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城府有楼山便到
东阳公主心无旁骛地与女娃玩耍,全当昭明太子不存在般地无视着。
她是不肯原谅他的。
回暖体温容易,回暖心冷却艰难。
昭明太子转过身走到她面前,道:“我已将山南更了名字,为槐,今后他叫玉槐,字山南,若他愿意,便是你的小槐儿。”
东阳公主微怔,逗弄女娃的手指停顿于半空。少顷,她仰起头,眯着眼睛轻蔑地看着他。
“我原以为你成了九州的太子,手段会高明些,倒也同年少时无异,先刺在心窝一刀,再伸出手给我一粒糖,便轻易地原谅了你。”东阳公主讥讽道。
她站起身,解开了衣带,将自己的身体暴露于他面前。
昭明太子大惊,遂而便往后退了一步。
“我曾一身伤痕,大都是为你所受,无论后山抓蛇,亦是为了紧随你的步伐,忍痛习武,或是桃榄村那次,不顾满身鞭伤,落水救你,可后来,这些伤痕皆被娘亲所练的灵药一一治好。”
东阳公主的玉体在微弱烛火的映照下,散着柔和的光亮,可谓是美的惊心动魄。她肤色本就白嫩,肌理细腻光滑,即使生下二子,便也不见一丝纹路。
“可现在娘亲仙去,便再也没有人能为我疗伤了。”
昭明太子别过头,将一旁桁上衣扯落,紧紧将她围裹。
“若是姑姑不在人间,我会将你身上的伤痕医好,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用多少时间。”昭明太子握着她的肩膀。
“是吗?”东阳公主噙着笑,仰头望着他“除却再赋予我些新的伤痕,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执哥哥,在你心中,君绫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燕国的东阳公主,所以,你不必如此假惺惺地来求得我的原谅。”东阳公主的话平静却又如雷贯耳。
昭明太子心中淤塞,故而又道:“是我被愤怒冲昏了头,不该将安阳的祸事算到你身上来,我知现已难求你的谅解,只希望你莫要再寻死,好好地活着便是。”
“啧啧啧。”东阳公主摇头讥笑。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毕竟我留存于安阳一日,燕国君便不敢轻举妄动。”东阳公主只是头脑不灵光,却非愚笨。
这段空荡的时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很多她从前一直在逃避的事情。
这世间的你来我往,不过都是给予和辜负的周而复始罢了。
昭明太子仍旧想要为自己辩白,可东阳公主却不想再听他的虚与委蛇,她推开他,淡淡地道了一句:“我倦了,太子早回吧。”
昭明太子的目已然达成,便也不愿再多费口舌与她纠缠,他佯装神色黯然地离场而去。
东阳公主忽而想起自己出嫁安阳前,她的娘亲曾问她,有没有后悔答应婚事,若后悔还来得及,她的娘亲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送回蝴蝶谷。
只要她回了蝴蝶谷,便可以于观星台重新布阵,使燕国君无法掌控她,且逼迫她嫁去安阳。
可她那时一心只想帮助她的执哥哥走出困境,无论是作为安阳王宫的眼线,还是借机将澹台一家带去安阳为他做辅臣。
但凡是能帮到他,她便万死不辞。
可如今,她的一腔热血,终究冻结成冰,永不融化。
在那之后没多久,昭明太子就改了玉山南的名字,并告诉他的生身母亲乃是东阳公主。
玉山南尚未得知前因,只知这后果,便一度认定是昭明太子在拿他逗趣。直至他落课后前去东宫看望福祥公主,也是得来同样的话,他便开始害怕。
昭明太子并未与他言明与东阳公主的前尘过往,他也不敢问,便只能道听途说,得来前因的故事总而言之,便是东阳公主在昭明太子的眼前失了宠,沦落至此而已。
而他,也不过是为了稳固福祥公主元妃之位的一个替代者。
他以为这就是真相,殊不知真正的真相,比他听来的还要惊悚。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晴天霹雳,却没有冲动地跑去山台与东阳公主对峙。
他心中不愿被关在山台的女人成为他的母亲,他心中畏惧一切会成真,更会失去成为继位天子的机会。
他开始选择逃避,甚至丢下课业,跑出了宫去。
正值年关将近,各诸侯国国君、使臣前来安阳王城,百官回朝述职,三坪街正是喧闹之时。澹台不言携秦上元和澹台小喜抵达安阳,过路三坪街回家。百无聊赖的澹台小喜望着马车外时,碰巧便见到了失魂落魄的玉山南,往一处茶寮内走去。
澹台小喜叫停了马车,道:“哥哥和阿嫂先行回去,我馋这安阳三坪街的果子了,买些便回家去,莫要担心我。”
说罢,便跳下马车,往人群冗杂处跑远了。
小喜走入茶寮,便有侍者询问坐于何处。
她环顾四周,见玉山南正位坐于二层独阁,便指了指他旁边空着那间道:“便是那里。”
侍者将其引去阁中就坐,并端上银针茶与两碟果子。
不刻,茶寮中台,有位老者位坐,开始讲起宋国广灵翁主与姬康二人凄美的情爱故事。
这故事,澹台小喜不下听了十余遍,倒是有些腻了。
她叫来侍者,将身上携带着一年的俸禄如数扔在桌上,命他前去令老者换个故事来讲。
侍者见到银钱自是眉开眼笑,便问小喜:“这楼内嫌少见姑娘这般一掷千金只为听故事,但说想听什么故事,我马上去跟讲者老头说。”
澹台小喜透过壁上镂空的木纹,看着旁边阁内坐着的玉山南,便细声地对侍者说:“不如,便讲一讲那东阳公主的故事吧。”
所以,讲者的广灵旧事还未讲完,便换成了东阳公主的轶事来。
坊间传闻半真半假,讲者大胆,可听者却有心,别看这东阳公主是燕国公主,可如今在安阳可谓是失了宠,便是当街有人说她的风言风语,便也没人来管这闲事。
说她水性杨花,且好颜色,身为她丈夫的玉颜公子玉容俊俏,却也不能满足她的天性风流,反而同其丈夫的兄长厮混在一起,不但珠胎暗结,还在玉颜公子死后,便彻底成为了昭明太子枕边人。
那些桃色言语到底激怒了玉山南,他随手抓起几案上装果子木碟,向那讲者老头掷去。
讲者被砸的头破血流,围绕楼内四处的侍者见此,面目凶狠地向玉山南那处独阁围去。
澹台小喜先行一步,越过屏风,将旁边独阁的玉山南拉过来,并三两下地塞到几案下面。
“你若想活命,便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趴在下面不要出来,这里不必王宫,你打伤那老头,人家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必会寻仇。”澹台小喜恐吓着他。
玉山南头一次出宫遇到这样的情况,见人气势汹汹地前来,早就吓傻了。有人愿意救他,自是喜闻乐见的事儿,况且他身形年岁尚小,窝在这几案下面,倒也瞒天过海了。
侍者搜寻半天,找不到始作俑者,便只能作罢。
讲者老头受了伤,便下了场,不一会儿便有位年轻的讲者上来,开始讲起陈国陈安侯与凤娰夫人的故事来。
澹台小喜等了一会儿,见侍者都去忙着招呼其他饮客,便趁着无人,将玉山南从几案下拽了出来,解下身上的斗篷将他的面容罩住,二人一同出了茶寮。
“多谢喜医官救我。”待出了茶寮后,玉山南将斗篷脱了下来还给澹台小喜。
“不必,无论是谁都有心情不畅的时候,公子可得想个别的宣泄方式才行,总不能累及无辜之人。”小喜有意地提起方才令玉山南震怒之事。
玉山南眼眶泛红,双手紧握成拳。
小喜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便俯下身,和蔼地与他道:“可是有什么忧愁之事,难以解忧?”
玉山南抬起头望着她,澄清的眸子里积满了委屈。
“若公子不弃,那便让喜医官请你去红西楼吃些好的。”澹台小喜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想要为玉山南排忧解难。
而是,令她再度回到安阳的计谋。
此次逐除夜宴,陈国侯带着其妻君夫人玉帛县主一同前来朝拜周女王。
那玉帛县主自出嫁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安阳,偏偏为何于今年,却央求与陈国侯带着她一同前来安阳呢?
众人不知,可小喜却知。
于宛城动身前,恰逢陈国侯与玉帛县主落脚于宛城驿馆暂住。
澹台小喜和玉帛县主都曾为昭明太子鞍前马后,无论是心知肚明亦或是被利用,二人曾有几面之缘。
那玉帛县主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当今的太子元妃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陈国公主。
小喜知道玉帛县主喜爱昭明太子的心,比她要疯狂许多,她既是问了这句话,便是有目的想要做些什么。
无论是否能真正地挫伤福祥公主,澹台小喜都极其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她将事情的经过添油加醋地告知于玉帛县主,无论是昭明太子等她醒来,日日守在床榻前照顾的痴情,亦或是待她醒来后,无时不刻地对其恩宠不绝。
即使是昭明太子的妹妹东阳公主,也因开罪了她,而被囚禁于山台。
但凡妒忌之心被激起成了恨,那便成了福祥公主的祸事。
而澹台小喜只需要为玉帛县主提供一个祸起的契机,既是大功告成。
从古至今,诸侯国君与百官入宫,当要卸下兵器。所以,就算玉帛县主想要刺杀福祥公主,却也无法带入王宫任何的杀人利器。
澹台小喜提醒了她,东阳公主被囚禁着的山台,一直是昭明太子的私库,那库房当中,会有取人性命的利器存在,只会多,不会少。
只要于刺杀福祥公主时,不被其他人发现,玉帛县主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
至于那陈国公主,若是玉帛县主愿意给予她些好处,她愿意想个办法,在夜宴之上将其带去山台。
玉帛县主本就是个愚钝不堪之人,又被妒恨蒙蔽了双眼,自当她是为了钱,才这样支持她。
怂恿玉帛县主出手已然成功,那接下来便是将山台上的禁军调去别处,为玉帛县主营造契机。
起先,她是想利用澹台成蹊的亡妻之恨,借着羞辱东阳公主的由子,来调走守卫山台的禁军。可今日,当她在三坪街看到了玉山南时,便又想到了另一个,不会涉及到澹台家的方法。
她带着玉山南走入红西楼,与侍者要了一间清雅安静的厅房。
第二十五章 夜来一饮尽千钟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澹台小喜有求于他,自然是要陪着笑脸。 玉山南并不知其本意,只觉得喜医官比往日更加和蔼可亲。 “无从未来过这三坪街的食肆,所以不知有什么,不如喜医官点些店家招牌,我且尝一尝。”玉山南道。 小喜从命,与侍者说了几道菜的名字。 红西楼虽然算不上安阳城内最奢华,最大的食肆,但却是菜肴味道最佳的食肆。 无论是权贵公卿,官吏学者,国人百姓,最喜爱的便是这红西楼夏日的苦槠粉和冬日的野山珍热汤。 苦槠消暑,碾磨成粉后,与麦粉混合,制成条状,过水煮后,以芥子末,豆酱,芽菜搅拌后食用,甜甜辣辣,消暑开胃。 而野山珍热汤是冬日里,红西楼的招牌,原料取自九州各国山中珍馐。 鲁国西北招摇山上的元蘑,周地南部高平县竹山之中的白耳,齐国千昌东边姑射山的杞,宋国东南月白山的粗叶榕,陈国终首山的苡仁,梁国无量山的松茸,晋国玄月山下的芪,燕国南燕以东於山的桂,楚国乌蒙山的薯蓣,卫国不周山的芦菔。 别看这些原料来自不同的地方,可大都是一些吃不上饭的苦难人家,于山中挖掘用以果腹的野菜。 所以,并不难得。 取之,用筒子骨炖煮两个时辰后,汤色为乳白,味道鲜香。 澹台小喜私下也曾集合一模一样的食材炖煮,可所烹的汤食,却都不如红西楼炖煮的味道好。 许是这红西楼的庖厨用了秘料,使味道更佳,也不得而知。 习惯了宫中的荤腥,偶尝这鲜灵的汤食,倒也令玉山南颇感新鲜。 接连两碗下了肚,他浑身上下暖意浓浓。 “如何,公子现在的心情可有好些?”澹台小喜故作天真地问道。 玉山南心中才被暖意驱散的忧愁,再度归来。 他放下汤匙,长叹一声。 小喜见他愁眉不展,便试探地问道:“公子可是因茶寮所讲的东阳公主的轶事而忧?” 玉山南毫无防备地点了点头。 “我听闻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已然为公子更名为槐,并归还于东阳公主膝下,看来公子今日跑出宫,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了。”澹台小喜见他并无防备之心,便更加大胆起来。 玉山南放在几案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随之颤抖。 “事情得知的突然,公子难以释怀,也实属正常。”小喜嘴角勾着一丝鬼魅般地笑,柔声说道。 “只是,莫要耽误了回宫的时辰,令太子和太子元妃担心。” 玉山南神色忧郁地垂下头,细声道:“若他们当真为我担心,就不会将身世的真相告诉我。” 澹台小喜听到玉山南的抱怨,双眸微动,却道:“公子刚刚说什么?” 玉山南郁郁寡欢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不过,早年嫁去陈国的玉帛县主,今年也随着其夫君陈国侯前来安阳,参加逐除朝拜,我记着她在出嫁之前,可是十分妒忌公子的母亲,东阳公主呢。”澹台小喜如闲话家常般地将事情说了出来。 玉山南不明所以地道:“为何?” 澹台小喜佯装诧异地道:“宫中没有人与你说起此事吗?” 玉山南摇了摇头。 澹台小喜这才可以安心地扯谎:“东阳公主可是和太子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二人两小无猜,只是燕国君为了追名逐利,才将东阳公主嫁给了玉颜公子,后来安阳经历变故,阴差阳错才成就了今日的昭明太子,太子念及旧情,对东阳公主可谓是百般迁就。” “可东阳公主心中却另有所属,她爱上了玉颜公子,为了保护他,不得已失贞于太子,这才有了公子你啊。” “后来安阳遭劫,东阳公主随着玉颜公子出逃,甚至在安阳大开杀戒,这才是太子心冷,不再属意于她。” “想来你也不知道,这玉帛县主深爱着太子,出嫁之前,就妒忌东阳公主得到了太子的偏爱,即使东阳公主已嫁作他人之妻,她曾几度陷害东阳公主,也险些使公子不能降生于世,所以她触怒了太子,才被王上的一道旨意赐婚,远嫁陈国。” 玉山南道听途说,东拼西凑的真相,还不及澹台小喜这一次告诉他内容丰富。 当所有人乐忠于告诉他结果,却没有人敢告诉他过程时,年岁尚幼且天真的玉山南,选择相信温柔可人的澹台小喜。 他宁愿相信,作为自己生母的东阳公主,只是不识好歹,不懂珍惜的女人,而不是坊间讲者所言其水性杨花,风流,成性的荡妇。 “幸好今日遇见了公子,也不劳烦我跑这一趟了,待会儿吃完,我将公子送回宫中,公子可一定要与太子说,在逐除夜宴当晚,定要加派禁军守卫山台才是,我瞧那玉帛县主此次回来,气势汹汹,怕是要寻上东阳公主寻仇呢。”澹台小喜说完便垂下头饮着碗中鲜汤,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玉山南狭长的眼眸之中,藏着局促不安。 想是他压根也没有思量澹台小喜与他说的这些过往是否属实,而是心里在盘算着,如何能让自己重归福祥公主的膝下。 毕竟,太子元妃膝下的长子,才是将来继承王位的天子。 所以,他心中阴暗的那一面,只要被澹台小喜勾了出来,再配上天时地利,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玉山南身为大公子,自然有很多办法能调走山台的禁卫,借那玉帛县主的手,令东阳公主悄无声息地死去,他便能再度回到福祥公主的怀里。 而澹台小喜也达到了自己最终目的。 她当晚只需找人看着山台,待禁军守卫被玉山南撤走时,再通知玉帛县主离席,前往山台偷得兵器。 届时,她只要再想尽办法引福祥公主往山台上去,便可万事顺利。 福祥公主非死即伤,她都有充分的理由留在安阳,回到昭明太子身旁。 在将玉山南送回宫的路上,澹台小喜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便知山台调兵之事已然事有所成。 临别时,她再度嘱咐他,定要将今日红西楼所言,告知于太子。 见玉山南心不在焉地应承着,澹台小喜自是内心窃喜。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好戏登台而现。 逐除当日,周女王与昭明太子在百官与诸侯国君及使臣的跪拜下,于五祚山祭祀神灵,烹羊宰牛,分赏炙肉。 不知为何,今年逐除朝拜,亲临安阳的诸侯国君比往年要多,除却楚、宋、梁、燕国君未曾亲临,便是深居简出的齐国公,也莅临安阳。 大周这些年失去的威望,终于逐渐回归于昭明太子的手中,他心中暗自窃喜,却不知朝阳阁夜宴,已然是危机四伏。 福祥公主本应作为太子元妃随昭明太子一同前去五祚山祭祀神灵,可自上次五祚山她偷跑贪玩之事发生,昭明太子便立誓,再不带着她出王宫,即使是祭神。 于是,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宫中,准备今夜诸侯国君及百官的朝阳阁夜宴。 昭明太子怕她会因此心中不畅,便知会她闲来可跟随内侍监学习逐除夜宴的布置。 她今后是要常伴于昭明太子身旁,有些事情尽早掌握,对她将来能顺利地成为中宫之人甚有帮助。 昭明太子不易赐予她宫中自由行走,这难得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待周女王和昭明太子刚刚离开王宫,前往终首山祭神,她便奔出东宫,往膳房而去。 引领她于膳房内外行走的,是一位有些面生的内侍监,他细心地告知福祥公主,按照礼制,布置夜宴的注意之处,例如诸侯国君的排位坐于何处,餐具与饮具同百官所用之区别等等。 福祥公主觉得有趣,听得极为认真,一直到一张熟悉地脸庞,频繁于她身旁来去。 她开始心不在焉,一直留意着那人的忙进忙出。 内侍监见她心不在焉,也就注意到令福祥公主失神之人。 “元妃可是识得酒卿顾家?”内侍监开口询问。 福祥公主不知所以地看着他。 “元妃方才一直盯着的那人,便是今年亲自将酒贡送来安阳的顾家长子,酒卿顾长安。”内侍监道。 所以,在福祥公主曾经所见的记忆中,与东阳公主共结连理的,是这个叫顾长安的人。 “何为酒卿?”福祥公主不解地比划着问道。 “专门为王室或君侯酿酒的世家,大周初立时,禁止各诸侯国内制酒,于蔡燕边陲之地,设立古井镇,专门制酒,每年按照公、侯、子、君的分封顺序,供奉相应的佳酿,只不过这些年,各诸侯国内,也大都自设酒司来酿酒,这古井顾家,便也逐渐以卖酒为生了。” 福祥公主更加疑惑,心想着东阳公主怎会嫁给一介落魄酒卿。可瞧见那顾长安仪表堂堂时,心中倒也介怀些许。 她说自己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便支开内侍监,向顾长安走去。 那顾长安也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在安阳遇见故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险些将怀中捧着的酒樽摔出手去。 福祥公主食指轻放于朱唇之上,让他莫要做声。顾长安点点头,将手上的酒樽放了下来,便被福祥公主拉着,往一处偏颇的角落之中隐去。 福祥公主拾起地上的一节枯枝,于雪地上写到:“莫要惊讶,我经变故,已然失忆,且不得言语。” 顾长安读后,却更迷惑,若是她失忆了,为何偏偏记得他? 福祥公主见他神情迷惑,便又写到:“是东阳公主自戕之时,使我偶然想起你们二人曾成婚之事,只是我忘记了,她后来为何又嫁来安阳?” “自戕?”顾长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君绫怎会自戕?” 福祥公主失忆后,便也忘记了东阳公主的名字,原来是叫君绫。 “她这些年过的不好,受了许多苦难,无人开解,她母亲又于不久之前仙去,这才会想不开地寻死觅活。”福祥公主写到。 顾长安双眸微红,他接连吞咽着喉咙酸楚,不知要说些什么。 “你想见她一面吗,我可以帮你。”福祥公主见顾长安忧心东阳公主的神色,颇有余情未了之意,她心想,若东阳公主得故人之言相劝,总能放下些忧愁吧。 顾长安犹豫了半刻,终究是抵挡不住来自心底的雀跃。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夜逐除,朝阳阁夜宴,我会在戌时一刻寻个理由于夜宴当中脱身而出,皆时,你便在膳房等着,我带你去见她。”福祥公主写到。 “可是,等会儿清点了酒贡,我便要出宫去了,不能于宫中长留。”顾长安紧蹙眉间。 “无妨,今夜逐除夜宴,往来膳房和朝阳阁的本就人多繁杂,我待会儿向内侍监要来一身宫奴的服制,你且穿上,寻了僻静的地方藏着便可。”福祥公主写到。
第二十六章 千里青青浓可扫
“好,等一到酉时,我便在此处等你。”顾长安道。 “要委屈你穿宫奴的衣服了。”福祥公主暂且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 “无妨,若是能见到她无恙,我便是死,也能心安。”当年之事,本就是他背弃在先,倘若能再见她一面,求得原谅,他愿意倾其所有。 福祥公主一忘皆空,见他神态毅然,便只当他是专情之人。 酉时,落雪。 周女王与昭明太子回到宫中,各自更衣过后,便往朝阳阁而去。 诸侯国国君与百官也在各处更衣后,陆续抵达宫中。 福祥公主身着红绡金丝锦花广袖,轻盈飘逸,随走如浮游于空。 逐除夜宴的服制,乃是于半月前尚衣局完制妥当,那时的昭明太子见她这身广袖虽出尘绝美,可更忧心她会着凉,遂而特地令尚衣局赶制出一件同等款式的红裘绒斗篷相配。 他曾见过福祥公主多喜青翠素色,清净纯真。如今瞧见她身着红绛之色,更添娇艳旖旎,妖冶摄魂。 他挽着她的手,一路由东宫踏雪而行,待到朝阳阁后,便让她邻座于他左侧坐塌。 这是福祥公主成为太子元妃以来,首次参与逐除夜宴。因近日内侍监才与她说过夜宴的布位规则,所以,她此时心中也能清楚殿中哪些人是诸侯国君,哪些人为安阳公卿。 有人于宴会始前,来同昭明太子问安,她也随之而动,从容不迫地以礼相待。 她的一举一动,皆吸引着众人侧目,不过,她尚且能泰然自若。可于诸侯国君所坐之处,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始终紧粘在她身上,如芒刺背。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向对面望去,见顺位坐塌的第四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二人对视之时,那人的目光也并未闪躲,反而越加大胆。 福祥公主注意到,那人几案上的酒爵雕刻着羊首,故而便猜到,这男子是陈国侯,她的兄弟妫燎。 她如今尚且不能言语,便只能向他颔首微笑。 妫燎不动声色,仍旧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他得传闻陈国公主失忆,但却不敢确定这个传闻是否属实。 即使知道她已身为大周太子元妃,便不可能再回到陈国同他抢夺君位。 可他仍旧害怕,甚至每夜梦魇皆都会梦见她回到陈国,挥剑刺穿他的胸膛。 福祥公主收敛笑容,向陈国侯身后的坐塌望去。软榻间坐着一位身穿缃色华服的女子。女子面容苍白,虽绾发束管,可发色杂乱枯黄,十分怪异。 一般位坐于诸侯国君身后的,除却随行使臣或国君子嗣,再就是国君夫人。 福祥公主曾读过九州列国纪要,因而也得知,陈国侯的君夫人,乃是安阳的玉帛县主。 这也是福祥公主第一次见到这位玉帛县主。 他们夫妻二人倒是一心,看向福祥公主的眼神,似乎都不太友好。 福祥公主心想或许是早前的自己得罪了他们,才便令他们耿耿于怀至今。因于开宴过后,她便举起酒爵,敬于陈国侯。 陈国侯心中一惊,立即起身应酒,双眸还时不时地向昭明太子瞟去。 福祥公主偏过脸,见昭明太子面容阴冷。 看来是他惧怕若不应下这爵酒,会遭昭明太子的记恨,这才略有讨好地一饮而下。 待他坐下之后,便没再如先前那般放肆地看着她了。 福祥公主松了一口气,才要动箸食肉,便听周女王开口询问:“秦管使今晨还为孤诊脉,怎地过午就病倒了?” 福祥公主闻声扫了一眼身后,确实并未见到秦上元的身影,倒是瞧见了莘娇阳,以及上次她在五祚山曾见到的那位,临渊而渔的男子。 “许是在行走的路上受了寒风,过午便发起了热,倒也不碍事,只是元儿害怕将病气过给众人,便只能与王上告假了。”澹台不言回禀于周女王道。 周女王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望这新岁能逐除她的病痛,亦能使九州远离病疫。” “王上仁厚,天神必会泽佑九州。”年过四旬的齐国公敬于周女王道。 “佑之与孤多年未见了,想当初你我幼时,颇为投缘,可还记得?”周女王道。 齐国公年幼时,曾随其父前来安阳朝拜周殷王,曾与还是清河公主的周女王颇为投缘,二人于清溪宫习字,于三坪街听讲者说书。 只不过后来,二人皆因各自的事儿断了联系,偶尔听说彼此之事时,也都曾轻轻一叹。 “自然记得,前日去那三坪街的茶寮,寻幼时为你我二人说书的讲者,见他已然垂垂老矣,果然时不我待,转眼都已上了年岁啊。”齐国公虽已然过五旬,可身形提拔,眉宇依旧俊美,不似晋国公年老体衰。 “上了年岁的,又岂止你齐国君一人。”晋国公笑而言语。 福祥公主没再关注周女王与诸侯国君的相谈甚欢,她自认出了坐在莘娇阳身旁的人,是那日在五祚山临渊而渔的男子,便频频回头向他望去。 随她频繁地回望,逐渐引起了昭明太子的注意,更使才方安稳下来的陈国侯,再次忐忑不安起来。 “可瞧你今日的现身掀起的风浪了,若她今夜未醒,瞧你如何收场?”莘娇阳把玩着酒盏低语道。 妫娄接连饮酒,致使面容蔓延起如雪夜当空般娇红,他双眼坚韧,声色沙哑道:“陈国新君蠹政害民,如今国中山河满目疮痍,民众苦不堪言,无论用何办法,即便是舍了我这性命残躯,也要将她唤醒。” 如今的圣安,奸臣当道,新君妫燎不论孝贤,大肆提拔潼水新贵,并将其父尊为陈国先君,尊其母为陈国元君夫人,以表自己君位名正言顺。 “今年顾家的酒贡,名为蝉鸣,后劲儿大着呢,你且少喝些。”莘娇阳知他乃是借酒消愁,不忍他痛心痛身,便按住他又往嘴边送去的酒。 福祥公主回首见正见莘娇阳劝酒,那男子神色悲戚,与五祚山见时相异颇多。当二人目光相触时,更似有千言万语要同她诉说一般。 福祥公主心中不知为何荡漾起异样之感,她喉咙发酸,欲哭不止。 她匆忙垂眸,转过身,盯着案上酒爵不语。 不刻,舞姬盈盈而至,翩然献舞。丝竹声悠悠,可她心中却颇为杂乱,想到顾长安还在等着她,便起身告礼,欲离去。 昭明太子见状,随即起身要与她同去。 “怎地,昭明太子要舍下我等,随元妃而去吗?”与昭明太子相对而坐的貅离见其起身欲离去,便开口打趣道。 众人注意皆被貅离话语所吸引,纷纷停望歌舞,向昭明太子望去。 昭明太子神色自若,道:“我视元妃如命,还请各位莫怪。” 福祥公主面色微红,反身于昭明太子比划道:“我不过是去小解,你莫要跟着。” “宫中人多杂乱,我与你同去。”昭明太子低声道。 福祥公主面如猪肝涨红,她比划道:“莫要头次就让我在众君面前丢脸,虽然宫内今夜人多杂乱,可我总能寻到回东宫的路,若你不放心,大可派人跟着,不必亲自跟在我身旁。” 昭明太子垂头凝思半响,随即喊来身边贴身的侍卫,送福祥公主离开朝阳阁。 待福祥公主离去后,众人皆调侃起昭明太子与陈国公主才子佳人之美谈,并无人注意到周女王脸上显露的不悦。 唯有貅离一人,嘴角噙笑,将周女王的不快藏入心中。 福祥公主被侍卫送回东宫后,自窗翻身而出,于角门偷溜出,疾步往膳房奔去。 夜色渐深,天上落雪渐厉,皑皑莽莽,倒也瞧不清远处的人影。 顾长安躲在柱后,隐约见有人走来。 起先他警觉地贴着圆柱藏身,待确定来人是福祥公主时,才现身唤她。 福祥公主扑落身上雪花,于他掌心写到:“我等会儿怕是还要返回饮宴中,时间不多,我们得快一些。” 顾长安点了点头,寻笠遮住头,同福祥公主共行于雪中。 穿百亩园香梅林过时,福祥公主闻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若她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想必对方也已然知道。她不必躲,有诸多借口搪塞,便将顾长安推入密林之中躲藏,自己则迎着来人的方向而行。 来人并非他人,而是自福祥公主离席后,紧跟着离开的澹台小喜。 事情与她事先预想的有差,她比福祥公主慢行了一步,待她紧随其后,却见侍卫将她送入了东宫。 她于宫墙下踟蹰,想着用何法将其引去山台。不刻,发觉角门有人出,仔细瞧后,才知是福祥公主。 恰逢雪落盛烈,她不敢紧跟,于膳房前后,不见其踪影。 与玉帛县主约定的时间眼见快到了,她心急如焚,不知所措,只能先行至百亩园,等候玉帛县主,通知其刺杀行动无法进行。 她以为所遇乃是玉帛县主,却不想时来运转,倒是遇见了她心念之人。 她暗藏心中雀跃,愁眉惨淡地与福祥公主俯身问安。 福祥公主见来人是澹台小喜,也松了一口气,扶着其手臂携她起身,比道:“方才见你于席间便坐立不安,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澹台小喜汗毛耸立,却淡定地道:“闻东阳公主寒症复发,自是坐立难安,方才离席,又往山台,为其诊脉,见她病重,形销骨立,顾影自怜,难免心有郁结,愁眉不展。” 福祥公主颇为不解,几日前见东阳公主尚且安康,怎会偏巧今日又寒症复发了? “可有用药?”福祥公主留了心思,未表疑虑,诚然信任道。 “我这便前去太医局取拿。”澹台小喜见她深信不疑,便心满意足地道。 福祥公主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一条路,令澹台小喜离去。 待澹台小喜走远,福祥公主唤回顾长安,二人继续往山台行进。 而山台上,本应病重的东阳公主,却在与秦上元一同食着热腾腾的咕咚锅,饮着陈年的酡颜老酒。 欲说秦上元为何在此,皆要于过午之后,澹台成蹊的掌珠澹台彧芝说起。 秦上元本是太医管使,本应参与逐除夜宴,她与澹台不言也于过午便入了宫,她前去太医局归拢这一年的脉案封存,澹台不言则去同昭明太子述职。 于申时一刻,澹台小喜回到太医局,告知秦上元,家中澹台彧芝无故昏厥,浑身冰冷,犹如弥留,众医官手足无措,只等秦上元回府施救。 秦上元闻此,立刻动身前去东宫寻澹台不言。 澹台不言先行令秦上元出宫回府,救治澹台彧芝。他思来想去,衡量再三,前往周女王面前告罪,说秦上元身染寒症,不能前来参与饮宴。
第二十七章 陈迹关心已自悲
至于澹台彧芝的突发病症,亦是澹台小喜于她所食甜汤之中下了大量金石散所致。 这金石散年长之人服用可起消热镇定之用,少子大量进食,会于短时昏厥,虽会伤及脾脏,但不会危及性命。 澹台彧芝发病,秦上元与澹台成蹊二人皆不会前来饮宴,不仅方便玉山南调兵离开山台,更令玉帛县主刺杀福祥公主得手后,秦上元无法当场施救。 可变数仍是出现了。 秦上元的父亲秦缓随行齐国公来到安阳,他前往澹台府上探望秦上元时,巧遇澹台彧芝昏厥,因而当场施救,令其还阳。 秦上元与澹台成蹊不约而同回到府上时,澹台彧芝已经醒了过来,正与扁鹊公秦缓言谢。 秦缓得知澹台彧芝被金石散所伤,会因此落下难以祛除的病根,他旁敲侧击要秦上元收她为徒,传授其秦家医术。 秦上元读懂老父之意,顺势而行,收下澹台彧芝为徒。 秦缓前来安阳,除却与秦上元团聚,再就是将其所校准的《脉冲录》送予她做研究。 《脉冲录》是根据《脉冲集》所制。《脉冲集》乃是精准人身之穴位,每道穴位之用;而《脉冲录》是在《脉冲集》的基础上进行穴位连用,以达救命治病,保养身健的精研著作。 所以,当秦上元见到《脉冲录》上有两页帛纸,专门记载着如何治愈产后寒症,血瘀之法时,便立即动身入宫往山台去,并迫不及待地于岁末时,为形影相吊的东阳公主再扎上两针。 秦上元见她一人留在山台,于心不忍,便决定陪她吃完夜饭,再回澹台府上同父亲守岁。 二人对坐用饭时,忽而听到西楼隐约有声响传来。 秦上元停下食箸,不由得起身**西楼而去。 “不必在意,这些时日,我总会听到西楼有细微的声响传出,大抵是好东西太多,遭了硕鼠的啃噬。”东阳公主习以为常,便也不管,她心中倒是希望那些硕鼠能将这座云霄阁一同毁坏,这样她便能不被困在此处。 “可我记着那西楼之中,放着你的陪嫁之物,那陪嫁之物当中,有好些名贵的药材,你都不心疼吗?”秦上元见她也不在意,便反身行回案前,继而往锅中添肉来煮。 东阳公主眼下已饱,便站起身行至床榻前,待掀开帷帐,从床下拽出七尺长的木箱。 秦上元饮下一碗热汤后,清理嘴角油渍后站起身,见东阳公主开箱,那些曾在南米珍宝阁里见过的奇珍宝药,都安然尚在。 她巴巴地看着,隐晦曲折地问道:“这样的好东西,现世少见了,隐于狭缝之中,却不得救人之用,确实可惜了。” 东阳公主笑着瞧她那别有企图地模样,倒也不拿她做趣,从箱中拿出两枚锦袋留下,便与她道:“我留着无用,你若心念,便都拿走吧。” 秦上元立即摆手道:“这乃是你的嫁妆,我可不敢觊觎。” “所嫁之人已亡,留着嫁妆又有何用?”转眼东阳公主便又触景伤情,眉宇凝重。 秦上元见她黯然神伤,便俯身将箱子抱在怀中,故作姿态滑稽,逗她开怀:“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今夜都要搬走。” 东阳公主暂忘情痛,微微一笑,转眼望着于榻上熟睡的女娃。 因这女娃睡时雷打不动,秦上元险些忘记她的存在。 她转身轻手轻脚将木箱盖好,缓缓将帷帐扯回原处。 行回案前,她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两只锦袋,略有好奇地问:“你留下了什么?” 东阳公主回到坐塌上,饮了一口热酒,道:“蓇蓉和鸡血藤。” 蓇蓉使人不得生育,鸡血藤可引葵水而出,若两者同用,如同受幽闭之刑,胞宫自落,从今往后不得男女之欢。 秦上元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自认是东阳公主想要用及此药,绝子绝孕,继而劝说道:“你若不想再被利用,大可奉神成为巫女,不必受此苦痛,不得回头啊。” 东阳公主摇了摇头,方要解释,就见福祥公主带着顾长安,走了进来。 此时福祥公主的心中亦是怪异,方才登上山台时,整个山台空空荡荡,不见守台禁军身影。 步入云霄居内,又见秦上元与东阳公主二人对酌,更是心中疑惑。 她随即比划道:“你不是寒症复发了吗,怎还饮上酒了?” 东阳公主也颇为不解,现下福祥公主应当陪伴于太子身侧,在朝阳阁饮宴,怎会出现在山台?况且山台布满禁军看守,按理也不会让她进门? 她心有诸多疑问,可望向福祥公主身后人时,却怔住了。 她从没想过,能再次见到他,更没有想过,能在安阳王宫,此等情形之下见到他。 顾长安见昔日稚嫩的少女已为人妇,不仅比年少时更俏三分,举手投足更添温柔多情。他红着眼眶,迫不及待地行至上前,激动万分地抱住了她。 东阳公主奋力反抗之余,瞥见他脖颈间挂着的息石。 那是她于息国为他得来的。 顾长安惊于东阳公主的力不能支,他并不知她这些年受了多少苦,只能于坊间的传闻中听到她的消息。 秦上元看不过眼,便帮着东阳公主推开了顾长安的纠缠。 “你来做什么,你既当初另娶他人,做这深情款款给谁看?”秦上元怒道。 福祥公主闻此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没告诉我,你已然成婚了。” 顾长安摇摇欲坠,望着东阳公主道:“当初被人钳制,以族里老小之命威胁,乃是身不由己,我知已是时过境迁,不能得你原谅,可心底却总是放不下与你的过往情深。” “我只想见你一面,哪怕能知你安然无恙,便心满意足了。”顾长安含情脉脉,心中涌出的感动率先将自己淹没。 “好了,现在得知她安然无恙了,可以滚了。”秦上元挡在二人之间,防止顾长安再度靠近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偏过身,望着熟睡于床榻的女娃。 她仔细地想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忽而转身问道福祥公主:“是谁告诉你,我寒症复发的?” 福祥公主已然察觉到异样,与她比道:“是澹台小喜。” “门外是否已无禁军把守?”东阳公主又问。 福祥公主点了点头。 “事有不对,你们快些离开。”东阳公主拉过还在与顾长安争执的秦上元,一同将他们三人向外推搡着。 于此同时,朝阳阁饮宴,玉帛县主因酒盏洒落于衣襟,被宮婢引离宴席,于暖阁更衣,已然过去三刻。 澹台小喜归来,位坐于榻,引得澹台不言侧目。 玉山南心不在焉地望着饭食发怔。 唯有陈国侯见莘娇阳同妫娄亲密耳语之时,心中醋意大发。 看来在她心中,他到底是差强人意。百里肆在时,他比不得百里肆,百里肆死了,他便不如妫娄。 他故意起身,引一爵酒,敬于妫娄,并将旧事重提,贬低妫娄的姐姐妫轸,讥讽他的父亲妫昶。 若妫娄是周臣,必不得僭越咒骂他国诸侯国君,可若妫娄自认为陈国士卿,便可以借着谏言之机,痛斥妫燎。 妫燎不过是在激怒他罢了,毕竟他现下是昭明太子手中的一块烫手山芋,若能借机将他送还于陈国,再想方设法令他死便是。 昭明太子眯着眼,接连饮酒,装作微醺,充耳不闻。 陈国侯见状更加肆无忌惮地言语嘲讽,位坐一旁的貅离听不下去,出言反驳了几句,便被陈国侯以教训自家族弟之由斥责了一番。 周女王见昭明太子无动于衷,便知他的心思,可妫娄毕竟是年少有为的才俊,她心中不舍,便喝止陈国侯酒后慎言。 陈国侯悻悻地落座,可瞧还不解恨。 莘娇阳瞧着妫娄收敛锋芒,故作醉生梦死,却眼含凄然,泪转不下。 她心生恻隐,终而起身,行至台前与陈国侯拜道:“想来大抵是在下不才,怠慢了国君,才使国君将怨气撒在大司农的身上。” 妫燎见眼前的妙人,与昔日被困在身旁整日哭哭啼啼判若两人,他心中不悦,借着酒劲冷哼了一声,不与她台阶下。 莘娇阳并不在意他的不敬,反而陪着笑脸道:“国君莫要再气了,周女王已然私下惩戒了在下,这是在众君面前,给臣下留了面子呢。” 妫燎目如凛风,横眉立眼,不屑道:“从前典客承欢孤身前时,便爱哭唧唧,你这颜面怕也是与王上痛哭得来的吧?” 众君闻之乍然,皆向二人望去。 莘娇阳脸上已然挂不住笑,她卑躬遮挡面色不悦,道:“陈侯何必为难鄙人,若要鄙人如何赔罪,但说无妨。” 妫燎本意是冲着妫娄而去的,毕竟在昭明太子面前,莘娇阳尚且是一枚可用的棋子。况且现下威胁他的,并非莘娇阳。 在他眼中,莘娇阳也不过是个华而不实,仅供赏玩的物件罢了。 可这物件偏偏不如先前顺从,反倒像生长成了带刺的花,不得使他把玩在手,只能远观,令他心痒难耐。 他歪着头,玩世不恭地道:“孤许久未听到你所奏音律,若你能为孤弹奏一曲,孤就不再与他争辩。” 众人皆知莘娇阳因信北君亡故绝弦,再不奏琴音。如今将信北君害死的陈侯大言不惭地令其重为他重奏琴弦,实乃故意给莘娇阳难堪。 众人议论纷纷,却不见昭明太子言语。 “看来孤这小小的朝阳阁,容不下陈侯这尊神了?”周女王于一片嘘声之中开了口。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陈侯,倏然吓出一身冷汗,他立刻起身赔罪道:“臣不敢,王上何出此言?” “孤虽然不知你与典客之间的旧事,却也知她心上所爱因你而死,而今你为琐事便要令典客违背初心,再度奏弦,可否有些锱铢必较了?”周女王不怒而威,言语平缓,却如雷贯耳。 妫燎瞥了一眼昭明太子,见他仍未睁眼,便恭敬地回道:“王上,并非臣刁难典客,适才乃是典客要与臣赔罪,臣也不过是一说,典客必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胡搅蛮缠,不但将脏水泼在莘娇阳身上,还口出狂言,说自己没错。 莘娇阳直起身,眼中凛若寒冰,心中硬如石铁。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与周女王连拜三首。 “卿谢恩王上照拂,若卿奏琴可使陈侯言出必行,卿愿意复弦。” 昭明太子此时睁了眼,饶有兴趣地盯着莘娇阳之余,开口道:“莘典客复弦乃是九州幸事,来人,前去山台西楼,将陈国侯赠予我的号钟拿来于典客复弦之用。” 立于昭明太子身旁宫奴,问迅领命便要动身。
第二十八章 休问梁园旧宾客
莘娇阳偏过一步,挡在那宫奴身前,俯身而拜。 那宫奴受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于是,莘娇阳的这一拜,便直向昭明太子:“承蒙太子厚爱,阳不善用号钟这名琴,还请太子莫要暴殄天物。” 她言罢转身,向偏殿走去,于今夜所奏官伶处,借了一把朴实无华的琴。 她抱琴向殿外走去,于落雪空荡的石台上席地而坐。 袅娜白雪翩然落在她眉心处,她素手拨弦,随着几声灵动之音,于空旷之处传来,颇为凄冷。 她仰起头,望着漫天飞雪,凝神闭眼,于指尖弹奏出一曲绝唱。 三段音过,妫娄才听出,莘娇阳所奏琴乐乃是周地民歌《卷耳》,只不过这音律被她用悲切的商调弹奏,更加凄怆。 仿佛这歌儿中思念丈夫的姑娘,已然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而远在外征战的丈夫,已然战死沙场,不再得归。 夜空落雪已然盛烈无边,近乎要将莘娇阳掩埋。 而山台上,正在被东阳公主推出云霄居的福祥公主,慌乱之中踩到裙角,不小心趴在了地上。她欲起身时,仰头却见有人在顾长安的背后扎了一刀。 顺刀滴落的鲜血浸入她的双眸之中,她定睛望去,于一片猩红之中,见到刺伤顾长安的人,正是神色狠戾的玉帛县主。 若不是方才她绊了一跤,玉帛县主这一刀,当是刺入她的心口。 玉帛县主再度拔刀,却被顾长安按住了手。 她敌不过顾长安的气力,恼羞成怒地踹了他一脚,拔下头上的发簪,面容狰狞地向福祥公主扑去。 顾长安受痛倒在了地上,顺势将秦上元压住了。 东阳公主闻声杂乱,便也一同走了出来。 她见福祥公主于雪中躲闪着玉帛县主的乱刺,便飞奔而去,俯身拾起地上碎石,向玉帛县主掷去。 玉帛县主被石击,接连倒地,却又飞快复起,紧追不舍。 东阳公主见其钗尖欲破福祥公主后心,她登时往前扑去,将玉帛县主扑倒在地。 福祥公主闻声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二人于雪地中扭打。 东阳公主身子孱弱,禁不起雪地爬滚,更敌不过玉帛县主蛮力。 眼见那长钗欲刺东阳公主肩头,福祥公主忘了一眼身后,往山台而下,幽暗无光的石阶。 她终不舍东阳公主为她而死,又反身跑回去施救。 她上前,一脚踹开玉帛县主,趁其滚落一旁,匆忙拽起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惊魂未定,因方才抵死相抗,白皙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 二人相扶起身,却又见玉帛县主的长钗刺面而来。 千钧之际,福祥公主推开东阳公主,以双手迎向长钗的尖锐。 玉帛县主见未刺中她的要害,便以蛮力将其推下山台陡峭的石阶。 秦上元挣扎着自昏死的顾长安身下爬出来时,玉帛县主已然将福祥公主成功地推了下去。 在她面目狰狞地复而朝东阳公主扑去之时,秦上元摸出怀中银针,悄然飞至她身后,出其不意地将银针刺入她的后颈。 她转过身,神色凶如恶鬼,而后抬起手摸了摸后颈,双眼一番,昏死在雪地当中。 秦上元扶起东阳公主,二人踉踉跄跄欲走石阶而下,去寻福祥公主。 顷刻,西楼忽然出现一道光芒,如白虹一般向山台石阶的黑暗处飞走。 数道如同星芒闪耀的光,刺得二人张不开眼。 良晌,光芒逐渐褪去,恢复如常。 随着朝阳阁悲怆的琴音而来,石阶下传来一人熟悉的说话声。 “送仲忧和莘娇阳离开安阳,西出宛南,回圣安城等我。” 适才,福祥公主被推下石阶之时,由于两手被长钗贯穿,无法自救,眼看着自己将往石阶上撞去,却被破箱而出的白虹剑拖住了身体。 西楼这些时日的声响,非鼠盗走动,而是这柄神剑异动所致。 它能感应到福祥公主身上的异常,亦能察觉压制在她身体里的虫蛊。 虹光自落,于她耳根至脖颈划出一道一尺长的血口。 五只犹如长虫一般的蛊,随血而出,落于雪地当中。 福祥公主的思绪,登时清风朗月,万事通透。往昔于她眼前,排山倒海如画卷般推开,一重山水,一幕血溅。 她半跪于地上,任由白虹于暗夜当中飞走。 少时,她清澈的双眸,逐渐蒙上了一层霾,在白虹的飞光之中,落下两行清泪。 随后,她面无表情地将两只长钗串联的手缓缓拉开。 长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张开满是血迹的手,将飞走的白虹剑握在手中。 远处的琴声,是莘娇阳所奏的《卷耳》,那是在陈国圣安,她第一次听莘娇阳所奏之乐。只是那时,百里肆没有死去。 而现在,百里肆死了。 “送仲忧和莘娇阳离开安阳,西出宛南,回圣安城等我。”这是她对秦上元的嘱咐。 她持剑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站在东阳公主和秦上元面前。 二人已然惊的说不出话来,直到秦上元瞧见福祥公主的伤口,便从袖袋之中掏出巾帕,为她裹住了伤口。 “等会儿安顿了顾长安,你收拾好细软,一个时辰后,我会再来此处,带你走。”福祥公主对秦上元俯身谢礼后,于东阳公主说道。 东阳公主犹豫半响,道:“你,如何带我走?” “你不想走吗?”福祥公主道。 “想。”东阳公主脱口而出。 “若是想,便不要多问,按我说的做。”福祥公主身负长剑,转身向石阶下走去。 秦上元见状想要跟上前,可又不放心东阳公主一人留在山台,左右为难时,东阳公主开口道:“不必担忧我,我有办法于他人搪塞事情经过,若你想追去,便快些跟着。” 秦上元点了点头,立即追了上去。 福祥公主记忆恢复,功力也随之回归。她停下脚步,试图运行体内真气,只觉一股清流自脉络蔓延,使她身体充沛轻盈,她察觉到,先前被封着的那股属于陆庭薇的邪气已然不见了踪影。 秦上元便是在这个时候追了上来。 她拄着双膝,喘了片刻,上前一步摸去福祥公主脉门,道:“让我来为你瞧一瞧。” 福祥公主倏然甩开了秦上元,她双眸冰冷,不似往昔婉转。 秦上元怔了片刻,面前站着的,是她所识之人,可不知为何,却让她感到疏远陌生。 福祥公主于她俯身道:“多谢女医关心,我无事,还请多花些心思将莘娇阳和仲忧送出周地。” 她说完,便转身前行,头也不回地消失于宫道尽头。 秦上元心中空荡,怕是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已然令她对自己失去了信任。秦上元有些委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抹了一把眼角泪,转身往宫门外走去。 朝阳阁饮宴于莘娇阳的琴声当中结束,昭明太子迫不及待地回到东宫,心念与福祥公主相守岁末。 他走入殿内唤了几声,却不闻福祥公主的回应。 四下寻找,却见她披着长绒斗篷,站在内院的槐树下。 昭明太子于身后将她抱了满怀,浅吻她额角,道:“雪落盛烈,怎不去屋里烤火暖和?” 福祥公主未有言语,她双眸空洞,望着老槐的躯干发怔。 昭明太子这才低头望着她,却见她双手有伤,白布染血。 “怎么伤到的?”他心疼地拉着她的双手,试图解开包裹在她手上的巾帕。 福祥公主回神,反身挣脱于他,将他推远。 昭明太子心生疑惑,他眯起眼睛靠近她,仔细地观察着她截然相反的姿态。 福祥公主垂着头,缓缓比划着:“不碍事,不小心摔破了。” 昭明太子托着她的下颚,温暖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唇。 他发现她的眼中不再有光亮,似是覆上了一层霾,阻挡了所有的热烈。 他心中莫名慌乱,便低下头深吻她的嘴。 气息相融,唇齿相依。 她没有反抗,热烈地回应。 少顷,昭明太子的手顺着她的侧脸向下游走,直至抚摸到了她耳根之下的伤疤。他一惊,停住了亲吻,低头见手上血迹斑斑。 “君执,结束了。” 他听到福祥公主开口说道。 背后的疼痛再次蔓延开来,如同翠缥郡那次。福祥公主将银针刺入昭明太子的神门穴,只不过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三针而入。 昭明太子陷入昏厥,他被福祥公主拖回殿中,放置于软榻上安睡。 福祥公主仔细地望着他的容颜,他仍旧如少年时的丰神俊朗,绝美无双,可是他,却不再是他了。 她摘下脖颈上的蝴蝶璎,放回他的手中。 她,也已经不再是她了。 福祥公主复归山台时,东阳公主怀抱女娃已然翘首以盼。 她将顾长安身上的伤口包扎妥当,令其安睡于榻。昏死于雪地当中的玉帛县主,也侧卧于炉火旁,看上去,倒像取暖酣眠之态。 二人这便动身离开山台,行至门前,却听门外传来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东阳公主泰然自若,指了指楼上,福祥公主心领神会,转身踏风而上,稳稳地落在二层的栏板上。 随后,那人就进入殿内。 福祥公主低下头,借着栏板之间的缝隙,见来人并非宫中显赫,而是医正澹台小喜。 东阳公主似是早知她会来此,回身将女娃放在摇篮当中,亲手煮水为她泡热茶。 澹台小喜瞥见躺在帷帐当中的男人,又看了一眼在火炉旁睡着正香的玉帛县主,旁敲侧击地问道:“这帛余自出嫁前就同你私交甚好,出嫁后,头次回到宫中饮宴,倒也不忘记来探望你。” 东阳公主衣袖掩面,似是在笑,确是在讽。 她将手中的热茶放到澹台小喜的手中道:“快些尝一尝,这是帛余自陈国带来的暗香裛露。” 澹台小喜毫无防备地饮下一盏,问道:“除了帛余,还有人来这山台探望你吗?” 东阳公主听闻,放下手中铜壶,害羞地将面掩,道:“那人是我自燕国相识的朋友,帛余知道我宫中寂寥,便将他一同带入宫中陪我,二人这是都喝醉了,才一个睡在榻上,一个睡在炉旁。” 澹台小喜的眉宇间略过刹那不解,可她此时也不能将玉帛县主拽起来质问,便只能顺着东阳公主的话往下说,“也难怪饮宴她离席后,就不见了踪影,原是带人来你这里了。” 东阳公主又为她添了一盏,道:“你不知,今夜我这山台,热闹极了,你若早来一些就好了。” 澹台小喜闻此,难以掩盖心中兴致,便问道:“有多热闹,可是还有其他人来了?” 东阳公主往铜壶当中添了新水,又清洗了手指,道:“你且将这盏饮下,我再与你说。” 澹台小喜迅速将盏中水饮尽,迫不及待地道:“快与我说一说。”
第二十九章 今夜偏知春气暖
东阳公主缓缓起身,她轻拂鬓角,行至摇篮前,又将女娃抱在怀里,一边逗弄着女娃,一边笑道:“你说帛余出嫁之前,与我私交甚好,我便猜到她今夜之所以能来山台,大抵是受了你挑唆。” 澹台小喜脸色挂不住,辩白道:“我何要无故挑唆她?” “因为你要借刀杀人。”东阳公主双眸轻瞟,轻蔑地道。 “是你告诉太子元妃我寒症复发,故而引她来山台,再借帛余的手杀她。” “也不知你心中有多恨她,只为谋她命死,连弱小的侄女也能违心毒害,借此令秦上元留在宫外,不得参与饮宴,从而及时施救。” 因东阳公主往时与宫中,不争抢,不思谋,会令人觉其无知拙笨,自然就不会令澹台小喜过多思忖她的存在,会导致何种结果。 可她虽微不足道,却是叹为观止。 澹台小喜浑身发麻,想要起身,奈何发现自己根本动不得。 “若一直利用我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打玉槐的主意,你一而再三地利用他,且当我这个母亲是真的舍他而不顾了?”能调动山台的禁军,除了昭明太子和澹台成蹊,就只有玉槐这位唯一的公子。 东阳公主虽不能与其相认,却从未放弃一个母亲的身份。 澹台小喜腹中如浪涛汹涌,创钜痛深,她双臂撑于几案,企图强行起身。偏于一方的力道,使桌案另一端翘起,不刻,便随着澹台小喜一同翻在地上。 滚烫的热水洒在了她的腿上,淡出阵阵热气。 东阳公主轻唤福祥公主落回堂前,并将女娃交给她。 此时的女娃睡意全无,倒也不哭不闹,好奇地盯着福祥公主看,肉手不停地够向福祥公主背后的白虹剑。 东阳公主行至榻前,将装在锦袋当中的蓇蓉拿了出来。 她返回至澹台小喜面前,捏住澹台小喜的下颚,将蓇蓉硬塞入其口中。 方才澹台小喜饮下的那热茶当中,混着大量鸡血藤。自蓇蓉落她口中吞下后,她的身下随即见红,宛若盛放的红蔷薇,蔓延开来。 东阳公主厌恶澹台小喜因剧痛而嘶吼的尖锐,她蹙眉扯下玉帛县主的衣带,将澹台小喜的嘴堵住。 福祥公主低头望了一眼澹台小喜,眼下不见一丝怜悯。她忽而想到似是还有些私事未了,便敦促着东阳公主动作快些。 东阳公主再度清洗了手指,穿好厚重的狐裘后,将女娃包裹了严实,身无外物地随着福祥公主离开了山台。 外头下了半宿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雪夜将当空染成了朱砂般的颜色,宫中万籁俱静,偶见禁军巡视。 福祥公主携东阳公主再度返回,向金娥楼行进。 “方才,我瞧你那锦袋当中还剩下许多鸡血藤,可否借我先用用。”福祥公主道。 东阳公主仰起头,看了一眼宫门前的匾额,她扯下腰间的锦袋递给她:“快着些,我多一刻都不想呆着这。” 东阳公主不想呆的地方,是安阳。 福祥公主与她心照不宣,便未经前门,直飞二楼,破门而入。 还睡在暖被之中的鸑鷟被声响惊醒,见一身玄衣的福祥公主,面若寒霜地站在她面前,既猜到福祥公主大抵是恢复了记忆。 她并不知这几日宫中发生了何事,便下意识地自救,起身往楼上跑去。 楼上乃是灰雀休息的窝巢,窝巢当中还留着三两彩烟,射出彩烟即能引来宫中禁卫,以及宫外的千面阁暗卫。 福祥公主扯过桁上衣,劈头盖脸地朝鸑鷟掷去。 鸑鷟趁此接过衣裳,边跑边往身上穿套。 待穿戴妥当,已然行至楼上。 她俯身自灰雀的窝中逃出彩烟,方欲扯线,却脚下受力,猛地向地上栽去。 手中的彩烟滚落远去,悄无声息。她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福祥公主用麻绳里里外外地捆了结实。 她欲动血灵虫脱困,却惊觉下颚已被福祥公主遏制,她扒开她的嘴,在她耳边道:“素闻蛊女二四梅信,葵水初至就不能再制蛊,若你不乖乖听话,我就将这些可以疏通血瘀的鸡血藤灌下去。” “你要知,你若没了能力制蛊,他可还会重用你?” 鸑鷟立即停住手,仰头望向昔日柔弱温婉的福祥公主。 如今的她反眼不识,冷如清玉,倏然令鸑鷟心中生畏。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若你如实回答我,我便放了你,若你胆敢与我耍心思,我便让你从此悔恨终生。”福祥公主缓缓松开鸑鷟的嘴,将其拖至灰雀的窝巢旁。 窝中的灰雀方才已然被惊动的四处飞散,如今这些窝巢已然空空荡荡,即使是鸑鷟想要偷摸传信,便也寻不到半只踪影。 “你说你所制的傀儡蛊少了涎儿虫,以榧子入药便能化开,可是真的?”福祥公主问道。 鸑鷟不可置信睁大双眼,她记着在灵川府上与姬雪道这话时,福祥公主仍在昏睡当中,她如何能得知,且一字不差? “是真的,若雪公子按我说的做,现下宋国公的傀儡蛊大抵是解开了。”鸑鷟如实回答道。 “解开后,可否会有什么不妥显身?”福祥公主追问。 鸑鷟吞下一口紧迫,道:“经脉逆行,真气散尽。” “也就是说,即便那傀儡蛊解开了,便也命不久矣了,对吗?”福祥公主深邃眼瞳,凝视着鸑鷟道。 鸑鷟周身冰寒,仿若坠落冰河。 她噤若寒蝉地点了点头,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我身上的忘忧蛊呢?”福祥公主的手指轻抚鸑鷟脸颊,使她汗毛耸立。 “忘忧蛊无论栖身或是化解,皆对宿主本身无害,当初太子只是想要你忘却前尘往事,不得已才对你用了毒蛊。”鸑鷟是想劝说福祥公主回头是岸,却不料偏生触动了她的逆鳞。 “所以,他一开始,便想至骨碌于死地,无论傀儡蛊是否化解,骨碌到最后,都再见不得我一面。”福祥公主纤长的手指遮住脸颊,凄厉地笑了起来。 鸑鷟瞧不见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见她不再看紧自己,便偷偷运送血灵虫,将捆在身上的麻绳解了开。 她欲飞身坠楼向下,却再度被福祥公主扯了回来。 “我已然如实回答了你的问题,为何还不放我走?”鸑鷟如同一条垂死的鱼般挣扎道。 “我要你救她,若救不回她,我便叫你生死不能。”福祥公主用布条将鸑鷟的嘴封住,随后如拆木桩般,将鸑鷟的四肢相接的骨头卸下。 鸑鷟浑身如重锤击打,剧痛难忍,她额间细汗遍布,却叫不出声响。 福祥公主将其用绳索捆住,背在身后,临行之前,一把火,将金娥楼付之一炬。 这楼中,大都是鸑鷟所培养的蛊虫,眼看自己的心血被火吞食,她心如死灰,昏死过去。 金娥楼的冲天大火,引得宫中所有注目。这也令福祥公主与东阳公主二人轻巧地避开了禁军的巡视。 行至最后一道宫墙,福祥公主携东阳公主踏过三丈高攀,一路向安阳城外奔走。 福祥公主天赋异禀,不觉困乏,可东阳公主却不行。 她身子方恢复些许,最经不得长途跋涉。她虽然不言行路艰辛,紧跟在福祥公主身后,可福祥公主心知肚明,若如此下去,还未到宛城,东阳公主便先累死了。 福祥公主所能想到的方法,便是将鸑鷟的双腿接好,令其自行走路,并将捆缚的绳索牵在手中。 再于夜来奔走时,令东阳公主和女娃攀在她背上,使其短暂地安睡片刻。 于七日后,接近宛城关,往来士兵渐多,大都手持画像,似在寻人。 福祥公主估摸着大约是昭明太子醒了,现下正四处寻找着她。 当她正在思索,要如何混出宛城时,眼见一辆车马疾驰而来,一位瞧着眼熟的女人探出身,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俩往车中去。 福祥公主警觉地劈了女人一掌,扯着东阳公主向后躲去。 那女人坐起身,将嘴角的血痕抹去,低声道:“若你还想逃出周地,便上车来。” 女人眉宇英气袭人,一双细长的双眸颇显果敢刚毅。 福祥公主恍然想起面前这女人是宋国行使,貅离,二人曾于逐除饮宴时见过。 福祥公主方欲开口询问,却闻声不远处传来齐整的马蹄声。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凌厉的双眸突然向鸑鷟望去。 鸑鷟忐忑不安地往后身退,自福祥公主接好她的双腿后,这一路上,她没少留下痕迹,这才引来千面阁的人发觉,从而招来昭明太子的追兵。 福祥公主瞳孔异动,她手起手落,击晕鸑鷟,将她扔进车马,随后也拽着东阳公主,登入车马。 马车飞速前行,福祥公主目如寒光,细声问道:“为何帮我?” “因为要送你去临酉,见国君最后一面。” 福祥公主冷哼一声,道:“你怎就知是最后一面?” 宋国公被梁国公所控,危在旦夕,这貅离不但未受到波及,反而依旧是宋国行使,这其中龌龊,不必福祥公主猜测,既是摆在明面,众人都看得懂。 她抬起手捏住貅离的脖颈,质问道:“想你也是妘缨的兄嫂,为了荣华背叛了她的兄长,现在又背叛她,如今将我引去临酉,可有什么目的?” 貅离神色忽而凌厉,她额间青筋凸起,信誓旦旦地道:“我从未背叛妘均,也从未背叛阿缨,现下我冒死送你出去,不过是想满足她最后的夙愿罢了。” 虽然福祥公主尚不能因这一两句话语,就确定貅离的忠贞。可是临酉,她是一定会去的。 福祥公主放了手,言道:“不必你冒死送我,骨碌见我这一面,也绝不是诀别。” 她说罢,起身便要跳车。 东阳公主,立即扯住了她,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前方未知,后有追兵,你这是嫌我碍手碍脚,要舍弃我吗?” 福祥公主不敢抬头直视她眼眸,便低着头说道:“你我二人一同共进,难免目标醒目,被一网打尽。” “她的话真假虽有待考量,可终究是名誉在外的兵家先生,倒也不会食言,由她送你出周地,我能安心些,待你回到蝴蝶谷后,便再也不要涉世,与女娃好好生活。”福祥公主欲拉下她的手,却又被她反握住。 “你会去蝴蝶谷看我吗?”她卑微地问道。 福祥公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会,待风平浪静,时日安稳些,我会去蝴蝶谷看你和女娃儿。” “那我等着你。”东阳公主现下除了福祥公主这一人,便再也没有其他故友可寻。 爱人,亲人相继离她而去,她犹如一具空壳,所求也不过是能相谈知心,排解苦痛之人。
第三十章 风物凄凄宿雨收
貅离见她另有打算,便也不再拦着,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交给她,道:“这里装着各国通关文书,以及伪造成宋国客商的身份玉牒,虽然他尚且不知你与主君的关系,暂且也不会派人围堵你,可我怕昭明太子会猜到你,首先便是去见主君,会将你所动,告知于他,所以即便有这通关文书与玉牒,请你也务必要小心。” 福祥公主斟酌半晌,最终收下令牌,与她道了一句,多谢。 “还有,无论你是否信我,我都会尽我所能,将东阳公主送去安全的地方,若来日方长,望你再见我时,不会再质疑我与妘均和阿缨的忠诚。” 福祥公主歪着头,见她神态自若,似是早习惯了别人质疑她对君主的忠贞。 无需多言解释,福祥公主淡淡地与她道了一句“拜托了”,便身负鸑鷟落下车去。 没了顾及,福祥公主轻松许多,她身怀绝技,武功高强,嫌少有人是她对手。纵观半路追击她的兵将,大都被她痛打一顿,倒地不起。她夺了马匹,日夜不歇地向宛城关飞奔。 宛城戒备森严,自她踏入伊始,已被留守宛城的将军宋尔延察觉。 自三日前,昭明太子密令传入宛城后,城门紧闭,不得任何人进出。 福祥公主弃了马,随意寻了个废弃的房屋歇了一会儿,喂了鸑鷟些许水和食物,确保她能活着抵达临酉。 待入夜深更,她将鸑鷟负在身上,用布条固定好肩头和脚踝处,飞身屋顶,直奔城墙而去。 宋尔延已于城下设好埋伏,等福祥公主现身后,城墙上火光嚯地点亮。紧接着铺天般地大网直下而降,落在福祥公主身上。 黑暗里,宋尔延瞧不见网中动静,便以为将福祥公主成功困住。他一声令下,于士兵收网而归时,忽见网中冷光乍见,刺破夜幕。 还未等众人看清,光亮来于何处,那困着福祥公主的铁网,就断裂成几块,散落在地。而扥着铁网的几十号兵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断裂,晃了个趔趄。 “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个女人,九州共主当真是个笑话。”福祥公主手持白虹剑,踩着断裂的铁网缓缓从暗处走出。 她不再是从前那位纤弱温良的太子元妃,至少在久经沙场的宋尔延眼中,福祥公主横眉怒目,杀气腾腾,犹如地底爬出的恶鬼。 他到底是有些心虚,便道:“元妃好生于宛城停留几日,不日太子赶来时候,再携你同归。” “可我偏不呢?”她站在数万兵卫的包围中央,无所畏惧。 “那便莫怪属下强留元妃。”宋尔延说罢飞身上前,落于福祥公主面前。 他怕刀剑无眼,伤到她,就舍弃兵刃,赤手空拳向她而去。 福祥公主将白虹剑收回剑鞘,从容不迫地卷起地上碎裂的铁网,逐一向宋尔延踢去。 宋尔延以腕臂上的护甲,抵挡飞来铁网,才要出手捉拿福祥公主,却见她迅速转身,平地而起,飞向城楼。 宋尔延傻了眼,他从未见过这世上,能有人凭空而上,直登十丈城楼。 眼瞧福祥公主就要脱逃,宋尔延不得已之际,这才令城楼上的兵卫拉弓放箭。 兵卫亦知所射之人乃是太子元妃,因而避重就轻,未有一支羽箭是夺命而去的。 福祥公主犹如一只云上雀,灵巧地游走于千百羽箭之间,她安稳地踏上城楼后,回眸与宋尔延嫣然一笑。 宋尔延从未见过这般鬼魅的功法,背后已然冷汗直流,匆忙登台直奔城楼之上。 随着城楼上方传来的短暂兵戈撞击声,他心如鼓震。登楼而望时,守城楼卫兵全部重伤倒地,哭嚎连天。 而福祥公主再度回眸,轻蔑笑着,落城楼翩然而去,不见了踪影。 出了宛南关,既是楚国。 她身上有貅离的通关文书与伪造的身份玉牒,所到之处,皆以为她是贩奴的牙婆,见鸑鷟身有残疾,倒都在为她的买卖不好出手而惋惜。 她接连赶路,不休不止,每过一处驿站,就重新更换马匹,继续行进。趴在她肩膀上的鸑鷟,睡而复醒,醒来再睡,整整七日,福祥公主都未曾停下脚步,哪怕是稍作歇息。 楚国山路繁多,路途颠簸,险些令鸑鷟颠碎了屁股。 眼瞧着距离临酉已然不远,福祥公主才放慢脚步,弃了马匹,随民众一同步行进入临酉城。 临酉都城依酉山而建,因而得名,临酉。 由于临酉城自下而上,依山而建,外城三道伊始,脚下既现石阶,蜿蜒向上。与陈国云上渝州不同的是,酉山虽为山,却不险不陡,最高处也不过十丈。 而王宫所处,即在酉山顶处。 福祥公主站在内城七街,仰望着耸立在山巅的临酉宫,半响,她转身进入一家客栈。 在吩咐客栈侍人备下饭菜与洗漱所需后,她关紧门窗,接回鸑鷟双臂。 鸑鷟闷哼一声,因先前昼夜奔波所生的身心俱疲之感,顿时消散全无。双臂回筋之余,她疼得冒出了冷汗,尝试握拳,抬手,见双手和臂膀一切正常后,劫后余生般地叹了一口长气。 福祥公主已然褪去衣裳,投身于屏风后的浴桶当中,洗尽风尘仆仆。 鸑鷟面无血色,虚弱至极,见几案上摆着浓香四溢地菜肴,手脚并做地爬了过去,颤颤巍巍地拿起食箸,就往嘴里送去。 “你这一路风餐露宿,也是辛苦,只不过莫要一次吃太多,我怕你会积食难捱。”屏风后,福祥公主的声音随水声而出。 鸑鷟饮下一盏茶,顺下一口气,道:“你不怕待会儿我吃饱了,就跑了?” 福祥公主冷哼一声:“怕是你现在,没这力气。” 鸑鷟咬牙欲动,发觉自己虽然填饱了肚子,可逃回安阳的力气,当真是所剩无几。 “等夜来,我就会离开,你在此处好生歇息,若无意外,明日我会回来接你,若发生意外,你养好了身子,大可自行离去,再度回到你的太子身旁。”福祥公主于水中起身,合衣而出,落座于铜镜前,用帕子绞干湿发。 她面若桃红,媚眼如丝。 鸑鷟知晓她是要独闯王宫去救宋国君。 可鸑鷟有些不明白,傀儡蛊寄身后的宋国公必死无疑,福祥公主费尽千险逃离昭明太子,所求不过自由身。 即便再不知现下的临酉是个泥沼,入城后瞧见梁**队于街面往来的巡视,也能知临酉已是非之地,更别提临布满梁国兵甲的王宫,她这是才得自由,便去送死。 鸑鷟忽而想起为福祥公主而死的历卓笙,便垂下双眸问道:“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救得了深陷泥沼之人,你既然从他手掌之中逃出,何不就此逍遥江湖,不问浮世?” 往时,福祥公主必会与人解释一番,可现在,她对俗事的态度恬不为意,万事随他人所想,她问心无愧就好。 她放下螺黛,望着铜镜之中倩影半响,后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展颜一笑。 鸑鷟不解,又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想起了一个熟人。”福祥公主拢起长发,隐去笑意。 鸑鷟的心中莫名腾起一阵虚火,故而怒道:“你所说的熟人,可是为你而死的历卓笙?” 她方才亦是想起了历卓笙,才对福祥公主说出了那样的话。 可惜福祥公主仅当历卓笙是个熟人,鸑鷟这才为历卓笙打抱不平,出言不逊。 福祥公主起身,移步于鸑鷟身前。 她眉眼冷漠,面容肃杀。 鸑鷟心虚,尝试于手中释放血灵虫,可几度凝神,却发现自己身体太过虚弱,根本无力自保。 福祥公主猛地抬起手,向鸑鷟天灵盖而去。 鸑鷟吓得登时抱头痛哭,方才那义愤填膺地模样,已经被自己的?态,抽去九霄云外。 福祥公主玩味儿地于她头发丝中,扯出三两饭粒,道:“让他死的人,不是我,但凡你恨对了人,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鸑鷟抬起头,于双臂缝隙之中望着她。 “你放心,我不会伤你,毕竟我欠他一命,这件事,我认。” “况且,他那样的人,难能还有几个念着他的旧友,总不能黄泉枯骨,他却无人祭拜。” 鸑鷟心中登时不再向从前那般,对她抱有成见。她也明白了,能为之甘愿赴死的人,才称得上是挚爱,就如宋国公于福祥公主,福祥公主于历卓笙。 原是她,一直看轻了挚爱二字。 福祥公主见其眼中显露释怀,又故意与她道:“我现在放了你,并非不代表原谅了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能令骨碌身体康复,我便不计前嫌,放你回安阳去,可若你不叫骨碌无恙,我依旧会杀了你。” 鸑鷟见过福祥公主的手段,她最怕的并不是被灌鸡血藤,从此无法操控蛊虫。她怕的是成为繁衍蛊的饵料,逃不出被蚕食致死的命运。 “但凡傀儡蛊寄生后,必死无疑,除非·····” 福祥公主凝视着她,静候着她的下文。 “除非上古之灵的真元注入,就如同你身体当中,涂山灵的那一半真元。” 若救人或是自保终难逃牺牲,鸑鷟希望所牺牲之人,不是自己。 福祥公主闻言,蹲下身来,纤白素手撩弄着鸑鷟的小腹处:“不知蛊女的真元,能否顶用。” 鸑鷟汗毛耸立,额间虚汗直流。 “我的真元薄弱,怕是顶不了一时半刻。”她吞咽口水,身体抖如筛糠。 “一时半刻也足够了,我再去寻其他的便是。”福祥公主早便看透了鸑鷟的心思。 她认定福祥公主可以舍命救宋国公,这才故意将救其性命的方法,向上古之灵的真元引去。毕竟福祥公主献出身体之中涂山灵的真元,救回宋国公,自己便会死去。 福祥公主一死,鸑鷟就再没了威胁。 “你说过不会伤我的,如此出尔反尔的行径,可对得起为你而死的历卓笙。”若失去真元,既如同失去灵力与血灵虫。往后,她再也无法操控蛊虫,分辨不出蛊毒,同废人无异。 福祥公主魅惑浅笑,她站起身,负白虹剑于背后。 “我曾听闻或是见过西夷蛊女诸多,有些为忠贞而死,有些为执念而死,像你这般愿意贪生苟且的,我还是头回见。” “不知是否因你在俗事逗留太久,身上沾染了太多的人性。” “这也许是你的幸事,也或许是你的不幸。” 福祥公主取一玄色尺素覆面,于夜深三更,自客栈翻窗而走。 这白日里的临酉城还是碧空万里,偏到了夜来就黑云漫天,不见半丝星月光亮。 临酉王宫,虽设灯台萤火,可暗夜之际,云迷雾锁,百步之内,竟不见光亮。 福祥公主身着玄衣,似是与黑暗相融。她行走于黑雾之中,搜索契机。 不刻,她见迷雾之中隐有光亮和脚步声响。 她飞檐走壁,盘坐于宫墙之上。
第三十一章 纤云四卷天无河
一队身着铁甲的卫兵呈防御阵队缓缓经过,于队伍中央所守的,是一位捧着陶瓮的婢女。 福祥公主虽看不太清那婢女的脸,却也有所感,那瓮中装着的东西,约是凶物。 她悄无声息地落下,自队尾一个接着一个抹杀。 当前行队伍发觉事有蹊跷,已然为时过晚。 他们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刃,就被白虹剑抹了脖子。 捧物的婢女虽已然怕的发抖,却将那陶瓮牢牢护在怀中。 福祥公主收回白虹剑,解下覆面尺素,于迷雾之中现身。 抱瓮婢女怔了半响,将信将疑地轻唤了一声:“师父?” 福祥公主抱着肩膀,道了一句:“不过几年未见,这是忘了我了?” 抱瓮婢女不是别人,正是早前于东楚白家被福祥公主所救的榧息。自她同宋国公回到临酉后,便一直侍奉于宋国公身侧。 榧息喜极而泣,手足无措之余,却仍旧将陶瓮稳稳地放在地上,这才奔向福祥公主身旁,抱着她委屈地啜泣起来。 眼瞧她已然不再年幼,身形即将追赶上福祥公主,却还如同个稚子一般撒娇。 福祥公主安抚着她的后背,问道:“可知宋国公被困于何处?” 榧息立即擦干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师父,我这就带你去。” 她回身又将陶瓮抱在怀中,要福祥公主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以防被宫中眼目发觉。 福祥公主未做过多询问,再度隐去雾中,跟随在榧息左右。 横穿三道宫墙,眼过九转游廊,可见一处高耸楼台,处于灯火缭绕。榧息经过重重盘查,经千百石阶,走向楼台。 游走于屋顶的福祥公主,隐约瞧见檐下,挂着许多乌梅子串成的铁网,有些铁网上还刻画着禁咒。 榧息在殿外静候半响,闻声殿门开启,似是有人自殿中走出。 福祥公主屏息,身体紧贴碧瓦灰墙,她微微探出头,见殿中走出之人,正是梁国国君商温,他正低下头,交代榧息事宜。 榧息如履薄冰,一一应承。 须臾,商温转身行下石阶,渐渐远去。 榧息叹了一口气,四处寻望,却不敢张扬。她于兵卫的监视下,走入大殿之中。 借着巡守兵卫的注意力皆在榧息身上,福祥公主寻到一扇窗,划开窗上彩绢,就撞了进去。 不巧福祥公主所翻入的地方,正是内室。 室中空旷,却满是**气味。 福祥公主起身,见正对着的软榻之中,被褥凌乱不堪,她环顾四周,借昏暗灯火,发现屏风后有一人影。 她缓步而去,见那人影正是身着中衣,披散青丝的宋国公妘缨。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骨碌。” 可宋国公却未有所动,她虽是睁着双眸,可眼中却无往日光亮。 此时的鸑鷟,拉开内室中门,走了进来。 她将陶瓮放置几案,取清水洗净帕子,待解开宋国公的中衣,为她清洗玉体时,福祥公主见其仍旧未有任何反应。 她像是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任人摆布。 “不是说以榧子碾粉入药,便能消除傀儡蛊,为何她现在,还是这幅模样?”福祥公主眼见宋国公身上淤痕遍布,心似万箭齐穿,痛不可诉。 榧息强忍着痛哭流涕,啜泣道:“国君随梁国公回到临酉之后,便行动诡异,处处与他马首是瞻,即使临朝时,将朝政大权转移与梁国公,便也未有丝毫犹豫。” “朝臣不解,大有反对者,梁国公便随意寻由,灭其满门。” “国君被梁国公圈禁在这天阙台,除却服侍宮婢,不得任何人接近。” “许是我身份特殊,乃是息国战俘,这才免去梁国公的疑虑,准许我继续在国君身旁侍奉。” “我尝试用早前身处白府时的方法,将榧子碾碎,悄悄掺入国君每日服用的汤药之中,不出百日,国君逐渐苏醒,而我也成为了国君同外界传递讯息的唯一桥梁。” 榧息以为,宋国公会令军祭酒简蓉调动军队,攻入临酉。可未曾想,宋国公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衣带诏,交于榧息,令她无论如何,避开梁国公耳目,亲自交予军祭酒手上。 榧息于东楚白家时,亦是同福祥公主学过习字,自然也认得衣带诏所写之文。 “国君自归临酉前,于翠缥战场身受巨创,已知自己五脏俱损,时无多日,尤甚于清醒后,更是病骨支离,朝不保夕,所以,衣带诏上的书文,令军祭酒,携夜家军以及宋国三军退守天幕雪山,再令率领百臣良丞司,姚滉于梁国君的摄政之下,捍守宋国社稷,若梁国公诏有利国人福祉,可从之,凡有弊国人之令,即使血溅朝堂,亦要阻挠,她身死后,国位由兄长妘均遗子妘暖继矣,不得由梁国商氏任何人继之。” 榧息也是费尽千险万阻才将衣带诏与国印交于军祭酒手中,再度回到宋国公身边时,梁国公已然有所察觉。 自此之后,榧息被杖刑百余,险些丧命。后被貅离所救,在梁国公面前求了恩典,送去了涤荡司做扫洒苦力。 在榧息入涤荡司这期间,姬雪携鬼羌部落冲入宫中,营救宋国公。 只不过,最后并没有成功。 宋国公不但因此动了胎气,难产后便如现在这模样,鬼羌的首领也成了梁国公的剑下亡魂,部落再度陷入内乱。 许是宋国公现下这副模样,终始梁国公放松了警惕,便诏榧息再度回到宋国公身旁服侍。 众人或许不解,宋国公此番做法欲意在何? 可福祥公主听闻榧息所述,心中登时灵犀通透。 权利的争战向来没有尽头,这是宋国公历经半生所见,就像她当初回到临酉时,眼见四处,皆是民间疾苦。 若只为她得回国君之位,便要再度眼见她亲手重建的临酉,满目疮痍,战火连天,国人流离,她倒是宁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想必,在榧息跑出宫门,前去送衣带诏和国印之余,她已同梁国公达成不得吞并宋国的盟约。那个男人既然这样爱她,这样想要得到她,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以倾国之力,夺她的国,毁了她的一切,只为令她屈服。 她这身残躯,苟延不了多日,何不就成全了他,换得天地安稳。 所以,她与梁国公共育子女,却也并不稀奇。 想来,也是因为这件事,激怒了姬雪,这才联合鬼羌来夺回她。 福祥公主这时才想起姬雪,便开口问道:“你说当时姬雪救她失败了,那他自此就放弃了吗?” 榧息正为宋国公更换新衣,闻福祥公主所言,系着衣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回过头望着几案上的陶瓮,哽咽难言。 福祥公主不难猜出姬雪的结局,可她又想于入殿之前,所看到檐下坠着那些个乌梅子的铁网,倒还是像在无时不刻防着他一般。 “他被梁国公困在千秋宫中的碧空阁里,早前还锲而不舍地出逃,前来天阙台救国君,可现下··”榧息说到此处,双眸再度红了起来。 “那千秋宫可有人守着?”福祥公主问道。 榧息摇了摇头,“雪公子非人,即便安排守卫,他若能逃,也无用,那宫里驻守的也不过三两方士与横公猎人。” 福祥公主望着无声无息地宋国公,心中忽而萌生心机。 “且将方位画出,我先去救他出来。” 榧息点点头,倒也没多询问,乖巧地拿出纸笔,细心地图画起来。 福祥公主将图纸反复观看,随后揣入怀中,轻抚榧息额头道:“寻件缂丝红衣来,为国君穿上,若你会绾发,涂妆,也挑飘逸仙姿的来装点,我不刻便会回来,接你们一同离开。” 九州初定之际,宋国设临酉为都,在大夏所建临酉的基城之上,重新规整城邦建设。而主持重新修缮临酉城的人,便是设计五祚山星盘的嬴霑。 他耗时三年,为临酉城重新更换了样貌。 酉山泉眼遍布,多聚集于山腰或山顶。大夏时期,清泉径流之处,多于公侯住所与宗族之家,山中国人取水困难,排污杂乱,极易四起疫病传播。 在嬴霑探明酉山所有泉眼在处,便大刀阔斧,将酉山近半泉眼分流,引去山脚各处国人所住的家中去。 福祥公主在入住七街客栈时,也曾留意院中流动着引水渠和蓄水池。 引水渠将山中径流的泉水分支截流,引入各家蓄水池,在国人用水时,便于蓄水池中取水。所以,临酉城中所有房屋、院落,皆设有大小相异却用途相同的引水渠和蓄水池。 解决了临酉城用水困难的问题后,嬴霑又令工匠开凿出一条污废道,径流于每户院落房后,并明令,于寅时、巳时、申时、亥时这四个时辰,定时倾倒污物。 所有污水汇积于临酉城外的积水潭,经静置后,统一用作饵料灌溉农田。 宋国地处九州西北,地势北高南低,虽有天幕雪山融雪滋润,但遇大旱之时,也曾遇过应龙江,沧江,束河同时断流。 由此,嬴霑便于临酉城设立了五处三眼蓄水井,在宋国旱时,做以储备水源之用。 临酉城布局巧妙,别具匠心,由此后人于扩建城邦时,亦是遵照嬴霑规建的方式,将临酉传承至今这般,繁华鼎盛,长久不衰。 临酉宫亦是如此。 当初嬴霑在规建临酉宫时,多用原山原水,原花原石做以宫中布景,使整个临酉宫看上去与酉山的山水契合完美,犹如谪仙所住的世外桃源。 处于最高处天阙台南望,便能将整个临酉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宫殿随着山体重峦叠嶂,眼瞧相隔甚远,却通过石阶,廊桥,水台,轩榭等精妙相连,拉进距离。 至于临酉宫取水,亦同临酉城一样。 各处宫殿之中,皆单独修建了室内引水渠与蓄水池,且统称为净水室。 引天阙台最北,湠漫顶西处,金枢殿南,天宵宫东的四处清泉于其中,做以各用。 榧息告诉福祥公主,在临酉落雨时,宫中浟湙池和湠漫顶的湖水,皆会满溢而出,自上而下形成壮烈的流瀑飞虹,奔向山下的净川。 酉山脚下的净川乃是一汪碧潭,清澈见底,在水丰时,会径流净川渠,奔涌流至沧江。 因而,无论是洪涝还是干旱,临酉从未因水患而遭过灾难。 福祥公主蹲坐在屋顶,因黑雾仍未散去,瞧不见临酉宫中的波光水色。 她纵身跃下,寻着潺潺水声,往千秋宫行进。
第三十二章 十生九死到官所
据榧息所绘地图,千秋宫位于湠漫顶与浟湙池东侧,是王宫百余间宫殿之中,唯一将引水渠和蓄水池设在室外的宫殿。 千秋宫中流水声昼夜不断,即便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亦能寻得到所处方位。 福祥公主靠近千秋宫时,已至四更,天地忽而戕风起恶,卷起漫天黑云。 迷雾荡开,一座五层塔楼忽现于福祥公主眼前。 潺潺流水声响,正是从这座塔楼所在的宫殿内传来的。 福祥公主飞身而上,立于宫墙,见塔楼北侧有一座大殿,大殿内灯火通明,约有五六人围坐于一尊炼丹鼎炉前,皆是目露贪婪地望着炉中火焰。 福祥公主浮于石路之上,轻移塔楼前。 塔楼八面窗棱皆悬挂乌梅子串起的铁网,铁网上刻着符文,隐约还透着凤凰花汁的香气。 福祥公主扯下其中一面铁网,翻窗而入。 内中六方石柱耸立,八面分有木龛,龛中木架摆满竹简,约有百余卷。福祥公主自盘旋于木龛旁的石阶徐徐而下,见底层中央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六方石柱上引下六条手臂般粗壮的铁链,穿透地上之人的手脚以及后背。 福祥公主先前以为他依旧是一身红衣,可走近了才看清,是他所着的一席白色中衣,被血迹浸红,不见了一丝透白。 左边的手掌至上臂血肉模糊,隐现白骨,身上亦是不知被割去了多少血肉,才染透了衣衫。他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一席不见原色的尺素,覆在他的双眸上,殷红斑斑。 “你来了。”他如老友一般,用心念与福祥公主问候。 福祥公主尚未觉有不妥,只是认定姬雪,是为不惊动塔楼外的人才有此举措。 她嗯了一声,即刻抽出白虹剑,将铁链斩断。 “我总算撑到你来见她了。”不知是否因他太过虚弱,所传心念甚有气息将尽之势。 福祥公主俯身,将铁链自他骨肉之中扯出。 于他忍痛时,嘴角有大量血迹渗出。 福祥公主这才惊觉有所不妥,捏着他的下巴,打开了他的嘴巴。 他嘴中空荡,割裂之处因方才疼痛的牵扯,再度撕裂。 被割了舌头,所以无法说话,所以才用仅有的灵力与福祥公主传递心念。 “你遭此劫难,可否是为了用血肉供养骨碌,让她能撑到我来?”福祥公主问道。 姬雪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怎就笃定,我会来?”福祥公主又问。 姬雪抬起露白骨的手指,于地面写下“貅离”的血字。 福祥公主望着昔日魅惑众生,一身桀骜的妖仙,已全无往日风采,心中阵阵酸痛。 她拨开他额间染了血迹的湿发,轻声道:“你不必言语,听我说便好。” “骨碌以你血肉续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她现在虽是活着,却与行尸无异。” “我知你爱她,终究舍不得她死,这才前来与你言明。” “你乃千年灵魅,除却横公鱼的血肉之躯,可以延长她的性命,还有体内的真元可令她起死回生。” 福祥公主知道失去真元,对姬雪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她偏要赌上一把。 既然姬雪可以忍受屈辱与疼痛,为她续命,那魂飞魄散,亦不是什么难事。 姬雪面无表情地躺在地上,少顷,他心念再度传来。 “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他轻声一叹,空荡惨然。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向心口而去,似是要从身体中引出自己的真元。 福祥公主从没想过,能如此轻易地说服他献出自己的真元,不期而然之余,更多的是撼动。 她握住姬雪的手,哽咽着道:“你自己去送给她。” 姬雪闻声抬起头,他怔了半响,随后小心翼翼地窃喜道:“谢谢你,还能让我见她这最后一面。” 姬雪最后一次动用真元,修补残躯。 白骨生肉,腐肉生肌,只是他的眼睛与舌头却没有复原。 他勉强能站起身,仍旧摇摇欲坠,无法行走。 福祥公主将他架在肩膀,踢开塔楼大门,走了出去。 塔楼异响,惊动大殿众人。 他们手持形状怪异法器,冲出大殿,在见到扶着姬雪的福祥公主时,竟不自量力地讥讽道:“是哪个宫中的奴婢,胆敢觊觎你仙祖爷爷口中肉,活得不耐烦了吗?” 福祥公主扶着姬雪行至院中水渠旁,将他轻放于蓄水池之中。 姬雪沉入水中,周身散着赤红暗光,他身上漾起鱼鳞片片,转眼又消失不见。 “你在水中暂且归息片刻,我去去就回。” 那些方士隐约猜到福祥公主非常人,这才有些害怕,慌张之余,欲放彩烟而出,通知宫中兵卫。 可其中一人还未摸到怀中的彩烟瓶,便被白虹剑刺穿了头。 剩下几人惊叫着四散躲避,可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一道银光乍现斩断了腰。 白虹回到剑鞘后,福祥公主前去大殿之中踹翻了炼炉。 从熊熊燃烧的火中滚落出一团殷红的血肉。 福祥公主将之捧在手中,回到了姬雪身旁。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和舌头,是被他们割去了炼药?”将血肉吞入腹中的姬雪摘下覆眼尺素,开口问道。 “猜的。”福祥公主伸出手,将姬雪于水池中拽起了身。 他立身于池上,双手食指合拢为一,拇指交叠。 须臾,他指尖出现一道赤光,随之环绕周身。 丹衣缭绕,无风而动,如朱砂勾勒出的妖冶红莲于他眉间缓缓绽放,手背与脖颈隐约见三两红鳞,流光四溢,却不刺眼。 他稳稳落在地面上,妖瞳如同赤炎。 “天阙台中有商温布下的乌梅子落阵,我冲不进去,你要带着阿缨离开天阙台,我才能将真元度于她。” 福祥公主凝视着姬雪,回想往日种种,故觉横公族虽是上古灵魅,自喻妖仙,甚喜凌驾万物之上,行事离经叛道,自私莽撞,可最终却与人无异,多为情而消。 也许与他们本源为人有关,赤水河畔震蒙氏,说到底,人间少女震蒙氏的奇相与天神象罔亦是因爱而消。 “不必这样看我,我若要逃,任谁也拦不住,无论是挖眼割舌,或是抽筋扒皮,但凡真元还在,我重回人形,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留下来受尽折磨,为的是阿缨能活。” “如今,你回来她身边,我也算是能放心的走。” 福祥公主的长久凝视令姬雪觉得,自己被她所疑,这便开口与她解释。 福祥公主摇了摇头,哽咽道:“你在何处等,我这就带她来见你。” 姬雪见她双眸凝了泪,便温柔一笑,道:“你的功力已是神妙莫测,不为寻常,大可来去自如,犹如鬼魅,可天阙台守卫森严,你要携她出逃,定会被兵卫察觉,将你们围困于天阙台上。” “我虽不敌千军万马,可仍旧会用声东击西的办法协助你。” “待你们离开天阙台后西行,能见一座九转水廊,沿着水廊下行,过湠漫顶,有一处浮于水上的扬浮亭,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福祥公主复归天阙台时,天已然细微见亮,榧息已按照福祥公主的吩咐,为宋国公穿戴完毕,正翘首以盼她归来。 她将宋国公背起,长带固定于肩头。 千秋宫大火冲天时,喧闹吵杂声如期而至。榧息装作若无其事地出门询问,在得知是不远的千秋宫走水后,趁此带走一部分兵卫前去支援灭火。 这便是姬雪声东击西的法子。 而后,福祥公主在尽量不惊扰守卫士兵的情况下携宋国公出逃。 最好的结果是两相无事,她携宋国公安然抵达扬浮亭。 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无论是她救宋国公,还是宋国公救她,半路总会出现意外。 就如同这次,榧息带着一部分兵卫前脚刚走,后脚就跟来了梁国公,携千余梁军包围了天阙台。 福祥公主一直低估了梁国公的智商,没想到这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头脑竟能如此清醒。 她背着宋国公,于一众梁军眼下,缓缓自殿中走出。 她气定神闲,悠然不迫。 “你是何人,胆敢闯宫,劫持小君,不要命了吗?”梁国公厉声质问道。 福祥公主面若冰霜,冷嘲道:“小君?你这只老牛喜欢寻嫩草吃,真是不要脸。” 梁国公被福祥公主的话气得面色发青,怒道:“语言粗鄙,实乃宵小。” “宵小?”福祥公主凄厉地笑了起来。 “这二字送你才最贴切不过,傀儡蛊可好用,要不要与我说一说,我好叫那昭明太子推陈出新?” 梁国公脸色愈渐深重,他生怕再与福祥公主耗下去,她会抖搂出更多阴暗的秘密出来。 他挥手一声令下,梁军蜂拥而去。 白虹出鞘,犹如贯日,在福祥公主周身筑起一道防护屏障,环扫前仆而来的兵卫。 随着身前的兵卫不断倒下,福祥公主背着宋国公稳稳下行,过至那处九转水上廊。 时遇狂风乱作,吹散游廊丝绢垂帘,一道雷鸣穿透破晓,电流星散,霎时雷声滚滚,震破九霄。 商温携梁军穷追不舍,划一路兵卫绕行至游廊前方拦截。 这九转水上廊连接天阙台与湠漫顶,且修建得又长又陡,福祥公主早没了耐性,这便跃上游廊围栏,抄近路踏水横穿。 此时恰巧雨落,使得湠漫顶泱漭广褒,渺弥漫漫的寒潭水泛起阵阵涟漪。 方才福祥公主还在惋惜并没见到落雨时,其汹涌澎湃地模样,这便于踏水时,得偿所愿。 电闪雷鸣过后,便是如豆般的雨滴,雨豆在顷刻之间变成了雨幕,令方才静如碧玉的湠漫顶洪流赴势,踧沑满涌,白瀑飞流直下。 水幕坠下形成水帘流瀑,在流瀑之中,一顶六角浮亭若隐若现。 福祥公主随水落下,步入亭中,见姬雪已然立于其中静候多时。 她侧过身,解开带结,将宋国公小心翼翼地放在亭中央。 榧息将宋国公的长发绾成朝云髻,用朱砂于眉心处点画了一枚红莲。不知是否因她太过思念自己的姐姐桃息,在为宋国公描眉之时,画成与桃息一样的羽玉眉,难得使宋国公过于英气的面庞显得恬淡不少。 姬雪跪坐在宋国公身旁,目光所触,脉脉含情,难舍难离。 福祥公主心中疚矣,便背过身,道:“这扬浮亭虽立于水上,可终是贯通东南西北四方,梁军大抵会先从天阙台过来,我会拼命守好东边浮桥,你也尽量快些,莫要功亏一篑。” 愧疚归愧疚,可福祥公主劝姬雪赴死,却从未心软。 姬雪点了点头,随后抱宝怀珍似地将宋国公拉入怀中去。 福祥公主见之,立即转生向东边浮桥上走去。 她生怕自己一个心软,便怂恿姬雪带着宋国公落下浟湙池,随天水溢满,奔涌出净川,从此天涯去。
第三十三章 更教明月照流黄
姬雪不是没能力带走她,只是他太了解他的阿缨,他不愿做她不喜欢的任何事。 她坚韧不拔,明善仁捷,唯有一次马失前蹄,便是月华太后的转生因她轻敌而惨死的那一次。她从此韬光养晦,却从不避开每一场直面对决。 即使没有梁**队相助,被逼入天幕雪山绝境,却因殊死抵抗,意外破开了白虹剑的封印。封印的破除惊动了隐居于天幕雪山中的涂山族长,致使涂山长老现身后,与她达成了共盟,庇佑她悄无声息地逃脱了姬太后的围剿。 那一次的危急时刻,姬雪已经选择放弃真元,只为她能活着走出天幕雪山的天寒地冻。 可是,逐渐地,她强大到不需要他来舍命相助。 他陪着她前去鬼羌,为得到鬼羌弥秣贺部的支持,能凭一己之力,在短短一年之内助弥秣贺部一统鬼羌九部。在弥秣贺部首领见色起意,想要得姬雪为宠时,她也从容不迫地据理力争,同弥秣贺首领比试了一番,将他堂堂正正地赢了回来。 从那时开始,姬雪知道,自己的守护,已是多余。 她夺回宋国,回到自己的家乡,铲除杀害她家人的恶鬼后,在孤冷难眠时,也对他示弱,婉言留他在身旁。 她爱他吗? 他并不确定,至少他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她对他的爱,怕不及宋国的山川河流,社稷黎民。 他俯下身,亲吻她的嘴,如同于鬼羌弥秣贺部那夜月满,坦诚相见时的缠绵。 “你以为初次见我,是在你父亲的寿宴,可你忘了,年幼时,你从这浟湙池坠下净川,那时,是我将你救了。” “我自你眼中倒影,看到了你我二人的未来,震惊之余松了手,这才令你跌落浅滩,头部撞击于碎石上晕去了,等你再度醒来时,就忘记了之前所有记忆。” 他触摸着她每一处青丝,每一寸肌肤,似是要将这柔软的触感封存。 “我以为,我看到的便是我们的将来,却并不知,那不是我们最终的结果。” 他在宋国公幼时清亮的眼中,看到的,是二人共骋于鬼羌部的茫茫草原,他以为那便是他们的结局。 “你心中装着这世上万物,却不止眼前的我,可我向来自私,想要你心中就只有我这一个,穷途末路后的放手一搏,却得来了你对世事无常的妥协。” “你是阿缨啊,非身死绝不妥协的阿缨,我又何尝不知那时的你,已经油灯枯竭,已无回天。” “若你为宋国的现世安稳,向梁国献祭自己,为何我不能为你而献祭呢?” 他眼含惑人的晶亮,似是池中清水波光,濯荡心神。 “看来鬼羌草原的共驰骋,终究是我在你眼中看到的南柯一梦啊。” 他抱着她站起身,行至扬浮亭临水处。 “能护你至此,也算是我幸事。” 他转过身,猛地向后仰去。 随后,二人簌簌坠入浟湙池中去。 “可我,就只能陪你到这了。” 福祥公主与梁军厮杀之际,闻落水声响,见姬雪已经抱着宋国公跳下了浟湙池。 她本应愤怒难平姬雪不守承诺,可相反她心中却未生现这样的情绪,反是泛起一丝释然来。 她凌空而起,再度复归于扬浮亭中,并一一击退妄想入水抓捕二人的梁军众卫。 商温心知那姬雪入水后,便犹如鱼得水,若看着福祥公主在这般阻拦,怕是他的小君就被那妖孽拐走了。 他立即传令,向池中放箭。 不刻,手持弓弩的士兵将浟湙池团团围住,拉满弓弦,万箭齐发朝水中而去。 福祥公主挥手掷出白虹剑于浟湙池上方,霎时剑气如虹,撼天动地,于水天之间隔开一道无形的护墙,致使箭雨无法穿透入水。 商温见状,终是气得发了狂,他面容阴狠地拔出长剑,欲向福祥公主砍杀。 浟湙池中忽现长波涾沱,浪起阑汗,一团赤光散漫池中,水色潋滟。 百余只红莲自水中冒出了头,徐徐绽放,妖冶明艳,花瓣开散刹那,馥郁四溢。 片刻,这些鬼魅般的红莲转眼凋零,皆化成了萤火般的流光,汇聚在浟湙池中央。 光亮没多久便逐渐消散四去,眼瞧即将泯灭之时,池中水盘盓相豗,瀼瀼湿湿。 宋国公于漩涡之中飞身而出,握住浮在浟湙池上方的白虹剑,稳稳地落在扬浮亭中央。 持着长剑飞扬跋扈的商温登时不再发狂,他警觉地隐去梁军后方静观其变。 福祥公主站在宋国公身后,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悲恸。 她轻声的唤了声“骨碌。” 宋国公这才转身看向她。 此时,宋国公的一双瞳仁之中隐约显现赤色,虽比不得姬雪明显,可瞧着便异于常人。 见这双异于常人的眸子隐着悲恸,福祥公主面有愧色,毕竟是她怂恿姬雪献祭真元。 她与宋国公轻道了一声“对不起”。 宋国公全当她是在为自己的迟来而道歉,这便抬起手,如少时般摸着她的头顶,道:“无碍,你既能主动来寻我,我已是欣然悦之,晚一些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来了。” 福祥公主因此心中更甚内疚。 “先不说别的,帮我个忙吧。”宋国公忽而诡谲地笑了起来。 临酉的大雨,一直到辰时一刻才停了下来。 自梁国公掌控宋国内政后,将宋国原本每隔三日士卿一众入宫议事,改为每隔十五日入宫。而这一天,刚好是在月尾。 眼看二月冰雪消融,又逢清晨落雨,万物更新,倒是吉兆。 姚滉携众卿自永安门进入临酉宫时,仰头便看到浟湙池的流瀑变成如血一般的颜色,随之而往下坠落的,还有数不清的人影。 他被吓得不轻,不顾身份礼数地往内宫奔去。 才方抵达外朝的羡心宫时,却见宋国公正站在羡心宫外的丹台上,用帕子清理着手上的血迹。 丹台的石阶上躺着的,尽是死去多时的梁国兵卫。 众士卿跟随姚滉的身后赶到时,眼见丹台上血肉横飞的战场,有几人吓的腿软,瘫在了地上。 姚滉虽不知昨夜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见宋国公安然无恙,便神色从容,踩着梁军的尸身,行至宋国公面前,跪道:“臣,恭迎国君归来。” 得益于先前宋国公的退让,宋国内政根基并无损坏,一切照旧如常,除却携夜家军退守天幕雪山的军祭酒简蓉,以及被商温杀了的鬼羌首领阿泰勒弥秣贺。 在宋国公下达诏命,令简蓉与夜家军东归临酉。 而后,不曾停歇地再度稳定了群龙无首的鬼羌九部,趁此之余,福祥公主将惨死在二人手上的三万梁军尸身,处理的干干净净。 除了那些随天水冲入净川里的尸身,径流净渠,葬于沧江之中,余下的便都叫宫奴送去千秋宫,一把火焚了干净。 自内宫到外朝的血迹,大约半月后,才逐渐被宫奴们彻底擦除了干净。 而梁国仅剩下了一个商温,被宋国公暂且关在了碧空阁,每日于他身上割下二两肉来,专门喂天权苑里看守马匹和牛羊的黑狗。 因千秋宫被焚毁,只剩下碧空阁那一座孤零零的塔楼,索性宋国公将原先被烧了的大殿夷为平地,将福祥公主焚烧的那些尸身当做了养料,在这千秋宫苑之中栽满花树。 上巳节来时,宋国公推掉所有政事,欲携福祥公主同去与鬼羌互市的碎叶城,可还未回到天阙台时,榧息便带着一封别离信,来到宋国公面前。 这封别离信是福祥公主留下的,现下,她已然在赶回陈国圣安的路上。 宋国公冥思苦想,不知这些时日究竟哪里得罪了她,竟叫她不告而别。 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桃息,将信揣入怀中。 “你师父她临行前,可有交代你什么话?”宋国公问道。 榧息长叹一口气,道:“她说,若是国君恨她就好了。” 宋国公一怔,倒有些不明其意了,她转身寻了处小榭坐下,打开了福祥公主的信。 信中没有千言万语,只有一张帛纸,上面画着的是姬雪的小像。笔墨游走细腻,尤甚双眸,似是用掺了金箔的朱砂勾勒。纸上熟悉的画风可令她确定,这张小像是出自福祥公主之手。 画像右下,写着一排不起眼的小字:我意使他与君绝,不许结发共白头。 宋国公心中泛起一阵苦闷,她将帛纸细细折好后,放回怀中珍藏。 “孤之前时时与她呆在一起,即便是在朝议时,她也在坐在孤身边打瞌睡,这画,是她何时动笔的?”宋国公问道榧息。 “君上重获新生那会儿,每每在夜时三更左右,皆会在陷入梦魇,哭喊着雪公子的名字不醒,师父总是会在那个时候跑出卧房,来寻在殿前守夜的我,她有时会向我要酒喝,有时会向我要帛纸与颜料,我想她是在那时趁着君上睡着时,画下的。”榧息如实回答。 宋国公摸着鼻尖,不明所以地回道:“孤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是师父焚了安神香,君上安眠后,就不记得梦魇之事了,渐渐的便是梦魇也没有了。”榧息道 宋国公点了点头:“这倒是像她能做出的事儿。” “还有···”榧息犹豫道。 宋国公转身看她,问:“还有什么?” 榧息言语带着委屈:“还有,君上将鸑鷟放了。” 宋国公冷哼一声:“孤将那小丫头放了,又惹她生哪门子气了?” 在宋国公看来,既是福祥公主将鸑鷟交于她来处置,那是生是死,是谅解还是报复,皆是宋国公自己的选择。 况且宋国公现下放走那蛊女,亦不过是她招安的计谋,那蛊女总归会回到她身边,为她所用,她没必要为了自身仇恨,而放走一个可用之才。 “我尚且能猜到君上是看重了那蛊女的用处,可师父被愧疚蒙蔽了心肠,就只能认定君上是因师父还心属昭明太子而选择宽恕他的部下,才放她离开临酉,回到安阳去。”若是榧息不牵扯到鸑鷟身上,宋国公当就信了福祥公主的离去,是因愧意浓烈。 可鸑鷟这多此一举,强行圆谎,倒不得不使宋国公多思。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垂头想着什么,而后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她少时,可没这般细腻敏感,便是孤将她攒的钱都骗走了,她也不与孤计较。”宋国公道。 “想来,她此次离开,是有一部分缘由因此。”宋国公起身动了动筋骨又道:“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想要为信北君报仇去吧。” 榧息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国公。
第三十四章 行尽青溪不见人
“孤为你记着这次了,你帮你师父骗孤也不止这一两次了,若再有下次,孤便当真就不要你了。” 她又怎会不知,福祥公主突然的不告而别,是因另有其事,而非与她赌气。 方才榧息同她卖力演戏,她也不过顺就陪着了,全当个玩乐,毕竟这孩子也算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亦是福祥公主的徒弟,又兢兢业业在她身边侍候,从不恃宠而骄。 她对榧息喜欢的紧,自然也宠着。 可榧息就不一样了,在卖力地帮助自己师父诓骗宋国公时,内心已是无比煎熬,这又听到宋国公说了狠话,不要自己跟在她身旁了,立即跪下嚎啕大哭,将福祥公主将要去哪,有何打算一股脑地与宋国公招了。 冰消雪融,春归大地。 转眼应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农忙时,可陈国却举国笼罩于一层阴霾之中。 陈侯自安阳归来时,便是怒气冲顶。据说是安阳逐除夜宴时,君夫人玉帛县主离席,行于宫道之时,见色起意,将酒卿顾家长子顾长安诓骗去山台,欲要与之欢好。 陈侯收到这消息时,是在饮宴后的第二日一早,玉帛县主一夜未归,他便以为是周女王将其留宿于宫中叙旧。 哪知翌日,他被诏入宫中,便见衣衫不整的玉帛县主跪坐于胧北宫大殿。 周女王并未现身,只是令身边侍奉的元机告知陈侯,玉帛县主昨夜于山台刺伤了酒卿顾家的长子顾长安。 据伤后复醒的顾长安哭诉,是因玉帛县主见其俊俏,想要与之欢好,顾长安不从,这才被玉帛县主刺伤。 玉帛县主一直在陈侯面前含冤,可问之为何会夜宿山台,且刺伤顾长安时,她便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侯暴怒,将玉帛县主带回圣安后,将其锁入冷宫,只留饭口。 二月过后,潼水妫家,陈侯的父亲暴毙,悲痛万分的陈侯令举国百姓前往潼水霸下,为其父于修筑陵寝。 福祥公主乘一艘轻舟自沧江下妫水,回到陈国。她带着一顶斗笠,侧倚着围栏,见夹岸的良田生满杂草,无人耕作,便开口问道掌舵的老人家:“这田间怎无人耕作?” 老人抹了一把脸,叹道“都被征去霸下做苦工喽,若不是老身我不中用了,怕是这会儿也在烈日下筑墙扬沙呢。” “到底是什么工事,何能停种庄稼?”福祥公主不解道。 老人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说是国主的父亲,可明明非君侯,却比安侯的陵寝奢华许多,为赶工期,众人也都是日夜开凿,听闻累死饿死的,不在少数。” 福祥公主将斗笠压低,遮住发红的双眸,她倚着桅杆不再说话。 少顷,老人见她不说话了,便又自顾自地道:“如今这陈候,倒还不如那失踪的大公主,几年前的摊丁法施行,好不易使咱们家中有了存粮,眼瞧着生活愈加转好,可哪知却赶上了楚国来战。” “他们说,大公主是祸水,是妖魅,可瞧现在,哪个是人是妖,他们还敢驳斥一番吗,偏挑着良善的拿捏,还大言不惭地埋怨大公主引战,现在他们吃苦了,不敢反抗陈候的暴虐,这才都想起大公主的好来,可有什么用,都是活该。”老人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用衣袖擦着眼角的泪水。 “也不知我那孙儿还能不能活着从霸下回来,老身我孤苦无依,就剩下这一个亲人了。” 眼瞧着快到圣安,福祥公主坐起身,唤老人靠岸而停。 她从怀中摸出几粒碎银放在老人手中,老人受宠若惊地接下,正要从怀中拿铜钱来找。 福祥公主推就道:“全当是我送给老人的好运钱吧,希望您的孙儿能平安回到你身边。”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之余,目送福祥公主落下船,调转船身后,划向远方。 福祥公主并未继续往圣安行进,她转了个弯路,向北而上,披星戴月于翌日一早,抵达终首山下的点墨镇。 望着昔日熟悉的街巷,却看不到往时热闹,市无人叫卖,如今空空荡荡。 福祥公主行至春红馆门前时,也不见那满园的莺莺燕燕,嬉笑欢闹了。 她目光所处瞧不见任何一位年少朗朗,反而尽是步履蹒跚的古稀。 福祥公主像是一个异类游走于主街,因她行了一夜,肚中空荡,心想寻个地方吃点东西,再上山去。 眼前正有一老叟沿街煮汤,福祥公主不知那锅里煮着什么,只觉味道有些熟悉,她瞧炉壁上还贴着几张不知是什么做的饼,便向老叟要了一碗汤和一张饼。 她这才寻了张破旧的几案前坐下,转眼就见一小童子,自对面街巷一溜烟地跑到老叟的灶台下躲了起来。 不过多时,一个身着缁衣的小吏持刀冲了过来,他嚣张跋扈地指着老叟,吼道:“那小崽子去哪了,去哪了?” 老叟吓的跪地求饶,却道:“不清楚,不知道。” 小吏绕行过老叟,便见躲在灶台后的小童子。他张牙舞爪地要俯身去抓,可却被老叟绊住了脚。 老叟喊道:“栓儿,快跑,往山上跑。” 小童子站起身,一溜烟地又跑没了影,临行前,还不忘在老叟的灶台上顺了一块饼。 小吏挣扎着要脱离老叟的钳制,虽然面目狰狞,可却没重击老叟一次,便是手中的刀,锋利迫人,也不过是虚晃。 福祥公主抿了一口汤,尝到熟悉的菖蒲味道,只不过味道淡泊,兴许这菖蒲已然来来回回地添水又添水,煮了许久。 她拿起饼咬了一口,倒是不难咀嚼,只是口感粗糙,令吞咽困难,还割得她喉咙直痛。 她捶了捶胸口,迫使自己将饼吞下去,又将一大碗汤喝干了,稍才好些。 小吏这时发现了坐在角落中的福祥公主,他忽地踢开老叟,笑吟吟地走过去坐在福祥公主身旁,一双贼溜溜地双眸上下打量。 “小美人儿,你这是打哪来,要到哪去?”他问道。 福祥公主将没吃完的饼用帕子包裹好,放入怀中,于小吏的搭话置若罔闻。 小吏锲而不舍,紧贴着福祥公主的身子道:“你可知,为何这街上都瞧不见你这般貌美的女子。” 他说起的是福祥公主感兴趣的话题,她虽厌恶他人的靠近,却也未有所动,反而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小吏被她的一双美目已然盯的浑身发麻,哪里还顾得上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国君觉着她们无用,便用她们与晋国老儿换了粮食和车马,你不知道吧,晋国老儿痴迷方术,正四处搜寻年轻貌美的女子做药人,想要长生不老。” “所以,小美人儿,你也要小心些,不如跟了哥哥我,我保你绝不会被送去晋国,给那老头试炼丹药。”他说着便要上手,向福祥公主的脸上摸去。 福祥公主握住他的手,笑意盈盈地道:“可我瞧着,这镇上不见的不仅是姑娘,怎么年轻的男子和孩子也都瞧不见了?” 她那一双柔荑虽软弱无骨,可力道却异常生猛,小吏虽是受宠若惊,可却觉自己的手指似要被捏断了,挣扎的同时又道:“这不是霸下动土,为国君之父修筑陵寝,至于孩子,自然是送去宫中做奴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叟义愤填膺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道:“胡说,孩子是送去霸下做人殉的。” 小吏额间已然蒙上了一层细汗,他心中已经猜到福祥公主身份不凡,一边啐着老叟莫要胡说,转脸向福祥公主时,却带着讨好的求饶。 他几度尝试挣脱,却发现压根敌不过福祥公主的气力浑厚。 福祥公主见他倒是个识时务,将他扯过身前,伸手向他腰间摸去。 小吏面色通红,神情羞涩,全然不见方才见色起意的嚣张。 福祥公主心中冷哼,他这扮猪吃老虎地模样,是她曾经玩过许多次,且现下觉得无趣的套路。 她拔出他腰间的长刀,于手中翻转了几次后,道:“你这刀还不错,先借我用两日。” 小吏脸上略过一阵失落,不断挣脱福祥公主的钳制之余,大声地唤同伴前来。 老叟吓得想要收摊而走,却又被福祥公主持刀架住了脖子。 老叟扑通一声跪下,哭嚎道:“女侠饶命。” “老人家,莫怕,我不过是想问些事情,我怕这镇上的官都是撒谎成性,所以才要你留下帮我断个真假。”福祥公主说着便放下了长刀。 老叟抬起头看了看小吏,又看了看福祥公主,还在犹豫之余,见巷子对面用来十余缁衣持刀吏。 老叟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进退两难。 被福祥公主按住手的小吏幸灾乐祸地道:“你们瞧着吧,我的兄弟们来了,将你们抓去圣安问罪。” 福祥公主摘下斗笠,将斗笠上的绳索扯下,牢牢地将小吏捆住。 “我记着点墨阵隶属潼安管制,怎现在犯错的人要送去圣安城了?”福祥公主问道。 老叟怔了半许,见无人应福祥公主的话,这才后知是在问他。 “自潼安,余陵被梁国趁机攻占,点墨便被圣安划入管制。”老叟如实回答。 福祥公主这才想起,在翠缥大战时,梁国公踏入宋国公的圈套,趁乱夺下潼安,余陵,伏镇,蓝渝一带。 “老人家,再帮我烙一张饼,他们人都来了,咱们没备饭迎接,倒显无礼了不是?” 福祥公主站起身,走向对面而来的持刀吏中去。 持刀吏虽嚣张跋扈,不过也是狗仗人势而已,福祥公主不愿取其性命,便反用着长刀,将他们逐一敲晕。 只是老叟的摊上并无绳索,没办法处置这些持刀吏。福祥公主迫于无奈,便抽下他们的腰带,将其等捆紧了。 待他们醒来时,见自己上身被腰带捆的三环五扣,下身没了腰带固定,裤子随立滑落,颇为羞耻。他们的嘴,被老叟新鲜且热乎乎的烙饼所填充,皆是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福祥公主拉来一张几案,面对他们盘坐于上。 她嘴里咬着烙饼,拔出长刀逐一地指着他们鼻尖。 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左右歪斜地躲着。 “怎么样,好吃吗,没有粮米吃的百姓用糠做饼,好吃吗?”她用力将糠饼塞入他们口中,长刀架在他们脖颈上逼他们下咽。 “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也有家人,为了家人能活下去,便只能照做。”初时调戏福祥公主的小吏名叫玄,他亦是最先将糠饼下咽的人。 “照谁的命令做?”福祥公之尖刀指他。 “自然是国君。”另一小吏也将糠饼吞入腹中,道。 福祥公主转过头,望着老叟。 老叟长叹一口气道:“听闻是荷城老县伊献于国君的令法。”
第三十五章 近入千家散花竹
“前年,大周建黑崖防御工事,于陈国索要钱力支持,国君大赦,令狱中罪奴前往大周黑崖,可数量远远不足,于是对内强行征民,举国大半青壮年被征了去,庄田无人收割,谷子烂了一地。” “你说那些征民明明受国之命,修建工事,不得半点好处,还要依旧缴税粮,可无人收庄田,哪里有税粮。” “国君一看税粮较往年少了一半,便又于国内搜捕二八年华的姑娘家,将她们送去晋国做药人,换得米粮绢布。” “荷城老县伊,见如此下去,怕国将不国,便持写令法,交于国君,划点墨,楴郡,涂善,渝州,什方五处为祭城。” 何为祭城? 老翁告诉福祥公主,祭城便是城中民为祭人的城。无论是征民,征兵,征奴,征殉,皆从四个祭城中搜抓。 “如若不是老身垂垂老矣,对他们无用,哪里还能留在这镇上,临街设棚来糊口。”老叟如树皮般粗糙的老手,抹去眼中浊泪。 福祥公主目如寒韧,横扫众吏。 “是哪个老县伊持写这般丧尽天良的令法?”她将长刀逼近玄的下颚。 玄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女侠莫要逼迫他们,他们的家人如今都在荷城,得老县伊的庇佑存活,实属无奈之举。”老叟倒是为持刀吏们求起了情。 老叟说的话,倒也在理。 若是玄当真想要活捉方才那小儿,举刀劈死老叟,便能追上。 可他却没有这样做,反是装作被老叟托住,不痛不痒地踹了老叟一脚。 “陈候如此祸殃国民,可有人出面劝阻?”福祥公主问道。 老叟摇了摇头,道:“国政之事,老身无所知,只知新君登立的这几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旧卿换新贵,他们哪里能顾得了我等蝼蚁,旧卿想着如何保命,新贵们想着如何敛财夺权,我等也只是想活下去,有错吗?”玄硬着脖颈同福祥公主抱怨道。 福祥公主闻之站起身,吓得跪在面前的持刀吏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从怀中摸出身上所剩的所有银钱,一股脑地塞给老叟。 “老人家,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且好好再等等。” 老叟从中挑勒二三铜板放入怀中,将剩下的银钱又还给了福祥公主:“姑娘来吃我的饼便是帮我了,其余的老身不受,还请姑娘送去给有需要的人吧。” 老叟交还钱财后,便转身又去灶台旁烧火贴饼了。 福祥公主看着手中银钱,喉咙像是塞了棉花,她叹了一口气,将银钱收好,转身散开发髻,用仅有的一支发带将持刀吏们逐一牵连。 持刀吏们一边羞愧地拽着裤腰,一边紧跟着福祥公主身后,向终首山行进。 还未行至山脚,持刀吏便都吵闹着,说山中有凶兽伤人,他们拒绝进入山中送死。 自小在山中长大的福祥公主认定他们是在胡闹,随即挥着长刀嚯地斩断一棵树来。 持刀吏受怕,这才畏畏缩缩地继续向前。 行至半山,为首领路的玄,无论经受任何恐吓,都不敢再向前走,自暴自弃地要福祥公主杀了他。 福祥公主扯着发带,将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他拽了起来。无奈下,她行至队伍最前,引着他们继续向上。 许是这些年,无人入山拜神,前往神庙的路上又生出许多花草,将福祥公主记忆中的山路掩埋。 她熟知的每一条路,仿佛都换了模样。 眼看神庙于葱郁的树中现身时。 福祥公主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异响,似是脚下花草下坠之声。 她双眸微闪,笑容狡黠。 于丹田之中暗渡真气,令自身轻盈,她轻点足尖,半浮于空,脚掌未触地面。 紧跟在福祥公主身后的玄,诧异地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随着福祥公主的脚印,狠狠地踩踏着地上的花草。 倏然,地面坍塌,地上花草与泥土一同下坠,落入下方幽深的土坑之中。 福祥公主松开牵着持刀吏的发带,飞身向两旁茂密的树间隐去。 玄摔下了土坑,随之也牵连绑在发带上的持刀吏们一同落入其中。 福祥公主倚着树干,屏气凝神,静候来人。 大约半刻,远远瞧见一只野猪往这边行进,野猪红睛獠牙,绒毛灰亮。 野猪飞似行至土坑边,环顾四周见无人,直立起了身。 福祥公主也是这时才发现,这只野猪非真正野猪,乃是一人披着野猪的皮毛做伪,行于林中。 “晚晚,随我们而来的还有一个女罗刹,方才她转眼就不见了,莫要管我们,你自己小心些。”土坑中传来的声响,传入福祥公主的耳中。 话音刚落,这位晚晚方要躲入野猪皮中,却被随风而来的福祥公主按在了地上。 晚晚大惊失色地挣扎,随手抓住地上的土块,欲向迎面而来的人头上砸去。 山风吹开福祥公主两鬓边的青丝,纷飞随落花而舞。 晚晚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便松开了手上的土块,抱住了福祥公主的手臂。 “临晚终于等来公主了。” 福祥公主怔了一下,忽然对面前的人似是有些印象,她摸出怀中帕子,将晚晚脸上的灰烬擦去。 那个猎户家的女娃临晚,潼安大战时,帮了她不少忙的少女临晚。 福祥公主放了手,将她自地上拽起了身。 还未等福祥公主开口询问,临晚便抱着她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倒不见得多凄惨,可土坑中有一人便受不住,破口大骂道:“女罗刹,莫要欺负我晚晚,你且将我拉上去,我们战上一战。” 福祥公主一边安慰着临晚,一边向坑中踢去一块松软的土石。 随着坑中一声闷响后,破口大骂倒是止住了,只是隐约地还能听见些细小的咒骂声。 待临晚收住哭声后,福祥公主胸前的衣裳已然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临晚依旧如几年前一般,是个颇爱红脸的姑娘。 福祥公主从怀中摸出被泪水沓湿的烙饼道:“无妨,只是这饼怕是吃不了了。” 临晚见福祥公主手上的糠饼,欣喜地道:“是惊老翁家的糠饼,想来你是见过他了。” 福祥公主点了点头,又指土坑中,道:“还有这一群毛头小子。” 临晚这才想起土坑下的人,她跑去野猪皮下面拿出几条绳索。她将绳索的一边捆在离土坑不远的树上,一边顺着土坑放落。 不刻,土坑下的持刀吏顺着绳索接连爬了上来,不多不少,仍然是十五个。 被福祥公主土块击中的是玄,现下他额头上的伤,已被同伴用福祥公主的发带系住,且将他背回了地面。 只是,背着玄的皮肤黝黑的男子在见到临晚后,已然忘记身后还有个人,他憨厚地松了手,随即奋不顾身地向临晚而去。 玄摔在地上,“哎呦”一声后,苏醒过来。 持刀吏已然于土坑中将彼此捆缚的绳结打了开,如今裤腰得以固定,又能昂首挺胸地与福祥公主对峙了。 临晚见他们对福祥公主剑拔弩张,便挡在福祥公主面前大喝:“你们这些呆子,面前的人是福祥公主,怎敢无礼?” 众人将信将疑,有一看上去身形矮小,却相当憨壮的少年道:“你怎就能确定她便是福祥公主?” 临晚立眉,上手捏住少年的耳朵道:“你姑姑我与公主并肩作战之时,你还在你娘的怀中吃奶哩。” 少年被扯的面容扭曲,一边拍着临晚的手,一边求饶。 “你这时回来做什么?眼见陈国千疮百孔,国不将国,倒不如继续留在大周,乐以忘忧地做你的太子元妃,未来九州的王后。”说话的,是一身形颀长的男子。 在这些持刀吏当中,他是身体最为修长匀称。 面容白皙,并不像是常年奔走在日下的劳苦之众,一双刀眉略显冷酷,浑身儒雅齐整,显得更为鹤立鸡群。 临晚虽然不如方才那般愤言,却仍旧慢声细语地为福祥公主辩解道:“公主当年于潼安一战险些命丧,如今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你怎知她这些年的漂泊在外,皆是在大周为元妃,而不是被人囚禁,否则潼安大战之后,公主怎会销声匿迹?” “她怕那时是身在周宫,乐不思归。”男子反驳道。 福祥公主冷笑了一声,缓缓地道:“我若乐不思归,便此生安命于周,就如你说,等着做未来的王后便可,何故要此时回来,面对如今满目疮痍的陈国?” “我从未放弃陈国,也从未放弃你们,是曾经的你们抛弃了我。” “说我是涂山妖,道我是红颜祸水,如那涂山妲引来诸侯讨伐一般,引得楚国进犯陈国。” “自觉凭己之力,保护了点墨阵的年轻妇孺,便是忧国忧民,大义凛然,匡扶社稷的救世主,便有资格来评断我的得失功过。” “你们现在念旧,望我归来,也不过是因新君不德,但凡那妫燎仁义良善,德政爱民,我不过是那个,依旧被你们唾骂的红颜祸水涂山妖。” 持刀吏们无一人再敢言语,即便是先前迷迷糊糊躺在地上的玄,听闻福祥公主的一番言辞后坐起了身,漆黑的瞳孔之中倒映着心忧。 福祥公主决然转身,平地而起,向神庙踏去。 如她心中猜测的未差分毫,重华神庙之中,果然住满了妇孺。 包括先前从惊老翁那逃跑的栓儿。 那小子蹲在门前,就着炉中的肉汤,将糠饼撕成小块泡入其中,吃的欢腾,见福祥公主如谪仙一般落入院中,大声地吼道:“阿伯,院中来生人了。” 随着栓儿这大吼一声,院中织布洗衣,浇水耕作,劈柴烧水的众人皆停下手中活计,望向福祥公主。 她环顾四周,见神殿院中种着的那些,曾经净慧师父无比喜爱的腊梅和玉兰,也都被不见了踪影,转而被人栽上了瓜果青疏。 于殿后,曾是凤娰夫人所住的居所方向,行来一位脚步声风的男子。 男子两鬓斑白,相较早几年地模样,似是苍老许多。 “公主。”来人正是宏叔。 他激动万分,致使眼中积泪。 福祥公主摇了摇头,示意莫要宏叔节外生枝,她向上指了指山林中的藏经阁,便又飞身而起,向藏经阁去了。 推开藏经阁的大门,见四周整洁无灰,甚是比她年少时打理的还要干净几分。 窗前几案,有香炉引燃,四散淡淡香气。 福祥公主步入其中,刹那觉得似有熟悉的气息。她立于案前,望着见上的竹简,乃是《地经》的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