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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列国传全文阅读

作者:宋申申     九州列国传txt下载     九州列国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一春幽梦逐游丝

    他以为玉少染求娶君绫,完全是为了想要得到燕君的支持,从而更有利地继承天下共主之位。可按照秦上元的话来判断,这玉少染似是对君绫动了真情。

    君绫依旧端着汤药,可转眼已是梨花带雨,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鼻尖,滚落于汤碗之中。

    “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这汤药本就够苦的了,在添上你这相思泪,怕是佛爷也难入口了。”秦上元将药渣埋在园内的树下,回手又丢给君绫一包甜梅干。

    君绫止住了哭泣,擦干了眼泪,一口气将碗中的药喝了个干净,而后又打开秦上元丢给她的那包梅干,拿了一颗含在嘴中。

    “秦上元,谢谢你。”品尝到梅子甜美之味的君绫,似是不再如先前那般难过。

    “谢什么谢,我本就懒于参加这种喜事宴席,更何况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虽说是同宗,可早就不知跨了有多远,若不是阿爹被万俟将军叫去齐国给人瞧病分身乏术,我也懒得来此走动,你陪着我,明日宴席上我的胃口兴许还能好些。”秦上元站起身,又将多余的药材放进木匣中封存。

    “还有,你与那败类说完该说的话,就赶快回去,莫要你家人担忧。”秦上元将封好的木匣放在架子上,回身坐在君绫对面语重心长地道。

    “莫要,莫要说他是败类。”君绫苦笑道。

    “你这小姑娘,他利用你之后,另娶他人为妻,将曾经的誓言都当做狗屁放了,说是败类都是夸奖他了。”秦上元说的是谁,少公子自然知道,可澹台不言不知道,他只能从秦上元的话中了解到,这君绫曾经应是与此人有过一段情缘。

    “他的新妇毕竟是你的远房亲戚,你说他是败类,又将你这个远房的姐姐至于何处?”少公子觉得君绫的性格变了不少,以往的锋芒倒刺全都不见了,剩下的犹如空壳一般孤注无际。

    “什么姐姐,莫要往她脸上贴金,我可没有她这样的姐姐,想我秦家一门都是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行医之人,可没有她这种天天只知搔首弄姿,吟诗作对,妄想着攀附权贵的小人。”秦上元杏目怒睁道。

    “她自是有她的好处,所以他才对她念念不忘吧。”君绫似是有些乏了,便起身缓缓地往屋内走去。

    少公子注意到她脚步虚浮,似是体内的真气被抽空了一般。

    “你也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人总是会被蒙蔽一阵子,但不会是一辈子,总有他们自食恶果的时候。”秦上元安慰她的话,略有牵强和坚硬,想来君绫现在也听不进去

    秦上元叹着气道:“都是什么冤孽,都是饭吃的太饱了,闲的。”

    少公子拉着澹台不言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后,便转身往主街的集市去了。

    澹台不言不知所以地看着少公子买了笔墨,作画的帛纸,和裱画的卷轴。

    而后,二人又留宿在当地的一家驿馆。

    进入驿馆之后,少公子摊开帛纸,执笔游走于纸上。

    澹台不言无所事事,便从怀里掏出一两颗桃花石,拿来案上的工具专心研磨,作以少公子入画时用色。

    他儿时的时候,也经常为自家的大姐研磨石料作画,上到孔雀石,玉髓,下到砗磲和诸石,所以,他做起这种事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少公子瞧他有事做,也不开口问,便自行沉下心,好好画了起来。

    转眼傍晚,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于驿馆用饭后,又开始掌灯夜画,

    “君绫身上的武功是何时被废的?”少公子于完成第一幅画后,最先开口问道。

    “燕君发现她再三出逃南燕之时,便命唐途将她的武功废了。”澹台不言回应少公子时眼圈有些泛红。

    少公子手一抖,险些将手中裱画的卷轴给撕烂。

    “我有时候在怀疑,燕君究竟有没有将东阳公主当做过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过。”澹台不言当时就在事发之地,他即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困顿而无助的她脱身,也没有资格为她求饶。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姑娘经脉被人打断,待真气内力彻底随着断脉消散之后,又活生生地被人用银针牵引接了回去。

    “他身边所有的爱人,亲人,都是他掠夺过去的,顺着他的,他自然宠着,一旦反抗,自然是日日苦果,你在他身边这样久,还未深有感触吗?”少公子将第一幅画裱好,便开始着手画第二幅。

    “其实他这样的人,也是可怜。”澹台不言走上前去,细细地看着少公子裱好的画轴。

    “他可怜个什么,他身边的人才可怜,世上好人这么多,却偏生跟他扯上了关系,真是倒了这辈子的血霉了。”少公子执笔点了些许澹台不言调和的***,细细勾勒。

    “你这画的是?”澹台不言问道。

    已经裱好的画卷里面,画了一位妙龄女子,栖身在一条河中,身旁围着十二个月亮,仔细瞧着,那画中的女子竟有八分像东阳公主。

    “天神常羲,掌管生育。”少公子淡淡道。

    “天天瞧着被他利用过的人,日日祝他早生贵子,这个嘲讽是不是很有趣。”少公子笔如游龙一般在画卷上行云流水地展开。

    澹台不言走近,却见这第二幅画上画着一位绯衣少女,站在湖边,含情脉脉,温婉娴静,这画上的少女倒是有十分神似东阳公主了。

    少公子与澹台不言这才开始说起,君绫和这古井镇的渊源。这般离奇曲折的故事,也让澹台不言得知,明日就是顾家的长子顾长安和秦家女秦翠娍的大婚之日。

    少公子本就不愿意过多插手东阳公主与顾长安的是非对错,他知道君绫既然能选择于他成婚当日去见他,应是有她自己的打算。

    可毕竟是少公子自己的妹妹被负了,他总不能放任对方逍遥自在,还娶了个美娇娘,而自己的妹妹却在独自神伤。

    他所做的两幅像极了君绫的画,是要送去做新婚贺礼的。少公子就是要让他日日对着君绫,时时去忏悔,永不好过。

    第二天,少公子和澹台不言抵达顾家时,已然是新人礼成,喜宴开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顾家在古井的威望颇高,就连乡正和县伊也都前来贺喜。

    少公子交付了精心准备的礼物后,带着澹台不言低调的走去了喜宴当众,人员最稀之处落座。

    一盏酒后,少公子瞧见,有人叫走了顾长安,他起身拉着澹台不言连忙跟了上去。

    现已是隆冬时节,燕地虽地处九州之南,可湖边却还是潮湿阴冷。

    顾家的湖还是那个湖,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只是当年站在湖边的两个人,却都变了模样。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就站在当年福祥公主和少公子所站的地方,看着当年还是如胶似漆的二人,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君绫站在湖边,眼神空洞地看着朝她走来的顾长安,湖边的风略有些猛,她单薄的身子却丝毫未未受影响,更显泰然自若。长风将绯色裙裳吹的起,丰盈满袖,如水纹波荡,轻盈又洒脱。

    顾长安起先脚步缓慢,在确定等他的人是君绫之后,便停下了脚步。

    两人就这样对着相看了半刻,而后君绫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件饰物,递给顾长安。

    少公子眯眼瞧去,见君绫手上的东西原是二人定情时,顾长安送给君绫的蓝玉髓。

    想是顾长安也不傻,知道这蓝玉髓是及其珍贵之物,可算是继续迈开脚步,又朝着君绫走近。

    在他就快要走到君绫身前时,君绫猛地将手中的蓝玉髓丢在顾长安的脚下,而此时君绫的眼神已经从方才的空寂无边逐渐有了些光亮。

    顾长安低着头,盯着脚下的蓝玉髓,最终缓缓俯下身将它捡了起来。

    按少公子这个角度望过去,顾长安俯身拾物的身姿,倒像是在向君绫赔罪一般。

    顾长安站起身,谁知眼前又出现一支素白的手,于手掌之上放着两块墨色的石头。

    这正是顾长安曾与君绫说想要的息石。

    这两块息石仿佛把顾长安的眼睛砸穿了,他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直视君绫。

    少时,君绫收回了手,她将息石死死地攥在手中,放在自己的唇边。站在远处的少公子可以清晰地瞧见,君绫握着息石的手,由于用力过猛,导致手心被息石刺穿,血顺着手掌流了下来。

    此时的顾长安仍旧没有抬头。

    君绫将手里的息石随意地丢在了湖水之中,虽然溅起了水花,但很快湖面又恢复了平静如初。

    这水花让顾长安回过神,连忙抬起头直视着君绫。

    此时的君绫眼里一片平静,嘴角还带着轻蔑的笑,她决绝地转身离开,身形挺拔而孤绝。

    “君绫。”顾长安黯然地叫住她。

    君绫停住了脚步,狠狠地用衣袂揉干脸颊上的眼泪。

    “君绫已经死了,便是方才从你眼前跳下湖,溺水而亡的。”她没有回头,话说完了,便奋力向前跑去,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少公子沉了一口气,心里忽觉有些闷,便拉着澹台不言准备离开。

    谁知他们刚刚转身,却听到身后‘噗通’的一声,方才站在湖边的顾长安投湖了。

    澹台不言下意识的就像跳下去救,却被少公子按住了。

    他就是这般一个爱管闲事的热心之人,可在少公子眼中顾长安早就该死了。

    他拉着澹台不言走去了前堂,随便抓了一个人便告知他新郎落水了,快去派人救。

    于是,顾家的热闹变成了喧嚣,还当真是好不热闹。

    顾家院内鸡飞狗跳是少公子喜闻乐见的,也是趁着这股乱,他带着澹台不言悄然离场。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二人回到昨日秦上元住的小院。

    此时的小院门没有锁,正虚掩着,少公子推门而入,看见君绫消沉地坐在小凳上,手上被息石刺破的伤还在流着血。

    君绫闻推门声侧过脸,见来人是少公子,却不再如少时一般哭天抹泪,她勾起嘴角,朝着少公子释然一笑。

    她这苦涩一笑,倒使少公子心里更加难受起来。

    少公子过去,蹲在她身前,拿出袖袋中金创药,仔细地为她的伤口涂药。

    “我可以回蝴蝶谷吗?”君绫开口问道。

    少公子手上一顿,随后抽出胸前的素色巾帕,将她的伤口包扎:“好,我这就带你回家。”

    少公子肩膀忽然一重,他侧过头,见君绫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执哥哥。”她只是停靠片刻,而后站起了身,行至立于门外的澹台不言身前。

    她仰起头,收敛了刚刚一闪而过的温柔,道:“我们走吧,去安阳。”

    澹台不言楞了一下,想着方才她还不是要和少公子同回蝴蝶谷吗,怎地现在又想去安阳和亲了?澹台不言侧过身子,看着还蹲在地上的少公子,不知道这东阳公主是走,还是留下。

    “压根就不是什么投河自尽,谁家投河自尽的人呼吸那么平稳,口鼻中没有一丝水迹的,不过是受了些冷,喝点姜水就好了,还要浪费我那么久,真是小题大做。”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一阵地咒骂声,待秦上元推门而入的时候,少公子已是站起了身。

    方才顾长安的投湖,应当是去寻找君绫丢入湖里的息石。众人以为他投水,救上来之后,连忙就找懂医理的人为他来瞧一瞧。

    想必秦上元被临时拉去为顾长安诊治,这个才被耽误了,脱开身回到此处时,心中积怨也是应当。

    “你手这是怎么了?”秦上元瞧见君绫手上的巾帕带血。

    “不碍事,我不小心摔得。”年少之时的君绫从不会说谎,可现在,她说得谎话,有时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秦上元看了一眼少公子,又看了一眼澹台不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如今你心事也算是了了,要和你家人回去了吧?”

    君绫点了点头。

    秦上元走到少公子身旁,自木架上拿下一只木匣,她打开木匣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只水色的布袋。

    “你身子太虚,短时间内最好莫要再受任何外伤,这袋子里装的是补气血的药丸,你每日清晨起后用温水化开服用。”秦上元将布袋递给君绫道。

    君绫接过布袋,淡淡地道了一句谢。

    “走吧走吧,都快走,人一多我便眼见了心烦。”秦上元眼眶有些红,似是不舍君绫,可嘴巴却还是不饶人。

    少公子命澹台不言带着君绫先行一步离开,并安慰君绫若是去安阳的话,少公子便不跟着她一同了,待她大婚之时,少公子就会回到安阳,并送她一份大礼。

第五十六章 当年不肯嫁春风

    澹台不言带着君绫离开后,少公子却未有动身而走之意。秦上元不顾少公子,而将木架簸箕一一拿下,收集簸箕上被晒干了的药材,将其一一打包,似是也要离开这里一般。

    “你是在何处遇到君绫的?”少公子开口问道。

    “楚国的洞庭,她晕倒在湖边上,好在不是息蔡两国那般战乱连天的地方,要不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安然无恙?”秦上元话中有怨。

    “所以你们两个同路来了古井?”少公子又问。

    “对,大家目的地都一样,何不一同行路,还能相互有个照应。”秦上元道。

    “那日我们自陷阱脱困后,君绫可否有再受刑?”少公子道。

    “受不受刑都已经过去了,公子何必再提,况且那娘娘腔虽然一根筋,又是个憨痴的,可却对君绫还是不错的,公子就不要再瞎操心了。”秦上元站起身,将打包好的药包放入自己随身的布袋之中。

    “我也要离开此处了,公子请便。”秦上元对少公子一拜,便转身要走。

    “姑娘要去何处?”少公子觉着秦上元似是对他有些误解,这才要急着离开,不愿与他为伍。

    “自是去我该去的地方。”秦上元白了少公子一眼。

    “秦姑娘可是对在下有什么怨气,不如说出来,省的憋出病来。”少公子深感莫名其妙。

    秦上元背对着少公子,她克制住了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并未于公子有怨气,只是觉得命运有些不公罢了,我是医者,只知看病救人,不知权谋争斗,斩龙逐鹿的事情,我只为君绫感到惋惜,心中不爽罢了。”

    这姑娘倒是第一个敢用少公子来撒气的人。

    “也请公子看在她是你妹妹的份上,今后多多护着些吧。”秦上元转身朝着少公子俯身一拜,便踏出门去,不见了踪影。

    少公子抬起手摸了摸鼻子,甚是觉得无辜。

    少公子本想直接回安阳,可想到古井离蝴蝶谷也算近,不如回去休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再赶路回安阳。

    傍晚,少公子刚踏入彩蝶居,却见白老头正扛着韩子,向駮的背上爬去。

    可是他可记得这駮,好似早被白老头带去缠情岛了,怎地又回了蝴蝶谷?

    “公子回来的刚刚好,快帮帮师父。”说话的是扶笙,她正费力地往駮的背上,顶着一辆木推车。

    少公子见此,便走过去,接下扶笙手里的推车,将此物安放在駮的后背。随后又从白老头的背上接过韩子,将他轻放于木推车上。

    韩子受了刖刑,以后再也无法行走,这推车就是他从今往后代步之器了。

    “扶笙,你身子弱,不宜长途奔波,公子既然来了,你便留在谷中。”白老见少公子安顿好了韩子,转过身对扶笙道。

    扶笙重重点了点头,担忧地望着白老,道:“师父一路平安。”

    白老御駮腾空而起时,少公子自白老口中得知,方才白老收到来自安阳的急信,信中说紾尚阁的韩小妹于今日一早难产,生死难定,临终之前,定要见韩子一眼。

    此时的安阳已是隆冬时节,迎面而来的风,都是夹杂着如刀割一般的冰寒。

    韩子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惧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小女这最后的一面。他浑身颤抖,面容焦虑。少公子立即褪去大氅,盖在了韩子的身上。

    “老身若是早些听从昭明君的话,便不会有今日。”韩子紧握双拳,面目悲恸。

    少公子没有说话,却听到御駮的白老长叹了一口气。

    白老知道,韩子此话一出,少公子之前所有的部署,都没有白费,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老身知道昭明君为了救韩小妹,潜入楚军敌营险些丧命,老身欠了昭明君一条命,可如今小妹怕是要再次与老身相隔阴阳,老身求昭明君再救小妹一命,老身从今往后,愿舍生谋权,只为昭明君一人!”

    若说上次少公子救韩小妹是胸有成竹,可此次却是不得不听天由命。

    韩子见少公子没有说话,更是黯然神伤,悔不当初。

    一个时辰之后,夜已深,可紾尚阁却是灯火通明。白老御駮落在了紾尚阁内的湖边,落地之后,白老将駮封印为一只普通的黑骝后,便和少公子一同推着韩子往紾尚阁的前院走去。

    行至半路,见到一位侍童以灯火引两位妇人往院内走去。

    少公子闻此连忙叫住了侍童。

    侍童闻声望去,激动的险些将手中的灯火丢出去,不顾两位妇人,拉着少公子和推着韩子的白老,飞速地往内院走去。

    寒风吹过挂在廊上的灯火忽明忽暗,这些灯火像是在烧着韩子的心血一般,每暗一次,仿佛要燎断他心里的那根长线。

    侍童将他们送去一处叫鈎樴院的地方,少公子记得,这处院子似是紾尚阁早前存放投射之物的院子,因离主院较远,所以环境清幽,也嫌少有人来此。

    如今瞧着好似被人修葺了一番,用以住人。

    少公子一行人才到院子门口,便见一人掌着灯火来迎。

    借着细微的灯火瞧去,是前些时日,才回到安阳暂接紾尚阁的掌司,许久未见的莘娇阳。

    她依旧一身湖蓝,身形窈窕了不少,眉眼之间没了早前的锋利,似是在游历之时历经了什么滋润而成,转而温婉了许多。

    她双眼有些红,见韩子坐在木车上,朝他俯身一拜,便让侍童先推着他进屋。

    而后,莘娇阳拦下了少公子和白老,朝着他们摇了摇头。

    白老和少公子即刻明白了莘娇阳的意思,现下,怕是韩小妹已经是弥留了。

    “韩小妹的身子早已亏空,加之她双腿已废,无法站立,胎位不准,还要拼死生下这个孩子。”莘娇阳叹道。

    “如若不是澹台小喜施了针,怕是她没有办法撑到你们来。”

    随着莘娇阳的话语才落,屋内便传出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声,莘娇阳面色一白,转过身瞧着窗内的烛光剪影,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

    房屋的门打开,澹台小喜背着药箱,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她最先瞧见了少公子,眼神一亮,随后又淡了下去。随后,她神色略有哀愁地行至莘娇阳跟前,道:“这最后一面,连话都未来得及说,便去了。”

    “你也莫要过于在意,她本是撑不过三刻的,偏偏你用银针使她熬过了三刻,还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也算是圆满了。”莘娇阳知道澹台小喜救人心切,看着韩小妹的逝去,定然使她心里很难受,由此开口安慰着她。

    “只是留下了那女娃娃,出生之后便没了父母,当真是可怜。”莘娇阳回过身,似是将这句话故意讲给少公子听。

    少公子回想在来鈎樴院的路上,遇到侍童引来的两位妇人,应当就是莘娇阳为韩小妹所诞下的那个女娃娃找来的奶娘。

    少公子让莘娇阳叫来奶娘,并让奶娘抱着韩小妹的孩子和少公子一同走入了屋内。

    木车早已倒在了地上,韩子匍匐在已经死去的韩小妹身侧,大哭不止。

    此时奶娘怀中的女娃娃似是也感受到了韩子的悲恸,忽地大声哭了起来。

    韩子听到了女娃娃的哭声,便止住了痛哭,他回过头看着奶娘怀中的女娃娃,挣扎着想要起身。

    少公子见此,将一旁的木车扶了起来,又将韩子抱了上去。

    韩子御车向前,朝着奶娘去了。

    奶娘似是有些害怕韩子,见他受了刖刑,自然以为他是穷凶极恶之人。

    少公子朝着奶娘点了点头,奶娘这才惴惴不安地将怀中的女娃娃递给了韩子。

    许是血缘相连,女娃娃自韩子包在怀中,便止住了哭声,咿呀咿呀地张开了眼,肉手抓住了韩子的胡须玩儿了起来。

    少公子走上前,朝韩子拜了大礼,而后道:“如今韩小妹已逝,无人照顾先生以及韩小妹的孤女,先生可否能留在紾尚阁,执会命人好好照顾先生和小妹的孤女。”

    韩子望着怀中的女娃,又抬起头看了看少公子道:“老身方才与昭明君说的话,昭明君可还记得?”

    少公子垂眸细思,而后明目晶亮,道:“可是于駮背上的话?”

    “此生为此一诺,绝不再悔。”韩子决然而语。

    如今的韩子,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韩子了,他双腿已废,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何况还要照顾一个奶娃娃。

    若是他自己,他便认命了,可怀中是韩小妹用命,护下来的孩子,韩子总不能带着她四处流浪。

    凭他的智谋不会想不到,若要这个孩子康健无忧地活下去,只能将命卖给少公子,虽然他早已厌倦了权利争斗。

    可是现实永远胜不了理想,他奉麟君韩子再怎么名震天下,也不过是个食着五谷杂粮的凡人罢了。

    “昭明君为她取个名字吧。”韩子低下头慈爱地望着怀中的女娃。

    “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妙这两字如何?”少公子道。

    “尤妙,韩尤妙。”韩子笑了笑。

    韩小妹的尸骨被孤零零地埋在了安阳郊外的莲花山附近,韩子将韩小妹的牌位带回了紾尚阁,放在自己所居住的鈎樴院。

    原本,掌司师尊是要住在主院的,可谁也拗不过韩子要居于韩小妹生前所住的院子中,便就都由着他了。

    燕国君被澹台不言骗走了十万大军,自是咽不下气,接连上书周王,痛斥澹台不言不忠不孝,言语之外让周王给他一个交代。

    如今蔡国已是被少公子攥在手中,周王便将燕国君给的难题交由少公子处理。

    先前少公子怀疑周王欲培养另外一位继承储君,而今与燕国的冲突,又是拉着少公子去挡箭,少公子更确定了这一想法。

    也是后来,自紾尚阁返回长公主府上时,澹台小喜偷偷地溜入少公子的车马上。她告诉少公子,宫内有一位贵人怀有身孕,且这一胎被星宿宫巫祝莘婺,占卜出为承天命之格。

    如今宫内医局的医官,似是都在提防着澹台小喜,甚至不再让她进入内宫为官女子诊脉。所以澹台小喜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具体是宫内哪位贵人怀了孕,她悄悄地帮少公子打听到,这位怀有天命之子的贵人,是住在百亩园南边的灵秀宫中。

    宫内贵人有孕这个消息,少公子在归府的第二日,便亲自与长公主确认过了。

    周王和青颜王后身上奇毒,已经被长公主的妙手回春化解开来。只是最近不知道为何,周王却极少再进入青颜王后的柒园,甚至极少再召见长公主入宫。

    长公主此刻也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入世和身上的荣耀,不过是弟弟利用她的医术,将她再次拉入权利的争斗之中罢了。

    周王不念与长公主姐弟情谊,虽让长公主寒心,可她明白权力之争永远都存在,在位者的谋划不过都是在为了保护自己。长公主一直认为,是因自己主动放弃了王位,才使得周王少年时落得个悲惨的境遇,玉琢公主远嫁楚国,甚至连最小,最听话的弟弟,绮公子都惨死于争斗之中。

    长公主有愧,心中便没有过多埋怨周王对她的利用。

    可少公子不一样,自打他决定回到安阳的那一刻起,即对储君之位是势在必得。况且他对周王本就没有身后的情感基础,眼前的谦恭友善,骨肉亲情大都是装出来的。

    若想利用完就一脚踢开,少公子怎可能会为他人做嫁衣?

    是夜,少公子从长公主府的后门出来,乘着马车往三坪街去了。

    依旧是三福赌坊的密室之中,只不过这密室的主人,早已更换了人。

    自玄武护被少公子杀掉之后,三坪街便由朱雀护来接管,于此处,也算是变成了朱雀护和少公子商议秘事的地方。

    自上次一别后,朱雀护告知少公子,暗影阁的阁主派他前去陈国配合卫姬夫人,看守被囚禁于终首山的陈候。

    少公子配置了一副可瞒天过海的假死药给朱雀护,告知他可暗自救下陈候。

    谁知这药还没用上,这福祥公主就带兵冲上了终首山,救出了陈候。

    朱雀护归于暗影阁回禀之时,按照少公子的计谋,在阁主面前演起了对陈国公主痴情的模样来。亦如少公子所料,阁主对朱雀护表面上虽是大发雷霆,可私下里却只略施小惩。

    朱雀护庆幸自己可以侥幸逃脱,也逐渐明白了少公子的用意。

    而今,他位于阁主之下,必然不能与阁主针锋相对,阁主忌惮他,那么他便装作出一事无成,只沉浸于男女之欢的昏庸之相才最为安全。

    只是,这次的朱雀护似乎接到了一个更棘手的任务,这才灰雀传书寻来了少公子,让少公子为他出谋划策。

    若是朱雀护不主动来找少公子,少公子也会去寻他,毕竟少公子想知道,宫里怀了周王骨肉的那位贵人,到底是谁?

第五十七章 雁迷寒雨下空壕

    逐除日前,三坪街更是车水马龙,少公子由人引入密室之时,朱雀护已然在那里等着少公子了。

    二人寒暄过后,朱雀护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早在十日之前,暗影阁的青龙护出逃,且消失于江湖之中,不见了踪迹,暗影阁阁主派出无数暗卫去寻,却也寻不到,这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自玄武护死后,暗影阁阁主未曾指派其他人接管玄武护,因而玄武护原先掌控周地的所有任务便是由青龙护来接任的。

    可青龙护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

    由此,这次的任务,暗影阁阁主便交给了朱雀护去执行。

    早先,因为害怕被暗影阁发现他与周地的勾连,他从不执行周地的任务,并规避和周地的所有交集。他在玄武护的暗卫中,暗自安插自己的亲信,这导致了玄武护在周地每一次执行的任务,大都以失败告终,这也是为何,玄武护一直处于暗影阁排名最末的暗门。

    少公子狐疑,想来周地应当是暗影阁内最看重的一处,为何偏偏却派最末的暗门来执行任务,这恐怕不太合乎常理。

    对于暗影阁阁主的安排,朱雀护也并不太清楚这其中缘由,只是告知少公子,此次前来安阳的任务是刺杀灵秀宫主殿的贵人。

    少公子心生波动,似是联想到一些藏于表象之下的隐晦之事。

    “你同阁内仅剩下的暗门首领,白虎的关系如何?”少公子问道。

    朱雀护一怔,不知少公子怎会谈起那个酒鬼来,他沉了一口气,耐心地答道:“此人好酒,只要手中有好酒,此人便可愿意同任何人成为至交。”

    料想这些暗门倒不如江湖上说的那样无坚不摧,也许自相父死后,暗门的头领与新任阁主离心离德,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堕落而去,自相残杀,偷跑隐世,好酒行乐,当真是热闹至极。

    “我赠你几壶好酒,待你回暗影阁之后,便拿着好酒去找这个白虎,让他替你执行这次任务。”少公子道。

    “不可,暗影阁最忌讳的就是替代执行任务。”朱雀护急声道。

    “只有你们二人知道,便不是替代。”少公子道。

    “这如何可行?”朱雀护的脑子,不善变通,这就又拧成了一根麻绳。

    “这如何不可行?”少公子戏弄着他道。

    “元月初一,玉颜公子大婚,燕国东阳公主入宫,你要白虎带着面具,手拿燕国兵卫的匕首前去刺杀,便没人会想到是暗影阁做的,自然也就没有人知道,是白虎代替了你去执行任务,即便是任务失败了,白虎也会被认定为是燕国的刺客,你于周王面前依旧能干干净净,这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可行?”

    听闻少公子的计谋,朱雀护眼眸微亮,可他内心却还犹豫不决,毕竟他同白虎交往并不频繁,殊不知自己能否说得动白虎为他卖命。

    “如若白虎犹豫不决,你便与他说,向阁主推举他的亲信来做玄武护。”少公子看穿他的犹豫,继而解除他的忧虑。

    其实少公子这般谋划,并不全为了朱雀护,他还想要证实心中的疑惑。他怀疑这个玄武护是暗影阁阁主与青颜王后的一个中间联络人,所以每个继任的玄武护,必定是安排了暗影阁阁主自己信得过的人。设想玄武护每次的任务都已失败告终,会不会是青颜王后来取得周**任的一个手段?偏巧青颜王后并不知道朱雀护的存在,所以也不知道这白白捡了便宜的朱雀护,回禀于周王暗影阁任务失败时,于周王面前立功这一回事。

    想来一次两次便算是巧合,次数多了,凭周王的智慧也能想得通,他身边的王后虽是表面在帮着他,可暗自却在蚕食他的信任,击垮他对她最后的忍耐。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样一个局面,周王身侧的佳人承孕之后,他便不再见他的青颜王后。

    “这牺牲会不会太大,毕竟若是白虎的亲信做了玄武护,那我便是又孤立无援了。”早前暗影阁的阁主是有问过他的意思,空着两个暗门的头领,若是举荐为自己的亲信,那便相当在暗影阁之中有了同盟。

    “你要记得,若是你的阁主问了你是否有举荐的人,你所举荐的,定要是非自己暗门之中的人,我的建议是两个暗门的首领,你都推荐白虎门下的人。”少公子道。

    暗影阁的阁主已然是忌惮乐乐朱雀护,便不可能再提携他门下的亲信做暗门的头领。如此来看,他倒不如以退为进,推荐他人门下之人,这样既不会被怀疑有二心,说不定歪打正着,还能得来些意外之喜。

    显然,朱雀护这一根麻绳长成的脑袋,并不能理解少公子的用意,少公子也懒得跟他解释,命跟在身边的鸑鷟返回到长公主府,取了几坛陈年碧蚁送了过来,便让朱雀护带着回暗影阁用以说嘴去了。

    距离元月初一的日子越来越近,燕国君上书周王也越来越频繁,从每三日一书,变成每一日一书。周王忙于应付,用话点拨少公子时,却见少公子为玉颜公子的大婚忙的没日没夜,便不好再开口了。

    青颜王后困于柒园,周王每日又忙于朝政,这打理大婚的事宜,少公子便趁机接手过来。

    在外人看来,身为长兄的少公子殚精竭虑,尽职尽责,堪称兄友弟恭的楷模,可只有少公子自己心里知道,只有将自己快要累死的模样展现在周王眼前,他才不会催着他处理澹台不言的事情。

    至于大婚之后,他的贵人和骨肉被燕国的兵卫杀死,且看他还会不会着急给燕国君一个交代。

    玉少染虽未有储君之位,但却居于东宫之所。东阳公主嫁来之后,二人便居于此处。

    少公子将彩蝶居门前的那棵老槐树移栽了过来,立于东阳公主居室的窗前,这样她一抬头便能瞧见这老槐树的枝桠,不仅如此,少公子还将她的书房布置成与彩蝶居时的一样。

    在布置过程中,玉少染可没少给少公子添乱,甚至险些将老槐树烧掉。少公子气的与他打了一架,并告诉他如若想要让东阳公主安心留在安阳,便按照少公子说的做,否则大婚当天,少公子便将他企图烧掉老槐树的事情告诉给东阳公主。

    想是早前他与东阳公主相处时,听说过这棵老槐树的事情,也知道对于东阳公主来说,这棵老槐树代表着什么。

    可他却跟个孩子一样非要与少公子挣个高低,最后却还是悻悻地退场,终于不再给少公子添乱。

    玉少染心中认定,少公子所做一切是为了东阳公主,至少在她瞧见窗前那棵老槐树时,不会再泛起彻骨的乡愁。当他心中强迫着自己这样认定伊始,便已然在心中萌生了自己都憎恨的感激之情。

    殊不知,少公子为君绫所做的这些事,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罢了。

    大婚的当日,安阳一早便开始下雪,犹如鹅毛一般的雪花飘然而落。

    一席金丝丹衣的东阳公主手持凤凰金翎羽扇缓缓地走上了玉阶,朝着她未来的夫君一步一步走去。

    少公子就站在玉阶上,看着玉少染迫不及待地走到玉阶最前,拉住东阳公主的手,将她小心地引入殿前,为她扑落额间和衣上的雪花,与她共拜周王和王后,与她共拜天地和日月。

    秦上元说的没错,玉少染的心里是真心喜欢君绫的,若是真心喜欢,便会以命相护,少公子心安些许。

    大婚礼成,宫内的庆典晚宴自此开始。

    少公子一边饮着暖酒玉食,一边等着今夜的好戏上演。

    戌时入夜,天已黑,灯初上,雪停。少公子又饮下一爵后,便见宫内的禁军头领冲了进来,跪在周王的身旁说了几句话。

    周王的脸色由红润转向铁青,匆忙起身向外走去。

    殿上传来窃窃私语,众人皆议论到底是发生何事,才会让周王失了魂一般匆匆离席。

    少公子沉稳地继续进食,直至席上有一人的目光紧盯着少公子,他这才放下玉著,抬头望去。

    自晚宴开始那一刻,宋锦书的眼睛便没有离开过少公子,想来他与少公子一样,是猜到晚宴上应当会发生些什么。

    宋锦书深知少公子的城府,所以首先会怀疑是少公子暗自动了手。

    很快,周王便下令紧锁宫门,任何人不得令,不准离开。随后,命寺人传召少公子,宋锦书,长公主,青颜王后,以及今日大婚的玉颜公子和东阳公主前往灵秀宫。

    风雪已停有些时辰了,宫墙的丹朱色和烛火相照,使得本就漆黑的天泛着猩红色。行至灵秀宫主殿的时候,少公子便闻到空气之中的血腥味儿来。

    此时的周王坐在榻上,怀中抱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女人。

    少公子这也才瞧了清楚,那个怀了孕的贵人,竟然是司衣局的莘姑姑,莘思年。

    她身上的伤痕可怖至极,手臂和双腿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刀伤,腹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导致体内的脏器倾出,胸前还插着一把金色的蛇首弯刀。她的衣裙已被血迹染成猩红色,全然看不出原有的颜色。

    东阳公主从未见过此等可怖的场景,但见一眼,便俯身吐了起来。

    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玉少染见此,连忙轻抚她的背后,命宮婢奉热茶。

    “是你。”周王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面色苍白的东阳公主咬牙切齿地道。

    “就是你,这蛇首的弯刀是燕国的兵器,是你的护卫杀掉了莘思年。”周王凶狠地说道。

    “父王,怎么可能会是东阳,她才刚入宫,人都还认不全,怎会无缘无故地去杀人。”玉少染仔细地将东阳公主护在自己的身后。

    “那便是你这个逆子,难道你以为孤不知你娶她的企图吗?”周王又将怒火指向玉少染。

    “夷则,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怀疑少染有谋逆之心吗?”青颜王后挡在玉少染的身前,不卑不亢地说道。

    “他有无谋逆之心,他心里清楚。”周王呛声道。

    “不过是与燕国的公主两情相悦,却被怀疑是有谋逆之心,少染本就是嫡长子,顺应天命便好,何苦会与一个还未出世的娃娃争夺,夷则,你若对我无情,我不怪你,我只求你能像个父亲,莫要迁怒于我的儿子。”青颜王后是将这些时日积攒的怨怼,借此一并讲了出来。

    周王和王后是少年夫妻,虽是有些身份隔阂,信任危机,但至少情分还未能消磨殆尽,随着青颜王后的话,周王清醒了不少,他将怀中已经死去多时的莘思年放下,踉跄起身,身形佝偻。

    长公主不忍见周王此时的模样,便要上前去搀扶,却被少公子暗自挡住了。

    而后,少公子上前一步,仔细地查看莘思年的尸体。

    少公子记得朱雀护与他说过,暗影阁所有的暗卫在刺杀时,为了节省时间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基本都是一招毙命,就算未一招毙命,便也不会再补上第二刀。

    而眼前这近乎是残忍的虐杀,使少公子却不得不怀疑,前来灵秀宫刺杀的到底是不是朱雀护安排的人。

    “王上,如今只凭一把刀不足以说明是玉颜公子或是燕国护卫杀掉了莘姑姑,要确定负责保护灵秀宫的禁军,可否瞧见了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少公子俯身与周王道。

    周王眼神如炬,盯着少公子不语。

    少公子心中清楚,只要周王今日未有确定杀害莘姑姑的人是谁,那么被周王从宴会上叫来灵秀宫的人便都有怀疑。

    “禁军听到声响的时候,人已经死去多时了。”周王长叹道。

    少公子不动声色地望向青颜王后。若说这宫内恨毒了莘姑姑的人无非就是她罢了,况且灵秀宫的禁军守卫情况她也会比较容易得知,可若是青颜王后派人去刺杀莘姑姑,想来也是她的兄长暗影阁阁主安排的,这与当时少公子密谈朱雀护时猜测的并无相差。

    唯有让少公子想不通的,便是暗卫的虐杀,难不成是青颜王后暗中属意的?

    莘姑姑的舌头被人割了去,所以她身上受了那么多的伤,却无法呼救,她用双臂拼命护着腹部,可最后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绝望而死。

    少公子心里不断升起一阵恶寒来。

    宋锦书俯身上前,建议周王遣城中令来查明真相,谁知周王却摆摆手,颓废地跌坐在地上。

    长公主俯身上前,立即为周王诊脉。

    “我后续送来的药,你可是都没有按时服用?”长公主凝眉质疑。

    周王目光呆滞,但见眼前的长公主,更是红了眼眶。

    “长公主陪孤回胧北宫,其余人各自退了吧。”周王强忍着悲恸起身,携长公主一同离开了灵秀宫。

    少公子拜礼于青颜王后,便也转身离去。

第五十八章 树影涵秋鹊唤风

    对于周王不再追查杀害莘思年的凶手,倒也不难猜出周王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若想寻出这答案,怕是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行至宫门时,少公子背后传来一人的呼唤声:“昭明君留步。”

    少公子双眼有洞幽烛远之明,嘴角微微上翘,他优雅地转过身,向身后唤他的宋锦书俯身一拜。

    “丞相可是担忧执,这才追出要想要同执共乘一车而归呢?”

    宋锦书点了点头,遂而请少公子共乘丞相府的马车。

    马车缓缓而行,少公子倚在马车内的凭几假寐,片刻宋锦书试探地问道:“思年胸口上的蛇首弯刀,可与昭明君有关。”

    “思年?丞相这一声称呼可当真是亲密无间啊?”少公子冷笑。

    “她与我是多年的旧友,我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她枉死。”宋锦书接受少公子的冷笑,语气不急不缓地道。

    “那么家母呢,家母与你来说也算是旧友吗,上次紾尚阁家母遇刺,丞相心中可会比这次难过?”少公子反问道。

    宋锦书被少公子的话,噎的哑口无言。

    “丞相开口问我,便是怀疑我派人杀掉了莘思年,原来丞相心中对于我的信任竟是一文不值。”少公子道。

    “许是我没说清楚,使昭明君误解了,我指的是嫁祸给燕国这件事,毕竟燕国君一直不停上书于周王,于蔡国驻守的澹台不言手握十万大军不归,让周王给他一个交代。”宋锦书道。

    向来神机妙算的宋锦书深知少公子的小心思,自他进入灵秀宫,瞧见尸体上的那个属于燕国的弯刀,便猜出少公子定与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

    “即便如此,丞相可否会帮我一同将此事嫁祸于燕国,保澹台不言一命?”少公子问道。

    宋锦书沉默了,若是如此,便是要他一同去算计周王了。

    “若是某天,我不得已要与周王为敌,丞相要站在哪一边?”少公子再次试探。

    “昭明君自是不会做乱臣贼子,我亦不会。”宋锦书当机立断。

    “何为乱臣,何为贼子,若是如同丞相所言,当年十二路诸侯讨伐殷商也算是乱臣贼子了?”少公子嗤笑道。

    “当年是纣王不仁。”宋锦书道。

    “不仁?”少公子奚弄道:“史书向来由胜者编纂,何为不仁,纣王宠幸涂山族的美人便是不仁,那么如今的周王呢,携外戚暗影阁的势力弑母夺权便是仁了吗?”

    宋锦书瞳孔紧缩,当年臻太后怀了历将军的孩子,二人要废除周王。周王心神不宁,仿佛刀架在脖子上一般,整日惶恐不安。于当时的安阳,没有人能救得了周王,此时卫国相父,暗影阁的阁主给予了周王一线生机,但同时也为周王束上了一个枷锁,这枷锁便是娶了相父之女姮青颜为王后。

    就如同少公子所说,史书向来是由胜者编纂,当年历将军攻破郑国后,便被相父安排的暗卫截杀了。而宫内刚刚产下一子的臻太后,也被相父派去的暗卫将其与孩子一同活埋于五祚山的棺木之中。

    周地向来是以孝廉仁政,周王不愿被后人诟病为残暴不仁,弑母杀弟,便将这件事掩盖了下去,变成历将军死于流放途中,臻太后软禁于后宫颐养天年,后寿终正寝。

    此事,只有周王和宋锦书二人知晓,就连当时攥书的刀笔吏都被周王私下处置了,昭明君是如何得知的。

    “今日,他瞧见莘姑姑的尸体,是否会想起当年被活埋于五祚山的那对母子。”少公子嘴角浅笑,可语如利器,刺人心肺。

    少公子能知道这件事,还要感谢朱雀护,当年就是周王的这一举措,才让朱雀护对他俯首帖耳,肝脑涂地。

    少公子和周王都是一模一样的人,习惯在人前做戏,收买人心。

    “暗影阁不像我一般,根基不稳,利用过后便想要一脚踢开,周王也不瞧一瞧对象是谁,便想急着挣脱枷锁,所以莘姑姑才会招来杀身之祸,否则你以为,为何自玉少染之后,周王便无法使身边侍寝的女人承孕,所以你以为,为何暗影阁会派人来刺杀家母?”少公子所说的这些话,宋锦书全部都清楚,他所想既然周王被桎梏,那便支持少公子继位储君,至少不会再被暗影阁钳制。

    可这其中唯一的变数便是出在了长公主的身上,她医好了周王身上的毒,使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便着急地想重新挣脱枷锁。

    “丞相说过,自始至终忠于周地,可丞相别忘了,周地是清河公主的周地。”

    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门前已是过了亥时三刻,少公子与宋锦书告别入府之后,便见到鸑鷟坐在雪里的砌石上等着少公子。

    她依旧一身雪青色衣裳,眉间似是褪去了些稚气,可身形依旧娇小,如同孩提一般,她见少公子回来了,便引灯将少公子引去了自己所居的金娥楼。

    金娥楼共三层,一层养蛊,二层居所,三层灰雀传信归处。

    鸑鷟带着少公子来到二层居所的堂前,但见一人身着黑衣并以黑布掩面倒在地上,一人坐在榻前。

    少公子得知灵秀宫之事不简单,便猜到今夜朱雀护回来寻他。踏上宋锦书的马车之前,已让服侍身侧的净伊先赶回府上,告知鸑鷟前去三坪街接应朱雀护。

    得幸是鸑鷟前去接应,否则身为暗影阁接管周地事物的朱雀护竟在安阳无处可藏。

    “想必阁主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金娥楼二层的堂前只掌了一盏灯火,朱雀护坐在暗处,少公子并看不清他此时说话的模样。

    待鸑鷟将灯火点燃,少公子才发现那掩面而卧的人身上被人戳了几个窟窿,身下已都是血迹。

    “如若不是白虎代替我去,今夜死在安阳的便是我。”朱雀护紧握双拳,眼中恨意已生。

    “所以,今夜灵秀宫内的贵人并非是死在白虎之手。”少公子猜测道。

    “是阁主,亲自动的手。”朱雀护怒目切齿地道。

    少公子蹙眉不解,暗影阁的阁主是如何知道朱雀护要在大婚这日动手?

    “那日我同白虎共饮酒后,他答应我,要代替我去执行刺杀的任务,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还拿了我兵器,后来阁主召见我,问我何时动手,我便将计划全盘托出,我那时并未曾想阁主是因要除掉我,才来问我的行踪。”朱雀护仍旧不相信,自己究竟是哪里暴露,遭到阁主怀疑,且非要杀他不可。

    “他不但知道你是周王安插在暗影阁内的细作,还要让你去刺杀周王的女人和孩子,将你杀死后再推去周王面前,当面抽周王的脸。”少公子先前认为暗影阁之所以对莘思年动手,不过是因青颜王后的妒忌,以及玉少染的储位不保,由此看来倒是他想的过于简单了。

    暗影阁的阁主知道了朱雀护的计划,便提前一步到达了灵秀宫,割了莘姑姑的舌头,将她不声不响地折磨至死。随后掩面的白虎到了灵秀宫,见莘姑姑已是死去多时,便将身上蛇首弯刀插在胸口处,起身回去复命。

    于半路,暗影阁阁主出现,并截杀他认为是朱雀护的白虎护,交战后白虎护溃败被杀,前来接应的朱雀护见此,即刻出击夺回了白虎护的尸身往三坪街逃去。

    可是让少公子想不清楚的是,既然暗影阁已经选择让朱雀护去背罪,为何还要给白虎机会进入灵秀宫,且以蛇首弯刀来嫁祸燕国。

    少公子沉默片刻后,开口问他:“如今,朱雀护已死,你便是自由身了,可还想过回暗影阁去?”

    朱雀护淡然一笑:“我还回得去吗?”

    此时的鸑鷟已将安神茶汤煮好,呈给少公子后,又呈给朱雀护一碗。

    “当然回得去,如今朱雀护已死在阁主剑下,你以白虎的身份回去,便没有人会怀疑你,你也不用再做周王的细作,专心谋划阁主之位便可。”鸑鷟开口道。

    “暗影阁从上至下,几乎都见过白虎护的模样,我如何以白虎的身份回去?”朱雀护问道。

    “我可以用蛊虫制成与白虎面容相同的面具,只是他原本的习性和武功招式,倒是需要朱雀护自己去琢磨才行。”鸑鷟抱着渐温的茶壶暖着手笑道。

    “若是这样,你大可在暗影阁之中传言朱雀护是遭阁主的怀疑才被秘密处置,并暗中去集结白虎护和你的旧部说明真相,从而一步一步地从内部瓦解暗影阁。”少公子侧过头盯着朱雀护,他狭长的双眼闪过一丝光亮,少公子便知道他是心动了。

    “昭明君这般怂恿我,怕不止是为了从我身上得取暗影卫的动向那样简单吧。”朱雀护跟随少公子时间长了,脑子也变得相较早前灵光了不少。

    “我与周王不同,他以恩情束缚你,利用过后,却不顾你的死活。”少公子眼里澄澈,不染一丝杂念。

    “我同你是相互协作,况且你也尝试过带走绥绥,皆以失败为终,这天下能容你的地方不多,你总要活着不是?”少公子将现实展现在他面前,不是让他选择,而是让他认命。

    朱雀护抬起眼睛看向少公子,他目光清冷,犹如这雪天之中的寒潭。

    “昭明君可是想要暗影阁?”朱雀护道。

    “你自跟随我后,这脑子变得聪明多了,忠肝义胆是好事,但是愚忠便是蠢了。”少公子目光如炬,既是默认了朱雀护所讲的话。

    他要整个暗影阁为他所用,才会不顾一切帮助朱雀护夺取阁主之位。

    “你知道我不愿意掺和权谋之争。”朱雀护内心抗拒。

    “既然要争夺阁主之位,便是身处权谋之争,不管是江湖流寇,还是诸侯争夺,若想执掌一方,何以能避开争斗,若是你当真不愿,何不选择从此隐世江湖,不再涉世纷乱?”少公子的话击垮了朱雀护仅有的伪装。

    他虽说怨恨历将军,怨恨历家的所有人,不愿再同他们一样,为了权力,为了荣耀挣得死去活来。可是他孤僻的内心仍旧希望得到认可,尤其是抛弃他的父族,他更想看见,当他一身荣耀回到历家时,那些曾经瞧不起他,说他是营妓之子的人如何跪在他脚下。

    少公子最初同朱雀护打交道时,便觉着他不是那种淡泊名利的江湖草寇,他不过是一直在寻找可信任的同盟,否则凭他一人,无法谋划暗影阁的阁主之位,至于少公子为何能猜到,便是凭着朱雀护那忽上忽下的且偶尔不太灵光的头脑。

    若是真傻,便不能在暗影阁那种暗门存活的这般久,若是故意,只能说明他在试探少公子,是否够资格成为他的盟友。

    至于福祥公主,他若是真的喜欢,也抢不走;若是试探,便是看少公子会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与他反目。

    也幸好福祥公主一心只属意少公子,才能让少公子心安罢了。

    “如今的历家,已是家势中落,唯有老辈者历雁西还在御史之职,这便是你的机会,也是我的机会。”少公子道。

    半月后,朱雀护带着鸑鷟制成的人皮面具离开了安阳,自此以后,江湖上便有传言,说暗影阁的朱雀护因功高盖主被阁主秘密处死。

    暗影阁中的暗门头领便只剩下白虎护一人,听闻最近他新得了一本武功秘籍,回到暗影阁之后便闭关修炼,足不出户。

    暗门的头领是需要阁主直接任命的,许是失去的太多,暗影阁的阁主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理会白虎护的渝矩,专心提拔下面的人,继任空出来的暗门头领。

    莘思年死后,以嫔位葬于五祚山之中,少公子称病未有前去祭拜,反而让鸑鷟跟着宋尔莞一同前去祭灵。

    少公子让鸑鷟透露给宋尔莞,是青颜王后派人杀掉了莘思年。

    鸑鷟已是宋尔莞的义女,自然会得她信任。宋尔莞乃星宿宫大司,她若信了鸑鷟的话,必将说给莘婺听。

    再没有确定莘家是否有意夺权,少公子选择按兵不动,将火引向他处。

    自那夜长公主随着周王回到胧北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到公主府,前来公主府传话大监告知少公子,因莘思年的死,导致周王身体不安,便请长公主留宿于清溪宫,陪伴周王。

    少公子知道这是周王借口,他是在怀疑少公子也对莘思年动了手,才将长公主留在宫内,以警示少公子莫要轻举妄动。

    祭灵当日,长公主会陪着周王一同前往五祚山,少公子告诉鸑鷟,无论如何,找机会留在长公主身边,同长公主一起回宫。

    祭灵当日,少公子悄然地出现在宋府,并前往澹台成蹊的住所。

第五十九章 绿茎红艳两相乱

    少公子站在门外的时候,澹台成蹊正位于案前,他心事重重地看着眼前的帛纸,并没有注意到门前的少公子。倒是坐在他怀中的女娃娃瞧见了他,咿呀咿呀地朝着少公子笑。

    女娃娃顺着澹台成蹊的手臂爬到案上,朝着墨砚就要抓过去。

    少公子眼疾手快地冲了过去,将她抱了起来,此时的澹台成蹊才反应过来。

    他见少公子来,神色惊慌,匆忙起身与少公子行礼。

    “今日莘嫔祭灵,郎中令怎不携兵卫跟随守护,反而呆在家中悠闲。”少公子一只手怀抱着女娃娃,一只手逗弄着她肉呼呼的脸蛋。

    女娃娃似是从未见过这般纤长又好看的手指,抓住便放在嘴中愉快地吸吮起来。

    澹台成蹊见自家小女这般随意,便上前从少公子的怀中接过,并叫来了照顾她的乳娘,将她抱走了。

    “可有派人去蔡国见你的几个姐姐们?”少公子问。

    澹台成蹊不敢直视少公子的双眸,他背过身,匆忙行至榻前煮茶,来缓解心虚。

    少公子摇了摇头,想着澹台成蹊虽然已是当爹的人了,可还是同年少时丝毫未变。

    “莘思年胸口上的那把蛇首弯刀可是你补上的?”少公子问道。

    澹台成蹊一个激灵便将手上的茶碗都丢了出去。

    少公子最开始只是想不通,既然暗影阁的阁主已经确定推朱雀护去顶罪,为何还要让其入宫补刀嫁祸燕国,这完全说不通。直到前几日,宋锦书来告诉他,晚宴当天,宫内安全是由澹台成蹊来负责,他当时巡逻至灵秀宫外时,似是看见了一个黑影自灵秀宫门前一闪而过,追了许久却未有追上。

    少公子这便猜测,莘思年胸口上那把弯刀并非白虎补上的,他们暗影阁的人,可从不会做多余的动作。

    “师父,我只是不想让哥哥被周王送回燕国。”澹台成蹊于少公子面前,压根藏不住心事。

    “可是有人故意属意你这样做的?”少公子问道。

    “没,是我瞧见那黑影离开后,掉下了一把蛇首弯刀,临时起意才拿着刀又跳进了灵秀宫。”澹台成蹊垂着头对少公子解释道。

    “所以,你一早便发现莘思年被人虐杀在灵秀宫之中了?”少公子道。

    澹台成蹊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我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因忙于追凶便也没有张扬,而后又想着既然她已经死了,倒不如助我一臂。”

    澹台成蹊少时性情乖张,但也大都是不伤及性命且无可提及的顽劣而已,若是当真动起刀子来,他便不忍心去伤人了。

    看得出,他现在仍旧心神不宁。

    “此事过后,周王可有单独召见过你?”少公子思索半刻后道。

    澹台成蹊摇了摇头。

    想是周王还沉浸在悲恸之中没反过神来。

    少公子抬手摸着额角,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如若周王问起来,你便回答周王,那黑影是往柒园去了。”

    澹台成蹊怔住:“师父可是想让周王怀疑王后杀了莘思年。”

    “未必是怀疑。”少公子道。

    听闻少公子的话,澹台成蹊回想灵秀宫的血腥,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恶寒。他无法相信人前弱不胜衣,质似薄柳的王后会做出那般残忍的事情。

    “如今,你也算是帮了你哥哥一把,周王目前只能将失去孩子和女人的痛苦发泄在燕国君的身上,留守蔡国那十万大军怕是暂且还回不到燕国去。”少公子长吁了一口气。

    不管结果如何,他暂且的期望算是达到了。

    “只是,周王以后会更忌惮我,你和小喜怕是暂且没法和你们姐姐们见面了。”少公子淡然而语。

    “无妨,我和阿姐本就是自愿来周地辅佐师父的,待局势稳定,总会有见面的一天。”澹台成蹊舍然一笑。

    九州每年的诸侯朝拜原本是于逐除之后,可遇上周王痛失宠妾与亲子,便延后于元月十五。

    被周王痛斥的燕国不仅委屈,且无辜,索性只派了使臣前去朝拜,然而楚国连面子也不做了,压根也没有派来使臣。

    少公子知道,这每一年的朝拜不过是周王为了维护王室那些仅有的尊严,如今的天下诸侯早已非以往的忠贞了。

    少公子依旧称病躲在长公主府,任凭周王派来的几位太医诊断过后,都说是春寒引起,需多注意防寒保暖,留一些滋补的药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长公主一日未归府内,少公子便一日一日地病下去。

    于养病这段时日,少公子听闻陈国的凤姬夫人仙逝,内心忧矣,连夜赶往陈国圣安,还未进城门口,便被百里肆拦在了城门外。

    少公子有时在怀疑,百里肆是不是将他的画像贴在了城门前,并在画上写了:圣安不许此人踏入,若见此人,即刻前往上卿府禀报。

    少公子连夜赶路,已是春寒之时,深觉疲惫,他现在所想只是见福祥公主一面而已。

    百里肆近乎用不近人情的言语告诉他,福祥公主安好,不用他前来安抚。

    少公子险些气到吐血,并质问福祥公主身上的香囊,被百里肆偷拿一事。

    百里肆嘲讽灰雀传信乃传递重要机密,可不是用来传递情爱酸词的。

    总之,少公子没有见到福祥公主,并且灰溜溜地回到安阳后,真的被百里肆气到一病不起。

    前来探病的医官见事情不对,连忙上秉周王,周王总算是心软,又将长公主送回到公主府。

    少公子一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热,终于在长公主亲自照料下好转,于长公主回府的第三日便好了起来。

    长公主这便放心了,转身又要入宫去,却被少公子拉了回来。

    少公子太清楚长公主的弱点,周王是她的亲弟弟,就算她明确了周王是利用她,却还是会顾及骨血情谊。但瞧这次周王稍微在她面前示弱,她便能轻易地原谅,并且长居宫内陪伴。

    于是少公子也不惧怕鸑鷟在一旁瞧着,抱着长公主的腰便撒起娇来,哭丧着作为长公主的亲儿子,还不如长公主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长公主从未见过与她撒娇的少公子,手足无措的同时,连忙答应少公子,不再去宫内陪伴周王了。

    少公子这才放开了手。

    只是鸑鷟已经是被吓傻了,待长公主离开少公子长秋院后,少公子唤了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

    回过神后的鸑鷟强忍笑意,将这几日陪伴长公主居于宫内,用窃耳虫听得的消息说给少公子听。

    首先,是被关在柒园的青颜王后。

    至于为何是关在柒园,鸑鷟告知少公子,自莘思年在灵秀宫惨死,周王从原来白日朝立议事后去柒园陪伴王后,变成三日过柒园门而不入。五祚山祭灵之后,星宿宫的莘巫祝观星占卜出青颜王后今年命星笼煞,怕是会有病灾而降,需留在一处静养。于是周王便下令,命青颜王后好生在柒园养病,非诏不得出。

    其次,是青颜王后身边有个叫飞婧的婢女。

    鸑鷟几次尝试将窃耳虫放进柒园,但却都因相隔的太远,听不到什么,后来,她趁着膳房送汤食之际,混入其中,将窃耳虫覆在汤食的器皿外,听到青颜王后与她身边一个叫飞婧的婢女谈话。

    青颜王后不断地与飞婧质疑,为何莘思年的身上会有燕国的弯刀,那人不可能会多此一举去补上这一刀。便是这一刀才让周王对玉少染怀疑,才使刚刚结盟的燕国动摇。

    再次,便是青颜王后让这个飞婧前去传话。

    周地每逢三月二十,便是祭春神句芒之日,届时周王会携重卿家眷前往灵川神坛,祭春神句芒。

    安阳往返灵川大约需要七日之久,如若在此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也不会被人知晓。

    “其实,这青颜王后倒也挺可怜的,我几乎每夜都能听到她的抽泣声,有时候她会念叨着,‘遥看尘世中,无我这般人’,念着念着便笑了起来,笑的声音也让人听了心空牢牢的。”鸑鷟的窃耳虫有时会受到这笑声的影响,绝望之余扑火而死。

    少公子倚在凭几上道:“可还听到其他的事情?”

    鸑鷟摇了摇头,许是又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道:“她倒是对东阳公主不错,不但嘱咐她周地春日料峭,让她注意身体,还赐给东阳公主许多名贵的药材和狐裘,最重要的还是嘱咐东阳公主早日为玉少染开枝散叶。”

    少公子唤来了净伊,起身侍他服侍自己穿戴稳妥后,往紾尚阁去了。

    韩子的再次入世,更使九州上的贤士对紾尚阁向往不已,安阳许久未出现如此门庭若市的盛况了,各国慕名而来的贤士只为求韩子授业,日日蹲守在紾尚阁附近。紾尚阁附近的驿馆也是日日满客,开门迎客的老妪早已乐开了花,赚的盆满钵盈。

    紾尚阁的侍童将少公子引去了鈎樴院。

    自从韩子决意住在鈎樴院后,少公子便命人将鈎樴院重新修葺了一番。少公子曾去过尔雅城韩子的家,尽可能让修葺院子的人按照少公子记忆中的模样来修整。

    进了鈎樴院的前堂,见韩子正送一人从房内出来,那人似是识得少公子,以君臣之礼相拜后,便出门去了。

    少公子努力回想,却怎样都想不起来方才朝他拜礼的人是谁。

    “你来找我,可是为了宫内殁了的那位嫔?”韩子御着坐下的木车转身又往屋内去了。

    少公子跟在韩子身后进了屋,瞧见小榻上韩尤妙正在软席之中睡的正香。

    “韩子也听闻了这件事?”少公子故意将声音压低,生怕吵到正在酣睡的小姑娘。

    韩子笑了笑,满眼慈爱地看了一眼,正睡的昏天暗地的韩尤妙道:“你莫怕吵到她,她睡觉瓷实的紧,雷打不动。”

    自韩小妹故去,韩子的脸上难得出现笑意,少公子知道,现在韩子能接任紾尚阁,继续为少公子谋权,大都是因为韩尤妙的存在。

    “紾尚阁内都传遍了,大都是在说这位嫔死于非命,是出于青颜王后的妒忌。”韩子道。

    这紾尚阁内,无人敢诋毁少公子,即便有人怀疑少公子,也会被韩子所收的门客,用唇枪舌战的唾沫淹死。

    “先生可知这位嫔是莘氏女。”少公子道。

    韩子点了点头道:“我知昭明君心里是如何想的,想来莘氏从不怙势弄权,这次却出来一个承接天命的星命胎象,怕是莘氏之中有人按耐不住,妄想着图谋不轨。”

    少公子最先怀疑的是星宿宫的巫祝莘婺,早前他刚入周地时,便被她摆了一道,好在那时周王需要他来权衡玉少染和青颜王后的关系,便对他是百般信任,他才不至于被一个巫祝踩在脚下。

    祭灵之时,少公子遣鸑鷟故意对星宿宫内放出消息,是青颜王后虐杀了莘思年,而后便出了青颜王后命星笼煞的说法来。

    少公子不敢确定,莘家的图谋不轨是出于莘家,还是只出于莘巫祝一人,毕竟除了星宿宫,莘家几位掌事的娘子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就连莘思年的祭灵也只派了莘娇阳出面。

    “三天后,蒋奉常家中长子百日宴,届时老身会前往,便替昭明君问清楚。”韩子道。

    蒋奉常是庄荀先生在紾尚阁最得意的弟子,庄荀先生故去之后,便侍奉于韩子身前。蒋奉常出身虽寒门,却受庄荀的推举如宫内为卿,后经周王赏识升为奉常,掌宗庙祭祀之礼。

    这位蒋奉常的妻子是莘家二房长女的幺女莘平雅,莘巫祝便是她的姨母。

    三天后,入夜,少公子便在紾尚阁的鈎樴院等候韩子归来。

    韩尤妙刚刚被乳娘喂饱,躺在小榻上玩了一会儿手,便又睡过去了。

    少时,韩子归来,瞧了一眼韩尤妙,便御木车于少公子跟前道:“莘家起先并不知晓,她们也同少公子一样,甚至莘巫祝预言的星命胎象,她们还以为是青颜王后的胎象。”

    “是莘思年死后,莘家三房的莘大姬觉事情不对,连忙召集莘家四房的所有人,以及星宿宫的莘婺回到莘家。”

    少公子一边听,一边思索韩子听到关于莘家的事情是否属实。

    莘婺可是三房大姬的亲妹妹,若是为了护着她,莘家故意说些谎话给韩子听,又有何不可呢?

    “莘大姬知道是因莘婺妄想着弄权才害死了四房的莘思年,便气的动了家法,甚至闹得要将莘巫祝逐出家门去。”

    韩子知道少公子在怀疑莘家人所说话语的真实性,便告知少公子,前些天在少公子生病昏睡的时候,莘家确实在朗朗乾坤的白日里,将莘巫祝给打出了门,直至如今,也没人猜得到是为了什么。就连今日蒋奉常的长子百日宴,莘巫祝前去贺喜,也被莘大姬拒之门外,凭谁劝说都不给进门。

    “我听闻莘巫祝已是将要年过不惑,却始终未嫁,昭明君或许可以打听一番,这莘巫祝为何始终未嫁的缘由,便能知道她想要弄权的理由。”韩子长叹一口气,行至韩尤妙身侧揉了揉她肉呼呼的小脸。

    韩尤妙扭了扭身子,嘤咛了几声又睡过去了。

第六十章 桑田欲看他年变

    少公子从紾尚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许是正值多乱之时,今年安阳的冬日过的特别快,这才一转眼,便已开始融雪。

    回到长公主府上,少公子去了金娥楼。

    此时的鸑鷟正顶着黑眼圈在专心培育一种叫忘忧的蛊虫。

    她见少公子来了,也无心搭理,小心翼翼地将一盏黑玉罐放进一樽盛满水的陶瓮之中,并用藤蔓将瓮紧紧捆好,埋在一株含苞待放的姜黄色花下。

    少公子从未见过此等清新脱俗的养蛊之法,便开口问道鸑鷟。

    鸑鷟告诉少公子,楚国在灭西夷献王时,因将蛊术认定为是淫邪之术,便将西夷制蛊的藏书大都烧毁了,只有少量的藏书,在一些蛊女的掩护下,才幸免于难。而这忘忧蛊便是抚养她的姑姑所收藏的书里面的记载的。

    这忘忧蛊制作起来颇为麻烦,要取谷雨时桃汁水中孵化的豆娘虫,放置在初雪融水浸泡的忘忧花种子里,待虫与抽芽的花藤相缚,以血涂满黑玉罐壁安放封存后,取冰上冬末雪化为水,浸泡黑玉罐后以忘忧花掩埋土中,且日日以雪水浇灌,千日后,蛊虫于忘忧花心而出,藏之,不得见光亮。

    忘忧蛊可封存记忆,修改记忆,或是消灭记忆,这也是当时楚国的绣衣阁想要鸑鷟的姑姑制作出来,以此用来控制绣衣使。

    只不过后来,鸑鷟的姑姑让鸑鷟将书上制蛊的方法都背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藏书付之一炬了。

    “你制成这蛊虫可是要去控制谁?”少公子问道。

    鸑鷟摇了摇头:“我只是尝试一下,这样复杂的蛊虫,我究竟能不能制成。”

    少公子浅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

    “我有件任务要交给你。”少公子说道。

    鸑鷟一听到有任务,眼前忽然一亮,她连忙扑落了手上的泥土,走到少公子跟前。

    “这个任务,需要你和澹台成蹊两人一同协作完成,届时我可能会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二人必要注意安危。”

    灵川郡位于周地北部,以灵川城为主,宁远县,延化县,随通县为辅,组成了灵川郡。灵川地势低洼,且因温泉泉眼众多而冬暖夏凉。

    祭春神句芒的神坛被设在灵川城外的暖山上,少公子手捧粟米站在神坛下,待周王表以祭文,长公主奉酒于天之后,少公子便将手上的粟米放置鼎内,随后是玉少染和东阳公主。

    一位身穿绿衣,头戴玄羽的巫臣,击缶唱到: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以启甘雨,介我稷黎,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祭神过后,玉少染便带着东阳公主到暖山里的温泉嬉戏去了。

    如今已是初春,暖山里树木已然开始抽芽,山内因多温泉环绕,致使空气氤氲,宛如仙梦。

    少公子一路而下,却在一处巨石的转角处遇见了宋锦书。

    他似是故意在等着少公子一般。

    少公子走上前去,俯身一拜,便绕过宋锦书继续往山下走去。

    “周王方才接到安阳密报,昨夜青颜王后遇刺。”宋锦书道。

    少公子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丝嘲讽,转过身淡淡地道:“丞相特意前来告知,可又是再怀疑我与此事有关?”

    宋锦书温润一笑,道:“前来知会你一声,若是回安阳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让你提前能有个准备。”

    少公子轻挑眉梢,一脸戏谑地盯着宋锦书,敢情他只是来送信的?

    “这灵川的暖山风景极美,只是来的时辰不对,怕是秋日之景会比安阳更胜。”少公子转过身,一边言他,一边朝着山下走去。

    因青颜王后遇刺,周王当夜命众人一同启程回安阳。接连的赶路使长公主身体有些吃不消,宋锦书便将自己的车马让给长公主一人乘,他便与少公子共乘一架。

    抵达安阳的时候,长公主府已被重兵团团围住,一路乏累的长公主下了马车便瞧见了这一幕,并没有因此而恼怒,她从容地走上前,询问围困长公主府的兵卫。

    站在玉阶下的兵卫眼尖,最先瞧见了长公主腰间挂着的玉印,连忙俯身上前解释。

    青颜王后遇刺的当天,她身边的婢女瞧见有黑影跑进了长公主府内,婢女知会宫内禁军搜府,却被郎中令拦下,因搜府事关重大,郎中令便让兵卫围住长公主府,不让人进出,待周王自灵川归后再做决定。

    少公子抱着肩膀冷嘲道:“那些禁军还真的是长胆子了,奉了不知哪来的婢女的命令,来搜长公主府?”

    府门前身着禁军兵甲的兵卫皆都吓的跪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一句。

    与少公子同车的宋锦书听到声响,便也下了马车,他行至少公子身旁,柔声道:“好在是有个澹台成蹊,否则怕是这长公主府不保。”

    少公子长叹了一口气,如今这长公主府被封,他和母亲去哪倒是个问题。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周王派来传话的人便与此刻到达了长公主府的门前。

    长公主府被封,是为了查出刺杀王后的凶手,周王分外担忧少公子和长公主二人,所以便派人来皆他们暂住宫内,待真相大白之后,再撤除长公主府的封令。

    少公子兴致勃勃地看着周王的传话人声情并茂,若是真相一天不白,少公子和长公主便要一日困在宫中受人监视。这青颜王后倒是布得一手好局。

    “劳烦大监白跑一趟,本宫与昭明君已受丞相之邀,前去丞相府小住几日,况且王后遇刺虽是有惊无险没有受伤,可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周王此时更是要好好陪伴,本宫和昭明君不便打扰了。”长公主婉拒了周王的好意,并且也直接告知少公子,她已经安排好二人在长公主府撤出封令前的住所。

    少公子虽然有些不愿意,但确实没有比丞相府更好的地方去。

    倒是某人,躲在少公子身后,面上依旧和煦春风,雅正温润,内心早已乐开了花。

    为周王传话的人灰溜溜地回宫上秉去了,长公主和少公子一同入了丞相府。

    因长公主舟车劳顿,略显疲惫,宋锦书命人将原来宋尔延住的锦瑟院西厢打理出来,先让长公主前去歇息。那院子目前无人长住,不会惊扰了长公主的清静。至于少公子,仍旧被安排到原先入丞相府的住处。

    入夜,少公子只留一盏烛火,待夜色深了,门前有人轻轻叩门。

    少公子起身开门,只见澹台成蹊掌着灯火,带着一身雪青色长衣的鸑鷟站在门口。

    少公子连忙侧过身让二人进门,而后紧紧地关闭门窗。

    自上次鸑鷟与少公子说青颜王后曾派人去传信,少公子便猜测,青颜王后是要接洽暗影阁,询问嫁祸燕国蛇首弯刀之事。少公子暗中求助朱雀护,朱雀护便派人来告知他,暗影阁的玄武护与青龙护两个暗门的头领已经有人接任,玄武护是燕国君派来的人,接任周地所有事宜。

    果然,燕国君搭上了玉少染,既是搭上了暗影阁,他倒是能放得下,自己的身段,派人入驻暗门头领,这暗影阁阁主倒也能心安。

    少公子觉着颇为滑稽,燕国君为了报复少公子,想来什么都不顾了,连这条羊肠小路都不惜作为上乘之选,真是莽撞又愚蠢。

    少公子令澹台成蹊在周王离开都城之后,注意柒园里的动向,若见有人从柒园出宫,便不必做过多盘问,放出宫去,并尽快通知鸑鷟。

    鸑鷟得令之后,会用蛊虫制成的人皮面具易容,跟在出宫的人身后,并将窃耳虫趁机放在那人身上来偷听。

    当天晚上,青颜王后确实与她的婢女出了宫,换了常服去了三坪街,鸑鷟也成功地将窃耳虫放在了青颜王后的身上。

    只是青颜王后和玄武护接洽的地方,是在一架不断前行的马车上。

    鸑鷟为了偷听二人谈话,便也叫来一辆马车,偷偷地跟在后面。

    跟了一段时间后,鸑鷟便觉着在她的马车后面,似乎还有一辆马车也在跟随着。不刻,鸑鷟听到窃耳虫传来的声音,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然被玄武护发觉,她连忙令车夫掉头,往城内回跑。

    回跑的同时,鸑鷟刚巧遇见了跟在最后面的马车,因此证实了,这第三辆马车也同她目的相同,在跟踪着青颜王后。

    她来不及管那么多,让车夫回到三坪街,并在中途偷偷地跳下马车,悄悄地返回到长公主府去。

    子时一刻,鸑鷟便听到长公主府外乱糟糟的,起身询问,才听闻宫内进了刺客,刺杀王后,现下逃出宫去,正进入长公主府内。

    鸑鷟心里咯噔一声,想来是她哪里露了馅,遭到青颜王后的怀疑,更牵扯到长公主府来了。

    为首前来问罪的婢女是王后身边的飞婧,她颐指气使,称若是拒绝搜府,便将长公主府上下全部送进典狱里去受刑。

    幸好澹台成蹊及时赶到,控制了局面,先将长公主府围困,上秉灵川的周王,待周王回安阳后再做定夺。

    “你可听到了什么?”少公子轻声地问到鸑鷟。

    鸑鷟瞥了一眼澹台成蹊,又望了一眼少公子。在得到少公子的默许后,鸑鷟吞了吞口水道:“青颜王后并非相父的亲生女,而是从教坊司抱回来的歌妓之女,暗影阁的阁主姮长朝才是相父的亲生子。”

    “而且,似是青颜王后有什么把柄在姮长朝手里攥着,让她无法脱离暗影阁的掌控。”

    少公子冷笑,原来这青颜王后和帛余一样,也是被养来当成挡刀用的。想是相父害怕树敌众多,自己的儿子羽翼未丰,会有生命之忧,便对外称亲生子为养子,从教坊司随意抱了个女孩,却对外称亲生女。

    “至于什么把柄,青颜王后还没开口说,便被玄武护给堵住了嘴,我便在那时被发现了。”鸑鷟有些惋惜,这就好比去看戏文,两个人都抱在一起了,却有人强行登台说戏文散场了。

    看来,少公子又要麻烦朱雀护,在暗影阁内查探一番,到底这青颜王后有什么把柄在姮长朝的手中握着。这九州的王后,总是要比一个江湖暗门的养女强得多,为何她不选择归顺周王,偏生要铤而走险继续帮助姮长朝,况且她与周王连长子都有了,这是少公子想不明白的,也似乎不太合乎常理。

    少公子在思考事情的同时,瞥了一眼澹台成蹊,只见他今晚似是有些心神不宁。

    少公子悄悄地凑近澹台成蹊的耳朵,忽地大叫一声,吓得澹台成蹊从榻上滚去了地上。

    “说吧,你可是有什么事情再瞒着公子?”鸑鷟拿出袖袋里的瓷瓶,对准澹台成蹊说道。

    澹台成蹊知道鸑鷟蛊虫的厉害,他记着曾经自己已然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那东西却将他生生地从黄泉里捞了上来,他心存敬畏,更多的却是畏惧。

    “那天夜晚,阿莞,阿莞一夜未归。”澹台成蹊兢兢战战地说道。

    “义母,一夜未归?”鸑鷟惊道。

    自打宋尔莞做了娘之后,便不像年少时那般宵衣旰食,夜不归宿。不管是相夫,还是教子,她每天必在酉时之前归家,从未有过遗漏。

    “而且,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家中,身上有刀伤。”澹台成蹊焦灼不安地道。

    “可是师父,我可以证明,她绝不是刺杀青颜王后的刺客。”澹台成蹊信誓旦旦地说道。

    少公子揉了揉澹台成蹊额间的碎发道:“你这个傻子,倒现在还相信青颜王后是真的遇刺了不成?”

    澹台成蹊疑惑地望着少公子,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她不过是将计就计,想要往我身上泼脏水罢了,难不成要让人散布,青颜王后夜半出宫,私会外男的谣言不成?”少公子道。

    “难不成她以为公子派人跟踪她,便是要散布这谣言不成?”鸑鷟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

    “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下,她们只能这样去猜想。”少公子无奈地叹道。

    翌日一早,少公子便去了紾尚阁。

    少公子依旧在鈎樴院里逗弄着韩尤妙,直至韩子授业回到鈎樴院,便让乳娘抱了韩尤妙去玩耍。

    “青颜王后被刺一事闹的沸沸扬扬,便是紾尚阁也逃不过被盘问,这贤士走了一大半,倒是让紾尚阁清净了不少。”韩子抱怨道。

    “可是刺客还未抓到。”少公子靠在凭几上,揉着脖颈。昨夜与鸑鷟和澹台成蹊聊的太晚,又一连赶了几天的路,身体显然是有些吃不消了。

    “怎么,丞相府的软枕不够细,住着不舒服了?”韩子打趣道。

    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是因瞧见韩子的情绪明显好转,已然能同少公子逗笑了。

第六十一章 风前绿草无人管

    “若是不舒服,先生可否能在紾尚阁留我个院子,让我来安置?”少公子见状,便开始打趣韩子。

    韩子笑着摇了摇头:“我这紾尚阁,早就没有能容得下你的院子了。”

    少顷,奶娘将吃饱了的韩尤妙送了回来,她躺在床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肉手,便又开始睡觉了。

    少公子将昨夜与鸑鷟和澹台成蹊所议之事告知韩子,且将自己的疑虑一同说给韩子听。

    少公子的疑虑便是,那夜跟在最后面的第三辆马车上,坐着的到底是谁?

    按照他的猜测是星宿宫的莘巫祝。

    可毕竟少公子不知道莘巫祝从何得知青颜王后要出宫的事情,在事情败露后,她来不及逃脱,玄武护自然要杀她灭口。躲在暗处的宋尔莞为了保护莘巫祝,逼不得已同玄武护交手,将莘巫祝送回星宿宫后,自己也因身负重伤,暂不适宜移动,当夜没有回到丞相府,而是留宿于星宿宫,这便圆满了澹台成蹊那一说,宋尔莞一夜未归。

    韩子闭着眼睛想了想,而后便靠在木车的椅背上。

    “莘家这是又来了一个莘折桂。”韩子长叹一句,令少公子想起大周初建时的那个有关莘氏女的传说。

    “若是无人认罪,时间一长,这件事便会这样过去,但是长公主府今后便是是非之地,背负着刺杀王后的嫌疑。”韩子说道。

    “可若要认,那莘巫祝怕是活不了了。”

    少公子走出紾尚阁的时候,已过酉时,回到丞相府后已然华灯初上。

    少公子肚子里有些空,便下意识地去寻长公主,一路兜兜转转走去了锦瑟院。

    行至锦瑟院门口时,少公子便闻到了一阵饭香,于是跟着香气四溢走入长公主的西厢。

    此时的西厢前厅,宋锦书正在亲自为长公主布菜,满桌的佳肴,亦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见少公子的到来,宋锦书微怔,倒是长公主,神态自然且温和地拉着少公子前来同坐。

    “既然如此,我这便不浪费丞相的一番好意了。”少公子拿起银著,愉悦地享用起来。

    但瞧这一桌美味佳肴都是长公主喜欢吃的,尤甚那一盅奶汤蒲菜,在这春日的时节,蒲菜可是千金难得。

    晚膳后,少公子在西厢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与长公主和宋锦书言别回自己的住处去。

    才出了锦瑟院,宋锦书便如约而至地追上了少公子。二人并肩在小院之中闲逛,随后行至一处角亭歇脚。

    “青颜王后因遇刺客受惊,夜里时常会惊厥,太医局的医官也束手无策。”宋锦书说道。

    “可是周王又想要母亲入宫?”少公子道。

    “他一直想要长公主入宫做以长久的陪伴,是因开始忌惮你手握的权力,早前你称病时,周王还与长公主说起你的婚事,他不愿你有外援力量相助,便要将玉帛县主指给你为妻。”宋锦书说道。

    少公子冷笑,心想到他这便宜舅舅倒还真是着急卸磨杀驴。

    “我已经回禀周王,说长公主因灵川回安阳的路上颠簸,身染重疾,需要静养一些时日。”宋锦书神色无奈,他明知周王是未安好心,为了打压昭明君势力,钳制昭明君的咽喉,才一直想要让长公主入宫,便于威胁。

    他忠于周王,却不想让长公主的性命再受到任何威胁。

    他现在就像是站在天平中间的人,左一步不愿,右一步不忍。

    “治疗惊厥又不是非医不可,不如明日我陪丞相入宫,且试着治一治青颜王后的惊厥证如何?”少公子瞧见了宋锦书的无奈,便也不再逼迫他。

    他只要知道,宋锦书仍旧心系于长公主,他便能安心去与周王和青颜王后去对抗。

    “昭明君有何办法能医治,连太医局的医官都束手无策的惊厥之症?”宋锦书笑问。

    少公子眨了眨他那双灵动又清澈的桃花眸道:“山人自有妙计。”

    翌日一早,少公子跟着宋锦书一同入宫。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同宋锦书共去胧北宫面见周王,反而是退于偏厅等待周王召见。

    周王依旧以一副慈悲良善地模样宣召了少公子,并且由衷感谢他能及时出现,拯救青颜王后的惊厥之症。

    少公子跟随周王一同前往青颜王后现下所居的柒园,如今已是春日,景阳山的杏花已经冒出骨朵,这一眼望去不见尽头杏花林,像是一座盛大的迷宫。

    少公子候在殿桦楼外,待周王进去不久后,便听到一声器具碎裂的声响,紧跟着是青颜王后的哭声。少公子凝神细细地听着里面的哭诉声,大都是一些别人要害她的疯话,语句通顺,并无言语颠倒。

    不知这青颜王后是否是第一次装疯卖傻,这般的表现当真是假了些。

    少公子命立于门前的婢女将殿内的香炉呈来,而后将袖袋里的香屑放置在香炉内,引燃后再由婢女送回殿内。

    计算好时辰的少公子,又命婢女将殿内周王请出,与他在艳阳下品了一会儿银针,赏了半刻景阳山的风景。

    半个时辰过后,殿内的哭声终于没了。少公子同周王一起进入殿内时,青颜王后已经靠在凭几上睡去了,香炉之中少公子所放的安神香也燃尽了。

    周王见此,命人将青颜王后放置于床榻上安睡。

    少公子也十分配合地做足了戏,引线诊脉,并询问照顾青颜王后的婢女,青颜王后惊厥时的情形。

    惊厥之症是本就是青颜王后装的,所以,贴身照顾青颜王后的婢女,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少公子由而更加大胆,厉声质问起那名叫飞婧的婢女,最近可有从宫外带回什么东西令王后使用,或是接触。

    飞婧自是莫名其妙,却也不知道少公子到底想做什么,便摇了摇头否认。

    少公子在殿内来回踱步,他转了一圈道,装作恍然大悟道:“我记着原先王后身边有一个叫兮眇的婢女,喜欢从宫外的岫玉阁带玉料回宫,送于王后雕玉,不知你可记得?”

    飞婧垂下眼眸回避着少公子,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自兮眇姐姐疯了之后,便没有人再为王后买玉料了。”

    少公子行至她面前冷冷地道:“可宫门口禁军令的记录可不是这样写的。”

    一说到禁军令出入宫门的记录,飞婧双手便开始颤抖,她紧紧抓住衣袖迫使自己冷静,而后缓缓地道:“奴婢是曾经出过宫门为王后采买过几次玉料,只不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王后并不知情。”

    飞婧已经猜到少公子今日入宫的目的并不是青颜王后,而是冲着她而来。她是青颜王后和暗影阁连接的线,就像是兮眇一样,少公子杀掉了兮眇,下一个便是她。

    所以,就算是死,也要先行撇清与青颜王后的关系。

    “我如果没记错,私自偷了出宫对牌的宮婢出宫,应当是要杖刑的。”少公子冷冷地道。

    飞婧身形摇晃,连忙俯身上前与周王求饶道:“王上许久不留宿柒园,青颜王后夜夜守在殿前望眼欲穿地等着您,奴婢不忍瞧见王后失魂落魄,便拿了几块之前兮眇姐姐买来的玉料,安慰王后亲手雕刻几枚配饰送给王上,说不准王上睹物思人,就会来柒园寻她。”

    少公子瞧见周王身上确实挂着两三枚玉饰,雕工大都为上乘,看得出雕刻时,是耗了心血在其中。

    “可是玉料不够用了,你这才偷偷出了宫?”周王得知事情的原委,似是被感动了,但少公子却不能确定,这感动是不是周王演出来的。

    飞婧点了点头,又是俯身磕头:“一切王后并不知,还请王上将奴婢施以杖刑。”

    周王有些为难,他瞥了一眼少公子,却见到他嘴角噙着笑,像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你说你为王后购置了玉料,可这些玉料在何处?”少公子开口问道。

    飞婧直起身,指着檀木镂花椸旁的木箱子道:“便是那个箱子里的玉料。”

    少公子走上前去,将箱子打了开,拿出堆在里面的一块白玉石道:“这成色,倒不像是岫玉阁的。”

    “这是奴婢托人从宋国蓝田带回的,自然要比岫玉阁的成色要好。”飞婧道。

    少公子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手一滑,便将这白玉石摔在了地上。

    玉石的碎片飞溅之时,藏在玉石中间的长虫也被摔了出来。

    那长虫浑身长满红刺,落地之后,便朝周王扑去。

    殿内的宫人已被吓的大声惨叫,只有少公子淡定地抽出腰间的含光剑,将扑向周王的长虫斩成两半。

    周王似是被吓坏了,抬起手指着地上已经死去的长虫,和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的飞婧,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西夷有一种蛊,叫困阴蛊,将养成的蛊虫困在白玉之中,待蛊虫同玉相融,雕刻成型,佩戴之人便会绝子绝孙,更会惨遭横死。”少公子用帕子擦了擦含光剑上的血迹,而后将长剑收回腰间。

    听闻少公子的话,周王怔了怔,而后将腰间挂着的玉饰摘了下来,丢在了地上。

    飞婧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少公子的圈套,索性仰起头道:“是你活该,我受了臻太后的恩,自然是要让你这个弑母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飞婧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死,为了撇清关系,便说是受了臻太后的恩,前来寻周王复仇。

    少公子觉着暗影阁派来的人,虽然一个比一个蠢,但至少内心都是忠贞不二,只可惜未能为自己所用。

    早前的兮眇还知道掩人耳目,出宫去三坪街传信还知道先行去岫玉阁买些玉料回来。可这飞婧却是个实在的,少公子派人跟了几回了,传信就是传信,什么都不往宫里带。

    这困在白玉里面的长虫,是少公子让澹台小喜入柒园为青颜王后诊病时放进来的,这长虫并不是什么困阴蛊,而是普通的破壁虫,因喜爱白玉温暖,所以破壁之后,便蛰伏在白玉之中睡觉。

    这一箱子的玉料,都是先前兮眇从岫玉阁买来的,少公子知道飞婧会说谎,所以才故意问她,她买来的玉料放置于何处。

    少公子逐渐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青颜王后的惊厥之症,不仅仅是挽留周王的计谋,她还想拉扯着长公主长留于宫中,以便随时要挟少公子。

    少公子和宋锦书离开王宫的时候,青颜王后还没有醒,想来待她醒后,见到飞婧被周王下令杖毙,会暂且收敛一段时日。

    至于飞婧诬陷刺杀青颜王后的刺客,是往长公主府中去的说法,便成了不攻自破的谣言。

    长公主府的封令算是解开了,少公子可算是能回到长秋院好好睡上一觉。

    如少公子所愿,青颜王后确实在后面的日子里消停了不少,就连周王也暂且不再对少公子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努力的在后宫耕耘,以便于出现更适合接替储位的人出现。

    有着兴旺人丁传说的莘家,一直无人出面向王宫中去送莘氏女。少公子还在考虑要不要顶着风,送些美人入宫,却接到了莘娇阳的密信。

    圣安城少公子最惦念的那个人出事了。

    少公子发疯了一般,策马便出了安阳,一路飞奔往圣安赶去。夜半中途驿站换马时,遇见了正在等着他的莘娇阳。

    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往圣安赶去。

    莘娇阳有百里肆给她的通行令牌,这也是为何少公子能在陈国畅通无阻,不出五日便赶到了圣安。

    抵达圣安那日,刚好是月圆之时,少公子胸口泛起一阵痉挛,可他顾不了那么多,在陈宫门口便亮明了昭明君的身份。

    陈候亲自来宫门口相迎,少公子顾不得寒暄之礼,直言要陈候带他去见绥绥。

    陈候眨了眨眼睛,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便笑着回过身,带着少公子一同往长信宫走去。

    行至长信宫门前时,少公子见到百里肆正跪在宫门前,衣襟上的血痕已经干涸了。

    他闻声转过头,瞧了一眼少公子后,又神色暗淡地仰起头,笑声绝望。

    少公子知道,在他的心中,如今的绥绥怕已是必死无疑了。也是如此,他才会急信于莘娇阳,让她带少公子来圣安见她最后一面。

    少公子心中有怨气,但他知道,百里肆也不想坏事发生,当时他带着绥绥杀出重围时,已经是尽了力。如果当时,真的是百里肆喝下了那杯毒酒,绥绥有可能已经被楚王掳走,再也回不来了。

    “托你的福,我来见她最后一面,你一直逼着我,不让我见她,如今可是满意了?”少公子终究还是气不过,出言埋怨百里肆。

第六十二章 只言啼鸟堪求侣

    如今身形早已是摇摇欲坠的百里肆哪还有余力与少公子吵嘴,还未等少公子走入长信宫,他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莘娇阳面露惊色,快步而去,将百里肆护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侧脸,唤他名字。

    可他双眼紧闭,毫无反应。

    陈候见此,令身侧的宫人将百里肆送回上卿府,并随请医官一同回府为他诊治。

    少公子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莘娇阳,便说道:“你若不放心,便也一起去,只是早些回来,我怕还有事情要劳烦你。”

    莘娇阳满眼感激地点了点头,便紧握百里肆的手,离开了长信宫。

    陈候告知少公子,绥绥已昏睡四日,身后的续命蝶已然完全呈现墨色,甚至看不出原先的翅膀脉络。

    有关她背后那只续命蝶之事,是凤姬夫人讲与陈候听的。只是,他所知的续命蝶,是可以净化致命之毒的宝物,却不知在续命蝶离身后,宿主会魂魄灰飞烟灭的事情。

    “乌头的毒虽然可被净化,可至少需要半月之久,这期间绥绥会因乌头的毒素产生错乱的梦境,若是她沉浸在这梦境之中,便永远都不可能再醒过来。”少公子不禁自嘲,仿佛每一次他的出现,都伴随着福祥公主中毒或是受伤,他内心百般地祈求,但愿下一次再见面时,不要再这般断人心肠。

    “孤听闻这乌头是有解药的?”陈候道。

    少公子摇了摇头道:“乌头的解药最快也需要三日才能配好,绥绥现下已然陷入了昏迷,怕是等不及。”

    “所以,我需要用自身内力,将她体内的毒逼出来,在此期间,决不能有任何人前来打扰,否则我同绥绥可能会一同陷入梦境里,再也醒不过来,所以,劳烦陈候安排信得过的人来守门。”少公子说道。

    陈候闻声,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昭明君这般舍身为小女,老身必当亲自为昭明君守门。”

    少公子将绥绥扶起来,让她依偎于自己的怀中。

    “还有一事,今日是月圆之日,我体内的母蛊怕是会作祟,如若我在子时还未走出房门,请陈候尽快将我送去尔雅城,交给守城将军澹台不言。”

    母蛊发作时运行真气,轻者损伤内力,重者怕是会真气逆行,经脉断裂。如今尔雅城澹台大伯和澹台不言在,若是他真气逆行,他们定然会想尽办法救他。

    陈候放心地将福祥公主交给少公子,退门而去,便如先前所承诺,亲自守在前厅为少公子看门。

    少公子见一切都稳妥了,便抬手将绥绥的寝衣退下。他见到在她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这刀疤是在雅安关前,为了保护他挨的那一刀。

    少公子抬起手,轻抚她背上的痕迹,心里的痉挛更剧烈了些。

    许是她缠入了梦魇之中,眉心紧缩,泪落眼角,却呢喃地唤着少公子的名字。

    少公子将她的身子立直,运行体内的真气,将浑厚的内力,由几处大穴缓缓地度入她的经脉之中。

    不巧的是今夜月满,有母蛊在少公子体内折腾,几经六七个来回,少公子深觉胸口如千斤巨石压迫,更觉体内真气已经耗尽了一般,衣衫被汗水浸透,印出坚实无瑕的身形

    他调稳气息,遏制内力输送,再缓缓地张开眼。绥绥背上的续命蝶,已经从墨色逐渐变回成紫色,蝶上羽翅地脉络也清晰起来。

    他放下心来,准备归息时,胸口猛然一紧,像是刺入了锋利的尖锐之物,一呼一吸皆是剧痛疼。

    他身子使不上力,便往后仰了过去。

    与他同时倒下的,还有恢复如初的绥绥,她安详地伏在他的胸口上,气息平稳,眉眼舒畅。他低下头,再度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便眼前一黑,陷入沉睡。

    待少公子醒来时,已经是十天之后,他身处尔雅城内的清华寺。他慢慢起身,调动起体内的真气来。

    经脉顺畅,内力无阻,他能收放自如,便放下心来。

    “公子醒了?”少公子闻声望去,却见鸑鷟端着木碗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你怎么会在此处?”少公子问道。

    “当日我见公子神情恍惚,便觉事有不对,于是跟在公子身后一同去了陈国,只不过我没有莘娇阳的通行令牌,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等我到圣安之后,便在宫门口遇到了莘娇阳,她带我入宫后,发现公子昏死于床榻,还抱着人家肤如凝脂的福祥公主经脉逆行了。”鸑鷟将木碗里的汤药递给少公子,少公子一边喝,一边听着鸑鷟讲话。

    待听到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少公子将嘴中的药喷了出来。

    “不过好在陈候并不介意,还打趣地要昭明君做他的小婿。”

    少公子擦了擦嘴,将木碗还给鸑鷟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胆敢打趣你家公子了。”

    “公子既然涉险之前都与陈候交代了后事,还问我做什么?”鸑鷟耸耸肩,拿着木碗便要出去。

    “这是谁让你受了气,连话都不好好说了。”少公子侧过身,倚着塌边问道。

    鸑鷟背对着少公子没有说话,少公子见她的肩膀颤抖片刻,又抬起手用衣袂擦了擦脸。

    看来那天晚上,他经脉逆行的一定很严重,否则鸑鷟不会担心到哭鼻子。

    “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少公子又道。

    “麻烦公子下次冲动之前,想一想远在安阳的长公主,她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公子。”鸑鷟微微地俯了俯身,便跑出了屋子。

    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心里萌生暖意。

    也是后来,莘娇阳告诉他,如若不是在赶往尔雅的路上,鸑鷟用血灵虫锁住少公子的经脉,少公子怕是早就经脉断尽,暴血而亡了。

    至于血灵虫,是蛊女以血控制的一种灵虫,通常是用作制蛊时的引子,但有时也可作为蛊女的意识进行操控,只是会耗费蛊女体内大量的精血。

    如今的尔雅,经由澹台不言的接管后,逐渐恢复的战前的模样。蔡国的国人皆是惧怕战乱,因而十分倚重澹台不言,甚至比以往还要积极地上交存粮,充作军饷。他们似乎知道,只要是澹台不言留在蔡国一天,那么楚国的铁蹄就踏不过来。

    霍殇带兵前往蔡国另外几城平匪乱,至今仍旧未归尔雅城,如今蔡国百废待兴,还当真是一件伤神的事情。

    楚军撤走时,一把火焚了尔雅城的蔡宫,屹立百年的富丽堂皇,便在这一把火中消失殆尽了。

    如今的尔雅城墙上,昔日的满墙芙蓉花,尽是战火缭绕后的疮痍。

    少公子坐在桐花台的软榻上,仰头望着正值时节的落花纷纷。楚人虽信鬼神,却也对佛道抱有敬畏之心,想来这尔雅城中,唯有清华寺和这棵桐花树仍旧是完好无损。

    只是这庭树不知人去尽,今夏还发旧时花。

    少公子不知怎地,胸中多有烦闷。他忽然就想起白老将韩子送回到紾尚阁后,与他离别时说的话来。

    他说:“如今的蝴蝶谷,已是人去谷空,想当年君家选择避世,便是不愿意后世再尝别离之苦,君婀和公子还有君绫既然是自己选择了出世,那么老身便替你们守着蝴蝶谷,只是从今往后,前路漫漫,莫说后悔。”

    少公子忽而觉着,他似是得到的权力越多,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

    恰逢时机,澹台不言拎着两壶酒坐在了少公子的身侧。

    少公子接过他手里的酒壶,仰头便是一饮。

    这酒味道辛辣,甚是热烈,一路而下,似是击破了少公子胸口中的烦闷,倒是酣畅痛快。少公子不禁又是仰头一口。

    “昭明君可还记得当年在桐花台的比试吗?”澹台不言饮了一口叹道。

    “怎么会不记得,只是可惜了叔姜,跟着那样一个君主,不值得他用命尽忠。”少公子依旧记着桐花台上,叔姜不卑不亢,刚直不阿的风骨。

    “叔姜所守护的,非君王,而是身后的国人,他若倒下,国便亡了,所以即便是生命的最后,他以环首刀撑地,万箭穿心了,却不肯倒下。”澹台不言抬起手,接住一瓣正落下的桐花。

    “你可愿为我而不肯倒下?”少公子手上的酒壶已是快见底,他双颊绯红,醉意朦胧。

    澹台不言微醺地笑了笑:“早前这桐花台上,昭明君为保全我在师父面前的颜面,故意输给我,不如今日昭明君再同我比上一比,若是昭明君赢了我,我便愿以命相付。”

    “我要你命作甚,不比不比。”少公子将酒壶内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而后靠在凭几上,赏起了落花。

    蔡国初夏的风最是迷人,不热烈又不安静,能惊起落花,却又不割人脸颊。少公子闭着双眼听风,感受桐花散落的窸窸窣窣。

    少时,少公子忽而听到长剑破风的声音,他张开双眼,瞧见澹台不言正在桐花台上挥着他的纯钧剑。

    他的剑法不同于少时的青涩,极易让人看出破绽。似是历经了沙场征战,他的剑法变得坚韧有力,每一招直冲命门,每一剑攻无不克。

    少公子兴致偶起,抽出腰间的含光剑,上前同他比划起来。

    依旧同原来一样,少公子以含光剑缠住了澹台不言的纯钧,而这次,澹台不言并没有转动剑柄挣脱,反而以真气打入剑身,纯钧剑直直地朝少公子面门而去。

    少公子不紧不慢地收紧含光剑,反手用力,将纯钧的剑身换了方向,朝着桐花树去了。

    澹台不言平地而起,追剑而上,在收回纯钧后,俯冲而下,他一剑朝少公子劈去。少公子以含光接招,二人的剑气再次击落了树上的桐花,簌簌而落,如同冬日之中的白雪皑皑。

    比试了一番后,依旧是难分伯仲。少公子此时酒醒,也比划累了,索性飞身上树,靠在树枝上不下来了。

    澹台不言收回纯钧于剑鞘,而后也飞身上树,坐在少公子身旁。

    “楚军已经发兵于陈国余陵,看来楚王从一开始,便是要将陈息蔡三国收入囊中。”澹台不言说道。

    少公子靠着树枝远望,刚好能瞧见已经被烧成废墟的蔡国王宫。曾经的朱楼玉砌已是残垣断壁,曾经的美景良辰已是物是人非。

    “如果你是楚王,你会在这个时机去攻打陈国吗?”少公子问道。

    澹台不言垂眸思索而后道:“或许会,也或许不会。”

    少公子勾着嘴角,淡淡一笑:“会,是因陈国早前内乱,如今政局不稳,君主权力被架空,刚好是出手的好时机,如若乘胜追击,给予致命一击,那陈国也同息国一样,土崩瓦解,大厦倾倒,不会,是因如今蔡国表面上看起来是被周王收入囊中,可暗地却是我屯兵之地,如我是楚王,应当尽快安排白素从息国攻来蔡国,将蔡国夺回,否则就算将陈国收入囊中,陈息两国之间还隔着蔡国,光看着这糟糕的版图就很膈应了,更何况还要屯兵,还要统治。”

    少公子猜测的,澹台不言也都想到了,可这些只都是猜测罢了,是否为真,还需要观望一阵。

    “可自从息国全境被楚国霸占后,倒是安静的很,尤甚是雅安关,看不到有楚军任何进犯的踪迹。”澹台不言问道。

    “这便是最可疑的地方,蔡国以东是楚国,以西是息国,若是东西夹击而攻,蔡国全境即刻尽可收入楚国囊中,可偏偏为何要多此一举去攻打陈国?”少公子依靠在枝桠上,他大约能猜到楚王的计谋,可尚不确定陈国与蔡国的轻重。

    “如今蔡国多乱之时,先暂且送澹台大伯和你的姐姐们远离此处,若是楚国出其不意地从雅安关攻过来,尔雅便不再安全。”少公子嘱咐道。

    澹台不言垂下眸子点了点头道:“不如去安阳如何,父亲也说想见见小喜和成蹊。”

    少公子侧过头看着他,温和一笑道:“而今安阳亦是多事之秋,我连自己的娘亲都护不住,更何况你这一家子,若遭人谋害,我岂不是罪孽深重了?”

    不管澹台不言是否在试探他,澹台大伯几次救他的性命,一个澹台成蹊,一个澹台小喜便够了,他可不能让这一家人都去安阳冒险。

    澹台不言没再说话,他低着头摩挲这纯钧剑,剑鞘上的花纹。

    “不如送去齐国吧,有齐国君和你师父照应着,总比在此处颠沛流离要好。”少公子说道。

    “若是有朝一日昭明君承大统,可否能使澹台不言的家人不再颠沛流离,能聚于一处,共享天伦。”澹台不言抬起头,看着少公子笑的有些苦涩。

    少公子仰起头,胸有成竹地道:“那是自然,如若继承大统,执掌九州,我必将使九州百姓皆不再颠沛流离,聚于一处,共享天伦。”

    “昭明君既有这般的雄心壮志,那么我愿为昭明君在征战之中不肯倒下。”澹台不言抱着纯钧剑,依靠在枝桠上,斜阳掠过他的双眼,发散着晶莹的光亮。

    少公子望过去,忽而不觉得如先前那般孤独了。

第六十三章 任作淋漓淡墨看

    少公子稍作歇息几日之后,便和鸑鷟一同返回安阳去了。

    是夜,紾尚阁鈎樴院,少公子将楚国兵临陈国余陵之事讲于韩子。韩子闻言并曾开口评断楚国动向,反而严厉地告诫少公子,他借了燕国君之手在蔡国屯兵十万,不但周王盯着,燕国君也在盯着,若不能将这十万大军尽其所用,必将成为少公子的催命符。为今之计,而非他国纷争和儿女情长,而是他是否要图个名正言顺的周王之位,

    这是少公子首次受到韩子严厉责骂,他灰溜溜地跑回到长公主府,将自己关在长秋院中,闭门自省。

    几日后,周王忽然下令,命驻兵于蔡国的霍殇即刻返回宛城复命。

    周地的驻兵一旦撤走,蔡国便成是非之地,澹台不言的处境更为火上的热油一般。

    少公子再次入宫,恳请周王,于蔡国驻兵,借楚国攻打陈国之时,发兵于楚国,攻其不备,震慑九州。

    这是少公子唯一能想到既助福祥公主,又能暂缓澹台不言处境的办法。

    可周王拒绝了,理由是国库空虚,不易出战。

    少公子前往丞相府,恳求宋锦书相助。

    但凡只要说服周王继续驻兵于蔡国,便可暂保澹台不言一命。待少公子求到齐国的借路文书,便可将澹台不言和他的部下移至齐国千昌,届时周王可再度撤兵。

    可是,宋锦书却拒绝了少公子。

    他说,齐国千昌已是逼近了安阳范围之中,自齐国得封地之后,便不被允许在千昌屯兵,所以少公子的借路文书怕是求不到。且他为周地的丞相,自然忠于周地,决不许此时的安阳发生动乱。

    宋锦书的言外之意,便是认定少公子是因为想要动乱安阳,谋权篡位,才屯兵于千昌。

    前两个办法行不通,少公子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霍殇。

    少公子亲自动身前去宛城,恳求霍殇且先不要将兵符归还于周王,带兵前去蔡国镇守,暂保澹台不言安危。

    他本以为霍殇这条路可以走通,却没想到,霍殇却拒绝了少公子。

    少公子这才看了透彻,周王将他身边的人给予高官封爵,并不是看重他,而是犹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地收拢少公子身边的人,挖空本应是属于少公子的人心。

    他曾经以为能在雪中送炭的人,却只能在他锦上添花时,来分一杯羹而已。

    半月之后,燕国发兵于尔雅。

    澹台不言手下的将士均是燕国人,他们不愿手足相残,兵戎相见,还未有一战,便丢盔卸甲,绑了澹台不言,交给燕军带兵而来的将领。

    少公子冒死杀进燕军兵营之中,却未能寻到澹台不言,为首的将领被少公子刺了三剑后,告诉少公子,澹台不言被他的璎枪刺穿了胸堂,丢到眠山之中喂狼,如今怕是早已尸骨无存。

    少公子一剑刺穿了那将领脖颈,一人只身前往眠山,不眠不休地寻了七日,却只在一滩血迹的边上寻到了澹台不言的那把纯钧剑。

    他这个骗子,他许过誓言要为少公子不肯倒下。

    少公子失魂落魄地抱着纯钧剑回到了安阳,在一脚踏入长公主府后,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从那一刻起,少公子便暗暗发了毒誓,不管阻挡在前路的是谁,他都要不惜一切,拿回属于自己的王位。

    在得知少公子历经了变故,韩子是第一个登门来见少公子的。

    他点醒少公子,谋君者,顾及社稷存亡,而忘私情,谋权者,善用敌对弱点,转危时为机遇,手执兵者为胜。

    蔡国的屯兵没有了,便要寻找新的军队,只有将兵权握在手中,才有机会成事。

    韩子说,如今的变故对于少公子来说,未必全都是不好。至少在短时间内,周王不会再注意到少公子,甚至不会再打压少公子的势力。

    这样一来,他便有机会可以韬光养晦,寻找新的盟友。

    只不过,谋权之事不可再犹豫不决,待逢时机,需一鼓作气。

    少公子首先想到新的盟友,便是福祥公主的陈国,而今她正是继位女君,若是少公子助她度过难关,起码,借兵于少公子,她断不会拒绝。

    况且,就算是让少公子以身相许,少公子也是愿意的。

    少公子收拾行囊,准备前往陈国时,澹台成蹊带着许久不见的莘巫祝夜访了长公主府。

    早前,少公子听长公主提过一次,莘巫祝因触怒了周王,被关在五祚山上的星宿宫内,非死不得出。

    他愧疚地看了一眼澹台成蹊,见其神色疲惫,沮丧气馁,待留意少公子的愧疚时,却向他释怀一笑。

    这般的笑容并未使少公子觉得好受,反而更加内疚。

    他应该早些去齐国求借路文书,不应当将心思沉陷在儿女情长,若是他没去陈国,而是去齐国,澹台不言也不会因此尸骨无存。

    澹台不言因少公子命丧尔雅,澹台成蹊不但没有怨恨少公子,反而还为他冒险,将莘巫祝带到他面前。

    而莘巫祝也没有辜负澹台成蹊的这次冒险,她送给少公子一个平地惊雷的消息。

    玉少染非周王亲子。

    至于莘巫祝为何将此消息告知给少公子,还是要从莘思年被杀的事情说起。

    莘巫祝告诉少公子,其实当年莘思年并非自愿入宫,而是周王亲自前往莘家求得而来。

    莘氏女的传闻在九州一刻未衰,当年周王发觉青颜王后自产下玉少染之后,便再未能有孕。于是,他便亲自去了莘家,望得一莘氏女绵延子嗣。

    莘家也是有苦难言,被逼迫着献女,还要背着四处而来的流言。

    那时,如若不是她成为了星宿宫的巫祝,被迫入宫的应当是她。莘思年是代替她入宫承宠的,不管莘思年是否是出于自愿,莘巫祝的内心未曾好受过。

    入宫承宠虽说是荣耀万千,可最终势必会被青颜王后暗中打杀。

    莘巫祝不忍莘思年整日担惊受怕,便借着占星之由,程秉周王,说莘思年命格过轻,未到承宠之时,需要受紫微星照拂后,安能绵延子嗣,如若违抗,势必两败俱伤。

    周王相信了,便让莘思年以司衣局掌事的身份留在宫中,掩人耳目。

    所以,莘思年的天命胎象并不是莘巫祝卜卦所言,整个星宿宫都是忠于周王的,能制造这星命流言的,就只有周王的只手遮天。

    莘巫祝万分清楚,天命胎象的占卜一出,莘思年的命怕是保不住了。她随即建议莘思年,自请去星宿宫拜月瞻星,集天地之气来安胎,她也能亲自保护莘思年的安危。

    也是此时,莘思年告诉莘巫祝,说她早前去柒园问安时,曾在景阳山见到青颜王后与一陌生男子交谈,这男子面生,且身形魁梧,根本不像是宫里的寺人监和宫奴。

    玉少染非周王亲子的话,便是莘思年在此次听得而来的,她吓的逃掉了,可却惊动了交谈着的二人,这也成了莘思年的催命符。

    在少公子来看,天命胎象不过是周王得知自己的身体恢复如初了,心急火燎地以正视听,为众人解释他,已经变回一个正常男人了。更继而借着宣告天下自己重振威武的同时,为新的继承人铺路。

    殊不知操之过急,也将这新继承人的路断送了。

    莘巫祝痛恨周王,就算是知晓莘思年的死,和青颜王后脱不了干系,也不惩治她,只能她禁足于柒园,不为莘思年报仇雪恨。

    也就有了那晚,青颜王后出宫密会暗影阁的玄武护,莘巫祝的马车,尾随鸑鷟所架马车之后的事情。

    她为了给莘思年报仇,豁出了命,擅自跟踪青颜王后,触怒了周王,这才被囚禁于星宿宫,永世不得出。

    也亏得宋尔莞当夜及时出现救了莘巫祝,否则,她不会只是被玄武护戳瞎一只眼这般轻易。

    “如今的莘家,待字闺中的便只有莘平乐和莘娇阳,若不是她们二人一个在宛城,一个游历四方,下一个便是她们入宫侍奉周王。”莘巫祝的左眼被玄武护戳瞎了,少公子瞧见敷在她眼上的布帛渐渐有血迹渗出。

    少公子也在这时才明白,韩子的那一句,怕是莘家又要出一个莘折桂是什么意思了。

    想来那时,韩子便看透了周王同莘家微妙的关系,只是那时的少公子还不懂,却当做韩子是在说莘巫祝。

    “你告诉我这些,可是求我什么?”少公子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所以猜得到,莘巫祝冒死逃出星宿宫来告知他这个消息,一定是有所求。

    莘巫祝笑了笑,道:“我求昭明君发誓,若是秉承天命,继了周王位,便不再纳莘氏女入后宫为妃嫔,甚至告知后世继位者,遵守此誓,如若违背,大周必亡。”

    少公子应了莘巫祝的誓,莘巫祝便拜别少公子,再次同澹台成蹊回星宿宫去了。

    他枕着手臂,一双明眸透过盈盈烛火,盯着墙上暗影,思索着周王,青颜王后,以及暗影阁这三者之间的勾连。

    许久以前,周王为了护住自己的王位,娶了暗影阁相父的女儿姮青颜,并联合暗影阁刺杀了历将军,臻太后,包括他刚刚出世不久的同母异父的小兄弟。

    世人皆传,姮长朝为卫国相父义子,姮青颜为卫国相父亲女,可殊不知真相却恰恰相反。

    青颜王后非卫国相父亲女,而姮长朝却是相父亲子,相父那时便做好了局,迫使青颜王后**于姮长朝,在嫁于周王时,已经与姮长朝珠胎暗结。

    这也能说明,为何周王体内的毒会导致他无法使女人承孕,偌大的后宫,就只有玉少染一个独子了。

    至于青颜王后身体里的毒,想来是姮长朝无法信任她,怕她再与他人珠胎暗结,来占他布置好的巢,一边甜言蜜语的用这阴损的毒药来掌控她,一边让她去迷惑周王,使作为他儿子的玉少染成功地登顶九州之位。

    虽猜不出青颜王后究竟心中更偏爱谁,想来一切非她所愿之时,也曾奋起挣扎过。但瞧周王和姮长朝皆非良人,她的心也许就冷了。

    周王猜不到相父的局,也不知玉少染非他亲子。但他总会明白,事反常态即为妖,所以才排斥亲近暗影阁的玉少染,接替储君之位,更是拉来了少公子和长公主来搅局。

    少公子自认为,这局还没等自己下手去搅弄,便让周王自己给破了。

    暗影阁的姮长朝心里清楚,无论周王拉来了谁都与他无关,只要周王还是九州的王,姮青颜就是九州的王后,玉少染依旧是继承大统的长子。

    他不动少公子,少公子便也不惹他。

    所以,少公子这柄剑,周王用起来觉着不似想象之中的锋利,便想舍弃了。

    被周王舍弃的少公子,有长公主压制着,她顾及到骨肉亲情,便不允许少公子谋权,这是周王所设想的,可却不是长公主所设想的。

    黑夜之中总有微光,黎明黑暗总有破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有枝桠茁壮成长。

    少公子令鸑鷟培育出血蛊虫,并让澹台小喜和东阳公主协助,得来周王与玉少染的少许鲜血。

    待血蛊虫饮血后,亲生血互食,非亲生血互斥。

    于是,各自饮了周王和玉少染血后的血蛊虫,出现了相斥的反应,证实了莘巫祝的话。

    少公子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令澹台成蹊于城内巡逻时,在三坪街留了暗号。

    当夜,朱雀护派人前往少公子府上,得知事情原委后,便答应少公子,尽快取得姮长朝的鲜血交于少公子。

    而后,少公子将蝴蝶谷灰雀衔来的蓇蓉交给澹台小喜,嘱咐她研碎之后,趁着为周王和青颜王后诊病时下入二人的汤药之中。

    蓇蓉虽为香草,可果实无味,研碎后服用,使人无法再生育,且此药无解,但凭长公主使用任何方法,都无法再让二人回春。

    蓇蓉落入二人身体成功之后,少公子也接到了朱雀护得来的鲜血。

    待血蛊虫饮过姮长朝的鲜血后,吞掉了另一只饮下玉少染鲜血的蛊虫,二虫融为一体,由此少公子的猜想全部被证实。

    这玉少染乃是青颜王后和暗影阁阁主姮长朝之子。

    少公子随即心生一计,又令鸑鷟培育可使人假孕的百子蛊。

    这百子蛊自进入体内,直至生产时,都足以假乱真。即便医术再高超的医官,也辨别不出腹中实为死胎的胎蛊。即便是中蛊之人为男子,也会同女人一般,为承孕之相,任何人都无法察觉内中蹊跷。

    蛊虫制成之后,少公子亲自教导玉帛县主焚香,令她在亲近青颜王后之时,将这炉香献上。

    玉帛县主欣喜少公子终于记起了后宫之中孤独又寂寞的她,彻底沉浸在同少公子亲密的时时刻刻,少公子说的话,她听之从之,绝无半丝疑虑。

    这炉香名字叫欢暖,与周王身上的苏合香相撞,即刻便化为催情之香。而百子蛊隐藏于香灰之中,待香片燃尽,会随之而出,进入品香之人的口鼻,落于腹中生长,足月生产之前崩亡。

    半月之后,宫内终于传出青颜王后有孕的大喜之事,喜不自胜的周王,大赦九州,并在此后的每一夜都留宿于柒园的殿桦楼,陪伴青颜王后。

    周王为了使青颜王后能安胎,三次恳请长公主入住清溪宫。

    而此时的少公子,早已佯装成黯然神伤地模样离开了安阳,一路往圣安去了。

第六十四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

    回想这段时间的布局,似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他自此以后行进的每一步路,都是站在刀刃之上。稍作一个不小心,便是要全盘皆输,粉身碎骨。

    他犹如是苍茫云海上的一只孤舟,飘摇不定且孤立无援。

    圣安城门前,少公子望着一身水青色华服的福祥公主向他奔来时,他这颗已然死掉了的心,才又开始新生,并跳动了起来。

    其实这世上的纷乱复杂始终是此长彼消罢了,待百年之后,不过都是尘土。可福祥公主是他这片尘土里,唯一闪耀的宝石。

    他穷尽一生所得到的,到头来,都不如她的一个温暖怀抱。

    可少公子能早些明白,就好了。

    面对陈国的内忧外患,少公子显然不能再开口借兵,他最开始所想也是,先同福祥公主共度难关,待她登顶女君之位,再借兵而出。

    直至陈候将死之前,同他密谈了一番,少公子才清楚,陈国内部矛盾,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若福祥公主继位,没有三载五载,根本不可能肃清陈国内的各方势力。

    “想昭明君前来,可是求与陈国同盟?”待福祥公主离开后,少公子欲意起身与陈候作别,但陈候却叫住了他。

    他不但开门见山地点明了少公子的来历,还深知他的到来并不只因思念福祥公主。

    少公子未语,安然地等着陈候的后话。

    “昭明君莫要嫌孤快言快语,留给孤的时辰不多了,有些事情自然要交代清楚才是。”陈候微微地立直身子。

    他的身子早已一日不如一日,这些时日为着福祥公主苦撑,油灯终是快要熬干了。

    “青颜王后再度承孕,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你趁着这个节骨眼上出走,一是为了结盟,二是为了寻求外援军队的支撑。”陈候倚着凭几,因说了太多的话,面色显得有些疲惫。

    “陈国对于你来说,不管是从距离上,亦或是控制程度来看,都是你最好的选择,只不过昭明君来的时机不对,陈国已是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帮得了昭明君出兵?”

    少公子盯着陈候,在他印象中,若是能被个女人窃了内政的国君,应当头脑极为昏庸愚钝,倒未曾想,即使在陈候病重之时,还能做到心中有数,着实不易。

    “陈候推断并无偏差,我倒是有些好奇,陈候既能料事如神,为何现下的陈国仍旧是内忧外患并存?”少公子道。

    陈候淡淡地笑了笑,似是在等着少公子说这样的话。

    “是啊,料事如神的孤坐镇陈国,尚且满目疮痍,如若是坐而论道的绥绥,昭明君当真放心的下,她自己来面对这一切吗?”陈候佝偻着身子,自塌下的夹层里掏出一幅卷轴。

    “自她幼时,孤便亏欠她良多,如若是个完好无损的交给她,孤自能走的安心,可现在的陈国内忧外患共存,她凭一己之力,怕是根本无法扭转乾坤。”陈候将卷轴递给了少公子。

    少公子稍作迟疑了片刻,随后伸手接下。

    “若孤愿意以举国之力,助昭明君登顶,昭明君可否与孤承诺,登顶九州之后,迎绥绥为九州王后,与她共荣共进,不舍不弃。”

    陈候交给少公子那幅卷轴,是诸侯的归还书。

    归还书上所写寓意乃是,陈国助昭明君荣登九州共主之位,并迎娶福祥公主为王后,陈国愿归还全境封地,自此世代以郡县称之,妫氏一族不再为诸侯,只称郡守,实为大周之臣。

    少公子面容虽表现的颇为诧异,但内心却在疯狂窃喜。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两全,可偏偏却有人将这样的好事送来他面前。

    陈候永远是陈候,虽能料事如神,却不懂人心,所以陈国才会沦落至此。

    “星谷关的兵符是你最后的希望,如今绥绥和百里肆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兵符送去星谷关,可九州之上,盯着这块兵符的并不仅仅只有楚国,你若得到了兵符,不必估计陈国安危,大可带着手中这卷诏书和兵符前往星谷关借兵。”陈候见少公子犹豫不决,继而开口劝阻。

    少公子装模作样地推脱,可双手却紧紧握住那卷诏书,道:“为何不选择相信绥绥一回呢,或许她会守得住陈候的江山。”

    “而非孤不信她,孤不信的是陈国这些贵族公卿,对他们来说,谁是国君不重要,自己的利益才是最为重要的,孤作为一个父亲,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远离是非,不必为了这些人而毁掉她的余生。”陈候倾身向前,紧紧握住少公子的手臂。

    他的眼中早已没了国君的威严,而是一个父亲诚恳的求助。

    “我答应。”少公子将卷轴收入到袖袋。

    “孤要你立誓,如若背叛绥绥,玉氏江山不得善终。”陈候死死地抠着少公子的手,面色死灰。

    少公子被陈候这突如其来的认真吓住了,他思量半响后,欲要举手盟誓时,发现陈候早已瘫在凭几上,仙去了。

    往后的时日,少公子曾几度想要将陈候的遗愿告知福祥公主,但陈候的薨逝对于她来说,打击颇多,见她日渐沉沦,少公子便不忍心开口。尤甚在百里肆赶回圣安后,对少公子身在圣安颇为不满,百里肆不再信任他的态度,更使少公子决心将诏书的秘密深埋于心。

    他想不如先帮福祥公主解决现下的燃眉之急,待陈国稍微安稳之后,再与她说起星谷关借兵之事。

    也许是天命如此,也许是时机不巧,少公子在此时收到八卦门的密信,密信内容乃是,于逐除之日,周王将在宣德宫设宴,并宣告九州,继位九州共主的储君人选。

    他估摸着青颜王后腹中的百子蛊,大约快到瓜熟落地之时了。看来莘思年的前车之鉴并未给周王足够的警示,这腹中幼子尚未落地,他便迫不及待地宣布继位储君的人选了。

    在收到密信后没过多久,霍殇派人前来告知少公子,周王暗中调动宛城的军队前往安阳,在逐除宴会时守卫王宫。

    周王早就起了疑心,无论是对少公子,还是对长公主。

    但周王并不知,现在最想要他命的,并不是少公子,而是玉少染。

    如今的燕国大军屯在蔡国尔雅,穿过楚国,再通宛城便可涌入安阳城,权利角逐,不过是一触即发的事,真正留给少公子的时间,并不多了。

    同百里肆前往星谷关护送兵符的路上,少公子几度犹豫不决,对于他来说,这次的机会,乃是夺权的天时,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可对于福祥公主来说,亦是她的死生关头。

    他几次想要拿出陈候的诏书交给百里肆,但却都忍住了。

    一直到某夜于客栈休息时,带着面具的澹台不言再度出现在少公子的面前。

    起先,少公子以为是见到鬼了,他强迫自己镇静地同澹台不言对视了半刻。半刻后,澹台不言摘下了面具,他便瞧见了澹台不言那半边狰狞不堪的左脸。

    从额角到下颚,近乎是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赤褐色的疤痕,如千万条沟壑一般流经过脸颊,触目惊心。

    在燕国君派兵讨伐尔雅城时,澹台不言为了不使自己的麾下受到牵连,便命令他们捆了自己,交由燕国大军处置。

    也如少公子为他复仇时,那将士所说,他确实被燕将重伤后丢去了眠山。眠山之中野兽众多,他的左脸,就是被山中野兽啃噬了。

    想必被野兽啃噬的,大约不单单只有他这一半的左脸,可于他言明于少公子时,却只是一笑而过,并未平添少公子的负罪感。

    他能存活下来,全都是因为碰上了过路眠山的秦上元。

    她将他救了回来,并将在燕地所讨得的灵药,全用在了澹台不言的身上。而澹台不言在身体恢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安阳寻少公子。

    少公子不在安阳,澹台不言便找到了澹台成蹊,从他那里拿回了属于自己的纯钧剑。

    此行寻来的澹台不言,还带给少公子一个绝无仅有的消息:安阳逐除设宴,周王还邀请了暗影阁的阁主,姮长朝。

    在这一刻,少公子忽然想明白了,周王为何会调集宛城的军队来守卫王城。

    看来,逐除设宴,并不是针对少公子。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少公子终是不再犹豫,同澹台不言联手,夺下了信北君手中的星谷关兵符,携星谷关大军一路往奔往蔡国尔雅城。

    逐除当日午时伊始,安阳天降鹅毛大雪,直至接近酉时,雪才停了下来。本是设在申时一刻的宴会,一直到雪停了,才徐徐开启。

    宣德宫正殿的四角放置着鎏金仙鹤香鼎,鼎内有袅袅的暖香飘出,正殿的穹顶,坠着紫金万枝灯台,灯台上燃着万盏灯火,将宣德宫的正殿照的通亮。

    周王和青颜王后二人身着黛色礼服,正襟危坐于正殿主位之上,主位右侧坐着长公主,左侧坐着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男子抱着肩膀,闭着双眼,十分投入地听着殿中央,琴师们所奏的丝竹之声。

    少时,身着绫罗的舞姬鱼贯而入,随着丝竹声在殿中央的台上跳起了舞,一切祥和美满,和谐如常。

    一位面生的寺人监捧着木盘,缓缓行至周王和王后桌案一旁,将一瓮鱼汤放置于二人面前的桌案中央。

    青颜王后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瞥了周王一眼。

    周王抬眼示意了身旁服侍他的寺人,寺人得令挥手中断了琴师的演奏。

    停罢歌舞,乐官们便都撤出了宣德宫。

    周王站起身,走下主位,行至阶前,朗声道:“逐除瑞雪,实为吉兆,此乃大周之祥。”

    “而今海晏河清,国运安详,可孤仍担忧岁月无常,时而惶惶。”

    “所幸青颜王后不负众望,承孕天命,由而孤顺应天命,即诏青颜王后腹中子为东宫正位,待出世再谨告天地,授以册宝。”

    周王话还未说完,殿下坐着的玉少染便沉不住气,猛地站起了身。

    “玉颜公子,可是有话说?”说话的正是御史历雁西。

    玉少染白了一眼历雁西,而后朝周王俯身一拜道:“还请父王三思,如若母后未能得子,却是一女又当如何?”

    “难不成玉颜公子忘记了,九州共主乃是可有女君继位的?”一直未有说话的长公主忽而开口说道。

    玉少染被长公主的这一句话憋的面色发紫,他喘了几口粗气又道:“我乃父王长子,亦是王后所生,为何不得东宫正位,这又是何道理?”

    玉少染平时被周王骄纵习惯了,因而心里有话,从来都不过脑子。

    若是平时的周王,大抵会哄着玉少染些,再赏赐些奇珍异宝便过去了。

    可现时,已然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放肆,孤的意愿,岂是你能所左右的?”周王怒指玉少染。

    玉少染被周王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着了,便是那么一瞬,玉少染的眼中忽而生了恨。

    “看来,是玉颜公子的德行未入周王的眼不成?”抱着肩膀的壮年男子睁开眼,开口问道。

    男子的左眼如常,右眼却是一片漆黑,未见一丝眼白,如若不仔细瞧,断然不会知道男子右眼并无眼珠,不过是被一颗黑色玉珠所替代。

    “并非德行不善,而是天命所致,众望所归。”周王不怒自威。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凶狠,他站起了身,负手而立:“天命?我瞧玉颜公子的天命可比这个还未出世的娃娃要鼎盛许多。”

    “此乃我大周国事,姮阁主莫要逾距。”坐在长公主右侧的宋锦书开口说道。

    “丞相严重了,此虽大周国事,却为我家事,何来逾距之说?”姮长朝虽对周王不敬,可对宋锦书却是颇为敬重,连语气都缓和了三分。

    然而宋锦书并未买账,反而言语更添讽刺道:“怕就怕有些心怀不轨之人,借着由头想要乱国。”

    “丞相此意,是觉着舅父拥立我为东宫正位,便是乱国了?”玉少染怒发冲冠,如若不是东阳公主拽着他的衣袂,他怕是早冲到宋锦书的面前,破口大骂。

    “君尊卑臣,非计亲也,百官识,非惠也,故君臣共道则乱,所为乱国者,皆乃佞臣术胜,况且玉颜公子的德行何以使王上付以重托?”宋锦书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呛得玉少染面色通红。

    “若论德行,那尚未出世的娃娃便有了?”姮长朝质疑道。

    “虽不说这胎还未出世,不知男女,就算是出世了,可否能安然存活,亦是未知啊?”姮长朝轻抚衣袂,悠然地坐回了榻上。

第六十五章 白日忽变天晦暝

    “姮阁主慎言。”一直未有言语的青颜王后突然发声。

    “于本宫来说,这腹中子同少染一样,都是本宫的骨血,不管他们德行高低,本宫都不会用恶毒的话去诅咒他们,也请姮阁主一视同仁,莫要偏袒。”青颜王后神色委屈地低下头,缓缓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母后既说要一视同仁,何不帮我劝劝父王,莫要过早盖棺定论,若是立贤不立长,也要给我一个愿赌服输的机会,总不能我这小兄弟还未出世,父王便觉得他的贤能远胜于我,这对于我来说,岂不有失公平?”玉少染仰着头,神色孤傲。

    “况且,无论是卫宣公的清远之难,还是晋文公牧朝之乱,古往今来,过于宠溺幼子导致的祸国悲剧还少吗?”玉少染这一番话,并非是自己想出来d的,而是别人告知他,要这样说的。

    于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变得像个等待奖励的稚子一般,欢愉地望着姮长朝。

    姮长朝勾着满意的笑容,向玉少染赞许地点了点头。

    得到舅父的认同,玉少染便更得意起来。

    “混账,孤乃九州之主,立储之事,岂非尔等所能左右,来人,将玉颜公子同姮长朝一起关入典狱。”周王拂袖略过身后的桌案,致使桌案上盛着鱼汤的陶瓮滚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于陶瓮碎裂后,鱼汤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而刚刚立于周王身侧的寺人监一步上前,拾起匕首,转身朝着姮长朝刺去。

    姮长朝沉稳不乱,左手双指夹住案上的酒爵,轻易地挡住向他刺来的匕首,右手同时而出,浑厚的一掌,痛击那寺人监的前胸。

    寺人监被打飞,重重坠落于殿中台。

    随后,殿内一众宮婢与寺人不知从何处寻得兵器,皆是一股脑地向姮长朝而去。

    他依旧从容不迫,反而悠哉地为自己斟酒。

    突然,大殿外头接连飞进羽箭,将扑去姮长朝身前,意欲刺杀他的宮奴们一箭穿了心,尸体堆积如山,却于弹指之间结束了前仆后继。

    此时的姮长朝刚好饮完了一樽好酒。

    “青颜阿妹,我自认带你不薄,你何苦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你今后的荣华富贵。”随着姮长朝的起身,殿外涌入数千手持燕国弯刀的兵卫,这些兵卫将宣德宫围困的水泄不通。

    “姮长朝,你是要造反不成?”历雁西想要起身怒骂,却被一旁的兵卫,用弯刀架住了脖子,生生地又将他胁迫回了坐塌上。

    如同历雁西一般,在场饮宴的所有公卿,即刻被涌进来的兵卫用刀架住了脖子,皆是动弹不得。

    “这天下,本就有我姮家的一半,何来造反之说?”姮长朝站起身,向青颜王后走去。

    周王见此,将青颜王后护在身后,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大声地叫道:“刺客,宣德宫内有刺客,宫中禁卫呢,孤的宛城军呢?”

    “来不及了,父王,禁卫和郎中令都被我调去五祚山了,父王的宛城军也被我临时调去城外了。”玉少染终于撕开恭敬孝顺的假面。

    “怎会如此?”周王不可置信地看着玉少染“宛城的兵符,孤明明亲自交给了莘奴。”

    “别提莘家了,父王,思年姑姑因你而亡,莘巫祝被你关在五祚山的星宿宫中,此生都不得出,你哪里还有颜面提莘家?”玉少染缓缓走上殿前,从袖袋之中掏出一张帛纸。

    “你将王位传承于我,即刻写这传位诏书,我便保你和母后从此平安,你若不愿意,那我只能做些有悖常伦的事,来给自己一个充分的理由,登上这王位了。”玉少染将那一页帛纸掷出,落在周王的脚下。

    “如若孤不写,难不成你要弑父?”周王暴跳如雷,指着玉少染吼道。

    玉少染得意地笑了起来,却并无所动,倒是立在一旁的姮长朝猛地推开了周王,将躲藏在周王身后的青颜王后拖了出来。

    长公主见此想要起身阻止,却被跪坐在身旁,服侍她的婢女压住了手。

    她回首望去,却见这婢女正是鸑鷟乔扮的。长公主虽是不明所以,却也能猜想得到,是少公子的属意。她垂下眸,便决定不再强出头。

    姮长朝拾起地上的短刀,半跪在地上,左手钳制青颜王后的脖颈,右手将短刀逼近了青颜王后隆起的腹部。

    “阿妹,你好不好奇你这腹中的是男是女?”姮长朝兴致盎然地说道。

    青颜王后大惊失色,双手死死地握着姮长朝持刀的手:“看在多年兄妹的情分上,放过我,放过这个孩子好不好?”

    “情分?”姮长朝鄙夷地嗤笑道:“我若是念及情分,想必方才早被那寺人监用匕首捅死了,哪里还能与阿妹你这般谈天呢?”

    “青颜知错了,哥哥原谅青颜好不好,青颜今后都听哥哥的。”为了活命,青颜王后便只能屈辱哀求。

    姮长朝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丢开了手上的短刀,沾满血迹的粗糙,抚上青颜王后的脸庞,宠溺地道:“这才乖嘛。”

    姮长朝随即又站起身,拖拽着青颜王后行至到周王的身旁:“你若劝得他写下诏书,传位于玉少染,我便顾及情分饶你一命,少染登基之后,你仍旧是大周的太后。”

    青颜王后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仰起头望着瘫坐在榻上的周王,她满目泪痕,拉着周王的衣袂哭道:“夷则,帮帮我,我想活下去。”

    周王立直了身,温柔地将青颜王后抱在怀中,他摩挲着她的鬓角,深情脉脉地看着她:“孤绝不会将玉氏的江山送给别人。”

    青颜王后微怔了片刻,似是觉得周王说的话另有别意,少时,她仿佛回想起什么,眼中充满了惊恐。

    她回身夺过姮长朝手里的短刀,猛地扎在周王的大腿上。

    “你若执意不肯写传位诏书,唯有杀死你,少染才能名正言顺。”青颜王后白皙的脸庞溅上了鲜血,她的双眸逐渐冰冷,覆盖了惊恐。

    周王嚯地抬起另一只脚,将青颜王后踹了开。

    青颜王后猛然向后飞腾,身体重重坠落,她发髻凌乱,却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不舍腹中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

    “你们妄想,若是孤有不测,这王位,也理应是由长姐来继承,你们算是什么东西。”周王捂住腿上的伤口,居心叵测地将注意转移到长公主身上。

    若是周王不说,便没有人注意到长公主,可周王却偏偏在紧要的关头提及了长公主。

    长公主不紧不慌,微微偏头地望向周王,她深沉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丝情感。

    姮长朝这才留意到长公主,他眼中闪出一丝惊喜,径直向长公主走去。

    殿下坐着的宋锦书深感不测,茫然想要站起身,却被立于一旁的燕兵用弯刀架住了脖颈。

    “清河殿下,一别许久,这十几年过去了,殿下的美艳倒是不减当年。”姮长朝跪坐于长公主对面,手持酒樽为她填酒。

    长公主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可却想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见过他。

    姮长朝笑着拿起长公主的酒爵,一饮而尽道:“当年霍臻委托暗影阁刺杀殿下,本是由我来接替任务,那时我暗自观察了殿下许久,自觉殿下这等妙人我亦无法下手,便叫了其他人来执行刺杀的任务。”

    “终没想着有一天能与殿下面对面相聊,还用着殿下用过的酒爵喝酒。”姮长朝伸手便要去碰长公主的脸。

    长公主见此,从容不迫地拿起几案上的汤碗,将方才鸑鷟盛给她,满满一碗鱼汤泼在了姮长朝的脸上。

    姮长朝收回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汤汁,而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左右这玉氏江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等尘埃落定,我必将殿下好好把玩才是。”姮长朝的眼睛里写满看不到边的**。

    长公主虽临危不惧,可心底却也生出恐惧来。

    她藏在衣袖里面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此时的鸑鷟缓缓靠近她,将她颤抖着的手紧紧握住。

    长公主侧目瞥见鸑鷟眼神坚定,恍然之间,心便不再慌乱。

    “玉颜公子,莫要再错下去了,快些收手吧。”宋锦书被燕兵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姮长朝对长公主做了什么,只能心急如焚地劝说起了玉少染。

    “丞相若是识时务,现下不应当来劝说我,而是应当劝说您的王上,他写了传位诏书,便能保命,也能少受一些折磨不是?”玉少染说完后打了一记响指,燕兵之中便有一位身穿火纹黑衣的男子,手持画戟走了上来。

    男子行至周王面前,手起戟落,将周王左膝以下削了去。

    霎时,周王的左腿血流如注,他哀嚎着滚落于一旁,如同街边乞儿。

    “你若再不写,就真没命了。”姮长朝拽着周王的发髻,将他从地上拖拽到坐塌前。

    如今的周王,早已没了半分君王之相,冠珠崩散了一地,黛色的衣裳被浸满了朱红色的血迹,他花白的头发散乱,一边痛哭着,一边哀求着姮长朝能放过他。

    长公主终是看不过眼,猛地站起身,怒道:“你们若杀便给个痛快,这般辱人,岂是君子之道。”

    姮长朝涎瞪着一双贼眼,望着长公主道:“殿下莫要着急,我定不叫殿下空等,事后会于床笫之间好好补偿殿下的。”

    长公主被姮长朝这轻浮的混账话气的面色通红,她抓起几案上个头最大的酒樽,直直地朝着姮长朝掷去。

    砍断周王左腿的男子挥动画戟,轻而易举地挡下了长公主的酒樽。

    “阿姐,阿姐救我。”周王抬起满是血迹的手,伸向长公主求救。

    长公主忽而想起她刚回安阳,查得周王体内有寒毒之症时,周王也是这般叫她阿姐,求她救命的。

    只可惜,待她费劲千辛万苦将他身体里的寒毒驱赶后,他便再也没有叫过她阿姐,还用她孩子的性命来威胁她入宫,将她囚禁于宫内。

    长公主眼角逐渐湿润,她始终不愿相信,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因为权利的争夺,而变得面目可憎。

    “你们放了他,我来替他承受这一切。”长公主的话掷地有声,使殿内忙着苟活,却不敢为周王求饶的公卿们倒吸了一口气。

    姮长朝推开面前的男子,缓缓行至长公主身前,他猛地扯过长公主,伏在她的耳侧,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芬芳。

    长公主心生厌恶,奋起抵触,可她越是挣扎,姮长朝越是攥的紧。

    他注目着长公主秀丽的脸庞,戏谑地笑道:“既然殿下想要替他受着,那留他便也无用了。”

    说完,他回手夺过画戟,侧身朝着周王的胸口上刺去了。

    周王上一刻还沉浸在自己的劫后余生里,下一刻便一言未语地命丧黄泉了。

    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惨死的周王,她浑身发抖,那一刻她并未觉着害怕,反而更多的是愤怒。

    她一言未发地走上前,拔出周王胸上的画戟,反身向姮长朝猛地刺去。

    姮长朝犹如一只嗜血的恶鬼,他侧身夺过画戟,反手扯掉了长公主的披风。

    长公主脚下不稳,便仰着身子从殿上的台阶摔了下去。

    此时的鸑鷟,终是无法再遵循少公子的意思,继续隐蔽于姮长朝的身侧,她随即放出了血灵虫。

    几道墨色的丝线缠绕着滚落而下的长公主,这些丝线将长公主托了起来,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去了殿中台。

    众人皆在猜测这墨色的丝线为何物时,殿外忽而响起了冲破云霄的呐喊声,随即澹台成蹊手持龙渊,率宫中禁军冲入宣德宫。

    两方兵卫于殿前交战,于此时,宋锦书奔向长公主身旁,将她保护于身侧。

    双方人数相当,可实力却相差悬殊,不过多时,大部分的燕兵十分怕死地缴械投了降。

    姮长朝见大势已去,便吹响一声鸣哨。

    这声鸣哨,乃是召唤宫内暗处躲着的暗影卫,前来救援的信号。

    哨声过后,却不见暗影卫前来救援的身影。

    姮长朝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随后他接连吹响鸣哨,可都不见人影前来。

    “白虎前方开路,带我与玉颜公子杀出重围。”姮长朝对身旁的男子发号施令。

    然而,白虎并无所动,而是目光如炬地盯着殿前的禁军。

    此时的玉少染惧怕地瞥了一眼身后,他的父亲,大周的王,如今死不瞑目地躺在血泊之中。

    他心有悔恨,却只能忍住不发。

    犯上作乱不过是想得一纸传位诏书,他从未想过要大逆不道而弑父,如今这条路已经开始,可由不得他来说结束。

第六十六章 吼怒直与风云争

    姮长朝将六神无主的玉少染拉过身前,大喝道:“周王已死,玉颜公子为周王长子,理应继承王位,还不快拜见你们的新王?”

    “玉少染非周王亲子。”蜷缩在殿中台的青颜王后出言反驳,她扶着隆起的肚子,艰难站起身,从容不迫地理了理散乱的发鬓,雍容华贵地走出。

    “本宫所怀的,才是大周的正统,郎中令,还不快些将此等乱臣贼子斩杀。”她的脸上露出雀跃的凶狠。

    周王已死,玉少染非周王亲子,那么她和腹中的孩子,便是这大周正统的唯一继承。

    “你胡说,我怎会不是父王的亲子?”玉少染不可置信地瞪着青颜王后,那是哺育他,教养他的生身母亲。

    “当年本宫就是受他所迫,才有了你这般孽畜,王上待你不薄,你却忤逆枉上,还由着他乱国。”青颜王后抬起手指怒骂姮长朝,将这十几年来所受的屈辱一并吼了出来。

    这个消息对于玉少染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他的双眸由不可置信逐渐转变为委屈,灵动又清澈的双眸积满了眼泪,他双腿一软,轰然瘫坐在地上。

    隐藏在禁军之中的少公子满意地点点头,虽现下发生的荒唐,比自己预想中的计划稍有偏差。鸑鷟用血灵虫救了长公主,却没来得及放出蛊虫逼迫姮长朝将玉少染的身世讲出来。但这样的话从青颜王后的嘴中说出来,似乎更让人信服。

    少公子抽出腰间的含光剑,自兵卫之中猛地飞身而起,朝着姮长朝直刺过去。

    姮长超侧身躲了开,并喊了一声:“白虎,救我。”

    然而,被他称为白虎的男人纹丝不动,他平静地看着少公子将姮长朝的左臂砍了下去。

    姮长朝狼狈地匍匐在地上,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的计划明明是完美无缺的,怎可能会出了偏差,还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能成为震慑九州的摄政王了。

    “白虎,你背叛了暗影阁,你不怕死吗?”姮长朝捂住断臂,厉声怒道。

    “你瞧,我便说鸑鷟用蛊虫做的面具可以以假乱真,他到临死还不知白虎护,早已被他杀死了。”少公子擦干含光剑上的血迹,将它收回剑鞘。

    “怎么样,做好接替暗影阁的阁主之位了吗?”少公子自侧身抽出一柄短剑交换给他。

    那柄短剑,正是已故去的青龙护宫涅的武器。

    姮长朝霎时脸色惊变。

    宫涅接过少公子的短剑后,抬起手撕开了覆在脸上的面具。

    自今日起,他便能重新站在青天白日之下了。

    宫涅拔出短剑上前,一剑刺在了姮长朝的胸口上:“这一剑,是替白虎刺的。”

    他将短剑拔了出来,又在姮长朝的腹部补了一剑:“这一剑,是为了替你枉死的那些暗影阁所有兄弟刺的。”

    宫涅最后的一剑划开了姮长朝的脖颈,短剑锋利无比,未见血迹,姮长朝脖子一歪,没了气息。他死前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样,他始终不相信,自己所布下的局,怎就为他人做了嫁衣。

    “都结束了,不用装死了。”澹台成蹊收回了龙渊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于刚刚两方兵卫乱斗中,被“杀死”的士兵又重新站了起来。

    众公卿被吓的不清,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些死去又复活的士兵,他们想要质问少公子,却又不知如何问起,只能大眼瞪着小眼,相互叹着气。

    正待此时守卫松懈,青颜王后手持匕首,发狂一般地撞开了宋锦书,挟持了长公主,她凶狠地与少公子道:“昭明君,本宫当真是小看你了,兄长此生心有七窍,从未失算过一次,却未曾想,死在了你的手中。”

    少公子看起来并不担忧长公主的安危,反而沉稳地笑道:“哦,是吗,我倒是觉得,他蠢的很。”

    “但凡他聪明一些,也不会将相父交给他的暗影阁掌管的四分五裂,任人唯亲,最后导致众叛亲离,无人愿意舍命将他救出险境,就连身边的女人都要背叛他。”少公子字字珠玑,戳在了青颜王后的痛点上。

    青颜王后眉间一紧,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了一分。

    “青颜王后,罪人已伏法,你何必再同昭明君针锋相对,还不快些放了长公主。”宋锦书被撞的头晕眼花,他踉跄地爬起身,开口劝说道。

    “若想我放了长公主可以,一命换一命,如若昭明君即刻自戕,我便放了长公主。”穷途末路的青颜王后,却还惦念着权利的争夺,贪念使其凶恶外露,更让她放弃了自保。

    安阳的三个对手之中,青颜王后是最清醒的了,她站不上的权力巅峰,便也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即使现在看来,这场局获胜者,是少公子。

    只怪她手上并无实权,她身旁的男人,也拿她作为制衡的工具,只想着利用她。如若这些男人甘心愿意为她沉沦,或许这一局,少公子未必能赢得这般轻易。

    “王后啊王后,我本想留你一命,毕竟你侍奉周王多年,劳苦功高,可你却同你的兄长一般,偏偏喜爱自寻死路。”少公子目似利剑,正容亢色。

    鸑鷟见时机到了,立即操控血灵虫将血象蛊丢入了香炉之中,殿内四鼎香炉顿时生出了青色的气焰,随着气焰迅速缭绕于整个殿内,青颜王后面色突变,她神情恍惚地扔下匕首,倒在了地上。

    随后,她捂着腹部哀嚎,面目因过于痛苦而变得狰狞可怖。

    宣德宫内的四鼎香炉之中分别放置了鬼草和沙棠,这两样香料与血象蛊焚于一处,便能提前引出青颜王后腹中的百子蛊。

    随着青颜王后的嚎叫,她的腹部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条猩红色的长虫,从青颜王后的腹中爬了出来。

    长虫长着人面,叫声亦如婴儿啼哭。

    在场的众人,皆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惊慌失色,年岁稍长的公卿,亦如御史历雁西之流,竟当场吓得晕厥过去。

    禁军之中,有一人带着面具,手持一柄闪着清冽光亮的长剑飞身上前,干脆利落地将那红色的邪祟长虫一剑斩杀。

    那长虫没了头颅,在地上扭转了几下,便不动了。

    少公子以得胜者的姿态,胸有成竹地从殿前走缓缓下行,至青颜王后身前。

    她浑身抽搐,腹部的血洞喷涌。

    “从来…成王败寇…,不需…不需…怜我。”青颜王后目光决绝,她最后的眼神是望向殿上的,那里有她死去了夫君,名义上的兄长,以及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她这一生,历经了太多坎坷,原本的她可以寻个恩客,成为藏在屋内的美娇娘,平凡地度过一生。可偏偏命运喜欢捉弄她,让她深入龙潭虎穴,命运多舛。为了活下去,她只能不断地抛弃自己的尊严,身体,成为权利博弈的棋子。

    少公子长叹一口气,于一旁的蒋奉常道:“她虽背叛了周王,但毕竟已侍奉多年,便同周王同葬于五祚山王陵吧,宗庙玉册内莫要将她写为卫国相父之女,改为卫国公主便可。”

    蒋奉常俯身回了一声“诺”。

    周遭的公卿皆是诧异地看着蒋奉常,这声诺,是认了少公子的身份?

    “刀笔吏可在?”少公子问道。

    自人群末处有人应了一声,随后见一瘦削的身影,捧着竹简和刻刀奔走而来。

    “穆春二十三年,宣德宫生变,穆王与王后死于暗影阁叛乱,长子玉少染于平乱时重伤未愈,穆王于宫变危时,将王位归还于虢国长公主,即日起,长公主继位九州女君,择日拜祭众神宗庙。”

    本想斥责少公子居心叵测的众卿,在听闻其言语后,硬生生地将快要出口的问责,给吞了回去。

    尤其是看穿了少公子心思的宋锦书。

    “昭明君当真是好心机。”宋锦书这一口气咽了下去,憋的胸腔疼的厉害,可他又没有理由去反对少公子的决议。

    他本就是长公主忠臣,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少公子心里清楚,如若现在由他来继承周王之位,不光是朝堂,甚至九州之上,皆会产生诸多杂言碎语。这其中也许会产生叛乱势力,将霍臻乱政的事情再次上演。

    如今安阳正值百废待兴,再经不起任何动乱。

    于是,这王位不如以归还之名义,交还给长公主,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亦使安阳的公卿贵族,名仕门客,皆不可能再提出任何疑义。

    与此同时,也为横死的周穆王留下一段姐弟情深的佳话,算是保全了周王室仅存的颜面。

    更何况,少公子是长公主唯一亲子,长公主百年之后,这王位,依旧是少公子的,那时候继位,是比现在更要名正言顺。

    周穆王同青颜王后的起灵,是在七日之后,玉少染被少公子“重伤”囚禁在柒园,少公子代替玉少染为帝后引幡。

    穆王入王陵长眠后,安阳坊间便传出一曲童谣来。

    穆王非王,接青黄,妙手回春,绝瘟荒,海晏清河,重归还,江山社稷,拜红妆。

    周地的国人欢喜至极,尤甚是在早年安阳瘟疫肆虐之时,受长公主医病存活下来的国人们,更是欢忭鼓舞。上至总角小童,下至耄耋老人,无不张灯结彩,拥簇长公主为大周新君。

    民心所向,亦是天命所归。

    上元之日,长公主身着满月玄朱华服,于星宿宫拜众神,祭宗庙,登位大周女王,纪年元岁。同日,册封昭明君为昭明太子,入主东宫,协理朝政。

    待安阳一切尘埃落地,稍有安稳后,少公子便准备归还星谷关的十万大军。

    想当初,他同澹台不言调星谷关大军前往蔡国尔雅城,与澹台不言先前的心腹里应外合,除掉了燕兵首领,而后率领大军,不眠不休地行军,借路楚国,直奔周地宛城关。

    至于为何楚国会慷慨借路,这还要从玉少染娶君绫之后说起。

    燕国君暗通玉少染,便是同暗影阁沦为同一阵营,但凡是能挫败少公子,他似是及其热衷且甘愿配合。

    青颜王后再次承孕的消息传来暗影阁,正是姮长朝同燕国君暗通款曲,最情深意浓时。于是。扶持玉少染上位,便成了二人一拍即合的想法。

    玉少染登顶九州共主的王位,君绫便是王后,姮长朝是摄政王,燕国君便是九州的第二个相父。

    从澹台不言手中抢回了蔡国尔雅城后,燕国君同楚王做约,楚王借路给燕**队入周地,燕国君便将蔡国的领地如数归还于楚国。

    可谁都没能预想,蔡国尔雅的燕军,在短暂的一时三刻当中,易主于少公子麾下。

    他和澹台不言二人将星谷关的大军隐藏于燕军当中,拿着楚国的借路文书,行至宛城关。

    此时的莘奴和宋尔延已经手握周王的兵符,率兵前往安阳待命,宛城关唯有霍殇守卫。

    先前的霍殇听命于周王自尔雅撤兵,已是有悖内心,这次他终是不再犹豫,将少公子迎入宛城,并将宫涅的传信转交于少公子手上。

    姮长朝为了使燕国大军顺利过宛城关,前往安阳助玉少染事成,派伪装白虎护的宫涅前去莘奴营中窃符。

    少公子简单地易了容,御马连夜奔向安阳,在安阳城郊的大营之中,夜会宋尔延。

    莘奴手上的兵符,是被宋尔延窃得来的。他用少公子送给他的“繁花”焚了一盏香,使莘奴短暂地昏睡过去。

    在兵符到手后,燕国大军涌入宛城关,于安阳城外隐蔽扎营。

    宣德宫起事之后,涌入殿内的皆为星谷关的兵将,就连澹台成蹊所携领的禁军,亦是星谷关的士兵假扮的。

    那天晚上,宣德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大抵只有参加宴会的公卿所知。那些公卿们有些是韩子所教出的寒门学士,自是以少公子马首是瞻,而另外的,大都在宫变之时见过少公子的铁腕,为了保命,保住权势,也不敢随处乱说。

    这也是为何少公子动用周地以外的军队的初衷。

    少公子于册封东宫典礼结束的第二日,于辰时前往紾尚阁拜见韩子。马车落地时,忽见一灰衫男子从天而降,手持短刀,直刺少公子胸口。

    护在少公子身侧的澹台不言,拔剑而出,便要迎上对战。

    可少公子看清那灰衫男子的脸后,立即阻止澹台不言上前。他推开一掌,将男子击倒,可短刀依旧扎在少公子的左胸之上。

    所幸的是,少公子有意偏开了身子,这一记刀伤,并不重。

    “你明知那是公主最后的希望,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带走了,你不是说你爱她吗,便是这样爱吗,爱到窃了救她的兵符,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楚军的铁骑之下?”灰衫男子正是自潼安而来的信北君百里肆。

    少公子捂着胸上溢出的血迹,面色苍白。

第六十七章 一度思卿一怆然

    他不相信百里肆说的话,福祥公主不会死,也不可能死,金蚕噬心蛊母蛊与子蛊之间的联系还未断绝,他仍然能感受得到福祥公主现存于世。

    少公子的不言不语,不悲不痛在百里肆的眼中可谓是冷血无情,他再度爬起身,拾起地上短刀,向少公子刺去。

    澹台不言抽剑上前,打掉了百里肆的短刀,锋利的纯钧剑刺破百里肆的手背。

    “莫要伤他。”少公子嘱咐道。

    澹台不言闻声收回纯钧,取下车马上的绳索,将百里肆浑身上下捆得结实。

    紾尚阁的临门小童见到昭明太子遇刺,匆忙反身跑回紾尚阁,禀报韩子去了。

    韩子听闻,急忙御车出门,行至内门,远远地瞧见了少公子身上挂了彩,随即吩咐小童去寻医官来。

    他眯起眼看见,跟随在少公子身旁的澹台不言,正将一人捆牢。待看清楚那人狼狈的面容时,韩子吩咐女婢且去内庭收拾出一道干净的小院。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百里肆,便暂且被安置于这座小院当中。

    韩子同少公子一齐回到鈎樴院。

    医官已然在鈎樴院的前堂等候了,于屏风后为少公子洗净创伤,洒了药,仔细地包扎后,才离开紾尚阁。

    未等医官走远,韩子御车行至少公子面前,开口道:“我记着殿下同信北君似是挚友,不知殿下何以惹怒了信北君,使一向温和有礼的信北君,在大庭广众之下动了刀子?”

    少公子长叹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并同韩子说了清。

    韩子听后,却没有责怪少公子,反而随性一笑。

    “我说自那日宫变后,怎不见坊间有不堪的传闻出来,便是紾尚阁内相传的内容,大都跟刀笔吏所撰无差别,原是殿下用兵诡谲,将他们都戏弄了。”韩子道。

    “老身也是今日一早才得到消息,陈国新君继位,却非陈国大公主,而是妫水河畔一宗室男子,在他平反陈国内乱,继位之后,便不再派援军前往潼安与楚国作战,还发追捕令捉拿偷窃星谷关兵符的百里肆。”韩子说的事情,便是少公子近日收到的消息。

    “只不过老身从未将这样的噩耗同殿下联系起来,现下,才算是明白,信北君为何前来安阳刺杀殿下了。”

    楚军攻打潼安城,潼安大军全军覆没,潼安大乱,整个城郭被大火焚毁,福祥公主也在这场大战中不知所踪了。

    少公子今日前来紾尚阁,便是要同韩子商讨此事。

    说是要归还星谷关的兵,可现在看来恐怕早已来不及。

    “想来就算活着,那陈国的福祥公主怕也是凶多吉少,殿下如今是何打算?”韩子问道。

    “我想要救她。”少公子不假思索地道。

    韩子点了点头道:“完成安侯临终嘱托,也算能得显殿下情义深厚。”

    “并非全然因为陈安侯,我心属意绥绥,断然也不能让她就此‘下落不明’。”少公子喉咙酸涩。

    “殿下已然不是以前的昭明君,而是九州的昭明太子,做决断之前,但先考虑片刻才行,这些老生常谈的问题,老身我这副残躯,是不可能一直提点到殿下登顶之时。”韩子道。

    “那福祥公主在大战之中‘下落不明’,要么是被楚王带回东楚,作为战利品收入后宫,要么便是被陈国的新君囚禁。如今陈国新君对待周地的态度未明,殿下可否想好,是要因为一个女人,将陈国自动推入到楚国的阵营之中。”韩子的句句提点,亦是少公子也曾想到的。

    调兵星谷关,本就是少公子亏欠福祥公主,就算没有陈安侯的诏书,少公子也要她成为他唯一的妻。

    “先生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少公子问道。

    韩子歪着头,拄着下巴思虑的片刻道:“有,自是有,就不知殿下狠不狠得下心来。”

    “何以见得?”少公子疑惑。

    “陈国新君并不知殿下借了星谷关的兵符,新君只知兵符是在信北君手中,殿下出面同信北君谈一谈,使信北君认定,是陈安侯默认殿下调兵而出的,殿下手中有陈安侯的亲笔诏书,信北君自会深信不疑。”韩子道。

    “殿下在同信北君相聊时,要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必会救回福祥公主并娶她为妻,而以信北君的秉性来看,他得知事情的原委如此,便不会再难为殿下,殿下将兵符和安侯的诏书归还给他,便是了结陈国事。”韩子的办法乃下下之策,将事由推给已逝去的安侯,却从此失去了一个信北君这样的挚友。

    如若少公子在此时选择帮助信北君,带宛城关的军队同星谷关的军队一道推翻陈国新君,亦不是不可。

    只是,目前的周地,长公主方继位女君,尚不适合再宣战,尤甚这一战若是被楚国或是燕国寻到了崩漏之处,便可危急安阳稳定,王城内的柒园如今还囚禁着一位‘燕君小婿’,少公子又怎敢轻举妄动。

    少公子犹豫再三,终是选择了韩子的下下策。

    别院里的信北君被安置在一处坐塌之上,他的手脚被捆着,嘴里却还在怒骂着少公子薄情寡义。

    好似少公子背叛的不是福祥公主,反而是信北君。

    少公子走入堂内,坐在信北君面前,他取一柄匕首割开了信北君身上的绳索。

    “你莫要急躁,待我与你讲一事,若是此事过后,仍让你觉着我是个厚颜无耻,薄情寡义之人,便用这柄匕首割开我的喉咙吧。”少公子将匕首放在信北君的手中。

    与此同时,少公子开口讲起陈安侯临终所托之事,只不过少公子将安侯的‘鼎力支持’变成了‘随意调遣星谷关大军,可不顾陈国危墙’,并推心置腹地诉说宣德宫设宴,暗影阁发动宫变是难得的天时,若此时错过,他昭明君便再也没有机会,夺回王位正统。

    信北君持陈安侯归还诏书的手抖如筛糠,他面色忽变,眼中的光逐渐地暗淡了下去。许久,他紧闭双唇,缓缓地抬起头,双眼猩红地望着少公子。

    少公子面色虽沉稳如常,可心内却仿佛在被一万支羽箭刺穿。

    “我同你发誓,我定会动用我身边所有的势力来寻回绥绥,绝不会让她这般地下落不明,我会视她为我唯一的妻子,此生绝不做那始乱终弃之人,如有违背,此生不得善终。”少公子的盟誓并非是说出来搪塞信北君,而是出自他真心。

    可悲从中来的信北君,却再也不会相信少公子了。

    他踉跄地站起身,将匕首丢在了地上。

    “这九州之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妻子,但是,能成为陈国女君的就只有她,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又是什么稀罕之物吗?”信北君犹如困兽悲鸣,他声音嘶哑,悲怆又苍凉。

    “我当初,便不应该将你引荐给宋锦书,不该视你为知己,我懂你的上下交困,壮志难酬,可你当真懂我吗?”

    “君执啊君执,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觉得你我本为相似,即为知音,可相互重托,可你,只将我当做是你的棋子,或许,你对公主也是一样的,那个自小便深爱着你的姑娘,你爱过她吗,还是只是可怜她,可怜她成为了你手中,最后一颗用来博弈权利棋子?”

    信北君从少公子的手中拿回了星谷关的兵符和陈安侯诏书,紾尚阁未有作别,便带着星谷关大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安阳。

    当少公子再次听闻信北君的消息时,是在半年之后的中元节。

    五祚山祭神之后,少公子回紾尚阁与韩子商议政事,撞见了带着信北君的灵牌回到紾尚阁的莘娇阳。

    百里肆的灵牌入贤士阁,且位于其父的牌位下。

    百里肆身死之时,尚未娶妻生子,因而横跨百年的清流门楣,就而终结于此。

    莘娇阳告知少公子,当时楚军围城之时,百里肆想尽办法买通了陈国境内所有的通行官吏,拿到了通关文书之后,便准备迷晕福祥公主,将她偷偷地送出陈国。

    可最后,却被福祥公主识破,最后被运送出潼安城的是百里肆。

    莘娇阳带着昏睡中的百里肆准备过伏山入楚国,经楚国上饶回周地。平安地出了潼安城,便撞见了狼狈不堪的妫娄。

    圣安换新君,昶伯被妫燎蒙冤所杀,长女妫轸冒死入宫盗取了陈国国君印玺,身体本就不堪重负的她,凭着一念执着逃出圣安,颠沛流离之余才遇见自潼安而归的家弟妫娄。

    妫轸将国君印玺交付于家弟之后,便一命归阴。

    妫娄携带着国君印玺一路颠簸,几次被妫燎所派来的追兵围追堵截,却险象环生。

    潼安城外撞见莘娇阳之时,妫娄身后仍有千百兵卫穷追不舍。

    早在圣安之时,莘娇阳便知妫燎对她存了不轨之心,如若她带着百里肆继续走下去,怕是妫燎的追兵亦会将他们几个一网打尽。

    莘娇阳思虑了片刻,将身上仅有的通关文书和百里肆一并交给了妫娄,且将逃亡线路告知于他,嘱托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带着百里肆逃出陈国。

    随后,她换上了百里肆的衣裳,束起发冠,孤身一人引追兵远离。

    这也是为何,百里肆来紾尚阁与少公子对峙之时,会是孤身一人。

    莘娇阳被妫燎的追兵抓住,送回了圣安陈宫内,她在妫燎的手上吃尽苦头,却不肯说出百里肆和妫娄的下落。

    再后来,百里肆带着星谷关大军回到了陈国,曾几度颠沛流离,最终被妫燎设埋活捉于图江。可星谷关的兵符在百里肆的手中,妫燎虽享有星谷关大军,却无法差遣这一支军队。对于他来说,没拿到兵符,星谷关大军就是形如虚设。

    百里肆受尽妫燎的折磨,却始终不开口说出兵符位于何处,最后妫燎恼羞成怒,将百里肆车裂示众。

    莘娇阳告知少公子,在她为百里肆入殓尸身之时,用针线将百里肆的尸身缝合,他的尸身上,不见一丝完好的肌肤,尽是被凌虐的淤痕。

    她求了妫燎的恩泽,将百里肆葬在了终首山的一处树屋之下,那是百里肆临死之前,与莘娇阳的最后一个诉求。

    自百里肆死后,莘娇阳整日悲悲戚戚,自此绝弦,不再弹奏。

    妫燎因此厌弃了她,她也才得了一刻喘息之机,买通看守自己的卫兵,带着百里肆的灵牌,逃回安阳。

    少公子得知百里肆生前最后的遭遇,心如刀刺,他至今还记得,紾尚阁的湖边,二人共品银针时的壮志豪情。

    如若妫燎是杀他的刽子手,那么少公子便是那个递刀的人。

    是百里肆燃起了少公子的炽热之心,可少公子却亲手覆灭了百里肆的满腔赤诚。

    他踉踉跄跄地回东宫后,忽觉头重脚轻,猛地栽在地上,额角撞出了个血口子,血流不止的同时,两眼一白晕了过去。

    于卓政殿同宋锦书商讨新朝百官部署的周女王,听闻少公子晕倒一事,立即起身亲自往东宫探望。

    陈国所发生的事情,周女王略有耳闻,宣德宫变后,少公子于紾尚阁遇刺,借兵星谷关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周女王了解少公子,他虽平时瞧起来秉性凉薄,可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否则也不会,曾因澹台不言以身犯险,孤身杀入尔雅寻仇。

    少公子曾与她说起过,他同陈国公主于南米成亲,自然也知道他与那位在潼安大战之中失踪的陈国公主,生死相依的感情。

    不管他手上有多少个理由,多少个借口,他在陈国公主最危急的时刻,选择调兵而出,那便是彻彻底底的背叛。

    这世上,自古皆无两全其美之策,若要站在权力之巅,睥睨天下,那么私情,只能成为权力可有可无的附属。

    周女王已经尝过一次了,一开始抗拒回到安阳来,便是不想再让少公子重蹈覆辙罢了。

    可事已至此,作为一个母亲,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让他好过一些,为他铺平脚下的王权之路。

    自东宫出来,周女王未回卓政殿,反而朝着与卓政殿相反方向的百亩园走去。

    宋锦书未作声响,一直跟在周女王身后同去了百亩园。

    如今已是炎炎夏日,正是百亩园繁花茂盛时。

    紧邻着莲池的空地上,盛放着好些株白色香魂,朵朵如白珠,散着馥雅的清香。

    周女王站在这片香魂前停下了脚步,她抬起手,轻抚枝上的洁白。

    “仲远,孤记得与你初见之时,便是在这百亩园之中。”周女王轻叹道。

    宋锦书微怔,随后谦和一笑:“王上初见臣时,是在这百亩园之中,可臣初见王上却并非在此处。”

    周女王将把玩过香魂的手指放在鼻尖细嗅,待听闻宋锦书的话时,侧过头好奇地问道:“哦,那仲远初见孤时,是在何处呢?”

    宋锦书望着无暇的香魂,陷入了沉思:“仁孝王后薨逝三年的祭礼上。”

第六十八章 且将新火试旧茶

    周殷王与仁孝王后伉俪情深,仁孝王后薨逝多年,周殷王陷于悲恸无法自拔,每年都会在仁孝王后的忌日,请巫臣来为仁孝王后做祭礼,祭礼之时,众公卿亦要着素衣,在祭礼中为仁孝王后祭拜。

    “那时王上还是大周的清河公主,那般弱小无助,却还强忍着伤心,去安慰周殷王,莫要悲痛过度。”

    “年少时候的我,便是在那时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您身边的股肱之臣,向当初您守护周殷王那般,守护着您。”

    宋锦书这一番温润的告白,并没有惊扰到周女王。她从前只知宋锦书是父王为了留住她,迫使她成婚继位周女王的夫君人选,并不知宋锦书为了能走近她身边,付出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勤。

    “可臣一直不解,为何一直孝悌忠信的公主殿下,会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周殷王,也抛弃了大周国人?”

    清河公主玉穗从万人敬仰的王太女落魄于缠情岛苟且偷生,再到后来的虢国长公主,现如今又成为了大周的女王,这一切的兜兜转转,不过是让她又走回到了原点。

    她预料到会被宋锦书质问,所以并未感觉到意外。

    毕竟,因她当年的任性妄为,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也导致了许多人的枉死。

    “仲远啊,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周女王转过身,她朱唇粉面,似是更胜当年。

    宋锦书垂眸未语。

    “那种乍见之欢,复见忻悦,不见惦念又辗转难眠的感觉,大抵也就都留在孤当年遇见君邵的时候了。”

    “孤知道,他不过是在利用孤,帮助郑侯姬伯夸达到某种手段,从而击垮父王,那时的孤并无所求,但求心安,他的一切过错,大不了由孤来弥补,孤来承担所有的恶果。”

    “与他欢好的那些时日,也许是孤此生拥有过的,最甜蜜的时候了,孤心中知道,与他的结合是错误的,是这世上最大逆不道的,所以,孤并没有能与他执子白首,他死在了孤的面前,孤也承受了所有的恶果。”

    “但是孤,从来都未曾后悔,如若再给孤一次机会重新选择,孤仍旧会选择同他一起。”

    周女王的双眼之中,似是闪耀着整个天际的星云,深邃晶亮,熠熠生辉。

    “孤知同你说这些儿女私情尚有不妥,仲远心怀宏图大志,江山社稷,定不会被儿女私情所困扰。”

    “但是孤想要使仲远深知,虽然孤不曾后悔,但也不会否认当初所犯下的错,孤会用尽余生去弥补所犯的错误,那么仲远呢?”

    宋锦书不如周女王豁达,他虽面上表现的不被私情所困,其实心中早已深陷于周女王,否则,也不会在安阳,孤独地等待着她回来的这一天。

    现下的这一切不是都如他所愿吗,可他却还在别扭着什么呢?

    “臣不知王上之意。”宋锦书俯身道。

    “孤知晓,太子于宣德宫变之时,使丞相失望至极,可丞相历经三朝,自然知晓权利漩涡的争斗,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而太子他,也不过是在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罢了。”周女王叹道。

    “丞相同他置气时,可有想过,如若太子当晚没有设局,安阳现如今的局面会是什么模样?”

    宋锦书沉了一口气,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道:“臣不敢同太子置气。”

    “仲远可是又在说气话了?”周女王莞尔一笑,转身朝着莲池上的亭台走去了。

    夏日炎炎,莲池的亭台阴凉,走了这般久远,周女王倒是觉得有些燥热。

    侍奉在一旁的寺人监元机见此,立即吩咐宫奴前去御膳房取些消暑的酸梅汤送来。

    周女王同宋锦书同坐与莲台上时,冰爽的酸梅汤已然呈上了。

    由冰玉盏盛着酸梅汤看起来甚是清凉,不知不觉,周女王便饮了两盏。

    “王上,这酸梅汤虽解暑,切记莫要多饮。”宋锦书见她拿起第三盏酸梅汤的时候,即刻劝道。

    周女王微转明眸,将手上的冰玉盏放在宋锦书面前道:“孤见丞相方才说了气话,不如喝些冰凉的酸梅汤,这样便能祛一祛丞相的怒气。”

    宋锦书斯文地接下了周女王手中的冰玉盏,而后道:“臣并未同太子置气,只是在同自己置气罢了。”

    周女王捂着嘴角笑了起来:“这又是什么新鲜事儿,丞相为何要同自己置气?”

    “澹台不言驻守尔雅城时,穆王命霍殇撤军回宛城关,太子曾暗自来求过臣,于穆王面前进言,莫要让澹台不言困死于尔雅城,可臣当时拒绝了他,或许便是那时开始,太子便不再相信臣,以至于宣德宫变之时,臣全然不知。”宋锦书回想少公子初入周地,并不信任他。

    也是他后来的多方努力,才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隔阂,逐渐使少公子依赖他,关系亦师亦友。

    如今这隔阂,却又被宋锦书重新竖了起来。

    “丞相得知了,会如何呢,丞相可会同那时候的太子一并背叛周穆王吗?”周女王问道。

    宋锦书沉默了,这便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亦是他同自己置气的根源。

    “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可不是周地丞相应当有的作风。”周女王笑叹。

    “若是王上,要如何面对这两难的境地?”宋锦书问道。

    周女王站起身,行至到池畔旁,看着满池的白莲,摇曳生姿,她转眸道:“看来方才孤说的话,丞相并未听入耳中呢。”

    宋锦书努力回想着她方才说的一言一语,忽而温润一笑。

    不管是从于内心,还是忠于臣道,只要不悔当初选择,不管是恶果还是苦果,能承担自可弥补,这是比犹豫不决,空留遗憾更有用的法子。

    这便是周女王要告诉宋锦书的。

    “若想要重新消除你们二人之间的隔阂,其实并不难。”周女王眼神狡黠,见宋锦书上了她的贼船,便继续引导。

    新朝百官部署,宋锦书可用丞相之名上秉周女王,宛南关莘奴大将军垂垂老矣,已然到了解甲归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澹台不言于宣德宫变救驾有功,是接替宛南关大将军人选。至于莘奴,大可给他个位于安阳王城的清闲官职,比如统管宫门的卫尉、统领之类。至于莘家的其他补偿,首先是归还囚禁在星宿宫的莘巫祝自由身,且使她继续掌管星宿宫,巫臣占卜,祭神之事。

    其次,为了避免莘折桂和莘思年的悲剧发生,明令玉氏后世,不允许再纳入莘氏女入后宫。

    其三,准许莘氏女入朝为臣,辅佐周女王,同宗亲公卿的男子享有同等权利,亦可自立门庭。

    宋锦书依照周女王的指点,于夜半回到丞相府书写奏疏时,回想这天所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着是周女王为他挖了一个大坑,还明令让他自己埋自己。

    似是自卓政殿商讨重新部署百官之时,周女王便有意无意地要将周地的兵权,全部掌控在太子的手中。

    谋臣与协政之臣后面慢慢渗透便可,韩子的紾尚阁亦是提供人才之所,手掌兵权,便是谁都不敢再生谋逆的心思了。

    宋锦书望着盈盈烛光所笼罩下的古琴,温和地笑了起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书写着奏疏。

    他这一生本就是为她才成为了安阳的丞相,若是被她算计,也是理所当然。

    于第二日卓政殿朝立议事,宋锦书上秉周女王奏疏,一些玉氏的旁支宗亲似是约好了一般,一同出言反对。

    这些宗亲旁支所居之位,大抵都是人微言轻的官职,宋锦书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却都被周女王的几句话随意地搪塞了过去。

    二人颇有默契,一人奏请,一人应承,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其他人也全都插不上嘴。

    于是,待少公子醒来之时,澹台不言已成为了周地镇守宛南关的镇安大将军。

    闻讯是宋锦书于朝立议事奏请周女王,让澹台不言接替莘奴,前往宛南关为将。

    少公子心中可算是舒坦了些。

    他最信任澹台不言,自然也属意澹台不言掌兵,可如若是自己向周女王奏请,难免会被他人落下觊觎兵权的口舌是非。

    若是宋锦书来奏请,不但比任何公卿,尤甚是以少公子马首是瞻的那几个公卿的奏请更有信服力,也是了却少公子的一件心头大事。

    少公子甚至开始怀疑,宋锦书先前的疏远和嫌隙,是否会是有意为之。从而在周女王登机之后,制衡这些属于前朝的公卿势力。

    毕竟,有些前朝公卿,虽认同周女王为九州正统,却并不认同少公子。每每少公子奏请一件事情,无论对安阳有益于否,这些个公卿十分热衷于否定少公子。

    宋锦书倒是利用这波制衡的方法,将这些前朝老臣归于自己的身边,虽不能在短时间内让他们认可少公子,但至少不会再给少公子添乱,也许今后还会为少公子助力。

    少公子起身饮了三盏汤药,唤来一直服侍他的净伊为他梳洗更衣,一路往卓政殿去了。

    自女王登基后,除却就寝时在清溪宫,剩下的时间,大都在卓政殿处理公事。

    原本宣德宫为每位先周王的寝殿,周女王登基之后,按照常理也是要入住宣德宫。

    许是宣德宫变时沾染了太多血腥,惹得周女王不喜,便命宫中工匠拆了宣德宫,将寝殿变成了饮宴楼,并更名为朝阳阁。

    少公子走到卓政殿时,瞧见周女王同宋锦书正一同坐在暖阁的廊下。二人之间不见丝毫君臣礼节,远远瞧去,倒是像多年的知己老友。

    近身服侍周女王的寺人监名唤元机,是周女王为虢国长公主时,宋锦书安排在长公主府上,负责打点事宜的管事寺人。周女王登基后,用不惯宫内的生人,便将原来长公主府上的寺人和婢女们都带入了宫里。

    元机见少公子,沉稳地俯身行拜礼,示意少公子稍作等候,而后快步行至周女王身旁禀报。

    “维摩快来,孤今日尝到个新鲜的茶汤,快进来尝一尝。”周女王唤着少公子来。

    少公子行至廊下,跪坐于宋锦书身旁。

    他瞧见案上摆着一樽陶瓮,陶瓮之中盛装着黛色的茶汤,而茶汤里正盛开着一朵紫色的菊花。

    少公子双眸微闪,如若这味道闻起来没错,面前的茶汤正是暗香裛露。

    周女王从一旁的冰鉴中拿出一只冰玉盏,盛放了茶汤后递给少公子:“快些尝一尝,这是丞相新学来讨你欢心的。”

    少公子并未听进周女王的话,他接过冰玉盏,一饮而尽。

    这暗香裛露的味道仍旧是入喉清冽,甘甜不腻,就像是福祥公主亲手做的一样。

    “敢问丞相,这茶汤是向谁学来的?”少公子强压着激动,可声音莫名地颤抖。

    宋锦书似是知道少公子会对这茶汤感兴趣,他未有疑虑,同周女王眨了眨眼后从容地道:“并非是臣学来的,而是小住在臣府上的一位小友亲手炖煮的,太子若是感兴趣,臣下次便带着太子一道去府上,来认识一下这位小友。”

    “不必下次,咱们这便动身。”少公子急切地站起身,迫不及待要见这位小住在丞相府的小友。

    暗香裛露乃是陈国贵家流行的茶饮,当初他在陈国时,福祥公主曾亲手为他炖煮过。他记得绥绥与他说过,暗香裛露略有寒凉,她又十分喜爱,所以每次炖煮之时,都会放些黄芪,黄芪味淡,即不会影响暗香裛露的香味,还有清热消暑的功效。

    如若丞相府上的小友便是福祥公主,他哪里还愿意等到下次。

    宋锦书意味深长地望着周女王,周女王则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默许了宋锦书。

    “太子不必着急,这位小友随臣一道入宫,臣这便叫他来此处同太子见面。”宋锦书起身朝周女王和少公子微微一拜,转身离开后,走去了偏殿。

    今日朝立议事结束后,宋锦书便同周女王说起了这位小友的事情。

    对于少公子的挚爱陈国公主,周女王始终持有保留,毕竟现如今,她还不想挑起任何没有意义的征战。

    所以就算是宋锦书打探到了这位在潼安大战下落不明的陈国公主,如今正在楚国东楚都城的白家,她也不准备打算告知少公子。

    可就算是周女王瞒着少公子,却偏偏有送上门来的。

    宋锦书的这位小友,便是来求少公子出手救陈国公主的人。

    这位小友名叫妫娄,其父正是陈国内乱之时,被新君所斩杀的昶伯。这位小友之所以会小住在丞相府,皆因当初信北君前来安阳紾尚阁刺伤少公子之前,托付给宋锦书照顾的。

    据宋锦书所言,这位小友日前消失了许久,是最近才回到安阳城,他求宋锦书带他来见少公子。

    宋锦书自然不敢擅自做主带他去见少公子,若是又来个刺伤少公子的,他也担待不起。

    于是,宋锦书先带他面见了周女王。

第六十九章 金鞭络绎向侯家

    周女王虽希望少公子可以明哲保身,但也清楚,如若她此时不将妫娄引荐于少公子,将来若被少公子得知,怕是他们母子二人必会生嫌。

    所以,周女王故意为妫娄出了个难题。她不允许妫娄露面,可如他有办法能主动让少公子要求见他,周女王便给他这个机会。

    妫娄不在意受多少屈辱,但凡能救出福祥公主,再刁钻的问题,他都会照样一言不发地接下。

    他借了一些周地的银针,宋国的百香蜜,又将随身的香囊打了开,取出香囊里面唯一一朵紫色的菊花。

    他照着曾经在昶伯府向阿姐学来的法子,用陶瓮炖煮出一盅茶汤。这茶汤本是要寺人监元机送去东宫的,可却听闻少公子已经在来卓政殿的路上了。

    所以,妫娄隐藏于偏殿之中,才有了方才廊下饮茶的那一幕。

    暗香裛露是福祥公主的最爱,这其中缘由并不是因为的茶汤香甜,亦不是因陈国特有的紫山白玉,在茶汤之中的摇曳生姿,赏心悦目。

    而是这茶汤,是凤娰夫人生前时常炖煮给陈安侯饮用的。

    所以这个味道,才是福祥公主的最爱。

    凤娰夫人离世之后,妫娄的长姐担忧福祥公主思念过重,便时常进宫教福祥公主如何炖煮这暗香裛露。

    每当福祥公主想念凤娰夫人之时,都会煮上一瓮。就算不饮,闻着便也温暖。

    少公子在陈国之时,曾与妫娄见过面,妫娄记着当时,福祥公主便是在煮着暗香裛露给他饮用。

    如若少公子有心,这味道,他断然不会忘记。

    妫娄也算是得偿所愿。

    宋锦书将妫娄从偏殿带至廊下,妫娄俯身拜会少公子,他毫不犹豫地将福祥公主的下落说给少公子听。

    妫娄自丞相府消失的时间里,只身前往东楚打探福祥公主的下落。他游走于九州之时,曾结识云梦城的掌司师尊姚宏。

    姚宏的弟弟姚滉为楚国司士,行走于楚宫之中,总能得知一些消息。

    妫娄本以为只是碰一碰运气,却没想到经过姚宏却寻到了福祥公主的踪迹。

    姚家小女,姚宏的小妹,姚绾为白丞相之妻,根据妫娄的描述,姚绾告知姚宏,福祥公主身处于白家,如今安然无恙。

    得到消息后的妫娄铭感五内,可同时却又深深郁结。

    公主的下落是有了,可凭他一己之力如何救得出?

    走投无路的妫娄这才想到了少公子,匆忙返回了安阳城。

    在听闻心上人就在东楚白家时的少公子,有那么一刻,甚想拿着兵符奔去宛城,调兵遣将去东楚营救。

    只那么一刻,少公子又恢复了理智。

    澹台不言虽接管了宛南关为镇安大将军,可却还未启程前去宛城,宛城军中大多是莘奴将军的旧部,想来初时不会乖乖臣服于澹台不言。澹台不言所要面临的,会比少公子所面临的更加艰难。

    由此,宛南关大军在短时间内暂不能出征。

    如若当真想要救出福香公主,须得从长计议。这最好的情况便是不动一兵一卒,可若是最坏的情况,便是倾国。

    以周地现存的实力,就算是倾国,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征战伊始,最需要的就是粮草,但看安阳现如今国库空虚,早在穆王西征郑国时败尽了,而后穆王无心于国民服田力穑,反而专心于弄权,如今大周已是敝衣粝食,哪还有余力可以支撑行军打仗?

    若是有出战的打算,总要先丰盈国库,举国上下国富民强,粮草充沛方可。

    周女王和宋锦书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见少公子沉默不语,心中多有慰藉。至少他们能肯定少公子,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怒发冲冠,成为重色倾国的昏庸之辈。

    “早前在圣安,我于福祥公主的书房中,见过你写的奏疏,是关于摊丁法的良田改制,据说在陈国实行了一段时日,似是颇有成效。”沉寂许久的少公子开口问道妫娄。

    妫娄迟疑了片刻,他不知少公子为何会提起摊丁法,却也如实回答道:“虽是臣想出的改制,却是福祥公主属意臣推行下去的,初期是颇有成效,只是后来楚国进犯,新君登立,摊丁法目前已被全面禁止了。”妫燎登顶新君之后,废了摊丁法,并清剿昶伯府。

    现在的妫燎,君位坐不安稳,他如发疯一般在陈国境内寻找着妫轸的踪迹。

    可妫燎不知,妫轸早已躺在妫水河底了。

    “即是你想出的,可否能再次写出?”少公子示意服侍在身旁的元机准备笔墨。

    元机得令,呈上帛纸和毫锥于妫娄面前。

    妫娄迟疑了片刻,随后拿起毫锥开始书写。

    他写完一页,元机便拿走一页呈上给少公子。

    起先只有少公子一人再看,后来周女王有些好奇,便拿过少公子看完的来读。

    至于宋锦书,早知这摊丁法的内容。他今日带着妫娄入宫,也并不全是因为妫娄的委托,而是为了推举妫娄的摊丁法。

    虽被少公子抢先了一步,倒也省得他再来解释摊丁法的好处了。

    妫娄一连写了四十多张帛纸,他见周女王对摊丁法似是也有兴致,于是将一些改制的细节也写了上去。

    待周女王全部过目之后,亲手用纤绳装订成了册子。

    “小友名唤妫娄是吧?”看过摊丁法的周女王霎时对妫娄产生了浓厚的性质。

    “小民妫姓,名娄,字仲忧。”妫娄恭敬地回着周女王的话。

    “但瞧你叫仲忧,便是与丞相有缘,亦是与大周有缘。”周女王先前并不知这少年实乃栋梁之才,因而此时的态度相较之前当真是大相径庭。

    “小民不敢攀附丞相,只求能救回公主。”妫娄大抵是猜到周女王为何在看完摊丁法后,对他转了态度。

    “若你想救回陈国公主,便将这摊丁法在周地推行下去,不管是三年还是半载,只要安阳的国库较现在丰盈三倍,孤便发兵于楚国,救回你家公主。”周女王对妫娄承诺,自然也是在对少公子承诺。

    从少公子令妫娄书写摊丁法开始,周女王既知少公子心中的盘算了。

    他并非是在逃避问题,亦非是在拒绝。

    他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来强盛周地,从而壮大军队,待能与楚国抗衡,绝不犹豫发兵东楚,抢回他的妻子。

    既然是这样,周女王也没理由反对,况且强兵富国,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

    “若是能救回公主,小民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妫娄俯身拜谢。

    摊丁法若是实施,最先损害的便是靠着封地生存的玉氏宗亲,周女王自然不会亲自出面提拔来路不明的妫娄。

    这次,依旧是宋锦书来推举妫娄。只不过,在朝立议事之时,为了能让妫娄尽快推行摊丁法,胜任周地的大司农,少公子故意同宋锦书唱反调,反对摊丁法的实施。

    玉氏的旁支宗亲具体也不清楚什么是摊丁法,如何摊丁。但见少公子反对宋锦书,便一股脑地支持宋锦书的奏疏。

    周女王有些左右为难,但念到上次提拔澹台不言为宛南关将军时,没有顾及到宗亲的反对意愿,这次只能不顾少公子,顺了那些宗亲意愿,赞成宋锦书的奏疏。

    玉氏宗亲们奔走相告,以为自己终于搬回了局面,可谁知,妫娄出任大司农,开始自灵川郡实施摊丁法后,手持私田的宗亲们才知道自己是上了当。

    当宗亲们围聚在卓政殿准备与周女王哭诉之时,周女王却十分不巧地‘病重’了,所有的公事暂由东宫太子协理。

    那段时日,玉氏的宗亲们待少公子‘极好’,他们用尽浑身解数来讨好少公子,恳求他废除摊丁法。

    少公子在面对这些浑人之时,大抵也都摆出一副昏庸的姿态。

    今日要名贵的珊瑚,明日要色彩艳丽的釉瓷茶盏,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送入东宫,而转眼间这些东西又全部由东宫流向了国库。

    少公子一边收礼收到手软,一边又不将宗亲的恳求放在心上。

    终有一日一位宗亲选择了自暴自弃,面见少公子之时,拔出袖袋之中的匕首准备刺杀少公子。

    可是匕首还没刺出,这位宗亲便给自己的衣角绊倒了,站起身时,澹台成蹊已经带着禁军赶来东宫,并将这位宗亲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少公子并没能想到,多年的骄奢淫逸已经将这些宗亲养成了废人,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又甚觉有些耻辱。

    于是,便将这位刺杀他的宗亲做成了‘人棍’,并将做好的成品,挨个送去其他的宗亲府上以作观赏。

    终于,东宫从早前的人声鼎沸变成现如今的门可罗雀。

    宗亲们在朝立议事上,也都噤若寒蝉,有些险被吓的不能自理。

    周女王埋怨少公子事情有些做过头了,少公子想了想也是如此,虽说都是些旁支的宗亲,却也算同根同族,拥有相同姓氏,总不能让他们失了王室颜面。

    于是,少公子派专人挑选了几位貌美妖娆的舞姬,送去了各个宗亲的府上,且派人传话给这些宗亲,告诉他们,按摊丁法,多添人丁可减免相应田税,各位可以多娶美姬,早日实现家族人丁兴旺,若是忧愁唯有长子才能承袭爵位,莫要怕,多余的子嗣可安排开荒田野,或是参军立功,若是手无缚鸡之力,也可前往安阳紾尚阁拜韩子为师,争做周地的贤臣谋士。

    因怕有些宗亲读书受限,少公子将话说的十分清楚且受众。

    总之,这周地,不会再白养任何一个无用宗亲子弟。

    随着少公子的铁腕惩治,宗亲们再也不处处与少公子作对了,他们老实了许多,安阳城内也看不到宗亲子弟们四处嚣张跋扈地模样了。

    于是,在这祥和的氛围之中,周女王的‘重病’渐渐地好转了起来。

    岁末,莘奴自宛城回到安阳复命,并移交兵权。

    周女王本是赐了一间府邸,留于莘奴颐养天年的,可莘奴却婉拒了周女王的好意,表示想要回莘家,同自己的妹妹住在一处。

    莘家大娘和二娘皆已仙逝,而三娘和四娘同各自的夫君一同住在莘家的大宅之中。除却三娘所生的莘婺为星宿宫巫臣,此生不得许婚,和四娘所生的莘思年早亡,各自剩下的一女皆有夫君入赘。而如今三房的小辈有两女,四房的小辈也有两女,除了四房的小辈莘娇容嫁去了宋家,如今同宋尔延同在宛城,剩下的小辈,也都留在莘家。

    莘家大宅虽住的下,可终究人多,怕是多有不便,周女王有意另赐一处更宽广的宅院于莘家居住,可莘奴依旧委婉地回绝了。

    莘奴知周女王的顾忌,他乃前朝老臣,如今被夺了兵权,难免会有人猜疑是周女王要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不过这些莘奴也全都不在意了,半生戎马对他,对莘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目前,莘家的小辈,也仅有莘平乐尚且在家,莘平雅随夫君蒋奉常已然自立门庭,莘娇阳又常驻紾尚阁,不喜归家,臣的生身母亲虽已早亡,却也想要归家中,同妹妹们一同侍奉两位上了年岁的姨母,以尽孝道。”莘奴淳厚温和,不知是因为年岁,还是卸去了黑甲,看上去并无一点沙场的戾气。

    “将军虽不再镇守宛南关,但也仍旧是大周的镇国将军,既是大周的公卿,自然不能长留家宅,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传出去,还以为孤刻薄了将军,岂不是要寒了宛南关将军麾下,那些兵将的心?”周女王认真地回想着自己年少之时,是否有触怒过这位莘奴将军。

    虽说君臣往来的谦和大多是礼让和客套,可周女王却总觉着,这位莘奴将军是在刻意地拒绝自己的好意。

    “都是忠君卫国,宛南关的兵将也不全都只为身外物,更何况周地并非所有的公卿,都有御赐的府邸。”莘奴回答道。

    周女王思来想去,这安阳的公卿,好似没有不住在公家安排府邸里,就连方才莘奴所提及莘家另立门户的莘平雅和蒋奉常,也是住在公家给安排好的奉常府上。

    电石火光之间,周女王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五祚山星宿宫的莘巫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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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列国传介绍:
自周灭商二百余年,周地都城安阳忽然内乱,理应登位的嫡公主却在继位当日与人私奔出逃,后与其私逃之人生一子,局势迫使之下,寄养在其良人出身之地——江湖中的制毒名门蝴蝶谷君家。 诸侯陈国,陈侯宠姬凤夫人,被宗族怀疑是涂山族妖女,不得正夫人之位,后产下一女,被陈侯的正夫人卫姬不容,联合宗族诬陷其女有灭国之身,陈侯无奈,力保二人,尽力封锁消息,将其安置在都城圣安附近终首山上的重华寺修善。 诸侯宋国,宋公因善待涂山妖族引起宗族不满,身份低微的姬妾见此联合几家士族之力,将国公正夫人夜月所生,身在储君之位的大公子冤杀,夜月夫人其族夜家近乎倾覆。夜月夫人其女在仅剩夜家人的保护下出逃,姬妾派人死命绞杀,其身重剧毒,落入潼水之后,再无音讯。 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为九州。 宋国,楚国,蔡国,息国,陈国,齐国,鲁国,晋国,卫国,燕国,梁国,郑国(被灭),姜国(被灭)为大周。九州列国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九州列国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九州列国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