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日月忽其不淹兮
“如若两样都不选,国君便遣散了旌阳兵,若愿意留在陈国的,便按照陈国的军队的俸禄来接收,并且给予留在陈国服役的旌阳兵一笔安家的钱财,让其接来家里的人,与其共同在陈国生活,若不愿意的,限七日之内离开陈地回到卫国旌阳去。”
“至于卫姬夫人的结果,定是有国君来决定的。”
“如若卫国公两样都选了,倒也是省了国君心思,将这两样全部送还给卫国公便好,这样也算是卖了个人情,让卫国公记得国君的宽宏大量。”
我眼神惊艳地看着百里肆,他俯身内敛,眼神却神采奕奕,说话时既带着坚定的胸有成竹,又含着温润君子的谦卑。
我细细地瞧着他的神情并且深陷其中,就连父亲喊我,我都没有听见。
手臂轻微地摇晃让我回神,我侧过头看着老茶,却被老茶告知父亲已经接连喊了四声我的小字。
我连忙回道父亲,却不知方才在我失神时,他说了什么。
“你可学到了什么?”父亲开口问。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实话,百里肆的心机,我这一辈子都学不到。
“孤听闻,你昨日恢复了崇明的禁军统领之位,又恢复了老茶的内侍总管之位。”父亲问道。
我点了点头,连忙回道:“昨日父亲昏睡,所以我便私自做了主。”
“口谕既出,也要及时由刀笔吏拟写出来,执盖玉印后,再贯以落实,这次,孤代你拟了文书,盖了玉印,往后你自己出的口谕,要自己完成后续之事,可懂?”父亲挥了挥手,便让老茶从书阁的绘金麒麟的檀香木盒子里,拿出一个锦袋装着的事物。
父亲将它递给我,告知这里面装着的是福祥公主的玉印,权力等同于国位继承人。
我接过,忽而觉得肩膀有些沉重。
“卫姬夫人与旌阳兵的事情得以解决,现如今就只有那些宗亲公卿了,绥绥,你惹的事情,你可否想到了什么主意?”父亲靠在凭几上看着我。
我将玉印收好,抬起头回道:“免官的免官,放逐的放逐,该杀的便杀。”
“听说,你昨日还将太仆的官给免了?”父亲问道。
我垂下头,心有忐忑地回答道“是他自己不要的,可不是我免去的。”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地道:“你要知道,若是同时免去那么多宗亲与老臣的官位,会使陈国陷入动荡之中,更何况你现在还未找到更好的人选去替代他们,那五人,一个是地官司徒,一个是马政太仆,一个是典狱廷尉,一个是人官司空,还有一个是礼官宗伯,听闻那李家的少师也被你禁足在李家,不得外出。”
这样一说,好像除了昶伯和百里肆,我将陈国所有的公卿全都给抓了起来,好似这事儿挺严重的。
随着父亲的话音落下,我也长叹了一口气道:“谁让他们阻止我救父亲了,我也很为难,我也想要皆大欢喜,可他们不答应啊。”
“他们不答应,你便另想办法,莫要一下都将他们关起来,好在昨夜信北君放走了身为宗亲的太仆与司空,否则今日,宗亲的那些长者早就来孤这里告状了。”父亲说道。
“绥绥知道了。”我撅着嘴,不明白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为什么要供着。
“孤给你三日时间,这三日你要想出来如何软硬兼施,平定你惹得那些人,你可以向孤求助,也可以向昶伯或是信北君求助,三日之后,孤要听你的办法。”父亲说完话,便叫来了老茶,撤走他身后的凭几。
我俯身回着“诺”。
“至于卫姬夫人和旌阳兵的事,就按照信北君说的去做,孤身子困乏,这信便要劳烦信北君代孤笔,明日朝立议事之后,你再呈给孤。”老茶将父亲的身子放平,并将锦衾掖在了他的双臂下。
百里肆也应了一声,诺。
父亲抬了抬手,示意我们可自行离开了。我与百里肆和昶伯便一同俯身离开了景寿宫。
景寿宫门前的高台上,欒与长信宫的宫娥正等着我。
见我同百里肆和昶伯一同走了出来,便上前作揖。
“作为长信宫的管事女官,应当时时刻刻劝诫公主的言行,在众目之下,让公主独自一人不顾礼节跑出了宫,不说是罔顾了礼法,但凭这宫规,长信宫所有奴婢也免不了责罚。”百里肆说道。
欒与她身后的宫娥皆花容失色,随即跪在了地上,伏地求饶道:“奴婢们知错了,奴婢下次定劝诫公主注意言行,绝对不会再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我觉着百里肆这厮,自打在我近了这陈宫之后,忽而变得越来越讨人嫌了起来。
不说万事要管着我,就连我身边的人,他也能说责罚就责罚,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一直认为他还记着我给他下迷香的仇,所以对他还是仍有退让。
“信北君,我也是一时糊涂了,由于太过于担心父亲,这才没顾忌到礼数,犯错的人本就是我,跟他人不相干,若要罚,那便罚我好了。”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袂,神色无辜地道。
“公主要知道,惩罚不是目的,目的是公主今后要以礼,来约束自己的言行。”百里肆侧过身看着我道。
“信北君说的是,我明日就像父亲上秉,寻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来做少师,专心学习六艺。”我谄笑道。
“其实公主面前就有一人挺适合的。”站在一旁的昶伯突然开口。
我歪着头看了看信北君,又看了看昶伯道;“难道昶伯想要亲自教我六艺?”
闻我言语,昶伯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我这老人家可没那么多精力了,国君叫我掌管陈国半壁的兵力我都觉着分身乏术,哪里还有力气教你六艺。”
“礼、月、数、射、御、书,这六艺没有一项是信北君不精通的,公主何必再找,面前的信北君便是作为少师的最好人选。”
我强颜欢笑地看着百里肆,见他面含笑意,似是很赞同昶伯的话。
若是百里肆成了少师,我已经能想象得到,今后在陈宫之中的生活,我必定过的十分悲苦。
我一边与信北君和昶伯相聊,一边抬手示意欒与宫娥赶紧站起身,莫要再跪着了。
欒懂我意,连忙带着宫娥起身,站在一旁。
随着宫娥的起身,我瞧见高台之下,由一寺人正带着一个身穿铠甲的兵卫走了过来。
瞧那兵卫的服制,倒不像是禁军的人。
昶伯也发现了,他忽地变了脸,不再言笑,却让我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秉昶伯,燎公子方才闯营,虐杀了几个旌阳兵,导致营中过半的旌阳兵欲有反意,飨将军现已将他们暂且安抚了下来,并且将燎公子关在营中,现如何处置,飨将军派我前来请示昶伯。”那人跪在地上,向昶伯禀报着圣安城外暂安的大营之中,所发生的事。
“燎公子不是身负重伤吗,怎地会跑去城外大营之中,还有他为何要虐杀旌阳兵?”昶伯紧锁着眉头问道。
跪在地上的兵卫一无所知地摇了摇头。
“是我答应他的。”我开口说道。
昶伯讶异地看着我,而后摇了摇头叹道:“公主当真是糊涂了。”
他拂袖叫了跪在地上兵卫一同,连忙转身疾步地走下了景寿宫的高台。
我见状提着裙子想要跟在昶伯后面,却一把被百里肆拉了回来。
“昶伯是骑马入宫,你身上没有出宫的宫牌,若跟着昶伯,你没法出去。”
我望着信北君,满眼焦急。
昨天夜里,确实是我答应妫燎,让他处置几个旌阳兵的,虽然我并不知他为何一定要虐杀那几个旌阳兵,但他给了我**子乱政的证据,做以交换。若是因为这事让他被昶伯给处置了,那我这承诺便是冠冕堂皇了。
“公主,带着你的女官与我一同乘车马先出宫,留有一宫娥在景寿宫门口等,待国君醒后,即刻禀报国君你与我一同出宫的事宜。”说罢信北君便带着我与欒一同,尾随着昶伯一同往正阳门走去。
由于百里肆被父亲特许,车马可过正阳门,因而我才能偷偷地坐在他的马车里面,跟着他一同出宫。
看守着旌阳兵的大营设在圣安城北郊,我与百里肆赶到的时候,却见大营的中央的空地上,所有的旌阳兵围坐成一个圈,圈中央则是几个血肉模糊的尸体。
许是百里肆深觉我会害怕,连忙抬手捂住我的双眼。
我觉着他这人怎地变了矫情,想当初在勤政殿东阁的时候,可是看着我拿短剑伤人的,怎会觉着我会害怕死人不成。
我拉掉他的手,信步走了进去。
那些旌阳兵将那几人的尸身围的水泄不通,让人没办法靠近。我仰着头,看着那些残肢,蓦然有些好奇,这妫燎到底与这几人有何仇怨,居然下这样重的手。
片刻,营帐之中走出四人,昶伯走在最前,跟在昶伯身后的,是一个身穿银甲,披着藏青色披风,手持长戟的壮汉。
走在壮汉身侧的,便是方才前去宫内通知昶伯的那位小兵。而他身前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我眯眼瞧去,看清了那个被绑着结结实实的人,正是妫燎。
他青丝四散,衣襟凌乱,花白的衣服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血痕。这旧伤未好,便添新伤,更使他走路踉跄,面色凄惨。
“各位皆是卫国的精兵强将,更为识时务者的英豪,老身昨夜承诺各位必定毫发无损,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老身愧对各位,在此求得各位原谅。”昶伯俯身一拜,与对面跪坐的旌阳兵道。
“若要我们原谅也不难,杀了他。”跪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士兵带头说道。
而后,所有的旌阳兵全都异口同声地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妫燎勉强地站直身子,他面带笑容地扫视着所有的想要杀了他的人,也是此时他看到了我。
他定住了视线,带着功成身就地笑容缓缓地朝我眨了眨眼。可我却觉着他的笑容异常的凄零,就像是终首山上寒冬的风一样,刮在脸上,割得直痛。
“如若不杀他,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又有旌阳兵带着头,振臂高呼着。
呼喊声一波接着一波,甚至有旌阳兵站起了身,拿起地上的石头,朝着妫燎砸了过去。
有人起头,就有人效仿。
妫燎身上被束缚着麻绳,身上又是新伤加旧伤,他躲过了一个,却躲不过第二个。
他被石头砸倒在地,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昶伯连忙命人将妫燎护住,又派兵前来镇压这些意图造反的旌阳兵。
百里肆怕伤到我,便要拉着我往远走。
走了两步,我见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台,高台上驾着一座大鼓。
我见状甩开了百里肆的手,奋力地跑向了高台上,拿起一旁的鼓锤,用力地敲响大鼓。
咚咚咚的声音传出,也吸引了那些蠢蠢欲动的旌阳兵。我听地上的杂乱声没了,便转过身,站在高台上看着他们。
“昶伯昨夜在本宫的面前以自身信义保了你们,本宫才决定不杀你们,让你们安然无恙,等待一道旨意回家,可如今看来,本宫这个决定怕是错了。”
“尔等与卫姬夫人一同乱我陈国,残害我父,对本宫更是围追堵截,你们自认为这罪是可以免死吗?”
“本宫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我大陈不惧任何,若尔等还恬不知耻地暴乱,本宫便将你们全都砍了,丢到潼安的林子里面喂狼。”
我胸中虽如击鼓震天,亦是慌乱无章,可面目却不经波澜,声音更是振聋发瞶。
旌阳兵安定了下来,他们相互看着对方,面上露出了胆怯之情,我还窃喜,自己吓唬住了这些人,少时,便有个声音传了过来。
“一个并无实权的山野公主,得以这般猖狂?”说话的人,仍是最开始带头的那个。
我双拳紧握,更是目眦尽裂地盯着他看。
“来人,将方才辱我之人砍了。”
昶伯没有动,所以这大营之中的任何一位士兵也都没有动。
那人仰头看着我,满脸都是嘲讽的笑,似是在告诉我,这陈国像来都是谁说的算。(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转眼朝着昶伯看去,却见昶伯也在双手紧握,身形颤动,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一般。
随着一声惊呼,我回神,却见百里肆手持长刀,将方才那嚣张跋扈的带头之人给穿心了。
他收回长刀,放入刀鞘淡淡地道:“这些年刀法生疏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很疼。”
我一直认为百里肆应当很嫌弃我才对,那些我所认为对的东西,他应当都觉得是错的才是。
可未曾想,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却是一直与我唱着反调的百里肆。
“你们还有谁敢嘲弄我陈国公主的,尽管出来,我百里肆的刀法,刚好生疏了,也算是有个机会能练习一番。”他背对着我,犹如一面坚实的城墙,替我挡下了所有的不安与辱骂。
此时的旌阳兵们都消停了不少,只是有几人的脸上却仍旧有愤恨之意,我想他们都是忠魂铁血的汉子,不过是各为其政,各司其主罢了。
“在场的各位,如若不是旌阳的兵,那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汉,我想你们这些好汉之中,应当有人清楚,为何妫燎只杀了这些旌阳兵,而没有杀其他人。”
“他有错在先,不该残害你们的同袍,这点我并不否认,可这错的根源确实因我而起,若各位想要妫燎的命来做抵偿,那便来拿我的命吧。”我转身走下高台,一步接连一步地靠近旌阳兵。
“公主,此乃臣之过错,臣愿意替公主受死。”昶伯转身,一步上前跪在我的面前。
“昶伯何错之有啊,昶伯呕心沥血,为陈国所执半臂江山,本宫不敢怨昶伯。”我拂袖侧身越他而过,继续向着旌阳兵走过去。
我知道,方才昶伯之所以不动,是因为不信我。
他宁愿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去杀掉妫燎,也不相信我可以平定这场风波。
“哎呀,我早就劝说洪,莫要欺负人家姑娘,你瞧,果然是遭报应了吧,哎呀,哎呀。”旌阳兵之中有人长叹着气,细声地道。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炸穿了磐石。
接连有窃窃私语地声音传了出来,我大概是听出来,被妫燎所虐杀的这几人,似乎都曾经欺负过一个叫绿的姑娘,而且这个绿姑娘似乎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痴人。
电石火光之间,我忽然想到,妫燎曾对**子说过的话。
“你软禁了我远在潼水的父母,你杀了我的哥哥,使我母亲伤心欲绝,险些命丧黄泉,更可恨的是,你还利用我那本是痴儿的傻妹妹,利用过后,便像丢一块脏抹布一样,将她弃之不顾。”
我转过身望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妫燎,他似是也听到了这些旌阳兵的窃窃私语,可他却依旧在笑。
血染了他满身,可他却笑得凄惨。
我狠心地转过身,抬起头正言厉色地道:“妫燎擅自闯入大营,虐杀旌阳兵五人,原以军法处置,念其救本宫有恩,特免去死罪,鞭五十,若旌阳兵内有不服者,可亲自执行其鞭刑。”
“公主说话可算?”旌阳兵内有人问道。
“算,”我压着心底的不甘道:“现在即刻行刑。”
今日这次,妫燎可以逃脱的了死罪,却不能免其活罪。我眼见着他被绑在了行刑架子上,十多个旌阳兵排着队,挥着鞭子狠狠地抽着他的后背。
花白的衣服,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原有的颜色,我身形晃动,险些是要站不住。
一直跟在我身旁的欒,即刻上前扶住了我,像她这样的一个秉性纯良的姑娘,看到这样血腥的事情还能面不改色,确实让我敬佩不已。
“先行回到陈宫,将太医贺与太医励请到妫燎的府上去,快去。”我在欒的耳边轻声说道。
“公主,可公主你怎么办?”她问道。
“我有百里肆,定安然无恙,倒是妫燎,他身上本就有伤,再被抽上这五十鞭,怕是性命堪忧,你且快去领着太医去妫燎府上做准备。”我推开了犹豫不决的欒,让她借兵营之中的一匹快马,赶紧回去陈宫请太医。
欒点了点头,又频频回头地不放心我,而后在我再三催促之下,她终于上马而走。
这五十鞭刑毕之后,妫燎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就连抽他的鞭子,也犹如在鲜血之中浸泡过一样。他被四个人抬了下来,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我逼迫自己镇定下来,神情依旧威厉:“刑,已毕,尔等可还有何怨言可讲?”
旌阳兵大都神情呆滞地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妫燎,四周皆寂静无声。
这嚣张的气焰终于是得到了平复,我也能如愿以偿地将妫燎带走了。
“如若尔等再无怨言,此事便如过眼烟云,今后休要再提起,本宫亦同各位盟誓,今后再不会发生此等事情,如若再次发生,本宫则以命偿还。”
“公主可要记得今日的盟誓。”旌阳兵之中有声音传出。
“我,福祥公主在此盟誓,若有旌阳兵再次冤死,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我举起手,声音洪亮,三指朝天,执意而誓。
兵营中再无疑虑的声音传出,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回头示意百里肆将妫燎抬回到马车上去。
我转身想要离开之时,却发现一直跪在地上的昶伯并没有起身,他抵着头,双拳紧握,似是在想着什么事。
我缓缓走过去,跪坐在昶伯对面。他察觉,因而抬头看着我。
“昶伯,我不会辜负每一个曾经为我卖过命的人,如若今日将妫燎换做是你,我也会这样以命相保,我知道你并不信任我,不过没关系,你信任父亲便好,只要我知道,你心里仍然是一片赤诚,对陈国,对父亲绝无二心,我绝无怨言。”
说罢,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百里肆的马车,绝尘而去。
到达妫燎的府上时,面前的景象让我震惊万分。
他府上的大门四敞,无人看守,只见死气沉沉地模样。
我与百里肆同进,却见妫燎府上的小院四处横尸遍野。百里肆见状,警觉地将我拉回至他身后。
跟随在我俩身后的皆为上卿府的护卫,他们忽地上前,将我与百里肆护在中央,而后有人俯身上前,探地上的尸身是否还有余温。
我瞧着上前探看的护卫拉开了尸身上的衣襟,却见这些死人的后脖颈处画着丹朱色的麒麟。
“是暗影阁的暗影卫。”百里肆在我耳边轻声道。
“果然,昶伯的金银珠宝算是白送了。”
我有些不明白,这样左右摇摆,反复无常的暗影阁是什么样的一个江湖地位,他们似乎不惧名誉受损,更不在乎世上的传言如何。
仿佛就像是个独立的异类,只求金银,不求其他。
“**子一定是知道了妫燎,掌握她祸乱的证据,这才派了暗影卫来杀他,这也难怪昨晚他独自入宫来见我的时候,还身负重伤。”我低着头喃喃地道。
“是我将他忽略了,圣安内所有的布防都以安排妥当,唯独忘记了他。”百里肆话中略有亏欠地道。
“也多亏他以命相抗,我才能得到她往来的书信。”我轻叹。
妫燎所住的地方,是**子为他在陈宫外面安置的一处三进小院,紧挨着陈宫的永寿门。
他虽说被**子推崇为储君,可是住于陈宫之中,倒显尴尬,索性这**子便赐给了他这处小院,方便监视他,也不会落人口舌。
此时这小院早已落败了,院中奉命监视他的暗影卫被他杀掉了,连个烧水服侍的奴也没有。
百里肆已经吩咐护卫将院中的尸身先处理掉,而后又亲自动手到膳房,生火烧热水,先为趴在床上的妫燎清理着后背的血迹。
“百里肆,可否派人将安河船屋飘香院的素素姑娘接来?”我跪坐在床旁,帮着百里肆一同清理着妫燎后背的伤。
旌阳兵得了我的应允,执鞭抽打妫燎,为了他们死去的同袍,自然下手不会轻了。
况且,他们这种人,又常年操练,力道又毒又狠。
昨天的受了羽箭的伤又再次被抽开了,他这身上已经近乎没有完好无损的地方了。
这伤,想必每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我想着若有一个他相熟的人陪在他身边,他会不会好受一些。
百里肆点了点头,即刻叫人前去飘香院,将素素姑娘接来。
趴在床上一直没有声音的妫燎,许是听到了素素姑娘的名字,缓缓地哼唧了两声。
我连忙放下手上已经被他的血染成殷红色的棉布,上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脸,轻唤他的名字。
他眼皮动了动,而后缓缓地张开了双眼。
我见他还有知觉,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想着他这次的鲁莽,生气地拍着他的手臂道:“平日里见你是个聪慧的人,怎地这次就犯了糊涂,我答应你让你处置旌阳兵,你不会私下偷偷地与昶伯要人,秘密处置吗,非要大张旗鼓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处置,还用虐杀的方式,难不成昨日的羽箭还伤了你的脑子?”
他抬着脏兮兮的脸看着我傻笑,我见状,心有不忍,低头绞干水盆之中的帕子,替他擦着额上被石块砸出来的伤口。
后脑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将我拉近了他。
我惊慌失措地与他额头抵额头,面对面地相看。
他将鼻子贴近了我的鼻尖,宠溺地说道:“乖,小绿,哥哥以后再也,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那些欺负你的人,哥哥将他们都杀了,都杀了。”
他额头滚烫,眼神迷离,我想着他一定将我错认为他的那个痴儿妹妹了,因而并没有推开他。
我深知在头脑不清醒的时候,那个最想见到的人,永远是亏欠最多的人。
不知骨碌在这样的时刻,会不会见到我。
欒带着太医来时,妫燎已经再次晕厥过去了。我与百里肆二人刚好为他清理完伤口,这倒是为太医的诊病节省了不少时间。
太医励是昨夜为妫燎拔羽箭的人,他见到昨夜明明已经转好了的病人,今日又将自己搞成了这般模样,面色稍有愠怒。
“好端端的人,居然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真是作孽。”太医励长叹了一口气,连忙掏出药箱里面的草药,拿出石臼来反复地捣药去了。
太医贺为妫燎切脉,又扒开了他的双眼瞧了片刻,拿着帛纸与湖笔开始写着药方。
“要劳烦信北君为他安排几个贴身的奴婢,照顾着他了。”我与百里肆站在一旁,看着两位太医尽心尽职地在忙碌着。
“这是自然的,毕竟救回国君,妫燎也算是迷途知返的功臣。”但见他平时有多讨厌妫燎,但是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可以拎得清。
公私分明,对理不对人,这样的秉性虽然好,但我却总觉着百里肆似是少了一些尘世之中,人间烟火的温度。
他这般模样,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老来,在我看来,百里肆仿佛相似于白老头,印象之中双脚离地,超脱地浮在半空中。
“公主,这是国君让奴婢转交给公主的,出入陈宫的令牌。”欒俯身上前,递给我一块手掌大小的青铜制的牌子。
牌子的上半部刻着的是羊首,下半部分用刻着篆字“出”,背面刻着“入”。
我知羊首是陈国的图腾,却没想连个出宫的牌子也做得这般精细。
“父亲,可是醒了?”我问道。
“回公主,奴婢回到宫中向老茶请太医令的太医时,不光是国君醒了,就连凤姬夫人也醒了过来,国君还让我转告公主,莫要忘了三日的期限。”欒说道。
我欣慰地笑了笑,想到娘已经亲醒了过来,又见到了日夜所想的良人。我自己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可算是有件事情,终能不负期望了。
太医励为妫燎的伤口上涂抹着草药,太医贺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了欒,让她去圣安城中的药铺里,按照药方抓三日用量的药回来。
欒走后不久,素素姑娘便到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剪剪轻风阵阵寒
依旧是玄色尺素遮着眼睛,她走来时手持一根木棒,探着前方的路。都说眼睛看不见的人,耳朵会异常的好。我想素素姑娘有多半知道我与百里肆站在了何处,一定是听到了我与百里肆的窃窃私语,才会走过来。
她已经知道了我与百里肆的身份,连忙俯身拜礼。
我将她扶了起来,与她说了妫燎的事情。
我以为郎情妾意相好,她得知妫燎被打成了那副模样,怎地也要抱着他哭一哭才说得过去。
没想到,她却十分平静地笑了笑道:“我早知道,他会这样做,还真是个傻子。”
我疑惑地望着素素姑娘,并没有开口询问。
素素姑娘缓缓地收起了笑容,走到了桌案旁的小榻上跪坐了下来,她将木杖放在一旁,缓缓地道出了有关妫燎妹妹,小绿的事情。
如若要说小绿的事情,还得从妫燎的家,潼水说起。
妫燎的高祖父原本是陈国祖上世袭伯位的一位庶出的弟弟,被封地在圣安附近的潼水之地,随后家族人员凋零,后世子孙稀少。等到妫燎他父亲的这辈的时候,便只有他一人,上无兄长阿姊,下无胞弟阿妹,一个人孤零零的便在十七岁就成了亲。娶得妻子刚好是淳于家的小女儿,淳于小妹。
百里肆告诉我,妫燎父亲的妻子淳于小妹,还是淳于司徒的妹妹。所以,这淳于司徒算得上是妫燎的舅舅。
妫燎的父亲与淳于小妹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唯有一点不遂愿的,便是这淳于小妹始终未孕。
陈国的宗法之中有诉,如若宗亲封地后继无人,百年魂归之后,其封地必归还于陈。
淳于小妹心急如焚,便书信给家中之人。
那时,淳于家的大家长,淳于小妹的父亲淳于晏尚在,他那时所任陈国的廷尉之职,亦是陈国的肱骨之臣。
淳于晏在世之时,最喜爱的便是家中的淳于小妹,得知小妹的苦恼,淳于晏便亲自挑选了两个家室样貌极好的良家女子,送去了小妹身边,并告知她,如若想要留得潼水封地,后半生无忧,便要做出让步。
只要留后,不管是不是她亲生的,她都是潼水之地的主母。
淳于小妹明白其父用意,便隐忍地将两个女子送去了妫燎父亲的身边。
次年,这二女同时有孕。
淳于小妹算是松了一口气,使得潼水妫家算是后继有人了。妫燎的父亲更是喜笑颜开,进而对淳于小妹更好了起来。
第三年春,二女分别生下一子,与同胞兄妹。
这便是妫燎,与妫燎的兄长,和他的胞妹小绿的由来。
十分不幸的是,妫燎的生母产后血崩,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孩子,便咽气了。
因而,淳于小妹十分心疼妫燎与他的妹妹小绿,平日里对他俩尤甚疼爱。
妫燎也很孝顺淳于小妹,尤其得知淳于小妹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淳于小妹不嫌弃小绿是个痴儿,细心地教她读书识字,礼节规矩。
妫燎为了报答淳于小妹,因而从小就谦虚好学,趁着庄荀大家与韩子大家云游潼水之时,拜其为师,每日寅时一刻便起身前去两位大家的讲书之地学习。
在继承爵位的问题上,因为其父喜爱长子,想要长子来继承潼水的封地,而淳于小妹则不以为然,想让妫燎来继承潼水之地。
为了不让淳于小妹为难,妫燎主动退让,让身为长子的哥哥,来继承潼水封地。
就在所有问题都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子带着大量的暗影卫忽然出现在了潼水。
她威胁妫燎的父亲,将长子交给她。妫燎的父亲,深知**子是要将其最爱的长子带去圣安做傀儡,因而抵死不从。
于是,**子便将妫燎的兄长与其生母杀掉,派人看守潼水妫家,将其与淳于小妹软禁,而后带走了妫燎与小绿。
淳于小妹知道后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险些因此而命丧黄泉。在病重之时,她写信给娘家的人求助。
此时的淳于家,淳于小妹的父亲淳于晏已经仙逝,淳于家也已从陈国的肱骨之臣变为了远君之臣。
百里肆说,淳于家已经没有可以忠心于父亲的人在了,仅有的一个淳于皮也是个极为平庸且见风使舵的小人。
可父亲为了回报于淳于晏这样的忠心之臣,不忍淳于家没落,便将司徒这清闲又体面的官职给了淳于皮。
这淳于皮是淳于小妹同父同母的兄长,就像是百里肆所说的,他不但是个平庸之人,还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想当初,**子为了拉拢他,许诺给淳于皮,将其唯一的掌上明珠嫁入卫国,为**子的侄子太子琼做嫔。
这攀上了卫国的太子,淳于皮便是卫国的上上宾了,地位更变显赫,哪里还记得自己是陈国之臣。
所以,就连自己妹妹的这一封求救的信,他也压根没想搭理。
妫燎与小绿就这样被**子掳来了圣安。
他与莘娇阳一样,为了活命,只能在**子面前装作桀骜不驯,玩世不恭,整天花天酒地,厮混在飘香院。
**子也因此对他放松了警惕,觉得他不过就是个纨绔的世家子罢了。
他被**子困在永寿门附近的小院之中,而小绿,则被**子送去了终首山的重华寺,与我的父亲一同被软禁在那。
素素说,每相隔十日,**子便会让妫燎与小绿相见一次,这其一,是让妫燎安心,以便于更听**子的吩咐,这其二,便是告诉妫燎,若他要有二心,小绿必定会死,这其三,便是用小绿来监视重华寺里面的每一个人。
说到这里,素素姑娘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温暖地笑容。
“那个小傻子即温柔又可爱,她并不知自己陷于险境,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友善,她不知这人间的险恶,所以也不觉得**子是坏人。”
“她亲近身边每一个对她稍有善意的人,并燃烧着自己的全部,真诚地对待身边的人,她最爱吃安河船屋满月斋的红豆糕,只要一小块,便能让她倾其所有。”
“也是因为如此,**子在她的口中知道了净慧师父带着父亲逃跑的事吧。”我想着之前妫燎曾经说过的话,又了解净慧师父的善。
毕竟,那样一个可怜的痴儿,净慧师父一定待她很好。
“公主聪慧,这也是为何,**子要将小绿困在重华寺,毕竟一个痴儿,不会有任何人对她加以防备。”素素姑娘淡淡地笑道。
“她,是如何死的?”我垂着眸子开口问道。
“被妫燎杀死的。”素素姑娘的话犹如平地惊雷,我与百里肆两人皆是一怔。
“所以,公主,妫燎他也算是帮你为净慧师父报了仇。”素素姑娘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双手道。
“杀死净慧师父的是**子,并不是小绿,我虽然嫉恶如仇,但却还没有糊涂。”我不会去怪一个痴儿,我想净慧师父也同我一样。
素素莞尔一笑,继续又讲道:“其实,小绿很依赖净慧师父,在重华寺,亦是净慧师父在保护她,你想一个即漂亮,又温柔可爱的小傻子,何尝不让那些看守着的旌阳兵想入非非?”
净慧师父死后,再也没有人护着小绿,所以有几个旌阳兵开始大胆起来,趁着**子不在重华寺,对小绿下了手。
小绿虽然是痴儿,但也知道礼法,知道那些人对她做了什么事。再与妫燎见面的时候,小绿变了,她变的疯疯癫癫,甚至开口告诉了妫燎,那些旌阳兵侮辱了她,践踏了她。
可是,妫燎怯懦了。
他不敢反抗,因为只要他稍有反抗,潼水那边的父母便会被**子下令诛杀全族。
他舍弃不了淳于小妹对他与小绿的教养之恩,只能与**子要求,增加与小绿相聚的次数。因为那些人只有在他要求见妹妹的时候,才会有几天不去碰她,将她的身体养好,并且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与他见面。
**子知道旌阳兵对小绿做的事,许是觉着有愧于妫燎,便答应了他,从十日一见,变成了五日一见。
那些旌阳兵以为自己瞒住了所有人,更加得寸进尺,直到小绿身上的淤紫再也瞒不住的时候,妫燎终于舍弃了她。
他入夜潜入了重华寺,用小绿亲手为他打的络子勒死了她,而后将她悬挂在房梁上,做以自缢的假象。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在**子身前醉生梦死。
而**子也害怕若是没了小绿,会激起妫燎的仇恨,因而欺骗妫燎,说她已经将小绿送回了潼水,送回了父母身边。
妫燎对**子感恩戴德,却死死地记住了那些伤害过小绿的人。
他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将那些欺负小绿的人,一个一个地凌迟。
所以,他杀掉的那些旌阳兵都该死。
“所以,妫燎这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决定与我为伍,扳倒**子为他妹妹报仇是吗?”我想起在安河船屋的翡翠楼与他初见时的情形,他那一举一动,果然对我都是试探而已。
“公主是妫燎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赌注,能让人豁出命的赌局,总要确定值还是不值,不是吗?”素素姑娘转过身,笑着与我说道。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似乎对妫燎的事情了如指掌,这倒不是像风月场所里面该有的情愫。
“妫燎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作陪,也算是神明对他最后的眷顾了吧。”我笑道。
“公主过誉了,我不过是一个女闾罢了,没有资格做燎公子的知己,不过是燎公子信我,那我,也不负他罢了。”
我想着一个女闾都有这样的心思,那些说着忠于我父的公卿与宗亲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那些人,倒还不如一个风月场的女闾。
我嘱托了素素姑娘在此处多留几日,陪伴着身负重伤的妫燎。便出了屋子里面,站在小院子里等着欒。
待她采买药回来后,便拉着她一同离开了这里。
百里肆见状,想要亲自送我回宫,我摆摆手与他道:“我今日心里堵得很,想要与欒逛一逛,你莫要跟着,也莫要送我。”
出了妫燎的府上,我走在前面,欒跟在我身后,一路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日落了,我的肚子开始叫了起来,欒才上前问我道,可否要回宫。
我仰头望着天色将晚,明星闪亮,开口问道:“你可否吃过满月斋的红豆糕?”
“公主,怎会对那甜腻腻的食物感兴趣了,若想吃,欒可吩咐宫中膳房的庖厨做给公主吃,没必要去那人山人海的满月斋。”欒说道。
“你说那地方人山人海,想来这红豆糕应当很受喜爱吧?”我嘴角上翘,不知为何即想笑又想哭。
“受欢迎的并不是红豆糕,而是满月斋,那是圣安城里面最好最大的小食楼,就连许多贵家之人,也经常光顾那里呢。”欒说道。
“你陪着我去满月斋,尝尝那里的红豆糕,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可否?”我收起惆怅,转过头对她莞尔一笑。
欒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明星,她轻轻地眨了眨双眸,对我道,好。
一路上,我一边对欒讲着我与骨碌的故事,一边回忆着从前那些有酸有甜的过往。
欒听的十分认真,听到有意思的事,便陪着我笑,听到有哀伤的事,便陪着我叹气。
她知道了我是画春殿高手的混沌弟弟,也知道了我是终首山上上大名鼎鼎的小山匪。
她知道了我被迫嫁去蔡国之后,与至交零落,至今未见。
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也是个可将心事暂存的人。
她让我在这孤寂无边的迷茫中,能暂停地靠岸歇息,那些安慰着我的话,也让我对未来抱有憧憬。
原来,满月斋不光是红豆糕香甜可口,还有绿叶糕,槐叶冷淘,面枣等许多好吃的小食。
可是让人欲罢不能的,依旧是那香软的红豆糕。
毕竟这红豆的甜香,是任何东西都代替不了的。(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初闻征雁已无蝉
我与欒在满月斋大快朵颐了一番,又满载着香甜的小食往回走着。
我与她饭饱撑肚,打算穿过安河街,慢慢地走回到陈宫。
行至安河街的第二个巷子拐角之处,便与一个浑身酒气的醉汉撞了个满怀。
我与欒手上捧着的小食撒了满地不说,我还被这醉汉撞了一个趔趄,直接坐在了地上。
拂袖之间,我恍然闻到了那醉汉身上还带着阵阵的暖香之气。
暖香向来只有贵家用得起,普通百姓是无法拥有这样馥雅的芳香。
所以这个醉汉,应当不只是个普通之人。
我站起身,扑落着身上的泥土,暗自谋划着怎样来讹他一番。
谁知我还没开口,他便一把拉过了欒,朝着她的脸上就亲了一口。
欒吓的花容失色,手脚并用地捶打着那位醉汉。
想来欒不过是个姑娘,就算是有武功傍身,也打不过一个八尺男儿,更何况我瞧着这醉汉似乎还是会一些招式的。
三两下,欒便被他困住了,他也更得寸进尺起来,双手不老实地朝着欒的胸口摸去。
我瞧见不远的墙下有砌墙剩下的灰土砖,便反身走过去,抄起一块,猛地朝他头上砸去。
灰土砖被砸碎了,那醉汉也被砸晕了。
欒重新获得了自由,身体一软瘫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走过去抱住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初见你时,你奋力以命与盼对抗,也没见到你被吓哭,怎地一个醉汉就将你吓得不敢反抗了?”
她身形晃动,摇摇欲坠。
我将她拉了起来,而后蹲在那醉汉的身边,翻着他身上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果然,我在他腰间摸到了一块玉牌,牌子上用篆书刻着“李”字。
我蹲在地上,一边摩挲着那玉牌,一边快速地想着事情。
欒站在我身后,轻缓了片刻后,俯身上前,她见到我手上的玉牌,讶异地开口道:“这人难不成是李家的辰公子?”
我杵着下巴缓缓地点了点头。
想那李少师前两日可没少被我折腾,憋在胸口的气焰想必到现在还没有消除,如今这唯一的独子又被我给敲晕了。
若是查不出来便算了,可若是查出来了,无论怎样辩解,理亏的都是我。
我想着父亲给我的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了一天,还没想出来任何办法,却又添了一事,真是头疼。
我瞧着李家的小子昏睡过去的面庞,白皙的面上顶着两圈酡红,这模样倒也不差。
我忽地想起了什么,连忙俯身将他抗在了肩上,往百里肆的上卿府去了。
欒见状一脸疑惑地跟在我的身后,她不明白为何我要将李辰抗去百里肆的府上。
我与欒抵达上卿府时,百里肆正在喝着鱼汤,他见我扛了一个男人进了他的书房,险些将手上的汤碗扔出去。
我将李辰随意地丢在了地上,而后踱步到百里肆的身旁,接过他的汤碗便将鱼汤喝了个见底。
还好我是在满月斋吃饱了之后才遇上他的,若我空着肚子,说什么都抗不了这样远的路。
百里肆平静了一下,而后上前俯身去看,待他认出了我抗来的人,是李家少师的独子,转头便问:“公主,寓意为何?”
我斜倚在小榻上,顺着气道:“你府上不是有武功十分高强的护卫在吗,劳烦将这小子送去淳于司徒的府上去。”
百里肆略有懵意,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歇够了,便坐直了身子一板一眼地对他道:“淳于司徒有个掌上明珠,当初就是因为**子答应淳于司徒,将他这个掌上明珠嫁去卫国,给自己的侄子做嫔,这淳于司徒才被**子拉下了水,可见他对自己的这个女儿有多宝。”
“可如今,**子事败了,淳于司徒心底的算盘早就打丢了,自己的掌上明珠无人可许,甚是心急。“
“再看李少师家的独子,是圣安城有名的浪荡公子,你说若要明天一早,淳于司徒发现自己的掌上明珠与李家的独子躺在一处,这淳于司徒还能与李少师继续交好吗?”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让二人反目?”百里肆认真地看着我道。
“反目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二人观点相斥,毕竟你说淳于司徒那人十分平庸,一个平庸的人在面对自己厌恶的人时,通常只会反驳他的意见,而不会再支持他,所以这便轻易地将淳于司徒拉回了父亲身边,亦不会让淳于家没落的方法。”我胸有成竹地对百里肆说道。
“这法子虽然不错,但毕竟可惜了淳于家的姑娘,她可是圣安城之中,有名的美人儿。”百里肆有些惋惜地说道。
“你瞧那李家的小公子也不赖嘛,”我瞥着地上还在昏死之中的李辰,忽地觉着百里肆的话里有话,抬眼看着他道:“莫不是你对人家姑娘有意思?”
百里肆脸有绯色,连忙一本正经地道:“我只是惋惜了那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你何谈我有风月之意。”
“那么紧张干嘛,我就是猜猜而已,况且你已经有阿阳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就收一收吧。”我答应莘娇阳要帮她看住百里肆,在她离开圣安这期间,不允许有任何人对百里肆有非分之想。
百里肆红着脸瞪了我一眼,而后起身便安排上卿府的护卫,将还在昏迷之中的李辰,偷偷地送去了淳于府上。
翌日一早,还在长信宫吃早食的我,听着欒说,今日在朝立议事上,李少师与淳于司徒二人在父亲面前吵的不可开交,险些动手打了起来。
我满意地多喝了一碗粥,却在用完餐之后,被父亲派来的内侍传话,让我前去勤政殿西暖阁。
这次不同于上次,我吸取了百里肆的教训,很有排场地带着长信宫的宫娥一路稳稳当当地走到了勤政殿。
我记得有人好似说过,这西暖阁是父亲平时处理公文的地方,一般是不给其他人进的。
我让欒与长信宫的一众宫娥在门口等,待内侍通报之后,便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西暖阁与东暖阁的格局错落相同,只不过这西暖阁多了一些棋案与茶案,还有书案等装饰,尤甚现在正是秋高气爽,菊花开的好,屋子的四处还摆放着菊花,黄色与紫色最多。
我见到父亲正跪坐与书案旁,而百里肆跪坐在父亲的对面。
离父亲的书案不远的地方,是一沉木的茶案,娘亲正坐在茶案边儿上,认真地为父亲泡着茶。
我俯身上前,分别拜过娘亲与父亲。
娘亲见我来了,连忙放下手上的事物,走上前拉着我的手,一直看个不停。
她今日的精神好了很多,一席丹朱色的曲裾宫装鲜亮明艳,更使她的脸色好看不少。
她抬起手捏着我的脸蛋笑道:“胖了,胖了点好。”
我冲她眯着眼睛笑,仿佛小时候在重华寺时与她撒娇地模样。
“绥绥,你先上前来。”父亲的声音严肃,神色也很严肃。
我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娘亲,她颔首挑眉,轻轻地朝我摇了摇头,似是在告诉我莫要怕。
我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到父亲的桌案前,与百里肆一同并肩跪坐。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解决淳于家与李家的荒唐事?”他丢给我两份书简。
我低头粗略的看了一下,一封是淳于司徒写的,一封是李少师写的。
两个书简的内容大都是相互诋毁,相互谩骂。
一个辱骂李家公子放荡,一个辱骂淳于家姑娘不检点。
而为何使两家常年交好的世家,变成了一眼为敌的原因,还是我昨夜让百里肆偷偷遣人,将醉酒的李辰送到了淳于府上,淳于司徒的女儿,淳于葭的闺房里。
我放在桌案下的手,悄悄地伸出扯了扯百里肆的衣袂。
他侧过脸看着我笑的玩味,而后又转回了头,不再看我。
我想着百里肆一定将我昨日的举动与对他所说的话告诉了父亲,所以父亲才会这般严肃地问我解决的办法。
我心里暗自地骂着百里肆就是父亲的狗腿,嘴上却喜笑颜开地说道:“既然李家公子与淳于家的姑娘这样有缘,父亲干脆赐婚好了。”
父亲抬眼看我,眼神虽严厉,可嘴角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淳于家与李家现在势同水火,孤若冒然赐婚难免会使公卿之心远离,更会被世人认为,孤是个与人离心离德之君。”父亲开口说道。
“绥绥不知,父亲为何一定要笼络这些对陈国没用的公卿,若说是怕后继无人,那便效仿周地的紾尚阁,开办公学,择优培养可供陈国之用的人才。”我开口说道。
“有用之人便为公卿,那些无用之人便舍弃,这样做可否会让那些曾为陈国献其一生的世家有所心寒?”百里肆开口说道。
我忽地想到百里肆的父亲可曾是陈国的托孤老臣,当年周殷王冤枉父亲有谋逆之心,是百里肆的父亲前去周地,在太庙之前以断臂为诺,保护了父亲,制止了流言。
百里肆父亲的牌位,可还在周地的贤士阁里面供奉着,否则这百里肆怎会被周王封为陈国的信北君。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将,曾为陈国献其一生的士族舍弃了,你瞧,我这还不是建议父亲给那李家送去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吗?”我翘着嘴角笑道。
“我这是在体谅少师年岁大了,更何况家中还只有李辰这个独苗,早些在家中尽享天伦,将位置让给年轻人,不是更好吗?”
“看来公主的心里,可是有了少师的人选?”百里肆开口问道。
我侧头,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莫名觉着他今日当着父亲的面话有些多。
我回首看向父亲,却见他似是也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垂下头,默默地道:“父亲可还记得潼水妫家?”
“可就是被卫姬祸国时,控制住的潼水妫家?”父亲问道。
我点了点头:“被卫姬夫人作为傀儡的妫家二公子妫燎,如若不是他的帮助,我亦是不知卫姬夫人将父亲藏去了终首山,如若不是他,我也不能那么快就得到卫姬夫人通母国与息国楚国的往来书简。”
“所以,你想让这位燎公子来替代李老,做你的少师?”父亲问道。
“妫燎早在潼水之时,便以孝贤而名闻于潼水,亦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父亲也应当有所耳闻,他并不是主母所亲生的孩子,却能孝顺主母,做到兄友弟恭,谦逊有礼。”
这是我答应给妫燎的,他既然帮我了,我也不能食言,必定以少师之位许他,更何况潼水的妫家因为这次卫姬祸国,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就算是落败的族亲,也要给些安慰,以表莫忘同族。
“可若这样,你打算如何劝归李老?”父亲将桌案上的书简收好,似乎是同意了我推崇妫燎作为少师。
“父亲赐婚于李家与淳于,两家缔结姻缘,修百年之好,李家辰公子自崇明恢复了禁军统领之后,便无任何官位在身,淳于司徒又是个好面子的,更希望掌上明珠嫁得乘龙快婿。”我转着眼珠,一步一步地分析道。
“所以呢?”百里肆看着我问道。
“所以,父亲就给李家那辰公子一个清闲的官,即可让李老甘心地因此全身而退,又可让淳于司徒享够了面子。”我断言道。
“可若李老与淳于司徒都不答应这婚事,你要如何?”父亲将书简叠罗在桌案上,问道。
“这还不简单,找几个市井中的娃娃,将辰公子夜半留宿淳于姑娘闺房的事情编成歌儿,传唱出来,到时候就算父亲不给赐婚,淳于司徒与李老也会求着父亲赐婚的。”
“到时候,与他们谈条件的便是父亲了,他们只有被动选择的份。”我挑着眉毛狡黠地说道。
父亲摇着头缓缓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双指朝我点了点。
“你瞧瞧,你还没做教她的师父,她便将你那些鬼心思全都学了来。”
父亲的话让我疑惑万分,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百里肆,却见他低头含笑,一副与有荣焉地模样。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心想着莫不是父亲还要百里肆做我的少师不成?(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月中霜里斗婵娟
我连忙想要开口挽回,一个少师便够了,学个六艺哪里还需要那么多师父。
许是父亲看我面色焦急,连忙开口将我的话怼了回去:“妫燎可做你的少师,但毕竟名望不及百里家,因而孤便让百里肆兼做少傅,这样他们二人皆为你左右,不管是教你习六艺,还是为你出谋,孤便都能安心了。”
我听父亲这话中似是另有用意,垂着头,想明白了些许,才不再开口说话了。
这百里肆既然这样喜欢做我的师傅,那边由着他就好了,反正我是肯定不会按照他的话来,将自己便成一个像他一样,漂浮在半空中的人。
我装模作样地沉静了片刻,听着父亲与百里肆两人谋划着,怎样撮合淳于家与李家这场盛大的婚礼最为妥当。
听着听着,便觉着有些事情虽然说起来十分简单,但是着手做的话,却是万分困难的,但听百里肆与父亲怎样谋划着既安定李老,又让李老心甘情愿地回家养老,不问政事之时,忽然觉着百里肆的心机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百里肆建议父亲供给李辰三个官位,用以李老做选,其一便是我的少保,与妫燎和他并为公主三师,不过少保是三师之中官位最低的,而百里肆的为人,李老也十分清楚。若李辰那个不学无术的人若是做了少保,肯定会被百里肆牵制。将来李老百年,这个独苗说不定会被百里肆摆了一道,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第二个便是禁军户令,记录禁军以及圣安城护城兵卫的人数变动减少或增加,虽然清闲,但并无实权,每日不过就是提笔写字。
第三个是淳于司徒的下属,主管妫水河畔,什方,银波,定陶三县公田每年的赋税。这官位虽然油水丰厚,但是却相距圣安十分遥远,若是李辰选择这个官位的话,李家唯一的独苗,便要自行前往什方上任,三年才能回来圣安一次。
百里肆,这是逼着李老选禁军户令,这个官位坐高了也不过是个军监令,说到底还不如崇光身边的一个亲兵权力大。
我鼻尖忽然传来了一阵怡人心肺的芬芳,我吸了吸鼻子,缓缓地随着味道寻了过去。
却见这芬芳是来自于娘亲手上的陶瓮。
我盯着娘亲,不明所以地朝她眨了眨双眼。
“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生了个狗鼻子。”娘亲抬起手,轻轻地刮了我的鼻翼嗔道。
“好香,好香,娘亲是什么?”我兴奋地让娘亲快掀开陶瓮盖子,许我看看究竟。
娘亲笑了笑,将陶瓮的盖子缓缓地打开后,屋内霎也遍布芳香满溢。我趁机多吸附了两口这馥雅的香味,垂眸瞧见陶瓮之中盛装着黛色的茶汤,而茶汤里正盛开着一朵紫朱色的菊花。
随着娘亲用木勺搅动着茶汤,那朵开在水中的菊花也随水摇曳生姿,柔软又旖旎。
“这茶汤的名字叫暗香裛露,是用周地的银针和宋国的百香蜜相溶,而后与这陈国秋日的紫山白玉炖煮而成的。”娘亲一边与我解释这茶的名字与由来,一边执木勺为我盛了一碗。
我瞧见用以喝这茶汤的器具也十分讲究,还是特地从冰鉴里面拿出的玉碗盛放的。
玉碗冰凉,茶汤温热,极大凝萃了茶汤之中的香甜,入喉清冽,甘甜不腻,又带着丝丝菊香。
我一饮而尽之后,便又拿着空碗递给了娘亲。
此时的父亲与百里肆谈完了事,便都被这香味给吸引了过来,父亲先行接下我的碗,放在了茶案上道:“这暗香裛露性凉,姑娘家要少喝。”
我可怜巴巴地吧唧着嘴看着娘亲,还想要再喝一碗。
娘亲笑了笑,又从冰鉴之中拿出两只玉碗分别盛汤递给了父亲和百里肆。
“你父亲说的对,性凉的东西,姑娘家要少喝。”娘亲放下了木勺,笑着对我说道。
我坐直了身子,撅着嘴,暗自在一旁生着闷气。
蓦然,眼前出现了一只拿着玉碗的素手,我抬头望去,见到是百里肆将自己的暗香裛露递给了我。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纵容我。
“你若喜欢,便将我的喝了,不过只这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公主便要律己,不得再像今日一般纵容自己了。”百里肆看着道。
这分明就是给个甜枣再打一棒子。
我向百里肆谢过,却没有抬手接过他的玉碗。
我不接过玉碗,他便这样一直端着。
两人仿佛是在较劲,谁都不肯退让。
少时,门口有内侍来报,说昶伯的大女妫轸求见福祥公主,现正在正阳门口等着。
我看了父亲一眼,只见他正心无旁骛地喝着暗香裛露,压根没有注意到我与百里肆二人的僵持不下。
我又看了一眼娘亲,只见她也嘴角含笑地看着父亲,完全将我与百里肆隔绝在他们二人之外。
然而百里肆端着玉碗的手,仍旧没有放下。
我暗自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接下了他手中的玉碗,将暗香裛露一饮而尽,而后站起身,俯身对父亲道:“伯忧阿姐来寻我,我且去看看是何事,等下若要得了闲,再来与父亲和娘亲相聚。”
父亲与娘亲听闻之后,可算是回了神,见我起身拜别,便点头让我离去。我才要转身,却听百里肆开口说道:“公主若要识礼,便最先从称呼上开始更改吧,国君称作主父,凤姬夫人称作主母。”
我皱着眉,瞪了一眼百里肆,随后绕到母亲与父亲身边,跪坐下来,紧挨着父亲的肩膀道:“人家自小就从未叫过父亲,这下好不容易有父可叫,便一定要把小时候所欠缺的都叫回来,一声‘主父’虽尊了礼,但却没有父亲这称呼亲近,你说是不是,父亲?”
我这突然的亲近使父亲显得有些意外又有些拘束,他眼中藏有欣喜,而后更是喜笑颜开地轻拍了我的手背道:“好了,好了,好了,不改就不改吧,她愿意叫父亲便由她吧,无伤大雅的就莫要再要求她了。”
百里肆暗自里瞥了我一眼,颔首回道父亲“诺”
见百里肆败下阵来,我心里莫名地开心,一边继续与父亲撒娇,一边故意向着百里肆露出洋洋自得地微笑。
“你可知昶伯的大女今日找你所谓何事?”父亲开口道。
我抬起头,眨了眨双眼,认真地想着,莫不是因为昨日在军营之中,对昶伯有所抱怨,昶伯便派伯忧阿姐来与我说道不成?
“昶伯手中四个郡的兵符,皆是孤前去蔡国之前,为了以防万一而交付于他手中的,自蔡国回来之后,孤便一直都没开口再要,不过得幸是昶伯并未归还兵符,否则卫姬便早拿这四郡的亲兵使陈国大乱了。”父亲忽然开口提及到昶伯手上兵权的事来。
“所以,楚国,蔡国,息国斗的天翻地覆,却至今未伤陈国分毫,这最主要的,还是卫姬手上并无陈国兵符?”我开口问道。
父亲点了点头又道:“现在陈国暂时安定了,因而这四郡的兵符便是个烫手山芋,尤其昨日你在军营之中对昶伯说的那一番话,想必让他更有了归还兵符的心思。”
“所以,父亲的意思?”我瞥了一眼百里肆,深知我在陈国的一举一动,他一定会丝毫不差地对父亲说。而昨日我将妫燎从北郊大营带出来,相信方才也是百里肆一字不差地告诉了父亲。
“若是执兵符之人存有私心,这兵放在一人手上,便让孤寝食难安,可若是都放在孤的手上,亦会使那些暗中的龌龊如同卫姬一般,妄想跃跃欲试,所以绥绥,你可否有什么法子?”父亲认真地看着我。
我转了转眼珠,垂着头道:“绥绥不知。”
我想着就算我说不知,父亲也不会因此而为难我,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百里肆,就算我想不出办法来,百里肆那个老狐狸也会想出法子来。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我先行退下,去见伯忧阿姐。
我俯身拜礼,而后退出了殿内。
出了勤政殿的我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没有再被百里肆那个老狐狸给抓住小辫子,走到勤政殿的高台上,见欒与长信宫的宫娥正站在秋风之中等着我,我连忙加快了脚步走上去。
“伯忧阿姐在正阳门口,你现在让人去宫门口将伯忧阿姐接到长信宫去,咱们也先行回到长信宫等着她。”我吩咐着欒道。
欒俯身回应“诺”,随后便安排了两位宫娥前去正阳门口接伯忧阿姐来。
长信宫的桃夭阁被我改成了与藏书阁,里面被欒布置成了可供书画闲谈的静雅质地。
我吩咐欒前去膳房拿些好吃的点心来,便坐在藏书阁的二楼临窗画起了画。
我本想画一幅临水落花的,却没想着画着画着便都画成了小白。
伯忧阿姐到了藏书阁的时候,我连忙用臂搁压了一张帛纸在画上,亲自跑去了阶梯处去迎她。
她走的缓慢,每走三两步便要歇一歇。
我站在顶处,看着她面色苍白,身有病态,忽而觉得她这次进宫见我似是深有用意。
我暗自告诫自己多心了,伯忧阿姐可是帮助过我的人。
待她走了上来,朝我缓缓地拜了礼,我上前扶住她,寒暄了几句,便让她安坐在小榻上。
“每每秋日里,总是难熬,我这身子,不知道还能再熬多久。”她坐了下来,用手顺着胸口,才说了一句话,便轻轻地咳了起来。
我连忙吩咐侍候在一旁的宫娥看茶,伯忧阿姐却拉住了我道:“不碍事,秋日里,我就是这样,总会觉着胸口犯疼,只有咳一咳才会缓解。”
“寻太医看过了么,可否用了什么药来缓解?”我开口问道。
伯忧阿姐摇了摇头道:“无用,这病自小就跟着我,父君求了许多珍贵名药为我续命,也不见得可以根除,我想着能活一天便算一天吧,总不能让父君的心血白费。”
我挑了挑眉,不禁地想着,难不成这伯忧阿姐是专门来与我哭穷的吗,不就是用了他们家的褚色彩釉的裂纹瓶吗,改天寻父亲再要一个还给他们就好了。
许是方才,在勤政殿我听了父亲对我说的关于昶伯的那番话,便觉着伯忧阿姐今日拖着病身来看我,就是别有用心。
“所以,阿姐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我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
伯忧阿姐一怔,遂而笑道:“怎么,如我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了吗?”
我垂着头,叹道:“我只是有些不懂,阿姐的身子不好,为何不好好呆在昶伯府上养病,偏偏要跑来我这里。”
伯忧阿姐摇了摇头:“你不知,日日困在府中的滋味,有多难受,好不容易能有个相识的妹妹可以聊聊天,却怀疑我别有用心。”
“看来,我还是走吧。”伯忧阿姐缓缓地站起身,便俯身要与我告辞。
我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与瘦削的面颊,忽而心有不忍,连忙开口叫住了她。
她回首看我,眼神清澈,由于面带病容,模样更甚楚楚可怜。
“阿姐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我方才是受了百里肆那只老狐狸的气,这才觉得所有人接近我都是别有用心。”我只能将自己心里的疑虑都推给了百里肆,左右我在他那也没少受气。
伯忧阿姐莞尔一笑,又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我只见过被信北君的风采所着迷的姑娘日夜相思的,可从没见过被信北君气的糊涂了的姑娘。”
听闻伯忧阿姐的话,使百里肆在我心中更加道貌岸然了起来,果然,百里肆还不止有莘娇阳一个姑娘。
“谁家姑娘,命这么不好,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个表里不一的男人。”我撇了撇嘴,拉着伯忧阿姐做回到小榻上。
“就是卫姬夫人的女儿,福金公主妫薇,她还是你的妹妹。”伯忧阿姐道。
这消息就如平地惊雷,让我震惊不已,我还不知道,百里肆这厮还曾与妫薇有过一段情缘。
妫薇是谁,那是息国的桃花夫人。(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现在,世上皆传,息国侯之所以倾国而动,假意与蔡国修好,就是为了能与楚国一起覆灭蔡国,为桃花夫人报当年在蔡国侯那里受的侮辱之仇。而楚国,灭了蔡国之后,又灭了息国,便是为了得到这传言之中,面若桃花的桃花夫人。
息妫,息妫,其姝其娈,桃花窈窕,洵美且异,如流风回雪,不抵惊鸿片刻。
若是**子知道,世人皆传息国蔡国与楚国这场征战,缘由都是因为她的女儿,桃花夫人息妫,不知她作何感想。
伯忧阿姐与我说,当年福金公主与百里肆的事情可是在圣安内闹得满城风雨。
据说,当时二人相识,还是因陈国每年冬日的潼安围猎。据说当时福金公主妫薇与卫姬夫人不知为何置气,带着身边的贴身内侍,不告而走,迷失在潼安的野林中。
冬日围猎本就是靠的耐力,山野寒冬,哪里又能是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所能承受的。
于是,就在福金公主认为自己快要被冻死在潼安的野林子里的时候,百里肆那厮便骑马从天而降,不但救了福金公主,还萌动了她的春心。
听着伯忧阿姐将着这老套的故事,我甚是觉得一定是百里肆那厮故意这样做的,毕竟我那傻妹妹妫薇是个没心眼的,指不定被百里肆那表里不一的阴沉,糊弄的一来一来的。
伯忧阿姐说,当初卫姬夫人也是十分赞同百里肆成为妫薇的良人,毕竟那时候,若是百里肆娶了妫薇,便再不能再为上卿,这对想要控制陈国内政的卫姬夫人,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于是,便请国君赐婚。
可父亲毕竟不是傻子,他也不想陈国少了一位百里肆这样的上卿。他并没有逼迫百里肆,而是用话来试探他,看他是否愿意娶福金公主。
百里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伯忧阿姐说,百里肆拒绝赐婚的原因一直倒现在还是个谜,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因为百里肆不喜欢福金公主而拒绝,还是不想自己的前途受阻而拒绝。
总之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福金公主知道百里肆拒婚之后,整整三日滴水未进。也是因为害了相思,快丢了半条命的福金公主,使卫姬夫人想起了,息国还有一个与福金公主年岁相仿的大公子姬留。
为了使自己的女儿快一些忘记百里肆那个负心人,恢复往日的神韵,卫姬夫人这才带着福金公主一次又一次地前往息国,安排这二人见面。
双双满意之后,便与当时的息国的君夫人,将两人的事情定了下来。
想是福金公主出嫁于息国,多少是带着怨气的吧,这样一走了之,倒也算干净了。
随着伯忧阿姐的故事结束,外面的天气忽地狂风乱作了起来,随着风呼啸而过,使得小楼的木窗被刮了开。
一阵凉风猛地灌入,将我桌案上面的臂搁吹了开,桌上的画也都散了一地。
几个宫娥连忙前去窗边,才将窗子关好。
随后,便听到窗外噼里啪啦地落雨声。
而此时,欒刚好端着从膳房里拿来的点心跑回了长信宫,趁着雨并未下大,连忙闪身进了藏书阁。
待我寻着香味,将欒端来的点心都尝了个遍,开口叫伯忧阿姐来吃,却见伯忧阿姐正拿着我的画,在细细地看着。
我心咯噔一下,连忙上前将画抢了回来放在了身后。
“可是绥绥喜欢的人?”伯忧阿姐歪着头看着我红彤彤的脸问道。
我将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还好,我先前还以为,你与福金公主一样,亦是钟情与信北君这少年英才。”伯忧阿姐笑道。
“我的眼光才不会那么差,我的小白不知比他好了多少倍。”我将画着小白的帛纸藏在袖袋里面,带着一丝小骄傲,得意洋洋地说道。
“能让妹妹倾心的人,想来也定是这世上的龙凤。”伯忧阿姐走了过来,安坐到我身后的桌案上,拿起桌上的点心尝了一口。
“不过,妹妹在作画时,想必似是心内藏事,收笔不及时,便画不出人的飘逸感来。”伯忧阿姐又道。
我一怔,连忙从袖袋之中拿出帛纸又看了看,果然方才是在无意识之中画出了小白,自然没有在蝴蝶谷时画的那般好看。
我回头才要问伯忧阿姐为何这般懂画,却见欒凑了上来,正瞄着我手中的画。
她见我回头发现了她在看,连忙低头,可眼珠慌乱,似是在害怕着什么。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开口询问她的一反常态。
我走到伯忧阿姐身边,跪坐了下来,开口问道方才我想问的问题。
我想若是伯忧阿姐懂画,那我今后在陈国的日子可就精彩多了。
“是家弟,家弟喜爱丹青。”伯忧阿姐咳了咳说道。
“由于身体的关系,我并不能远走,也不能去看一看这世上的风景,所以仲忧每走一处地方,便会画一幅画,每次外出回来之后,都会将这些画卷送给我,让我用另一种方式,去瞧一瞧这世上的美好。”
“山间,田野,花草,树木,虫鸟,鱼兽,我的绣阁之中有许多这样的画,想来看多了,便也知道画的力道轻重与否。”
这仲忧倒还是有心了,能这样对待一个并非是自己亲生的阿姐。
比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可好多了。
“若你不弃,不如明日来府上看一看可否,我也想听你说一说圣安之外的趣事,你不知,我从未出过这圣安城,就连最近处的终首山都没有去过。”伯忧阿姐的眸子里闪着晶亮的光辉。
与她之前死气沉沉的目光相比,这样的神采奕奕,似乎更适合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到好。
我明白被迫囚禁在牢笼里的痛苦,十天半月都想撞墙了,更何况是伯忧阿姐这二十多年。
雨渐渐变小时,我命内侍抬着步撵,将伯忧阿姐送到了正阳门。毕竟伯忧阿姐身子弱,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可不能再让阿姐承受邪风入体之痛。
伯忧阿姐走后,我便回到了寝宫。
这两日,长信宫算是大变了模样,不再如以前那样富丽堂皇,变得十分宁静而淡雅。
尤其那水色与青蓝色的帐幔,倒使屋子里面清凉了不少。
寝殿内安置了欒起居的小榻,这也让欒再没有与我同眠过。
我将袖袋里面的帛画放在了桌案上,而后踱步到棋案旁,故意差使正在为我煮茶汤的欒,前去桌案处,将那帛画拿来我身边。
然而,欒似是知道了我的用意,并没有前去桌案前拿画,而是放下手上的玉碗,款款地走来,俯身跪地在我身旁。
“公主想要问什么,那便问吧,若要拐弯抹角,会让欒觉着与公主离心离德了。”
我盘坐在软垫上,拄着一只胳膊歪头看她。
“你喜欢的人,莫不是也叫小白?”回想着方才她那探究地眼神,我猜测道。
只见她浑身一震,而后镇定地回道:“是,奴喜欢的人,奴也称他为小白,只不过与公主喜爱的人,并不是同一人。”
我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又开口问:“你喜欢的人,现在何处,你为何没有追随他一同呢?”
欒抬起眸子看着我:“奴斗胆问,公主喜爱的人现在又在何处,公主为何也没有追随着他一同呢?”
我看着她晶亮如星的双眸,不禁莞尔一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言之隐,你我都是远离自己喜爱之人千里,倒也是同病相怜。”我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我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了如指掌,她若不愿意说,我便不勉强她了。
我转身摆弄着棋子,心底又开始惦念起了小白。
我在想,要不要将写给小白的信,送去莘娇阳那里,毕竟莘娇阳是紾尚阁的代掌,总能见到身为昭明君的小白不是么?
“我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了,也有可能这辈子,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那个一直深爱着他的人了。”
欒晶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像是还未经过烟雨洗礼的阴云,见不到一丝光亮。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世,亦不知道她所受的苦,所以理解不了她所说这话的意思。
后来想想,那时,挣扎在阴云之中的她,是有多无助。
我瞧着开始放晴了的天,淡淡地开口说道:“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欒,这样一个刚硬的字,倒不适合像你这样的姑娘家”
她怔了怔,许是不知我这话从何问起,缓缓地开口道:“是奴入宫时,内侍记录的人给写的,我说我原本为木姓,内侍便随便写了一个带有木的字来,作为我的名字。”
“不如,你以后便叫芊芊吧。”我开口说道。
“百草生芊芊,百草思青青,良人如素素,君子如卑谦。”
“如何?”
我想着,她亦是深爱那些草绿的繁盛之色,这个芊芊,再合适不过了。
她仰起头,眼中含泪地看着我,目光深刻而隽永。
我微微一怔,心想着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她触景生情的话来,让她这样感动。
“奴谢公主赐名。”她朝我又是一拜。
我俯身将她扶了起来,认真地道:“你若忠于我,对我好,我必定十倍相还,我不知你的从前经历过什么,但人总是要向前看,你也莫要再伤心,在这陈宫里,只要是我在,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眼中再无隐藏着的悲伤。
翌日一早,我应了伯忧阿姐的邀请,一大早便与欒一同出了长信宫,准备经由正阳门,乘着车马前去昶伯的家中做客。
路过正阳门时,刚好遇见了进宫朝立议事的百里肆。
我好心地拉开车帘与他道早,他却冷着脸提醒我,与父亲的三日之限,今日可是最后一日,不好好在宫里钻研古今书简来寻求办法,还想着出宫去玩耍。
这一大早的好心情,都被百里肆这盆冷水给浇没了。我撅着嘴瞪了他一眼,狠狠地哼了一声,便放下车帘便绝尘而去。
来到昶伯府上的时候,伯忧阿姐正在与仲忧用饭,昶伯一早便入宫去朝立议事,所以也没与我撞上面。
早上被百里肆那厮气的头疼,但见昶伯府的早食不错,便坐下与伯忧阿姐又吃了一餐。
餐后歇息了片刻,便与伯忧阿姐一起去她的绣楼之中看画。
原本仲忧餐后是要在小院中练剑的,可却听到我要去伯忧阿姐的绣楼看他的画作时,他便一路跟着我们一同走去了绣楼。
他说,他想亲耳听听我对他画作的评价。而我却呛他只是想偷懒,不愿练剑而已。
伯忧阿姐的绣楼在昶伯府的南院,临着一片莲塘,由于秋风瑟瑟,莲花也大都开败了,我想起方才与伯忧阿姐一起吃的藕粉蒸糕,便开口问道,所食的藕粉是否是生于这莲塘之中。
伯忧阿姐点了点头,说她因为体弱多病,医官建议多食藕,所以昶伯便将原本的小桥流水之景改成了莲塘。
我觉着伯忧阿姐虽然病痛缠身,但却着实幸运,毕竟她原本只是个弃婴,有缘被昶伯捡了回来,细心照看,否则哪有机会可以活的这样久。
这样想想,变觉着昶伯也不会是个坏人。
走上绣楼,但见绣楼的四处悬挂着许多帛画,屋内东南西北的四方顺序,皆为画卷的春夏秋冬。
仲忧的丹青也算是传神,毕竟能将陈国的四季画的这样好,他也可谓是用了万倍的心思在里面。
我望着东边画卷之中的春日,却见田野之中有着不同的色彩,我不明白仲忧为何这样来画春日的耕田,于是开口问了他。
他走到我身边,抬起手指着画中呈玄色的耕田道:“我行走于陈国各个郡县之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公田之中的稻苗十分稀疏,而各个郡守命人开采的私田之中的稻苗却十分繁茂。”
“并且我曾问过几个郡县的郡守,发现现在的贵家公卿,大都拿着私田的粮食,来充公田的赋税。”
我觉着仲忧的话似是另有蹊跷,便让他与我好好说一说,他这些年来行走陈国的所见所闻。(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青旂遥倚望春台
仲忧告诉我,在陈国,每个郡县大都是承袭的宗亲之家与公卿世家的所在之处。
像昶伯的封地在余陵,太仆的封地在银波,在圣安的六卿多留于朝内,方便与国君议事,每相隔三年,便可回封地一次。
而这些封地的郡守,大都是公卿和宗亲的本家之人,或是外亲与其相近的人来担任的,难免“为国”会变为“为家”。
而私田的逐渐出现,便是“为国”变“为家”的重要转变之一。
这公田的一倾,赋税为三百担,而公田一年所产的粮食为五百担到六百担,充公赋税之后,所剩下的粮食便是每个郡每年所得,除了分给当地的百姓做存粮,留给当地郡守的,除了做可养家糊口的余粮,几乎是没有了剩余。
于是,这些郡守便命当地百姓与自家的奴开垦荒地,所得粮食大都比公田的粮食还要多。
因而公田渐渐地荒废了,私田便越来越繁盛,而当地的郡守所存的粮食也越来越多,甚至在他国粮食不足时,用以粮食交换钱财。
仲忧说的这一现象,其实我在重华寺时,也曾见到过,那些开荒的百姓有几次见终首山的山间土地肥沃,险些将私田开到山上去。
好在净慧师父在当地百姓的心中还是有一定威望的,吓唬那些百姓说,不可惊扰山神,否则必有大难。
那些百姓才信了,不再来山上开垦私田。
如若在这样下去的话,各个郡县的存粮便超出陈国的总数,若说世人皆是昶伯这类的忠贞之人也好,怕就是怕,若要有人与**子一般,囤积粮草再招兵买马,那对陈国来说,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所以那些宗亲,才这般不将父亲放在眼里,意见不合时,一个不开心便都跟着**子一起作妖了。”我想起那些宗亲的嘴脸,到现在还气的牙痒痒。
“其实我一直有个办法想与公主说,不知公主可否能理解。”仲忧开口道。
我侧过头看着他,深觉他还是个挺有主意的年轻人,只是不知为何,却被世人传成不学无术,只识丹青妙笔的纨绔少年。
“你说一说,我来听听。”若是仲忧说出了什么好办法来,说不定父亲交给我的那些难题,也能一并解决了。
“其实,开垦私田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毕竟都是百姓所开垦的每一尺都是属于陈国的土地,所产的粮食也都是属于陈国。”仲忧拉着我走到桌案前拿着湖笔在帛纸上画了起来。
“现在陈国的赋税大都来自每个郡县的公田,一倾三百担,每个郡县约有公田十倾,而陈国大约是有大小郡县一共二十余个,那么陈国每年所收的粮食大约有六万担,每年还要上交周地三万担,其余的留给陈国的除了每年的贵族公卿的俸禄,所剩亦是寥寥无几了。”
“这也是为何,国君一直害怕战事再起,一直极力规避着与楚国的碰撞,实而国君是怕国库空虚,经不起与楚国交战。”
伯忧的话道出了事实,毕竟当初在蔡国,蔡侯一直想要与父亲结盟,父亲却再三推辞,他一早就知道蔡侯想要与楚国交战,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与蔡国为伍。
“所以,伯忧可有什么办法,可使陈国的国库丰盈,粮草充足?”我看着他在帛纸上画的大大小小的田地相连,进而问道。
“准许百姓开垦私田,一丁可得百亩,由每个郡县的地官登记在册,得私田者必要承担赋税,将现有的公田或租或卖给百姓,将这三百担赋税,平摊到每家耕种私田的人丁之中,人官统计陈国每个郡县内每家百姓的人丁,十五岁以上者缴纳赋税,若十五岁以上者为兵,可减去一半。”
仲忧的这个办法,极大地提起了我的兴趣,这样一来,赋税平摊到了每个人的身上,各郡县的郡守再也不能存有富余,全都要充给公家了,那些油水满溢的公卿与宗亲再也钳制不了父亲了。
“若是每个郡县有百户以上的人家,每家十五岁之上的壮丁有三,那么一人一年征收五担到十担,那么一年一个郡县便三千担到五千担不等,若是遇到郡县每家有从军者,那么也比耕种公田所收的赋税要多。”
“而且,对于垦荒之后的丰年,我想这几担粮食应当十分容易。”仲忧说道。
这么说来,仲忧这办法倒还是个有利于百姓的益事。
“我想的这法子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是要立行于陈国,估计还有遭受许多阻碍,尤其是对那些贪得无厌的宗亲来说,他们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仲忧的话并没有错,单从那些人选择与**子为伍时,我就知道那些人的心中所想的都是自己,哪里有陈国。
“仲忧想的这个法子,可否与昶伯说过?”我问道。
仲忧摇了摇头,笑的无奈:“父君觉着我只会提笔书画,哪里是会谈正事的人,更何况这事我若与父君说了,他也未必能同意,你要知道这法子是损害了宗亲的利益,而我父君也是宗亲。”
“那你还告诉我这个法子,难不成是大义灭亲?”我歪着头,笑着看他。
“因为我不想看着陈国的百姓生于疾苦,也不想看着陈国如同蔡国一般,变成了腐朽。”
难得陈国出了仲忧这样一个人杰,也难得这英才是出于宗亲之家。
征得伯忧阿姐与仲忧二人的同意,在昶伯朝立议事还没有回来之前,我带着伯忧一起,坐上了回陈宫的马车。
回到陈宫时,朝立议事才结束,父亲与昶伯和百里肆正在勤政殿的西暖阁议事。
我带着伯忧在高台处等着内侍进去通报。
片刻后,小忠俯身出来,请我与仲忧进去。
我倒是没想,老茶还能安排胆小的小忠在殿前伺候。我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倒是不再如初见时那样胆小了。
我想着也许是我想多了,小忠年岁小,也是要历经一些历练才能逐渐有条不紊,毕竟并不是所有人的成长过程都如我这般奇葩。
在西暖阁,仲忧又将对我说的法子再次对父亲说了一次,我看得出父亲十分认同仲忧所说的方法,并觉着仲忧说的还不够细致。
父亲让他赶紧回去写一份详细的公文呈上,并让百里肆和昶伯也深入了解仲忧所说之法,给予自身最大的帮助,去协助仲忧完成这件文书。
父亲给仲忧的时间与给我的时间一样,皆为三日。我见仲忧神情盎然,更是豪情壮志,满腔热血被父亲的几句话引燃,犹如冲破天际的鸿鹄,直言到文书明日便能写好,压根用不了三日。
就在我替仲忧捏了一把冷汗的时候,这第二日,他就带着写好的文书再次来到了西暖阁。
我那时正与父亲下着黑白棋,更是与娘亲闲话家长。
也是此时,仲忧捧着一摞书简在小忠的引领下走进了西暖阁。
我叹为观止地盯着他手上的十卷书简,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而父亲,但见是伯忧整理好的文书,连忙拿过来一一查看着,时而露出惊艳的表情,时而大叫着好。
而后父亲连忙又召见了信北君,三人又细细地言论了一番,终于决定在陈国内实行仲忧的方法进行改革,并将这次的改革命名为摊丁法。
仲忧被父亲提点为陈国的令尹,与百里肆一道推行这次的改革,为了做以宗亲的表率,以及支持这次的改革,昶伯最先提出了,先从余陵推行,再慢慢蔓延至陈国全部郡县。
那日我带仲忧入宫时,昶伯已将四个郡县的兵符归还给了父亲。父亲听了百里肆的话,将昶伯封地余陵的兵权转交给了百里肆,又将四县之中的两个归还给了昶伯,自己则留有离圣安最近的潼安兵符。
就在昶伯推脱之时,我便带着仲忧来了勤政殿。
而后,便是详谈摊丁法。
待昶伯再次归还兵符之时,父亲却聪慧地让昶伯将兵符交给仲忧,毕竟变法之时任何艰难险阻都能遇到,想当初齐国启用大家韩子变法时,韩子险些被那些宗亲给抽筋扒皮,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躲在了蔡国,因其妻为他而死,却再也不愿意入仕了。
昶伯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受了父亲的重用,却也不能因此而丧命。
这条路想必一定艰难万阻,我也认定仲忧一定不负所望,能想出这样办法的人,已非等闲之辈,更何况这仲忧还这样年轻。
随着摊丁法的实行,以太仆为首的宗亲最先坐不住了,接连来父亲这里告状,抱怨仲忧的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
父亲先是对其稍作安慰,亲自与那些前来抱怨的宗亲讲述摊丁法的好处,如若能有人像昶伯那样,深明大义,率先垂范,父亲更会百般感谢。
如若还会有如太仆那般胡搅蛮缠的宗亲,父亲也不再害怕其外强中干的模样,免去其六卿的官职,逐回封地,更美名让其,早些尽享天伦之乐。
我有些意外父亲的果断,我想着之前他在对待宗亲时的步步退让,可不是现在这样决绝。
看来这摊丁法是确实压下了一些宗亲的气焰,这才使父亲变得硬气了起来。
随着摊丁法的推行,与六卿之中的宗亲,只剩下了一位昶伯,和一位礼节宗伯,其余的都被父亲免去了六卿之官,送返回了封地。至于接替这些宗亲位置的,大都是百里肆提拔上来的寒门志士,亦不缺乏如仲忧这样的少年英才。
而李老家与淳于家的喜事,也是在深秋的时候如期举行了。
父亲对待李老还是相当宽和了,他并没有让李老真的免官回家,而是将太仆御马的这个清闲的官给了李老。
没了少师头衔的李老虽然沧桑了不少,但也算是因祸得福,唯一的独子不但娶了媳妇,还能混上禁军户令这官位。
至于淳于司徒,因摊丁法在陈国的实施,需要丈量陈国的土地,他亦是与百里肆和仲忧一样,不分日夜地忙碌了起来,对于自家掌上明珠的婚礼多有松懈。
不过父亲体谅淳于司徒为摊丁法实施而呕心沥血,亲自主持了这场盛大的婚礼,形式堪比诸侯国的县主出嫁,这也极大地满足了淳于司徒的虚荣心,更加为父亲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了。
我见陈国逐步地变得安稳了,这也才腾出了时间回去终首山一趟,为净慧师父祭拜。
我本想着瞒着娘亲有关于重华寺的一切,却没想到父亲早已告诉了娘亲,有关于重华寺的落败,也包括净慧师父的死,以及寺院内那些个小尼的去向。
娘亲听闻之后,忧愁气闭,再加上陈国的天气渐渐转凉,才调养好的身子,又开始身心交病。
这期间娘亲又接连昏厥了三次,我眼瞧着黑瓷瓶中的药越来越少,内心焦虑,却又无能为力。
趁着为净慧师父祭拜,我也算是能出来透透气。若是在陈宫,日以继夜地呆在娘亲身边侍奉,我想我一定会崩溃吧。
毕竟知道娘亲疾不可为真相的人,只有我一个。
那种明明知道她的生命即将油灯枯竭,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痛苦地挣扎的感觉,真的糟透了。
前去终首山为净慧师父祭拜的那日,行至终首山的半山时,天空忽地飘起了小雪。
这是陈国今年的初雪,似乎是比往年来的都要早一些。
我与芊芊二人见状,连忙一同躲进了半山腰的歇脚亭避雪。走进亭子内却发现许久不见的妫燎也在。
他穿着灰色貂毛领子天青色的斗篷,里面是绣着竹节的淡色交领,一个人坐在那里望着雪,眼神悲凉而落寞。
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回神,转眼隐藏了眼中的情绪,缓缓地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这么巧,公主怎会来这里?”他揉了揉有些东红了的鼻尖问道。
“我来祭拜一个故人,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身子可有好些了?”想着自那日离开妫燎的府上已经过去好长时间,这段时间我一直帮父亲忙着推行摊丁法,侍奉娘亲,所以都没有再去看过他。(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疑是林花昨夜开
也是后来,听百里肆说,父亲封他为少师,又听闻他受了重伤,便命他先行在家养病。
至于他现所住的府邸,父亲仍旧赐予他继续享用,还十分贴心地安排了陈宫的内侍,前去他所住的府上,将门匾换成了少师府。
我知道父亲对妫燎的好,全都是因为我的举荐,更因为妫燎是陈国的少师。
“那日,多谢公主了,如若不是公主,我这命早就没了。”他笑意淡淡,不卑不亢。
“只一个谢字便报恩了?”我歪着头,轻挑眉梢看着他道。
“那么公主想要我如何呢,以身相许吗?”他也侧过头,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以身相许到是不必,只望莫要辜负我推举你为陈国的少师便可。”我镇静地看着他道。
他低下头,轻音地哼笑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拿起身旁的簦笠与我道:“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与我一同共撑这簦笠,往山上走,莫要等到天黑了,否则雪下的大了,便无法上山去了。”
随后他撑起簦笠,将我揽入臂弯。
我一个闪身,便转到了一旁,笑眯眯地对他道:“你身上的伤才好,簦笠还是你来撑着,我身体强壮,就与芊芊一同跟在你后面就好。”
年少时,就算遇到终首山的大雪,我也能与骨碌二人在山间疯玩,更何况是这点飘着的小雪花。
妫燎停放在半空中的手动了动,而后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便撑着簦笠转身向山上走去了。
我与芊芊紧跟在他的身后,此时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多,踩着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许是妫燎身上的伤仍旧未有好利索,在向山上走的时候,他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时不时还捂着胸口,咳嗽两声。
芊芊从身后的背篓里面拿出用牛皮包裹的铜壶,铜壶里面放着暖热的赤糖生姜汤。
我将铜壶递给妫燎,让他喝些暖暖身子。
只见他眼含笑意地摆了摆手道:“无碍,是上次的伤,伤了心脉,劳累之时便会胸口难受,咳一咳到能舒缓疼痛。”
我见他身形消瘦了不少,便有些可怜他。见他不喝我手上的生姜汤,便自己拿铜壶喝了一口暖身,随后又递还给了芊芊,也让她赶快喝一口。
我见她似是十分怕冷,身上穿了厚厚的棉衣,却还是冷的打着哆嗦。
她点了点头,接过铜壶喝了一口后,便将散着热的铜壶抱在了怀中。
沿着山路一直向东走,待过了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菖蒲花地之后,再往西南走几百步,紫地花田便到了。
白雪映紫,暗香盈袖,仿佛这雪花之中也侵染了紫地花的芬芳。妫燎收好簦笠,将它放置于一旁,而后走到紫地花田之中,采摘了两束紫地花。
我也跟着他一路走入了紫地花田之中,走着走着便瞧见相距花田不远北边叠放两堆青石。
青石叠罗的十分有规律,皆为塔形。上面虽然落满了白雪,却能依稀地辨别刻在青石上的字。
一边的青石上刻着“小妹绿姬”,一边青石上刻着“普渡慈悲之师净慧”。
天地间万籁俱静,此时也没有什么可以鸣叫的鸟或是动物了。
两座新冢看起来莫名使人觉着荒芜与飘零。
我缓缓地走上前去,嘱咐芊芊拿出竹篓里面的炙肉与五谷,摆放在青石前面。
早前从素素姑娘的口中得知妫燎的妹妹小绿与净慧师父葬在了一处,所以祭奠的事物,我也准备了两份。
我俯身跪在净慧师父的青冢前拜了拜,待妫燎采完紫地花走来时,他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天寒地冻的冬日莫要跪太久。”他将手上的紫地花分别放在净慧师父与小绿的青冢前,随后又从袖袋里面拿出由布裹着的一包东西。
空气中四散着甜香的味道,还未等他打开手中的布,我便闻出了,那里面的东西应当是满月斋的红豆糕。
这是小绿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现已风平浪静,你为何不将小绿带回潼水安放?”我开口问道。
妫燎将布打开,里面果然是满月斋的红豆糕,他一直放在袖袋里面捂着,所以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还冒着丝丝的热气。
他将红豆糕放在坟前,缓缓开口道:“潼水虽然是她的家,可喜欢她的却只有主母一人,那里的人除了主母,都将她当做是痴儿嘲弄,父君嫌她是个痴儿,更不会让她躺入族中的贵宝之地,不过这倒也好,小妹本就不喜欢潼水那个地方,净慧师父对她好,她也喜欢净慧师父,且这紫地花在冬日之中又开的这样好,在这里同净慧师父一起,小绿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他抬手扑落了石头上的细雪,眼睛微红。
“若我百年之后,无地可葬,那我也来这里陪她。”
不知道为何,虽然妫燎没有流泪,可却让人看着挺心疼的。
“你是陈国的少师,将来要与国君同葬的,陵墓前还要立定石碑的,哪里会这般简陋。”我想逗他笑,可却不知怎样开口。
“公主可否想过,百年之后,身处哪里?”他惆怅地望着天上的飘雪,轻叹。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才不要想。”我站起身,扑落着头上与身上的飘雪。
我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可不想再多添一个。
“不如公主也葬在这终首山吧,毕竟这里是公主曾经成长的地方,愉快的回忆,都是发生在这里的吧?”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
其实他若不说,我自己也会做这等决定吧。毕竟若魂归之后,骨碌还未有寻到我,或是此生没有再同小白相见,我必定留守在一处大家都熟悉的地方,换另一种方式来等待他们。
这样不管是小白,还是骨碌,他们终有一天回到了终首山,依然能与我相见。
我与妫燎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发着呆,直到芊芊的声音唤回了我,她告诉我,似是天色越来越暗了起来,这风雪也越来越大了,看来先要找个地方避一避雪,否则山路难走,赶上风雪弥漫,更是容易出危险。
我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妫燎,连忙将他拉了起来,在风雪还未漫天飞舞之时,先行一步到了重华寺。
芊芊在柴房里面找到了干净的木柴,拿来了净慧师父的禅房里。她用火石将净慧师父禅房里面的铜炉引燃,屋内也瞬间暖和了些。
此时的风雪越来越大,吹着紧关的木窗上,发出如同女人呜咽声一般的响音。
妫燎跪坐在铜炉一旁的小榻上,双手交叉地窝在袖袋里面,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样,这场风雪持续到日渐式微之时,才渐渐地转小了。
这山是下不去了,看来是要在重华寺里面过一夜,第二日一早,待天气晴朗了再下山。
折腾了将近一天,又遇到寒风暴雪,歇息了片刻倒是不累了,就是肚子有些空。
想必妫燎也同我们一样,午间赶着上山并没有吃什么东西,这眼看着都到了晚上,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芊芊与我说,她方才趁着去柴房寻火木的时候,看到陶瓮之中还存了一些粟稷,若是用来煮汤充饥倒也可以。
我斜眼瞧着还在铜炉面前闭目养神的妫燎,这一副事不关己地模样,倒让我觉得他当真是要成仙辟谷了。
我拉着芊芊,趁着风雪小了一些,出了禅房,往不远的柴房走去。
我记着小雀临死之前曾与我说过,净慧师父腌制了水芹,放在柴房的地窖中。
我拉开堆积着木柴的木板,俯身爬进了地窖中,将净慧师父腌制食物的两樽圆敦抬了上来。
打开盖子,但见一个里面装着嫩绿的水芹,一个盖子里面装着腌制的?肉。
“公主,你这净慧师父还能杀生那?”芊芊见到圆敦里面的腌肉惊异道。
“肯定不能啊,”我轻轻地敲着芊芊的额头道:“这圆敦之中的腌肉,一定是娘亲做的,想是要等着我回来一起吃的。”
“你不知道,寺院里面食肉可是要偷偷摸摸的才行,我与娘亲不立身修行,这才得了净慧师父的同意可在自己的小院内,另起炉灶煮炖肉来食用的,你瞧我这身子这样安康,也一定不会是从小吃素吃到大的啊。”
这下子有了水芹又有了腌肉,晚上的餐食,可算是能好好地吃上一顿了。
我与芊芊二人分做,她负责将粟稷熬成糊糊,将嫩绿的水芹洗净放在陶碗之中。
而我用木枝子将圆敦里面的腌肉戳上来两大块,放在陶瓮里面,撒了点随身带着的蘡薁香料在里面。
我在陶瓮之下点燃了火,犹如少时在终首山做烧鹅一般。不刻,陶瓮之中便传出了阵阵的肉香。
“我有时觉着公主,倒不像是个公主。”芊芊看到我娴熟地烧肉技巧,不禁慨叹道。
“哦?”我笑道:“那我像什么?”
芊芊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就是不像一个公主,成天或是苦悲愁闷,或是对镜花黄,高高在上却又矫揉造作。”
我回头看她认真地模样,禁不住莞尔一笑道:“看来福金公主给你的印象似是不太好啊,否则怎能让你这样片面地去评价公主。”
“我也是听宫里面那些伺候过福金公主的宫娥说起的,毕竟我未曾侍候过她。”芊芊单独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再称自己为奴,这是我特许她的,也是让她在我面前变的自在的重要原因之一。
“每个人所成长的境遇不同,所相处的人也不同,所以才会锻造出每一个完全不相同的人来,我虽是公主,可长于山野之中,所以你会觉着我身上带着一点江湖之中的匪气罢了。”我听到腌肉在陶瓮里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便掀开了陶瓮上的棉布,用木枝子戳了戳里面已经被烧熟了的肉。
看来今晚的餐,一定很符合我的胃口。我将烧熟了的肉用短刀斩成了小块,放入了陶碗之中。
“哪里会有匪气如公主这般文静?”芊芊笑着说道。
“若说活在这世上,犹如摸索着荆棘前行一般,让人浑身发疼,公主就像是长在荆棘之中的花,让人在疼痛之时,还能看到荆棘之中的美好。”
芊芊这样直白的夸赞,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想着生活在寒冬里,必定是要相互取暖才能活下去的,日落之后自然会有黑暗,可是黑暗之中仍旧会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耀,唯有能做的,便是等待天亮。
粟稷糊糊熬好了之后,我与芊芊二人端着饭食回到了禅房里吃了起来。
我和芊芊两个人大快朵颐之时,我见妫燎仍然在闭目养神,一直到我俩快要吃完的时候,妫燎才醒了过来。
也是等他醒过来后我也才知道,他方才那短暂的闭目养神,是在调息体内的真气,以来修复心脉。
他归息之后,身体渐好,面色倒是不似早前苍白,眉宇之间也再没了疲惫之感。
他寻着香味,起身走了过来,看着陶碗之中还剩下的烧肉与水芹问道:“可留了我的饭?”
我将碗底的粟稷糊糊喝了干净,擦了擦嘴巴道:“没有。”
妫燎苦笑了一下:“你这丫头还真狠心,是想让我饥寒交迫地过一夜吗?”
芊芊捂着嘴笑了笑,连忙拿起一旁没有用过的陶碗,从陶瓮之中舀出了还热气腾腾地粟稷糊糊道:“公主是寻你开心呢,这天寒地冻的,怎会不给少师留些吃的呢。”
妫燎接过芊芊递给他的陶碗,跪坐在我的身旁,他低着头慢慢地抿了一口粟稷糊糊道:“公主要知道,疾学在于尊师,事师之犹事母也。”
我将手中的陶碗放在桌案上,朝着妫燎淡淡一笑道:“想儿时家母向来都是身体力行亲身照顾我,既然老师这样想做家母,那么一会儿用饭后,老师便主动洗碗吧。”
妫燎的左脸抽出了一下,闷着头喝着粟稷糊糊不再说话了。
饭饱了之后,我躺在靠近铜炉的小榻上眯着眼睛休息,本想着等雪渐渐小了之后去藏书阁或是万年温泉处看一看,可没想到着闭着眼睛却一觉睡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岁云暮矣多北风
再次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
铜炉内依然燃着火,使屋内温热,桌案上的灯台燃着昏暗的烛火,我瞧见芊芊正侧卧在离我不远的藤椅上。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而且睡的很沉。
我喉咙有些干,便起身寻着昏暗的灯火走到了桌案旁,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饮水时环顾四周,却发现妫燎不见了。
我放下水碗,踱步到窗旁,缓缓地开了一个缝隙往外瞧去。
此时的风雪已经彻底停了下来,禅房前面的小院积了厚重的雪,夜空被雪洗尽了漆黑,发着丹朱色的惑人的光。
我凝神望去,见着妫燎正坐在小院当中的那个巨大的怪石顶上,仰头望着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关好窗子,蹑手蹑脚地披上了厚重的斗篷,出了屋。
风停了之后,雪夜便不再向最初那般寒冷了。
我踏着积雪吱呀吱呀地走到怪石下面,仰起头才要开口问妫燎,为何深更夜半不睡觉,跑来雪地里面看天。
这寂静的空旷之中便徐徐地响起了凄凉的笛声。
这笛声听来十分耳熟,我循着声音走到怪石前面,仰头望向他,见他吹着的正是一只竹制尺八。
想当初,这乐器我曾在骨碌的手上见过,也听她吹奏过,只不过那时觉着骨碌所吹出的音色太过于伤人心神,我便将她的那只尺八,藏在了藏书阁最后一排书阁的暗格之中。
而今,又听到相似的音律,难免会触景生情,更何况妫燎吹奏的,可比骨碌吹奏的音色更为凄凉。
“参差荇菜,有一美人,美人俏笑,顾盼生姿,鼓瑟友之,听之任之,得之笑之,万般宠兮,美人嫣嫣,美人恹恹,终日泣涕,薄情寡已,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既已薄情,不可说也,亦已焉哉,亦已焉哉。”
一曲吹罢,妫燎便开口又唱了起来。
我仔细地听着,好似他方才所吹的那首曲子,刚好和上了现在所唱的歌儿。
只不过这歌儿里面,渗透了相当哀怨的情感。
“怎么,你这是又被素素姑娘给抛弃了吗?”我低下头用脚掌在平整的雪地里面画着画。
妫燎所唱的歌,是陈地民间所流传的一首怨歌,其中的意思,大概就是一个少年喜欢上了一个美人,美人与少年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之后,便厌倦了少年,从而背信弃义,将少年抛弃的故事。
“你说的‘又’是何意?”妫燎低着头看我道。
“你先前不是已经被阿阳拒绝过一次了吗,这次又在这夜半无人之时,唱着这样哀怨的歌,想来一定是又再次被那素素姑娘拒绝了不是?”我仰起头,笑眯眯地打趣着他。
他歪着头淡淡一笑:“可不管我被别人拒绝了多少次,公主曾经可是厚脸皮地与我求过亲的。”
我回想安河船屋的翡翠楼那次,是因为让他放弃争抢阿阳,才厚着脸皮说了那样的话来。
我满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现在你可是公主少师,师徒有别,你可别不顾人伦纲常。”
他站起身,忽地从怪石上飞身而下,轻落在我身边。
随着他的下落,惊起了我身旁的雪花。
再次纷纷扬扬的飘雪,让我兴奋不已,我连忙趁此机会在雪地里面转着圈圈,并开心的用脚撩起地上的雪来。
在我印象之中好似终首山的雪,是第一次下的这样丰厚的,甚至有些惋惜了骨碌和小白没能赶得上这样的景色。
“如若我不要少师之位,偏偏要你兑现之前于我的承诺呢?”他猛地拉住了还在雪地里面疯玩的我,眼神逐渐犀利。
我横了他一眼,而后仰面侧身地绕出了他的钳制,倒身在雪地里面,滚了几个圈后远离了他。
“你不会的,毕竟百里肆现在身兼少傅,少傅又在你少师的官职之下,你是不会轻易放弃与他争抢的机会。”我缓缓地站起身扑落着身上的雪。
“你若喜欢阿阳,那便光明正大的与百里肆争抢,不要私底下去恶心百里肆,还牵连着无辜的人,我不是你们两人争抢阿阳的武器。”
“况且你这样对我,真是使我心寒。”
我觉着妫燎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妹妹小绿时,便将那个曾经至情至性的自己也杀死了。
我有时候埋怨着自己,若是能早回来一步就好了。
若是我早回来了,小绿不会死了,净慧师父也不会死了,就连小雀也不会死了。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小白,又哪里能顾及到这些人。
其实百里肆觉着我,不适合为国之君并不是无道理的,我所顾及的私情太多了,必定无法做到大爱无疆。
可妫燎就不同了,他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去爱任何人。甚至可以将爱作为武器,去图谋,去权衡。
“你若不嫁我,难不成是要嫁给百里肆那厮吗?”妫燎见我躲他远了,并没有再次走上来。
我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昨日朝立议事,昶伯提及了你的婚事,众人皆指我与信北君二人为公主夫婿的最优人选。”妫燎的话使我瞠目结舌。
我不知昶伯提此事到底有何用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让百里肆与妫燎不再参与政事。
可若两人不再参与政事的话,却也对昶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不是吗?
我左思右想却怎样都想不通透,索性开口问道:“父亲是如何说的?”
“国君说,要看你的意思。”妫燎的话,让我暂缓了一口气。
毕竟父亲若是这样说了,那此事便有商量的余地。
“你放心,百里肆不会娶我,你也不会娶我,你们永远是我的左膀右臂,是陈国不可或缺的力量,你若愿意,便留在陈国的朝堂,我此生都感激你,你若不愿意,亦可不必再曲意逢迎,回到潼水去,继承你父亲的位置,做一个闲散富足之人。”
“若你选择留下,便不要再事事都同百里肆卯劲儿,毕竟我要的是你们为陈国捐躯,而不是献身。”
我希望我说的话,妫燎可以听的懂,莫要因为与百里肆的争抢而因小失大,也莫要辜负我对他的信任。
我转身回到屋内,回手便将禅房的门闩了起来。待妫燎想要回屋子的时候,却发现怎样都进不来了。
“院子的南边儿有个柴房,我与芊芊之前在那儿做了饭,想必还有一丝余热,老师今日便委屈一夜在柴房歇息吧,毕竟,这男女还是有别的好。”我朝向门口的黑影开口说道。
他立定于门旁片刻,而后转身才走远了。
翌日一早,我与芊芊二人醒来时,却发现重华寺早已不见妫燎的踪影了。
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下的山,他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芊芊并不知道昨夜我与妫燎发生的事情,所以她仍旧认为妫燎是个知礼的君子。
我没有反驳芊芊赞美妫燎的话,相反还随着她的赞许附和了几声。我想既然许了妫燎既为少师,自然也要为他留有一个少师该有的口碑。
我与芊芊两人将昨夜还剩留一些的粟稷糊糊添了些水,又热热吃了,待天气晴好了一些,才下了山。
回到陈宫的时候,已是过午,因为担心娘亲的身体,所以我与芊芊两人并没有回长信宫去,而是直接去了景寿宫。
我俩才到了景寿宫的门口便见到太医励匆匆忙忙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太医励看见了我,连忙上前于我拜礼。我注意到他的衣袂上面站沾着的血痕,又深觉他看我的眼神,似是带着躲闪。
我定了定心神,莞尔一笑道:“真是劳烦太医励日日来景寿宫为娘亲诊病,也不知娘亲的病,到底怎样才能痊愈。”
太医励抬起眼睛看了看我,又俯身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公主莫要伤神,凤姬夫人自是吉人天相,定能躲过此劫。”
我淡淡一笑:“哦,是这样吗,所以太医励隐瞒本宫的娘亲受伤,是相信本宫的吉人天相,还是本宫娘亲的吉人天相呢?”
太医励身躯一震,连忙跪在地上道:“公主莫怪,是夫人惧怕公主伤神才让老身瞒着公主的。”
“瞒着我?”我无奈浅笑:“她哪里是瞒着我,她还瞒着这陈宫里面所有在意她的人吧?”
“说吧,凤姬夫人哪里受了伤,又是因何而受伤的?”我示意芊芊上前,将太医励扶起。
这天寒地冻跪久了,唯恐伤身,这太医励的年岁是太医令之中年岁最老的,况且自娘亲自入宫以来,便是由太医励一直在照顾着娘亲的身体,单凭这份天地可表的忠心,我也要敬重他。
太医励谢过我后,缓缓地站起了身道:“夫人的伤在手臂,虽说是被抓出了血,但不算严重,只要不受凉,不沾水便能很快地就恢复了。”
我面露疑惑,紧锁眉头道“被抓出血?”
“是被谁抓出血的?”
太医励才要开口与我说,景寿宫里便传来一阵呼喊:“励,你方才答应过我,不将此事告知任何人的。”
这一阵呼喊,正是来源于在小忠的搀扶下,疾步向我走来的娘亲。因方才太医励说娘亲是手臂受了伤,所以我便全神贯注地看向了娘亲的手臂。
她一只手臂搭在小忠的臂膀上,另一只手臂则抻的笔直,隐约地能从衣袂之中看到包裹伤口的棉布,而且棉布上还留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俯身拜礼,还未等娘亲开口做解释,我便先声夺人地道:“原来我在娘亲这里,已变了任何人。”
娘亲连忙慌乱地拉着我道:“娘亲不是这个意思,你可莫要多想。”
“那娘亲是何意呢,娘亲明明是受了伤,却不告诉我这伤因何而来,难不成娘亲是在护着谁吗?”我眼神扫向扶着娘亲的小忠。
小忠见到我那凌厉的眼神,连忙吓一哆嗦,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道:“是,是卫姬夫人,夫人的手臂是卫姬夫人抓伤的。”
娘亲神色慌张,虚张声势地厉色吼道:“小忠,住口。”
可就算现在住口又如何呢,我已经知道娘亲所受的伤,又是出于**子那个妖妇。
“所以,娘亲想要护着的,是跟你抢了半辈子的**子?”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道。
“不是这样的绥绥,是她拉我的时候,不小心脚下一滑,才抓上去的。”娘亲与我解释道。
“所以,是娘亲去了**子被关着的冷宫里面,才被她抓伤的?”我一步一步地逼问,终使娘亲败下阵来,她垂着头不再说话,神情却有不安。
我走上前,质问着小忠,为何会让娘亲去冷宫那样的地方。小忠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近日天凝地闭,夫人担忧冷宫炭火不足,便好心带着厚实的被褥与银霜炭去看望卫姬夫人。”
“两位夫人在内室谈天的时候,奴一直在外面候着,一直听到屋内传来了惊呼声,奴才跑了进去,但见卫姬夫人扯着凤姬夫人的衣袂,手上的护甲更是刺入了凤姬夫人的手臂。”
我摇了摇头转过身,不再看向娘亲:“你瞧,你的以德报怨,人家未必会接受。”
“其实,夫人并不是以德报怨。”小忠淡淡地说道。
我回首,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忠。
若让人觉着他是忠心护主,倒也不会遭疑,可但凭之前在勤政殿他那小心翼翼的表现,我却并不认为小忠是个这样愚笨的人。
娘亲想要极力与我隐瞒的事情,却是由他一步一步地牵引了出来。娘亲会觉得他是迫于我的淫威,他人会觉得小忠中心护主,我若是愚笨一些,便将他的举措不屑一顾了。
可偏偏,自他对芊芊那些别有用心的举措之后,我就觉着这小内侍似乎是个不简单的人。
“那你且与我说一说,夫人是为何要去冷宫呢?”我转过身再次走到小忠的身前。
小忠连忙低下了头,抖如筛糠地又不说话了。
“绥绥,都是娘亲的主意,你莫要责怪他人。”娘亲一步走到我的面前,生怕我牵连到小忠身上去。
我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小忠,淡淡地笑道:“娘亲说笑了,我连娘亲都不怪,又怎会怪其他人呢?”(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一夜天山雪更厚
“今年陈国的冬日雪虐风饕,冷宫那样的地方又不蔽风雨,卫姬夫人虽然有错,但也毕竟是卫国公主,囚禁到老或是鸩酒而死都没问题,偏偏不能活活地被冻死,否则世人皆会说父亲的不是,娘亲这般考虑的周到,倒是成全了父亲的名声。”我拉着娘亲走回到景寿宫的内廷里面去。
“只是日后,这伤口还要时时注意,太医励嘱咐的那些事情,娘亲可都要细心着点。”
娘亲惊叹于我的转变,一直待走到了景寿宫的暖阁里,才回了神。
“绥绥当真不怪娘亲了?”她落座于榻上,面目仍有焦虑。
我跪坐在她身边,俯着身子趴在她的腿上:“不怪不怪,只要娘亲好好的,无论娘亲做什么,绥绥都不怪。”
我抱着她的腰,侧躺在她的腿上,声音软软地朝她撒娇。
耳边传来冰凉的触感,还带着丝丝香气。我知道那是娘亲的手,她现在只有胸口还是温热,其他的地方皆是冰冷。
我忽而想到那黑瓷瓶里面所剩无几的药,抱着她纤腰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绥绥如今都是双十的年华了,怎地还和小孩子一样与我撒着娇?”她的声音终于不再带着疑虑,转而成了慈爱。
“我怕再不与娘亲撒娇,娘亲就不要我了。”我闭着眼睛,娇气地哼哼了起来。
娘亲冰凉的手拢着我鬓角的青丝宠溺地道:“我不要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不要你这个小狐狸,你是不是又从哪里听来了什么?”
我仰起头,撅着嘴道,眼神迷离地道:“我觉着我的存在是不是碍了谁的眼,平生才算是活的稳当些,又要随便地塞给一个我并不了解的人,说什么去相伴一生,若要嫌我做的不好,我改就是了,可千万别让我再经历一次,那险些要了我的命相伴一生,我倒还不如孤独终老。”
想来我的第一次出嫁,不光是我自己的噩梦,亦是娘亲的噩梦,我感觉到娘亲的眼神一顿,连神情也变得沮丧起来。
我见此连忙乘胜追击,又抱着娘亲的腰身,带着哭腔道:“况且,我不要离开娘亲,明明娘亲的日子所剩无几了,为何不与我好好相守每个日夜,却要让我出嫁?”
“娘亲只是不想再拖累了你。”她长叹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地道。
“况且,娘亲以为那百里肆少年英才,自是与你相配,我见你与他也有情谊,便与你父亲谈了此事。”娘亲此话让我明白了,为何在朝立议事上,偏偏是昶伯提及了我的婚事。
想必,这也是父亲所授意的吧,这样一来,便能见我与百里肆与妫燎三人的对待此事分别是何态度了。
父亲在做犹豫不决之时,便能从中知道每个人的心中所想,若是愿意,必定是暗不做声,若是不愿,就会去勤政殿面见父亲。
这样一来,倒也是避免了直接赐婚的尴尬。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我就要陪着娘亲。”在我知道一切的事情皆因娘亲而起的时候,我心里倒是轻松不少。
毕竟说服娘亲,比说服父亲要简单的多。
“好,好,好,你不想,那便不勉强你,都依你。”她冰凉的手触碰着我的侧脸。
我抬起头,眉眼含笑,可心里却犹如陈国今年这冬天一样,风刀霜剑,直割心间。
我希望瓶中的药能多一些,再多一些,娘亲的命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我与娘亲随后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带着芊芊回到长信宫去了。
命芊芊派人叫来了老茶,与他说,明日就将小忠调来长信宫伺候,寻两个可靠的宫娥去景寿宫替换小忠的位置。
老茶面色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嘴,淡淡地俯身回了一声诺便离开了长信宫。
在老茶离开没过多久之后,我起身拿起挂在墙壁上的短剑,转身就走了出去。
芊芊似是见我神情不对,连忙拦住了我,她面色紧张,想是以为我要去杀小忠。
“杀个宫奴,还用不着我亲自动手。”我拂袖甩开了她的阻拦。
“公主,莫要冲动,她是卫姬夫人,是卫国的公主,是国君的妻子,若你杀了她,国君颜面何存于九州大地。”芊芊一路小跑,疾步地追上了在宫道之中气势汹汹的我。
“更何况,她名义是公主的嫡母,公主这是要弑母吗,若是将来公主继承了陈国的女君,九州上那些文人学士,又会怎样批判公主这一举措。”她拉扯着我的衣袂,妄想着我能回心转意。
我转身用短剑斩了衣袂,而后跳上一旁的矮墙,快速行走于平稳的墙头。
“公主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国君想一想,难道公主想看国君背负杀妻之名被天下诸侯所耻笑吗?”芊芊一直在墙下疾走,跟了我一路。
“他不来背负,谁来背负,你告诉我,我娘亲已经为了他背负一生的骂名,低贱的姬妾,涂山的贱奴,他背负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他即身为国君,就应当要有担当,不能总让别人替他去背负,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女人。”我立定与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芊芊道。
“让一个女人为他担下这世上所有的骂名,这样的男人,你不觉着可笑吗?”
芊芊望着我,眼里有片刻失神。
我知道,也许是我的话又勾起了她记忆处最深刻的伤疤。我见她眼神涣散,神情迷茫,便趁此跳下了墙头,一路飞速地往冷宫奔去了。
一脚踢开那冷宫破败的大门,见到**子正穿着厚重的狐裘站在雪里。
她的金钗与发饰仍是被我囚禁时地模样,就连脸上的污痕,也没有清理。
她见我来了,凌厉一笑,抬起步子就朝我走来。
我举起短剑猛地向她刺去。
许是方才她并没注意到我手上拿着短剑,见到我凶狠地用剑刺向她,她惊叫着滚落在地上躲开了。
我反手再刺,将她身上的裘皮划开了一个口子。
她惊呼着,哭喊着,犹如终首山下市集里的泼儿一样,完全没有一个诸侯君夫人的样子。
她抓伤了我娘亲的手臂,那我也将她的手臂刺伤。
她捂着受伤的手臂坐在雪里,手臂上的鲜血滴在雪地之中散着热气,我将青铜短剑放在她的下颚上,使她不敢再动。
“你到现恐怕还不知道,你娘亲为何来这里找我吧?”镇定了之后,她突然开口笑道。
我轻蔑地看着她,握着短剑的手又靠前了一些。
“你杀了我,便永远拿不到旌阳县兵符。”她神情狰狞,想是地狱之中的修罗鬼。
我回想起小忠那句“夫人并不是以德报怨”。
所以娘亲来冷宫寻**子,是为了父亲。为了帮父亲拿到**子手中旌阳县兵符。
我平静地看着**子猖狂的笑脸,一直到冷宫的门再次被打了开。
父亲带着百里肆,妫燎,还有刚刚丈量完陈国境内所有的耕地的令尹,妫娄走了进来。
“孤若不来,你便会动手杀了她吗?”父亲站定在不远处质问着我。
我并没有放下短剑,却侧过脸看向他们。
但见芊芊跟在他们的身后,我便知道为何父亲能这样巧合地赶来了。
芊芊见到我眼神清明,深知是我猜到了,是她派人去通知了父亲。她立定于门旁垂头不语,眼神一直躲闪着我的目光。
我笑了笑,将短剑收回了剑鞘之中。
“杀了她,岂不是太便宜她了?”我转过身,高昂着头望着父亲。
“我要让她的后半生永远生活在孤独里,我要让她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妫薇,正在楚国做楚国贵族的玩物,我要让她知道,就是她促成了楚国攻息国,亲手将自己女儿的幸福断送了,我要让她永远活在后悔之中,一直到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薇薇是被楚王抓走了,薇薇现在楚国?”**子听闻后,连忙匍匐前行抓着我的手臂不放。
我低下头,明媚春光地笑着对她道:“对,你的薇薇,桃花夫人,还是引起这场三国征战的红颜祸水,留名青史,你满意吗?”
**子双眼空洞,她放开了我,连忙爬向父亲,声嘶力竭地哭喊:“你快救救她,看在她是你女儿的份上,你快救救她,我知道我不该伤害凤娰,不该妄想篡取陈国的国位,错的都是我,不干薇薇的事。”
“她被掳去了楚国为奴,她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啊。”
我见父亲的双眼有些通红,便更是为娘亲愤怒。他心疼**子今日的眼泪,却觉得娘亲此生为他流过的眼泪都是理所当然。
我一把扯过**子的后襟,将她拉离了父亲。
我侧过身,蹲在地上,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若你将对付父亲与娘亲的心思,用在救妫薇的身上,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掳到楚国去,而是如我一样,回来陈国,与你相聚呢,你现在可是后悔了?”
**子猛地睁开我的钳制,抬起手就来捶打起我的肩膀。
我用力将她推倒在雪地之中,用剑鞘抵着她的后心:“若你交出旌阳县的兵符,或许我可以考虑救出你的女儿。”
“你也知道,现在陈国的朝政皆控制在我的手上,否则这些人也不会眼睁睁地瞧着我这般折磨你不是吗,怎么说,你也是我名义上的嫡母啊。”
我尽量是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球,更是先入为主地朝着**子要起了旌阳县的兵符。
“你现在除了求我,没办法求任何人,否则你的女儿就如你现在这般,像一只狗一样的活着。”
我收回短剑,转过身,佯装要走。
**子一把扑过来,抱住我的小腿:“你要说到做到。”
我低下头看着倒在雪地之中的她。
她眼圈微红,手臂上还带着伤,残留的鲜血溅到了我的衣袂上,她放下了尊严任人践踏,顾不得发丝散乱,衣襟歪斜。
我忽然心底一软,想着她与我娘亲也是一样,都是生而柔弱,却为母则刚。
“你要同我发誓,你要发誓,若我将旌阳县兵符给你,你若不以此救出薇薇,必定短折而死。”
地上的冰雪浸骨透彻,她已是双颊通红,冻得浑身发抖。
“我答应你。”我看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子站起身,解开狐裘,将自己中衣的衣带撕开一个口子,从破裂的衣带里面拿出一只鹰首木符。
卫国的图腾便是一只飞翔着的灰鹰,所以这只鹰首木符应当就是旌阳县兵符。
她平静地将兵符交给我,眼中含泪地郑重其事道:“你要记得你的许诺,这天地神灵都听到了,若有食言,必如誓言所预。”
我接过她手上的兵符,放进袖袋之中;“你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会救出你的女儿,也希望妫薇,可以有命等到我。”
我是答应过她救妫薇,但我却未说是何时。我本来的目的,就是骗走旌阳县兵符,而不是做救她女儿的英雄。
“你这个骗子。”**子深觉自己上当了,卯足力气朝我扑了过来。
我猛地向后掠去,躲在了妫燎的身后。
所以,作为公主少师的妫燎,结结实实地挨了**子一耳光,嫩白的脸上赫然添了五个指甲血痕。
**子见自己打错了人,便再次站起身朝着我又是一扑。
我转而继续往百里肆的身后躲去。
**子现如今君夫人的封号并没有被父亲褫夺,所以就算被关入了冷宫,仍旧是陈国的君夫人。
只要她还是君夫人,无论她打谁,除了父亲,任何人都没办法还手。
我躲在百里肆的背后,静心地等待**子将百里肆的脸给抓开花,以此来报复他昨日泼我冷水的事。
可谁知,**子还没扑过来,便被妫娄叫来的禁军围了起来。
他们将**子丢进了屋子里,并将屋外的门紧锁,任她怎样敲打,都再也没办法出来伤人。
我见此心里暗自不爽,却被百里肆从他身后拉了出来。
我连忙将不爽的神情暗藏,换了一副温婉而笑地面容,双手将旌阳县兵符呈给了父亲。
父亲盯着我手上的兵符看了片刻,而后将它接过,放在自己的袖袋里面。(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千峰万岭雪崔嵬
“是谁告诉你,孤想要她手上的兵符?”父亲开口说道。
我转了转双眼俯身道:“没有人告诉,是我猜的。”
“你猜的?”父亲挑着眉毛轻哼道。
“昨日祭拜净慧师父偶遇风雪,小住重华寺一夜,今早赶回来拜娘亲安,却发现娘亲手臂受了抓伤,一问得知,是今日头午,娘亲见风雪太大,有恐冻坏父亲的君夫人,这才带着狐裘棉被与银霜碳来冷宫,以免父亲这位君夫人被寒风冻坏。”在我每当说道‘父亲的君夫人’时,故意咬牙切齿,重音而出。
“我也本想着来冷宫里探望一下父亲的这位君夫人,我想问问她,为何娘亲对她这样好,她却来伤害娘亲,可她却说,娘亲不过是假惺惺,是另有所图,是为了帮助父亲要回旌阳县兵符。”
“所以我猜测,信北君写给卫国国君信中所提到的两个喜爱之物,卫国国君一样都没有选,又将事情的问题抛回给了父亲。”
“一支只听命于兵符的军队,与一个年老色衰却掌握着兵符的女儿,无论是要哪个,都是欠了陈国的一个人情,若说卫姬夫人乱政,离不开卫国这只旌阳兵的支持,卫国国君若要冠冕堂皇地接受了父亲这两件礼物,无非相当于承认了支持卫姬夫人乱政了,可若只要一个,又如同鸡肋一样,没有什么大用处,卫国国君他本就有愧于父亲,若这次事情再处理不好,必定会被其他诸侯所不耻,所以他决定哪个都不要,但看父亲要如何处置。”
当我说完这些话之后,父亲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抬起头审视着我道:“你觉得孤会相信,探望一个人,是提剑上门的?”
我垂眸,瞄着自己手上的青铜短剑,一时间语塞。
“你且说一说,孤要如何处置卫国国君不要的礼物吧。”父亲转过身,抬步朝外面走去。
我眼睛一亮,想是砍伤**子的事情,父亲不再怪罪我了,我连忙屁颠屁颠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边走一边道:“那**子既然已是是陈国的卫姬夫人,便没有理由再次回卫国的可能了,大不了褫夺封号,囚禁其到死,使她无法再兴风作浪,只要她不死,父亲对卫国国君便有交代。”
“至于那些旌阳兵,父亲既然已经得到兵符了,还是早些将他们送还给卫国,毕竟两国再怎样暗斗,明着倒要是和气一团才行,凡事留一面,日后好相见,若是楚国真的要打过来,我们还有救兵可以搬。”
“不过,莫要现在马上归还,妫娄丈量的土地也算完成了,到明年春日,先让那些旌阳兵去余陵种地,将他们这些日子吃的粮食都种回来,待明年秋收农忙过后再放他们回去也不迟。”
父亲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看着我,片刻之后又瞟着百里肆。我心一虚,以为父亲又要开始点鸳鸯谱了,连忙向旁边挪了挪,挡住父亲看向百里肆的视线。
父亲被我的举措逗笑了,摇了摇头道:“百里肆啊,百里肆,这是你教出来的小狐狸。”
我一怔,遂而想到百里肆现在身兼公主少傅,所以父亲认为我方才的话都是受了百里肆的管教有方才想出的。
我有些委屈,百里肆哪里教过我什么,那都是我的天生睿智。
“我跟你说,以后莫要招惹像公主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我听到身后传来丝丝耳语。
猛地回头望去,却见是妫娄趴在妫燎的耳边低语。
我哼了一声道:“小人之言。”
妫娄耸了耸肩,无辜地摊了摊手。
“天子祭腊之后,便是冬围的时候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若要有火气,便一起去围场较量,莫要在后宫之中斗嘴。”父亲继续向前走着,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我这也才想起,陈国在冬日到明年初春之时,是要开林围猎的。
可是,我好像还没有学会怎样御马。
我瞟了一眼百里肆,见他面色平静,一本正经地跟在父亲的身后,丝毫没有想起,我是不会御马的。
碍于颜面,我又不想去求他。
待走到宫道岔路,我暂别父亲,转身往长信宫走去。
身后传来轻轻地踏雪声,我这才想起芊芊仍旧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她停住了脚,与我相隔几步,晶莹剔透的双眸似是含泪,她望着我,垂下头俯身便要跪。
我连忙支起剑鞘挡住了她的双膝,她受力又站直双腿,仰起头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多亏了你叫来了父亲,否则我可能会真的下手杀了她。”我长叹一口气,收回剑鞘。
“公主一开始并不打算真的杀了卫姬夫人,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转身又往长信宫的方向走去。
“我不过是想吓一吓她,让她交出旌阳县兵符罢了,更何况娘亲因她,曾受了那样多的苦,我怎可能会让她这样轻易地死去。”
芊芊跟在我的身后,与我一同往回走着。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残忍?”我垂着头,看着地上的积雪淡淡地问道。
“这世上本就残忍,公主不过是在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更何况卫姬夫人本就是杀不得的人,若杀不得,她便只能一直活着,只要是活着,就要承担活着的痛苦,就要去为以前所犯的错去赎罪。”
我再次停下了脚步,猛回头看向她。
她不知我会突然回头,虽停住了脚,可身子却向我倾来。
我见此抓住了她的肩膀,让她暂且倚在了我的怀里。
“我记着上次你从北郊军营到陈宫之中请太医,御马而回,技术娴熟,可是少时受人指点学会的?”
她向后退了一步,俯身道:“奴之前曾在宋国天幕雪山的山麓之地呆过一段时间,那里的人都善御马,因而便能通一二,不值得一提。”
“父亲说,陈国冬日的围猎就要开始了,可我还不善御马,明日之后你可否教我御马?”天幕雪山的山麓,那可是盛产宝马银鬃沙的地方,若说芊芊是在那里学得御马的,倒也不牵强。
“奴怎有资格教公主御马,妫少师与百里少傅都是御马高手,更是公主的老师,公主为何不请他们来教公主呢?”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怎么,你不乐意教我?”我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不是,奴只是···”她见我走远又匆忙地跟在身后。
“既然不是,那从明日开始,你便教我御马。”我再次转过身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于我的忽进忽停,芊芊终于知道,若是她不答应教我御马,那我就会一直这样反复不停,一直到她答应为止。
她终于不再反驳我,乖乖地跟在我身后,走回了长信宫。
于第二日一直到围猎那天,由于芊芊细心地指点,我的御马之术终于突飞猛进,修炼成功。
围猎出发那日,我穿着戎装骑着马,带着些许小骄傲出现在百里肆面前的时候,他神色平静,毫无惊异之相。
他御马走到我旁侧,紧锁着眉头看着坐于马上,并且稳如泰山的我道:“看来你之前说你不会骑马,是装的?”
我白了他一眼,拍了拍芊芊专门为我在太仆殿挑选的良驹,一匹俊俏养眼的骊马道:“初一,走我们去父亲身旁。”
这骊马十分温顺且又通人性,待我说完之后,便快速地向前跑去,行至父亲车马后方。
自那日从**子手中夺得旌阳县兵符之后,父亲便下旨褫夺了**子君夫人的封号,并且将君夫人这正统之位,还给了娘亲。
我想,一定是我那几句咬牙切齿的“君夫人”使得父亲听懂了我话中有话。不过他倒是也循了我那句“凡事留一面,日后好相见”,虽然将**子褫夺了封号,关在了冷宫,但吃穿用度上,仍然不少她分毫。
我想着娘亲的苦终于熬成了甘,便也不在意父亲对**子留有余地。这次围猎,因娘亲的身体情况,本应不跟着我们一同前往余陵狩猎的。
可一听说,我与父亲要在逐除之日的前一天才能赶回圣安,她便不同意留守在陈宫里等着我们了。
现在的娘亲,就算是当着父亲的面要天上的星星,父亲都会奋不顾身地去飞上天给她摘下来。
所以父亲压根抵不过她的软磨硬泡,连忙将娘亲是否能和我们一同去围猎的问题推在了我的身上。
早在围猎临行前几日,娘亲都会派内侍监去长信宫传我去景寿宫与他们一同吃晚膳。
我这个人,从小嘴巴就馋,并且是那种可以为了吃而没有原则的人,尤甚是在娘亲的腌肉面前。
所以,娘亲晚膳的几顿腌肉与鱼汤,便将我说服的妥妥帖帖的。
况且,我见她瓶中的药近日是没有动过的,所以便安心地答应娘亲与我们一同前去余陵冬猎。
由于娘亲跟着一同,父亲也舍不得骑马了。
他与娘亲同坐车马,由芊芊和几个内侍宫娥一同照顾着。
中途扎营休息的时候,我正细心地喂着初一吃食,与此同时,身穿轻甲,系着狐裘披风妫燎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我的马淡淡地道:“公主的眼光倒是独特,这骊马产于梁,温顺忠诚又认主通人性,想是这匹马应当是早些时候梁国公赠与国君的那一对儿骊马所生,如今算是让公主得了宝。”
我轻挑着眉毛,侧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妫燎道:“想不到,老师对陈国的宫内之事,这般了如指掌。”
“如若不将陈国之事了如指掌,怎配做公主的少师呢,毕竟公主天生聪颖,我若再不知时事,想来公主早晚会嫌弃我这个老师耳目闭塞,狂妄自大。”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老师这话就严重了,就算是有一天老师耳目闭塞了,老师永远是老师,一日为师便终生为师。”我拍了拍初一的鬃毛,让它好好地吃食。
转身朝着父亲与娘亲的帐子走去,却又被妫燎叫住。
他缓缓地跟在我身后道:“明日抵达余陵之时,你莫要逞强地先往林子里面跑,余陵的野林子可比终首山的林子幽深的多,到时候你不见人影了,可没人救你。”
我转过头,斜着眼,勾着嘴角看他:“你莫不是认为我会同那福金公主一样,横冲直撞地跑到野林子中,等人去救吧?”
“还是,你害怕我效仿这招去勾引百里肆?”
妫燎神情一顿,仿若是被戳穿了心思一般。
“老师,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害怕,我偏爱着百里肆,却让你受他排挤?”我转过身走向他,与他相隔咫尺。
“我为何要怕。”他强颜欢笑道。
“因为你已经输给他一个莘娇阳,便不想在朝堂之上再输给他。”我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他。
他依旧在笑,可越来越不自然。
“男儿有志,虽为好事,但是这志应当用在治国,平天下,而不是与人勾心斗角,上卿百里肆一心为国,并没有老师这样的心思,所以才会被父亲奉为上宾,才会被周王封为信北君,老师的聪慧与权谋也应当如此,否则,便白白浪费了我为老师求来的这少师之位。”
因为四周皆是父亲的护卫,以及奉茶煮水的宫娥。我顾忌到妫燎的颜面,因而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耳语。
待我说完之后,妫燎收起了笑容,他侧过脸看着我,双眸幽暗而深邃。
我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因而退后了一步,转身离开了他的身边。
其实,若是自私地去想,如若不是他在**子乱政之时的紧要关头投靠了我,并且冒着死将**子罪状交付于我,我也不会这样迁就他,并向父亲求了少师的官职给他。
出于他对我的忠诚,我自然不想愧对于他。
可若他要一直揪着百里肆不放,我亦是不会再忍让。
我并没有忘记,曾经是百里肆的出现,拯救了在蔡国活的像狗一样的我。(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棠梨叶落胭脂色
第二日过午,便抵达余陵北郊的野林。
余陵这片野林幽深,据说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要马不停蹄地整整跑十七日才能跑出这片林子。
而今,雪覆满盖于土地,正是猎物最饥饿的时候。
由于冬日生存条件变得恶劣,动物们的食物之争向来激烈,因而每当冬猎之时,都会在这片野林子之中遇到意想不到的动物出窝觅食。
听闻父亲说,前些年冬猎的时候,百里肆还曾射杀过一只狌狌,所得的皮毛赠予父亲,冬日放于坐塌取暖。
我对着这些追逐的游戏十分不感兴趣,想着能趁着天气晴好之时,在野林之中走一走,赏一赏树挂的雪景,也是十分愉悦的。
在野林附近的平地上安营扎寨之后,我便躺在自己帐子里柔软又温暖地床榻上昏昏欲睡。
反正围猎是在明日,妫燎那厮又特地嘱咐我莫要乱跑,我便好好地休息一番,待明日再去野林子里逛也不迟。
我舒服地窝在床榻上,昏昏欲睡时,却觉朦朦胧胧之中,似是有谁走进了我的帐子。
我一直以为是芊芊在忙进忙出地为我张罗着饭食,便没起身细问,一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迎面而来,将我吓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摸着脸上冰凉的穗子,便在额头上摸索着,拿下一只云锦竹节香囊。我放在鼻尖闻了闻,却觉着这香囊的味道异常的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了。
“这香囊你带在身上,明日开猎,我顾不上时时看着你,若你走丢了,我这儿的灰雀便能寻着这香囊找到你。”进我营帐却不通报的人,唯有百里肆。
我白了他一眼,将香囊放在枕边,翻个身,继续寻个舒服的姿势睡去。
“公主这一袭睡姿,倒也甚是豪放。”他并没有走,依旧站在我床榻旁嘲讽着我的睡姿。
我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朝他翻着白眼。
“下次你若再想学什么,不愿意亲自与我说,随便派个宫娥来告知我一下即可,幸而是因芊芊的御马娴熟,才将你也教了透彻,若要公主所求的都是浅尝辄止之人,但见你今日如何装腔作势。”他低着头看着我,并且欣然接受了我所有的白眼。
我轻哼了一声,转身又趴回床榻上,抱着软枕继续假寐,不再理他。
少顷,终于听到了百里肆离开的脚步声。
等他走后,我却翻来覆去地怎样都睡不着了。拿起他丢下的香囊,坐起身子,一边闻着着熟悉的香味,一边努力回想着这香味是我在何时何地曾闻过的。
我起身下床,跪坐在小榻上,呆呆地看着这个香囊,忽地好像真的想起了什么.当初我离开蝴蝶谷的时候,似是在小白的姑姑君婀身上,闻到过这样的香味。
可是百里肆怎么会有蝴蝶谷的香囊呢?
很多个想法在我的头脑里面碰撞不停,我甚至还猜想着百里肆会不会是君婀姑姑的私生子。
在我还没想出更离谱的事情来,芊芊端着饭食走进了帐子,止住了我的思绪。
赶了小半天的路,可算是能吃一些热乎的东西了。
我开心地将香囊丢在了一旁,拿起箸便朝着菜食中的肉啄去。
“公主,你的面疮不疼了?”芊芊从陶瓮之中盛出了奶色的鱼汤问我道。
我抬起手,摸了摸额头上红肿着的几粒面疮,神情哭丧地放下了肉,转而吃起了青菜。
冬猎之前,由于我吃了太多娘亲的腌肉,导致临行前已是虚火伤身,而后又路途跋涉,未曾休息好,这额头上便长了几粒红红的面疮。
其实长面疮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待回到圣安多休息几日便能好了。
可怪就怪此次随行的是太医贺。
因着娘亲体弱,此次冬猎年岁尚长的太医励并没有跟着,而是一身正气的太医贺与几个医官随行而来。
医者人心的太医贺可谓是悬壶济世,更为乐于助人,但见我的额头上生了面疮,派人日日煎药,送来我的帐内,未曾间断。
我本就是个讨厌汤药苦涩的人,不喜这酸苦的药汤,可我若不喝,太医贺便亲自跑来我帐内,苦口婆心并且义正言辞地告知我,若是面疮继续扩大,我这面上的娇嫩的冰肌可就保不住了。
本是不起眼的小病,却经太医贺这样一说,变成了生死攸关的大病。尤甚是在冬猎这等盛宴之中,还不能食肉。
我嚼着冬葵却望着盘中的肉,深深地感受到了味同嚼蜡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芊芊看着我可怜的模样,便从食盒里面拿出一盏陶瓮,打开盖子之后,我便闻到了如同梨花香甜的芳香味儿来。
我迅速将嘴里的冬葵咽了下去,连忙起身望向那陶瓮之中,到底是何物能如此香甜。
芊芊拿着木勺,将里面的东西盛放在漆木盘中。
我瞧见是一小块一小块棕红色的东西,上面还铺撒着一些透明的焦色粘稠液体,虽然也绿叶做衬,却仍没有达到秀色可餐的地步。
只不过这芳香四溢的,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我望着芊芊,吧唧吧唧嘴问道:“这是何物,可以吃吗?”
芊芊笑了笑道:“这是棠梨子,用楚地的梨花蜜与今年秋日陈宫西行阁边上的棠梨树上的果实做成的。”
“这棠梨子是清热消食的好东西,亦能清肝明目,我见公主日日被那太医贺逼迫着喝药,到想着不如试一试这棠梨子,说不准能将公主额头上的面疮吃下去。”芊芊用箸夹起了一小块,示意我尝一尝。
我将信将疑地张开了嘴,心中有些忐忑地试了一试。
入口有些酸,可嚼着嚼着却越来越香甜,既不甜的腻人,亦不苦涩难咽。许是她刚从冬雪之中拿出,还带着丝丝沁凉,爽口多汁,清爽甘脆,入喉到十分舒服。
如若用此与那太医贺的汤药相比,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芊芊的棠梨子。
“这东西这样好吃,可否有名字?”我拿起箸,自己又夹了一小块放在嘴里。
芊芊摇了摇头道:“在我小时,家中阿娘尝尝做给我吃,后来阿娘辞世,我便自己做来吃,都叫这东西为棠梨蜜,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公主喜欢就好,何必在意名字。”
“这棠梨子本来就又酸又苦的,都是太医令用作入药的,没想到还能有这样好吃。”我接连夹了几块放在嘴中,将两腮撑的鼓鼓的。
“好吃的东西就一定要有个好听的名字,你瞧满月斋,不过就是槐树花汁的面条罢了,都能起名为槐叶冷淘,这样好吃的棠梨蜜一定得有一个比槐叶冷淘更好听的名字。”我一边吃着一边对芊芊说道。
“不如公主帮我想个名字可好,就如同这芊芊一样,百草生芊芊,百草思青青,良人如素素,君子如卑谦。”芊芊仰着头,眼波盈盈,灿如繁星。
我吸吮着箸上的梨花蜜,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香棠胭脂雪如何?”我望着芊芊笑道。
芊芊低着头,看着漆木盘中的棕红色棠梨子,微微地点了点头道:“香棠胭脂雪,真好听。”
“等明儿个秋日,长信宫的棠梨树再次结果子了,你可要叫着我一起去摘棠梨,我想亲自看着你做这香棠胭脂雪。”我将漆木盘中的棠梨一扫而光,还拿起木勺挖着焦色的梨花蜜喝了起来。
芊芊点了点头,笑意盈盈地答应了我。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我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面疮似是小了,连忙喊来了芊芊,将铜镜拿了出来,对镜一看,确实是比之前小了许多。
看来这棠梨子还真是挺管用的。
我瞧见芊芊肤若凝脂的面容,便仍不住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瞧你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莫不是都因自小就吃这棠梨子的原因?”
芊芊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为我穿着轻甲,娇嗔地道:“公主又在打趣我。”
我自己系好胸前的斗篷带子,低头对她说道:“想必今日要呆在外面一整日,你又这样怕冷,等会儿记得多添一件衣服,随身带着赤糖生姜水,否则冻病了,可没人给我做香棠胭脂雪了。”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道:“等下我便跟在公主身后,公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待我与芊芊穿戴妥当,冬猎的行进的时刻也快到了。
父亲排了内侍监来传我出营帐,我将青铜短剑挂在了腰上,便与芊芊一同走了出去。
营帐一旁的空地上,所有的马匹都被内侍迁出了马厩,我瞧见百里肆,妫燎,妫娄已经坐立于马上。
我与芊芊疾步走去,翻身而上马。
少时,父亲身着黑甲,在禁军的拥护下,走出了营帐。他登上了鼓台,手持一把乌木鼓锤,开始重重地击鼓。
随后,便有七人从两旁冲了出来,他们大都身穿七彩之衣,头戴翠羽,面带青铜的蚩尤假面,赤着脚,在雪地之中,随着父亲所敲的鼓声开始跳舞。
四面鼓声与号角逐渐响起,震耳欲聋。
我瞧见身穿银甲的昶伯迁出一只白羊,白羊的两角之间缠着赤布。他将白羊拴死在一座木架之上,而后立于一旁。
站在鼓台上的父亲,手持弓箭,接下内侍监手上的三只彩色羽箭,接连朝着白羊双角中间的赤布射去。
赤布被彩色的羽箭定在了木架上,而那只白羊却还在十分淡定的嚼着草料。
我之前从未参与过这样大阵势的冬猎,因而被眼前的所有吸引了注意。待父亲已经从鼓台上走了下来,上马而走时,百里肆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回神立刻御马跟上。
待走到营地主门的时候,我瞧见主门相隔的两个哨兵高台之间,放置着一座矮长的木栏。
待走近了木栏的时候,父亲抬手,使跟在他身后的大队人马全部停下了脚。
“你的初一,跨的过那木栏吗?”百里肆御马走上前询问着我。
我以为他又要来嘲讽我,因而继续拿腔作势地道:“这有什么难的,我的初一可是战无不胜的英雄。”
百里肆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那就好,前些年由于国君身侧无子女,都是仲忧御马而跃过木栏的,这次你回来了,到能亲自跨越着木栏了。”
我一怔,深觉事情不对,才要开口问,却被父亲叫住了。
“绥绥,你且上前来。”
我不安地转了转眼珠,御马走到了父亲身边。
“往年都是你仲忧阿弟代替你跃马而栏,这次你可否亲自开启这冬猎的首步?”父亲侧过脸问我道。
我望着那不是很高的木栏,犹豫了片刻,而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若跃马过栏,便是承认了国位继承人的身份,你可否后悔。”父亲又道。
我抬头望着父亲,只见他双眼坚定,犹如炉中之火,熊熊而燃。
“绥绥,不悔。”父亲眼中的火,沸腾了我身体里的热血。
那个时候,我说着不悔的时候,已不再是终首山的绥绥,亦不是蝴蝶谷的绥绥,而是大陈的福祥公主。
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可以让我坦然地去面对,在说了不悔之后,所要肩负着的重量。
那些我之前所想着的,想要去周地安阳寻小白,做昭明夫人的想法,已经抛之脑后。
忽而之间,我觉着我原本所排斥的一切,却渐渐,渐渐地放不下了。
如若我走了,父亲要怎么办,谁来继承国位?如若我走了,百里肆推举了同宗的人继承陈国的国位,这个人是否能温良恭俭,荣昌陈国?如若我走了,芊芊怎么办,初一怎么办?
短短的片刻之间,我的脑袋里面掠过了许多事情,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
不知何时,我就这样变了,也不知哪里变了,反正现在的我,似乎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我御马向后走去,一边走一边拍着初一的黑软的鬃毛:“初一啊,初一,等一下就看你的能耐了,若你带我过了那道木栏,以后你的食料里,都会掺杂着好吃的大菽,你可要努力啊。”
初一摇晃着头,且喘着粗气,似是觉着我话多。
我笑了笑,抓紧缰绳,勒马而回,随着初一,一同平地奔驰,越来越快。(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数峰无语立斜阳
随着初一的一声嘶鸣,与耳边簌簌的风声,我觉着自己像是展翅高飞了一般,轻盈飘渺。待回归地面之后,我回身望去,却见在木栏的另一边,随着众人的欢呼声,父亲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他似是百感交集,眼含欣慰。
木栏被打了开,父亲带着身后的人马倾泻而出,一路往野林里面去了。
芊芊策马而奔到我身边,眉眼带笑:“方才奴的心都提到喉咙上去了,还好公主御马的技艺娴熟,落地这样平稳。”
“你挑选的马好,自然也稳。”我摸着初一头顶的软毛笑道。
初一开心的叫了两声,而后带着我一同跟在大队人马的后面,往野林里面跑去。
芊芊则骑着一匹黄骝跟在我的身后。
冬日的森林由有雪的堆积,使路变得十分平整,今日的天气也十分晴朗,日头散着金黄的光芒透过雪挂着的树梢,落在白茫茫的地上,犹如麦田里的金黄,富丽辉煌。
我本就没打算要猎杀动物,所以走得也慢,待狩猎的人都跑远了,我和芊芊还在林子边缘转悠。
我瞧着雪地上往北的马蹄居多,便带着芊芊一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这野林子之中的树木大都粗壮且参天耸立,不像是终首山林中的树木那样矮小。
若是这林中的哪棵树枯死了,树皮之中藏个人都绰绰有余。
我环顾着四周,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
“公主,你若当真是要空手而归,不怕被人笑话吗?”芊芊问道。
“他们愿意笑,就让他们笑好了,我可没那个闲力气,去漫山遍野地追着猎物跑,你瞧这里景色多美,如若不是寒冬,想必应当更美。”我驱着初一前行,快速地往林子深处跑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但见日光向后移了一些,我与芊芊本打算下马休息片刻的,可不只为何,初一却突然变得暴躁起来。
它不停地磨着蹄子,头朝着一颗杉木,声嘶力竭地鸣叫着。
我一边安抚着初一,一边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往杉木那边走去。
离着杉木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听到了细小的呼噜声,像是什么动物喘气,但我又不敢肯定,到底这动物有没有攻击性。
我拔出腰上的短剑,指向杉木。
忽地,从杉木后面探出了一只鸟首。
蓝眸黑喙,头顶翠羽,倒是好看的紧。
我连忙开口问芊芊,可否随身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芊芊从身后的背篓之中拿出一包肉干,丢给了我。
我俯身捡起,从布包里面抽出一小块,朝着它丢了过去。
它俯身用黑喙啄了啄,而后一口吞了下去。
我接连用肉干,将她从杉木后面引了出来,这才看到了这只鸟的全身。
它大约有半人高,脖子与双腿纤长,身上的羽毛呈青色,蓝色,赤色三色,翅膀为青色,身子为蓝色,尾稍与羽翼下长着两撮对称的赤色羽毛。
它的鸣叫如骝,喘息如击木。
我将布包里面的肉干散出,它便冲了出来接连地吞食。
“这是个什么东西?“芊芊惊呼道
我摇了摇头,遂而缓缓上前,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它那颜色靓丽的羽毛。
“公主小心。“芊芊轻声喊道。
我俯身上前,趁它正在大快朵颐的时候,摸到了它羽翼上的软毛。
它被我突然的触碰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幽兰的眸子盯着我看。我收回手也定住了神望着它。
它地歪着头似是在探究我寓意为何。
我向它充分地展示着我善意的微笑,而后抬起手缓缓地再次靠近它。
它眯起眼睛垂着头也缓缓像我靠了过来。
忽地一阵狂风,吹开了它羽翼上的羽毛,我发现它脖颈处似是有异光。
待我还未看清这光是何物的时候,忽地一只羽箭飞了过来,直冲那鸟飞来。它似是感受到了危险,猛地张开羽翼,露出了自己身上所有,包括我刚才所看到的那两处异光到底是什么。
而后它落荒而逃。
马蹄声起,百里肆直追上去,他接连射出羽箭,却都被那只鸟躲开了。
“百里肆,你莫要杀死它。“我大声喊到。
如若我还没瞎的话,方才我在那鸟的身上看到了三只一模一样的鸟首。
我翻身上马,紧跟着在百里肆的马后。
那鸟张开翅膀,用力煽动。随着它煽动的翅膀,一股强烈的风奔涌而来。我低下了头,避开刺骨的寒风,眯着眼睛向前望去,见那鸟虽然在不停地煽动翅膀,却怎样都飞不起来。
我想应当是百里肆方才发出的羽箭刺伤了它的翅膀。
耳边传来尖锐破风的声音,我瞧着百里肆举起弓接连地朝着那鸟射出了箭。
那鸟鸣叫开始变的万分凄惨。
“百里肆莫要伤它。“我紧跟在他的身后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射穿那鸟的头。
随着百里肆最后一支羽箭而出,那只鸟终于趴在地上不再动了。我连忙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查看那鸟是否还有气息。
“公主先莫要上前去。“百里肆下马后从腰间扯下一条粗壮的麻绳。他用麻绳将那只鸟的另外两只鸟首捆在了一起,随后打了一个死结,使那只鸟的两只鸟首没办法再动弹分毫。
我好奇地看着百里肆这一奇怪的做法,但却没有问到底是为何。我知道他这样做一定有他这样做的理由。
“公主可知,这是何物?“百里肆捆完了之后,坐在一旁歇息。
我摇了摇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鸟。它的双头被缠绕,仅剩的一只鸟首贴在地上,一双幽冥似的眼睛盯着我。
“此鸟名为尚付鸟,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一首昼出夜伏,其余二首昼伏夜出,因肉味鲜美又食之无卧,已经近乎见不到,想是今年陈国的风雪特别大,这才使它不得不出来觅食。“百里肆道。
这只庞然大物就是传说中的尚付鸟?我走上前去,细细地瞧着它。我记得在藏书阁中曾读到过有关于这尚付鸟的孤本。
一首昼出夜伏为善,好奇心重,且又亲和人。其余二首昼伏夜出,十分凶猛,喙中唾液有毒,啄伤人后,可使人伤口溃烂,不能痊愈。如遇危险时,三首同出而抵御。
所以方才如若不是百里肆及时射出羽箭,我可能就被这尚付鸟啄伤了。
“你要将它作为猎物带回去吗?“我问道百里肆。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放了它?“他起身朝我走来。
“尚付鸟已少见,如若这只便是世上最后一只,你还要杀掉它吗?“我侧过脸看着他。
“况且,它亦不是什么伤人的恶兽。“
“可现在,你已经伤了它,这尚付鸟可是记仇的,你若此时放了它,难免它不会寻仇。“百里肆拾起地上散落的羽箭,将它们又放回到箭筒之中。
“若是它再次伤了你,可别再来求我救你。“他转身走回到自己的马旁,将弓箭与箭筒挂在了马身上,而后翻身而上。
我背对着百里肆,噘着嘴,暗地里翻着白眼。想着等他走后再将这尚付鸟放了。
可等了许久,却不听离开的马蹄声。
我转过身去却见百里肆坐在马上,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知道我的小心思,因而开口道:“公主还是趁着我在的时候,将它放开吧,否则若要到时真出了什么意外,就真的没有人能救公主了。“
我勾着嘴角笑,想着百里肆到底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转过身朝着尚付鸟走去,却又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哒哒声。
似是有好多人正在朝着这边赶过来。
我转过身看了百里肆一眼,只见他也眉头紧锁,仿佛是在判定,往这边跑的是谁。
“你若要放了它,那便尽快,若是记录猎物的射令来了,这尚付鸟你便放不走了。“百里肆快速与我道。
冬猎射令,是记录冬猎之时,侯君少臣所得猎物的小官,为了防止有失公平,只要射令记录过的猎物,便不能再将其放走。
射令一般都尾随在狩猎之人身后,从而记录每人所得猎物。
想来百里肆方才一路跑来,才将射令远远甩在了身后。
我连忙快速上前,伸手解开尚付鸟二首上缠绕的麻绳。
想来这鸟方才被百里肆吓坏了,认为我要取它性命,大声地鸣叫着,警觉着我的靠近。
它的喙张开,接连向我啄来。
因而一直到射令骑马跑了过来,我仍然没有碰到,捆缚着尚付鸟二首的麻绳。
随着射令而来的还有妫燎。
他诧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尚付鸟,翻身下马朝我大步走来。
“这异鸟可是公主射的?“他问到。
我摇了摇头“我可没这么大能耐,是百里肆。“
“臣现将这尚付鸟赠与公主,公主亦可随意处置。“百里肆瞧着射令正在提笔写简,遂而开口说到。
“射令,本宫可否将它放了?“我走上前去问道。
射令收了笔,将竹简揣入腰间道“这个小臣无法做主,还请公主秉明国君之后,再行此举,尤为妥当。“
我深觉他的话并没有错,如若我私自放了,坏了规矩不说,说不定还会牵累百里肆。倒不如待冬猎结束,求一求父亲,再将它放了。
“劳烦射令转告稍后来此取这猎物的兵令,务必使此鸟活着,若冬猎结束之后的致禽,这鸟有任何偏差,有关人等本宫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厉声正色道。
“诺。“待射令应声过后,我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受了伤的尚付鸟。
见它蓝眸幽幽,倒像是传说中那涂山族人的眼睛。
我向芊芊要来了她身上时常备着的赤糖生姜汤,而后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打开铜壶盖子。
被捆缚着的二首安定了下来,似是觉得我并没有恶意,但却依旧警觉,并不靠近。
相反,另一只鸟首却小心翼翼地靠了近,低下头便将自己的喙伸到了铜壶之中,喝的那叫一个畅快。
待喝完了之后,它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我,灵动的双眸,倒有着说不出来的可爱。
我抬起手,再次试着触碰它的头顶。
它躲了一下,用它的喙好奇地顶了顶我的手指,而后便将头顶的翠羽贴在了我的手掌上,来回摩擦。
我笑了笑,轻抚着它的翠羽,又摸了摸它羽翼上的软毛。
不同于猫狗松软,又不同于骏马短硬。尚付鸟的毛带着温度,轻轻柔柔,像是春日的绿波,触感舒适。
“你放心,我一定会求父亲将你放走,你莫要怕,乖乖等着我。“我站起身看着它湛蓝透彻的双眼道。
它似是听懂了,朝我眨了眨眼,又低头用翠羽蹭着我的胸口。
我莞尔一笑,才要抬手再与它亲近一番,另两只鸟首却不满意地大叫了起来。
闻此,它连忙用头顶着我,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这才三步两回头地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上马而走,百里肆问我要去何处。
我耸了耸肩,觉着再走下去倒是无趣,便让芊芊随我一同回到了营帐。
因怕娘亲无聊,我与芊芊先是去了娘亲与父亲的主帐,陪着娘亲小坐了一会儿。待觉着身子乏了,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小憩了片刻。
被芊芊摇醒的时候,我以为又要起身吃饭了。
迷迷糊糊坐起身,却被芊芊告知,今日的冬猎结束了,父亲与众人正在营前致禽,这致禽过后便是冬猎晚宴,我要起身更衣前去赴宴。
我心里还惦念着尚付鸟,因而连忙起身,命芊芊为我更衣。
出了营帐,但见陈国的羊首旗飘扬之处,正有浓烟滚滚。我疾步走去,看到众人正聚集在今日出行那处空地上,射令正在计算今日是哪位猎者得猎最多。
想是我出来早了,致禽还未有结束。
不远处的空地上正排放着大大小小许多猎物,我眯着眼,借着微弱的火光望去,见其中不乏有野彘,獐子,赤虎,野兔,貉子等等大大小小的猎物,一眼望去,竟然排了满地都是。
我瞧着空地的最顶处,蜷缩着一只赤色牲畜,缓缓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一只赤狐。
这只赤狐看上去已经是死去多时了,只是身上的皮毛依旧光可鉴人,如同火一样的赤色,映着火光,似是发着亮。(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燕语如伤旧国春
我这边正望着赤狐发怔,一声尖锐的鸟鸣将我唤回了神。寻着鸟鸣,我见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尚付鸟。
两只鸟首依旧被麻绳捆缚着,而另一只则孤零零地靠在笼子上。它最先见到了我,进而大声鸣叫。
我连忙走过去,摸着它头顶的翠羽。
它冲我眨眼,黑喙微微张开,似是在微笑。
“这尚付鸟是信北君赠予你的,绥绥你要如何处置?“射令禀报完今日的收获后,父亲注意到了我,便向我走来,开口问我道。
“可否能将它放了?“我转过身对父亲作礼。
“你可知这尚付鸟向来记仇,你放了它,若是它来寻仇,你要如何?“父亲看着我平静地道。
“我可以说服它,让它莫要来寻仇。“想来寻仇的只有那两只凶一些的鸟首罢了,另一只可是乖的很。
“你要知道,牲畜永远是牲畜,若你不计后果将它放了,那今日所有与它有过接触的人,它必定全会咬死,包括你和信北君。“父亲看着我认真地道。
我恍惚了片刻,转过头呆呆地望着被关在笼子里面的尚付鸟。那一只乖的鸟首因日渐式微,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而另两只,眼神依旧凶恶地盯着所有望着它的人。
我有些为难,又有些犹豫,眼神多有不舍地望着那只大鸟,忽然觉着有些事甚是无能为力。
“既然是信北君送你的,那便由你处置,不过你要想好事情的后果,不管你是放了它还是吃了它,孤都希望无论结局如何,你都有去承担后果的力量。“父亲见我眼中的为难,不再多说什么,反身离开,准备回营帐内换身衣服,继续之后额冬猎晚宴。
我点了点头,伏身拜礼父亲离。
少时,父亲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首对我道:“还有那只赤狐,是妫少师赠予你的,你瞧一瞧是做个塌卧的垫子,还是狐裘的披风。“
我微微一怔,先俯身回了父亲“诺“,好让他安心回帐子里面歇息。
父亲点了点头,故意轻声谈道:“孤这还没有退位,便不受这些卿家的待见了,看来孤的福祥倒也深得人心啊!“
服侍在父亲身旁的是老茶,他一边应和着父亲,一边喜笑颜开地看着我,生怕我不知道,父亲在夸我。
我莞尔一笑,颔首等待父亲进入营帐之后,才站起身朝着那只赤狐走了过去。
“公主,这赤狐的皮毛倒是难见的好,今年你的冬衣还未有新制的披风,不如就将这赤狐的皮毛,制一件披风可好?“芊芊跟在我的身后问道。
我俯下身,蹲在了赤狐的身旁,抬起手翻看那赤狐毙命的伤是在何处。
芊芊惊呼了一声,她怕是没见过有哪个公主,亲手翻看畜生死尸的。
我冲她淡定地眨了眨眼,示意她与我一同蹲下。
她将信将疑地蹲在我身旁,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你瞧,“我翻开狐狸的肚皮,指着肚皮上耸起的**。
芊芊看了一眼道“是个母的。“
我点了点头:“应当还是个母亲,你看头上还有冻凝的乳汁。“
“是出来觅食,却被一箭穿了心,可怜了还在等着它回去喂奶的孩子,这么冷的天怕是要饿死了吧。“芊芊脸上终有怜悯,她亦伸出手摸了摸那赤狐冰冷的绒毛。
“所以,你还要用它的皮毛为我做披风吗?“我勾着嘴角问到。
“为何不做,反正这赤狐也已死了,总不能让它白死不是?“芊芊义正言辞地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忽而又望向了关在笼子里面的尚付鸟。想到了百里肆的那只小白貂被赵楠子一箭穿心。
我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个大胆地想法,遂而对芊芊说道:“既然用了它的皮毛,就要做些感激它的事情,这才不枉它白死。“
芊芊立即猜到了,我是要再次入野林去寻这赤狐的崽子去。她平静地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若要寻赤狐的崽儿,也要向妫少师问清,这赤狐他是在何处射杀得来的,否则这野林子这样大,就算找到明年,我们也没办法找到这赤狐崽儿。“
我欣喜地站起身,心想着这芊芊已经是知我心意之人,明了我是个既做了决定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人。她劝不住我,索性便跟着我一起去撞南墙。
不过,知道还有人愿意陪我去撞这个南墙,我这心里倒还是挺欣喜的。
冬猎夜宴之时,我趁着妫燎已经微醺之时,几句话便轻易地套出了妫燎是于野林子中的何处寻到的赤狐。
他今日似是很开心,多喝了几杯又摇摇晃晃。难得他是今日在冬猎之中,是射得猎物最多的人。被父亲封为了射令校尉,主管每年冬猎所获猎物的统计与分配。
虽说百里肆仅仅射下了一只难见的尚付鸟,而且这只鸟还送给了我,所以从数量的比对上,百里肆自然比妫燎稍逊色一筹。
相比较妫燎的得意忘形,百里肆就显得淡定多了。他淡定地与围坐在他四处的将士,公卿寒暄,小酌酒液,举止始终得体,并且一丝不苟。
在知道了妫燎是在野林子之中的最南处射杀的这只赤狐,我便装着身子不适退出了夜宴。
父亲以为是我白日里累坏了,便吩咐让我好生休息。
我有些愧疚地点了点头,而后在芊芊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之中。
待我俩穿着甲胄,避开禁军的巡逻,牵着马又重返野林时。天色已经是黑透了,伴随着夜色起的,还有风雪交加。
似是晚上的风比白日的大了些,伴随着风而来的,还有阵阵小雪。
我和芊芊手里攥握着火把,沿着今日白天进林子的路走去。
具妫燎说,这只赤狐的出现,就是在相距我发现尚付鸟那里不远的地方。
风雪似乎愈来愈大,冰凉从鼻子钻入,直朝喉咙而去。冷风由喉咙顺势而下,咽入了胸腔,仿佛是在胸腔里面炸开了一个冰花,刺入身体之中温暖。
“公主,这风雪已经愈来愈大,我们还要继续寻下去吗?“芊芊在我身后,大声地问我道。
我低着头,侧过脸对芊芊说道“暂且再往里走一走,这风雪这样大,若我们今日寻不到赤狐的崽儿,它们想必今夜就要冻死了吧。“
芊芊将斗篷裹得更紧了一些,驱着黄骝靠近了初一。
我附身靠近初一的侧耳,细声呢喃:“初一啊初一,你快帮帮我,帮帮我寻一寻那赤狐的崽儿,我知道你们这类生灵大都有感应,若再寻不到,怕是我们也要冻死在这风雪之中了。“
初一摇了摇头,喘着粗气,忽地大跑了起来。
芊芊惊呼了一声,连忙驱着黄骝追了上来。
初一将我与芊芊带到了一处只剩下半截的枯树旁,它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我翻身下马,行致枯树旁,用火把照亮折半了的枯木躯干。
隐约地瞧见,似是中空的枯木底下,有东西在爬。
将手中的火把递给芊芊,我随后附身而入中空的树干之中,借着身后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在枯木地下爬着的,正是两只赤狐的幼崽。
两只幼崽十分胆小,见我从天而降,连忙躲在树中的枯草后边,黑豆一般滴眼睛盯着我看。
我将半个身子卡在树干上,身处两只手将它们捉住。
而后腰上用力,站起了身。
芊芊见我手上捧着两只如同手掌一般大的幼崽,惊讶地满眼欣喜。她连忙将手上的火把插在雪中,从袖袋里面掏出填了棉的小袄递给了我。
“这小袄本是我贴身穿的,里面我添了许多棉,天气这样严寒,而且它们尚小,用这个将它们包裹住,可以御寒,能让它们能舒服一些。“芊芊说道。
我接过小袄,将它们包裹在里面。
许是觉得暖和了不少,小家伙终于不再骚动,乖乖地趴在我的怀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走吧,趁着风雪还未大,赶快回到营帐去。“我怀抱着赤狐幼崽,翻身爬上初一的后背,继而往回走去。
行进一段时刻,却不见前方有路。芊芊下马去探,却见堵住路的正是被风雪刮倒得枯木。
枯木叠落在一处,已有二人高。
若弃马而走,我与芊芊一定走不远,这冰天雪地的,甚有可能被冻死在半路。可若是继续呆在原地,亦有可能也被冻死在这里。
我看着怀中正舒服睡去的赤狐幼崽,又侧过脸看着不停往手中哈着热气的芊芊。
这暗夜之中,本就辨别不清方向,更何况还掺杂着风雪。
“芊芊,上马,我们走。“我勒紧缰绳,掉过初一的方向,再次往回走去。
“公主,可是要走去哪里?“芊芊上马之后,跟在我身后道。
我摇了摇头:“路已经被封死了,根本前行不了,况且现在夜色又浓,风雪又大,不见前路。“
“我也不知要去哪,亦不知方向何处,总之莫要在原地等,走便对了,走便有希望。“
我与芊芊行走在风雪中,初一知道我怀抱着赤狐的崽儿,只能单手握着缰绳,故而它走的也很稳。
也得幸有它一路坚韧,使芊芊的黄骝也十分稳健。
风从野林子之中的深处迎面而来,刺的人骨头缝直疼。
我四处寻觅着可以躲避风雪的枯木,可瞧见的都是被风雪劈成了一半的残木。我回过头望着已经快是摇摇欲坠的芊芊,心想着,若是再找不到避风的地方,我和芊芊想必就要冻死了吧。
“公主,你瞧,那边有个茅草屋子。“芊芊举着火把忽而上前指着远处道。
我顺着她指得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还真有一个茅草屋子。
就像飘海遇孤舟,我跟芊芊连忙御马而上,行至茅草屋前。待有礼貌地询问几声之后,无人应答,我便同芊芊牵着马,走了进去。
我方才还在疑惑,这样大的风雪,这茅草屋怎会纹丝不动。进去后才发现,这座茅屋内部是由木头搭建,因着可以挡风御寒,外面才铺满了茅草。
茅屋里面,除了一些零碎的陶瓮,并没有再存放其他任何东西。
将初一拴在了木窗旁,便将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将手上的两只赤狐崽儿放在了上面。
两个小家伙酣睡着,丝毫不受方才险些被丧命的影响。
芊芊已拾来了干柴,将火把上的火引燃到干柴上。
屋内愈加暖和,也亮堂了许多。
我与芊芊并坐在地上,她哆哆嗦嗦地拿出背篓之中的铜壶,打开盖子猛地往嘴中灌去。
许是灌得太急了,她大力地咳嗽着,并将嘴中少许的赤糖生姜汤吐出了些许。我抬手拍着她的后背,连忙道:“你莫要急,没人同你抢。“
“对不起,太冷了,太冷了。“她呛得眼中积满了泪,仿若雨后的星空一样澄澈。
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给她些许温热。
好在晚上碳烤的獐子肉吃的多了一些,才不至于这样怕冷。
她喘着粗气,平静地在我怀中呆了片刻,一直到蜷缩在一旁的赤狐幼崽发出‘哼哼‘地声响。
她坐直了身子,回头望去,见到两个小家伙睡饱了,许是闻到了赤糖生姜水的味道,觉着饿了,这才醒了过来。
芊芊见它们醒了,连忙又在背篓之中翻动着。少时,她拿出一个半大的铜壶,又抓过一只赤狐小崽儿。
见她细细地喂着赤狐崽儿,我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她,甚想知道她到底给赤狐的崽儿喂食什么。
“这是我从那赤狐身上所挤出的最后的乳汁。“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喂食。
小赤狐想必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铜壶里面的乳汁。
另一个趴在地上,嘤嘤地叫着。
芊芊铜壶里的乳汁本就没有多少,那小赤狐还没吃够,便被芊芊拉离了香甜,换了另一只来吃。
“公主就算救了它们,想必以后养它们的时候也要费心了。“芊芊淡淡地说道。
我将那个还没有吃饱的小赤狐,放在手中细细地抚摸着。
想来我的抚摸很舒服,让还未吃饱的它不再嘤嘤地哼唧,而是舒舒服服地打着呼噜。
“这赤狐我本就没打算自己来养。“我歪着头继续撸着小赤狐柔软的皮毛。
芊芊看了我一眼,忽而笑道:“你莫不是想送给信北君吧?“(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疏星淡月秋千院
我轻佻眉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我现在已经什么都骗不过你了。“
“可是妫少师呢,与信北君送你尚付鸟相同,他可是将仅有的一只赤狐送你了。“芊芊终于将铜壶之中的乳汁全都喂完了。
她将手中的赤狐放在腿上,将小铜壶放回了背篓之中。
“所以,我替他冒死来野林中救了这两只小赤狐,以免平添他的孽障啊,你瞧我对他多好。“我看着在我手掌中渐渐睡去了的小赤狐,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
生命太过脆弱,脆弱到一箭便能夺去。
可生命又如此顽强,顽强到如同我手上的小赤狐一样,拼命地去生,拼命地去汲取生长的来源,不管养着它的人,是不是它们的天敌。
“公主怕是已经对他有了嫌隙,才会这样对他的吧?“她低着头摸着腿上的小赤狐柔柔地道。
我冲她露出我虚伪的假笑,而后抱着小赤狐侧卧在披风上,闭着眼睛歇息了起来。
屋外的风雪声呜呜作响,芊芊见我闭眼休息了,便将自己的披风也脱了下来,盖在了我的身上,她自己也侧卧在我身边,缓缓地睡去。
深夜之时,两只小赤狐饿醒了两次,柔软的小身子拱着我与芊芊来寻奶喝,芊芊见两只小赤狐已经是饿的张不开眼了,便将自己铜壶之中的赤糖生姜水喂给了它们。
它们可算是安静了下来,可芊芊依赖保暖自身的赤糖生姜水可一滴都不剩下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慵懒地道:“左右一早雪停了,我们就能回去了,到时候再煮来喝就好了。“
我搂紧吃饱喝足了昏昏欲睡的小赤狐,莞尔一笑。
心善的人,无论在对待任何生灵之时,永远不会忘却初心。
我想芊芊就是这样的人。
翌日一早,我与芊芊起身,闻声外头已经没有了狂风呼啸,连忙牵着马出了茅草屋。
风雪之夜终于过去,天空也恢复了最应有的晴朗模样。
野林之中又添新雪,使地上的路更加松软起来。
我与芊芊上马,即刻趁着天晴往野林之外跑去。走到了半路,却见百里肆正带着一队人马朝我过来。
我兴奋地与他招手,却见他冷面霜眉地骑马朝我走了过来。
我见他神情不对,而且脸色也臭的很。
“公主可有冻着了?“他翻身下马,一步上前将我从马上拽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手中还抱着小赤狐,生怕忽地落地伤到它们。摇摇晃晃地靠了百里肆片刻,随后立即站直了身子道:“我又不是布做的,哪里会那么脆弱。“
“来人,将那奴婢拉下马,杖毙。“百里肆开口道。
我不知道百里肆要打死谁,因而一直等到芊芊被百里肆的亲兵拉下了马,我才警觉事情不对。
我连忙推开撕扯着芊芊的亲兵,将他们推远了芊芊的身边,并且护在她的身前。
“百里肆,你若有什么不满意便冲着我来,何故要跟一个没有权利反抗的人过不去。“
“不能进言公主举善的奴才,都该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何为举善,是如你们一同夺得这野林子中的生灵为乐,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才落地的生灵,因为被你们夺去了母亲,而在雪地之中活活饿死?“我仰着头,毫不示弱地道。
百里肆直视我的眼睛,他眼中似是有些疑惑,可他依旧选择不开口问。仍旧与我卯着劲,就想处死芊芊。
“昨夜私自出营帐,是我让大家担心了,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若一定要罚,待我秉明父亲,是杀是罚自有父亲做主,还轮不到你来处死我身边的丫头。“我拉着芊芊,越过百里肆亲兵的包围,缓缓地往营地走去。
待走到快入营地大门的时候,我手上的小赤狐又开始饿的哼哼了起来。这俩小家伙想是昨晚就没有吃饱,这才这样快就饿了。
我拉着芊芊迅速地跑入了营地之中,入门之时我瞧见父亲所射羊角红布的那只羊,依旧拴在木栏旁。
我抱着小赤狐,往那只羊的跟前去了。
我俯下身,看一看是否能在这只羊的肚皮上寻到奶源,毕竟小赤狐再这样饿下去,早晚都会死。
“绥绥阿姐,你在找什么呢?“仲忧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附身在我耳边问到。
“找乳汁。“我皱着眉头依旧在羊腹上摸索着。
“可是阿姐,这洋是公的,你如何能在一只公羊身上找到乳汁?“仲忧好奇地问道。
我一怔,随即站起了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阿姐要寻乳汁做什么?“仲忧问道。
我长叹了一口气,将昨夜去救小赤狐的事情告诉了他。他面色由平静转为诧然,甚是吃惊地看着我道:“阿姐胆子真大,昨夜风雪那样大,阿姐居然进了野林子里去。“
我正色地瞧着他,如若我昨夜不见了踪影,父亲一定命所有人出动去寻我了,可听仲忧的话,却不像是知道我昨夜不见了的模样。
这或许只有一种可能,信北君知道我跑入了林子之中,便压下了消息,并没有让父亲知道我不在大营之中,所以一早上才带着自己的亲兵去野林子里面去寻我。
可若是他昨夜就发现我不在大营之中,必当夜里就出去寻我。风雪之夜,新过的马蹄印清晰,他也一定知晓回来了路被枯木所挡。若不及时寻到我,他就不怕我被冻死在野林子之中么?
我有种极为不明智的想法转瞬即逝,可偏偏又想到若是百里肆当真要我的命,也不可能在刚入陈国的时候救我的命。
所以,百里肆压下了我离营的消息,一定是惧怕父亲与娘亲因此而担忧。
“不过,阿姐,或许我能帮到你。“仲忧见我忧心忡忡地样子,认为我是担忧小赤狐没有奶喝,故而开口说道。
我疑惑地盯着他瞧,并不能理解他说的帮我是如何帮。
仲忧神秘地一笑,拉着我便往他的帐子里面去了。
他所在的营帐里面,中间的部分被木栏围绕成了圈,木栏中间堆放着松软的稻草,而稻草上则侧卧着一只灰色的獐子。
獐子见我与仲忧走了进来,连忙起身走到木栏旁,用鼻子探着我与仲忧的气味。但闻到气味之中有它相熟悉的,它便放下心来,低着头让仲忧抚摸它的头顶。
“不知为何我昨日设的陷阱之中,掉入了这一对母女,我舍不得杀掉它们,便想着将它们带回圣安交给伯忧阿姐喂养,阿姐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野林子里面的任何动物,所以我想这既能让阿姐高兴,又能让这对獐子母女继续活着。“仲忧温和地抚摸着母獐子的头顶,淡淡地笑道。
“所以,你说的帮我,就是用这母獐子的乳汁喂养小赤狐了?“我瞧见稻草上还趴着一个幼小的獐子,它在无忧无虑地玩着稻草,压根就不知道即将会有两个和它一样的生灵,来与它抢奶吃了。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仲忧看着我问到。
我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不管是谁的奶,能让那两个小赤狐活下去,才最为重要。
我让仲忧在帐中等我,我又返回到营帐外,将怀抱着赤狐的芊芊拉入了仲忧的营帐之中。
芊芊将两只赤狐崽儿刚放入木栏之中,在仲忧面前撒娇的母獐子迅速感应到,有其他的生灵闯入了自己的地界,它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个小赤狐跟前,低下头在它们身上闻来闻去。
少时,母獐子侧卧在稻草之中,搂出了自己的肚皮。
而小赤狐似乎也闻到了乳汁的芳香,连忙寻着生命最初的**,汲取着营养。
见此,我与芊芊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至少知道这一夜不睡,差点又被冻死可算是没有白忙活一场。
我与芊芊可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便放松地坐在仲忧帐子中的软踏上,歇息了起来。
仲忧见我二人累的够呛,连忙不顾身份地为我倒了些热水喝。
看着小赤狐吃的欢快,我也不觉着累,但将手上的水碗递给了芊芊,让她先暖暖身子。
她俯身谢过,才慢慢地喝了起来。
“公主,方才我在营帐外面听归来的上卿府的亲兵说,昨夜我们离开不久后,信北君便察觉了我们进入了野林子之中,他并未通秉国君,而是带着自己的亲兵入林去寻我们。“她将水碗放在桌上,忽而开口道。
“半路遇风雪,又遇枯木倒塌,信北君让亲兵的统帅一个叫宏叔的人,带领亲兵在倒塌枯木的另一边等着,而他自己则手持火把而弃马,一个人独自翻过枯木进入了野林子之中,一直到破晓才又回来。“
所以今早见他时,他难不成是刚刚从野林子之中才出来不久?所以他为了寻我一整夜都没睡?
我望着芊芊,忽而明白了百里肆为何瞒着父亲,却私自带兵去寻我了。
“仲忧阿弟,我没在营帐之中过夜这事,父亲是否到现在还未知道?“我站起身问道跪坐在木栏边上,一直瞧着母獐子喂奶的仲忧道。
他回神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你告诉我,我也是方才,才知道你彻夜未归。“
“不过,倒是信北君,昨夜带亲兵离开营地的时候,国君便知道了,想必他这一早才回,定要与国君解释一番了,毕竟风雪那样大的夜里,野林子是十分危险的,如若没有必要之事,是不允许夜间在野林子之中行走的。“
听着仲忧的话,我无地自容地垂下了头。
抬起脚才要离开,却被芊芊叫住了,她知道我要前去父亲的营帐去寻百里肆,连忙站起身要与我一起。
我不能让芊芊随我一起去,否则百里肆受这一夜的冻便白白浪费了。
“你们帮我一个忙。“我看着芊芊与仲忧道。
我并不十分清楚昨夜挡路的那堆枯木是人为还是非人为。这个问题在我昨夜躺在茅屋里面里面的时候,便困扰着我。
若说是非人为,为何这一路上都未有枯木挡路,偏偏是挡住了我回去的路。可若说是人为,我倒是十分想知道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所以我让芊芊带着仲忧去昨日枯木挡路的地方,去查探一番,看看那堆枯木到底是因何才会倒的那般有规律。
我独自前往父亲的营帐时,他正斥责着百里肆。百里肆俯身立于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父亲的斥责。
娘亲坐在一旁叹着气,见我来了,连忙起身向我走来。她拉着我左看右看,确定我无恙,这才放心地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吓死我了,昨夜那样大的风雪,你怎会去那野林子里,好在是没有受伤,也没有冻病?“娘亲担忧地说道。
我趴在娘亲肩膀上,偷瞄了一眼父亲。只见他亦是紧缩峨眉,一脸担忧。
我又瞧了瞧一直未有起身的百里肆,遂而开口道:“父亲莫要责怪百里少傅,若不是他救了我,我想是早冻死在野林子里面了。“
“怎么他不是与你一同出的大营?“父亲忽而变的厉色。
百里肆微微颔首,斜着眸子看了我一眼。
我推开了娘亲走到父亲面前道:“对,是我自己先行离开的大营的,百里少傅带着亲兵前去救我的时候,我快要在雪地之中冻死了,所以父亲,你莫要再责怪百里少傅了,如若不是他,我今日就回不来了。“
“你真是糊涂。“父亲既带着恼怒又掺杂着心疼,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我道。
我垂着头,任凭父亲的责骂。
“你身边的奴才呢,为何你离大帐,却不来上秉于孤?“他与百里肆的想法一样,不忍心来惩罚我,便想着法地去折腾我身边的人。
可是他们不知,我即已决定要独自一人担下这责任,便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去伤害我身边的人。
“我将她绑在了营帐里,并且藏在了床下。“我睡着眸子说了谎。
父亲如鹰一般犀利的眼神盯着我看,我不抬头,也不迎着他的目光向上望。
片刻,父亲狠狠地拍了面前的桌案,大怒道:“你们一个个,当孤是傻子吗,觉得孤这样好骗吗?“
我与百里肆十分有默契地齐齐跪在了地上,俯身于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