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碧云暮合空相对
起先,我耳旁传来了一阵一阵的风声,而后是风穿树而过的沙沙声响。
我的手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而后又有春风拂面。
我努力地张开双眼,逐渐看到一丝光亮。
随着光亮逐渐扩大,豁然,我眼前出现了片片棠梨花瓣飞落的情形。
飘洒如雪一般洁白花瓣,落进了我的手掌间,我侧过头去看,却听到耳边传来了芊芊的声音。
“公主,棠梨花开了,我们采花来酿酒好不好?”
我扬起头去看,却只见迎面而来的棠梨花瓣,根本看不到芊芊的脸。
我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剜心一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仿佛是金蚕噬心蛊发作了一般。
我不知现在于我来说,是在梦里还是在黄泉,不管不顾,只想嚎啕大哭。
“你哭丧什么呢,手臂和脚踝断裂的骨头都长好了,有什么可哭的。”闻声,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净而又疲倦的脸。
我脑袋中飞速地搜寻着属于这张脸的名字。
“秦女医?”我带着哭腔喃喃道。
“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能见到我。”秦上元环着我的腰肢,将我从榻上扶了起来。
我坐起了身,忽而觉得手臂有些痛,身上也是虚弱无力。
我低头,看到手臂上还缠着厚重的棉布。
“你放心,幸而你遇到了我这般妙手回春的神医,你的手臂和脚踝的骨裂都长的很好,而且被我固定了许久,绝不会有长短腿和长短手臂的情况出现。”秦上元端来一碗药,还没等我说话,她便捏着我的下颚,笔直地将那碗药灌入了我的嘴里。
我惊得呛了几口,顿时眼冒金星。
“抱歉,我忘记你醒过来了,平日里,我都是这般喂你吃药的,习惯了,习惯了。”秦上元见此,掏出袖袋里的帕子为我擦着嘴角。
我忽然感觉在我昏睡时,没少遭受她的虐待。
“我这是在哪,又昏了多久?”环顾四周,仿佛身处于一处大宅的内院之中,这院子被人打理的极好。
偌大个院子不但纤尘不染,花枝修剪整齐,压根看不见杂草,就连池塘都清澈见底,连几尾锦鲤都能数的清。
“你猜呢,你若猜对了,我就告诉你。”秦上元揉了揉我的头笑道。
我一脸无奈的看着她,料想我能猜得到,还用问她做什么?无奈之余,垂下头看见了自己蓬松又整洁的青丝,忽而心中对她生出感激之情。
但看冬去春来,我昏睡应当不差几月,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是她在照顾我,还将我打理的如此整洁。
“谢谢你,秦女医。”我说道。
秦上元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老娘我救了那么多人,你是第一个与我说谢的。”
“也罢,我自蔡国讨来了好些个珍贵名药,本想逐个记录,写一个像《本草纲目》那般的著作,流传于世,可到头来,全都用在了救人上,一个呆子,一个痴女,还好,有个精灵的你,还知道与我说谢,也算是值了。”秦上元起身将药碗放置于不远处的木案上。
我不知秦上元口中的《本草纲目》是个什么样子的医书,但我猜得到,她口中的痴女,应当说的是芊芊。
“那个呆子活下来了么?”我问道。
秦上元身形一顿,长叹道:“活是活下来了,可是脸却毁了,怕是以后讨不到好老婆了。”
我虽不明白,老婆是什么,可大概也听出了秦上元话中的意思。
“秦女医,不如你来做他老婆,这样就不会担心他将来找不到···· ”我还没说完,便见秦上元如刀一般锋利的眼神朝我刺来。
我乖乖识相地闭了嘴。
风掠树梢,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摇摇晃晃。看着散落一地的棠梨花,我抬起头,望着院中三株枝桠繁茂的棠梨树,便想到芊芊曾在长信宫的棠梨树下埋酒的事儿来。
就是不知这三株树下有没有棠梨酒。我沉浸在回忆之中,并没有听到远处而来的脚步声。
“女医,我现在可以饮酒吗?”过了许久秦女医都没有回声,我回首望去,却见白尧正立于我身后。
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是白尧,只因他身上挂着一枚司南佩,我记得那是属于芊芊的。
大概是芊芊死后,没给他留下什么念想,他便私自地将这司南佩据为己有了。
“她虽是醒过来了,可身上的伤并未有痊愈,莫要再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你已经失去一个,万不想再失去一个吧?”秦上元显然是误会白尧与我之间的关系了。
我才要开口撇清关系,却听白尧道了一句:“好,我不碰她就是。”
我胃中忽而泛出一阵恶心,可想到才喝了秦上元的药,便又将这股恶心压了下去。
白尧绕过榻前,跪坐于我身旁。
我警觉地看着他,若不是身体虚弱无力,我大抵会离他远远的。
“不好奇吗?”白尧问道。
我用眼神求助秦上元,可她才走来我身旁,院上墙头忽然条件两个身穿银甲的男子,他们落在秦上元身旁,将她带了出去。
“我方才似是听到你问,这里是何处,怎地我来了,你反倒不开口说话了?”不知是不是芊芊的死对他打击过大,致使他与我讲话时带着异常的温柔。
我可从未见过他这般温柔有礼地模样。
“你若猜得到,我便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抬起手朝我伸过来。
我仓惶地别过脸躲了开。
“你再不说话,我便不再遵守秦女医的嘱托了。”白尧握着我的肩膀,将我拉了回来。
“这有什么可好猜的,不是在你的府上,就是在你的别院。”我向来都是个识时务的人,尤其是在我打不过的人面前。
白尧勾着嘴角淡淡地笑了起来,“这里也是她生前曾住过的地方。”
他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他和芊芊的过往,从他们的初见,说到木家被诛,从华容郡将她夺回,再到绣衣阁之中的耳鬓厮磨。
芊芊生前,曾同我说过她在楚国的过往,我知道那时她一定受了许多苦。
可自她嘴里讲出来的苦楚,大都只是一言而过,她并不想让我知晓她的悲惨,反是讲了许多家里人和她挚爱的小白之间的喜悦事。
我想着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故事,大都会掺杂着来自讲述人为自己的辩解,便是白尧,也无独有偶。
他并不觉着另娶她人是对芊芊的一种背叛,也不觉着她家中那场巨大的变故与他有着直接的关联。
在他所述的故事里,他是最痴情且最长情的那一个,就连将我从粉碎的攻城器下救出来,带回到东楚,也是因他对芊芊的情深似海。
因为芊芊临死前将我护住了,所以他佯装着情深意切地模样,为她完成这世上最后的心愿。
我装作很同情的模样,随着他讲的故事或是惋惜,或是点头。
对于白尧这样一个虚伪又滥情的人,我总要配合着他感人至深的表演,才能在他手里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毕竟,秦女医能救活我也费了一番力气,我总不能让她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名贵药草,还要傻乎乎地去寻死。
我定是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生。
更何况,我现今身在敌方,倒是有些想为芊芊报仇。
无论是谁,总要拉着一个当初伤害过她的人做垫背,才不负她于我忠心的追随。
在秦上元细心调养之下,没过多久,我便同以前一样,能跑能跳,能吃能睡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右手的手腕还是有些疼,没办法拿起重物,比如说长剑,长刀这类的杀人利器。
那日,我正在院儿里面练习小白曾教给我的心法,尝试着凝聚真气。
忽而天降一个黑色的布袋将我罩住了,随后我的手脚也被捆缚住了。
我似是被抬着走出了院子,行至半刻后,被放在了一片柔软的垫子上。静置了片刻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好似有人走来我身旁,静静地坐下了。
随后,耳边传来了马蹄的哒哒声,以及再熟悉不过的摇晃感。
我蜷缩在软垫上,确定今日着绑了我的那两人,应当是白尧现身那日,从天而降将秦上元带走那两个银甲男子。
方才二人在抬我出院子的时候,我闻到了那两人身上熟悉的汗臭味。
至于坐在我身旁的那个人是谁,单靠我的鼻子,我便能判断出来了。
约莫着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
坐在我身旁的那人先下了车,而后又是那两个男子将我从车上扛了下来。
前行大约百步,停了下来。
我被稳妥地放在了地上,撤掉面上的黑布袋。
一阵强烈的阳光刺的我睁不开眼,我用手稍微挡住了一些,待渐渐适应后,从指缝之中看到面前有一樽墓碑。
可墓碑上并没有刻字。
“这里,是我与她初识的地方。”白尧今日穿了一件绀青色云纹衣裳,这一身的绀青色,与四周的葱葱郁郁十分应景。
白尧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他俯下身子,开始清理墓碑上的尘土。
这墓碑是芊芊的,白尧将她的尸身带回了东楚,葬在了他们初识的地方。
这地方是东楚的巴陵山,西北处的野林子是东楚王室冬猎之所。
“我记着金乌殉主了,你可有将它同葬了?”那是芊芊最放心不下,也是这世上唯一忠贞于芊芊的伙伴。
“不过是一个牲畜罢了,没资格和她同葬。”白尧抬起手摩挲着墓碑的边际。
我身上泛起一阵凉意。
牲畜陪葬乃是正常礼制,白尧之所以不愿将金乌与芊芊同葬,大抵是害怕悠悠众口的唾骂。
一个说着爱她的男人,还比不过一只牲畜的忠贞。
我垂着头暗自嘲讽,却没再说话,缓缓地转着身子,打探四处的地形。
芊芊说过,巴陵山西北处地势平缓,乃冬猎之所,东南处地势偏高,且地形坑洼,山兽众多,极少有人涉足。
但瞧四周的路崎岖难行,我便猜测这里应当就是巴陵山东南处,而且并非是在深林处。
“你莫要想着能逃走,这里的地形,我比你熟悉,你若非要逃,就只有两种结果,第一种,走不出这林子,被山兽吃,第二种,我把你捉回来,再将你丢给山兽吃。”白尧依旧专心为芊芊扫墓,许是见我行为反常,这才开口警示。
我撇了撇嘴,在心里亲切地问候了他八辈祖宗,而后低声道:“我是想看一看周围哪里有花可以采,你也知道她向来喜爱棠梨花,可这深山林里又没有棠梨树。”
“往北行二里,树下开着些许二月兰,你若想采,便去那里。”白尧冷冷地说道。
我瞧了四周现下无人,便转身朝着北边跑去了。
根据白尧的指引,我果然在二里开外的地方看到了一地的二月兰,虽然品相参差不齐,采摘之后编成花冠倒是勉强能用。
于是,我坐在花丛之中编起了花冠。
大约过了半刻,于二月兰的花香之中,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汗臭味儿。
我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编着花冠。
这股汗臭味一直持续到白尧出现,才渐渐消失了。
我想,如若我趁着这个机会跑走了,那两个男子会追上来,毫不犹豫地将我杀了,或是如同白尧所说的,将我作为点心,送去山兽的老巢。
我捧着编好的花冠站起身,假装惊讶白尧为何会跟来。
他歪着头一脸戏谑,夺下我手中的花冠道:“你莫要在我面前演戏,陈国图江那次的声东击西害我错过了星谷关的兵符,这事情我没忘。”
我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却眼中含泪,委屈地哭道:“那是给芊芊编的花冠,你莫要弄坏。”
白尧将手上的花冠捏个粉碎,他连拖带拽地将我拉回了芊芊的墓碑前。
我不知他为何忽然变脸,若说只是为了一个花冠,总觉着有点说不过去,若说是为了图江那次,这时间间隔的会不会有些长。
他将我推倒在地上,忽地开始撕扯起我的衣裳。
我惊慌失措地奋起抵抗,却也知道自己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你不是说要完成芊芊的遗愿保护我吗,怎地却在她面前对我动起了手。”现下别无他法,只能拿芊芊来做幌。
“你成了我的人,这也是在保护你啊。”白尧用力一扯,我便漏出来半个臂膀。
忽地,我闻到四周飘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对,今日白尧肯带我从院儿里出来便是有其他目的,现在又不由分说地在芊芊的墓碑前羞辱我,似是在做戏一般。
我扬起头定睛望去,看见一人掩着面,手持长剑迎面俯冲而下,猛地朝白尧背后刺去。
白尧察觉,想要抽身而去。
我怎会轻易如了他的意?
第二章 过尽征鸿来尽燕
我将身体攀附于他的身下,又将他拽了回来。
眼看着那人的剑就要刺过来,白尧扯着我,侧身一翻,出手便是一掌,将我打飞。
那人锋利的剑尖将白尧背后的衣裳划了一道口子,可却没再反手刺他,继而朝我奔来,将我稳稳地接住了。
鼻尖略过一阵熟悉的安息香。
是百里肆。
我忽然明白,为何今日白尧要带我出来,为何要在芊芊的墓前对我意图不轨。
想来是为了引出救我的百里肆,怕是他们对星谷关的兵符仍未死心。
我紧紧握着百里肆的手,大声地朝着白尧道:“你口口声声地说着挚爱她,可就连她死了,却还在利用她。”
“那些情深如海和海角天涯,不过是感动了你自己罢了,你若当真对她用情至深,就应当在墓碑上刻上她的名字,不是芊芊,不是欒,而是木丝言。”
“便是金乌也有勇气殉主,你却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刻下,是觉得她罪有应得,还是舍不得你的权势和地位?”
“说什么爱她,你便是连一个牲畜都不如。”
憋了这些天的怨恨,终于一次宣泄了干净,待我骂完了白尧,便拉着百里肆往林子外面跑去。
越是向外逃离,血腥味道越是浓烈。
我停下脚步,心中顿时有些慌:“可否是你独自前来?”
百里肆摇了摇头“上卿府的所有人和我一同。”
我心中深觉不妙“为何这般鲁莽,你可知道,若是失败了,你,我,还有上卿府来救我的这些人,都会死在这。”
“若这些人的命能救回公主,臣觉得他们死得其所。”百里肆拉着我继续前行。
行至不下十余步,但见一处被血灌注的坑洼,血滩中卧着大约十余具尸身,有些已然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我闻到的血腥味,大抵就是这里散出的,从百里肆悲怆的眼神之中可以推测出,这些尸身,应当是同他前来救我的上卿府护卫。
白尧今日是有备而来,极有可能这巴陵山已经被他的人团团围住了。
我望着百里肆,心中感慨万千,我竟没想到,第一个来救我的人,能是他。
“我知道巴陵山的另一个出口,随我来。”我拉着百里肆原路折回,另行一条崎岖的山路绕开了白尧。
我记得芊芊说过,巴陵山虽山林地带,深林里却有几处宁静的水域,水域浅滩上长满了香蒲和长草。
我寻着香蒲的味道,带着百里肆走到了一处开阔的水域前,长吸了一口气,确认四处并未有汗臭的味道,环顾水域四处,香蒲与长草皆生长的繁茂,足够隐藏一人之身。
我蹲在地上,挑选着可以打晕百里肆的土块。
“出口在哪,我们要快些,等白尧的人追来,便没机会了。”百里肆并不知道我心底的盘算,他也随我蹲了下来。
在我寻到了一块松软适中,大小合适的土块后,对他道:“出口,就快到了。”
我随即仰起头吻了他的侧脸。
这一吻让他分了心,在我手上的土块捶到他后脑上时,他仍旧保持着大惊失色的神情。
我用长草和香蒲拧成简易席子浮在浅滩上,又将百里肆拖拽到席上面。
于他周身四处,布下了足够能遮挡住他蒲草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水域。
白尧念念不忘在图江被我诓骗的那次,所以此行他必是做了充分的准备,若想再次引他上当,怕是有些难度。
为了避免百里肆被白尧的爪牙发现,我于奔走时故意将裙角刮落在尖锐的树枝或石子上,像是疾行奔跑时不经意留下的碎布。
不知跑了多久,我觉着胸口压的难受,随地蹲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暂且歇息。
耳边忽然传来沙沙声响,我警觉地站起身,见远处的草丛在不停地抖动着。
过了一会儿,便看到满脸是血的宏叔,从草丛里爬了出来。
他也瞧见了我,踉跄地站起身,朝我奔了过来。
“跑,快跑。”我听到他大喊道。
伴着他的喊声,草丛越见翻滚汹涌,我心里咯噔一声,想着莫不是白尧那些人追了过来?
可是往往现实的情况,总会比我猜想的更加糟糕。
随着翻滚的草丛之中传来一阵怪叫,一只红睛长牙的巨型山兽从草丛之中跳了出来。
若是往回跑,将山兽引去那边水域,难免这畜生不会寻着味道将百里肆给吃了。
可若是我和宏叔不逃,也会成为它的开胃菜。
我瞥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生着一棵粗壮的参天大树,便连滚带爬地跑到树下,且朝着宏叔招手。
宏叔飞快地跑了过来,他抓过我的手臂,一跃而起,带着我稳稳地落在了树干高处。
那山兽四肢庞大,不会爬树,只能在树下愤怒地嘶吼。
宏叔用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问道“可有见到公子?”
我点了点头,见树下的山兽缓缓地走远了。
“方才遇到埋伏,我同公子被流箭冲散了,四处寻他时,不巧遇见了这只凶猛的山兽。”宏叔喘着粗气。
我见那山兽虽然是走远了,可依旧在周边徘徊,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
我警觉地瞭望远处,见林中深处,似是有人影闪过。
想到白尧方才说要将我送去喂山兽,我便有些怀疑这山兽,兴许是被人驱赶过来的。
不刻,这参天大树猛然间震动了一下,我连忙抱住树干,拉住了宏叔。
低头看去,见方才徘徊的山兽正在冲撞着这棵树。
“宏叔,百里肆就在前方那处水域之中,我将他隐藏在蒲草里,你寻到他后,莫要停留,尽快带他离开楚国。”这树木虽然粗壮,却也禁不住山兽这般猛烈地撞击,若不想办法解决了它,怕是这树定会被它撞倒,我同宏叔还是要成为它的开胃菜。
现在巴陵山危机四伏,百里肆一直趴在那浅滩之中,我也不放心。若是宏叔带着他,避开白尧身边的这些爪牙,更有机会逃出东楚去。
“帮我转告百里肆,莫要再冒险救我,让他在终首山等着我,我一定会活着回到陈国。”我拔出宏叔腰上的匕首,顺着树干簌簌下落。
随着下坠的同时,我将匕首的尖锐对准了那山兽的红睛。
那山兽来不及躲,被我刺了个正着。
它哀嚎着转身往林子深处跑去,我俯身骑在它的脖颈上,将匕首握紧,又刺入了三分。
它吃痛地低吼了一声,用力甩动着它庞大的身躯,看似是要妄想着将我甩出去。
我抬起头,见前方已然没路了,便松开了手,滚落到一旁。
尖锐的石子刺伤了我的手掌,星星点点的血痕自掌心蔓延开来。
我踉跄起身,却见那山兽停了下来,它转过身来,张着獠牙便朝我扑了过来。
密林深处已然无路,我只能穿梭在林木之间,拼命地逃窜。
想来我现在十分狼狈,衣裳多处被尖锐的树枝划开,犹如破布一般。这破布上还有血迹,泥土以及青色的草汁。
山兽被我扎了眼睛,正处于暴怒之中,它不顾一切地想要置我于死地,庞大的身躯在密林之中横冲直撞,没跑多远,就被众多树木绊住了。
这些树木东倒西歪地将它困在中间,它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却寸步难行。
我见此,不再继续逃,回到它面前,将它眼睛上的匕首拔了出来。
“是你先朝我扑过来的,我伤你是为了自保,你若答应不吃我,我便放你出来。”我在身上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衣裳扯了下来,将它受伤的眼睛包了起来。
它见我对它没了恶意,逐渐收起了獠牙。
我见此俯下身去,斩断了几棵树的根须,再推几棵树倒下,它得了空隙奋力挣扎,片刻间冲了出来。
我回身持着匕首警觉地看着它,它晃了晃脑袋不再理我,转身便要走。
我如释负重地叹了一口气,却听到身后利刃破风的声音。
霎时,千百只羽箭朝着那山兽飞了过去。
它还没来得及逃走,便像个刺猬一样轰然倒地,红色的瞳孔逐渐失去了光亮。
“我可是第一次见到巴陵山的山兽能听得懂人话。”白尧悠闲地走了过来,他夺下了我手中的匕首。
“这匕首像是百里府上的兵器,你猜,我有没有抓到他。”白尧将匕首交给他身边的侍卫,不允许我再碰任何兵器。
我更加确信,这只红睛山兽就是白尧的手下从深林之中驱赶出来的。他是想利用山兽来杀了百里肆,杀了宏叔,甚至吃掉那些上卿府已经死去护卫的残骸。
可最后,它不但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还被我规劝回深林。
白尧被气上了头,这才对它痛下杀手。
“你若抓到了他,便不会再来抓我了,说到底,便还是想要那星谷关的兵符,怎地,陈国的新君没有送你们吗?”早在芊芊的墓碑前,就将白尧的伪善戳了个暗疮百孔,索性我也不再伪装着,配合他的深情款款了。
说什么为了完成芊芊遗愿才救了我,果然都是放狗屁。
“你说,若是我现在杀了你,他们会不会现身。”白尧将腰间的青霜剑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无所畏惧地看着他道:“那你便试试,看看在我的头颅落地之前,你想抓的那个人,会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白尧收回青霜剑,他扯着嘴角笑的阴森可怖。
“你莫要以为,这次他侥幸逃了,便不会有下次。”他缓缓朝我走近。
我鼻尖略过一丝呛人的迷香味。我一闻便知定是白尧不知从哪里淘弄来的廉价货,呛人难闻且不说,若是吸入的过多,人容易变傻。
我转身想要逃,却被白尧扯着头发拽了回来。
他用撒了迷香的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只吸了一口,就上头了,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辗转醒来时,已经不在巴陵山的深林之中了。
我早前穿着的那一身破烂衣裳,也换成了一身干净的。我坐起身,打量四周,着实陌生。
看来白尧,并没有将我带回原来的院子。
我走下床榻,见这屋内清净整洁,闻不到脂粉味儿,也看不到珍藏的武器,所以判别不出这屋子里住着的是男是女。
行至屏风后面的木案旁,我看到案上放着许多银针,长短不一,大小各异。
案头放着一本《脉冲集》,书中夹着一张帛纸,那帛纸上的字迹让我异常熟悉。
我抽出那张帛纸缓缓地打了开。
这是在我临行星谷关前,写给绿婺宫素素的信,还有一封是写给妫燎的。
我当时让芊芊将两封信同时送去了绿婺宫,那时的妫燎因受了重伤,还在昏迷之中,我便令芊芊都送去了素素手上。
我还告知芊芊,因素素是瞽者,宫内又没有可以信赖的友人,转告她不必急于这一时得知信中所写,等妫燎醒来之后,将信读给她听就好。
我还记着我在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就像是当初我见她时那般,自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支空谷幽兰,独自耀眼。
素素姑娘:
我知你曾经定是受过诸多磨难,我也一样。
许是我们的苦难不同,所以无法设身处地去感受对方的伤痛。
所以,无论是谁的悲惨,都不可能有深刻的切身体会。
可是,我相信苦难总有过去的一天,我们也会越来越好。
就如你,会遇见妫燎一样。
他虽有时放荡不羁,又傲慢无礼,但见对你的情谊却是真切。
我此番离去,放心不下之事甚多,你巧在这其中,却幸而有人可托付。
还记初见你时,赠予闺中小字‘静姝’,虽为楚地之歌,却也恰如汝之貌美,我虽有意将你托付于人,却也更愿你掌有自主之意。
仲忧施摊丁法于陈国北,有一处小县名静安,人善水丰,花繁草盛,我将此地留于你,若你选择孤独终老,也能老有所依。若你愿同妫燎长相厮守,这静安县主,便是我赐予你的嫁妆。
即便是高嫁,我也望你有足够的底气。
县主玉印同诏书在长信宫内藏书阁的牌匾后,切记留存好。
我想,你在失明之前,定是见过这世上的美好,也必然记着那些美好。
希望今后,你在回忆那些美好时,不再是因眼前的沮丧和不安。
也希望从今往后,你所有的情愫,都不会所托非人。
若是,我此去不归,且记着每年秋尝祭鬼神,为我奏一曲《安魂》,不必与我说想念,好好活着便好。
第三章 秋风难老三珠树
信上的字迹已经有大部分模糊了,像是被翻看了许多遍留下的磨损。
我大抵是猜到了这封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心灰意冷之余,将这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对不起。”我听到她说道。
“不必说对不起,是我自己太蠢,竟然没有察觉到你是楚国的绣衣使。”我将快要燃尽了的帛纸丢在地上。
她见此疾步上前,将火苗踩灭,留下了燃烧的只剩下一半的帛纸。
她的眼睛依旧被一块黑绸所遮盖,却如常人一般,能清楚地看到面前的一切事物。
我见此回首将屋内的烛火全部吹灭。
这屋子应当是地处于石室,见不到太阳,便射不进阳光。
靠着唯一的烛火取光,一下子全都灭了,便黑的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少时,我听到一阵簌簌地响声,随后耳边传来了她的声音“莫要让信北君回到陈国,白尧会将信北君的行踪泄露给陈国君,无论信北君手上是否持有兵符,陈国君都会要了他的命。”
待她说完,屋内的烛火登时又重新燃了起来。
她站在不远处,闭着眼睛,覆盖在眼睛上的黑绸却不见了。
屋内站满了银甲侍卫,白尧,也在这其中出现了。
“怎么,熟人见面,一句话都懒得寒暄吗?”白尧一双眼睛贼溜溜地打探着我和素素二人。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猜想着他带我来见素素的目的。
“你怕是还不知,她的名字吧?”白尧见我二人不语,继而又道。
“飘香院的素素,其实是绣衣阁掌司师尊之一的婳奴,当初命她前往陈国,做官家的女闾时,还真是有些担忧她伪装的不像。”
“现如今来看,倒是我多虑了,听闻陈国众多的士族公卿,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就连那陈国的新君当初也是因她妩媚多情,与她共度良宵后,才答应与楚国暗通款曲的。”
听白尧的口气,似是对婳奴充满了轻蔑。
我侧脸见婳奴将黑绸又覆上了双眼,面无表情地走回到屏风后去了。
莫不是白尧专程带我来看清婳奴的真实面目,并以此来嘲讽我的蠢笨?
这举措似是过于幼稚可笑了。
“自芊芊到素素,楚王很喜欢躲在女人的背后做缩头乌龟,这才使楚国上行下效,使得丞相也以此为荣,成为了一丘之貉?”我虽然厌恨婳奴背叛了我,却也见不得别人对她诋毁。
白尧本就是个喜欢强迫别人的变态,婳奴说不定同芊芊一样,被他们以何种缘由控制着罢了。
白尧受了我的刺激,收敛了笑容。
“若是同婳奴一样,丞相以飘香院小倌儿的身份前往陈国,怕是还不如婳奴,完不完得成这任务都是另说。”
“现在出言嘲讽,脸皮安在?”
这些日子,白尧大抵是习惯了我顺从的模样。
可我毕竟不是什么柔善可欺之人,自小遇见满口骂娘的市井无赖可比白尧见得多,他既说得别人,便做好别人说他的准备。
况且,他这般俊俏地模样去做小倌儿,说不定能吸引更多的士族公卿。
白尧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他似是又要掏出那劣质的迷香来将我撂倒。
“你莫要再用那难闻的迷香来熏我,堂堂一个楚国丞相,便是连个迷香都是用便宜货,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我后退几步,离他远了一些。
屏风后面的倩影忽而微动,随着一阵脚步声,婳奴走了出来。
“如果不想楚王知道她在你的手上,便快些带她离开这里。”婳奴的眼睛上依然盖着黑绸,却准确无误地朝我走来。
我左右躲开了几次,却被她轻易地抓住了。
“一定不要让楚王寻到你。”她环住了我肩膀,停在我的耳边道。
霎时,我的背后传来一股针刺般的疼痛。
眼前一黑,我便又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当初那座小院儿里。
秦上元依旧在为我煲药,见我醒了便打趣道:“被针扎的滋味如何?”
我坐起身却依旧感觉晕头转向,在没明白秦上元的意思时,想着她应当是误会我与白尧之间的关系了,继而接话道:“你莫要乱想,我虽换了一身衣服回来,可白尧并没有把我怎样。”
秦上元听完后,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是说你背后的那根针刺。”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回想在昏迷之前,似是有阵刺痛感传来。
“一整根针刺入魂门穴,但看手法,便知是行家,依我这么长时间观察白尧,觉着他身边并不可能有如此专业人士,我猜是他带你去了楚国的绣衣阁,听闻那里的能人异士比较多。”秦上元颇为聪慧,一猜既准。
我揉了揉还有些疼的后背,忽然想起婳奴说的话。
“秦女医,我可否能求你一件事?”我抱着秦上元的大腿,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不为所动地冷语道:“不能。”
我抿着嘴,努力地装成一副可怜兮兮地模样道:“事关人命,您是神医,医者仁心,自然不愿见人白白去送死是不是?”
“我是神医,可我不是神仙,也不是每个人的命都能救下。”想来她就是管得闲事太多了,才把自己气的够呛。
重要的是,她还费力不讨好。除了面前的这个还算听话,其余的,就算她秦上元救活了,也都是一副急着去赶死地模样。
秦上元态度坚决,我接连说了三四天的好话,她依旧不松口。
一直到某天过午,我刚用完午饭,躺在棠梨树下乘凉。
不知是白尧的哪位姬妾,带着自己的女婢闯进了院子,端上了一碗加了鹤顶红的酸梅汤,万千友好地担忧我,夏初燥热,易有心头火,多进食一些酸梅,可开胃,降火。
看着她虽貌美,却假惺惺地矫揉造作,令我有些反胃。
索性我有续命蝶相照,这碗酸梅汤应是能承受的住。
待小花净化毒药后,我醒过来,等她再前来一探究竟时,也能装鬼吓吓她,这样想想还是挺刺激的。
我才要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便被迎面奔走而来的秦上元打翻了汤碗。
“你是哪个院儿的侍妾,胆敢来这儿撒野,不想要命了吗?”秦上元气势如虹,甚有当家主母之势。
那姬妾被吓了一跳,待看清秦上元的衣着布料,还不如自己身旁女婢的衣裳值钱时,忽地变了脸道:“哪里跑出来的野奴,胆敢教训起主子来了,给我打。”
姬妾身后站着的女婢闻声,撸起袖子,便要打秦上元。
我见此站起身,抬起手,按住了那女婢的额头。
那女婢身形矮小,看上去不像是楚国人,被我这一按,动不了身子,只能张牙舞爪地挥动着手臂,可她手臂又过于短小,所以压根碰不到秦上元。
“小娘子,再怎么说这儿都是我住的院子,你不请自来,还给我下药,我这都不与你计较,可你要动我的人,就过分了啊。”我撒手一推,将女婢推倒在地上。
姬妾被我戳穿了底细,吓的面色惨白,她抬起手至哆哆嗦嗦地指着我的鼻子道:“不知你在说什么,妾好心好意地端了酸梅汤于你,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行了,别再装了,要不你来将这破碗之中的残余喝下去,若你平安无事,我便随你处置,可否?”秦上元蹲下身,将摔破了的碗端了起来。
破碗之中还剩着些酸梅汤,这剂量尚可毒死一人。
姬妾慌张地眨了眨眼睛,连忙道:“既然妹妹不欢迎妾,妾便不再自讨无趣。”
她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院子,许是被我吓的,也有可能是被秦上元吓的。
“你既知这汤里有毒,为何还要喝,就那么想死吗?”秦上元又将手中的碗扔到了地上,这回,这破碗彻底粉碎了。
我垂下头转了转眼珠,道:“若我告诉你,我服下毒药并不会死,你会相信吗?”
“你当我是三岁小童?”秦上元怒着上了我的贼船。
“不如我们赌一把如何?”我歪着头喜上眉梢。
秦上元惑上眉梢。
“若我服下毒药没死,你要答应我求你的那件事。”我对她说道。
“这是什么烂赌约,我不赌。”秦上元最不喜欢我用性命和她开玩笑。
“我当你答应了。”我转身朝着她晒药的木架走去了。
昨日,她出门采得一筐蛇床子回来,将根茎,叶,果分离之后,便将根茎和叶扔在了一旁。
我记得曾在终首山藏书阁里看到过净慧师父的医书,蛇床子的果可制药,根茎叶有剧毒,不可误食。
我蹲下身子,将蛇床子的叶子和根茎一股脑地塞入嘴里。
虽然不是很好吃,又涩又苦,倒是没有怪味。
秦上元见此,立即冲了过来,她撬开我的嘴,让我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我不但没听她的,相反吃的更欢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并没有被毒死,只是舌头麻酥酥的,说话有些费劲儿。
秦上元是怕我再吃些什么毒药来吓唬她,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于五日后出发,离开东楚,前去陈国终首山,寻百里肆。
巴陵山急匆匆的一面,让我忘记了百里肆现如今于陈国的境况。
他知道妫燎太多秘事,妫燎必然不会放过他,所以,终首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安全了。
我如今被白尧困着,除了秦上元,并没有可以交托和信赖的人。
所以,我让秦上元去一趟终首山,帮我找到百里肆,告知他莫要继续留在陈国,赶快前往安阳求得紾尚阁的庇护。
其实,我也知道,秦上元一直留在我身旁,是害怕在她离开后,白尧的那些姬妾会变着法地让我死。
府内的女人,大都是为了这些个无聊的事情互相厮杀,我倒是没在怕,当做是看戏也算消遣。
秦上元见我有如此百毒不侵的奇特体质,也算是放了心。
五日后,她借口外出采药,悄然地离开了东楚。
至于白尧得知这件事情时,已然是在十日之后。
十日,秦上元早已离开楚国,不知所踪了。
我依旧困在小院儿里,每日同秦上元留下的药草一起晒太阳。
白尧来问我秦上元的下落那日,正是棠梨花凋落的最后期限,我学着早时的芊芊一般,在树下拾捡棠梨花。
虽然,我不知棠梨酒如何酿制,也觉着拾捡落花过于附庸风雅。
但不等不承认,自秦上元离开之后,没人与我聊天,我变得极度无聊,便是抓到一只来采蜜的蜜蜂也能聊上一聊。
“你要秦上元离开东楚,帮你送信出去,可是为了方便前来营救你的那些人?”
白尧既然这样说,变相是承认了,前来东楚救我的,不只是百里肆那一拨。兴许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还没接近我,就被他截杀了。
“秦女医本就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我焉能做主她的去留?”没有真凭实据,白尧也只能凭空猜测,即便是我说了真话,他也不会相信我。
“你放心,就算她将你的所在说了出去,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找到你,将你带走。”白尧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白了他一眼,无所畏惧地笑道:“怎么,丞相莫不是还想给我养老送终不成?”
“看在你同阿言过往的情分上,送终倒是可以,至于养老,怕是你福薄,没这样的好命。”白尧这是咒我早死。
我气的将几案上的藤篮打翻,装在里面的棠梨花撒了白尧一身。
“既然都说开了,我也不与你藏着掖着了。”白尧拂去发丝上的花瓣道。
“我不过是想引出那些想要救你的人,若是百里肆,便用兵符交换,若是昭明太子,便用宛南关交换,若是陈国君,方可是要倾国才成。”
“或许,你还不知道吧,你挚爱的昭明君借了你的兵,称霸了周地,他的母亲,虢国长公主成为了九州女王,他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昭明太子。”
“你的奋不顾身,到底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这感觉如何?”
白尧仍旧记着我戳他痛处时的嚣张,蓄力已久后的现身,便开始刺激起我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走到水塘旁,望着水面平复身心,不再理他。
潼安关一战,攻城器被我毁坏,挫伤了楚国的元气。在短时间内,至少在新的攻城器打造成功之前,他们必然不敢再次贸然进攻。
白尧之所以会困着我,大抵是因为他们弄不清星谷关兵符到底是在谁的手中,想来妫燎也不知道。
楚国虽然同妫燎暗度陈仓,扶持他成为了陈国新君,可妫燎却不是个奉命唯谨的傀儡,但从他反抗卫夫人时,便能瞧出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微妙,互相依存,又互相制衡。
第四章 一汀烟雨杏花寒
楚国想要星谷关和星谷关的兵符,却害怕妫燎是佯装着与百里肆不和,却手握星谷关兵符,故弄玄虚地哄骗他们。
而妫燎呢,他也不想将星谷关拱手让人,可他也怕百里肆手握兵符,待楚国与他翻脸,大举进攻陈国时,百里肆会挟立新君,带着星谷关的大军卷土重来,将他这一路谋权的阴狠公之于众。
说到底,不过就是各安心思,各怀鬼胎罢了。
大约白尧会让我安稳地活着,一直到星谷关的兵符到手。
那时,他会将我同兵符一起献给楚王,来挽回图江的那次错误。
其实,凭着芊芊的聪慧,并不难猜出早前的白尧别有用心。
许是她同我一样,被情爱蒙蔽了双眼,才会看不清自己所喜欢之人的真实面目。
与其惋惜她,不如是在可悲我自己。
“若是她有你一半沉稳就好了。”白尧见我立于水旁一动不动,便走来我身边。
“我曾经与她相处时,无论是因何而起,但凡有关胜负之事,她总要赢了我才肯罢休。”白尧又开始他的碎碎念。
我并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过往的细节之处,也不知白尧是否只有在面对我时,才分外喜爱旧事重提。
还是无论府中的每位姬妾,都曾听过白尧情窦初开。
我的脑袋里忽然萌生出一个报复白尧的绝佳办法。
我开始以钱财为诱,托付每日前来为我送饭的女婢,带话给府上最不得宠的姬妾。告诉她这院儿里住着的是一位出尘的世外高人,这位高人会帮她指点迷津,得以复宠,让她无论如何想办法进来寻我。
没过几日,便有一美艳少妇,伪装成送饭女婢,来到了我跟前。
我一直认为白尧会喜爱类似芊芊那类清丽出尘,钟灵毓秀的美人,倒是没想这艳紫妖红的女人,也能得他偏爱。
不做过多询问,我将前几日所做,画有芊芊小像的卷轴交给了她,嘱咐她将这画轴悬挂在她房内最显眼的地方。
随后嘱咐她在府内白尧时常出没的地方,卸下浓妆艳抹,身着简练的衣裳,手持短剑装作练习剑术,从而引起他的注意。待白尧走来询问时,告诉他,是近些时候于梦中有人指点,才想着动一动筋骨。等白尧好奇地跟着她回到她的住所,就会看到芊芊的小像。
就算白尧问起来也不要紧,告诉他,便是这个女子在梦中指点她练习剑法便可。
美艳少妇带着画卷离开后不出七日,我这院子便迎来了第二个不受宠的美姬。
想来,是那美艳少妇得了宠爱,才引来这第二个。
这次来的美人儿,是个浑身上下散发清冷气息的冰山美人。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改变了计策。
嘱咐她选择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派人提前捉些萤火虫回来,将白尧引去府上的内湖处,再身着艳色衣衫,涂画精致妆容,在水边捉这些萤火虫。
待白尧被吸引后,前来相聊时,要笑着回答他所有的问题,就算是回答不上来也没关系,只要笑就可以了。
我依旧将画着芊芊的卷轴交给她,嘱咐她挂在卧房内显眼的地方,最好是白尧能一眼就看到的地方。
至于白尧问起这幅画卷的来历,便回答是从别人那看到的,感觉甚是素雅,便自己又临摹了一幅。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白尧身旁不受宠的,或是想要巩固宠爱的美姬接踵而至,有些美姬为了讨好我,还专程带了许多私货。
例如金银珠宝,玉石玛瑙。
可现下这些对我来说显然无用,我便让她们全部换成了陈年佳酿。
随着来寻我的美姬越来越多,我对白尧收入府中的姬妾叹为观止。无论是环肥燕瘦,还是春兰秋菊,他所涉及的品味甚广。
他性本爱繁花,可把玩繁花的限期大约只有半年,新鲜劲头过了,便放在一旁,不再理会。
幸亏这丞相府轮焉奂焉,否则他收藏这么多支娇美花朵,倒不好金屋藏娇了。
摸透了白尧喜欢新鲜的,便指点这些想要复宠的,固宠的美娇娘将自己原有的性子彻底改变,冰冷的就热情,妖娆的就清纯。
一段时间过去,我收了不少佳酿,也送出去不少芊芊的小像。
这些美娇娘倒也聪明,知道自己能得宠的大半部分原因,都是因我送出去的小像,她们并不知这画中的美人是谁,可但凡见过这画像的,总能在这画像之中,寻找出一丝与自己极为相像的痕迹。
最终,白尧来这院儿里兴师问罪的那日,正是个炎炎晴天。
我将这些日子所画着芊芊不同身姿的画像,挂满了小院。
白尧一进小院儿门,就能看到迎风飘起的卷轴上,芊芊一颦一笑地模样。
“如何,你这般喜爱她,我自然也不能让你内心浩瀚无边的深情被辜负。”我挥动着毫锥,又于几案上完成了一幅画卷。
白尧的脸上平静如常,他走过每一卷画轴,细细地欣赏着画中人。
少时,他从背后拿出一支缃帙瓶,从中拿出一副卷轴打了开。
这幅卷轴里的画卷,是我曾经在蔡国画给楚姬夫人的画。
在这幅画里,她不再是病容满面的楚姬夫人,而是卧于花间的桃夭美人。我记着作画时用了上好的桃花石做颜料,以至于现今画上的桃花依旧鲜艳浓烈。
唯一一处不足,便是画卷底部我曾落下的合欢夫人玉印处,被火灼烧成一团黑色,看不清原来的印记。
“这是家弟从雅光公主生前所居的椒兰宫找到的,苦于这画卷落印处被烧坏,寻不到是何人所作,这才托我暗中找寻,可如今看来,这作画之人就在眼前了。”白尧将雅光的画像悬挂在芊芊画像旁边。
我将手中的毫锥丢在几案上,走上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两幅画卷。
由于我作画的手法独特,相较九州之上的其他画师及其容易区分。更何况在对比之下,两幅画的绘画痕迹一致,被抓了个现行,我就算想要耍无赖,也赖不掉了。
“找我做什么,欣赏这画中的美人便好了啊。”看着画中芊芊和雅光公主二人,一个娇艳一个明秀,不但相得益彰,还莫名地般配。
“自然是想请你如同现在这般,多画一些雅光公主的画像。”白尧见我靠近了雅光公主的画像,警觉地又将画卷收了回去。
他这是怕我将雅光唯一的画卷毁了,所以才防备着我靠近?
我翻着白眼冷笑。
他们白家的男人还真是喜欢装腔作势,若是这般在意,当初雅光公主出嫁蔡国时,就应当拼尽全力将她留下,而不是等她死了,在这装模作样地缅怀,感动着自己。
也许,若是当初雅光留在了楚国,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我已经记不住她的模样了,所以画不了。”我将方才作好的画,悬挂在棠梨树枝上,风干画卷上的颜料。
“若是照着方才那画卷上的模样画呢?”白尧依旧不死心。
“你不怕我在作画时,将这唯一的一幅画毁了?”我讥讽道。
“你若毁了它,家弟来寻你的仇,我可是没法帮你。”白素的残暴我是见过的,这点白尧心里也清楚,他故意这样说,不过要我低头示弱罢了。
“不画就是不画,杀了我,我也不画。”既然他威胁我,我也不甘落后。
我知道他们还要留着我做诱饵,所以他们现在不会杀我,至少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借口来杀我。
白尧没有再强迫我,拿着他的画离开了小院,临走前,倒是还不忘记顺走两幅芊芊的画像。
我以为白尧会就此作罢,不曾想几日过后,他的夫人姚绾带着十余女婢,浩浩汤汤地来到了我跟前,又是朱钗又是华服地倾囊相赠,只求我再做几幅雅光公主的画来。
我饮下一口陈年翠竹,倚在凭几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在我面前,炫耀丞相府堆金积玉的丞相夫人。
许是她比芊芊长那么几岁,看起来甚是温婉柔美,可这温婉柔美之中却多了许多市侩。若是明码标价,货真价实的市侩倒显真诚,直爽。反而是她这种滥竽充数,以次充好的,会让人觉着她的举止特别虚伪且做作。
就好比她想买通我为雅光作画,可赠予我的朱钗和衣裳都是些陈年旧款,瞧着倒像是用丞相府每年剩下的布料赶制的廉价款。那朱钗里面最值钱的,也不过是个红玛瑙的步摇,剩下的大都是绢花和珠串,加起来都还不如小白送我的紫玉蝴蝶璎值钱。
“我记着姚家姐姐,也是个丹青高手,不如姐姐为我作一幅画,若是画得好,我分文不收,心甘情愿地为雅光作画,如何?”我又饮了一爵翠竹道。
丞相夫人乃姚家名门闺秀,没见过哪个公主,青天白日里酗酒如我这般凶的,她打从心里瞧不上我,这我看得出来。
况且,我又帮助府上那么多姬妾复宠,整日围在白尧身旁,没了她的位置,她自然也怨恨我。
其实,我也不想酗酒,只不过自潼安大战之后,秦上元将我救了回来,我夜里总是会做梦,梦到有关于潼安的一切,梦到芊芊的死,梦到北郭将军的死,梦到**子的死,梦到娼奴营那些陈国姑娘的哭喊,还梦到小白推我落悬崖,我自己一个人速速下坠时的恐怖。
秦上元还在身边时,有她的安神药我还能安然入眠,可自她走后,我整夜难眠,一闭上眼睛,都是潼安所发生的事情。
于是我便开始饮酒,饮多了,便醉了,醉了便什么都不会梦见了。
“不过是年少时的欢喜,我也是多年不碰了,手法都生疏了。”她谦逊的模样,挑不出半点毛病。
“年少时的欢喜,也是欢喜,怎会说忘就忘呢?”我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情,但见她眉头忽然一紧,显然是在排斥我说这话,内涵了白尧和芊芊二人。
我想芊芊对于她来说,就像是插在心中的一根刺。可是托白尧的福,这根刺她永远都拔不掉。
“姚家姐姐可认识我画卷中的人?”我抬起手,指着悬挂在墙上的画像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道:“识得,是木家的四少姬,少时曾与她有过泛泛之交,不过自木家被诛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了。”
“是没再见,还是不愿再见,姚家姐姐心中可有扪心自问?”我知将白尧的错误,迁怒于她,是我过于偏激了。
可她当时若是识得芊芊,便知木家同白尧是有婚约的。
木家被诛,她便迫不及待地嫁给了白尧,不是有意为之,难不成还是真爱?
“你放肆,我家主母与你有意结交,送来了锦衣华服你不收,反倒是羞辱起她来。”伺候于姚绾身旁的女婢见我刁难,便出口帮助起姚绾来。
我手旁没什么东西好扔的,只还剩下半樽翠竹。于是,挥手将樽中剩余翠竹泼在了那女婢的脸上。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同你家主母说话,岂有你这蝇蚋插嘴的份儿?”我有些可惜了那半樽好酒。
酒水撒在她脸上,流进些许于她嘴里,她被呛得红了脸,一直咳着,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丞相夫人看着有些心疼,便让这女婢出门去。
“原来丞相府从上至下,竟都是些肆意妄为的田舍奴,哪里会懂得礼节和规矩呢?”我自然不能放过任何嘲讽白尧的机会,即便是指桑骂槐,我骂得开心最重要。
姚绾面色一沉,拍案怒道:“来人,将桂儿拉出去鞭十。”
我的院子里平时都是十分幽静的,今日多了些鬼哭狼嚎,倒也觉着热闹非凡。
姚绾带着她浩浩汤汤的女婢离开小院儿时,我也没有答应她为雅光画像。她将那些廉价的朱钗和华服都留了下来,我见着厌烦,便抱着这些东西,准备去棠梨树下埋掉。
于棠梨树下挖坑的时,机缘巧合之下挖出了三坛棠梨酒。
酒坛被蜡封的很牢固,没有露出一滴来。酒坛上贴了一块红绸,红绸上有字。
一坛酒上面写着囡囡,一坛酒上面写着木小四,而另一坛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只画了一支儿柳条和一个看起来十分凶悍的小人儿。
我猜这是芊芊的家人留下的东西,可不知怎就来到了丞相府。
既然不属于丞相府的,我便替芊芊喝掉。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蜡封,抱着坛子饮了一口。
还真是甜香清冽,甘甜清爽。
幸而这三坛棠梨酒,让我整夜酣眠,一觉天亮。
酒醒后,我将姚绾留下的东西一股脑塞入到空酒坛里,用蜡封好,又原地埋了回去。
第五章 我心爱之良有以
转眼到了月夕节,早听闻东楚会在月夕时举行盛大的祭祀盛会,我倒是想出去瞧一瞧热闹,可现下也只能想一想,最终还是要被困在小院儿之中独自望着月亮。
天色渐晚时,前来为我送晚膳的女婢带了一卷画轴,说是丞相夫人赠予我的画像。
我好奇地展开画轴,见画中盛放着夺目的海棠花,在这些海棠花之中,栖身着一位裸露纤肢的女子。
这幅画应当是我被困于息国时,屈于息国侯姬留淫威之下,被他和平津的画师们所画的。我记着当时出于愤怒,还当着息国侯的面前烧毁过一幅。
“丞相夫人可有让你转告我什么话?”画中艳丽的海棠红与这小院中的素雅格格不入,这作画的画师将我绘成了一副妩媚妖娆之相,便是看一眼,就能勾起**。
“夫人说,这画是楚王送来给丞相赏玩的,在东楚王宫内,这样相似的画大约还有五卷,且都被楚王悬挂在寝宫之内了。”女婢说完俯身与我拜了小礼,离开了小院儿。
看来这息国侯并没有骗我,当时评画的那几位画师,却也如他一样,看着我狼狈地躺在海棠树上,兴致勃勃地作了画。
息国侯将这些画珍藏,一直到息国国破,被楚国攻城掠地,这画还留存着,被带回了东楚,巧合之下,落入了楚王的手里。
我大抵能想得通,跟随百里肆于前往余陵荒野面见楚王那次,他为何会认出我了。
他那时便知道我是蔡侯的合欢夫人,陈国的福祥公主。
姚绾送我这幅画大约是在警示我,莫要太嚣张,一个落魄公主,也不过是楚王手中的玩物。若是不识时务,等楚王得知我的存在,在赏玩腻了送给白尧后,姚绾便可以主母的身份,随意将我处置了。
是发卖,还是送人,也不过全凭她一句话罢了。
我负手而立,仰着头看着面前的这幅画,甚是觉着太过艳丽。恰巧月夕节无人陪伴,我也怪无聊的,倒不如尝试修改这幅画。
我在院内朝西支起了桌案,找来了先前秦上元准备入药的砗磲,将它细细研碎,再用细纱淘澄了几次,添了些膏脂,做成了茶白色的颜料。将画卷平放在几案上,挑了一支细长的毫锥沾了沾,开始于画上游走起来。
月上西头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毫锥一探究竟,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将我环腰抱起的人。
他身着丞相府侍卫的铁甲,可却长着我从未见过的模样。我正猜测着,这侍卫可否是白尧在月夕节送我的惊喜。
霎时,四周飞射出许多支羽箭,直朝着我们而来。
侍卫见此,带我落于地上,将我护在身后,以长刀击落刺来的羽箭。
我有些发懵,头脑迅速飞转,我不明白这侍卫为何会救我,甚至在怀疑,是不是白尧故意做局使诈,想从我嘴里套出些什么话来。
我一言不发地被他拉着奔走在夜里。
我知道丞相府之中布有阵法,如若不知其中玄机,根本无法硬闯出去。
可他看起来似乎并不知道,拉着我一股劲儿地乱跑,早已失去了方向。
月光透过幽暗的竹林,像是弥蒙了薄雾。
我看着月光之中,围靠过来的暗影,拉着他停下了脚步。
“不必跑了,我们跑不出去的。”
“跑不出去也要跑,我会带你离开这的。”他拽着我的手,再次往竹林的更深处走去。
他分辨不出方向,所以并不知道我们已然是在原地打转了。
“没有用,我们已经被白尧的侍卫包围了,不要救我了,快些逃命去吧。”我于手掌凝结一小股真气,将他的手震了开。
他错愕地看着我,并不知道我还会些功夫。
我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落寞。
我原本以为这人是小白派来救我的,可现在看来并不是。
我身上的功夫,有一半得来于小白的山鬼剑法,他若派人来救我,必会告知关于我的所有情况,包括我掌有山鬼剑法。
他依旧执拗地拉过我,再次于竹林之中奔走。
四周的灯火刹那点亮之时,我和他被白尧的侍卫团团围住,他将我护在身后,奋力与这些人厮杀。
他明知道结果如何,却还愿意为我拼死一搏,我心有不忍,可为了保护他身后之人,却只能装作无动于衷。
他最终寡不敌众地倒在血泊里,以长刀支撑着身体,他满脸泥泞,沾满了鲜血的手递给我一块石头。
他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道:“阿笙,阿笙,他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他身处血雨腥风,也是个可怜的人,你莫要怪他。”
这块石头,是我被困于息国时,用海棠花汁为那时一直保护着我的络腮胡子所画的小像。
他说他是暗影阁的朱雀护,是江湖上的嗜血胡子,他说他的名字叫宫涅,却从没说过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阿笙。
我接过沾着他鲜血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入怀中。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你为我而死,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络腮胡子能拥有一个敢为他而战的朋友,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险阻,此生已然无憾了。
“不必,我是替他来救你的,你只要记得他的名字,叫历卓笙就好。”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被侍卫连拖带拽地送回到小院儿中,此时的白尧,正在小院儿之中等着我。
他站在我作画的案前,看着几案上已经被我修改过的画卷。
“怎么样,小院儿外的风景好看吗?”白尧兴致勃勃地跪坐于榻上道。
我被他的侍卫粗鲁地扔在了地上,我揉了揉摔痛的手臂,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追杀我的人太多,哪还有闲心思看风景?”我不以为然地说道。
白尧挑着眉角,阴险地笑了起来:“既是这样,那我便带着你逛一逛丞相府,以尽待客之道。”
我知他既说出这样的话,便没存着什么好心,索性继续盘坐在地上,不打算理他。
他吩咐侍卫将我从地上拽起了身,强押着我走出了小院儿。
楚国信奉旧神,月夕祭月主要是祭拜月神常羲。丞相府上有众多白尧所豢养的美姬,想来她们聚在一起拜月也应当是一件热闹的事情。
我本以为白尧会带我去瞧他的美人们拜月,毕竟我觉着那些美人儿,才是这丞相府内独有的美景。
穿过一处低矮的廊桥后,又过一座石门,翻过一座石山后,又绕过一潭碧湖。
白尧最终带着我来到一处静谧的花园之中,停下了脚步。
放眼望去,这花园倒是和陈宫的花幽差不多大,可花园之中栽着的大都是类似月季以及香玉鼠姑这般,不及人高的花草,一眼就能望到花园的尽头。
我开始以为这花园之中的花开的妖艳夺目,是因栽花的花匠细心呵护,或是他们效仿了息国长亭公主府上的上的花园,以温泉水引入,使得花园四季如春,花下还散着幽幽热气。
直至侍卫抬来了,方才为救我而死那人的尸身。
少时,有奴仆呈上一支约三寸长的铁锥,锥上布满了许多奇形怪状的花纹。
白尧拿起铁锥,走向那人的尸身,将这三寸长的锥子从尸身的天灵盖刺入他的头内。
随着尖锐的铁锥,刺穿了头骨,传来了骨碎的声响,白尧轻车熟路,手上不染半点血迹。
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手,吩咐侍卫将尸身抬走。
侍卫得令,拉着尸身走入了花地,奴仆已然挖好了土坑,只待侍卫将尸身丢入了坑中,便开始掩埋了起来。
微风略过花丛,刮来一阵浓郁的清香,不知怎地我腹中突然反胃,趴在地上吐了起来。
“这花园下面埋着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不然,丞相府内院所布下的五行阵,早被人撞破了。”白尧俯下身递给我一张帕子。
我并未接下他的帕子,抬起手只用衣角擦了嘴。
“这铁锥叫天弑锥,自聚灵处刺入,便可使灵魂永远困于一处,这些被锁住的灵魂拥有领地意识,绝对不会让领地以外的人随意进出。”白尧并未在意,转身将帕子丢给身旁的奴仆。
天弑锥聚灵是个极其阴损的巫法,想当初在重华寺,年少时的我有幸读到过一卷,有关这巫法的手抄书简,据说最早的起源是在商末帝辛死后,己妲妖后为了保护纣王的灵魂不灭,助他重生,用帝辛的佩剑在逃亡的路上,一连斩杀了四十九个阴时出生的婴孩。
己妲将沾满了婴灵的剑刺入帝辛的尸身之中,将他险些快要散尽了的灵魂聚于天灵处,带回了青丘山。
当时,我只读到了此处,便被净慧师父发现了。净慧师父不但训斥了一顿不说,就连那手抄的书简也被她丢进铜炉里烧了。
她说,要我不要钻研这些阴损又逆天的巫法,不仅自讨苦吃,还会殃及后世。
我虽然不确定白尧的天弑锥,是否按照己妲妖后那阴损法子铸造。可毕竟将灵魂永远地困在一处,也是逆天而为的行径。
生前被奴役身体就罢了,死后还要被困着不得安息,这缺德又造孽的举措,怪不得白尧生不出孩子来。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我用衣袂掩住了鼻息,否则这花园的香味无时不刻地让我想吐。
白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似是在等着我的后话。
“你和姚家姐姐成婚有五年有余了吧?”
“我原以为是你不行,所以这丞相府才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现下看来,是你阴损的事情做的太多,殃及了后代。”
白尧闻声面色变得铁青,他一把拽过我的手臂,面目狰狞地道:“若是有一天再你没了用处,我便将你困在这座花园里,同你的芊芊相伴,让你们永生永世都不再寂寞。”
伴随着铺面而来的香味,我胸口怒火中烧。
果不其然,巴陵山的那座无字碑只是欺骗外人的手段,他把芊芊的尸身钉入了天弑锥,同那些反抗他的人一起埋在了花下。
我将腹中再次泛出的恶心,一股脑地全部吐在了他的身上。
他厌恶地将我推了开,连忙抖落着身上的污秽物。
我趴在地上畅快地笑了起来。
他忍着怒气,将我从地上扯了起来道:“你或许还不知道,陈国的信北君已经死了,等着星谷关的兵符现世,你的用处也就没了。”
我的耳朵突然起了一阵嗡鸣声,我不可置信地指着他道:“你胡说,百里肆不会死的。”
白尧得意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帛纸,并将帛纸摔在我的脸上。
我认出帛纸上的字迹是妫燎的,上面写着:百里肆已于陈宫正阳门前车裂示众,星谷关的兵符依旧未有踪影。
可我仍旧不相信百里肆已经死了,甚至认为这也是白尧设的陷阱,故意来套我的话。
白尧冷哼了一声:“还说我伪善,瞧瞧你自己,在得知为你的近臣因你惨死,别说是假装悲伤,你连眉头都不曾为他皱一次,不觉自己比我还要虚伪吗?”
我垂着头,手指打颤,难以成握,如鲠在喉,欲断魂绝。
此时的我,听到白尧的冷笑,仿佛像是夏夜里的蝇蚋鸣声,甚是心烦不安。
我抬起手朝着白尧便是一掌。
白尧毫无防备,被我打了一个趔趄,吐出一口血水。他起先诧异,并不知我恢复了些许内力,而后,他面色一沉,抬起手回敬了我一掌。
他的内力比我要浑厚许多,我被他这一掌打的凭空飞起,落在远处正盛放艳烈的花草地上。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在我支着手臂,狼狈地爬起身时,手上突然缠绕住了一方沾血的帕子。
我将帕子拿在手中细看,突然回想道潼安城门前,朝我奋力奔来的芊芊。
我低下头,看着松软的泥土中隐约有白骨。
我丢掉了手帕,开始低下头刨起了土。
迎面而来的腐臭味道,反倒是没这些花散出的香味,让我感到刺鼻。不刻,我挖出了一具已然腐化了一半的尸身。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破烂的楚国兵甲,刺入身体之中六支羽箭也未有被清理出来。她的天灵盖被捶碎了,天弑锥自天灵刺入,散发着赤红色幽暗之光。
我运转体内的真气于指尖,扣住天弑锥,将它缓缓地从头顶之中拔出。
这花园之中的花草生长的颇为繁盛,恰如其分地将我隐于其中,又是在暗夜里,远处望根本看不到我的举措。
而白尧以为我被他这一掌伤的不清,趴在花草地里起不来身。
等他遣身旁的侍卫来探看时,我已然将天弑锥拔了出来。
第六章 羽翼脱落自摧藏
月夕节当晚,丞相府上空忽生异相,惊动了整个东楚都城。
起先谁都没注意,只见到有许多殷红色光点游走于丞相府上空,像是染了血的萤火虫。不刻,这些殷红的光点,逐渐连成了线,星罗棋布一般将丞相府笼罩了起来。
殷红的光芒愈渐光亮,近乎要将满月染了红。
仿若是雄鹰冲破了云一样,这光亮也很快被什么东西给冲破了,逐渐消失了。
我也十分困惑,不知丞相府的花园之中布下了何等稀奇古怪的阵法。
我只拔出了芊芊身上的天弑锥,并用它扎伤了白尧的侍卫。
而后,掩埋在花地之下的天弑锥,便都像拥有了生命一般飞了出来,天杀的在花园里面乱撞,但凡见到活人就刺,就连白尧都未幸免,肩膀被穿了个血窟窿,由他身旁的侍卫护着,飞似地逃了出去。
许是我手中有芊芊的天弑锥守护,那些疯魔了的天弑锥并没有飞来刺我。
一时间,花园之中鲜血飞溅。
这些天弑锥饮够了鲜血后,全部飞升于夜空,包括我手中的那一只。
而后,便是血红一般的异相,布满了整个月夜。
再次回归于平静时,飞升在半空中的天弑锥失去了光亮,瞬而簌簌落下成了废铁。
花园之中的花草刹那便枯萎了,那股使我反胃的香气也都散去了。
清幽的风略过耳旁,我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的小公主,谢谢你。”
起初,我只是不愿让芊芊在死后,还遭受铁锥刺骨的剧痛,便想着帮她将天弑锥拔出来,好让她安息。
可没想到,我却破了丞相府花园里的生魂祭,还将芊芊的灵魂释放了,包括那些被白尧困在这生魂祭阵法里的其他灵魂。
他们和芊芊一样,从此自由了。
可我却不自由了。
丞相府的屏障被我破了,白尧更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会将我轻易地救走。于是,我被锁在了他寝房之中的密室里。
这间密室不比我原来住的那所小院,有山有水。
这密室之中没有窗,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桌案,一盏灯台,和一间仅供解手用的简易茅房,我只能困在自我安慰之中,心里暗示自己,这可比牢狱中的囚犯要好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白日还是黑夜,姚绾亲自捧着一些糕点和书简,走进了密室之中。
我正盘坐在灯台旁玩着灯芯上的火苗,见她来了,便坐得更远了些。
“我不知你爱看些什么书,就随意抽了几卷来,你无聊时先看着,等你想到要什么,同我说,我尽量下次帮你寻来。”她将带来的物件一一摆放在几案上。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出于对我这般将死之人,死前的道义之情吗?”
姚绾怔了片刻,摇摇头道:“潼安大战已然过去快有一年了,王上自始至终都没放弃过四处寻你踪迹的机会,可见还舍不得你死,所以,家主也不会在这一时半刻来要你的命。”
“家主虽然一直将你私藏在府中,却也受王命寻你踪迹。”姚绾说道。
“不然王上也不会赐予家主,你的画像来给他做提醒了。”
原来那副画像便是这样来到丞相府的,我转过身看着她道:“你今天的话有些多,可是有求于我?”
姚绾的眸子刻意避开了我的视线,她低着头双手慌乱地摆弄着案上的物件。
“我只是想要感谢你。”她徐徐地说道。
“感谢我弄伤了你夫君?”我讥讽道。
“感谢你放走了她。”姚绾抬起头,双眼泛红。
“我原以为她的死,于我来说是幸事,我想家主今后会慢慢地敞开胸怀接纳我,甚至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情感。”
“可我无意中知晓,家主困住了她的灵魂,是为了效仿己妲妖后,妄想着能重新复活她,我这一整颗心便碎了。”
她虽对我示弱,可来去都没有说到重点上。我不知她此举欲意为何,若说只为博同情,未免有些戏过。
想着我被关在密室之中也是无聊,听人说说故事,当做是戏看也好。
姚绾是个识趣的,她见我愿意搭理她时,她便多说些话来,见我爱答不理时,便放下书简和糕点就离开。
这一段时间,我就靠着她带来的书简,以及她于我面前做戏来打发无聊闲时。
当康复后的白尧出现在我面前的那日,正好是逐除。
我得了他的恩施,这些时日来,第一次见到了天日。
想着雅光曾与我说过,冬日里的楚国也会落雪,我如今也是见到了一回。
白尧身着紫衣围着银白狐裘斗篷,坐在堂前烤火。
不知是衣着厚重,还是受了伤之后的养尊处优,我觉着白尧看上去似是比之前看着壮实了不少。
堂下设有两樽铜炉,有三两奴仆于铜炉旁添柴,铜炉里传来一阵阵炙肉的香味。
此时白尧见我来到,便唤我坐于他身旁。
我身上穿着的依旧是薄薄的秋衣,寒风一打便透了。顾不了曾经的恩怨,我现下只想坐得离火近一些。
靠着火堆坐下后,便由堂前望去外面的漫天飞雪,千里一色。
不得不说,白尧是个极会享乐的人,赏雪时倒还不忘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女婢们将烤好的炙肉放置在白尧身旁,炙肉被长叉穿过,色泽焦黄油亮,滋滋地冒着油。
白尧见我伸长了脖子盯着盘中肉,便摆摆手,让女婢将炙肉端于我面前。
“这是巴陵山冬猎所得的鹿肉,用十三种香料腌制后经火烤制,味道鲜美,冬日里进食最为补身了。”白尧道。
我已然是三月不知肉味了,拿起长叉吹散了炙肉的热气,欢快地吃了起来。
这外焦里嫩,鲜嫩多汁的肉味,还真是久远不见了。
“这些时日令你吃苦了,明日你便能回到莫梨轩去了。”白尧的身旁有一小炉,小炉上温着陈年窖藏,他饮下一爵后,眯着双眼笑道。
原来,住了那么长时间的小院叫莫梨轩。
我没有应他,继续食着叉上咸香不腻的炙肉。白尧见我吃的起劲,随手递来一爵酒。
我看了一眼,接过后一饮而尽。
这酒倒是不像楚国的翠竹。
“这是古井顾家今年的新酒,名叫‘酡颜’,用紫苏酿制而成的,我身上的伤方初愈,只能喝这酒。”白尧又为我斟满一爵。
这酒入喉甘甜,一点都不辛辣。
我端着酒爵,忽而想起在雅俗小馆同君绫初见顾长安时情形来。当时我与君绫喝的酩酊大醉,这还依稀记得她醉酒时的面容,正如这酒液的颜色一般,酡颜娇容,流水桃花。
“怎么,你不喜这味道寡淡的酒吗?”白尧见我端着酒爵许久未动,便问道。
我闻声回过神来,将爵中的酒饮了干净。
小白曾与我说过,君绫已然成为了燕国的东阳公主,嫁给了安阳的玉颜公子。我虽然不知他们二人联姻会涉及到怎样的利益勾结,但却单纯的希望,君绫的这一次真心,不会再所托非人。
和着炙肉,我又饮下几爵酡颜,酒足饭饱后,准备起身回到密室去。
下一刻,却被白尧抓住了手臂,连同身子一起拉到了他跟前。
“今夜逐除,你留下来陪我,不必回去了。”他的气息带着紫苏的香气迎面而来。
我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拒绝他这突然的亲近。
他并不在意,顺势将我揽入怀里。
我不愿意猜测他此时的心思,也不愿知道他此举意欲何为。
他见我乖巧不闹,得寸进尺地揉捏着我的肩膀。
我记着自打被关入这个密室之后,便没再清洗过身体。这衣裳里蕴藏的味道,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浑身洁癖的白尧。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白尧便让侍候身侧的女婢带我去沐浴。
我犹如一条即将开膛破肚的肥鱼,任由着女婢们按在热水池中洗刷,虽然滋味不太好受,可洗去一身的污浊倒也舒爽。
跪坐在铜镜前绞干湿发时,一位面生的婢女端着一碗热汤朝我走了过来。
她将热汤放在几案上,便转身就要走。
我叫住了她,将她吓了一激灵。
“夫人怕天寒地冻,姑娘沐浴时身子受冻,便吩咐奴送碗姜汤来。”她回过身俯首道。
我瞥了一眼几案上的汤水,淡淡一笑:“丞相府可不止一位夫人,后院那么多夫人,我怎知你是哪位夫人的遣来与我示好的?”
“是,是···”她支支吾吾不肯说。
“若是不说,便将这姜汤拿回去吧,无功不受禄。”我将湿帕子递给身旁侍候的女婢,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
“是攀姬让我送来的。”女婢犹豫了片刻后说道。
“哦,可是那个清冷不善言谈的攀姬?”我知道她在说谎,所以故意诈她。
白尧后院的美姬,我近乎全都见到了,唯有那么一个不敢来见我的,就是忌惮芊芊画像之人,也并不是她口中的攀姬。
“我家夫人是不爱说话,才会让人觉得清冷。”她顺着我的话往下说道。
我依旧保持着微笑,将那碗姜汤放在嘴边。
“哦,对了,不知你识不识得后院有个叫娴姬的夫人,这丞相府上的美人我都见过了,唯独没见过她。”
那女婢的面色惨白,她抬起头朝我扑了过来,企图要打掉我手中的汤碗。
不巧的是,我比她快了一步,将那碗姜汤即饮入喉,一滴不剩。
“快,快吐出来,那姜汤里被她放了毒。”举止疯魔的她,被周遭的婢女强行拉住。
我一早便知道那姜汤之中有毒,而且是毒性极强的七星海棠。
依照白尧现下对我这暧昧不明的态度,我估摸着她该出手了。这个她,便是娴姬,早时为了成为白尧的宠姬,不择手段背叛了芊芊的便宜表姐。
沐浴时,我还在费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拒绝白尧的求欢,这便巧了,她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也算助我躲过了这一劫。看在芊芊的面子上,我也得好好配合才是。
我摇摇欲坠地站起身,略微浮夸地喷出一口血,大叫道:“娴姬要害我。”
这姜汤里的七星海棠并没有蔡叔怀的桃花酒里放得多,想必她是第一次下毒害人,所以才会这般谨小慎微。
我虽然胸口痛的难受,却没有彻底昏死过去,隐约地能感受到周遭的事物。
起先,是叫喊声,器具碎裂声入耳,随后白尧赶到,将我抱回了寝殿。紧接着是医官的诊治,以及白尧大发雷霆,将所有牵连此事的人全都叫了来。
让我觉着意外的是,那女婢并未隐瞒,而是将所有的事情全都招了,并且声泪俱下,控诉娴姬以她妹妹的性命做要挟,以此控制她来给我投毒。
娴姬虽是在狡辩,可从声音听出她有些心虚。
若不是被逼到一定地步,这女婢也不会将所有的事情抖落出来。
想必她十分清楚娴姬的为人,就算她不承认所受娴姬指使,待她谢罪死去,她的妹妹也会被娴姬杀掉,以除后患。
若是她破釜沉舟,当着白尧的面,将这件事情讲了出来,就算是她为此死去了,娴姬若是动手杀她妹妹,便坐实了娴姬罪恶,她的妹妹由此还能获得一线生机。
在医官宣布我无药可医时,白尧又是一顿暴怒,若不是姚绾拦着,怕是为我诊病的医官要被白尧乱刀砍死。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嘤咛了一声。
白尧见此连忙跑来我跟前,他轻唤我的名字,他叫我绥绥。
我抬起头,一口老血喷在了他的脸上。
我这小字,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唤的。
接下来,又是几个医官轮番折腾,扒眼睛的,看舌头的,诊脉的。
随着一位老医官哆哆嗦嗦地说着我还有救,便写了药方,让婢子去煎药。
白尧闻此长吁了一口气,先将那投毒的女婢关押,又命令锁了娴姬禁足,待我醒后,再做惩处。
我这耳边的吵闹,终于消停了。
我是五日后醒来的,若不是被灌了太多苦涩的汤药,我想我会装死的更久。
侍候在我身侧的婢女并没见过饮了七星海棠还能存活的人,在我模作样地跟她打探事情时,她带着些许崇拜,全盘托出。
我趁着夜黑,去了一趟府牢,见到了被囚禁在牢中的婢女,听闻她的名字叫桃息。
“你是息国人?”听闻我的脚步声,她转过身,白皙的脸上布满了泥泞的泪痕。
她点了点头,怅然道:“国灭之后,奴和阿妹被掳来了东楚,因奴略懂庖厨,被留在了丞相府。”
平津城破,万千息国人被迫为奴,桃息和她妹妹不过是这万千人之中的太仓一粟。
“你妹妹现在何处?”我问道。
“还在娴姬院中,”她再次哭了起来:“若恩公能救家妹于水火,奴愿对恩公俯首帖耳,为牛做马。”
她跪在我身前恳求道。
第七章 万事原来皆有命
息国人本就生的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她哭的梨花带雨,纵使我见了都怜惜不已,更何况白尧那个好色之徒。
娴姬这一箭双雕的做法还真是不顾情面呢。
“你可有什么信物,作为证明,毕竟我若要救她,也需她信我才行。”我突然就想起长亭公主来,想当初在平津,为了保护她的孩子,她也如桃息一样,战战兢兢地受着息国侯胁迫。
桃息交给我一支桃花石坠儿的步摇,说这是当初她阿妹送给她的礼物。
我拿着步摇,按照桃息所指,走到了娴姬所住的院子。
如今,娴姬被禁足,内院十分松懈,我使了些铜钱贿赂看院子的侍婢,便找到了桃息的阿妹。
她阿妹看起来不过总角之龄,隆冬寒夜里,正蹲在一处,手脚通红地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
那堆衣物垒起的高度,看起来比她还要高些。
我走过去,将桃息的步摇交给她。
她在往衣襟处抹了抹手上的水迹,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步摇问道:“阿姐,阿姐如今在哪,可还安好?”
我不忍骗她,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给她听。
“都怪我,不但帮不了阿姐,还牵连她为我受委屈。”她紧握着步摇,豆大的泪滴滑落于脸庞。
“你想帮你阿姐吗?”我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她受宠若惊地俯下身子道:“榧,愿听恩公明示。”
翌日一早,白尧与姚绾夫妇二人携手前来,两人一唱一和地劝说我留在丞相府,专心做白尧的宠妾。
姚绾说,我留在丞相府,总比送去楚宫要好。丞相府内没有楚宫繁杂的关系和一不小心就要了我命的规矩。
我笑嘻嘻地对她道:“凭我再怎么没落,也是个公主,若是伴随在丞相身侧,最低也要是正妻,若姚姐姐愿意让贤,我便留在他身边。”
姚绾的面色发青,劝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此时,小院外传来一阵喧闹,榧息满身是血地跑了进来,大喊着:“娴姬要杀我。”
这模样倒是与我喝下那碗姜汤之后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收起了笑容,连忙上前拉住了她。
她见到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恩公救我,娴姬要杀我。”
榧息发丝散乱,面容憔悴,肩膀上还插着一柄银簪,素衣已然被血染了红。
娴姬尾随着榧息跑了过来,见我将榧息护在身后才要开口大骂,瞥眼见白尧和姚绾都在,便哭唧唧地跪在地上喊着冤枉。
我心疼地看了一眼榧息肩上的伤口,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说好了只是做戏,我倒是低估了这榧息,她这可是对自己下了死手。
“先医伤口。”白尧淡淡地说道。
女婢请来了医官为榧息包扎了伤口,待她情绪稳定之后,便如我们昨夜说好的话来回禀白尧。
“侍奉娴姬的宝儿姐说娴姬想喝参粥,让奴一早便熬了送过去,可行至门前时,奴不小心听到娴姬的咒骂声,她说,要杀了奴的姐姐,要让她背下所有的罪。”
“奴不小心受了吓,将装着参粥的瓷碗打碎了,被娴姬发现,娴姬便拿着银簪来刺我,还说等她杀死奴的阿姐之后,便寻个丞相不再府上的日子,也将奴杀死,以除后患。”
榧息一边啜泣,一边控诉着娴姬的不仁。她眸子犹如清泉,清纯又委屈地模样,加之年岁这般幼小,很难不让人起了怜悯之心。
娴姬被气的直跺脚,她辩护道:“榧息送参粥之时,妾还睡着,没可能用银簪去杀她,那伤口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妾冤枉。”
“是啊,家主,娴姬被您罚了禁足之后,整日都被关在寝房中,若是当真杀人,也断然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姚绾在帮着娴姬说话。
“奴不敢说谎,若是奴自己动手扎伤自己,也不必下手这般重。”榧息说道。
许是榧息早知姚绾会帮着娴姬辩解,这才破釜沉舟,险些将肩上的筋骨扎穿了。
姚绾恼羞成怒,抬起脚便要朝着榧息的胸口踹。
我眼疾手快将榧息拉回到自己的身边,使姚绾扑了个空,险些扑在地上。
“姚姐姐莫要过于急躁,有失当家主母的风范呢。”我十分好奇姚绾为何会气急败坏地让榧息闭嘴。
莫不是毒害我一事,她也有参与?或者说,是她授意时娴这样做的?
恰逢此时,有人来禀报,说府牢中的桃息死了。
我记着昨夜离开府牢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怎就一夜的时间,人就没了?
榧息站起身,猛地朝着娴姬扑去,她扯着娴姬的头发,喝道:“你这个毒妇,你杀了我姐姐,我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
她瘦小的身子,在这一刻迸发出的力量,不只是我被惊到了,连姚绾都被吓了一跳。
若是再由着她闹下去,怕是我也保不住她,我上前,将她从娴姬的身上抱了下来。
可怜那娴姬被她生生地扯断了几缕青丝,哭丧着捂着头在地上打滚,额头前秃了一大片。
白尧被娴姬的哭丧闹得脑子疼,他大吼了一声,娴姬霎时安静了下来。
“桃息是怎么死的?”白尧问道前来禀报的府牢看守。
“七窍流血,是被毒杀的,她的身旁发现了一碟还没吃完的糕。”看守回答道。
“是谁送得,我记着我已然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她,怎会还有人前去送糕?”白尧怒道。
看守被吓得一激灵,连忙俯身下跪;“昨夜是有人去过府牢,不过那位姑娘说是奉了家主之命,还说是受了毒害的苦主,想要自己询问清楚。”
闻此,我瞥了一眼那看守的长相,确实是我昨夜前往府牢时遇到的,只不过我并没说那些话。
姚绾走上前,她指着我对那看守道:“你仔细瞧一瞧,昨夜那姑娘可是长成她这模样。”
那看守抬起头看了一眼,便笃定地点了点头。
“原是贼喊捉贼,是你毒死了桃息。”娴姬在能为自己出气时,绝不憋屈地闭嘴。
我怀中的榧息略有异动,我低下头看着她目光悲痛,她手中紧紧地握着桃息留给她的步摇,她惴惴不安,却没有开口质疑我。
“你这般记着我的容貌,可记着我带去的并不是芋头糕,而是桂花糕?”我故意出言诈他。
“奴不会记错,就是姑娘你带着一碟芋头糕来到府牢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这般肯定?”我挑着眉梢反问。
“对,奴肯定,那糕还有一半没吃完,如今正在府牢之内,桃息的尸身旁。”他说道。
“你这看守真是好笑,芋头糕可不像是桂花糕,有着浓郁的香气,但从前些日子丞相夫人源源不断地送糕来给我吃时,我便发现丞相府上不管是芋头糕,还是长糕,还是米糕,或是白糕,这些颜色相近糕点的形状完全一样,便是我的鼻息比你受用百倍也辨别不出,只有亲口尝了才知是何味道,看守大人还真是卓尔不群啊,不尝一尝这糕里藏着什么毒药,真是可惜了。”我继续诈他。
我当夜前去府牢,根本什么都没有带进去,唯一带出来的步摇也交还给了榧息。丞相府内糕点的形状确实是一模一样,可我能从味道上区分糕的类别,便是我瞎说,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只知道我的鼻息灵敏,我的话便立得住。
“奴,奴记错了,是姑娘亲口告诉奴带了芋头糕,并不是奴辨别出来的。”那看守冒着冷汗,勉强地解释着。
我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有人告诉你,芋头糕里有毒,让你拿给桃息吃的。”
我相信白尧并不是个蠢的,他能判断的出到底是谁杀人灭口。
“来人,把这个满嘴谎言的奴隶拉出去砍了,钉了锥扔到花园里埋了。”还没等那看守辩解,白尧便开口赐了他死。
我算是知道那些个天弑锥为何带着那么多的怨气了,原来都是府上触怒了白尧的奴。
白尧很快又传来了第二个府牢看守的人,有了良好的前车之鉴,第二个看守很快就交代了实话。
原是在我离开后,侍候娴姬的婢女宝儿端着毒糕去了府牢,逼迫着桃息吃下毒糕。
可我,并不相信但凭着一个小婢女,能过得了看守那一关,白尧可是明令禁止任何人探望,这府上除了白尧,唯有一人的身份,可以不顾白尧的明令禁止。
我侧过头,看着跪坐在榻上稳如泰斗的姚绾,她嘴角噙着一丝胜利的笑容。
不刻,等白尧命侍卫去捉拿宝儿之时,发现她已然吊死在自己的寝房内了。
所以,毒杀我的嫌疑,便又回到娴姬的身上了。
我相信,如果是芊芊当真成了白尧的宠妾,怕是在这姚绾的手下,定会吃不少的苦头。
想着前些日子那莫名其妙的示好,我便觉着不对了,原来是怕我抢了她的丞相夫人之位。头前示好,诉说着自己的不易,是为了让我放弃同白尧共结连理的任何可能。后来,见我态度不明,又十分听从白尧的话,不哭不闹又不拒绝,便借刀杀人,想要除掉我。
“这件事我答应待你醒后,要交由你来处理,如今已然真相大白,娴姬便任你处置了。”白尧噙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将怀中的榧息抱回到榻上,可她却又踉跄地站起了身,眼神坚定地看着我:“我没这般脆弱,我要跟着恩公一同,将杀死姐姐的人送入地狱。”
我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又拉着她的手,走回到远处。
“公主,公主,你看在,看在阿言妹妹的份上饶了我,你知道我是她阿姐,她不会忍心看我死去的。”我还没说话,娴姬便爬来了我脚下恳求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记忆里出现芊芊悲痛欲绝地模样。
她哭着说,她真心托付的阿姐,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她。
“你既然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对我投毒,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我一脚将她踢得远了些,而后故意行至姚绾的面前,无所畏惧地盯着她。
姚绾的脸色发青,可碍于白尧在一旁,她并不敢发作。
“你可知,若是我死在了楚国丞相的府上,这坊间会传出多少的是非吗?”
“丞相私藏一国公主,不将她献于自己的君主,却囚禁在府上私自享用,料想公主不从,丞相怕东窗事发,便毒死了公主,从此白家百世名流,便因此一个污点,遗臭万年。”
“这或许不是最坏的,最坏的,便是楚王从此对丞相心生嫌隙,从而导致君臣不和,白家危在旦夕,你们的权势和荣耀,都会为此受到波及,你们将会一无所有,成奴成婢。”
在我无意中释放了花园之中的生魂祭后,我身于丞相府的这个事实,怕是白尧也瞒不住了。
各方势力的暗探会根据白家的异相,趁此潜入府内。
白尧自然想到一个不切实际的出路,他以为,我同娴姬一样,是个无脑又好颜色的浪荡之人,
便想让我成为他的宠姬,从而控制我,并以此对外宣称,是我这个公主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甘愿留在他身旁。
这样他对楚王有得解释,也堵上了这世上的悠悠众口。
若是楚王因此做了成人之美,将我赐给他,也能成就一番君臣同心的佳话。
可惜,白尧或许并不了解她的贤妻是个颇有城府的女人,后院的那些狂蜂浪蝶已经让她应对不暇了,更何况又多了我这样一个劲敌。
想要毒杀我是她的主意,她只需旁敲侧击,将自己摘干净,借娴姬手里的刀便好。见我劫后余生,并没有被毒死,反而更得白尧在意,姚绾这才狗急跳墙。在她得知我夜半前去府牢探望桃息后,便买通了娴姬的婢女宝儿,以及府牢的守卫,想要将桃息的死嫁祸于我。
我大抵是猜得到姚绾想要白尧认为,是我刻意避宠,才联合桃息逢场作戏,而后嫁祸给娴姬,所以我才能活得下来。
至于我和桃息之间的联系,姚绾应当也安排妥当了。只不过那看守过于愚笨,露出了马脚,被我识破,一番巧言善辩之后送了命。
他这关没过去,后面的安排也都是无望。
我原本也联合榧息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出戏,为的就是逼迫娴姬认罪,救出桃息。
可终究是我晚了一步,并没有猜出这幕后黑手居然是姚绾。
我虽没能彻底揭开姚绾的真面目,可她也没能如愿以偿,不但折损了为她鞍前马后的娴姬,也将自己暴露了出来。
至少让白尧知道了,曾经百依百顺的贤妻,还有如此面目可憎的一面。
第八章 夜长天色总难明
最终如榧息所愿,娴姬被赐了鸩酒,死于上元节那日。死后的尸身依旧被白尧不顾情分地锤入了天弑锥,埋在了花园之下。
我想,依照白尧这个锤法,距离白家重启生魂祭阵法的日子应当越来越近了。
我回到了莫梨轩,得了白尧的恩泽,也将榧息作为随身婢女带回了小院。
莫梨轩的雪还未融化,我见榧息因她阿姐去世而整日消沉,便同她在小院里用雪堆了几个雪人来。
她的心情得以缓解,也逐渐地驱散心霾,展露笑颜。
此后,白尧一得了空便来莫梨轩对我嘘寒问暖,我尽我所能地配合着他,却十分抵触他的靠近。
一切腻人的情话站在相距三尺远的地方,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个一时半刻的,可他一旦靠得近了,我便犯恶心。
有几次,白尧在送来的吃食里放了媚药,我闻了出来,便让榧息收拾收拾都倒掉了。
榧息觉着浪费可耻,便背着我将那些吃食吃了干净。
随后她燥得浑身难受,跑到寒夜中的池塘里泡了许久,不但受了凉,整整卧床了三日,才逐渐恢复。
她对我灵敏的鼻息充满好奇,有几次在我命她倒掉别人送来的吃食时,她都学我一般,趴在碟前闻来闻去,可都没闻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她筋鼻子地模样如同个鼹鼠般俏皮,便逗着她道:“想要学吗?”
她兴奋地点了点头。
“那你拜我为师,我便教你。”待我说完,老实的榧息立即跪了下来,朝我磕了三个响头。
我本是想要逗她,可没想她能这般憨厚,于是连忙扶起她,道:“这鼻息灵敏向来看重天赋,我先教你几日,若你天赋可寻,再拜我为师也不迟。”
往后这几日,我便做起了榧息的师父来打发闲时。
秦上元走后留下的许多药草也终于派上了用场,我让榧息记住这些药草的名字和味道,而后蒙上眼睛让她根据我说的药材品名,寻着味道找出相应的药草。
榧息的记忆力倒是惊人,她记住了所有的药材和气味,全都一一答对了。
可在辨别毒药时,明显弱了许多。
比如,有一次,姚绾派婢女送来的参汤里下了不少乌头,我准备考验一下榧息,招她来喝。没想到,她闻了一下,拿起陶碗便要饮。
我连忙吼了一声,让她停了手。
我让她再细细地闻一闻,并让她说出参汤里都放了什么。
榧息一本正经将参汤的配料说了个遍,甚至说出了熬汤的步骤,但就没说这汤里放了何种毒药。
甚至后来的陈皮糕中鹤顶红,盐渍海棠果的合欢散,青笋露红中的没药,她也都没能闻得出来。
我有些丧气,想要教她辨别这些毒物的味道,便是害怕她以后会遭遇不测,能有自救之法。
“你今后若有机会出门,说是我徒弟,怕是会给我丢脸。”我刮着她的鼻尖笑道。
榧息丧气地伏在案上,忽而抬起头道:“师父可有办法弄到这些毒药,我想细细研究一下,那些没有味道的毒物,是如何在师父的鼻子下生出了土腥味儿来的。”
我转着眼眸想了想,这些毒物虽然是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可大都十分金贵,弄到个一钱两钱都是千金难买。
“你可还记着那些毒物都放在什么吃食里进来的?”我问道。
榧息闭着眼想了想,道:“当然记着。”
翌日一早,我要榧息对送吃食来的婢女说了几句话,要那婢女传话给姚绾,如若不将陈皮糕中鹤顶红,海棠果里的合欢散,青笋露中的没药单独送来,这次送来小院的吃食,会出现在白尧的几案上供他想用。
姚绾大抵是疯魔了,派人送来小院中每一餐的饭食,都要有一两个菜肴是放了毒的。
所以,这次送来的也不会例外。
午膳时,榧息便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往后的一段时日,不见榧息出房门,我害怕这孩子鼓弄那些毒物出意外,便去敲了她紧闭的房门。
敲了几声,屋内静悄悄的,并无动静。
我心里惊慌,赶忙使出吃奶劲儿将房门撞了开。
房内的榧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我惊魂未定地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还有气息,我便松了一口气,随即她的鼾声恰逢其时地响了起来。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坐在一旁,一直到天色渐晚,她才悠悠醒来。
“嗯···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看你睡的熟,便没想打搅你。”我摸了摸她额间的碎发道。
榧息虽年幼,可经历了国破家亡,却十分懂得世故人情。她不会刻意讨好我,却也对我十分敬重。
洗漱,梳妆,布菜,洗衣,拾屋从不让我插手,为了减轻我的心理负担,还故意与我说她作为徒弟,穷的连六礼都给不起,还承蒙我不弃收入门下,生活上的琐事,她自然要尽心尽力。
她如此懂事,有些让我心疼,有了心疼,便又生了偏爱。
“对了,师父,这些日我细心钻研了一番,发现你之所以能从菜肴中嗅出这些毒物土腥的味道,大抵是因为盐巴。”穿上步履跳下床榻,取一些绯色粉末放入盘中,又用手指拈了些盐巴与之混合。
霎时,一阵阵腥味便传了过来。
“所以,只要我在餐前多撒点盐巴,便能分辨出来这些毒药的味道了。”她抬起食指机智地说道。
“难不成你以后走去哪里都要随身揣着盐巴不成?”她虽先天鼻息能力不突出,可却拥有比常人卓绝的记忆力与专攻之心。
况且我也不求她能成为个鉴毒高手,能保护自己便够了。
“那是自然,这些毒物大都会被放在酒里,饮水里,甚至甜糕之中,银针探不出,我只能让自己多吃点盐巴保命。”
后来的榧息逐渐摸索出一些相同类型的毒物,在遇上盐巴或是糖时,会散发出不同的味道来。甚至在白尧随楚王前往云梦泽祭祀春神句芒,丞相府内空虚,姚绾将毒我的毒药变成了蛊毒时,救了我一命。
那天,依旧是姚绾派了一个眼生的婢女送餐食来,我低头闻了闻,竟没有一个菜肴投了毒。
我心想着,莫不是姚绾改邪归正,要饶我一命?
榧息到觉着最近春日天气忽变,导致我鼻塞的关系,所以才闻不出。
她得意洋洋地拿出她最新钻研的混合粉,集齐盐巴,细糖,椒粉,醯面等七味香料,一股脑地洒在每一个菜肴之中。
过了一会儿,便见菜肴里翻涌出许多赤红色的小虫。
榧息看了一眼,跑到门外开始呕了起来。
原我还真是小瞧了姚绾,她见我能分辨出毒药,便不知在哪寻来的毒蛊要喂我吃下。
我抄起油灯走到院内,寻了一个铜盆放满了柴,将灯油与火种淋在了柴上,见火势渐旺,又将屋内的爬满了赤色小虫的菜,接二连三地端了出来,投入火种。
那些蛊虫见了火,一股青烟而过,全都不见了踪影。
“师父,这是什么蛊虫啊,这般恶心。”呕吐结束后的榧息擦着嘴,走来我身旁问道。
我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但我曾用火烧死过类似这般颜色的蛊虫。”
“原是怕火。”榧息拍了拍胸口。
“你那乱七八糟的混合粉还挺管用,赶明儿给为师配一副防身用。”我扑落手上的灰,准备回去睡觉。
“才不是乱七八糟,是我精心配制的,每一味粉可都是上好的调味食材。”榧息为她的香料粉抱不平。
榧息的香料粉中,或许有一味可将蛊虫从食物之中引出,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一味儿,索性混合的香粉种类不多,一个一个来试便也能找得出来。
在白尧不在府上的这些时候,姚绾已然开始对我赶尽杀绝。送来的每一道饭菜之中,都被她放满了蛊虫。
一连和榧息饿了好些天,我倒还好,全当辟谷排毒了,可榧息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此时若不吃些好的,息国人引以为傲的肤白貌美大长腿,便都实现不了。
我瞧着小院内水塘里游着的几尾鱼看起来就十分不错,命榧息做了网兜,打了几条上来,收拾干净后,撒了榧息的香料粉,烤的外焦里嫩,可算是饱餐了一顿。
吃撑后,二人躺在小榻上赏夜,便又开始为下一餐而发愁。
水塘里的鱼总有吃完的一天,也不知白尧何时能回来。
榧息倒是保持乐观,她说秦女医留下许多药草的种子可以种在院子里,有些药草可以当做野菜充饥。
想是野菜还没长出来,我和她早就饿死了。
不知是她天生乐观,还是故意在安慰我,突然就与我说起了息国破灭之后,她同她阿姐颠沛流离的那些事情来。
我这也才知道,原来桃息已然成婚了,她的丈夫是息**队之中的夫长,在雅安之战时,已然战死。
榧息和她阿姐是在逃去平津王城的路上,被楚军捉住的,她阿姐为了保护她,惨遭蹂躏。
她们与一群蔡国的女俘,被楚军押解着送往东楚,这一路上,不但要承受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还要时时防着押解她们的楚军侵犯。
由于桃息善于庖厨,这一路上就靠着自己的手艺为楚军做饭,才让她们二人免去被楚军骚扰。有时榧息饿的难受,桃息就趁着夜里去踩些野菜来,和着楚军剩下的面糠,给她做野菜窝窝来吃。
那一路上,如若不是桃息,榧息早就饿死了。
如今,饥饿之时还能有烤鱼吃,榧息已经十分满足了。
夜里风大,有些迷了眼,我让榧息早些回去睡了,自己则坐在院儿中一直到天亮。
这征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天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纷争。
在我与榧息将水塘之中最后一尾鱼吃掉的那个晚上,姚绾的心腹女婢引来院中一位头戴幂篱窈窕美人。
美人摘下幂篱后,我即认出是淳于葭。
我这才想起,当初被我胡乱指婚给李家,又在搜查圣安城绣衣使时,夫君被婳奴秘杀,接了百里肆的推荐信来东楚的淳于葭,正是拜在姚家门下的客卿。
而今姚家为士卿的,也是姚绾的兄长姚滉。
“你,是姚绾派来杀我的?”我试探地问道。
淳于葭散了发髻,身穿素色衣裳,看起来比我第一次见她时要韶颜稚齿。
“自然不是,我是来带你离开丞相府的。”淳于葭道。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淳于葭,并不明白她为何会帮助我。
淳于葭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身后还站着姚绾的心腹女婢。
我疑信参半地闭了嘴,抬起脚就要与她走。
身旁的榧息猛地拉住了我道:“师父不带着我一起吗?”
我并不能确定此时的淳于葭是敌是友,如若她真是姚绾派来带我出府,并在半路设埋杀我的,榧息此去跟着我,怕是也活不了。
“榧息不怕死,榧息要同师父在一起。”她见我凝眸思酌,不言不语,更坚定要与我同去之心。
我拉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如若榧息留在丞相府,势必会被姚绾随意寻个借口弄死。可若是与我同去,未尝不是拥有一线生机。
姚绾的婢女挑着灯台在最前放引路,我牵着榧息跟在淳于葭身后。
行过几处静谧的小园和游廊,自一扇偏僻的角门走出。
角门处,已有一辆马车于门前静候。
我抱着榧息先行一步坐在马车上,隔着车幔看见淳于葭与那婢女低语了几句后,也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前行时,我终于拗不过心中的疑虑,开口问起淳于葭。
淳于葭摘下幂篱,这才与我说,当初接受我的推荐书来东楚,是因百里肆的嘱托。
淳于葭幼时曾为拜百里肆的父亲为师,做过一段时日上卿府的门生。
只是,陈国尚无女人为士卿,淳于葭内心的抱负,只能隐于后院的女红与柴米油盐。
淳于葭曾是百里肆的父亲最得意的学徒,百里肆作为她的师兄,最是了解她,她不会甘于困在后院那四角天空里。
只因与此,百里肆这才放心地让淳于葭坚守在他计划里的最后一步。
他知道与楚国抗衡,陈国必然非死即伤,若我不幸被俘,定会如桃花夫人一样被送来东楚。
所以,他要淳于葭早一步前来东楚,借着姚滉门客的身份,打探东楚都城内的动向,以便在危急时刻将我救出。
这是百里肆为我设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的防线。
第九章 相逢欲话相思苦
“师兄说,你同宋国国君为总角之交,我会将你送去临酉,暂且由她来保护你。”淳于葭说道。
“那你呢,你放我走,白尧定会追究于姚绾,而姚绾必然会将你供出。”我担忧道。
“不会,姚绾曾书信于典客府上求助家主,家主知道我与你的关系,便故意派我来将你送走,家主是她的兄长,她若还想风光地做丞相夫人,便要依仗着家主,不会轻易供出家主的。”淳于葭说的家主便是姚绾的兄长,姚滉,如今为楚国的司士乃三司之首。
可我总觉着姚绾,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我离开。
“公主不必担忧我,以姚司士同师兄曾经的交情,他必会保我平安。”淳于葭见我忧心忡忡,便拉住我的手安慰道。
我只能暂且将心安顿下来,即便不信姚绾,也要相信淳于葭,相信百里肆。
车马缓缓前行,至深巷之中时,忽而猛地停住了。
我和榧息被闪了一个趔趄,抬头隔着车幔望去,见四周火光忽明,一群身着夜行衣的刺客将前路围的水泄不通。
淳于葭安抚我稳坐车中,探出身道:“诸位,在东楚城内拦路杀人,最好是问清对方的来路,否则牵累了自身,怕是会尸骨无存。”
对方的刺客不为所动,依旧挡在车马前。
“诸位难不成不识得这车马为东楚司士所有?”淳于葭厉声说道。
我忽闻一声由远及近的玉笛声传来,随着玉笛声响,挡在车马前的刺客皆是闻声而动,抽出腰上的长刀,朝着车马直奔而来。
淳于葭啐了一口,怒道:“丞相夫人的位置坐稳了,便不再顾及与家主的兄妹之情了,胆敢利用家主的名声借刀杀人,还真是个好妹妹。”
她从座位下抽出一把短剑,随即跳下了车马。
我将榧息护在身后,也学着淳于葭在座位下面摸索着,看看能否找到什么武器出来。
榧息拉住我的手,递给我一把匕首道:“师父,这是方才我临行前在你屋子里偷拿出来防身的,你拿着吧。”
我一怔,这把匕首是白尧随身之物,据说是芊芊曾用过的。
他离开丞相府那天,留给我,说赠予我作防身所用。
我选择留下这把匕首,大部分是因为上面的宝石看起来价值不菲,能值好些个钱来换酒喝。
我将匕首放回到榧息的手里道:“这匕首你留好,师父会武,就算没有武器,也不会让这些宵小近了师父的身,你且好好呆在车上别出来。”
榧息乖乖地点了点头,将匕首抱在胸前,蜷缩成一团。
国破时的境遇让她害怕极了这样的场面,可她却不将自己的畏惧挂在嘴边,不哭不闹,还将自己保命的匕首赠予我。
我心中有些酸涩,便更想要保护她。
马车外的兵刃声四起,那淳于葭年少时曾为百里府门生,剑法和百里肆如出一辙,对付这些刺客倒也不显吃力。
有几个刺客冒然冲破了淳于葭的防守,朝着车马上来。
我出其不意地掀开帐幔,卯足了气力,抬起脚便踹了过去。
他们接连被踹下了车马,狼狈地躺在地上捂着胸口,蹬着腿哀嚎。
我跳车下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长刀,同扑过来的刺客搏杀。
长刀不比剑使的更加得心应手,况且我所习得的山鬼剑法本就适用于剑,用起刀来,不但略显笨拙,还很快就被对手瞧出了弱点。
我的手背被划出一道伤口,手里的长刀也被击落在地上。
我俯身几探,并借着车马的围栏躲开锋利的兵刃,再次出脚去踹,将围困我的刺客全部绊倒。
喘息之余,忽见远处飞来一只缨枪,笔直地朝我面门刺来,我仰身向后退,可双腿却被方才倒在地上的刺客紧紧困住。
暗夜之中,一条闪着赤光如同长蛇般的鞭子飞舞而出,将那只已经到我眼前的长枪打落在地上。
它宛如游龙,飞天遁地,几下子就将困着我的刺客抽飞了。
手持长鞭的是一个掩面的黑衣人,我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可她的身形和举止却令我异常熟悉。
她将长鞭收回于腰间,而后朝着淳于葭大喊了一声:“收网。”
淳于葭点了点头,一步飞上车马,御马而走,将挡在车马前已然七零八落的刺客撞飞。
与此同时,我被那黑衣人拦腰抱起,却往同淳于葭相反的方向飞奔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榧息还在马车上,便拉住那黑衣人的手臂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徒儿还在那车上。”
那黑衣人笑了起来,道:“许些时日不见,没想到公主不但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还自立了门派,收了徒弟?”
“你且放心,我忘了谁,都不会忘记小雨你的。”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早在她对淳于葭喊话时的那一句,我便听出来是她的声音没错了。
自蔡国别离后,她受我嘱托前去鲁国送叔姜的双生子,自那以后便再没有消息。
我回到陈国后,待圣安局势稍稍稳定时,曾派人去鲁国东竭都城询问过她的踪迹。可结果是叔姜的双生子已然送到了东竭,可小雨却一早就离开了。
我记着告知过小雨,待双生子于东竭安稳后,便回到陈国上卿府找百里肆。可她并没有遵守承诺回来寻我,反而就这样于世上销声匿迹了。
我还曾担忧是不是她出了什么意外,直至在圣安城的钿鉁红堂遇见海桐,从她嘴中得知小雨安然无恙,这才安心。
小雨眯着眼笑,带我穿过万家灯火的围墙,于一处神庙前停了下来。
我瞧着那神庙的匾额上写着常羲二字,心想着这神庙应当是楚国的月神庙,莫不是八卦门的分堂都开始渗透于神灵的庙堂之中了?
小雨闻声四周并无他人跟随,抓着我的肩膀一跃,便从高墙之上翻了过去。
我震惊于小雨的功力突飞猛进,惊魂未定地落在地上之后,又瞧见对面不远处的高台之上,于一片灯火阑珊之中,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着一身红衣的女人。
她闻声回头看我,笑意清扬。
我错愕地惊住,心仿佛在那时停止了跳动。
她轻启朱唇,淡淡地道了一句:“绥绥,好久不见。”
我不知那时为何会哭,感觉就像是饿了会吃饭,渴了会饮水一样稀松平常。
我也想好了无数个与她重逢时的场景,有时在终首山,有时在圣安城,有时还会在我的长信宫。
可却没有像现在这般,我一无所有,又狼狈地连滚带爬地冲去她的身旁,趴在她肩膀上,将所有历经过的苦难,害怕,委屈一并地在她怀里宣泄出来。
只道一句:“骨碌,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啊。”
就已足够。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发丝,将我抱在怀里道:“都已然是二十几岁的窈窕淑女了,怎地还哭的像个**岁的稚子一般。”
闻她这话,我便哭的更凶了。
“你若再哭,我就走了。”她靠着我耳畔轻语。
我连忙用她的衣袂擦干了泪,止住了哭声。
“为了见你,我特意穿了这身名贵缂丝衣,这缂丝最禁不得泪痕了,所以你别再哭了,好不好?”她温暖的手指拭干了我的腮上泪。
“骨碌现在可是一国之君,什么名贵的物件还得不到,不会因这一件缂丝衣与我计较的。”我抱着她的腰身不撒手。
她的腰身比离开我那时还要纤瘦许多,便是连背后的脊椎骨都能摸的清清楚楚。我想她离开我后,一定受了许多苦难,心疼她与我一样,挣扎在这乱世的泥潭之中,可我却没能在她最危难时伸出手拉住她,只顾着与他人谈情说爱。
而她,却在我孤立无援之时,亲自深入龙潭来拉我这一把,同是身在高位,她却从未忘记我。
想到此处,我心中又是一阵愧疚的酸涩,便埋头在她丰盈的胸前嚎啕大哭。
她轻抚我的背后,任由我眼泪横流。
须臾,我哭的嘴巴有些干涸了,便抬头看着她。
“哭够了?”她如少时一般刮着我的鼻尖。
我点了点头,吧唧了一下嘴道:“有些渴了。”
她轻哼一声笑,环着我的腰站起了身,带我走去了不远处的小屋之中。
屋内的几案上放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鹅,以及一尊陶瓮。
我好奇地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蘡薁味儿。
“好香的蘡薁味道啊。”我被几案上的吃食吸引,俯身跪坐于案前,好奇地抱着那樽陶瓮闻来闻去。
“你这狗鼻子,还是这么灵敏。”骨碌拿起案上的酒提,打开了陶瓮顶,从翁中盛出紫棠颜色的汁液于陶碗之中。
我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嘴里满是香甜。
“这是临酉城南,疏勒山上的高山蘡薁做的蘡薁酒。”骨碌见我甚是喜爱,便又为了添了些。
早前在重华寺跟随小白学习辨认香料时,便觉着蘡薁香粉的味道十分清甜。
蘡薁为九州上最金贵的香料之一,并不是因为有多难得,而是这香草只生在宋国境内,且一年只有一次收成。
骨碌曾与我说过,宋国善用蘡薁的果子制酒来饮,且酒液味道甘甜柔滑,是九州的独一无二。
那时嘴馋的我,听闻骨碌所描述蘡薁酒的味道,便十分想尝一尝。可骨碌却告知我,蘡薁酒酿造的过程复杂,且只有宋国贵家才有资格享用。
我失落地嘴馋了好些个晚上都没睡好,最后只能用蘡薁香粉来冲水喝来解馋,还喝坏了肚子。
没能想到,我年少时的所求,她还能记得这般真切。
“这烧鹅是按照你在终首山烹饪的法子做出的,只不过我这没有那么多香料可用,许是味道会比你做给我的差一些。”她撕开盘中的烧鹅,将肥硕的鹅大腿递于我手中。
丞相府水塘里的烤鱼大都让给还在长身体的榧息吃了,此时我腹中还真有些空牢牢的。
“有得吃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还会挑那么多。”我咬了几口鹅大腿,配着香甜的蘡薁酒,吃的满嘴流油。
骨碌俯身在案,下巴枕在交叠于案的双臂上,一双深邃的眼瞳带着笑意看着我的狼吞虎咽。
我嘴里塞满了肥美多汁的鹅肉,道:“你瞧着我做什么,你不吃吗?”
“看着你吃的津津有味地模样,比我自己吃到嘴中的还要美味许多。”她笑道。
少时与她一同下山偷食荤腥的次数太多,大快朵颐是吃肉时的常态,况且在她面前,我也从不需要装作彬彬有礼。
可若是被人直直地观看,还是有些难为情。
我将手中的鹅腿吃尽后,又于油纸里撕下另一只鹅腿,转过身去,不再让她看着我吃。
“怎么,曾经因为怕黑,入夜总跑来我屋里,爬我床榻,耍赖要与我共寝的人,现在知道害羞啦?”骨碌打趣着我道。
我喉咙一紧,险些噎到。
年幼时的我,确实怕黑。重华寺的生活又十分拮据,除了大殿,夜里过了亥时,都要熄灭灯火来节省灯油。
而娘亲距离我的居所又远,我只能跑去骨碌住的小榭去爬她的床榻,骗她说是净慧师父要我来日夜守着她。
后来,骨碌身体好些,便问净慧师父此事是否属实。
在净慧师父否认了此事之后,我只能抱着骨碌的大腿承认我怕黑的事实。
再等我夜里爬床时,骨碌嘴上虽说是嘲讽我胆子小,可却总是为我留下床榻最里的位置出来,夜半,在我蹬被子时,还为我添被。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现在可是不怕黑了呢。”我咽下口中的鹅肉,转过头为自己正名。
骨碌拄着下巴,宠溺地笑道:“诶呦,我的绥绥好了不得哦。”
虽说她的夸耀有些恭维,可我已然雀跃无比。
我转过身,见碗中的蘡薁酒没了,便半跪着去够酒提来为自己添酒。
骨碌见状拉住了我的手腕阻止道:“可别一次喝这么多,蘡薁酒虽喝起来香甜,可后劲却大,等下还要去后院休沐,醉晕在汤泉里,我可不救你。”
我闷闷不乐地放下酒提,打了一个饱嗝。
白尧离开丞相府后,我连温饱都是个问题,哪里还能有多余的水来洗澡,这身上的味道确实不好闻了。
骨碌带着我经由一道假山石洞,行至神庙后院,在一处开满了琼花汤泉池旁停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见有低矮的假山做屏,天上的月虽不美满,却散着恰好的光亮。
待我回神准备褪下衣裳时,却见骨碌已经脱下身上的红衣,坐在氤氲汤泉之中了。
许是月光的明亮,她的身体看起来像是散着白玉一般的光芒,乌发红唇,媚态天成。
第十章 花事山中浑未了
“愣着作甚,还不快下来洗一洗你身上的油腻味儿。”骨碌撩起一滩热泉,溅在我脸上。
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脱了个干净,浸入汤泉之中。
仿佛又回到了终首山顶那处温泉一般放松,我靠着平滑的石头舒服地伸展着四肢和腰身。
许是蘡薁酒的后劲儿涌了上来,忽觉我眼前的事物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手上的伤口还疼么?”骨碌于我身旁问道。
我抬起手,看了看手背上的那道伤口,早已凝成了一道血痕。
“皮外伤,养两天便好了。”好在我那时躲得快,只割伤了皮。
“这道伤疤是怎么来的,怎会这般狰狞。”骨碌左边心窝的位置问道。
我低头瞧了一眼,胸口上已然长好了的疤痕,笑道:“潼安大战之时,楚王刺的,当时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没想到,我的心却长在了右边,养了些时日,便能照常蹦跶了。”
骨碌温暖的指尖触碰着我心窝上的那道疤,酥酥,痒痒,好似能让我暂时忘记那穿胸一剑的疼痛。
“绥绥,跟我回临酉好不好,以后我会护着你,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眯着微醺的眼,隔着雾气看到她亮闪闪的眸子,好似晨光照射下的微露。
“好。”
我也想去宋国看一看馆陶城的茶卡湖,想去疏勒山里去摘蘡薁做酒,想去天幕雪山的山麓之地选一匹上好的银鬃沙。
被骨碌带回到原来的那处小屋时,蘡薁酒的后劲儿已经过了。
我躺在床榻上,望着鸦青色的帐幔,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躺在我身旁的骨碌呼吸均匀,浑身上下散着黄果的甜香。
我不忍打扰她的酣眠,便睁着眼睛盯着帐幔,一直到鸡鸣时,闻声门口有细小的敲门声。
本是酣睡着的骨碌惊坐而起,细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了小雨的声音:“雪公子来了,想要见您。”
在骨碌回身看我时,我已然闭上了眼睛装作假寐。
她悄悄起身,为我添被后,拿起桁上衣,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我随后睁开了眼,悄无声息地跟在骨碌身后,径直行至昨夜浸泡汤泉过路的假山石洞处。
这才破晓,天还未见亮,假山四处散落着诸多矮小的怪状奇石,我蹲在这些石头后面,屏息凝神,听到骨碌与一个男人的谈话声。
“楚王已经知晓你身处于东楚都城了,他命白素抓住了淳于葭,便是要将她引出来活捉,带回楚宫去,若你还要为她涉险,也不过是自投罗网。”听到这熟悉地声音,再结合着小雨方才说的“雪公子”,我大概是猜到与骨碌说话的人应当就是姬雪。
“趁着天还没亮,你现在便与我离开。”他并非是在征求骨碌的意见,而是付出了实际行动。
山洞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声,随着姬雪的一声闷哼,又安静了下来。
“此次前来东楚,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被芈昭老儿擒住或是囚禁,我都不怕,我只要她能活着离开东楚。”骨碌还是最初的她,一点也没变,既坚韧又执着。
“如今宋国内政尚未稳定,只是为了救这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便要赔上你所有受过的苦难,值得吗?”姬雪长叹道。
诸侯国君之间,未有邀约,不得踏入彼此诸侯国境半步。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的诏令。
如若此时骨碌被楚王抓了现行,怕是会告去周王面前。若是周王偏袒楚王,再借由宋国内政混乱,政局动荡,骨碌这女君之位,怕是会不保。
“绥绥于我,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之人。”我听到骨碌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世上,若是我放弃了她,便再也没有人能救她,等你的执公子来吗,怕是等到她红颜枯骨,你的执公子也不会为她放弃他的大周。”
虽说我一直在逃避着小白舍弃我的事实,可经骨碌的嘴里说出来后,我心中还是翻江倒海地疼了起来。
“那也是她的命,不是你的命,她的命,应由她自己去面对。”姬雪可比我初见他时胆量过人,居然还敢跟骨碌顶嘴。
“她的命?”骨碌戏谑地笑道:“你这世间的妖邪之物,与我谈命?”
“可瞧清楚了你自己的命,寻怨鬼,食魂魄,便是你的命,为何不去顾及自己的命,偏生喜欢来管我的左右?”
姬雪被骨碌的话怼得灭了气焰,好长时间都没再开口说话。
“你明知我心悦你,却说这样的话来伤我。”姬雪的声音十分委屈,仿若是哭了一般。
“你明知绥绥于我来说有多重要,却说她是无关紧要之人。”骨碌向来是个爱讲道理的人,一般她讲不过的人,基本都惨死在她的剑下了。
所以,遇事我一般不跟她讲道理,只要撒娇服软,随她就好了。
“我不想你再出任何事,上次被困于天幕雪山,我耗尽了元神才救了你一命,你知道吗,便是现在想起,我还心有余悸,夜里梦回总能见到,天幕雪山的白雪,被你身下的血迹染得红透了的那一幕。”姬雪处在崩溃的边缘,可惜了他是个妖邪,却比世人更懂得情真意切。
起码,他对骨碌的爱,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需要你来救,靠着出世的白虹剑,我也能活下去。”骨碌的语气软了下去,可话还是带着刺。
“阿缨,我是这世间的妖邪之物,我在这世上一无所有,唯有你是我唯一的感情羁绊,我能给予你的东西,也不过是这身体里的百年元神,不管你作何选择,如何看待我,我还是同以前一样,即便是形神俱灭,也要拼死护着你,不罔到头来心悦你这一场。”看来,情话这个东西,大抵是动了心,才能说得动听。
“我说,我不需要你来救,不要再来东楚,回临酉等我。”我听到利刃出鞘的声音。
我心里一晃,心想莫不是这两人要打起来不成,于是连忙起身准备去拉架。
可站立之时,腹中空荡,忽地就响起了饥肠辘辘之声。
这声音传入了空荡荡的山洞之中,以及骨碌和姬雪二人的耳朵里。
我正想撒腿就跑,抬头却见骨碌已经从山洞内走了出来,并且准确无误地站在我所躲藏的石头前。
我尴尬地捂着肚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饿了?”她问。
我点了点头。
“走,小雨做了面鱼鱼,我们一起去吃。”她朝我伸出手。
我拉住她的手,大步地跨过面前的石头,跟着她一路走了回去。
如若说,这世上还有我舍不得,大概就是骨碌,同是身处逆境之中,她却依然选择紧握着我的手。
小雨所做面鱼鱼的味道于我来说还真是久违了,这一早我便食下了四碗,吓得骨碌说什么也不再让我吃第五碗了。
饭饱之后,我倚在凭几上,远远地瞧着姬雪走进了门,他看了我一眼,便走到骨碌身旁,询问着下一步要如何逃出东楚城去。
这两人皆是身着红衣,容貌又是绝美无双,可谓是天造地设,更像是要拜堂成亲的新婚燕尔。
骨碌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我自有安排。”
我见二人因救我之事闹的关系有些僵硬,便来打圆场道:“莫要再争执不下,逃出东楚的办法很多,我这就有一个,要不要听一听?”
“午时一过,你换身男装,将长发束冠,跟随着小雨即刻出城去。”骨碌显然并不想听我这办法。
“你要去救淳于葭和榧息吗?”我拉住她的衣袂,抬头望着她。
“是,莫要担忧我的安危,我向你保证,我会带着她们一同去见你。”骨碌为了堵住我的嘴,连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的话,都一并回复了我。
“那可不成,榧息是我的徒弟,除非我亲眼看你救了她,否则我是不会出城去的。”我故意变得胡搅蛮缠,无非是想留下同骨碌一起并肩作战。
“你既这般担心,我便和八尺一同去救。”从姬雪望着骨碌那股炽热的目光之中,我便猜出来,这八尺是骨碌于姬雪的爱称。
“那也不成,姬雪那厮只会顾忌到你有没有受伤,哪里会管榧息和淳于葭。”我翻着白眼不屑地道。
骨碌狡黠地笑了起来,她忽地仰起手,直朝我后颈袭来。
辛亏是我手脚利落,猛地推开凭几,连滚带爬地滚去了远处。
我盘坐在地上,先是惊魂未定地看着她,随后想到她离开终首山时,便是我被小白击晕后。
我心里有些害怕,这次她击晕我,又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又会消失多久才能见面,又要历经多少苦难再能相拥。
想到这里我又大哭了起来。
骨碌瞧见我又开始哭,立即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绥绥,我就是手腕有些疼,甩了甩手而已,我没想要打晕你。”
“你骗人,上次便是骗我去亲小白,然后你就消失不见了。”我一边啜泣,一边控诉着心中的委屈。
“是真的,我真的没想要击晕你,我发誓,我绝不会骗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骨碌想要走到我跟前来,可我却不停地朝后退去,躲避着她的靠近。
“那你为何不听一听我的办法,若是觉得不行,再按照你的计划来,不成吗?”我见骨碌态度有所转变,即乘胜追击。
“好吧,那你说。”骨碌跪坐在我面前,认真地洗耳恭听。
我眨了眨眼,问道:“榧息和淳于葭现在被关于何处?”
“白素的将军府上。”骨碌回答道。
看来昨晚追杀我们那批人并不是姚绾派来的,而是白素派来的。怪不得朝我飞来的那只长枪看起来怪眼熟的,原是白汍毓的缨枪。
我思酌了片刻,道:“早前在丞相府时,白尧曾与我说过,东楚城内凡是君主所赏赐的府邸,大都是引城外的活水入庭院内的,借此来保持庭院之中的观赏水源水质清澈,包括楚宫也不例外。”
“虽是巍峨高墙,巨石浇筑,这些府邸之间也大都是水路通联的。”
“现下正是春日,雨水丰沛,城外的河流大都被石坝所拦,如若将其中三两石坝摧毁,这些活水便会大量流入城中的各个贵府之中,虽不会造成大面积洪涝,但是淹没三两家的院子还是可行的。”
“所以,你想要我去摧毁石坝?”姬雪倚着凭几慵懒地说道。
我兴奋地拍着手道:“骨碌,你瞧,这不就是有自告奋勇的人来帮你了?”
“这些石坝的所在地大都有重兵把守,便只能潜入水中从底部破坏,咱们这些人之中,唯有我能在水中来去自如,所以你这办法,是故意讲出来给我听的。”姬雪向来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看着骨碌道:“白素既然放出淳于葭和榧息被关在将军府的消息,想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你们入瓮,若此时,将军府内发了水,势必会让将军府内出现骚乱。”
“所以,你是想让我趁着这骚乱,救出淳于葭和榧息?”骨碌道。
我点了点头,拉着骨碌的手,谨防她在出手击晕我:“我便在这神庙内等着你们,等你将榧息和淳于葭带回来,我们再一起出城。”
骨碌垂眸思虑了片刻,开口问道:“石坝可在城外?”
姬雪点了点头,道:“大部分皆是在东楚城外。”
“那你出城摧毁石坝之时,便将绥绥也一并带出城去,如今淳于葭已然败露,绥绥在东楚城中多呆一刻,便多一份危险。”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骨碌都不会让我再留下。索性是她答应了,待她和小雨先行离开神庙后,再由姬雪送我出城去。
我乖巧地听从了骨碌的安排,却在骨碌和小雨离开神庙后,与姬雪摊出我心中的盘算。
淳于葭和榧息被困在将军府里的这个消息,大抵是假的。白素目的是想引出我和骨碌里的其中一人,深入圈套。
再用这其中一人,引另一人现身罢了。
榧息和淳于葭应当并不在将军府上。
这点,我看透了,骨碌应当也看透了。
可她之所以依旧选择去将军府自投罗网,大概是故意的。
我猜她是想借着被白素抓住,去见一个深藏在楚国,她一直寻不到的人。
我的这点猜测,被姬雪所证实。
早前八卦门出现细作,害的骨碌踪迹泄露,被困于天幕雪山,险些丧命。
而这细作便是出自于楚国的绣衣阁。
听姬雪说,在这位细作身份败露后,没能被骨碌抓到,反而受人相助,逃回了东楚。
“所以我猜想,阿缨在楚国的动向,便是他通风报信给楚王的。”姬雪说道。
第十一章 不怕猛虎欺黄犊
我摇了摇头,骨碌这样聪慧的人,上过一次当了,便不会再上第二次:“你这样说,便是不了解骨碌了,她是故意泄露踪迹给这细作的,为的就是确定他仍旧受楚王所用,后面再向楚王要人时,楚王没得借口推脱她。”
看来这人一定是害死了骨碌身旁的亲信,骨碌对他深恶痛疾,才会亲自追来东楚了结他的性命。
“所以,还要我去破坏石坝吗?”姬雪问道。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当然,但不是现在。”
骨碌和小雨二人大抵会分开行动,骨碌会去白素的将军府上舍身投网去,而小雨则会满城地去寻找真正关押着榧息和淳于葭的地方。
我曾听闻小白说,姬雪善于隐藏自身的气息来追踪他人,我说了几个小雨皆有可能会搜寻到的地方,让姬雪在暗处护着小雨,以防受到白素手下的暗算。
果不其然,入夜之时,姬雪抱着浑身是血的小雨逃回了月神庙。姬雪与我说,他是在东楚城西的一家乐舞坊里救出小雨的。
那家乐舞坊为官家所设,坊中的女闾大都是从息国与蔡国掳来的。小雨伪装成乐坊中的女闾,探寻到淳于葭和榧息正被关押在这乐坊之中。
在她出手解救之时,不巧遇到了白素手下前来乐坊之中寻欢。但凭小雨武功再怎么高强,却也是寡不敌众,想要突围时,乐坊已经被白素手下的兵卫层层围困。
幸得我要姬雪尾随在小雨身后,将她及时救回,否则怕是小雨会同淳于葭一样,被白素活捉。
我将她身上细小的伤口止住了血,唯有背后那道血窟窿令我束手无策。
那道伤口像是长枪刺伤的,几乎穿透了背骨。
小雨疼的弓起了身子,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道:“去…去…去神庙正殿,找碧儿…,药…她…有药…”
我连忙将身旁的姬雪拉过身前,告知他用干净的棉布按住小雨背后的伤口,不让血喷溅出来。
姬雪晃动了两下手腕,不知道用了什么力量,将小雨背后的血止住了。
“快些去找药,我这股灵力维持不了多久。”姬雪偏过头,于愣住的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连忙推门跑了出去。
靠着在重华寺积攒的经验,一般灯火通明,灯油味香浓的地方便是神庙正殿。
我寻着灯油的香味,望着灯火光亮的地方,急速往神庙北处跑去。
而此时的夜空及其不配合地落起了大雨。
等我跑到神庙正殿之时,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打透了。
轻叩殿前门,见身着素衣的碧儿前来应门。才几年未见,她就将头发绾成了髻,增添不少成熟的风韵。
她见浑身湿透的我,神情多有惊异,连忙将我引入屋内,递给我一张干净的帕子,让我擦干身上的水。
我来不及解释,拉着她道:“小雨,小雨她受了重伤,她说你这儿有药,可否能给予我一些,或是随我去一趟也成。”
碧儿闻此,随即点了点头,转身从一角落的木箱子里拿出一展药匣,又从壁橱中拿了几个瓷瓶放在怀中,拉着我便要出门。
“碧姑姑,可是雨师父受了伤?”盈盈烛火透过丝质的屏风,有一身形娇小的剪影映在屏风上。
“是,奴随这位少姬前去瞧一瞧,晚些便回来陪着郡主一同就寝。”碧儿恭敬地回道。
“这会儿我还不困,我想随碧姑姑一同去。”这娇小的剪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这位郡主才不过垂髻之年,白皙的脸蛋上透着粉嫩,一双清澈的双眸天真又灿烂,仿若画中那粉妆玉砌一般的仙子娃娃,灵动又精致。
“可这外面还落着大雨,郡主若是淋湿了,赶明儿怕是又要生病。”碧儿担忧道。
“炎儿身子好着呢,况且这位大姐姐也不是淋了雨,没事儿吗?”小姑娘指着我说道。
我笑着点了点头,毕竟是有求于别人,况且对方还是个小孩子,我怕哄得不开心了,她不让碧儿去救小雨,那小雨可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我连忙接过碧儿身上的药匣道:“你抱着郡主,我拿着药匣和簦,我们快些走,不会被雨淋到的。”
碧儿尚能理解我救小雨的心思急切,她没再浪费时间劝说这位小郡主,按照我的办法,一行人按照原路,飞快地走回到我所住的小屋内。
姬雪看我叫来了帮手,霎时松了一口气。
随着他这松的这一口气,小雨背后的伤口再次血流如注。
碧儿放下怀中的小郡主,连忙接过我怀中的瓷瓶,将瓶内药粉洒在小雨的伤口处。
不知碧儿这瓷瓶里的药是什么,才用了一点点,就使小雨伤口的血渐渐止住了。
“药匣之中有地锦草,麻烦少姬将它拿出,用药杵碾碎。”碧儿对我说道。
我将药匣放在案上打了开,却见里面有许多形状不同的药草。
“哪个,哪个是地锦草?”香草什么的我倒还认识一些,药草我却并不认识。
一只稚嫩地小手出现在我面前,小郡主不知何时走到我身旁,并指着药匣最底部的草药。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拿出地锦草放在药杵之中三两下地捣碎了。
碧儿将捣碎的草药敷在小雨的伤口处,而后又用木板将她的背后固定。
她伤了骨头,怕是要养一段时日才能好转。
“我去熬些药来喂她喝下,若是今夜安然无恙,那便无事了。”碧儿起身又从药匣里找出几味草药出了门。
我守在小雨的身旁,见她面容憔悴,心里很是自责。
若是我早些让姬雪跟着,小雨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你不去换下湿衣服么,碧姑姑说,这样会生病的。”小郡主走到我身旁嘱咐我道。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这小模样还真是像极了妫薇,自小便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
我点了点头,起身去屏风后换下了湿衣服。
等我回到小雨身旁时,她已经趴在小雨身边睡着了。
夜里寒凉,我怕她睡觉时冻着,便用披风将她裹了个严实,抱在怀中。
料想缘分真是玄乎其玄,雅光抱养了险些被生身母亲遗弃的芈炎,自蔡国国灭之后,碧儿将芈炎以长公主遗孤的身份带回了东楚,被楚王封为了翠微郡主。可事实芈炎确是妫薇的孩子,我的外甥女。
想到她是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即便是不相认,我也想抱一抱她。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碧儿将熬好的汤药喂小雨服下后,与我闲聊道。
“我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她。”我低下头看着她乖巧的睡颜,心中柔软一片。
“我已经令楚王全然相信她就是长公主的遗孤,所以在东楚,没有人敢质疑她的身份。”碧儿说道。
“谢谢你。”我十分感激碧儿对芈炎的守护。
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碧儿,楚王得知了芈炎的真实身份,要如何对待她。
“你不必谢我,这是长公主临终时对我最后的嘱托,即便是拼了我的命,我也会护好郡主。”我并不知道雅光公主和碧儿的主仆关系有多深刻,但瞧芈炎依赖着碧儿地模样,便清楚碧儿待她极好。
看来这次雅光并没有再度所托非人。
“所以,她和小雨是怎么认识的,为何她会叫小雨,雨师父?”我略有好奇。
碧儿长吁了一口气道:“郡主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所以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十分好奇,当小雨找到我,让我帮忙打听你在东楚的踪迹之时,被郡主撞见了。”
“于是,我便骗她说小雨是来教她武学的师父,并且曾经见过她的母亲,雅光公主。”
“每当小雨来找我时,她都会围着小雨盘问有关雅光公主的事情。”
碧儿说,每年她都会带着芈炎于上巳节前入住月神庙,一直到月夕节。月夕节当夜,芈炎作为月神常羲,跳完祭月神的祭月舞之后,才会回到翠微郡去。
而身处于月神庙这一段时日,是芈炎吸收天地,日月灵气,以及刻苦学习祭月舞的时日,为了更好地祭祀月神常羲,任何人都不得前来打扰。
这也是为何,小雨会让骨碌和我藏身于此处,却始终不会被白素所找到。
小雨是在第二天午时醒过来的,那时姬雪守在她的身旁,而我被芈炎叫去了神庙正殿,陪着她一起喝姜汤。
昨夜,碧儿抱着熟睡的她回到正殿时,已经是深夜。碧儿怕她路上受冻,所以一早起来,便要她服用姜汤。
她随即想到我昨夜也淋了雨,便将我叫了过来,陪着她一起受苦。
喝完了碧儿熬的姜汤,我已然出了一身汗,回首见芈炎也是被辣的伸出了舌头。
“碧姑姑说,你也认识母亲,可否能与我说一说,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才是芈炎叫我来陪她吃姜汤的原因。
我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道:“你母亲,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执拗的一个,你可千万不要学她,会吃亏,会受伤,还会被世人误解。”
芈炎怔怔地看着我,道:“被误解?”
我点点头,道:“从你听来的坊间传闻里,可有说你母亲是个毒妇,打杀身边的婢女,逼死夫君的妃嫔,还祸害夫君的子嗣?”
芈炎的眸子渐渐暗淡了下去,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母亲啊,当时会选择嫁给你父君,就是因为想要保护他,保护他的国家,保护他的子民,可偏偏,你的父君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总觉着你母亲所给予的是天经地义,是他这辈子应得的,所以啊…”
“所以如何?”芈炎歪着头问道。
“所以,你父君遭到报应,被灭国了。”
芈炎略有难过的垂下了头,我想是我话说的太重了,随即开口要宽慰她,可却又听她喃喃道:“他们说,蔡国国破是因为母亲,是母亲引来了楚军攻打尔雅。”
“你信吗?”我摸着她的额头,略有些心疼她。
她摇了摇头。
“这世人还说,息国的国破皆是因为桃花夫人呢,可你瞧楚国灭了息国后,桃花夫人又去了哪里呢?”世人所爱说的,大都与现实大相径庭。
可他们偏偏认定道听途说的既是事实,不愿意仔细地去思考真实背后的阴暗。
“所以,母亲是个好人?”她漆黑又明亮地双眸雀跃地望着我。
“那你觉着何为好人,何为坏人呢?”在芈炎的眼里,这世上的人大抵都是非黑即白。
“碧姑姑说,圣明之人便是好人。”芈炎说道。
“那何为圣明之人?”我伏在桌案上,枕着手臂。
“嗯…尊师重道,保家卫国,宽以待人。”芈炎一板一眼说的头头是道。
“嗬,照你这么说,那耕了一辈子田,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老汉便不是好人了。”
听闻我的质疑,芈炎连忙摆了摆她那肉呼呼的小手,细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谓的好人,大都是从别人嘴中得来的评价,人云亦云能有几分真实,若是能这般简单地去判断一个人好,还是恶,岂不有失公平?”当年我初入蔡宫之时,也觉得雅光是个恶人。
可是相处时间久了,我便不这般认为了。
芈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好和坏的界定十分复杂,你年岁尚小,有些事,须得等你长大,才能渐渐明白。”我摸着芈炎柔软的长发道。
“可是,我好想我的母亲,我甚至都不知她的模样。”芈炎伏在案上,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我记着白素的手上可是有雅光的画像,怎会吝啬到同一个孩子计较?
“难道楚宫之中没有她的画像吗?”我旁敲侧击地问道。
“舅父说母亲不善让宫内的画师来画她的容貌,安邦将军那是留有一幅,是母亲嫁给父亲之后,父亲身旁的一位姬妾所画,我曾向他索要过几次,甚至愿意用比这画还贵重的珠宝玉石所交换,可却都被他拒绝了。”芈炎的念母之情,我深有体会,毕竟在我年幼时也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
那时的我也如现在的芈炎一样,十分执着于父亲的模样。
“这有什么难的,你且拿笔来,我也是见过你母亲的样子,我画给你就好了。”白素的那张美人卷也是我画给雅光的,虽然这神殿内并没有什么可用的颜料入画,便是只用笔墨简单地画个小像,并不是什么难事。
芈炎雀跃地站起了身,跑去书案前拿了毫锥和砚台。她又从墙角的书柜里找出几张上好的帛纸放在我面前。
看着面前作画的物件,我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灵光。
第十二章 丝绳玉壶为君提
为芈炎作完画,我立即起身回到小屋,见小雨跪坐在榻前,正艰难地往嘴中送着汤药。
我疾步于她身旁,接下她手里的汤匙,跪坐于她身前喂她用药。
“姬雪去哪了,我明明嘱咐他,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你身前,便是非人也不能不讲信用。”姬雪不在,我自然可以畅快地将他骂个狗血喷头。
小雨淡淡地笑道:“我又不是缺手少脚,这点小伤不碍事,况且他担忧主君的安危,不会安坐于此处太久的。”
“凭他再着急又有何用,不还是被骨碌骂了回来。”昨夜安顿好了小雨,姬雪便又潜入将军府去寻骨碌。
我本是劝他不要去的,可他偏不听,还埋怨我,作为她的挚友,却不担忧她的安危。
我瞧劝不住他,就不再说话,由他而去了。
今日一早,他垂头丧气地回到神庙,说是骨碌被白素关在府内的牢狱之中,他本能轻易地将她救出来的,可却被骨碌给骂了回来。
想是他忘记了骨碌骂他时的凶悍,又摇着尾巴跑去挨骂了。
“我瞧着他对主君倒是痴心一片,可总归是个妖邪,不知将来会不会对主君的地位,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我将小雨饮完的汤碗放在一旁,听到她这样忧思道。
“放心,世人都觉得横公鱼是驱邪的好物,巴不得能自己得到,况且那姬雪总喜欢着丹朱色的衣裳,看上去就像个大灯笼一样喜庆,不会对骨碌有什么不利的影响,至少比涂山族要好。”我宽慰道小雨。
“公主莫是还不知,主君已然为涂山族正了名,不但恢复了涂山族的自由之身,且禁止国人奴役或是欺凌涂山族人,现下,涂山族已然是宋国的子民。”小雨知道我是涂山族的后人,因而故意将这件事情将给我听。
我深知骨碌所做这一切,大抵是因为我。
因这九州上,多半的诸侯国对于涂山族大都是肆意残害,并不将其视为同等族群。可骨碌却选择肩负压力,逆行倒施,为涂山族正名,只为还我一个平等之身。
她总在为我默默地付出,却从不与我说起。
“主君还在宋国的边陲设了四个郡县,供以于北部的鬼羌部落互市,每月初一到十五,集市上热闹非凡,有许多鬼羌部落的特色物件,等去了宋国,我一定要带着公主好好去这四郡转转。”
小雨说了许多骨碌登位之后的政绩,才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已然将宋国治理的井然有序。看来,我这慧眼识珠并没有看错,她比起我来,更适合做一国之君。
就在小雨与我说的起劲儿的时候,门外突然闪来一阵红光,吓的小雨险些栽倒地上去。
我将小雨扶稳了,且让她依靠着凭几,便起身出门去瞧那红光来源何处。
我才拉开小屋的门,便见到姬雪满身是血地爬进屋来。
“快,快带我去屋后的那处汤泉。”他趴在门槛上,朝我伸出手。
我回头看了一眼坐都还坐不稳的小雨,只能低头认栽。使出浑身的力气扛起姬雪,摇摇晃晃地朝着汤泉走去了。
我将他安稳地放入汤泉之中,少时,他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条长着犄角的红鱼。
我气喘吁吁地坐在汤泉池旁,低头看着衣服上沾满了他的血,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道:“你方才怎么不变鱼,你不知道我扛着你走来这汤泉很累吗?”
“见你平时那么能吃,到没见你喊撑,便是让你帮个忙,知道喊累了。”姬雪翻着他的鱼眼睛道。
我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我今天晚上,我要吃一对鱼眼睛才能解气了。”
姬雪听闻后,一溜烟地便跑没了影儿。
我坐在汤泉池旁,看着氤氲的水汽,便又想起前天夜里同骨碌浴汤时的对话。
她不顾一切为涂山族正名,想必就是为了能带我回宋国,不管是在她身边,还是于宋国的任何一处地方,都能肆无忌惮地活下去。
她做到了连我父亲都不敢做的事,却从不以此来束缚我,她希望我如同在终首山一样,肆意张扬地活着就好。
“阿缨被白素送去了丞相府上。”少时,那条红鱼又游了回来。
我闻声回过神,暮然就联想到白尧府上的生魂祭阵法。
“你身上的伤,可是硬闯丞相府得来的?”我斜着眼望着正在水中疗伤的姬雪。
他的周身散着微弱赤光,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是高傲地甩着鱼尾游开了。
我站起身跑去正殿向碧儿借了一张捞鱼的网兜,将不好好与我说话的姬雪用网兜兜住,扔进了盛满水的陶瓮里。
我骗他说,要将他切了做鱼生给小雨补身子,他吓得立即恢复了真身,随着我一道回屋去了。
有关白尧府上的生魂祭阵,在我认真地讲给姬雪听时,他面色霎时变得阴沉。他说,如他这等妖邪之物,恣意残害生命,都会遭到反噬,堕回原形。即便是夺人魂魄之前,也是先要与人做契。
生魂祭将怨魂聚集在一处,无非是想要将丞相府内所布下的阵法,发挥到极致,无论是人或是妖邪,都无法轻易闯入或逃出。
所以,姬雪在硬闯丞相府时,才会被这些生魂所伤。
其实,固阵的方法有许多,可白尧偏偏选择了生魂祭。
姬雪说,这生魂祭阵本就是逆天而为,且过于阴损,不光是会伤及自身,还会连累及后世。
也不知是谁教会白尧祭此阵法来自损阴德的。
我十分好奇为何姬雪能对骨碌的行踪了如指掌,就连她被白素秘密地转送去了丞相府,他都能知晓。
我这人心中藏不住疑惑,尤其是面对姬雪此等奇特的物种。
他虽被骨碌困在丞相府之事所烦心,可却架不住我三番两次地与他旁敲侧击。最终他受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交代了他曾在骨碌的身上留下过自己的一片红鳞。
姬雪的红鳞一般是与人做契后,留在转生之人的身体上的印记。可感知转生之人的所在之处,在转生之人执念消失后,能及时赶到,便以食魂。
所以,凭着骨碌身上的那片鳞片,姬雪即能感知骨碌所在之处,骨碌可否安然无恙。
就好比我与小白分放了金蝉噬心蛊的子蛊与母蛊,我们之间的联系便是能彼此感知到对方的疼痛,以及是否安然存于这世间。
我询问姬雪,他的善于追踪,是否也同身上的红鳞有关,可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斥责了一番。
“阿缨现在身陷囹圄,你们却漠不关心,反而在这里与我扯这些无关紧要的。”姬雪因受了重伤,便是一生气就会咳喘,这使他俊俏地小脸苍白一片。
我与小雨心照不宣地对望了片刻,而后开口道:“你不是被骨碌骂回来了么,还想再次去冒险?”
“若是能救她,即便被她骂上三日三夜我也愿意。”我猜姬雪一旦遇到骨碌深陷险境,脑中所有的智慧都会被水一并冲走。
他才不在乎骨碌有没有达成目的,有没有手刃叛徒。他最在意的,是骨碌时时刻刻都能安然无恙。
可白素那厮好不容易才抓到骨碌,才不会轻易地放过她。姬雪这般激动,一定是见到骨碌在白素手上吃了苦头。
想要帮骨碌,必须要先逼白素出手。否则这样一直等下去,怕是骨碌还会受更多的苦。
姬雪受了伤,每日只有两个时辰可维持人身。我画了一些画,有些是雅光的小像,有些是依照白尧或白素面容所作的春殿单张。
我要姬雪每日带着这些画,前去丞相府以及将军府附近散播。
不出两日,白素被逼得现了形,亲自带着护卫,满城地搜寻着作画之人。
可他越是大张旗鼓地搜,越是搜不到任何线索,相反,画着他的春殿画,在东楚城内散播的越来越多,画风也越来越露骨。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姬雪去城外破坏石坝。
当天夜里,浑身上下湿透了的骨碌,手持白虹剑回到了神殿。
我见那如银龙一般的剑身上有些许血迹,却见她毫发无伤。
看来,她应当是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了。
“石坝的破坏计划为何会延后?”她将长剑上的血迹拭干,收回剑鞘之中。
她这句话本来是质问姬雪的,奈何姬雪今日成为人身的时限已到,怕骨碌回来责骂他,早就躲去山后的汤泉里疗伤去了。
她收好白虹剑后,低头便见我靠着凭几,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薯瓜干。
“八尺没将你送离东楚?”骨碌诧异道。
我耿直地摇了摇头,塞到骨碌嘴里一条薯瓜干道:“这薯瓜干香甜可口,是我好不容易从碧儿那得来的,你快尝尝。”
骨碌跪坐在我身旁,在细细地品尝完一条薯瓜干之后,即想通了所有。
“可是榧息和淳于葭没有寻到?”她问我确认道。
我用帕子擦了擦手,并没有着急回答她的话,而是开始帮助她褪去身上的湿衣。
她左边肩胛有一道剑痕,腹前与纤腰处也有一团狰狞的疤痕,像是被尖锐的物体穿透了腰腹,便是看着也能得知当时她会有多疼。
背后的几道鞭痕是新伤,我急忙拿出碧儿留下的药粉,洒在了伤口上。
骨碌一言不发地任我为她清理了伤口,见我双眼通红地揉着鼻尖,安慰我道:“都已经过去了,这一身的疤,早就不疼了。”
我也是受过伤的人,知道受伤的创面越大,伤愈加难愈合,即便愈合了,结痂时也会痛痒难耐。
骨碌那腰腹上的伤,看着就钻心般地痛,更何况在她受伤时,岂不是去了她半条命。
我将预备好的衣裳为她一一穿戴好,拉着她走了屏风后。
小雨趴在屏风后的床榻上沉沉地睡着。
她的伤虽然快好了,可是这些天,身子总是反复发热。碧儿下了两服退热的药,并嘱咐我,按时喂药就好,伤后发热是常事,只要伤口不溃烂便无事。
骨碌回来之前,我方才喂了药,哄她睡下了。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骨碌说了清楚,看她淡然地模样,我即知,方才在她吃那条薯瓜干时,就已然猜的相差无几了。
“怪不得那几天,白素的脸,臭的像花田里的肥料,原来是你用他做了春殿画,还散播的满城都是。”骨碌捂着嘴角笑了起来。
“还是断袖的哦。”我补充道。
虽然白素本就男女不惧,但这隐秘私事被画了出来,还大张旗鼓地在东楚城里散播,供东楚普罗大众,宫廷贵家欣赏,他就算再怎么没有羞耻心,便也丢不起这脸面。
他知道这画是出自于我的手,便发疯似地满城寻着我。
然而,这东楚城,唯有骨碌得知我的藏身之所,气急败坏的白素,自然会去找关在丞相府里的骨碌问寻我的藏身之所。
而骨碌这个时候,不管提及什么条件,白素都会答应。
比如说,见那个背叛骨碌的绣衣使一面。
我只管把人送去骨碌的面前,至于能不能杀得了他,便要看骨碌的能力了。
不过,瞧骨碌回来时轻松地模样,想来也是成功地手刃叛徒,还借助了石坝被毁,水淹丞相府,逃身而出了。
我相信我的计谋会成功,就像是相信骨碌一定能在这场谋划里得偿所愿。
“可是淳于葭和榧息那边还是打草惊蛇了,不知白素又会将她们转移去哪里。”我歪着头叹道。
“不会太久了,估摸着明日或是后日,白素便会织就一张大网等我们去撞。”骨碌轻抚着我的额头柔声道。
“你都知道他被你的春殿图闹的气急败坏了,今夜丞相府被淹,我又趁机逃了出来,更会将他的怒火烧至顶峰。”不知是不是骨碌与白素以往交手过多,她似乎十分了解白素。
“难不成他还会拉着淳于葭和榧息在东楚公开处刑不成?”我不屑一顾地道。
我不过只是随便一说,却没想到,这乌鸦一般的嘴,竟然一语成谶。
第二天一早,姬雪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小屋,告知骨碌与我,白素在北城设了刑场,于今日午时要将榧息和淳于葭斩首示众。
白素织就这天罗地网,便是等着我与骨碌二人去撞。
可我,却别无选择。
淳于葭是百里肆的同门,我已经负了百里肆,万不能再多负这一个忠贞之士。榧息是我收的徒弟,她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才失去了亲姐姐,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骨碌见我亟不可待便要往外冲,一把便将我揽入怀中。
“绥绥,冷静下来,听我说。”她的怀抱让我瞬时安稳许多,即刻没方才那般害怕了。
第十三章 交情得似山溪渡
“我同你一起去救她们,不过在场发生的一切事情,皆要听我的指示,我要你去救人,你才能前进,我若要你逃走,你绝不可以滞留,便是救我也不行。”
我靠着她的肩膀,安静地听她说话。
骨碌既然这样说,便是有足够的把握能救出榧息和淳于葭。
可救出她们的代价,却有可能使骨碌身陷险境。
我冷静地拷问着自己的内心,若是如此,我还会冒险让骨碌去救她们吗?
答案是,不。
我心中忽有一计想与骨碌说,可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便被姬雪黑布罩住了头,紧跟着身上也被麻绳捆得紧紧。
随后,不知是谁扛起了我,将我扔到了车马的软凳上。
我不由得慨叹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我只稍稍地迟疑了一下,就使骨碌变了脸,决意要将我送出城去了。
我静静地安坐于软凳上,心里清楚骨碌既然选择绑了我,就不会放我一个人在车马上。
果不其然,马车开始晃动着前行时,我鼻尖传来一股若有似无地鱼腥味道。
“你身上的伤好了?”骨碌绑着我的时候,并没有堵住我的嘴,所以我暂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姬雪身上。
姬雪闻声,随即收敛了气息。
“你收敛气息也没用,我闻得到你那一身的鱼腥味。”
“这才不是鱼腥味,这是山涧溪流,海晏河清的味道。”如此清高之人,必定会为自己辩护。
我会心一笑,便与他套着近乎:“我都知是你送我出城去了,这头上的黑头套是不是可以拿下去了,这头套憋的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阿缨让我不要在路上与你说话,到了城东郊自然会有人接应你。”姬雪在面罩上戳出两个小孔来供我呼吸。
“怎会是城东,去宋国不是应当从城西走会比较近吗?”我诧异道。
若是在东出城去,那么只有周地为最近,骨碌是要将我送回到小白身边吗?
姬雪没有回应我。
我闭着眼睛思酌了片刻,而后又开口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如今在城西,骨碌却要你将我送去城东郊,这去城东郊的路程怎么说也要两个时辰,而白素设的刑场却在城北。”
“你的若是伤没好,两个时辰后就恢复了真身,即使你会飞天遁地,在短时间内赶去城北,也帮不了她任何,若是你伤好了,赶到了城北,骨碌也许早就被白素虐杀了。”
“所以,你是要放弃你的阿缨吗?”
只要是有关骨碌安危的,必定能使姬雪乱心乱神。
他摘掉了我头上的头套,如同珠玉般地美目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不会骗我的,她说好会等我一起,同去同归的。”
我歪着头无奈地道:“现在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刚好够我们逃出东楚的,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来让她等着你。”
“至于她会不会骗你,我不清楚,反正她是骗了我,你也瞧见了,她方才可是答应要我同她一起去救淳于葭的,可转眼还不是绑了我,将我送去城外。”
姬雪闻此,匆忙起身顺势要落下马车去。
我叫住他:“你现在回去,不但帮不了她,我们可能还会再次被她用更加隐蔽的手段送出城去,而她自此才能了无牵挂,自己一个人去涉险。”
姬雪停下了脚步,他紧握着马车的栏杆沉默了片刻。
少时,他转身求助我道:“要如何才能帮她?”
我故意蹭了蹭身上的麻绳道:“你要完全信任我,我才能说,否则我才不与你浪费口水。”
姬雪于我面前拂袖而过,我身上的麻绳即刻松开了。
“我仅剩下一个时辰可以维持身形,所以你要抓紧时间。”他倚在软凳上与我道。
我将身上松散地麻绳扯了开,揉了揉被绑的有些泛红的手腕问道:“你可知东楚城的北城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食肆?”
姬雪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听闻城北的百香楼倒是不错,东楚城的权贵极爱去这食肆里面饮酒作乐。”
“那不如你请我去吃一顿吧。”我歪着头笑道。
骨碌大抵是不会想到,她会有城门失火的那一天。就像我不会想到,一毛不拔的姬雪,竟然会包下百香楼里最上乘的包房。
我坐在百香楼的包房里,倚在窗前往北望去。
远远地就能瞧见在一所楼台前的空地上,围着好些个人在瞧热闹。楼台的石阶上,站满了手持利刃的卫兵。
石阶上有一开阔的平台,台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人。
两人被沉重地铁链锁在了一起,大的身上挂了彩,血污满脸,小的虽然没受伤,可脸上也沾了许多泥灰,唯有一双坚韧不屈的眼瞳散着光亮。
现在距离午时还剩下半个时辰,也不知姬雪能不能将我要的人顺利地带过来。
不刻,包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闻讯将窗关紧,背对着房门,于食案前跪坐下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随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于我面前停下后,便有一声惊呼传来:“怎会是你?”
我仰起头,从容不迫:“那么丞相夫人期望的是谁呢,你的大哥姚宏,还是你的二哥姚滉呢?”
姚绾面色铁青,转身便要走。
“难不成,你不想知道要如何救淳于葭了?”我并没有阻拦她,反而悠闲地吃起了食案上的菜肴。
姬雪说的没错,这百香楼的味道确实不错,尤其是这里的几个招牌菜,味道鲜美,堪称上品。
姚绾停下脚步,转身行至我身旁:“我凭什么要救她,她不过是姚家养的一条狗罢了。”
“啧啧啧,不知丞相夫人这句话,被姚司士听到,会作何感想。”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提及姚滉时,姚绾的神色愈加凌厉,她直指于我怒道:“她通敌卖国,实属罪孽深重,便是没有牵连我兄长已经是万幸。”
我抬起头,挑着眉梢狡黠地问道:“这话是谁与你说的,白尧吗?”
姚绾懵怔了半晌,再也说不出话来挤兑我。
我估摸是猜着了,便乘胜追击道:“你求助于你的兄长,想通过他的手来解决我这个心腹大患,不管是送出东楚,或是发卖到别处,所以才会有淳于葭深夜入丞相府,来接我这事儿。”
“可你不知,事有意外,最终落得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这黄雀,却是你夫君派去的人。”
姚绾既然已经决定要通过姚滉的手将我送走,便不可能再对我起杀意。毕竟姚家还需要流芳百世,不能因我这一个不相干的别国公主而毁了。
“我猜你并不知,自你指使娴姬为我下毒时,便已经成了白尧手中的一颗棋子,每走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当初认定白尧是因想要留我在丞相府,才对我愈加宠爱。可现在想想,他不过是在激起姚绾的嫉妒心。
白尧对自己夫人的秉性了如指掌,料想她为了巩固自己丞相夫人的地位,一定会去求自家兄长。
白尧亦是了解姚滉,作为一个正人君子的姚滉,绝对不会做出超越常轨之事,他只会命人将我送出城去,并警告莫要再回来。
白尧知道淳于葭的存在,也知道骨碌来到东楚只为救我。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设了这个局,等着我们一一来到。
或许,自从我将白家花园里的生魂祭阵撞破后,白尧的这盘棋,便开始部署了。
前去云梦的祭祀春神,也不过是他为姚绾和骨碌放松警惕而故意为之。
“不,武安他不会利用我,不会欺骗我的。”姚绾面容愁苦,身形摇摇欲坠。
我见此,起身上前扶住了她,让她安坐于食案前。
“姚姐姐,你难道现在还看不明白吗,白尧已经厌弃你了,因你有姚家在背后撑腰,他才不敢动你,如今因淳于葭被随意按上了叛国的罪名,想必你家的二哥哥定是与你翻了脸,不愿认你了,失去了姚滉,你便是失去了整个姚家。”这话只是我凭空猜测的,我并不知道这姚滉是因为故意避嫌,保护姚绾才断了往来,还是真如同我所说一般,对姚绾心生芥蒂。
总而言之,能挑拨姚绾和白尧的关系,便离事成不远了。
“可是二哥明知道那晚半路拦截你们的刺客,不是我安排的,他怎会怪我?”姚绾在说这话时,也是持着困惑之意。
“即便不是你安排的,可若他怀疑是你故意告知于白尧呢?”我继续搅弄着这潭浑水。
“毕竟你嫁入了白家,以后便要仰仗着夫君过活,姚家二哥哥若真这般想了,便是要彻底疏远姚姐姐了。”
这便是姚绾现下心中所想的,她不绝能失去姚家这个后盾,就如同她不能失去白尧这个依仗一般。
她想救出淳于葭,并且将其完好无损地送回到姚滉的手中。
她之所以知道淳于葭所犯的是叛国之罪,也定是向白尧求过情的结果。
她内心煎熬,迫切希望能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所以,我才让姬雪去丞相府寻她,带话给她,说在这百香楼里,有人可以告诉她,一个既能解救淳于葭,又能骗得过白尧的一石二鸟之计。
“你会帮我吗?”姚绾试探着询问。
我雀跃地点了点头。
“可我不信你。”姚绾仍旧在试探着我。
“你与我本着相同目的,我也想救出淳于葭,更想救出榧息,你若不信我,难不成还有其他人可以相信?”姚绾过于心急,这才会毫无防备地踏入我设的圈套里。
“那你且说,要如何救?”她开口问道。
我如愿以偿地拿起食案上的汤匙,为姚绾添了一碗莲藕薏米羹:“不急,且先吃完这一顿,我细细与你说。”
姚绾看了一眼碗中食,神情不甚自然地道:“我于府内用完饭食才赶过来的,现下还不饿。”
“这食案上的菜肴可都是百香楼里味道最好的,我知姚姐姐会来与我一同用,还特地多点了些。”我努嘴进而装作委屈地模样。
姚绾面色为难,拿起银箸,却迟迟不下。
我见她犹豫不决,便拿起银著,当着她的面,将每一道菜肴都夹起少许,吃了一遍。由此让她安心,我并没有同她一般,在饭菜之中下毒。
她神情有些尴尬,勉强地拿过面前一盅黄果吃了起来。
她吃了几口,觉着甚是美味,便又多食了一些。
“姚姐姐也觉着这黄果酿蟹味道鲜美吧,方才我可食了两盅呢。”我笑得天真无邪,转眼却见姚绾神情忽而惊慌。
“这是什么?”她扔下手中的汤匙。
“黄果酿蟹啊。”我淡淡地笑道。
姚绾忽然站起身,跑到铜盂儿旁,抠着舌头往外吐。
我倒了一碗温水,行至与她身旁,一边轻抚她的背后,一边递予她温水漱口。
“姐姐这是怎么了,方才还觉着那黄果酿味道鲜美,怎地又将它吐了出去?”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不假思索地道:“我现在不能食蟹肉。”
我已然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抓住她的薄肩,于她耳旁轻道:“可是怀了丞相的骨肉,不能再食这些寒凉的东西了。”
姚绾回过头,面露惊恐地看着我。
“你……你是故意引我来的,你…要对我做什么?”姚绾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
“我要对你做什么,取决你家丞相要对我做什么?”我将她从地上拖拽起身,行至窗前,将窗猛地推了开来。
百香楼的下面已然站满了白尧的护卫。
“你瞧,这便是你的夫君,还在利用着你,寻着我的藏身之所。”我知道白尧必定会尾随着姚绾一同前来。
白素斩首淳于葭和榧息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必会有人前去营救。而此时姚绾又背着他出府去,他自然会觉着事有蹊跷,偷偷尾随。
百香楼本就是他们这些权贵的地盘,想来很容易便能知道与姚绾见面的就是我。
他们围住了百香楼,便以为就能抓得住我。
可我,偏偏不会如了他们的愿。
距离姬雪恢复真身的时间没剩下多少了,我方才与姚绾交谈时,便让他寻一个相距刑场近的高台供我俯瞰。
此时,他刚好回到了百香楼,带着我与姚绾轻轻一跃,便从窗而出,往北边的刑场飞跃而去。
“我将你送去那楼台之上,便要堕回原形,回到神庙的汤泉之中了,可我不放心阿缨。”他如风一般轻盈,带着我与姚绾游走在屋顶之上。
“我会将元神脱离本体,回到此处,尽可能地助你们一臂之力。”他安稳地将我同姚绾安放于楼台的顶檐之上。
“还有,对不起,谢谢你。”姬雪在我耳旁轻道一句,变成了一道丹朱色的烟雾,消失了。
“看在你请我吃百香楼的份上,我原谅你。”我朝着那团雾气莞尔一笑。
第十四章 微言惟有故人知
我拉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姚绾于身前,拔出腰间的匕首抵在她的脖颈上。
低头望去,见骨碌已身处于刑场之中。
似是方才历经了一场恶战,刑场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诸多死于骨碌剑下的兵卫。淳于葭和榧息身上的铁链已然被劈了开,淳于葭手持长刀将榧息护在身后,可自己的腿上却中了一箭。
刑场的外围仍旧布满了手持遁甲利刃的精兵,将骨碌她们围困在刑场中央。
我瞧见白素正悠闲地立于对面的高台上,他手持熊首弓,正拉满了弓弦,对准了骨碌。
“我说,堂堂七尺男儿不善攻敌,却击妇孺,皮之存否?”我不满地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引来众人注意,他们纷纷仰头朝我看过来。
相较骨碌见到我时的忿然,我更喜欢榧息见我时的忻悦,她从淳于葭身后探出头,望着我雀跃地喊着师父。
而白素见到我胁迫着姚绾站于楼顶,自然是分外眼红。
“你这贼人,还不快些放了丞相夫人,乖乖束手就擒。”白素收回弓箭,怒指我道。
我望了一眼远处,见白尧正同他的护卫们往此处赶来。
这与我来说,实乃天赐良机。
“想要我乖乖束手就擒,很简单,只要你放了她们三个,我不但洗颈就戮,还会放了丞相夫人以及她腹中的孩子。”我用尽气力放大自己的说话声,尽可能地让赶过来的白尧也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白尧猛地停住脚步,他仰起头神色惊异地朝着姚绾望来。
此时的姚绾泪如断珠,她已然被吓得瑟瑟发抖,不能言语。
“你若胆敢伤害她,尔等今日都无法活着走出这东楚城。”白尧飞身于白素身旁,他一把夺过白素手中的熊首弓,拉满弓弦,朝着骨碌便是一箭射出。
骨碌闻声挥动白虹剑,将朝她而来的羽箭打飞。
白尧平时看起来温润平和,没想到遇事之时倒能颇为杀伐果断。
随着白尧出箭,围困骨碌她们的兵卫将所持遁甲合连在一起,步步朝着她们紧逼。
我见此,抬起匕首削掉姚绾头上的发髻。
随着姚绾的一声惊呼,她的些许青丝与发上的簪饰纷纷坠落而下,碎裂成珠。
白尧见此,高喝一声,命那些前进的兵卫停下脚步。
“白丞相,凡事莫要言之过早,虽然我这一条贱命早就该死,可丞相夫人腹中之子却非早殇之命,这孩子能存活与否,可全在丞相和将军的一念之间。”这孩子是白家的,也是姚家的,这孩子若有任何闪失,即便不是白尧求子心切,姚家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
白尧面露凶恶,被我气的浑身发抖。
“我可没剩下多少耐心了,若再不放人,我便刺穿她的小腹。”我将匕首对准姚绾的腹部威胁道。
白尧将手上的弓箭送还于白素手上,他转过身背向我,大喝一声道:“散开,放人。”
刑场前的士兵得令,蓦地往两旁撤出,缓缓地散出一条路来。
“师父,可我们走了,你怎么办?”榧息问道。
“不必忧心于我,快跟着你身旁的人离开这。”用我一人换她们三人,已然是上算。
“妫翼,你要我如何走,丢下你吗?”骨碌不为所动,她看上去似是有些恼怒。
她唤我时的称呼不再是绥绥,我便了然她是生了我的气。
但凡正在气头上的她,多说亦是无用。
“淳于葭,带着她们走。”我将希望托付于淳于葭的身上。
可谁知,她用长刀撑起身子,悠悠地道:“我也不走,我要完成师兄的遗愿,救出公主。”
我险些要被她们气得半死。
“既然这般忠心不二,那就都留下来相互做个伴吧。”站在白尧身旁一直不言不语的白素突然说了话。
我心中忽生慌乱,甚觉事情不妙,正想开口提醒骨碌。
可事发突然,等我开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白素突然执弓接连朝我放出三箭,他知道我用姚绾的命威胁白尧,只为骨碌三人寻一个生路,所以现下绝对不会真的要了姚绾的命。
白素这一招破釜沉舟,不过是在赌,看我会不会先护着姚绾。
毕竟只有姚绾无事,骨碌她们才能顺利出城。
我拉住姚绾向一旁躲去,可姚绾自小养于深闺,从未有见过如此激烈的场面,她早已吓得腿软,被我这一拽,脚底打滑,猛地便要坠下楼去。
我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身体悬在半空,可另一只手,却还在护着自己的小腹。
眼看着白素那三支羽箭便要射向我,淳于葭忍痛平地而起,飞上楼台,挡在我身前。
她以长刀击飞两支羽箭,却没能避开最后一支。
羽箭穿透了她的腰腹,将她击落于楼顶。
我拼尽了力气想要伸手抓住她,却仅差了一指相隔的距离,错失了她朝我伸过来的手。
她犹如一颗飞落的星,从楼台坠下,碎在了刑场中央。
她嘴唇缓缓地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
她身下溢出的血迹染红了石板,随后才缓缓地闭上了眼。
此时的白尧转过身,一跃腾起,朝我而来。
他想要从我手中救走姚绾,却被骨碌的白虹剑所拦截。
那白虹剑迅猛如电闪,银光炸裂,仿若与骨碌融为一体。
不刻,白尧胸口与背后均受了重伤,退于高台之处不再上前。
“瞧见了么,这便是你的夫君,根本不顾及你以及你腹中的孩子,他只想赢。”我将姚绾拽了上来。
她哭的梨花带雨,不能自已。
“既然他都不再顾及你,我也便不再顾及什么了。”我抬起手,用匕首刺入姚绾的大腿。
姚绾的惊声尖叫响彻云间,她蜷缩成一团哭嚎着。
“你胆敢伤她。”白素不可置信地怒道。
“你杀了淳于葭,我伤她一刀,已算是便宜她,若你们再敢轻举妄动,我便一刀穿了她的腰腹,再抱着她跳下去。”
“反正我的命不值钱,大家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抬起手,朝着姚绾的肩膀又刺一刀。
“住手…快住手…”身负重伤的白尧瘫倒在高台上,他面色惨白,气息紊乱,便是连说话也没办法如方才那般气势如虹。
白素将手中的熊首弓扔在地上,他泄气地大吼道:“散开,放她们走。”
围在刑场四周的兵卫终于彻底散了开,留有一条宽敞的道路供骨碌和榧息离开。
可是骨碌仍旧不肯离开。
“绥绥,你不信我。”她失落地长叹着。
“你既这般认为,那便是如此吧。”我没再与她做过多的解释,毕竟我怕这一别,便是死别,能让她记着我的不好,到能少些思念之苦。
许是被我这句话气的,她眼圈泛红。
“你这个小混蛋。”她声色哽咽。
我默认地点了点头,即见眼前略过一个赤色的光团。
“是姬雪?”我试探地问道。
赤色的光团忽明忽暗,似是在回答着我的话。
“帮我带着她们去安全的地方,等她们到了之后,以赤光为暗号告知于我。”
那处光团便是姬雪的元神,他缓缓地飞落而下,停在骨碌的身旁。
“榧息,你可否听师父的话。”榧息正跪坐在淳于葭的尸身旁,她用自己的手为淳于葭擦着面容上的血迹,并将她身上的羽箭一一拔除。
榧息闻声站起身道:“这世上榧息只听师父的话。”
“带着你身后的姐姐,跟着那团赤光走,立即,马上。”
榧息抽泣地哭了起来,她转过身拉着骨碌的手,想带着她往前走。
可奈何,骨碌却纹丝不动。
榧息仰起头看了我一眼,她深色的瞳孔浸满了泪水。
她转身跪在骨碌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朝着骨碌磕着头。
“姐姐,求求你,与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
榧息的额头上逐渐渗出血痕,骨碌看在眼中,终究动了恻隐之心。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榧息拉起了身。
“你叫她师父,便不许称我为姐姐。”骨碌抹去榧息额上的血迹。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道:“绥绥你记着这一次,你欠我的。”
骨碌抱起淳于葭的尸身,在榧息带领下,跟随着姬雪的元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榧息,你可一定要帮着师父好好守护着她。”
望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中虽有万般不舍,却也只能独自下咽。
约莫着过了一个时辰后,东楚北城的天忽然闪现出漫天的红光。
我知这是姬雪在告知我,骨碌和榧息已经安全了。
我望着身旁已经昏死过去的姚绾,会心一笑,她现在毫无用处了。
我将匕首收回袖袋,抓着姚绾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
“介于丞相信守君子之诺,我这便将夫人送还给你。”我放开了手,姚绾便顺势掉落下楼台。
随着白素起身去接姚绾,我转身从楼台的另一边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后,便奋起地逃命去了。
说是乖乖束手就擒也不过只是我的缓兵之计,我才不会那么傻,等着他们来抓我。
从北城只要一直不停歇,往西城逃,就能回到常羲神庙。
为了躲避白素派来的追兵,我在过路的商铺换了身衣裳。随后,瞧见路旁有一贩卖陶瓮的老伯,我计上心头,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送给了他,得到了他的衣物和陶瓮,用以伪装成了引车的贩夫,佝偻着身子,推着一车得来的陶瓮,缓缓地于路上前行。
接连路过几波搜查的精兵都没能认出我来,毕竟只在城北匆匆一瞥,没有多少人能记得我这张脸。
眼瞧着神庙近在眼前了,我的车却被一个身着锦衣玉带的少年给掀翻了。
他手持长鞭挡住去路,我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见他甩开长鞭向我扫来。
我匍匐在地上,想要躲开,可长鞭的末梢却还是扫到了我的耳根后,一直到脖颈处都被抽了个正着,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福祥公主,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他说完话,长鞭又朝着我打了过来。
他这鞭子上不知涂了些什么,被抽打过后,伤口不会流血,却如火燎一般地灼疼。
我瞥见不远处有一矮墙,便奋不顾身地起身一跃,朝着那座矮墙后面爬去。
少年挥动着的长鞭缠住了我的脚踝,猛地向下一拉,使我坠于地面,摔得我眼前直冒金星。
我顺势躺在地上装死,等到少年走来我身旁,俯身探我鼻息之时,我猛地睁开眼,抬起脚朝他两腿间狠狠地踢去。
他受了重创,趴在地上一时半会儿没法起身。
我见此,踉跄爬起身,又朝着神庙飞奔。
“先生,帮我抓住她。”那少年疼得在地上打滚之余,倒还不忘记叫救兵来。
蓦地从天而降一男子,他手持长刀朝着我面门劈来。
眼瞧着那锋利的长刀已有咫尺之距,我惊慌失措,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方才刑场时见你毅然决绝,没想到竟然这么怕死。”男子将刀抵在我脖子上嘲讽道。
我庆幸自己地命还在,暗暗地舒了口气。
“大侠威风凛凛,相貌堂堂,若能放在下一命,在下必当回以重谢。”趁着那少年还疼得起不来,我先尽可能地说服面前的这个男子放我走。
只不过,这男子的脸看着颇为熟悉,仿佛我在哪见过他一般。
“哦?”男子戏谑地笑道:“你要如何谢我?”
“只会比他多,绝不比他少。”我被他用刀挟着身子,便只能用眼神告知,所谓的‘他’是指那位被我踢裆的少年。
“一个被遗弃的公主,能许在下些什么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恍然想起,眼前的男子和那少年,正是在潼安楚军大营遇见过的人。
那少年是楚王的公子,名为知和,而眼前的这男子,是知和的师父,被称为敬先生。
他见我看他的眼神变了,于是俯下身看着我道:“可是想起来我们的身份了?”
我趁此空隙用对付知和的法子再次对他出脚。
他不屑地轻哼一声,单膝上顶,将我的腿踢了开。
我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起身便跑。
耳后传来一阵兵刃的嗡鸣,我背上似是被一重物击打,身体受力往前飞去,直直地朝着神庙朱红色的大门上撞去。
“轰”的一声,仿佛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碎了。
我落于地上,喘息了一口,即于喉咙之中吐出一大滩血来。
背后传来的剧痛使我每喘息一口气,都犹如骨碎一般,刺着胸前。这身上也仿若有千斤鼎压着,我努筋拔力地想要坐起,却发现身体已是不由自己。
我侧过头,见他提刀向我走来。
我竭尽全力抬起右手,一遍一遍地敲着神庙的大门。
我希望无论碧儿还是谁,能救我这一次。
因为,我还想再见骨碌一面。
第十五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
许是常羲月神听到了我的祈祷,神庙的大门“嗡”地一声打了开。
我侧目望去,见门内站着一位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他低下头看了我一眼,神情虽是平静,可眼中徒增汹涌怒意。
他抬起手臂,自袖中放出六支小箭朝着敬先生刺去。
随后,他俯下身将我抱了起来,往神庙内走去。
我靠在这男子的怀中,意识朦胧地回想着过往。
好似他这张平平无奇地脸,从未有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过。可他身上的味道,却令我感到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遇见过。
我被他抱去了正殿,在碧儿见到我浑身是血地模样时,略有浮夸地大声惊呼了起来。
这一声惊呼不但惊动了芈炎,也惊动了正殿内坐着的另一位少年。
少年眉清目秀,犹如松柏正茂,他牵着芈炎走到我面前,开口问道:“络先生,这是发生何事了?”
“方才神殿门前,有人欺压良民,行杀生之事,络看不过眼,便出手了。”他的声音沧桑黯哑,像是刀锋划过地面时的声响。
“多亏是络先生出手,否则郡主的祭月舞怕是没人再教受了。”碧儿朝着芈炎眨了眨眼。
聪慧的芈炎即刻明白了碧儿的意思,连忙捂着脸佯装哭了起来:“师父,你怎么了师父,方才你出门还好好好的,都怪我,非要今日吃百香楼的黄果酿蟹。”
我缩在络先生的怀中,看着碧儿与芈炎的一唱一和,若不是浑身上下疼的难受,还真想给她们两个搭搭戏。
“先生快些将她放下,我记着碧儿姑姑略懂医术,不如让碧儿姑姑先瞧一瞧。”少年良善的性子与神庙外面那个魔王截然相反。
我被安放于一处小榻上,碧儿连忙上前为我诊脉。
我瞥了一眼跪坐在不远处的芈炎,她垂头哭的正伤心,可身旁却有那位少年在安慰着。
他轻抚芈炎额间碎发,宽慰她莫要担忧,只要有他在,这东楚城没人敢欺负她。
我试着动了动四肢,身上好似没有方才那么疼了,才想要试着坐起身,却被碧儿按住了。
“也不知是谁下手这般狠毒,竟险些将她的经脉都震碎了。”碧儿抹了一把眼梢才挤出了泪滴说道。
芈炎闻声行至我身旁,探头问我:“师父,是谁把你打伤的,徒儿去为您报仇。”
我躺在榻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破坏她们二人天衣无缝的配合。
而此时正殿门外那暴躁少年的吼声传了来:“芈炎,都怪父王过于宠溺你,你才敢窝藏罪奴。”
他面色阴狠,一瘸一拐地走进正殿,他身后跟着毫发无伤的敬先生,此时的敬先生已经将长刀收回。
他目光狠戾地环顾着殿内之人,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那个朗月清风的少年身上。
“兄长何时回来东楚的,怎会在此处?”知和一改方才的乖戾,反而变了一副喜笑颜开地模样。
“我也是才到东楚,芈炎之前与我要平津的息石,我自息郡得了好些,赶回东楚后,便送了过来。”知和既然称他为兄长,那么他也应当是楚王的大公子,芈苏。
“兄长便只记得芈炎。”知和失落地模样倒是像个孩子了。
“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我也记着呢。”芈苏朝着络先生点头示意。
络先生冷着脸走上前,自腰间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串儿菩提子做的手钏。
这菩提子乃是传说之中昆仑山上的神物,一般是信奉九州众神的诸侯国,最有资历的巫臣才有资格持有。
知和拿过那串菩提子手钏,忘记了方才的不悦,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下娘亲能开心些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孝顺的孩子,是个草菅人命之徒。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我不想对这样一个无视生命之人抱有任何怜悯之心。
“方才你说芈炎窝藏罪徒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教芈炎跳祭月舞的师父,是你们要找的罪奴吗?”芈苏的话又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带了回来。
“什么祭月舞的师父,那女人是父王一直找寻的陈国公主。”身为一个少年,知和唯一符合的地方是情绪的阴晴不定。
“潼安大战拆了白丞相攻城器的那位福祥公主?”芈苏惊异道。
我依旧背着脸,不为所动。
可是心中却有些窃喜,我竟然不知,一个不受宠公主的名号还能传来东楚,还能被这些贵家公子所知。
我是不是应该高兴些,毕竟我的名号并不是与荒淫无道这样狼狈之词连在一起的。
“她才不是罪奴,她是我的师父。”芈炎据理力争道。
“那你便是窝藏罪奴,待我去秉明父王治你的罪。”知和很不喜欢芈炎,他嫉妒芈炎受楚王的宠,如同孩子相互抢着自己所挚爱的东西一样。
“我才不怕你的威胁,芈亥,你若不敢告知舅父,便是如同硕鼠一般的胆小之人,我瞧不起你。”芈炎也不甘示弱,毕竟有芈苏为她撑腰。
原来那个知和,是楚王的二公子芈亥,他的母亲是东楚大孋家的长女。
听闻早前孋家老祖为东楚上卿,后不知犯了何事,被迫归乡种桑麻。孋家由此分了家,大房因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嫔可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孋家的二房为东楚的少府,一向低调做事,兢兢业业,从不与大房攀亲戚关系。
因而,在东楚城内,便又有大孋家与小孋家这一说。
芈亥听闻转身便要走,却被芈苏拦住了去路。
“芈炎这话还没说清楚,且等我问明白了,你再与父王说也不迟,莫要心急,兄长不会抢你的头功。”芈苏温和地说道。
芈亥涨红了脸,跺着脚道:“兄长,知和并非此意,你可莫要误会。”
我忽然觉着这个芈苏看上去虽然是人畜无害,可心机却比知和那小子深沉多了。
这‘功’本来就是芈亥的,何来他抢这一说?
想那芈亥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略有为难之意。
“芈炎,你是何时认她做师父的。”芈苏问道。
芈炎‘嗯’了两声,却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毕竟我是她师父这件事情,本就是个谎言。
“回公子,这姑娘是前些日子跑来神庙的,说是受仇家追杀,借着神庙躲一躲,我见她可怜,便放了进来,后来郡主跳舞时,她总能指点一二,郡主即拜她为师了。”
既然我的身份已然暴露了,为了保护芈炎和自己不受牵连,她只能这样说。
毕竟,不知者无罪。
“怎会这般糊涂,来路不明的人也敢放进神庙。”芈苏埋怨道。
“你可有想过,若是她对郡主不利你要如何?”
闻此,碧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愧疚地道:“是奴思虑不周,是奴的错。”
“不是,不是,长庚哥哥,你不要责骂碧儿姑姑。”芈炎带着哭腔说道。
长庚是芈苏的字,晨时为启明,日落为长庚。
“我不是在责骂她,我只是不放心你啊。”芈炎这一哭使芈苏手忙脚乱,他终是长叹了一口气,赦免了碧儿。
“她,还有救吗,不是说经脉险些被打断了吗?”芈苏转向我问道。
“大公子何出此言,方才我出力击她时,并未用尽全力,何来经脉险些被断一说,不过是些皮外伤,吐两口淤血便能恢复自如了。”一直未有言语的敬先生忽然开口道。
这一句话揭开了碧儿与芈炎所有的谎话。
“你胡说,师父都已经没法动了,哪里是皮肉伤。”芈炎言语慌乱,显然是在无理取闹了。
“是不是胡说,待我秉明父王,再差医官来瞧,便知道她是不是皮肉伤了。”芈亥思绪清晰,势必要将我这个罪奴严惩不放。
“你们不要再吵了。”芈苏大喝一声,打断二人的争执。
芈炎和芈亥闻此都乖乖地闭上了嘴。
“敬先生,陈国公主如今已经昏厥,今日你们怕是没法带她离开了,不如先生先行带着知和回到宫中秉明王上,待陈国公主伤好后,能行走自如,再由芈炎亲自送入宫中去。”芈苏这建议倒是中肯,既能暂且安抚芈炎,也算是能给敬先生和芈亥一个交代。
“这倒无妨,只是大公子要保证这陈国公主别再偷偷逃走就行。”这敬先生比芈亥要精明许多。
如若没有芈炎拦着,无论是我昏厥还是死了,芈亥都会将我带到楚王面前邀赏。可不巧,芈苏为了安抚芈炎,提议让他们先行回宫复命,并且将我留在神殿。
既然这提议是他想出的,那便让他来作保,若我有任何差池,他也脱不了干系。
“先生既然这般不放心,不如劳烦走一趟将军府,请白素将军带着他的铁甲军前来,将神庙团团围住,这陈国公主私逃之事,想必白将军现下正在焦头烂额呢,您带着知和前去卖个好,或许白素会对知和刮目相看。”然而芈苏也不是个软善之人,无关自身之事,他绝不会贸然担着。
敬先生沉默了片刻,觉着芈苏说的在理,他带着依然对芈炎愤愤不平芈亥,离开了神殿。
芈苏行至我身旁,推了推我道:“他们都走了,你就别再装晕了。”
我见伪装已经被他识破,即坐起了身。
“师父,你无事当真是太好了。”芈炎继续装作懵懂无知地模样奔来我床榻前。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必因为护着我,再继续撒谎了,你的长庚哥哥已经看穿了所有。”
芈炎垂下头,神情沮丧。
“都怪我嘴太笨了,说不过芈知和那小子。”芈炎努着嘴,泄气道。
“他也是你的兄长,莫要没大没小。”芈苏捏着芈炎的脖颈将她拉到身后。
“你也瞧见了,芈炎与我为了帮你,能说的,能做的,没少一样,如今你已经逃无可逃,我劝你等伤好后,乖乖地与芈炎入宫去。”先礼后兵乃是兵家老生常谈的礼节,我抬起头望着他一副正气凛然地模样,瞬而觉着我伟岸的身姿渺小了许多。
“不行,她入宫后,会被舅父赐死。”芈炎又从芈苏的身后绕出头,尽她地余力保护着我。
“不会,你瞧那息国的桃花夫人,现如今不也活的好好吗?”芈苏不满芈炎为我出头,因而又将她拉离我远些。
“长庚哥哥,那不是活的好好,那是苟延残喘。”芈炎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这眼中的恨意,让我背脊发凉,莫不是碧儿告诉了芈炎,桃花夫人是她的生母?我转头朝着碧儿望去。
感受到我目光而来,碧儿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这一颗心,算是落了地。
若是让楚王得知芈炎是妫薇和蔡叔怀的孩子,怕是她会必死无疑。
“不必争执,待我伤好,我乖乖入宫就是了。”我于神庙养伤之时已经人尽皆知,若是在此时再次逃跑,不仅仅会牵连碧儿,怕是芈炎,芈苏,还有方才救我的络先生,都会受到波及。虽然,我并不在意心机深沉的芈苏,会因为我遭受牵连。
五月五日,浴兰节。
午时,同芈炎按照东楚的习俗在汤泉以药草沐浴后,身着体面的水青色三重衣,在白素所派铁甲军的监控下,乘坐车马奔入东楚王宫。
汤泉里的姬雪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屋中的夜雨也不见了踪影。
听碧儿说,他们都安然无恙地逃出了东楚去。
我也算是能安心了。
“等会儿见了王上,你莫要说话,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将你留在我身边的。”芈炎绷着稚嫩地小脸,神情严肃地说道。
我拉着她肉乎乎的小手,欢喜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小孩子家家,莫要板着脸。”碧儿与我说,芈炎之所以这样护着我,多半是因为小雨临别时的嘱托,她小小年纪便这样重视承诺,可见是被碧儿教养的极好。
“若是你以后能跟随着我,月夕节过后就能与我一同回到翠缥郡去了,等到了翠缥郡,形式没东楚这般复杂,我随意寻个缘由就能放你离开楚国,舅父那边也管不着了。”她年岁尚幼,能思虑的这般周全,已经实属不易。
可她想到的这些,楚王和白素自然也会想到。
既然费尽心思抓到了我,他们便不会善罢甘休地放过我。
“我都听郡主的,不过郡主也要答应我一个请求。”我知道我逃不过这一劫,便不想让芈炎因我触怒楚王,毕竟她还要继续以翠缥郡主的身份留在楚国。
“你说。”她的纯真无邪使双眸闪着晶亮地光芒。
“如若郡主为我再三力争,楚王依旧不答允,那么郡主一定要舍弃我,不要因此而忤逆楚王。”待我说完,芈炎的双眼灰暗了不少,她沮丧地垂着头。
“是我没用,没办法保护你。”她揉了揉双眼,却十分懂事地将眼泪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