫要靠近,谁知你偏偏听不见,偏要过来救我,我这才一不小心,甩在了公子的身上,将公子压伤了。”

    芈亥被我无赖地模样气的面色发青,他朝我走来,怒指着我道:“你既然这般说,为何落地时,又将我绑起来。”

    我装作无辜地吞了吞口水道:“我叫不醒公子,怕公子被我这粗苯之人给压坏了,想着周围定是有陪伴着公子的侍卫,便起身去四处寻人了,至于公子为何会被人绑了起来,这个我也不清楚。”

    “你说谎。”芈亥怒发冲冠,若不是现下他腿脚不便,早就冲过来捶打我一番解气了。

    “莫不是老身来晚,这水台的歌舞已经开始了?”自楼台的门廊下,缓缓走出一位被宮婢们拥簇而下的老妇。

    老妇罗裳荆钗,却显雍容华贵。

    闻老妇说话声音,楚王起身前去相迎,并将老妇引来自己身旁的坐塌之上。

    这老妇便是楚国的太后。

    “祖母,您一定要为孙儿做主,这罪奴能言善道,父王和长庚兄长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芈亥毫无顾忌地向太后撒娇。

    太后不为所动,她优雅地跪坐于榻,抬起双眼朝我看来。

    我匆忙低头,不与她做眼神交汇。

    “叫什么名字?”太后出其不意地开口问道。

第二十三章 水天溶漾画桡迟

    “妫翼。”在场之人除了我的名字不被太后所知,便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主星翼宿,翼火蛇,为大吉之星,可是八月出生的?”令我深感意外,这位太后还善观星。

    “太后所言甚是。”我见楚王待太后温和恭顺,即知这老妇是个惹不得的,由而装出一副乖巧顺从地模样。

    “嗯,甚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昭儿乃尾火虎,你留于他身旁,他倒也能算得上是如虎添翼。”

    我有些不明太后的意思,便没有再说话。

    “老身听闻妇嫔已然怀有身孕,王上身旁现下正缺侍奉的女人,不如就收了她做个女御,她虽是涂山女闾的后代,可身份却是陈国公主,倒也勉强配得上。”她侧过身与楚王说道。

    我大抵是明白了这老妇的意思,她厌恶我乃涂山后裔,却不愿浪费掉我这位陈国公主,要我侍奉楚王。

    我忽然想起早前楚王与我说过,他先父曾对我母亲念念不忘,如若不是我母亲选择同父亲宜室宜家,我母亲现下便是与这位老妇平起平坐了。

    怪不得她嘴巴恶毒,说我的母亲是涂山女闾。

    我心中的徒生怨气,才要起身回嘴,却见绾好发冠的芈苏自水台上一跃而下,飞身而来我身旁。

    他看出我的心有不甘,抬手按住我的肩膀,阻止了我的发狂。

    “祖母,她可是孙儿专门请来给您画云梦大泽山水的画师。”芈苏恭谦地说道。

    我被芈苏按回了地上,头中得以片刻清明。

    若我方才当众出言反驳了太后,怕是现在早已成亡魂。

    “楚国向来人杰地灵,一个画师而已,还怕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吗?”在这老妇的眼中,我大抵只是个能取悦他儿子的工具。

    “外祖,每位画师所掌画技不同,便是同一幅画,也会有细微不同处,细微不同处多了,画中的意境便都不一样了,这也是为何,长庚哥哥会寻她来为外祖作画。”芈炎信步而下,自拱桥处绕来平台上,碧儿则双手捧着三两画轴,跟在芈炎身后。

    “况且,你可要答应长庚哥哥才行,否则他可不知要送您什么寿礼了呢。”芈炎嬉笑着打趣起芈苏来。

    太后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和煦地笑了起来:“嗯,长庚每年为老身备下的寿礼都是精妙绝伦的,就不知这罪奴经不经得起长庚的信任。”

    我朝着地面翻起了白眼,暗自表示心中的不屑。

    可服侍楚王时能成为女御,为画师时便是罪奴了,这老妇的想法还真是奇特。

    “她自然经得起长庚哥哥的信任。”芈炎示意碧儿将手中的画轴打开。

    那画轴中,是我平时所画的雅光祭月舞,跟随芈炎的舞姿推画出雅光祭月时的风华,作于帛纸上,再添以颜色。

    “嗯,倒是栩栩如生,如画中之人再临。”我听到太后毫无感情地评价道。

    我侧过头望向碧儿,却见她双眼微红,垂眸不语。我怎记着,从碧儿口中听得太后对雅光的情感深厚,可如今见到如雅光再临的画卷,怎会显得这般感情寡淡?

    “可是,祖母,她将孙儿弄伤,难道就不对她有所惩戒吗?”芈亥一直插不上嘴,见众人赏画,无人开口言语之时,便再次为自己抱不平。

    太后侧目看了芈亥一眼,见他被人搀扶着,便道:“你且说说,要如何惩戒她?”

    芈亥双眸乍然光亮,他幸灾乐祸道:“母亲说我已然到了历经人事的年岁,不如便将她赐我做脔奴,侍奉于我。”

    芈炎于一旁细声地问道芈苏:“长庚哥哥,什么是脔奴?”

    芈苏细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抬起手捂住芈炎而双耳道:“知和,不得无礼,妫翼乃是陈国公主,便是做脔奴也理应由父王决定,岂是吾等可以肖想的。”

    “为何不可,那桃花夫人不是也由父王送给了我舅舅做媵侍么?”芈亥驳斥芈苏道。

    芈苏不再言语,他立于一旁,像是长青的松柏一样挺拔。

    “父王,可否将她赐给儿臣?”芈亥依然不知深浅地与楚王恳求。

    我不解地看着敬先生,依照他的聪慧程度,在芈亥做傻事之时,他应当有所阻拦。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无所事事。

    楚王眯着双眼,依靠凭几,并未言语。

    太后凌厉的眼神扫过芈亥与我,而后转眼又瞧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楚王。

    她缓缓站起身子道:“既然,你说是专程来云梦为老身作画,这惩戒,便有老身擅自做主了吧。”

    我闻此惊恐万状地坐直了身子,望着那可恶的老妇。

    那时的我认定,她一定会将我送去给芈亥。

    “汀岚,将她带去老身的梦云阁,老身要亲自惩戒她。”她开口说道。

    随着她的话语刚落,便有一女子自她身后走出,朝太后俯身领命后,走过环形水道上的短桥,朝我而来。

    “外祖,你下手可要轻着些,她还要为外祖,为我作画的。”芈炎挣脱开芈苏双手的钳制,挡在我的面前道。

    “小丫头,你若不放心,便与汀岚同去。”太后神色厌烦,似是不太喜爱芈炎的纠缠。

    芈炎欠身与太后作揖,眼神倔强道:“遵命。”

    我拉过芈炎于身前,在她耳边细声道:“你不必因我而与太后闹得不快。”

    “我管不了那么多,若能保下你的命,我愿意与她撕破这层虚假的和善。”芈炎于我奋不顾身地模样,更使我倍感艰辛。

    “那孙儿也要一同去。”芈亥高声喊道。

    此时的太后正在宮婢们的拥簇下,往楼阁处的门廊出走回。她闻声回头,神色轻蔑地道:“知和啊,我的乖孙儿,先将你的身子养好,若再随意走动,怕是你这新伤难愈,便是赐你脔奴,你也无福消遣了。”

    这老妇的行为举止虽然礼数周全,处处尽显雍容优雅,可这雅贵之中却带着虚伪与造作,很难想象如雅光那般真性情的女子,怎会有这般伪善的母亲。

    汀岚协同我与芈炎和碧儿一路穿过行宫的门廊长桥,往太后的梦云阁走去。许是这一路上有芈炎陪着,汀岚自始至终毕恭毕敬,也没有过多为难于我。

    走过一座横跨水面的木桥,我见到浮在水上的梦云阁。

    这梦云阁为三层的楼阁式宫殿,因四周被水环绕,远远望去,倒像是漂浮在水上的海市蜃楼。

    自门入内,庭院四方,唯有两条石板路通向堂内,其余地面皆被水覆盖,庭院右侧有一角亭坐落水上,角亭相连着门廊,门廊后是一扇木门,不知通向何处。

    进入内堂,鼻尖掠过阵阵馥郁,似是内堂方才熏过了驱虫的香,还留着丝丝的香气。

    太后倚在小榻上,见我来了,一言未语,抬手朝我丢来一把锋利的短刀。

    短刀落地之时,听她言道:“老身既知涂山族的妖妇,大都是勾人心神的狐媚,今日见了确实如此。”

    “你今日用这柄短刀自毁容貌,老身便饶你一命。”

    估摸着是方才芈亥提议让我成为他的脔奴之时,这老妇便有残害我的想法了。

    毕竟在她的想法之中,使人无故起淫念,大都是因女子的容貌昳丽,而不是男人的好色之心。

    “外祖,你方才答应过芈炎,不重伤与她的。”芈炎护在我的身前,将那柄短刀踢远了些。

    “毁她的容貌,既不算是重伤,更不会耽误她作画,这便是老身给她的惩戒,若她不愿,便送还于楚王,等候楚王发落。”太后这惩戒确实不重,只不过,毁容一事,我却不愿。

    我俯身拾起芈炎才踢去远处的短刀,将它从刀鞘之中拔出,见刀刃薄细,锋利如光,是一把上等利刃。

    芈炎以为我是要遵照太后之意,自毁容貌,转身想要冲过来阻止我。

    才抬起脚步,却被汀岚抱在怀中,紧紧禁锢住。

    “师父,师父,不要。”她急红了双眼,委屈地哭了起来。

    位于一旁的碧儿,眼神慌乱,她畏畏缩缩似是十分畏惧太后,想要劝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中凝泪,祈求般地望向太后。

    “荒唐,身为楚国郡主,居然认一涂山妖妇为师。”太后立眉大喝。

    我望着芈炎展颜笑意,而后抬起手摩挲了一下刀背,从刀身的银光之中看着自己的那张脸。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皮囊,这世上的唯一,我才不会因这老妇一句话,便随意破坏。

    我抬起手将短刀扔进了庭院的池水之中,拍了拍手,转而与她说道:“好了,现下将我送还于楚王,我等候发落就是了。”

    错愕的不只有停止挣扎的芈炎,还有脸色被气得发白的太后,她拍案而起,怒指于我道:“来人,将她送去沉璧阁。”

    “不行,外祖方才说将她送还于舅父发落,舅父于瀛洲宫,外祖为何将她送去芈亥所在的沉璧阁?”芈炎挣脱汀岚的钳制,她朝我奔来。

    太后宣来的侍卫早已在我的双臂上捆紧了绳索,芈炎奋力地推着他们远离我。

    可于这些侍卫来说,芈炎的推搡无非是隔靴搔痒,起不到任何的伤害。

    我害怕这些粗手笨脚的侍卫伤害到芈炎,便俯下身子与她说道:“去找芈苏。”

    让她去找芈苏,也不过是防止她在太后面前哭闹,惹了太后厌烦的缓兵之计。毕竟我知道,面对这个老妖妇,除非襄王在世,否则任谁都不能将她如何。

    芈炎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回身朝着太后作揖告辞,随后飞奔出梦云阁。

    我被侍卫押送出前堂,自廊下而过,往方才那处亭旁木门处走去。

    门后,有一处浮桥连着的水台。行至水台上,却见有石阶沉入水下,不远处有一只孤舟正往此处行来。

    孤舟停靠于石阶旁,我便被身后的侍卫赶去了小舟上。

    原来,这座水台,是梦云阁的渡口。

    孤舟行进于水面,自桥下掠过之时,我才惊觉原是整座云梦行宫,建立于一片广阔的水域之中。由桥,门廊,与渡口将行宫的楼阁与宫殿相连,以临水清凉驱赶夏日之酷暑,再由葱郁的水生草木加以隐蔽遮阴。

    只是不知,这精妙绝伦的行宫,又要耗费多少的民脂民膏。

    舟行半刻后,终抵一处水台旁。我想这里便是沉璧阁的渡口了,许是提前得得知消息,水台上已然有侍卫在候着了。

    于两方侍卫交接之时,我倏然感觉眼前这情形有些似曾相识。

    自外而望,沉璧阁实为二层宫阁,顶层阁楼为起居之所,由于四周并未有高耸的花木遮挡,因而站在这阁楼之上,便能将周遭的景色收入眼底。

    自角门入内,却见庭院乃是下沉之势,一方为内堂,三方为门廊,低洼之处由玉石堆砌成池,引阁外活水入内,池中游荡着几尾肥硕的锦鲤。

    靠着内堂一侧的门廊下有一扇月门,门后隐约见翠色浓郁。

    此时月门后走来一位面容清秀的寺人,他行至我身前,俯身恭顺地道:“陈公主,请随奴来。”

    我跟在他身后走入月门,发现押解我的侍卫并没有跟着。

    月门后是一处精巧的花园,院中栽着好些株紫阳花。花团拥簇之中有一四方亭,芈亥正坐于亭内,依靠在榻上,眯着双眼小憩。

    不知为何,隔着紫阳花的香味,我嗅到了淡淡地药香。

    跟随寺人走近后才瞧见,原是芈亥左腿裹上了厚重的,被汤药浸湿了的棉布。

    “凉了,换药。”芈亥并没有睁眼。

    寺人闻声俯下身去,欲将放置于木盆之中,正在浸药的替换药布拿出。

    “人不是到了么,让她来换。”芈亥缓缓睁开双眼,凶神恶煞地瞪着我。

    寺人低声回道一声诺,连忙起身将束缚着我手臂的绳索解了开。我揉了揉被捆得发红的手臂,随后俯下身,从木盆之中捞出尚且温热的药布,贴在了芈亥的左腿上。

    “陈公主,要将公子腿上敷冷了的棉布取下,再换上新的。”寺人于一旁善意提醒道。

    “她如今是楚国的罪奴,可不是什么陈公主了。”芈亥猛地坐起身,揭下腿上的药布,丢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被太后送来沉璧阁之中,必少不了芈亥的羞辱,因此心中早有准备。

    从容不迫地将身上的药布扯了下来,重新泡在木盆的药汤中浸湿,而后面容镇定地将温热的药布敷在他的腿上。

    芈亥见我镇定自若地模样,却更加恼怒。

    他抬起右腿,踢翻了木盆,盆中的汤药泼了我一身。

    我倒没怎么害怕,反而是站在一旁的寺人,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身上湿了一大片,湿衣沓身,使身上的疹子再度开始犯痒。我抬起手抓了抓后背,也随着那寺人一同跪在了地上。

第二十四章 只有醉吟宽别恨

    “携我去净身。”芈亥将敷在他腿上的药布团做一团,朝我丢过来。

    目达耳通的我见此,侧过身躲了开。

    “你还敢躲?”他怒道。

    我借势起身道:“并非故意,公子方才不是说要去净身么,奴,这才起身与那药布错开了。”

    “可是,医官吩咐敷完药后最好不要清洗,公子现在净身,腿上的药不是就没了?”寺人开口劝阻道。

    “我想什么时候洗,便什么时候洗,焉是你个奴隶能管的?”芈亥一向无视别人对他的关切,尤其是身份地位比他低的人。

    那寺人委屈地红了眼,低下头唯唯诺诺地道:“奴知罪。”

    “傻愣愣地杵在那做什么,还不滚过来扶我。”芈亥瞪着我喝到。

    我乖乖地俯下身去,拉过芈亥的手臂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缓缓站立,近乎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我的肩膀上,我费力地扛着他,低头问着那寺人:“敢问为公子净身的地方在何处?”

    寺人受宠若惊地望着我,柔柔地道:“奴带着陈公主前去。”

    “不许叫她陈公主,她现在是我的脔奴。”芈亥呵斥道。

    寺人唯唯连声,低着身子,行至前方带路。

    花园西北有一处被竹木围起来的露天汤泉池,我扛着芈亥踉踉跄跄地走入时,池中温热的净水已经备好了。

    寺人见我身负芈亥行走艰辛,反身而归,想要帮我一同肩负芈亥的重量。

    芈亥拂袖甩开了他的搀扶,道了一声:“不许帮她。”

    寺人讪讪地退了回去,立在竹墙一边候着。

    眼瞧着汤泉池越来越近,我心中的雀跃至极,急忙拉下了芈亥环在我肩膀上的手臂。由于芈亥左腿受了伤,只能用右腿来支撑身体,我这出其不意地将他从我肩膀上卸了下去,使他重心不稳,栽倒再汤泉池中,呛了水。

    寺人见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芈亥的衣襟,将他从汤泉池中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移去了池壁旁依靠。

    芈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怒道:“你想要淹死我吗?”

    那一刻,我很想笑,可头中的理智禁止我这样做,所以我忍住了。

    我怏怏地俯下身,跪在地上道:“奴知罪。”

    芈亥憋着怒气,咬牙切齿地道:“过来。”

    我站起身,缓缓朝着芈亥走去。

    心中猜测着芈亥要对我做些什么,因而走的极慢,即将靠近他身旁时,脚下忽而收到拉扯,身体失去重心,一头栽入汤泉池中。

    如芈亥所愿,我也连着呛了几口水。

    “如何,我的洗澡水好喝吗?”芈亥顽劣地笑了起来。

    我抹了一把脸,于汤泉之中站了起来。

    我身上穿着的是芈苏赠予的罗裳,被水浸湿后,紧贴在身上,近乎透明了。

    我见芈亥的眼神不对,连忙又坐回了汤泉池中。

    “这汤泉岂是你个罪奴可以享受的,快些滚出去。”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心中甚是慌乱。低头看着这清澈见底的汤泉,忽而想到一个办法,便道:“公子虽然将我拉入这水中,可我却没如公子那般狼狈,可见公子不会凫水。”

    “你放屁,本公子水性好得很。”芈亥虽然残暴,可性情却如个孩童一般,自水台求楚王与太后之时,便能得知他是个乖张顽劣且无脑之徒。

    “是吗,我怎觉着公子的水性,还不如奴呢?”我挑衅地看着他。

    他被我的话激怒,拍打着水面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胆敢于本公子相提并论。”

    “公子若是不信,不如就与我比试一场,就比谁于水中闭气时间长久,如何?”我怏怏地看着他。

    “好,若是你赢了,本公子便放你一马,若是你输了,便如林中那般倒吊着一整夜。”或许芈亥一早便想好了要如何处置我,只不过自我进入沉璧阁之后,始终规规矩矩,他挑不出半点错儿。

    我所提出的比试,给他提供了一个契机,一个可以惩戒我的契机。

    芈亥的水性不如我,因而在汤泉池内的比试,自然是我赢了。芈亥不服,便不顾方才定下的君子协定,还要与我再比试一场才算数。

    我见他冥顽不灵,又心生一计道:“想来这汤泉池内太过拘束,才使公子比试输了我,不如我们去沉璧阁外的水中比试如何?”

    芈亥倏然睁大了双眼盯着我,我脊背发冷,以为是自己的心思太过明显,被芈亥所察觉。

    谁知他猛地跳出了汤泉池,靠着竹墙侧立道:“有这般好的想法早讲出来,我便也不会在第一次输给你。”

    我见他上钩了,便陪着笑脸,继续哄骗着他。

    他于趾高气昂地同时,还不忘吩咐寺人拿来一件披风于我。

    我受宠若惊地裹住了湿透了的身子,蓦然觉着,芈亥的本质或许不坏,只是没有人能好好引导他向善罢了。

    直到自渡口水台入水之时,芈亥命令我不许脱掉披风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借着披风浮于水面,使我不得潜入水中,由此他才会获胜。

    他还真是恶习难改。

    只不过,我也并非当真想和他论输赢。待身着披风入水后,将披风的带子解了开,憋着一口气潜入水中,往远处游去了。

    可怜芈亥见那披风还漂浮于水上,便认为我还在水中闭气。

    我卯足力气向前游去,相信过不多时,芈亥便会发现我逃走了,开始派人四处搜寻,所以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我记着孤舟将我送来的方向,是太后的梦云阁,虽行进过程之中,游过几处恢弘的宫墙。可在不确定这那宫墙之中住着的是何人,我并不敢贸然前去。

    所以,我便往相反的方向游去了。

    芈亥所派出的侍卫撑小舟前来捉我之时,我恰巧看到不远处的水中飘荡着大片荇菜。我立即下潜,往那边荇菜之中游去。

    不知是不是那些侍卫发现了我,也尾随于我至此,我闭气引于荇菜之下,却见他们久久未曾离去。

    胸口开始发重,我自知已经快要到极限,若再不破水而出,我怕是会被活活憋死在水中。

    可若是出去了,必定会被这些侍卫带回沉璧阁。

    与其被芈亥那厮折磨,还不如死在这水中来得痛快。

    此时,于我头顶忽而飘来一片小舟暗影,我以为是那些侍卫发现了我,便准备再次往远处逃。

    可还没来及前去,后襟却突然受到一股力量,将我向上引去。

    破水而出之时,口鼻间霎时没了阻碍,呼吸通畅,我像是又重新活过了一次。

    待我踩着脚下淤泥站稳后,见一艘轻便的小舟停靠在我的身旁,小舟上的人并不是沉璧阁的侍卫,而是络先生。

    看来,方才是他用竹撑将我从水中提起的。

    “先生可否见到可疑的女子?”我闻声沉璧阁的侍卫就在不远处,因而紧靠着络先生的小舟一动也不敢动。

    “未曾。”络先生回道。

    “奇怪,方才明明见到这边有涟漪出现,怎会转眼就不见了。”那侍卫疑惑道。

    络先生的小舟横在我与沉璧阁侍卫的中间,那些侍卫还在舟上,自然望不到躲在络先生小舟下面的我。

    “兴许是你们瞧错了,这水中的荇菜乃是排房的庖厨所养,专门为楚王做羹汤的,水下有些虫儿,蛙儿的也会借此蔽日,说不定你所见到的涟漪,不过是只虫儿罢了。”络先生一本正经地撒着谎。

    那侍卫沮丧地嗯了一声,又划着小舟往远去了。

    待那些侍卫彻底走远后,络先生将我拉上了小舟,撑着竹竿以最快的速度划过这片荇菜,往不远处的水上楼阁驶去。

    那座楼阁是络先生于云梦行宫的住所,相较云梦阁,沉璧阁这样的水上宫殿,络先生的烟涛阁可就简陋多了。

    虽说也有围墙环绕,不缺庭前绿荫,树下角亭,可规模却极其小巧逼仄,便是容纳他这般魁梧的汉子,也显着局促。

    由于烟涛阁的精小,并未设独立的水台渡口。进入水阁之前,需从一道临水门廊的木阶处行走而上。

    门廊悠长,围墙而建,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水光的反照穿过门廊的栏杆,映在灰墙上,浟湙潋滟。

    络先生直接将我带去了阁中的净室,他将干净的衣裳与一盒药膏放在桌案上,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打开那盒药膏,闻到熟悉的药香,确定与碧儿所调制的,治疗我身上疹子的药膏一样。

    侧目见屏风后有一木桶,便脱掉身上的湿衣,拿着干净的帕子,将自己清洗了干净。

    待涂了药膏,穿上干爽的新衣之时,甭提心中有多畅快了。

    出了净室,见庭院角亭内的桌案上摆着两碗面,却不见络先生的身影。

    腹中空空的我自昨日就没怎么进食,看到碗中面上的青菜都觉着娇艳欲滴。我走过去,跪坐于案前,大口地嗦起了面。

    一碗下肚之后,却不觉着饱,见络先生不在,便拿过另外一碗,继续嗦。

    才吃了两口,见络先生抱着泥炉与铜壶自庭院内门进入。

    我见此连忙放下了碗筷,擦了擦嘴。

    “吃吧,两碗都是你的。”络先生行至亭旁,将泥炉安置好,引火点燃后,又将铜壶放在上面煮。

    我闻声讪讪地又将碗拉回面前,继续嗦面。

    吃饱喝足后,络先生铜壶里的水也煮好了,他为我添了一碗,并且让我干了它。

    我低头闻了闻,嗅到了忍冬的味道。

    “这是?”我好奇地呷了一口,问道。

    “碧儿让我煮给你的五花茶,不知味道如何。”他双眼期待地盯着我。

    我吹了吹热气,又喝了一大口。

    “好喝,与碧儿煮得不相上下。”碧儿说这五花茶对我身上的疹子有好处,于神庙时,就逼迫着我和芈炎一同喝。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忍冬的的味道,可偏偏络先生的五花茶中,忍冬放得太多,盖住了其他花香。

    见他忍着酷暑费力为我熬汤地模样,又怎能忍心嫌弃他煮得不好喝。

    我仰头将碗中的五花茶饮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胆子真大,从沉璧阁划轻舟来烟涛阁都要一时半刻的,怎就不能再等一等?”络先生跪坐于我面前,也为自己斟满了一碗五花茶来。

    “其实,我也害怕,如若不是你半路出现,我可能会把自己憋死在水中。”我坦然道。

    “救你的并非是我,而是芈炎。”络先生喝下一口五花茶,却又面色难堪地吐了出来。

    “这般难喝,你是怎么喝下去的。”他吐着舌头,可面色依旧如常,不带任何表情。

    “喝着喝着便习惯了。”我笑道。

    依照络先生所说的话来推断,想必是芈炎听了我的话去找芈苏,求他来救我。

    至于芈苏,自然没那么大的权力去太后抗衡,能使芈苏这般肆无忌惮地派络先生去沉璧阁寻我,除却楚王,便不会再有第二人。

    “你也是笨,相较我这狭促的烟涛阁,沉璧阁离着苏公子的浮光阁更近些,你若向相反的方向游去,不但省好些个气力,怕是这会儿你正在浮光阁之中吃香喝辣。”络先生砸了咂嘴巴,将自己碗中的五花茶喝了个干净。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妫翼如今能活着已经是天神护佑,那些个身外的,早已不在乎了。”腹中饱了,便有些犯困,我打了个还欠,抻了抻筋骨。

    “去卧房内歇息一下吧,昨夜跑那般久,想必是累坏了。”络先生说道。

    提到昨晚,我忽然想起与络先生交手的素素,便开口问道:“昨夜,络先生与那鬼姑神交手,可有受伤?”

    络先生微微一怔,淡淡地道:“无事,她的目的是要带走你,你跑不见了,她便没有过多纠缠于我。”

    “先生大恩,妫翼记下了,若以后先生有难,妫翼愿尽微薄之力,帮助先生。”虽不知络先生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帮助我逃离东楚,可我还是要感谢他。

    “只是,以后莫要再冒险让我逃跑了,先生如今在苏公子身边的前程似锦也是用辛勤和血汗换来的,若因妫翼抛掉,实属不值。”他有他的道理,他不愿意讲,我便不去逼迫他,我知道他于我是良善之人,就已足够。

    络先生垂下双眸,淡淡地道了一声,好。随后起身,将案上用过的碗,拿出了庭院。

    我见络先生出了烟涛阁的门,自门廊而下,又撑着小舟离开了。

    于是起身寻到了阁中的卧房,爬上了床榻,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十五章 雨条烟叶系人情

    醒来时,天色已晚,芈炎和碧儿正守在榻前,望眼欲穿地等着我苏醒。

    朦胧之中我坐起身,芈炎见此即刻扑入我怀中。

    “你们怎么来了?”我抱过芈炎,将她安坐于我的腿上。

    “炎炎不放心你,水澹台晚宴过后,便急着来瞧你了。”碧儿红着眼睛说道。

    我不知道碧儿为何会流泪,低下头见芈炎正将我的衣袂掀了开,手臂上的淤紫是头午在沉璧阁,芈亥扯着我的脚踝,使我跌倒在汤泉池中磕碰到的。

    我连忙将衣袂拽了下来,欲将芈炎于我腿上抱下去。

    谁知芈炎环着我的腰身不撒手,委屈地道:“对不起师父,芈炎也想快一些救师父,可是芈炎年幼,力气小,又跑不快,这才耽搁了那么长的时间,让师父受苦。”

    我心疼地拥芈炎入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道:“师父也没受苦,是逃跑时不小心碰到石桥上了,芈炎不要自责,若不是你今日救了师父,师父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随后,碧儿与我说,自芈炎听得我的话后,自梦云阁一路跑去浮光阁,闻讯芈苏不再浮光阁,而是被楚王宣召去了瀛洲宫,便又跑去了瀛洲宫。

    行宫虽然建于水上,驱赶酷暑,可夏日烈烈,芈炎跑得满头大汗,险些于瀛洲宫拜见楚王之时昏厥过去。

    她将雅光祭月舞的画卷如数上交于楚王,只求能使我无恙。

    楚王勉强答应了她的请求,只不过,是暂且保我一命,这最终,还是要等我为太后画完云梦山水图后,再做定夺。

    听碧儿的意思是,如若我所画的云梦山水图得太后所喜,楚王便能一直放我安然无恙,如若我画的山水图入不得太后的眼,他便再次将我交给太后处置。

    与碧儿相聊之时,芈炎于我怀中沉沉睡去了,许是头午的一路颠簸,使她累到了。我将芈炎平放于床榻上,确认她是熟睡后,转过身盯着碧儿。

    碧儿不安地垂下头,长吁一口气道:“我知你要问什么,我先前也被她痛哭流涕的嘴脸诓骗了,直至后来,她面对炎炎时那伪善的态度,我才后知后觉,那些话,不过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必须要说的罢了。”

    “许是我心中始终不愿承认,凄惨的雅光公主,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曾将她放于心上,所以才始终坚信她所说的谎话。”碧儿无奈地擦着眼角泪,释怀道。

    “她与你说那些话时,白素将军可有在场。”我若那老妇当真如碧儿所说,全当是为了成全自己身为人母的名声,我倒是觉得大可不必。

    碧儿转着眼珠回想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冷哼了一声:“这便对了,她这话根本就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白素来听的。”

    碧儿神情错愕,她转眼思酌后,悻悻地道 :“原是如此,不过是在她帮助楚王笼络权臣的无意之举,我却记在了心头,还将她的虚与委蛇当做是她对于雅光公主的愧疚,与自己的自我救赎。”

    碧儿太过在意雅光公主,便觉着所有人于她离世后,前尘恩怨都应当过网细晒,深埋入土,却不曾想连她最亲近人,仍旧在卑劣地利用着她。

    “今年月夕过后,便不要再带着芈炎来东楚了,想尽一切办法,将芈炎留在翠缥郡,永远都不要再回东楚。”东楚不喜欢芈炎的人太多了,一个不小心,芈炎真正的身份暴露,便是万劫不复。

    碧儿点了点头,神色疲惫地道:“这些年,我一人如履薄冰,生怕炎炎身份暴露,那桃花夫人被楚王掳来东楚之时,我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过幸而她并未于宫内侍奉太久,便被楚王赐给了中郎,她至今未曾与炎炎见过面,因而也不知,她那时所抛弃的孩子,已然成为了东楚的郡主。”

    我能料想得到碧儿这些年的不易,这些年的兢兢战战,惴惴不安只能埋在心中,无人与说。我知道独身一人,孤军奋战的滋味,很难捱。

    我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芈炎,见她并无异样,便靠近碧儿,于她耳边低声道:“这件事情,你与我说说便好,与我之外的人,千万不要再提起,包括芈苏也不行。”

    碧儿点了点头,谨慎地道:“不会了,今年月夕过后,我便带着炎炎回翠缥郡,再不踏入东楚,这些秘密会烂在我肚子里,与我一同进入坟墓。”

    碧儿见夜色已深,芈炎又迟迟不醒,便差遣络先生叫来了渡船,抱着沉睡的芈炎回她们所居的濯清楼去了。

    目送渡船远去,我欲转身回房之余,却见芈苏正立于门廊的另一边看着我。

    夜已深邃,门廊下的灯火忽隐忽现,而他,身着已深月白衣裳,站在这一片昏暗之中,仿佛风光霁月一般的存在。

    我知道他在等我,因而缓缓朝着他走了过去。

    “颜料之事有蹊跷,为何不直接与我说?”我停在他的身边后,可他却转过身望着水面。

    我没有说话,缓缓转身与他并肩望向水面。

    黑夜之中的湖水,仿若无边无际,一轮满月照于水之上,散出婉约的柔光。

    “你可知想要害你的人,究竟是谁?”芈苏见我没说话,再度开口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猜应是丹华宫的人。”

    芈苏侧过头,深邃地双眸盯着我:“看来,上一次父王带你去丹华宫之时,她为难你了?”

    我摇了摇头,隐去眼中不安:“并无,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妒忌罢了,丹嫔那般受宠,见楚王待我有所不同,自觉岌岌可危,才对我起了杀心。”

    我与芈炎不同,我并未完全信任芈苏,也不会将隐藏心中的事情说给他听。

    况且,芈苏太过聪明,想必早时见我作画,唯独不用青色,便起了疑心。后白素夺画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芈炎所赠其画卷之中的画像凭空消失,他应是知晓,是自己所赠之物中掺进了蹊跷。

    经过精细地排查后,心中已有所疑之人。恰巧出发云梦行宫之前,又遇我中暑晕倒,他便设了一个局,将我一人留在神殿,身边只安排了一个不会言语的喑人。

    想要我命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一次机会,芈苏这招引蛇出洞是我倒掉在密林中,摇晃着枝干时,才想通的。

    所以那些来神殿之中耀武扬威的女官们,根本不是王后的人,而是丹嫔身边的。

    芈苏垂着眸子淡然而语:“那女人贪心的很,总是想要父王所有的宠爱都归于她。”

    我略有疑惑,楚王说她是孟曦转生,既然是转生,便是来寻仇的,怎会入主后宫,成了楚王的宠妾?

    “她是何时入宫的?”我放松神情,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刻意。

    芈苏似是没有怀疑,歪着头回想片刻道:“大约是五年前,父王自岱宗祭祀青帝后,回东楚的路上遇刺,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替父王挡了一剑,父王将她带回宫中,命太医院上下救治,待她伤好过后,被父王封为丹嫔,而后忘乎所以地日夜宠幸着,那一段时日,父王与众士卿离心离德,且被众士卿联合谏言,说父王色令智昏。”

    祸国妖姬,这倒是符合了孟曦回来复仇的初衷,可五年之前是我出嫁蔡国的时候,孟曦死后的第十五个年头,若她当真想要报仇,是不是耽搁的太久些了?

    况且,若是做个祸国妖姬,楚姜之战伊始便可委身楚王,甚至可以避免姜国被灭,可她为何又兜兜转转,转生之后,却做了最初的选择。

    我有些想不明白她的做法,甚至开始怀疑,她现在,并非是要向楚王报仇这般简单了。

    “后来,父王幡然醒悟,不再招幸丹嫔,只不过对于丹嫔的宠爱依旧长盛不衰。”芈苏说道。

    我忽而想到初见丹嫔那夜,楚王未有留宿丹华宫内过夜。

    “我是第一次见到她会主动对人出手,便是有了身孕的妇嫔,与世无争的姜世妇,后宫众多女御,她都没有放在眼中,偏偏对一个尚未入宫受父王宠幸的女人动了杀心,这未免太过蹊跷。”芈苏心思缜密又观察细微,很难不对此抱有怀疑。

    “我记着姜世妇早前的双眼是看得见的,自从绣完楚国山河图之后,眼睛便看不清东西了,公子觉着是受累所制吗?”幸而我知雉儿的双眼是因丹嫔送的金银丝所制,才得用此借口来扰乱芈苏的思绪。

    芈苏恍然惊叹:“难不成,是被她所害?”

    我点了点头。

    “可她为何要加害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妇?”芈苏不解。

    我想大抵是因为雉儿侍奉过我,也因为雉儿是蔡国人,当年对姜国弃之不顾的蔡国人。可是这些,我并不能与芈苏说。

    “首挑柔善可欺的下手,大抵是她的谋划,况且宫中其他世妇与女御,身后大都有家族支撑,唯有这个蔡国世妇,与她一样根基薄弱,就算是死在她的手上,也不会对她有所牵累。”芈苏暂且被我的话糊弄住了,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明日开始,络先生会带着你,游历云梦山水,我已然对父王和祖母夸下其口,赠予祖母的寿礼,受不受她的喜爱,可就凭你的妙手丹青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我与芈苏心中清楚,如若我所画不受太后喜爱,最后的下场会是如何凄惨。

    我十分感谢他轻描淡写的激励,使我心中不留负担,也感谢他能为我着想,安排络先生带我去游历云梦山水,增添我作画的灵气。

    翌日一早,络先生撑一孤舟,开始带着我游走于云梦的山水之间。

    我也是听络先生说时,才知晓,楚国的云梦行宫,是建在这片泱漭湖之上。泱漭湖是属于云梦大泽之中的一小片水域,就如同赫赫有名的洞庭湖一样,都是属于云梦大泽,只不过相这泱漭湖面积却不及洞庭湖十中之一,并且湖泊周围的景色不如洞庭湖那般迷人。

    我本以为络先生会带我去洞庭,可他却说洞庭离这儿太远,还要历经舟车劳顿,不易在此时前往。

    我全当他是在偷懒,直至他带着我撑着孤舟,来到一座架于窄湖面上的编木拱桥下。

    这编木拱桥的最高点,距离水面约有一丈高左右,只能容得下一个孤舟而过,我以为络先生会撑船而过,却没想他在桥下停了下来。

    “再过去,便是库沙湖了,景色与洞庭不相上下的库沙湖。”络先生放下船撑,坐在了船尾说道。

    “我们不过去吗?”我站起身,环视着四周的风景。

    围绕在库沙湖与泱漭湖之间生着好些水烛,尤甚是编木拱桥两旁最为茂盛。水烛有半人高,遮住了上下桥的出入口,远远望去,好似这桥是生于水烛,也落于水烛。

    “这桥,是当年襄王和太后初遇的地方。”络先生说道。

    我回过头,见他正望着我,眸中似是有缱绻。

    我乍然怔住,晃了晃脑袋,再望过去,却见络先生的双瞳之中,已然没了情感,如同这船下的湖水一般,波澜不惊。

    我缓了一口气,想来是这些天太累,所以才魔怔了。

    “是苏公子要你说给我听的?”我问道。

    络先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公子说,或许这个故事可以帮到你。”

    襄王与太后的故事十分美满,美满到让我认定,这个故事不过是太后的信口雌黄,说给孙儿辈分的人,来倾之羡慕的虚假谎言。

    可毕竟是出于好心的芈苏,委托络先生讲给我听,我也不能随便信口开河,就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我厌倦了这种活在故事里的美满,像姜公主孟曦与蔡国侯叔怀矢志不渝的情爱,息国侯于桃花夫人的恩爱不移,凤夫人与陈安侯的千古绝唱,都是假的,这些故事所传颂的,永远都忠于肤浅的表面,却不知这美满背后的支离破碎,是多么让人绝望。

    我望着平静的湖面出神,直到眼前突然随水闯入一片猩红血迹。我霎时恢复清明,双眼紧盯着湖面上,追随着于水面游离开来的丝丝血迹而去。

    终于,在不远处的水烛丛中,我看到了那猩红的源头,抬起手拍了拍还在说故事的络先生,将繁盛水烛旁的大片猩红血迹指给他看。

    他终于停止了讲故事,划着小舟往那处去了。

    我坐在他的身后,因被他伟岸的身躯挡着,看不清水烛丛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转过身,拽着我往前,并催促我落舟上岸去。

    我想络先生大抵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他这般想要我帮忙,怕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在躲避沉璧阁侍卫追捕之时,他曾帮过我,这次便换我来帮他。

第二十六章 旷然如不在尘寰

    我落下船去,小心翼翼地踏着泥沼之中的水烛往前走,脚下的血水越来越浓,在扒开遮挡在面前的水烛后,见到一人裸着半边臂膀倒在浅水坑里。

    我走上前,扒开遮挡在这人面前的湿发,即认出了这人正是素素。

    她面无血色,唇白如素缟,裸露着的半个臂膀上全是鞭伤,但看这浅坑之中的血,想必她身上未露出来的伤会更多。

    我脱下身上的外裳,先将她身上裸露着的臂膀裹住,而后喊来络先生将她抬回孤舟上。

    我游历云梦之事,自此而结束了。

    带着受伤的素素回到了络先生的烟涛阁,本想着要络先生,去离烟涛阁不远的水上排楼请医官,却被朦胧半醒着的素素喝止。

    见她挣扎着起身,想要自己处理伤口之时,我悄悄地告知络先生,前去濯凊楼将碧儿带过来,就说我受伤了,让碧儿多带些止血的药膏来。

    待络先生远去了,我回到起居之所,携着摇摇欲坠的素素往净室去了。

    她现下身体虚弱,对于还有些功夫傍身的我来说,也无还手之力,于是我便放心大胆地摆布起她来。

    将她身上的湿衣除去,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她这具身子,比芊芊的还要可怖上千百倍。

    她身上的伤疤形状各异,除却后背,便是手臂,大腿,前胸,没有一块皮子是完好无损的,她的后腰上有一处塌陷,仿若像是肉被生生剜去后,所留下的痕迹。

    我哆哆嗦嗦地拿着帕子,擦着她身上的血迹,生怕碰到她的伤处,引来她的疼痛。

    她闭着眼,倚在凭几上,咬着贝齿,愣是一声不吭。

    我终于知道,早前在陈国时,她为了撇清余陵刺杀我的嫌疑,借李辰之势,拿着刀子往自己胸口戳狠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一身的伤痕累累,想必早就习惯了疼痛,习以为常,就麻木了,即便是锥心,也不过尔尔罢了。

    帕子接二连三地更换,木桶之中的水也已然同血色一般,曾经满是艾草香气的净室充满了血腥气味。

    待碧儿来时,被一屋子的血帕子吓得说不出话,慌乱地从所带的匣子之中掏出药粉来,往素素身上撒去。

    她仍旧一声不吭,可额间却疼出了细汗。

    “我识得你,你总于舅父身旁侍奉,是何人将你伤得这般重,不怕舅父责罚他吗?”芈炎扒着门望着素素道。

    素素睁开了眼,虚弱地朝着芈炎淡淡一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素素笑的这般天真烂漫,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充满朝气。

    “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我震惊于芈炎的出现,挡在了芈炎的面前。

    “还不是络先生说你受伤了,炎炎放心不下,一定要与我一同前来才安心。”碧儿埋怨道。

    这血腥的场面确实不太适合芈炎这般大的孩子,我一把抱起芈炎走出净室,将她交给络先生暂且照看。

    回到净室之时,碧儿已然为素素敷完了药,正于一旁的水盆前净手。

    素素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靠在小榻旁,她神色恢复了不少,只是面色依旧如素纨一般。

    “络先生这处烟涛阁离着排房的庖厨近些,等会儿我让他去庖厨寻些补身的吃食来,她的身子极度亏损,需要进食一些补充气血的食物。”碧儿与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将那些沾了血的帕子泡在干净的水中清洗着。

    “那药粉会帮助她的伤口止血愈合,待十二个时辰后,再将这匣子之中的药膏涂在她的伤口上。”净手后,碧儿自袖袋之中掏出一展木匣子递给我。

    我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匣子。

    “这一月内尽量要她卧床休息,避免行动剧烈,伤口恶化,引起痈疽。”碧儿细心地嘱咐道。

    我将碧儿的嘱托牢记于心,并起身将她和芈炎送出了烟涛阁。

    回到净室时,素素已然起身。她拿起我才为她洗干净的衣裳,就要往身上套去。

    我一步上前,夺过她手中的湿衣,问道:“我瞧你也没伤到脑袋,难不成不知这衣裳还没干?”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再次朝着湿衣伸手而来。

    我侧身躲了开,使她晃了一个趔趄。

    “这般着急,是要回到瀛洲宫,回到你的王上身边去?”她现下身体虚弱,我才敢张牙舞爪。

    她依旧没有说话,扶着木珩喘着粗气。

    “他将你打得半死,不管不顾,而你,伤痕未愈,却挣扎着想要回到他身旁去,怎地,是要他将你活活打死,你才肯罢休?”我于讥讽过后,抱着她的湿衣与洗干净的帕子走去了庭前晾晒。

    我之所以这般急着离开她身旁,是怕我方才的话将她激怒,她又用细针来扎我。

    她的上衣已经被鞭子抽烂了,待晒干过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补好。

    于我晾晒完后,回身之时,乍见素素站在我的身后。

    我被惊吓到,顺手将怀中的木盆扔了出去。

    “你怕我?”素素垂着双眸,收敛情绪。

    我惊魂未定,拍着心口:“也不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脸色差的如同鬼怪,我怎可能不怕?”

    我忽然觉着,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她会抬手用针刺我,因而大跨步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须臾,她勾着嘴角淡淡一笑。

    “还如以前一样欺软怕硬。”她说道。

    我冷哼了一声,迅速地捡起地上的木盆,送回了净室。

    再次走到庭院之中,却见素素已然坐于凉亭内的榻上,她倚着凭几,微闭双眼。

    “你是如何得知,我身上的伤是楚王所致?”她开口问道。

    “猜的。”这又并非是难事,连芈炎都知道除了她舅父之外,没人敢伤她,能将她打成这般惨不忍睹的,就只有楚王。

    “你是想要我夸你聪慧?”她张开眼,清亮的双眸朝我看来。

    我耸了耸肩,表示毫不在乎。

    “你既知我曾是潜入陈国的暗人,今日为何还会救我?”她问道。

    我抱着肩,站在她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余陵密林那夜,你本来是有机会杀掉我的,可你却没有。”

    她冷笑了片刻,转过头,避开我的注目:“那夜我遇到了信北君,不愿与之纠缠,这才放弃了。”

    我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不愿再揭穿她。

    可百里肆的功力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他并非素素对手,更别提纠缠于她了。况且,当时她若当真想要杀我,一根银针便够了,根本不用大动干戈地用刀剑。

    “你这次受楚王惩罚,可是因为没有将我带去他面前复命?”我问道。

    她纤长睫毛微微而动,却没有开口承认。

    此时,刚好络先生挎着食盒回到了烟涛阁,一进门便见我与素素二人之间气氛微妙,他伫立于门前,犹豫半晌后道:“要不,先趁热将猪肝汤喝了?”

    我闻声行至络先生身旁,接过他手臂上的食盒:“先生今日运气可真好,竟还能拿到多余的猪肝汤来喝。”

    络先生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脑后,温吞地道:“是郡主今日想喝,吩咐庖厨做的,我去排房寻吃食时,恰好遇到自烟涛阁而出的碧儿携着郡主去庖厨拿汤,这一瓮,是郡主赏的。”

    也是,凭着络先生大抵只能得两碗素面,猪肝汤这种好东西哪里又能轮得到他。

    “快些吃吧,这是猪肝汤是难得的大补之物,你想要早些回到瀛洲宫,就将身体养好,否则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我将食盒里的汤瓮放在素素面前,又将汤匙放在她的手中。

    素素垂着头,慢吞吞地喝着瓮中的汤食。

    食盒之中除了猪肝汤,还有两碗素面,我招呼络先生过来一同用饭,还没等络先生坐过来,素素便起身冲出凉亭,趴在排水渠之中吐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心想着难不成是庖厨之中有人对芈炎投了毒,想害她不成。拿起素素的汤匙,舀了一勺汤饮下,我也吐了出来。

    也不知那庖厨作羹汤的人放了什么在汤里面,不但增加了猪肝的腥味,更使这汤咸腥如血一般,怪不得素素会吐。

    “东楚不善用内脏制汤,我刚开始来的时候也不太适应,不过吃着吃着便习惯了。”转眼间络先生嗦完了他的那碗面。

    我被这瓮汤恶心到吃不下,便将自己那碗素面让给了络先生。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后,大口嗦起了面。

    “先生可还能搭,为我煮五花茶时的泥炉?”不知是不是云梦行宫的庖厨不行,连东楚的百香楼都比不上。

    络先生点了点头。

    “先生可否能从庖厨中要一些烹饪的调味?”不能总靠着芈炎的接济过活,如若被人所知,会以此落下口舌,对芈炎不利。

    络先生思酌片刻后,重重地点了头。

    “嗯··先生可还会打猎,比如湖中鱼蟹,林中野雉山豕之类。”我又问道。

    “不必拐弯抹角,你直言与我说,是要亲自煮饭,我便能寻得来你所要的物什,这排楼庖厨所做的饭,我一早便吃腻了,想狩猎寻些肉食来吃,却苦于不善庖厨。”络先生闻此,不再嗦面,起身便将装着素面的碗给摔了。

    我吓了一跳,见他又朝着那汤瓮伸手,便提前抱住,救了那瓮一命。

    “汤里的猪肝不能浪费,我将其处理一下,便能做成美味的猪肝丸子,你且先去庖厨寻些麦粉,米酒还有酸梅来。”

    我不知络先生用了什么办法,在两个时辰之后,不但将我所要的一切备好,还带回来一只肥硕的大鹅。

    我将络先生处理干净的大鹅涂满了姜汁,苦于没有蘡薁,桂叶,茴香等香料,我将仅有的香砂和白芷塞入鹅腹之中,放入瓮中闷烧,半熟时涂上酸梅酱,再度复烧。

    趁着鹅肉闷烧时,我将汤中的猪肝捞出,捣碎后添米酒与麦粉,捏成丸子,投入茱萸水中煮熟后,配酸梅酱来吃。

    素素破天荒地将我做的猪肝丸子都了干净,便是络先生也将闷烧熟了的闷鹅,吃的满嘴流油。

    自此之后,络先生热衷于狩猎,不管是鱼蟹,还是野雉山豕,他绝不会空手而归。

    约二日后,碧儿来烟涛阁为素素复诊。那日,恰好赶上了,我用瓦片做炙肉。芈炎嗅到香味,决意和碧儿留下用饭。

    不久之后,芈炎叫来了芈苏,于芈苏品尝过后,络先生的烟涛阁,正式变成了芈苏和芈炎的专用食肆,只要到了饭时,他们二人就会准时出现在烟涛阁门口。

    芈苏为此,特意吩咐排房空出一间庖厨来,专门于我做饭用。

    施展的空间便大了,香料调味齐全了,我便更加热衷于倒弄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来。毕竟有公子和郡主先行品尝的殊荣,怕是哪个庖厨也得不来。

    这日,我撑着孤舟前去湖上采摘荇菜来做汤。碧儿说素素的伤差不多好了,可以吃些清甜的汤水了。

    由于芈炎也格外热衷于甜汤,我便想着做些冰镇的青豆荇菜甜汤来,既可以解暑,又能满足芈炎的口腹。

    专心于湖面采摘荇菜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动静,待我被芈亥的小舟撞入水中之时,才有察觉。

    只不过,这察觉已然是晚了。

    他身上的伤,看上去已然痊愈了,与两名侍卫站在轻舟上,张狂大笑着落于水中的我。

    我见他身旁没有敬先生跟着,便计上眉头,潜入水中,奋力地摇晃着他的轻舟。

    首先是他身旁的两位侍卫失了重心,栽倒于水中。趁此契机,我迅速爬上了他的轻舟,抬手出拳,将他击倒。

    他仰面倒在了小舟上,捂着右眼,勃然大怒道:“你竟敢打我,我去告知父王,让他治你的罪?”

    我横跨于轻舟两侧,朝着他走了过去:“好啊,我也想要楚王来瞧一瞧,他引以为傲的亥公子,是如何像个孩童一般,哭唧唧地去找爹爹,向爹爹告状,自己是如何被女人,揍到不敢还手的。”

    他听闻我的话后,猛然怔住。我趁此猛地坐在他身上,重拳出击。

    凭着这些时日,所食络先生狩来的鸡鸭鱼豕助长的力气,三两下便打晕了他。

    而后,我迅速跳回到自己的轻舟上,逃之夭夭。

    回到烟涛阁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准备带着荇菜去排房煮汤时,却发现本该在卧房之中的素素不见了。

    榻上留着一枚青色的便笺,上面写着:再会。

    我将便笺投入泥炉之中烧毁,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做好青豆荇菜汤后,与芈炎共饮时,赌气地将素素那份也连同喝入腹中,这寒凉的甜汤导致我这月的葵水之日十分难熬。

    碧儿见此,逼着我接连喝三日的姜枣茶,才逐渐好转。

第二十七章 谢却海棠飞尽絮

    不用再照料素素的我,闲了下来,除却每日为芈炎和芈苏弄些新鲜的吃食,余下时间开始着手作画。
    终在秋尝祭前完成了云梦山水图。
    我与芈苏先买了个关子,要他暂且先不要去看我所作的画卷,等太后寿诞之日,再打开一同欣赏。
    芈苏见我胸有成竹地模样,便没再多问,将画卷装入缃帙瓶中收藏。
    太后的寿诞宴于瀛洲宫内举办,我跟着络先生随行于芈苏身旁。
    前往瀛洲宫所乘乃平稳船舶,自是比平时所撑孤舟要稳当许多。瀛洲宫位于泱漭湖心处,占地相对其他水中楼阁宽广,犹如湖中的一片沙洲,铺盖于泱漭湖水中央。
    靠近瀛洲宫时,见其四处皆有林木遮挡,唯一高耸着的楼阁上,隐约见灯火辉煌。
    自水台落船,经由一处水上九转花廊,行三段石阶向上,过石门后,瞬而豁然开朗。
    首见这一处四方的庭院,北角栽着一棵樱树,现下花败,只有绿叶,西边与树相对是一座四角凉亭,凉亭建于浅池之上,四角分别有铜铃,风过而响,咚咚清脆。
    这庭院宽广,却仅有这两处风景,甚是空旷。
    庭院正西有一扇门,行过门后,便见被垂柳环绕的水塘,水塘内开满了正值季节的绯色荷花,水塘侧边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二层楼阁。
    沿着编木拱桥过水塘,入楼阁,自木阶引上二楼,见芈炎和碧儿已然就坐于主位下右侧。
    她见芈苏来了,便招呼着他来自己身旁就做。
    芈苏温和地笑着点点头,自芈炎身旁的坐塌入席。
    天色渐暗,宮婢们依次引燃灯火和驱虫香,并将楼阁内所有窗打了开。我随之透过所开之窗向外望去,但见这座楼阁的后面,还有许多亭台轩榭,它们像是藏于花木之中,重峦叠嶂的山一般。
    而那处灯火辉煌的高楼就在不远处。
    “苏哥哥,我听说芈亥与舅父告假,今夜外祖的寿宴他不来了,可是真的?”闻声芈炎说话,我回神。
    温文尔雅的芈苏点了点头。
    芈炎缓缓靠近芈苏,神神秘秘地道:“我听闻,好似是芈亥受了伤,舅父问他是如何受的伤,他却不愿意吐露,提前于外祖告了罪,送了翠眉山青玉做的如意,就躲在沉璧阁闭门不出了。”
    芈苏闻此莞尔一笑道:“这不正合你意?”
    芈炎捂嘴浅笑:“这般明显么,我听闻舅父说时,可假装替他惋惜了好一阵子。”
    “也不知是谁这般英勇,将他打的不敢出门。”芈炎捂着嘴角,却掩盖不住脸上的雀跃。
    芈苏回头撇了我一眼,赞许道:“是个英勇的,连公子都敢出手打。”
    我露出贝齿,讨好地笑了起来。
    此时楼阁外,楚王携一身丹章色衣裳女人自编木拱桥上走来。
    起初我以为楚王身边的女人是太后,走近后,于芈苏拜礼时,却称其为母后。
    这芈苏的母后便是楚国的王后了。
    楚王敬重王后,于拱桥之时,他便一直牵着王后的手,自始至终都不放开,二人同坐于高台上后,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我心中鄙夷楚王早前与我倾诉甚爱骨碌的那些说词。
    随着太后的姗姗来迟,寿辰家宴终于开始了。
    宫婢翩然而入,呈上佳肴佳酿,乐人奏响宛转悠扬的宫乐。
    我与络先生只能站在芈苏身后服侍他。
    好在来瀛洲宫之前,我与络先生才吃了烧鸡,现下并不饿。况且行宫庖厨的做菜水平如何,我同络先生也心知肚明。
    芈炎和芈苏的嘴巴被我养刁了,才用了几口,便停住不吃了。
    楚王和王后二人轮番与太后敬酒祝词,直至芈苏命我一同前去太后跟前,他们才停下来,一同向这边望过来。
    “孙儿不善饮酒,这便以茶带过,祝祖母天保九如,春秋不老。”于芈苏饮完茶后,我接下他手中的茶碗送回至案上。
    络先生行至芈苏身前,自缃帙瓶中拿出我所作画卷。
    他同芈苏二人将画卷展开,众人随之望去。
    画中并没有整片的云梦山水,唯有泱漭湖与库沙湖相连的编木拱桥。
    拱桥上坐着一男子垂钓,桥下有一叶孤舟,孤舟上躺着一位妙龄少女闭眼酣睡,离孤舟不远的湖面上,还飘着一张绣着鸳鸯的帕子。
    这便是络先生讲给我,有关太后与襄王初见时的情形。
    “不是云梦山水图么,怎不见青山绿水?”王后好奇地开了口。
    “于挚爱人的眼中,所爱之人既是这世上的千山万水。”我俯身回道。
    既然太后这般愿意活在自己那不真实的梦境之中,我便满足于她。
    “你是这作画之人?”王后是近些天才抵达的云梦行宫,因而并不知我与这幅画的渊源。
    我淡淡地回了一声,是。
    “你这丹青之术,倒是超凡脱俗,栩栩如生啊。”王后叹道。
    我赶紧跪下谢恩,心中感激她无意中的相助。
    “是啊,这画,倒真是圆了老身每每的午夜梦回。”太后虽然是夸耀,可神情却并非愉悦。
    其实,于作画时的我即胸有成竹,太后一定会称赞这幅画。
    毕竟是她亲自讲给,她这些孙儿辈分的人来听的故事,若是她不喜,便是在告诉她这些孙儿,她是个满口谎话的老太婆。
    “那外祖,您是不是也消气了,不再难为我师父了?”芈炎喜上眉梢。
    太后瞪了我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因太后赦免,我可以同芈炎回到濯凊楼,不必再去烟涛阁留宿。
    只不过,于家宴结束后,众人授命乘船于泱漭湖放九九八十一盏水灯,为太后祈福。
    我本是应当是要乘坐芈炎的船舶放灯,可于渡口登船之时,却被王后叫了去。
    她命我与她共乘楚王的船舶,说是有话问我。
    我无权拒绝,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船。
    船开始随水而行时,楚王站在船头,望着水中的月缺。
    王后递给我一竿水撑,叫我同她一起放水灯。
    我见楚王专注于水中月,并不在意我,我同王后放水灯之地又于船尾,与之相距甚远,因而便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接过水撑,与王后一同放起了水灯。
    须臾,王后将身旁侍候的宫婢门遣去远处,缓缓地朝我靠近,轻声开口问道:“你可是陈国公主,名唤妫翼?”
    我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恭敬地回答着,是。
    “自现在开始,你只顾安心放水灯,不用回答我的话,听着便好。”她从容地引燃水灯之中的灯芯。
    我垂下眸子,用水撑提起一盏水灯后,缓缓放入湖中。
    “很好。”王后淡然一笑。
    “周女王是我长姐,前些时日她书信于我,求我救你出东楚。”她有条不紊地引燃其余的水灯。
    “现下,我还没想出什么办法来,能将你安然送出东楚,只能再等等看,你也莫要害怕,今后你若遇到什么难事,便可告知我儿长庚,他会帮你。”
    我知道周女王的好意,大都是来自于小白。所以,真正想要救我出东楚的,也是小白。
    可是,听闻王后的话,我内心并未有刹那的雀跃之感,反倒是略生出排斥和厌烦。
    我想,大概我并不期盼,小白来救我。
    待船上的水灯放完,我随着王后起身。
    湖面远处忽见一支孤舟急行而来,在接连撞翻了湖面好些个水灯,才靠近了船舶。有一人自孤舟飞身而上,稳稳地落在楚王身后。
    我定睛望去,见来人正是芈亥。
    他俯身与楚王拜礼,可楚王并没有理会他。
    少时,他转过身朝我走了过来。
    “妫翼,上次我输于你,实属我胜之不武,现下我们再比试一番,若你输给我,便乖乖与我回沉璧阁。”他今夜有备而来,若与他硬拼,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因而,我故意装糊涂,楚楚可怜地道:“公子在说什么,我怎听得不太明白,你何时输给过我?”
    芈亥眯起双眼,咬牙切齿地道:“是怕这次打不赢我,所以才不肯认账吗?”
    我装作受到他的恐吓,惊慌失措地跪在了地上,且带着哭腔道:“公子若是想要惩罚我,我自然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公子何必要如此戏弄我,我一个柔弱妇人,如何打得过超凡卓绝的亥公子?”
    “芈亥,不得无礼。”王后挡在我面前,大声喝道。
    芈亥停下脚步,面色铁青地与王后拜礼。
    “孋嫔纵容你,才使你这般性情顽劣,今夜瀛洲宫太后寿辰家宴,你枉顾孝道不来贺寿,反而跑来王上的船舶与一妇人较劲,孋嫔便是这样教你礼义廉耻的吗?”王后怒斥道。
    王后的话,拿捏住了芈亥的痛处。
    我不知他是受了谁的鼓动,偏要在此时于我纠缠,他先前告假于楚王和太后,不能出席瀛洲宫家宴,可现下又肆无忌惮地出现,当着楚王的面,说要与我比试,这般明目张胆地不顾太后和楚王的颜面···
    除非,是太后与楚王准许了的。
    我心中的莫名惊慌,转身便想要逃,却见芈亥猛地抬起手,推了王后。
    王后惊慌地大叫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我趁此接住了她,并装作重心不稳地往水中跌落。
    “又想借水遁逃跑。”芈亥大喝一声,也跟着跳了下来。
    借着湖面水灯微弱的光亮,我奋力地寻着芈苏的船舶。芈亥紧跟于我身后,他伸手扯住我的脚踝,使我整个身体向后荡去。
    我翻过身,猛地出掌朝他胸口拍去。他闷哼一声,口中吐出些许气泡。
    我挣脱着想要逃,却被他扼住了喉咙。
    我弓起膝盖,朝他小腹上顶去。他吃痛放手,我借此奋力上游,破水而出之时,大喊着救命。
    此时的芈亥仿若水鬼上身,他扯着我的脚踝,将我向水下拉扯。
    我呛了几口水,脑子逐渐发沉,可我始终不甘就这般死去,所以双手拼命地挥舞着。
    昏死之前,手中握住了一块柔软东西,混沌之中的我,不知那是何物。后来醒时听芈炎说,我紧抓不放的是络先生的衣襟。
    直至我被络先生救上芈苏的船,众人皆聚集于芈苏船上,芈炎在楚王面前怒斥芈亥,医官为我压出腹中水时,我都紧紧抓牢,未曾松开。
    络先生别无他法,只得用匕首将衣襟割破,任由我抓着那块碎布。
    我是在芈炎的车马上醒过来的,那天破晓,楚王决意启程回东楚,芈炎放心不下将我一人留在云梦行宫,奏请楚王,将我安置于她的车马上,一同回东楚神庙。
    芈炎见我醒了,也不许我下车,要我继续在车上装晕。
    经芈亥这一闹,芈炎对楚王的态度转变许多,我本想开口劝她,却听她道:“果然还是自己心向着自己儿子,芈亥这般无法无天,若不是王后力争让舅父惩戒他,舅父还想得过且过地饶了他。”
    我连忙捂住了芈炎的嘴,生怕被车马旁跟着的宫人听见。
    芈炎挣脱了开,气焰嚣张:“他既然这般做,便不怕别人说。”
    此时的车马帷帐被掀开,碧儿走入车内。
    芈炎见到碧儿时,嚣张的气焰道是熄灭不少,只不过眼中仍有愤恨。
    “你呀,快小些声吧,即便心中有怨,也埋在心里,等回翠缥郡时再与我说。”碧儿抱着她往马车里面坐了坐。
    芈炎趴在碧儿怀中委屈地哭了起来。
    碧儿没再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她哭了一会儿,在碧儿的怀中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长久,直至回到东楚常曦神殿之后,她才逐渐转醒。
    我这一路基本也同芈炎一样,都是一路躺着垫睡着的。现下浑身松散困乏,因而在碧儿和芈炎于殿内熟睡之际,我起身走去庭前,于院中拉伸筋骨。
    仰观夜空,见月逐渐圆满,才想着是月夕快到了。
    月夕之后,碧儿携芈炎就要回到翠缥郡去了,除却对芈炎的心安,我的心中还半掺着于自己的迷茫。
    我不知自己还能在这纷乱之中挣扎多久,也不知自己是否会在筋疲力尽之时,选择死亡,堕入黑暗。
    如若我死了,骨碌便不用再度涉险来救我,我也不必在心中纠缠对小白的爱恨,妫燎稳坐陈国国君之位,这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因我而死,我终能与考妣在黄泉下相聚,多么皆大欢喜?
    可我还有些贪心,想要活下去,想要去瞧一瞧小雨与我说的宋国四郡的鬼羌市集;也想回到陈国的长信宫,挖出棠梨树下芊芊做的棠梨酒;回终首山去看看我的黑骝初一,和那只如凤凰一样的尚付鸟。
    还有,我想再见骨碌一面,听她吹奏藏书阁里的尺八。

第二十八章 醉里谤花花莫恨

    欲将回身到殿中休息时,却见芈炎散着长发,身着中衣,赤脚站在门廊下看着我。

    “姨母,你方才为何在叹气?”她开口问道。

    “不是不允你在叫我姨母吗?”我走过去,将她抱起,走入殿内。

    芈炎在我肩膀上沉寂半响,随后趴在我耳边道:“你是我姨母,我其实早就知道,我的母亲不是雅光公主,而是艳绝九州的桃花夫人。”

    我心中一颤,随即收紧手臂,将芈炎牢牢地抱在怀中。

    不知是不是因过早失去双亲的原因,芈炎的心思比同岁之人要成熟许多,她知道要如何保护自己和身边至亲之人,即便是委曲求全,不与生身之母相认,她都能将这情感隐藏于内心深处,不留痕迹。

    “小雨师父同碧儿姑姑相聊时,我偷听来的,在云梦行宫的烟涛阁,姨母与碧儿姑姑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到了,我故意装作酣睡不醒,便是不想给碧儿姑姑增添负担。”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粉嫩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

    “姨母,当初娘亲是不是嫌我乃女儿之身才不要我,将我丢给了雅光公主?”芈炎细声问道。

    我心中隐隐不安,却还是骗了她道:“才不是,你娘亲是被逼无奈,才将你托付给雅光公主照顾,如今你能好好于东楚活着,还得了翠缥郡主的身份,都因你娘亲先见之明。”

    芈炎瘦弱的手臂环住我脖颈,她趴在我肩膀上,我瞧不见她的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在流泪。

    “姨母,你不必担忧,我离开东楚后,灵玉王后和长庚哥哥都会护着你。”她啜泣道。

    在面对自己竭尽全力都无法保护的人时,心中那股绝望之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芈炎自回东楚的车马上,一路哭着回到神殿,大抵都是因这绝望带来的挫败之感。

    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炎炎,答应姨母,以后不要再回来东楚了,桃花夫人与我的命,都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事情,回到翠眉山去,好好做自己,绝不要再步我和你娘亲的后路。”

    我希望她能永远地活在翠眉山上,寻得一真心托付之人,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即便没有所托之人,一生平安喜乐,无虑无忧,也好。

    月夕节那日,芈炎身着月白华服,站在神殿祭台之上,化身月神常羲祭月,前来围观祭拜的东楚国人将神殿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手持木樨花,朝祭台上掷去,不一会儿,芈炎周围遍布洁白的飞花,飞花成落雨,更使她超凡脱俗。

    祭月舞结束后,芈炎于殿内更换常服,入宫参加月夕饮宴。

    历经云梦行宫芈亥的迫害,芈炎决意今后不再带我入宫。

    原本今晚我是该留在神殿,等她们饮宴而归的。可不知为何,于出发前一刻,碧儿突然高热不止,且行路困难。

    无奈之下,我只能更换衣裳,随芈炎一同入宫。

    饮宴之地乃楚宫西南的景行阁,我与芈炎抵达时,饮宴早已过半。殿内充斥着酒香和肉蔻暖香,混浊成一团,呛得我脑袋发晕。

    楚王位于高台倚坐,他远观翩然廊之中的歌舞,瞧着有些意兴阑珊。

    倒是刚刚解了禁足的芈亥,于觥筹交错间放浪形骸,不顾廉耻地拉过身旁斟酒的宮婢偷香。那宮婢垂着头抵抗着他的侵略,可却更激起芈亥的兴致。

    他随即起身拖拽着她,朝西边暖阁走去。

    我随着芈炎前去高台之下,叩拜楚王。路经芈亥身旁之时,那宮婢突然抱住了我的小腿,哭道:“救我。”

    我侧过头,对上那宮婢的凝眸,认出她正是我名义上的妹妹,艳绝九州的桃花夫人。

    芈炎察觉到身后的我遇见不妥,欲将回头望。

    我随即踢开了妫薇,任由她被芈亥拖走,而后匆忙推着芈炎向前。

    妫薇的哭声阵阵,引得芈炎回首想要探个究竟。可她身形尚小,视野被我遮挡,瞧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仰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极不情愿地转过头,继而叩拜楚王。

    我随之俯身而下,与芈炎一同叩首,起身轻瞥楚王之时,却见他不再欣赏翩然廊之中的歌舞。他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收于眼中,现下正紧盯着我。

    我强迫自己镇定,步伐平稳地跟随在芈炎的身后,待芈炎入座后,顺从地跪坐于案旁服侍。

    随后,楚王询问芈炎几句神庙祭月之事,便不再注意这边。

    我松缓一口气,拿起食箸为芈炎夹着盆中炙肉。她这一夜,忙于祭月舞,压根也没吃什么东西。

    她拿起案上的水碗,呷了一口,小心翼翼地问:“方才,芈亥带走了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夹起一片米糕堵住了她的嘴。

    “不过是一介宮婢,郡主莫要忧心。”我将她的水碗填满,假装漫不经心地回答。

    芈炎吞下米糕,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半刻后,芈亥面色红润地走回,他坐回塌上,接连饮下三盏烈酒,倚着凭几,朝我看了过来。

    我不去理会芈亥那毫无礼义廉耻的眼神,可心中却还是有种如芒刺背之感。

    芈炎发觉我神色不对,侧过头望去,同芈亥那双淫邪的眸子相对。她霎时被气的浑身发抖,狠狠地捏着手上的水碗。

    “父王,今日虽为月夕,亦是三公主的满月之日,母后于宝璋宫为三公主举办满月礼,父王不去瞧一瞧吗?”芈苏起身上前,阻断了芈亥的视线。

    楚王漫不经心地道:“不必,妇嫔身子未愈,孤不便打扰她静休,满月礼结束后,王后会来此告知孤。”

    芈苏点了点头,又道:“儿听母后说,三公主的名字尚且未定,父王可否想好了要赐三公主何字?”

    楚王眯着眼,探究地望着芈苏道:“长庚可否想到哪些个合适的字来,且与孤说一说,给孤做个参考。”

    芈苏温润一笑:“父王的将相公卿如今可都在这饮宴台上,长庚自然不敢班门弄斧。”

    “诸位,可有合适的字来为三公主取名?”芈苏随即转身问道众人。

    “美女为媛,美士为彦,臣以为,媛字可配三公主。”临近楚王高台的白尧,率先开了口。

    楚王闻此点了点头。

    “即是美女,不如用桃夭这二字,闻之便可于眼前生出桃花一般的色彩出来。”邻座于芈亥身旁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人,正是孋中郎,但瞧他满面红光,被我打伤的左眼已经痊愈了。

    “这般艳俗的名字,亏他也想得出来。”芈炎咬牙切齿地说道。

    “中郎还是快坐下罢,你这名字赐给你的那些歌舞姬就罢了,三公主身份高贵,可经不起你这般打趣。”说话的是一位男子,约莫双十年华,长眉杏眼,生的俊俏。

    孋中郎脸色煞白,连忙同楚王赔罪。

    楚王不屑一顾,冷冷地道:“孋中郎还是收敛些为好,否则将孋老丈为先王上卿之时的清风亮节都败光了,可就成孋家的不孝子了。”

    孋中郎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接连朝着楚王磕头求饶。楚王皱着眉头嫌他吵,便命他起身,归于坐塌。

    “当着妇嫔的家弟调侃三妹妹,当真是活该。”芈炎低声道。

    原来,是三公主的舅父,也难怪会替自己的姐姐和甥女出头。

    “揉桡嫚嫚,妩媚纤弱,嫚嫚这二字寓意极好,可做女儿家的闺中小字。”这声音甚是动听,仿若滴水穿入悠长的石洞,留有余音。

    我忍不住回首去瞧,见一身形修长,面容若雪的壮年男子在说着话。男子眉宇间雅正温婉,好似冬日里的艳阳一般。

    “还是孋少府博学多才,不似某些人,只知吃喝嫖赌,仿若酒囊饭袋。”妇嫔的家弟嘲讽道。

    早前孋家老丈为东楚庄王的上卿,后触怒楚王,被迫归乡种桑麻。孋家由此分了家,大房因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嫔,鸡犬升天。孋家的二房为东楚的少府,一向低调做事,兢兢业业,从不与大房攀亲戚关系。

    方才说话的那人,便是孋少府。

    我这边才顺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关系,便又听芈炎长叹一口气,忧愁地饮下一碗水。

    “可惜孋少府了,这般好的一个人,偏偏娶了木家的姑娘为妻,妻亡之后,再也无心于情事,破了东楚多少女子的好梦啊。”

    原来,他是芊芊小姑姑的良人。

    我忍不住回头,又多看了几眼。

    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注目,抬起头温和地向我报以微笑。

    我悄然回过头,不再看他,冷不丁却撞上芈炎那一双笑眯眯的眼。

    “如何,是不是你的心也碎了?”她笑道。

    “你这小姑娘,莫要说些有的没的,快想想办法,看看咱们能不能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搔了她光洁的下巴嗔道。

    她捂着嘴,细声地笑了起来。

    众人皆绞尽脑汁地为三公主想着好听的名字,以得楚王的青睐,芈苏又挡住了芈亥的视线,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与芈炎。

    我十分感谢芈苏转移了楚王和芈亥的注意,让我和芈炎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

    少时,芈炎叫来了服侍楚王的侍监,与他说自己身体不适,要早些回神庙去。

    那侍监瞟了我一眼,却道:“郡主暂且等等,待老奴与王上秉明后,再送郡主离去。”

    芈炎想要喝止侍监回到楚王身边,可却已然来不及。侍监迈着碎步奔至于楚王身旁,在他耳边细声几句后,楚王的目光便朝着我扫了过来。

    我站在芈炎身后,吓得忍不住退了几步,险些栽倒于高台的阶梯上。

    “可否是神殿的祭月累坏了翠缥,孤还想着能一睹翠缥的祭月舞,现下你身体不适,这可如何是好?”楚王忽而大声说起了话,打断了殿内那些还在为三公主名字而争论不休的诸卿们。

    他们停了下来,皆向芈炎望去。

    芈炎面色泛白,她咬着嘴角,不知所措地看着众人。

    “臣听闻,陈国公主乃翠缥郡主的师父,不如让她来为王上舞。”沉寂至今的白素,忽而开口说道。

    “臣也听闻这陈国公主的母亲,是当年宋国朝晖阁的凤娰,一曲问花舞惊艳八方,想来其女的舞姿也不会逊色。”妇嫔的家弟双眸晶亮,紧随着白素言道。

    “方才妇太史还嘲讽于我,不屑于歌姬舞姬,怎地现下又原形毕露,对个故去的舞姬来了兴致?”孋中郎寻到了报复妇太史的机会,自然也不会放过。

    “凤娰同你身旁的那些胭脂俗粉可不同,她的才情和貌美,可比肩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君夫人,如若不是所托非人,也不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这妇太史似是对我娘亲,有着深厚的倾慕之情,可凭他的岁数,倒也不像是个能与娘亲有过情谊的人。

    “怪不得妇太史尚未成婚,原是有喜爱这半老徐娘的嗜痂之癖。”孋中郎反唇相讥。

    妇太史被他的话激得面色发青,他侧目瞥见孋中郎身旁服侍着的妫薇,遂而不怀好意地笑道:“即便是嗜痂之癖也不如孋中郎的有悖常伦,偏爱人,妻,还甚喜舅甥共用一妾。”妇太史的嘲讽,犹如一道冰凌戳入孋中郎的心窝。

    他卸下腰间宫绦,转身朝着妫薇抽去。

    “母狗而已,岂非为人?”孋中郎说不过妇太史,便用妫薇来撒气。他牟足了气力,致使面上横肉抽搐。

    妫薇先前被芈亥拽去了西暖阁,回到主殿后,本就衣衫凌乱,再受孋中郎这一番抽打,更是衣不蔽体,手臂和肩胛上的大片紫红淤痕登时暴露了出来。

    我清楚她身上的淤紫是什么,连忙捂住了芈炎的双眼。

    芈炎浑身上下颤抖不止,欲将掀开我护着她的手,朝妫薇而去。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紧紧地抱她入怀。

    “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我在她耳边说道。

    她趴在我的肩膀上,极力忍耐着心中愤恨,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我见芈苏仍旧立于高台之下,便抱着芈炎跑下高台,将她交给芈苏,再三嘱咐他一定要紧紧抱住她,不要让她落地乱跑。

    芈苏满腹狐疑地接过芈炎,向我点了点头。

    随后,我行至殿中央,俯身而跪,掷地有声:“奴,愿为楚王舞。”

    孋中郎停止了抽打妫薇,向我看来。想来他一定认出我是那日神殿之中,将他左眼砸伤了的人。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众卿恭默守静,伴随远处翩然廊之中若有似无的丝竹声,楚王站起身,缓缓自高台而下。

    他停在我面前,扯着我的手臂,将我于地上拽了起来。

    他低着头,肃容满面地道:“如若你今日跳得好,孤便将你留在宫中做女御,如若你今日跳的不好,孤便将你赐给妇太史做舞姬。”

第二十九章 未应全是雪霜姿

    好与不好,不过都是他一面之词罢了,早前于息国画凤栖海棠之时,我便见识过这些个国君耍赖皮地模样。

    “我为芈炎师父,自然不会与她跳同样的舞,我为凤娰亲女,也不会追随于她,将问花舞重现于世,我所之舞,绝不与他人雷同。”我仰起头,无所畏惧地直视他。

    我之所以会惧怕他,不过是因他手中握有强权,可以随意将我蹂躏,践踏,甚至残杀,直至现在,我仍然害怕。

    可惧怕终究无用,反而会使他们变得更加暴虐肆意罢了。

    即便是忤逆他,又能如何?现下我身无牵挂,无非是死前多受些罪罢了。

    楚王被我这无所畏惧勾起了兴致,他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要如何?”他放开了我。

    “我善剑舞,因而需要一柄开刃的长剑,如若楚王不应,便直接将我发落于太史府上为妓吧。”凭我对楚王的了解,他不会轻易放弃观赏我垂死挣扎的机会。

    他总是觉着自己掌控所有,包括人心。

    “将孤的宵练拿来。”他拂袖转身,再度登上高台。

    不刻,有两名寺人捧着一柄长剑行至楚王身旁。楚王拔出长剑,握于掌中飒然翻转了几下,随后他将长剑归于剑鞘,命寺人送至我面前。

    这宵练剑是楚王的佩剑,剑鞘虽朴实无华,可剑身却通体金黄,上刻兽面纹,剑锋流光,犹如星芒。

    我将宵练握于手中,转剑而动适应其重量,而后身负行至妫薇身旁。

    我低头看了她一眼,用宵练割断了我下身的长裙,随之一扔,便盖在了妫薇裸露的身上。她挣扎着坐起身,委屈且狼狈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突然想做一个好姐姐。

    小白教我的山鬼剑法,最难的便是最后一招,东风灵雨。以身作风,以剑为雨。我苦练了许久,都还达不到小白所期,所以我从不在他面前使这一招。

    现下我无所顾忌,只当是在跳舞,虚虚实实,点到为止。博得观赏剑舞的诸卿们一笑,使他们放松警惕,忘却我手上拿着的,是可使人险象丛生的宵练。

    我向上飞身而去,再持剑倒身而下,满面娇笑地直朝孋中郎而去。

    他不以为然地开怀大笑,做着美人落怀的春秋大梦。

    我本想杀了他一了百了,奈何剑术不精,宵练于我来说又太过笨重,虽是刺穿了他的肩胛,可并没刺中要害。

    我卯足气力,双手紧握剑茎向上一挑,孋中郎右边的整个臂膀便被我卸了。血溅当场之时,他惨叫着晕了过去。

    我欲将回身再刺,却被白素一掌拍在了地上,再难起身。

    “妫翼,你的胆识渐长啊,胆敢刺杀起孤的公卿来了。”我被白素压制着,瞧不清楚王与众卿的神情。

    不过,听楚王说话的语气,倒是略带赞许。

    “多谢楚王夸赞,妫翼的胆识亦是拜楚王所赐。”决意杀掉孋中郎之时,我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死之前定然要将心中的憋屈如数吐出。

    视死如归,所图痛快而已。

    此刻,前来救中郎命的医官与王后同时到了殿内。

    众人惊魂未定之余与王后作礼,而原是双眼迷离,面色红润的芈亥也变了模样。

    他并未料到,柔弱如我,会持剑杀人,因而吓得面色惨白,瘫坐于榻。

    本想芈亥是暴虐无道,原是个狗仗人势的蠢人,看来我当初还真是怕错他了。

    孋中郎被医官们合力抬去了西暖阁,随后,王后行至于我身旁,命白素放开了我。

    欲将起身站立,却觉胸口处传来一阵闷痛,想是方才被白素劈那一掌所制。

    须臾,背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力量,扶我起身。我回头望去,瞧见了一身血污的妫薇。

    方才在我刺杀孋中郎时,与她相隔不远,这才溅了她一身血迹斑斑。

    她本就肤如凝脂,冰肌玉骨,虽是狼狈,却盖不住娇艳天成,这一身的血迹斑斑,更显她妖冶无比。

    “楚王请赐妾死罪。”她用我丢给她的那一半长裙,紧紧裹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身子。她信步缓缓上前,跪于殿中。

    “孋中郎还没死,你不必急着去殉情。”楚王冷哼一声道。

    妫薇的嘴角泛起一阵冷笑,她道:“妾,巴不得他,不得好死。”

    “现下,妾的姐姐为妾杀了他,妾愿意承担所有罪责。”妫薇视死如归,未等楚王首肯,便站起了身,她回首看了我一眼,展颜浅笑。

    随后,她猛地朝着殿内的圆柱撞去。

    我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冷气,想要奔去阻止,却力不从心,跪在了地上。

    “长庚,拦住她。”王后大喝一声。

    芈苏闻此,将芈炎放置于坐塌上,一跃而出,牢牢地抱住了妫薇。

    我缓了一口气,手脚并用地跑去了芈苏身旁,见妫薇无事,才安下心来。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未说。

    大抵是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才能从对方的眼中读懂彼此的情愫。

    一个骄傲的公主,尝过的人间疾苦,明白了世上的险恶,这样的惩罚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不管是后悔或是愧疚,如若她愿意冰释前嫌,我自然也不会拒绝成为一个好的姐姐。

    “传闻卫姬母女曾对凤姬母女俩人赶尽杀绝,我怎瞧着两人倒不像是仇人?”妇太史道。

    “传闻楚国白素的铁甲军,不杀重伤,不擒二毛,不击不成列,善待妇孺,可现实如何,你们楚人心中自会知晓。”一个执笔记录楚国史书的太史公,居然相信市井传闻,当真是可笑至极。

    “传闻桃花夫人已然与息国侯殉于楚国巴陵山的梨树下,可现下,我不是还活的好好吗?”妫薇也不愿再逆来顺受,即便是力量微弱,也愿意随我奋起抗争。

    些许暖意自我心中萌芽,仿佛胸口那处隐隐作痛伤,也渐渐愈合了。

    “你既然一心求死,孤便满足你。”楚王向来听不得旁人质疑楚国铁甲军的严明。

    “来人,将她们二人扔去百兽园中喂猰貐。”楚王不耐烦地挥着手。

    门外涌入三两兵卫,他们粗鲁地拖拽着我与妫薇,往外走去。

    我暗暗归息调整,欲将于半路做殊死一搏,带着妫薇出逃。

    可还没走到门前,便听到一声:“慢着。”

    兵卫停下脚步,随之放开了手。

    妫薇倚着我,被吓得浑身战栗。我顺势将她抱在怀中,随即寻着方才说话之人。

    不刻,一位身着雪青衣裳,头戴玉冠壮年男子站起身,他行至殿前,与楚王道:“楚王,可曾忘记了胥、襄之业为何?”

    楚王面色发青,却忍之不发。

    “自然记着。”他憋着一口气,面对那男子时却十分恭敬。

    “那王上告诉臣,何为胥、襄之业?”那男子面向楚王,背对于我,因而我只能看到其背影孤绝。

    “敬贤如宾,爱民如子,泽加百姓,内恕所安,方施于内,囹圄空虚,方得咸宁。”楚王犹如夫子面前背书的少子一般乖巧。

    “王上可还承胥、襄之业?”男子又问。

    “我乃胥公之孙,襄王之子,必会成承其基业。”楚王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男子点了点头,于殿中踱步,他行至楚王面前,又道:“王上,收蔡、息二国,乃非名正,侵占城郭,却不福泽百姓,恣意放纵楚军蹂躏,实为祸患,更非人道之举。”

    “蔡、息二国,皆有贤德之士,如奉麟君,叔姜、正华,扶风之流,可王上却遇贤不礼,放逐臣下残害贤者之士,可还有半点承业之举?”男子的声音如雷贯耳,通彻响亮。

    “而今,更要虐待已逝诸侯国君之女眷,如此劣迹斑斑,恶贯满盈,可还配得上承胥、襄之业?”

    楚王被这男子骂得不敢回嘴,窝在榻上憋屈地喘着粗气。

    王后见状,俯身上前,于男子身旁柔声道:“姚司士莫气,主君并非在虐待她们,不过吓唬她们,敛其疏狂罢了,毕竟她们所伤的是朝内中郎。”

    这男子是姚司士,百里肆的旧友姚滉,也是姚绾的二哥哥。

    “主君已然将她们安置于庆云宫,为我近身女官,如若她们愿意,将来亦会服侍主君左右,主君哪里会舍得虐待她们。”王后的怀柔,化解了君臣之间的尴尬,也决定了我与妫薇的去留。

    “小君宅心仁厚,还请于身侧多多劝诫王上才是。”姚滉识时务,王后给他个台阶,他便自下而去。

    他为谏臣,驳斥楚王时,不受责罚。可伴君如伴虎,能掌握这其中的度,见好就收,实属不易。

    “姚司士,若是就这般轻易地饶恕了她们,从今往后,但凡伤及朝臣的,是不是都要如此了?”白尧站起身,质问着姚滉。

    姚滉闻白尧言语,面色突变,他的儒雅之态,忽如林中孤狼一般凶恶。

    他厉声道:“敢问丞相,何以为朝臣?”

    白尧无所畏惧,对答:“贤良盛德,忠君尽职。”

    “敢问丞相,你可是贤良盛德,忠君尽职的朝臣?”姚滉讥讽。

    “如今在谈孋中郎受伤之事,姚司士何必扯来我身上?”白尧不屑地道。

    姚滉冷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在丞相眼中,孋中郎可是贤良盛德,忠君尽职之臣?”

    白尧被话噎住,他犹豫了片刻,道:“即便不是,他为朝臣,也不可随意残杀,依照楚律,残害朝臣之人,罪责枭首,弃市。”

    姚滉不慌不急,他拂袖洒脱地行至自己的坐榻前,饮下一爵酒。他神色悲怆,却悠然地开了口:“连丞相都否认孋中郎非贤良盛德,可见他平时做了多少荒唐之事。”

    “持禄养交,行私道而不效公忠,这样一个不贤之人,也有颜面称其为朝臣?”姚滉扔下手中酒爵,‘咚’的一声,吓得于我怀中靠着的妫薇抖了抖。

    这回,白尧的脸色终同楚王的脸色相同。

    “丞相这般熟悉楚律,可否记着,襄王曾言,朝臣昏庸,且君主无能,不举贤臣,是可人人诛之,推崇明君而治?”姚滉气魄浑厚,可定乾坤。

    “凭姚司士的意思,孤是昏君了?”楚王终等到姚滉的错处,继而勃然大怒。

    “如若继续予蔡、息二国百姓施以暴虐,宠信弄权朝臣,败坏国政,王上离昏君便不远了。”姚滉不以为然,依旧触及楚王的逆鳞。

    楚王被他气得捶胸顿足,须臾,他拿过身旁的宵练,掷出于姚滉面前。

    “你既认为孤是昏君,便杀了孤,另寻明君来辅佐罢。”

    楚王现下地模样,像个被弃之不顾的怨妇。

    姚滉俯身拾起宵练,他轻抚剑身,悠悠地道:“意公,胥公举贤纳谏,启陈人姚柒变法,宋人木青掌车马,如此用人不疑,才得来意、胥兴盛,襄王时,提拔楚地人杰,亦无可厚非,而今王上却不屑于先祖同念,任人唯亲,迫害贤良。”

    我竟不知,原来姚滉的祖上,竟然是陈国人。

    “王上曾言,称霸九州,乃是望九归一,所期天下同,四海平,大楚兴,而今大楚未兴却将强权凌驾,这天下如何能同,这四海何时可平?”

    姚滉说完话,手执宵练,将发上的玉冠击碎,于青丝四散之时,斩断几缕,飘然落地。

    “君主昏庸,实乃谏臣之过,如今臣无以为报,便代王上斩下青丝,祭那些死于楚军铁蹄之下,无辜的百姓亡魂。”

    他扔下宵练,披头散发地俯身跪在楚王面前:“君臣缘分已尽,还望君恩浩荡,且叫我归家种芙蓉。”

    我猜想着大抵不是因为我,才使姚滉和楚王之间,闹成如今这般不可收场。他们君臣二人怕是早有嫌隙,奈何楚王是个一意孤行又不听劝诫的君主,自木家,孋家老丈这些肱骨之臣被拔除,而今又遇姚滉辞别。

    不知楚王身旁,还有剩下多少竭诚尽忠的朝臣。

    我同妫薇二人被王后带回庆云宫,安置于宫内一处暖阁之中。

    由于妫薇当夜受到太多的惊吓,夜来入梦之时总是无助地哭喊,她抱着我的臂膀,蜷缩成一团,犹如一只受伤的花雀。

    于第二日,我向灵玉王后求了些翠竹液来,待夜来妫薇休沐过后,与她在榻上小酌。

    “早时,无论是在陈国,还是在息国,我都未曾饮过一滴,后来息国破城,我一路颠沛流离,倒是没少被图谋不轨之人灌醉过,我曾经十分厌恶酒的臭味,后来这副残躯被人蹂躏的不成形,才觉着醉过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披散着长发,倚着凭几,饮下一杯酒后,望向窗外的月。

    我没有说话,为她添满一杯后,也将杯中酒饮尽。

第三十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你是不是特别好奇,我为何还活着?”她努力地仰着头,不使眼中泪落下。

    我知道她这一路受了许多委屈,无人与之倾诉,心中更是悲苦无助。可我也说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便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哭了起来,轻轻地啜泣,倒是比昨夜的哭嚎要好些。

    少顷,她哭得累了,便靠在我的肩膀上,细声道:“谢谢你。”

    我稍作犹豫片刻,而后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随即拉过我的手,紧贴着她的侧脸。

    “回想当初那般憎恶你,大抵是因母亲说,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无论是父亲的宠爱,还是陈国大公主之位,可现下想想,这些东西其实本就不属于我,即便是我抢夺,到头来也是和母亲所得一样,皆为空欢喜一场。”她低声说道。

    妫薇提及自己的母亲**子之时,我眼前又现潼安那场大战之中,将我保护在怀,为我挡下攻城器碎片的卫姬夫人。

    她在我耳边说的那一句“我舍不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夜来入梦的梦魇。

    “其实,我并没有抢走属于你的一切,你也没有抢走我的,我们可以共同分担,无论是荣耀地位或是父亲的宠爱,就像现在这般,一同分担痛苦和不安。”若是往日的种种都能细究到底,也不过都是鸡毛小事,对于现在的我和妫薇,生死才是大事。

    她趴在我怀中,又是一阵呜咽。

    我不想她在流泪,便不再说那些惹人心伤的话来,可毕竟我与她共同的回忆又太少,即便是有,也尽是些不堪回首的。

    “我入长信宫时,见你的卧房之内床帏帐幔,衣裳的颜色都十分艳丽,比你在蔡息之地的打扮都要艳丽三分,我倒觉得清淡些的衣裳,更适合你的俏丽之姿。”与她不相熟的后果,便是说话岔开她的伤心事,都找不到好的话题。

    妫薇坐起身,她破涕为笑地看着我,再饮一杯酒后,微醺地道:“从前母亲喜爱我身着艳丽,她说我生的像父亲,举世无双,自然要穿这世上最美的颜色,后来远嫁息国,姬留不喜我衣裳艳丽,我便收敛许多,现在想想,我竟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便是连衣裳都要按照别人的喜好来打扮自己。”

    妫薇的眉眼,确实有些像父亲,也得幸她的眉眼像父亲,才让她成为了明艳九州的桃花夫人。

    “我听说潼安大战前父亲便死了,母亲也不知所踪,你可否知道这其中事情的真相?”妫薇身陷楚国时,也大概听闻了楚、陈二国与潼安交战时发生的一切。

    坊间的传闻仍然是昶伯篡位,杀掉了陈候,妫燎平乱圣安,信北君百里肆窃符而走,福祥公主携军反抗楚国,于潼安大战全军覆没,不知所踪。

    “父亲是病死,而非昶伯篡位,真正的篡位者是妫燎。”妫薇有必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有关**子的死,我仍然犹豫不决。

    若她现在身处逆境,再得知这个噩耗,怕是会身心俱损,香消玉殒。

    “母亲呢?”她迫切地追问着我。

    “卫姬夫人她,她仍在圣安,父亲将她送去了安全的地方,只是她得了癔症,总觉着你还在她的身旁,会把身边侍奉她的侍婢,当做是你。”我终究不忍将真相告知她,便与她说了一个谎。

    妫薇松了一口气,她蜷缩着身子,下巴抵在双膝上:“若是能从楚国逃出去,我便永远侍奉她的身旁,哪里也不去了。”

    我都不知何时能从这东楚逃出生天,更何况是她这般柔弱的一个人。

    “福祥阿姐,若你能逃出东楚,想要做些什么?”妫薇的双眸闪着柔和的光芒,这光芒使我想到了伯忧阿姐。

    昶伯含冤,也不知身子本就孱弱的伯忧阿姐,现下可否安健?

    “我要夺回父亲留给我的东西,还要为一个人报仇。”我要杀掉妫燎,为昶伯洗清冤屈,为百里肆报仇雪恨,匡正陈国国政。

    “若是阿姐能回去,务必要帮妫薇照顾母亲余生,妫薇来世边做牛马,报答阿姐。”她拿起装着翠竹液的陶瓮,大口大口地饮了起来。

    能让一个曾经娇蛮高傲地公主,祈求她昔日的敌人,来照顾自己的母亲,怕是已然被逼至绝境,无处逢生,抱有将死之意了。

    我压下她的双手,直视着她,道:“若我有机会逢生,便绝不会抛下你,我们同归圣安去,夺回父亲留给我们的东西。”

    妫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轻拭唇角酒迹,含泪展颜而笑。

    “好。”她将陶瓮递于我手中。

    我饮尽剩下的酒液,于夜来入睡之时,我们都没再被梦魇缠绕,一觉到天明的滋味,感觉真的很不错。

    暖阁的小院儿之中,栽着许多木犀,恰逢时节,香味浓烈,开窗之时,飘来几朵,浸入翠竹之中,别有清幽之味。

    秋时的东楚,正是多雨之际,夜来总会有雨声,淅淅沥沥,与木犀味道的翠竹液相配,总有醉生梦死之感。

    一连几日过去,我与妫薇呆在暖阁之中,便是连门前的小院儿都不曾踏出。

    到了饭时,有侍婢前来送饭菜,于睡前,有侍婢奉来热水休沐,便是连茶点酒水,未曾断绝。

    我与妫薇二人也都十分平静地接受这一切,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

    于某日,天朗气清之时,暖阁忽然涌入许多身形健壮的宮婢和寺人,为首的是太后身旁的汀岚,她颐指气使地命令身旁魁梧健壮的寺人,用绳索将我捆了。

    妫薇挡在我身前,猛地掀翻了桌案。桌案上的香炉以及如杯壶这等零碎之物,一举向缓缓逼近过来的寺人们飞去。

    趁着香炉之中滚烫的香灰撒了他们一身,我拉着妫薇破窗而出,往庆云宫外逃去。

    今日的庆云宫内,四处寂静,见不到往昔于宫内奔走侍候的宮婢。我拉着妫薇畅通无阻地闯出了庆云宫的宫门,还没跑多远,便迎面撞见了白素携领的铁甲军。

    身旁唯有一处假山可供躲藏,我当机立断带着妫薇钻入其中。

    遇见白素的铁甲军,怕是今日我与妫薇插翅难逃,我带着她于假山洞之中迂回躲避,妫薇已然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说一句丧气的话来。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神笃定又坚韧。

    汀岚今日冲我而来,与携铁甲军前来庆云宫的白素目的相同,他们的目标是我,与妫薇并无关系。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双手握着妫薇瘦弱的肩头,道:“现下我是姐姐,你可否要听我的话?”

    妫薇清亮的双眸望着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出去将他们引开,你若得了机会就逃走。”如此耗下去,我同妫薇必定会被白素的铁甲军找到。

    倒不如我现身引白素离开,妫薇还能得一线生机。

    “不要,阿姐说过要带我回圣安的。”她抽泣着抱住了我。

    对于她突生的信赖和亲近,我略有感到不适,可她的怀抱着实温暖,使我忐忑不安的心,逐渐安稳下来。

    “我答应会带你回家,便决不食言,可现下,我只想出这一个法子可行。”我摸着她的额头,心想做一个好姐姐的感觉当真很不错。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望着我:“那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无论是面临惨痛,或是被夺了尊严,你都得活着,还要寻到我,带我回家。”

    她将我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紧握不放,唇齿相依。

    我点了点头,与她道:“你也一样,无论遇到何等艰难困苦,都不可轻生寻死,若是有逃出东楚的机会,不必等我。”

    我将妫薇带入一处隐蔽的山洞之中,随后闪身而出,现于铁甲军眼皮下。

    与之硬拼,我绝对打不过,便只能利用比他们身形灵活的唯一优势,穿梭于假山之中,用石块敲打山壁,声东击西地将他们引去距离妫薇远一些的地方。

    俯身底行,如履薄冰,步步险境,险象丛生。

    不知行去何处,见不远有一处荷花池,欲将潜入水中躲避,不巧正撞上了侧面步行而来的楚王。

    他一步上前,不知按到了我身上哪一处穴道,使我眼前一黑,猛地瘫在了地上。待缓过神时,我的手脚已经被铁甲军上了镣铐。

    我被楚王一路提着衣襟走回了庆云宫,白素的铁甲军更是将庆云宫深处的偏殿围困的水泄不通。行至殿内,我被楚王扔在了地上,发髻四散,手脚之处,创巨痛深。

    待我缓缓爬了起来,仰头望去,但见高台之上,小白正挟持着花容失色的灵玉王后。

    我心中刹那欢愉,可却被涌上来的羞耻感掩埋。

    这羞耻感由来,即是见到他涉险来救我时,心中所涌出的不是怨恨,而是雀跃。

    这羞耻感便是连我自己都深恶痛绝。

    我望着惊慌失措的灵玉王后,转而想到灵玉王后是大周的公主,亦是现在周女王的妹妹。我不知她与周女王曾经有什么误会,使她这般大义灭亲,帮着自己的夫君来诓骗自己的亲人。

    小白再怎么不济也是她的外甥,她早前为我解围,使我放松了警惕,收我入她宫中,就是为了引小白入瓮,再由楚王前来一举歼灭。

    小白现在是大周正统继人,便是楚王将其挟持在手中,便可令周女王对他听之任之。

    如若是这样,便是大周浩劫,亦是九州大难。

    我头皮突然一紧,便听耳旁传来了楚王的低喃:“见到心上人潜入东楚王宫来救你,是不是心中十分欢愉?”

    “可是现下孤王还不想放过你。”

    “不如,连同你的心上人一起,都留在孤的王宫吧。”

    我见他低下头的角度,刚好够我手上的铁链缠绕他的脖颈,才想动手,便听小白大叫一人的名字。

    澹台不言。

    我这才注意,于我不远处站着一个半张脸面覆着面具的男子。男子拔剑朝楚王而来,与之交手。

    他的剑术比小白的要高超,即便是同楚王拼命之时,发髻不乱,身姿飒然。只是他这样与楚王打下去,一旁跃跃欲试的白素可就要出招来偷袭了。

    说时迟,那时快,楚王再次拉我于身前挡剑之时,我趁着澹台不言剑走偏锋,踏着他的剑身,借力跃于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地坐在了楚王的肩膀上。

    随后将铁链套在了楚王的脖子上,奸计得逞。

    白素的偷袭来的有些迟,且被澹台不言挡了回去,见他被我气的七窍生烟地模样,我心中甚是爽快。

    我狠狠地拉扯着铁链,勒着楚王的脖子。他随之晃动身子,想将我甩出去,可他晃得越厉害,我便勒的越紧。

    在小白放开了灵玉王后,飞身上前踢飞了楚王手上的宵练之后,他终于变得顺从起来,不再挣扎。

    楚王为了活捉小白,必定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虽是来救我,可我却不能与他同归了。

    我心中不愿承认是为了他的安危,才冒险禁锢了楚王,胁迫他让开一条路,让小白逃出东楚。

    他窃了我的兵符,还害得百里肆枉死,可我为何就是见不得他有性命之忧,心里首先想着的是助他逃离?

    我痛恨这样的自己,更加抵触着同他一起逃离东楚。

    我心中更愿他当我是死了,死在潼安那场大战之中,即成就了我的公主大义,也成就了他的天下共主大业。

    我钳制着楚王行至方才我与妫薇逃窜的那片假山之中,楚王命人在此设了埋,羽箭飞窜,白素趁机偷袭,使我失去了对楚王的掌控。

    飞落之时,小白将我稳稳地接住了。

    阔别已久,他已然是昭明太子,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小白了。

    不听他任何苍白无力的辩解,我推开他,往反向跑去。

    楚王在此设埋,是为了以防小白冲破庆云宫后的有备无患,所以,他不会在此处布置主力兵卫。

    他更不会预料到我还有力气,胁迫着他一路走来,所以,我以身做饵,再次引开部分兵力,小白便有机会逃离。

    手脚的铁链被铁甲军的战戟斩断,我一边逃窜,一边抵挡,身上挨了几道伤口,却不曾停下。

    好不容易见小白越墙而走,但见身后还跟着一个执着如斯的澹台不言。

    他以长剑横扫铁甲军,撂倒了一大片,确实为我逃跑争取了更多时间。

    我心中虽感谢他,可知道他应当是小白身旁最信任的人臣。小白位居昭明太子,万不能让天下人尽知,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了身旁的士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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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列国传介绍:
自周灭商二百余年,周地都城安阳忽然内乱,理应登位的嫡公主却在继位当日与人私奔出逃,后与其私逃之人生一子,局势迫使之下,寄养在其良人出身之地——江湖中的制毒名门蝴蝶谷君家。 诸侯陈国,陈侯宠姬凤夫人,被宗族怀疑是涂山族妖女,不得正夫人之位,后产下一女,被陈侯的正夫人卫姬不容,联合宗族诬陷其女有灭国之身,陈侯无奈,力保二人,尽力封锁消息,将其安置在都城圣安附近终首山上的重华寺修善。 诸侯宋国,宋公因善待涂山妖族引起宗族不满,身份低微的姬妾见此联合几家士族之力,将国公正夫人夜月所生,身在储君之位的大公子冤杀,夜月夫人其族夜家近乎倾覆。夜月夫人其女在仅剩夜家人的保护下出逃,姬妾派人死命绞杀,其身重剧毒,落入潼水之后,再无音讯。 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为九州。 宋国,楚国,蔡国,息国,陈国,齐国,鲁国,晋国,卫国,燕国,梁国,郑国(被灭),姜国(被灭)为大周。九州列国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九州列国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九州列国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