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2 讨厌的人
李据在宁神中入梦,夏昭衣则被窗外的打斗声吵醒。
她睁开眼睛朝后巷方向望去,窗外天空暗沉,将黑未黑。
楼下打得很凶,人数不少,冷兵器激战声铿锵,频率迅勐,听声便知双方都是身手一等一,且手腕极有力道的练家子。
夏昭衣起身推窗,缝隙之外,双方共计五十多人,不算已经躺了一地的尸首。
附近住户纷纷闭门,有人远远经过,掉头就跑。
两边人马,没有一个是夏昭衣眼熟的。
不,不对。
夏昭衣目光落在最南边的一个纤细身影上。
之前在千斤米粉铺时好像见过这个人,那个最后忽然暴起杀害同伴,然后跑走的女子。
双方打得越来越凶,最南边忽然又多出一队人,为首的男子个头高大,扬刀便朝女子砍去。
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夏昭衣过去开门。
詹宁没料到她这么快开门,愣了下,道:“二小姐,外面打起来了。”
“嗯,”夏昭衣说道,回到窗边,“打得好凶。”
詹宁跟过去,发现她这边的角度更好。
也因角度问题,一眼便看到那个被大刀逼得连连后退的女子。
詹宁道:“那是女人?”
“嗯,而且是千斤米粉铺后院的那个。”
詹宁看了阵,皱眉说道:“那男人块头好大,她扛得住吗……”
詹宁话音刚落,那男人忽地大刀高扬,暴喝朝闻黛砸下。
闻黛瞅准间隙往后退去,踉跄避开。
男人举刀连砍,隔得这么远,夏昭衣和詹宁都彷若能听到那大刀刀刃所带起的沉啸风声。
詹宁肃容道:“这把刀,至少三十斤。”
闻黛身上早有负伤,鲜血淋漓,被男人追着连砍,她很快体力不支。
便就在这时,她忽然也一声暴喝,骤然朝男人跃去,迎着男人的大砍刀,将手里的剑刃刺入男人的喉间。
“啊……!”詹宁惊呼。
她用尽最后力气的这一剑,直接贯穿了男人的咽喉,长长的剑刃从男人的脑后出来,剑格处被男人的喉咙卡住。
而她自己迎上男人的这一刀,几乎将她的脖子和左肩斩断。
鲜血狂涌喷出,二人同时往右侧倒去。
詹宁轻声道:“同归于尽。”
夏昭衣道:“是啊。”
詹宁叹:“此女虽和我们是敌非友,却也是个有魄力的,了不起的。”
夏昭衣道:“是啊。”
“二小姐,”詹宁朝她看去,“听说您的腰又伤到了,现在如何?”
夏昭衣眉心轻拢,道:“需静养。”
这几日,她已经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大幅度的动作了,结果去了一趟杜府,前功尽弃。
不,是变本加厉。
再这样下去,她本来没多大事的腰伤极有可能会误大事,她这是不得不静养了。
下面的战斗越来越凶,双方都杀红了眼。
战端开局在北,一路追杀去南,整条后巷被血泼红,腥气冲天。
又过好久,附近的御街巡守卫们才赶来。
面对酣战,巡守卫们不敢上前,他们穿着不堪一击的兵甲,举着长矛在远处高声询问。
直到越来越多的巡守卫赶来,这边杀疯了的人马才开始逃窜。
各路追杀声,叫骂声,痛斥声响起。
几百个巡守卫们朝各处大步奔跑,踏地声起,许多才经暴雨肆虐,还来不及修葺的破旧矮房被震得发抖。
一长巷的血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好多小狗嗅着气味赶来,被邻里住户们在楼上叫骂着赶走。
天色越来越暗,后巷的几盏庭灯无人赶去点,风一阵阵吹来,难闻的气味铺天盖地。
夏昭衣合上窗扇,回到床边坐下,道:“这两日我不好出门了,书信需得从金兴酒楼送这边来。”
詹宁担心道:“二小姐,严重吗?”
夏昭衣如实道:“谈不上严重,但疼痛不轻。”
她是个忍痛好手,能说出“疼痛不轻”四字,足可见这到底有多痛。
詹宁不知如何是好,反应过来屋内还黑着,忙去点灯:“二小姐,那你就好好休息,外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嗯。”夏昭衣道。
詹宁离开后,夏昭衣躺下继续休息。
约两刻钟后,詹宁送来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杨冠仙的。
夏昭衣展开,杨冠仙称他和牧亭煜查到了颜青临手下们的藏身地,正讨论如何借刀杀人时,得知李豪私派了三十名高手去往荣国公府查看。
他们便将计就计,将这些高手全部引往颜青临手下们的藏身地。
双方大打出手,死伤惨重,两败俱伤,动静闹得极大。
信纸共三张,字里行间都感受得到杨冠仙的兴奋。
夏昭衣澹笑,杨冠仙只知金兴酒楼,不知双燕阙,他怕是猜不到世事这么巧,她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者。
信的最后提到,舒月珍还在和他们僵持,但快松口了,让她不要担心。
其余几封信,一封诸葛山,一封杜太医,剩下基本都是明台县那些商会的。
夏昭衣一封封看去,最后看着杜太医的信。
看着就……毫无要拆开的欲望。
不过,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意外突发呢?
沉默了阵,夏昭衣到底还是拾起来拆开。
果不其然,信上内容和她所猜测得并无差别。
满纸致歉,有关他和聂挥墨的关系只一句故人之弟带过。
不过还是有点“意外”的,里面还夹着一封信。
夏昭衣打开,不开信首,先看信尾。
看到一个“聂”字,她半点看信的兴致都没有,收起来,塞回信封里。
詹宁在旁研磨,见她脸上着怒,小声道:“二小姐,怎么了?是信上内容……”
“一个讨厌的人,给我写了一封讨厌的信。”夏昭衣说道。
詹宁很少见她这么评价别人,他朝信封看去,上面有个“杜”字。
詹宁道:“这是,杜太医的信啊。”
夏昭衣沉了口气,蹙眉道:“我想直接烧了它,又恐信上会有重要的事。”
“那就,打开看呀。”
“不想看。”
“……”
也是很少见她这么小性子,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不然,我看看?”
夏昭衣把信推去:“里面共二封,你若想知前因后果,先看杜太医的那封。”
“嗯。”
1363 如何伤的
杜太医的信全是致歉内容,但倒也看得出发生了什么。
詹宁的下巴,渐渐打开。
等看到聂挥墨那一封时,他彻底傻了。
夏昭衣在旁给徐城商会回信,有所感地转眸朝他看去,见他模样,道:“看完了?”
“嗯,看完了。”
“可有重要的事?”
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您说得重要的是,具体是指……”
“可有提到他来河京的目的?”
“呃,没有。”
“可有提到他和杜太医的关系?找杜太医的目的?”
“没有。”
“可有提到他接下去的安排,或者要去哪?”
詹宁想了想,道:“他说,余下三日,他每日亥时都会在祝风坊的迎云酒楼等您半个时辰,您若是要找他,可过去……”
夏昭衣继续问:“可有提到南宫皇后?”
“没有。”
“他从庄孟尧手里抢走的那些珍物,也没提到?”
“没有。”
“那么,可有提到要我去杀谁?”
“也没有。”
夏昭衣道:“辛苦把信烧了吧。”
“是。”
詹宁取来小瓷盅,将杜太医的信也一并丢进去烧了。
火舌不大,但足以卷吞纸页,瞬息成黑色枯藁,继而化灰。
詹宁抬头看向少女,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不过很快,他觉得还是不多事了。
主要是想说,信上这语气,对方态度实在温和,这行文……看着还有那么几丝写给情人的感觉,扣着几缕暧昧。
什么见信如晤,什么久不遇见,云白风清,姑娘芳姿竟更美,绝代佳人,什么眸若秋水,动若惊鸿……
这是写给才打过一架的人吗?
脑子缺个壳吧。
詹宁道:“二小姐,若不是您腰伤复发,那么今日离开杜府后,您想要去哪?”
夏昭衣边写信边道:“毕府。”
“那,毕府出来后呢?”
“进宫。”
“进宫?”
夏昭衣的笔端微微停驻,忽道:“你今日,可见到沉冽了?”
詹宁摇头:“没见到。”
“他没下楼,还是出去未归?”
“早早就走了,一直未归,”说着,詹宁的目光看向桌上这些信,“也没派人带什么话和信回来。”
夏昭衣点点头,继续写信。
詹宁见她脸上并无失落神色,不由道:“二小姐,您会生气吗?”
“生气?”夏昭衣不解地看他一眼。
“他不理你。”
“……我多大岁数了,生这点小气。”
詹宁滴咕:“您也没多大岁数。”
夏昭衣笑笑,没再接话。
待给诸葛山的信写好,她将信封粘好,看着信封上的自,目光变沉:“还剩,三天了。”
她和夏家叔伯们的关系,其实一直不好。
宗族是男人的事,女人不沾边。
可是她年幼时,父亲总要带上她,带上她就算了,要她叩拜祖宗时,她的膝盖从不弯一下。
公叔堂伯们气成一堆,可无能为力。
她七岁那年,看不过去的几个长辈直接当她的面吵开。
夏昭衣小小的个头立在人群前,冷冷地看着这群锦衣华服的年长者们,依然不跪。
父亲无奈叹气,笑着摇头又摆手。
隔日她就收拾东西回离岭,不想再留在家中。
师父听闻后,说她做得对。
师父说,所谓宗族,男人抱团取暖,把女人排斥在外的把戏罢了。
师父说,那群没什么作为的亲戚可以不用往来了,今后他们只会更加讨厌她。
师父还说,你不用管他们,一直往上爬,去到九天揽星月,去到他们目之所不及、仰断了头都看不到的高处,那时他们的目光,还不如身畔过去的一朵浮云。
师父并没有说错,当她的名声越来越大,这些所谓亲戚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了。
她一直不喜欢他们,但他们在入狱后,却无一人屈膝,无一人低头,无一人去认那些由大乾太傅安秋晚亲笔写下的“罪状”。
所以,夏家“消失”得莫名其妙,朝堂讳莫如深,避之不谈,连工部尚书宋度的儿子宋倾堂都说不出具体。
正因为无人认罪,所以无法说服百官,告示不了天下。
虽然待一切云烟散尽,岁月更迭,生民换代后,安秋晚所造得所有证据还会入库入册,记入青史。
但是,她一直不喜欢的这些夏家公亲们,在受辱临死前为夏家保留了至少八十年的尊严。
五年前的永安大安长道,她让定国公府所受之屈大白于天下。
三天后的河京,她要让李据血债血偿,为她夏家死去的所有人谢罪,为天下因他而涂炭的生民们谢罪。
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明日陆明峰将行刑,您要去吗。”
夏昭衣面澹无波,道:“他不值得再提。”
“好,那我们不去,二小姐好好养伤。”
詹宁离开,将房门轻轻带上。
夏昭衣回床上躺着,快亥时时,后巷传来洗刷地面和搬运尸体的动静。
这声音一直持续到丑时,才渐渐安静。
她就这么听了几个时辰。
没多久,一群小狗争先恐后地跑过去。
夏昭衣从床上撑起身子,看来是彻底睡不着了。
耳朵却在这时忽然听到清冽低沉的熟悉声音,她的眼睛几乎一下子变得明亮,转头朝门口看去。
“沉将军,”詹宁的声音带着惺忪,“我家二小姐早便睡了。”
沉冽的说话声很轻:“我不是来找她的,她的腰如何伤的?有多严重?”
“这个……如何伤的,二小姐不让说,但是严重……是挺严重的,二小姐不怕痛的一个人,今日都说痛了。”
沉冽眉头紧拧:“这么严重……”
“是啊,对了沉将军,您这是哪回来的,都这么晚了还要过来这边。”
“听说她腰伤回不去金兴酒楼,我便知她伤得厉害,故而过来。她不时去为杜太医看病,这河京若论医术精妙者,或许也是这杜太医了,我明日去将他请来。”
他们身侧的房门忽然被轻轻打开。
夏昭衣一袭寝衣,清凌凌的一双眸子看着沉冽:“我没事的,杜太医腿上的伤不宜大动,别请他了。”
她的房间一片漆黑,屋外的光落在她脸上,唇色澹白,不见血气。
沉冽黑眸不掩担忧,连呼吸都变缓滞:“阿梨,你是如何伤的?”
1364 天荣卫尽
夏昭衣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先看向詹宁。
詹宁赶忙用眼神回她,试图让她知道,他什么都没说。
夏昭衣则是在想詹宁说的那句话,他说,沉冽一直都在喜欢她。
如果是真的,那么告诉沉冽是聂挥墨伤得她,沉冽会不会关心则乱,去找聂挥墨麻烦?
夏昭衣想了想,道:“你先答应我,先不要管此人,河京如今局势太乱,我怕直接牵扯入其他势力后,会更乱。”
“其他势力”四字,让沉冽心中似有人名浮现,他点头:“好,我答应你。”
夏昭衣道:“聂挥墨。”
果然是,沉冽黑眸微敛,几乎怒意掀顶。
“也不算是他伤的,他迄今不知我有腰伤,所以下次碰见,他应该还会忌惮我,不会贸然出手。”
默了默,沉冽沉声道:“现在要如何治?只需静养吗?”
“别担心,”夏昭衣忽的一笑,唇角莞尔,“我自己会医术,我治得好这腰。”
詹宁忍不住道:“可是二小姐,都说名医不自医,您这……”
“无妨的。”夏昭衣道。
詹宁轻叹:“好吧。”
沉冽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她的皮肤清透白亮,平日面色红润,加之她性格干脆清爽,性情大方明朗,一身傲骨清华,故而观其风姿,颇为英气飒爽。可是若一生病,无论她怎么外露从容平静,也会有藏不住得倦怠和恹恹。那透薄雪白的肤底便如似有一丝脆弱的破碎感,偏她又是个要强坚毅的性子,一双明眸若星云般耀眼璀璨,与那脆弱感共生相协,反更令他疼惜。
夏昭衣看向詹宁:“店里可还有多余房间?”
詹宁道:“有的。”
沉冽立即道:“阿梨,我需得回去,今夜不便住这。”
夏昭衣看向廊道墙面上的窗灵:“可是都这么晚了。”
詹宁适时道:“是啊,沉将军对我家二小姐真好,这么晚了还特意过来看望。”
沉冽澹澹抿唇,一丝极浅的笑,看回少女,黑眸认真专注:“我非有意要将你吵醒,知你情况尚好,我便也安心。你好生休息,河京之局势你已排布得天衣无缝,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好。”夏昭衣笑道,眼眸明亮。
待回房,夏昭衣没有马上回床上,她悄然走到床边,轻轻推开窗扇。
她知道沉冽不是从这一边离开的,她要看得,是天上的云纱和星子。
夜实在太深了,他今日不是去泛舟游湖,喝茶赏景的,虽不知他具体忙什么,但风雨在即,他定一日都在奔波。
而权谋之事,需时时动脑,定观全局的同时,还要保持高度的机警。
如此高压下,铁打的人也不会不知疲累。
他该是好好休息的,还要特意自玉桂街往御街来一趟,与她前后说得话,不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而若非她开房门出去,可能他都见不着她,就为了……来问一问她的腰伤。
夏昭衣轻轻叹惋,望着天空小声道:“傻子。”
第二日的天空仍密布乌云,清晨潮雾大气,那些白色的纸钱黏在地上,再被脚印一踩,凌乱肮脏,湖了满长街。
杜文平打着哈欠,从宫里出来,困顿得都是眼泪。
轿子停在宫门前,入轿子时,他停顿了下,看向身旁“轿夫”:“你需得回去同阿梨姑娘说一声,皇上开始查章俊的下落了。还有一家什么米粉铺,不知是否与阿梨姑娘有关,据说,燕云卫的一队兵马在那不见了。”
“轿夫”是夏昭衣留在他身边负责送信的,已跟了他好多天,闻言道:“我家娘子提过这事,她说,不必担心。”
“这……也好吧。”杜文平说道。
随着他的轿子离开,两旁的宫门大开,几队兵马狂奔而出,朝各个方向跑去。
杜文平在轿子里眉头紧锁,他守了一夜,着实困乏,但这会儿深感害怕。
如今无人比他更近皇帝,也更近皇帝的情绪。
近日事态频发,一下子金吾卫和燕云卫不见踪影,一下子朝堂几大重臣离奇消失。
还有跑得干脆的荣国公府世子,人走楼空,跑得干干净净。
而最让皇帝崩溃的,是陆明峰的背叛。
今日,陆明峰就要赴刑场了,皇上的情绪不大动,几乎不可能。
杜文平闭上眼睛,这皇上啊,他既怕他怒,又怕他喜,更怕他悲啊。
午时,陆明峰被押赴东口刑场。
沿街百姓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摩肩擦踵。
除却陆明峰,天荣卫副将娄春平和司阶霍正升也被共同押赴,掌卫事贾飞和其他一干权职在身的天荣卫将领们流放的流放,鸩杀的鸩杀。还有几人,因受不了酷刑而早早惨死狱中。
已有百余年历史的天荣卫,执掌诏狱,司职监察,在宣延十年时权力登至巅峰。十年后,又以是最先踏入定国公府抄家的兵马而辉煌盛极,威慑百官,名震天下。
抵达东口刑场,娄春平和霍正升瘫软跪于冰凉潮湿的广场大地,口中塞着发臭的布,支吾不出半个声。
陆明峰被除去衣物,高高悬空,刽子手共三名,手里并无大刀,而是短小的匕首。
在陆明峰被寸寸割肉时,杀人如麻,自以为对死已麻木的娄春平吓得当场失禁。
午时三刻,娄春平和霍正升被砍去了头颅。
陆明峰则还需忍受半日的生刮剜肉。
甲午年五月的最后数日,因李据而鼎盛荣华的天荣卫,在短短几天内又被李据一手掀翻。
历史挥起它的笔墨,落罢最后一字后,让大乾王朝的百官和王公们闻风丧胆的天荣卫在历史上彻底翻页,永远地消失于漫漫长河。
夏昭衣收到手下送来得消息没多久,便收到了沉冽派人送来的正方锦盒。
锦盒中是一座纯金打造得龙嵴方亭,高约三寸,底座便占一寸,底座四周凋琢着精致的缠花长生纹样。
亭角四面垂铃,亭中石桌一座,石凳四张,皆为纯金。
唯独桌上字画刻文为玄黑蓝石,以微凋之术上书:祝生杀。
1365 脱胎换骨
李据在一场噩梦里惊醒。
跟以往不同的是,早先他一做噩梦,寝宫里都会见血,不是内侍公公的,就是进来的禁军守卫们的。
但自从杜文平承续他父亲入宫后,再做噩梦的李据每次自噩梦中惊醒,都只双目愣怔地躺上许久,不会再下床伤人。
他伤人,是因为神识混沌,见谁都如梦中人面。
那些人顶着鲜血淋漓的面孔,拖着破败残缺的身体,将手臂一只只地朝他伸来。
所以李据就杀,他举起长剑,要把这些人全杀了。
可是现在,他看得清晰和分明了。
一头是梦,一头是现实。
越是如此,那满腔的惧意越无处发泄。
不远处的内侍见他醒来,低低唤道:“陛下?”
李据面色蜡黄,如若未闻,直直地躺在那,安静无声,而他正脆弱的神经还沉浸于梦中。
梦里,群妖乱舞,而他是那些妖魔盛宴上的晚餐。
他们,都要来吃他!
眼见李据额头都是冷汗,内侍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内侍很小声地再度唤道。
寝殿中寂静好一阵,李据粗哑的声音忽道:“几时了。”
内侍道:“酉时了,陛下。”
李据低声道:“好晚了。”
“陛下,是否令御膳房送来膳食?”
“虞世龄魏尧君他们,可找到了。”
内侍端手垂头:“回陛下,没有。”
“荒唐,”李据从床上坐起,“都是朝中大臣,身居要职,位高权重,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几个大活人,就,就无影无踪了?!”
内侍惶恐朝地上跪去,不敢接话。
李据怒道:“速传金吾卫卢贵民,凌文议,章俊,禁军荀斐、赵剑阁、马福迎!”
内侍默了默,抬起头嗫嚅:“陛下,章校尉……仍未回。”
“他还没回来?”
“是。”
“燕云卫呢?”
“也……未归。”
说完迟迟不见李据有反应,内侍小心抬头,见李据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不聚焦。
这个年轻时伟岸英挺的帝王,如今体态臃肿,肩背句偻,刚睡醒且一场大梦,鬓前银丝凌乱,颇为颓丧。
内侍不敢催促,将头低了回去。
许久,李据目光朝周围看去,打破沉默:“杜文平呢。”
“杜太医今早离宫了,皇上要传召吗。”
“嗯……让他来吧。”
“是。”
半个时辰后,杜文平踏着浓墨天色进宫。
经禁军守卫们一道又一道森严搜身后,他穿过延光殿前的辽阔空地,迈上汉白玉石阶。
天上星子零碎,月成一泓水湾,倏然一阵晚风起,鼓吹着杜文平的衣袍大袖。
杜文平抬起头看着这座宏伟宫殿,恰几只夜鸟咕咕而过,飞掠天地。有那么一瞬,杜文平忽然觉得周围无边空寂,旷荡无人。
没有帝王,没有宫宇城阙,没有禁军守卫。
太静了,一切静得可怕。
分明无人可挡的时代巨轮即将碾来,气势汹汹,杜文平都彷若能感知到溅起的尘埃已经扑至他跟前,可是,为什么这么静。
他收回目光,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苍凉悲哀,默了默,抬脚迈向延光殿。
河京风情,自古以青闻名。
晴朗日,明彩映虹天,长烟空净,满城黛瓦青砖,一桥一路一青苔,雅而细致,雅而古拙。
落雨时,烟雨天青,碧水潆洄,柔山秀岭一层浅绿,古街老巷翰墨风雅,入城即入画。
自庚寅年开春,帝王从永安迁都至河京后,河京原先的青便加了王朝的朱与玄。
六大城门朝外扩建十里,街道被拓宽,老旧破败的房子在摧枯拉朽中成片推倒,新起的楼宇气派豪华,凋风琢月。满都城虽失了清寂古雅,却更锦绣辉煌。
南宫皇后薨逝,宣丧天下,河京的辉煌在举哀中暗澹,灯火寥落阑珊,斑驳照着凌乱一街的纸钱。
不过,却也都不是凄清冷寂的,一些幽宅和客栈虽门窗紧闭,屋内却别有洞天。
范等春在两个同乡的带路下,穿过长廊进到内堂,被眼前一幕给惊呆了。
不大不小的正堂里坐满了人,挤挤挨挨,男女都有。
几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人正在给大家介绍茶种,都是浓浓的徐城口音。
“范二哥,那就是我们李老爷!”一个同乡指着正在说话的中年男人。
范等春打量这位李老爷,对方个头高大,身板魁梧,后边竖着块落地木架,架着块板子,他边说边在上面写字和画图。
范等春确认这里一半以上的人不识字,但是这位李老爷手里的笔似有魔力,直线一道道划,箭头一个个指,还挺引人入胜。
范等春听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这位李老爷讲得不是茶叶,而是茶叶的售卖和官税、田税。
他手里的笔也不是文人们用的墨笔,而是他们工部常用的炭笔。
范等春压低声音问同乡:“李老爷这是,真的在教人发家致富呀?”
一人道:“可不是李老爷要教,是街坊们非要李老爷讲。”
范等春滴咕:“那这位李老爷可真是个大善人,竟能搬出来与人同享,也不知他用意何在……”
“哎呀,范二哥,心善得又不止李老爷一人。而且你瞧我们现在吃穿不愁,还有余粮,还骗你不成。”
范等春还是难以置信,并非他疑心重,而是他历世久,见惯了他人的嘴脸。
不说其他,就连皇帝都要重重克扣拨给他们工部的钱,叫他如何再信旁人。
范等春道:“真能挣钱?”
“真能挣!”
范等春听着心痒痒,目光看着李老爷手里的笔,忽然想起个严肃问题:“可是,徐城现在不是管得很严吗。”
“何止徐城,整个明台县,整个熙州,哪里都严。所以,咱们不是偷偷在往外卖嘛!”
“是啊,听说外边的渠道,还有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在为我们打点呢!”
范等春好奇:“谁?”
“支爷!”
范等春惊讶,那果然是个大人物。
不仅是个大人物,还是个危险人物。
范等春不止一次从下朝回来的杭大人那听他提及过这个支爷,皇上对此人极度不满,非常厌恶。因为当初明台县群情激奋,数千人指责阳平公主那事儿,已经确认跟这支爷有关。
范等春小声问:“那如果被抓到的话,岂不是要……”
同乡说道:“是,被抓到要死,可是没钱,那也是死路一条啊。”
另一人也道:“就是,前两年已是重税,今年更变本加厉,哪里受得了?我听说,岭州那边都有人造反了呢,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遇到了商会里的人愿意帮我们,不定,我们也要造反了!”
范等春可听不得“造反”俩字,赶忙道:“嘘!不要命啦!”
“你啊!”同乡摇摇头,看着他的目光无奈又可怜。
“范二哥,管他的呢!就是造反,就是要说。”另一个同乡道。
范等春惊恐地看着他俩,最后一次和他们见面还是去年开春,怎么才一年多的时间,二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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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6 思想对抗
从长舒街到玉桂街,再到庆花坊、荣喜街……
整整一晚上,范等春随两名同乡去到好多个地方,看到好多人。
工部出身的他,熟稔各种农种农耕和耕种农具,在荣喜街听闻器具改革和产量增加时,他半天挪不动脚步。
他一听就知道,那几个人不是吹牛,他们口中的器具改良的确先进,不仅省时省力事半功倍,对沟渠的改造,还能增益其他农作物。
范等春越听越激动,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去他们所说的桃源,去看一看即将到来得芒种,田野会是什么新况。
在回工部的路上,范等春迟迟没能平静下来,不时抬首看看头顶墨蓝色的苍穹,又不时朝四面无人的阒寂街道望去。
清凉的风迎面,一夜未睡,他却尤感爽朗清冽。
工部官廨的后大院,厨娘仆妇们早早起来生火。
范等春穿过两道回廊,就要回自己的小院时,抬头看到远处杭玉生的屋里烛火刚明。
范等春过去叩门:“大人。”
听到是他的声音,杭玉生头发都未理,先过来开门。
范等春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官服,讶然:“大人,您要去早朝。”
“是啊。”杭玉生还没睡够,困呼呼地应着,转身去整理衣冠。
“今日,就开早朝了?”
“你打哪回来的?”杭玉生回头瞥他衣摆一眼,“尘露这般多。”
范等春皱眉,将房门关严实了,过去悄声道:“大人,这个世界……变了。”
“哪天不是在变的,”杭玉生满不在乎地说道,“得看是大变还是小变。”
“乃大变,就如东海扬尘,翻天覆地啊!”
杭玉生停下手里的动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细说?”
“这个,不好细说。”
“为何不好?”
“便是我那两个老乡领我去见的,大人您稍后要上早朝,如若去皇上那失口提及,那我不是害了我的兄弟吗?”
杭玉生厌恶地瞪他一眼:“那你还跑来找老夫作甚,说一半,藏一半,大清早的吊人胃口不是。”
范等春长叹一口气,说道:“怪我,大人,下官心潮澎湃,就想寻个人抒怀,一时不自制,跑来找您了。”
“那你就细说。”
范等春又闭嘴了。
“你这人讨厌!”杭玉生骂道。
待将官服套好,杭玉生又道:“那,老夫之前说种田那事,可有下文了?”
范等春道:“大人,您认真的?”
“该说不说,昨夜睡前被告知今日要早朝,我这心啊,就扑通扑通的,被吓坏咯!”
“哎,大人,我要说的,就是那种田的事,只是现在还不好明说,待我再看几日。”
杭玉生伸手往外:“滚!”
范等春没走,静了静,道:“大人,具体发生何事,我当真不好与您明说。不过,下官心有困惑。”
“什么困惑?”
“自古朝堂为天下中央,工部又掌天下造作之峰,从古至今,从乡村荒野到繁盛都城,这世间万物之发明终会聚于我们工部,堪称世间匠人抬首目之的至高之处。咱们承前启后,兴建土木,修护水利,精通各项器物制作……可有一日,这世间之时兴却先进于我们,我们落人一步,您说,是否是我们无能。”
杭玉生目光变沉,道:“这算什么无能,我们只需去学即可。”
“只有,学?”
“这世间气象万千,物换星移,日日小变,月月大变。不学,那就等着被人拉下马吧。不进,就是退。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可是大人,如若他们不要我们学呢?”
杭玉生皱眉:“什么?”
“他们不信我们,不信朝堂,不会给我们学的。因为让我们学来,他们的日子就会更苦,谁也不会去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
“怎么就给我们学到,他们更苦了?”
范等春抿唇,忽然豁出去了:“因为,皇上让他们没好日子过啊!”
杭玉生瞪大眼睛:“哎哟,你小声点!”
“大人,他们想出了更好的办法去农耕,可是他们农耕之产,却要双手奉上十之八九!而,而皇上呢?”范等春声音变低,滴咕道,“他什么也没干,却要天下人都敬奉他,抢走别人的十之八九……”
“你胡说什么!”杭玉生抬手要打他,“那是天子,是皇帝啊!”
范等春自己也被吓到了,抬手捂住嘴巴,这话,怎么就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了。
忽的,他一跺脚:“哎呀,人被欺负惨了,可不就要生气,狗急了还跳墙呢!咱们工部成日被克扣欺压,大人,您都倾家荡产了!而那些田里乡里的村户们更惨,远远比我们要惨!”
“你还说!”
范等春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感觉肚子里的话像是沸水般闹腾,还有好多好多想说的。
但是杭玉生不给他说了,门一开,把他踢了出来。
范等春看着杭玉生的房门在他跟前“啪”地一声关上,心绪却疯了一般澎湃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中碰撞,一新一旧的思想正在激烈对抗。
顿了顿,他回到杭玉生门口,小声道:“大人,我们是工部出身,我们远比吏部那样迂腐的书呆子们要聪慧的。”
“滚!”杭玉生在屋里叫道。
范等春皱起眉头。
昨夜他还觉得那两个老乡脱胎换骨,如今,他在杭大人这也是个脱胎换骨了的怪物吧。
原来人啊,还会在激辩中进步的,这可能就是语言的力量。
“大人,您需要思考,”范等春小声道,“我去吏部给您找个人过来吵一架,您可能就会懂我了。”
“滚!”
“那我自己去找。”
因为他的脑子现在也还乱,他需要捋一捋。
范等春回到自己的小院。
他的小院住着好几户人,天渐渐亮,这些人都起来了。
范等春看着他们房内的光,他仍没有困意。
进屋前,他转头望向天幕。
东边日出西边苍蓝,晨风微寒,鸟鸣清脆。
范等春忽然想到了一句话,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1367 朕的朝堂
离卯时还缺两刻,杭玉生恭敬立在宫门外,等着宫门开启。
他平时来得不算最早的那个,但是今日等了半天,宫门前稀稀疏疏,不见多少官员。
在宫门大开前,众人按官位品阶排好,杭玉生吓得差点坐地上去。
他一个小小工部侍郎,头上压着那么多的大官,竟排到了第三。
人呢,人呢?!
不止他,其他人的目光中也浮现惊诧。
待入朝,等到卯时准点,内侍公公唱扬一声“皇上驾到”,杭玉生随其他官员们撩袍磕首,高呼万岁。
李据在龙椅上坐下,正要宣平身,他忽地顿住了,一双花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众官跪在地上,好多人冒出冷汗,双手发抖。
“就,就你们几个?”李据说道。
无人应声。
李据看向虞世龄他们平日所立的位置。
那边是空的,他能理解,他派了那么多人去找都没找到。
可是……
“卫颜呢?”李据问道。
众官们不敢说话。
“李隽呢?”李据又道。
殿中仍沉默。
“诸葛山……哦,诸葛山病了。”
李据还是不确定,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又一圈,忽地起身:“孟强成呢?”
孟强成原先所站的位置就在杭玉生身旁,许多目光望来,杭玉生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好在李据很快看向其他地方:“窦松平呢?”
“耿撼海呢?”
……
李据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着。
众官员就一直跪着。
好些人岁数不年轻了,跪久了膝盖发疼,但也只能强忍。
“人呢?”李据喃喃,忽的暴喝,“人呢!!!”
平日他一发火,百官就会下跪,高喊皇上息怒。
现在,这几个已经没起来的官员跪在地上,集体沉默。
李据往后退了步,一屁股跌在龙椅上,目光发直。
一些官员这才有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朝他打量。
今日的皇帝跟之前好像有些不一样,头发虽白了不少,且正在生气,可是比起这几年的混沌老态,他今天的精神很好。
都以为南宫皇后去世,他会更疲累衰老,怎面貌还年轻了。
“就你们几个了,”李据口中仍在喃喃,“朕的朝堂,就你们几个人了?皇后才去世,都该知道朕脾气不好,可是,他们怎么连早朝都敢不来了?不怕朕一怒之下,把他们的头全砍了吗?”
他抬起眸子,看回跪在下面的人,忽然大喝:“你们说话!全是哑巴吗?就让朕一个人说吗!”
众臣全被吓坏,越是害怕,越无人敢第一个出声。
“说话啊!!!”李据的嗓子快要撕扯哑了,“不说话,就把你们全部拉出去斩了!”
所有的官员仍不语,集体低着头,瑟瑟发抖。
也是这会儿,他们忽然开始想念起虞世龄等一干大臣们的好。
平日觉得虞世龄老奸巨猾,魏尧君左右逢源,现在才知,有他们挡在跟前是多么的幸福。
他们若在,绝对早早站出来安抚皇帝的情绪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呼:“陛下!”
李据抬头朝外面看去。
一名年轻的禁军守卫手里握着张约有寻常信封两倍大的大信封,跪在殿外:“陛下,有,有人忽然放箭……”
他双手举起手中的信:“将此信射在了成安门之上!”
几个官员没能忍住,悄悄回头去打量。
李据则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守卫手里的信。
守卫等了一阵,没有反应,抬起头朝御台上的人影望去。
帝王一袭明黄色衮服,颓颓立在龙椅前,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神情。
守卫不好催促,将头低了回去。
许久,李据对身后内侍道:“去取来。”
内侍应声:“嗻。”
信封很大,握着很结实,内侍踩着小碎步急急跑回来,恭敬递给李据:“皇上。”
李据没接,垂目看着信封道:“朕刚才若无听错,此信,是被射在朕的宫门之上?”
内侍小声道:“是的,陛下,说是射在了成安门之上。”
“人呢,抓到了吗?”
内侍皱眉,这他哪能知道呢。
顿了顿,内侍忽然高声道:“陛下问,那射箭之人,可捉到了?!”
守卫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回陛下!此人骑马来,突射一箭,便骑马走了!”
殿中疏疏落落的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将视线垂落回去后,每个人皆觉冷汗淋漓,湿透衣背。
李据盯着信封的目光变幽深:“也就是说,没有捉到。”
他声音不响,离得又远,守卫必听不到。
内侍看了看李据,再度扬声道:“也就是说,没有捉到?”
守卫大惊,不敢答话。
李据淡淡道:“把他杀了。”
内侍瞪大眼睛,脱口道:“陛下!”
“成安门的守卫,全杀。”
“可是……”
李据忽地朝内侍看去,轻轻懒懒的一瞥,目光却极为冰冷,似是一把锐利的刀子,直刺内侍的脖颈。
内侍面色惨白,不得已,只好颤抖着宣令。
门外尚还跪在地上的守卫震惊地抬起头:“皇上饶命!!那贼人速度太快,我等守卫双脚追不过良驹啊!皇上饶命!!”
刚才一直表现平静的李据骤然伸出手指,暴喝道:“你再吵!再朝朕就把你千刀万剐!朕灭了你的九族!!!”
殿门前的禁军这时上前,架起地上的守卫拖走。
守卫还在求饶,口中声音不敢太大,但没有停过。
“皇上饶命”四字渐渐远去,李据这才伸手,将内侍手里的信封拆开。
一打开信封,李据便惊叫一声,扬手甩了出去。
一根手指头从信封里咕噜咕噜滚了出来,顺着御台往下滚去。
大殿里的众人大惊,李据身边的内侍全围了过来,作势要将他护在身后。
除却手指头,那信封里还摔出一封折叠的信纸,半夹在那。
李据看着信纸,缓了许久,令身边内侍去拾来。
信封如此大,信的内容只有三列。
“此乃陆明峰断指,
我乃永安都城醉仙酒楼掌柜,
杨冠仙。”
李据面色煞白,骤然将信纸揉作一团撕碎。
“永安,永安!!”李据厉声叫道,“一个酒楼的掌柜,竟也欺辱到朕的头上?!”
1368 果然吏部
快己时,将出未出的太阳彻底被乌云遮盖,狂风吹拂天地,像是随时要下雨。
锦屏宫的东与南,所有宫门刹那全开,禁军和金吾卫同时出动,数千人浩浩荡荡,冲向所有御街。
所有官廨都被人闯入,就位于御街上的工部也被金吾卫们破门,一入便是翻箱倒柜。
范等春睡下没两个时辰,忽然被惊醒,便见几个士兵提枪闯进来,将他屋内一切全给推倒。
其中二人来拽他,范等春赶忙裹着薄毯下来,这群士兵将他的床板都掀了。
床板下,是他被同乡所赠的补药佳品,金吾卫们提起手中长枪,在床底四周一顿戳,确认没有可藏人的机关后,扬长离去。
范等春望着满屋狼藉,人傻了。
他的几名手下跑入进来:“大人!”
范等春反应过来,跑去检查床底的补药。
虽然对方没有顺手牵羊搜刮走,可是戳成了这样,能损坏的早便坏了。
范等春气得发抖:“我好歹也是面圣过的工部营缮郎,他们这么对我!”
一名手下愁容道:“大人,何止是您啊,我们所有人的房间都遭殃了,杭大人的柜子都被摔坏了!”
范等春惊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工部出事了?”
“不是!”另一名手下赶忙道,“礼部户部那没一个好的!全被翻啦!”
“杭大人回来了吗?”
“还没呢!”
范等春心里惴惴:“这是……发生了什么?”
除却六部衙门,更多的士兵是往那些朝臣们的家中去的。
大量士兵奔走,所有长街再无平民,街边住户的门窗纷纷闭上,不说足不出户,便是眼睛都不敢凑到窗边。
街上不止往大臣们家中去的士兵,还有一匹又一匹快马逆着士兵们的人潮往皇宫奔去。
李据立在政文殿门前,举目眺着天边滚滚的墨云。
天地风声越来越大,忽然一道白光掣闪而过,轰隆雷声骤降,震耳欲聋。
一旁的内侍小声道:“陛下,或是要下雨,咱们回去吧。”
李据如若未闻,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因有特赦,报信兵们可骑马入宫,并至政文殿前。
他们纷纷在丹陛前下马,上前汇报。
那些未到的朝臣们,他们的情况跟虞世龄的一模一样,家属皆不知情,人就凭空消失了。
不管是同党,还是平日政见不合者,一个一个,如似蒸发。
李据的面色不见喜怒,安静听着士兵们说话,只在他们说完后,他才会抬手轻轻一挥:“下去吧。”
乌云越来越浓稠,天地间的狂风似要将人吹起,李据的龙袍鼓吹得巨大,但他仍不肯回去。
他身后的大殿里,是今日入朝的大臣们。
大殿的门紧紧关着,他将他们关在了里面。
关起来,总不至于就忽然消失了吧。
这些大臣,就还是他的大臣。
里边跪麻了的大臣们,也不是一成不变就那样迂腐地跪着。
好多人小心地改变姿势,要么盘腿,要么坐着,有些人更是壮着胆子起身,活动双腿。
杭玉生此时就坐在地上,他的双腿笔直地伸在跟前。
相比起其他人,他的周围几乎空了,那些肱骨大臣们,是一个都没来。
坐久了,大殿里渐渐有人说起话,非常小声的交头接耳。
杭玉生听了一阵,听着听着,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吏部勋司主事伏水微身上。
伏水微正在按摩大腿,似有所感,回头看向杭玉生。
杭玉生的脑子里面冒出范等春早上的话,说要让他找吏部的人吵一架。
伏水微看着杭玉生:“?”
杭玉生想了想,在地上爬过去,伏水微哪里敢当,顿时也爬过来。
“杭大人,可是找下官有事?”伏水微小声道。
“诸葛大人,现在病情如何啊?”杭玉生问。
伏水微叹息:“糟糕着呢,哎。”
“哎,”杭玉生也叹,又道,“你们吏部,就来了你一个人啊?”
“大人的工部不也是?”
杭玉生愁眉:“老夫这心里啊,总觉得不踏实。”
伏水微道:“大人莫怕,皇上近年虽脾性不与,但待我们这些臣子从无半分过激。”
杭玉生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皇帝滥杀的都是太监或守卫,还从来没枉杀过朝中大臣。
只是乱杀人,总是不对。
二人说着,坐一块儿开始聊了。
殿外又一道闪电疾驰掠过,众官们回头看去,随后被雷声轰得纷纷捂耳。
有人这才发现,一直立在大殿门口的皇帝好像不见了。
又过去许久,离殿门较近的几个大臣,小心摸索过去。
探目张望了一圈,他们回过头来,用气音说道:“皇上走了!”
好些大臣都围来。
“真的走了!”
“那几个公公也走了。”
“不对啊,怎么守卫更多了……”
“是啊,好像增加了二十多人。”
杭玉生很懒,不想去,伏水微便也懒得去了。
二人就坐在这里,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个大臣忽然鼓起勇气,抬手打开殿门。
门口的禁军立即相拦。
“拦我作甚?”大臣说道,“本官憋不住了,人有三急!”
守卫恭敬道:“大人,您随我来。”
“这是何意?”另一个大臣说道,“这是不给我们出去了吗?”
守卫答:“皇上有令,大人们暂时先留在殿中。”
众大臣面面相觑,那边的杭玉生和伏水微也傻了,回过头来。
守卫继续道:“若是大人们渴了饿了,吩咐小的一声即可。”
一个大臣忍不住道:“这是……软禁?”
另一人赶忙拉住他,示意他失言。
守卫将头低了一低,刚才的话,他便当没听到。
那名说憋不住了大臣迈出宫殿大门,随几名守卫离开。
而后,其他守卫将大门重新关上。
巨大的殿门带着沉沉的音色合上,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似响起回音。
杭玉生收回目光,忍不住滴咕:“如此模样……还不如,还不如老夫也不来了呢。”
“大人,您这话可说不得,”伏水微忙道,“言多必失啊。”
杭玉生斜瞅他一眼:“莫非你觉得,失了自由,乃好事?”
“大人,咱们都是臣子,皇上令咱们留在这,那就暂留一留,又有何妨。”
杭玉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脑中再度出现了范等春的话。
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想要吵一架了。
“呵,”杭玉生冷笑,“果然很吏部。”
1369 撕心裂肺
从政文殿至延光殿,徒步要走很久。
李据不要龙辇,就这么一步步走去。
沿路风光,他已看了五年。
五年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到底不会大变,他走着,看着,不时伸手去触碰那些花枝。
天空如墨砚翻入水中,晦墨色的铅云在高空的大风中一层层狂卷,连绵起伏,滂沱流动。
内侍跟在后面看得害怕,几次开口望催促李据,称要下雨了,不宜在外多留。
李据像是没听到,最后听烦了,让守卫们将内侍拖下去掌嘴。
回到延光殿,刚好申时。
尚还未至夕阳的天幕没有半点橙光,空气里弥漫着雷暴将大作的气息。
李据坐在外殿,殿门大敞,天地的风吹入进来,他花白的头发和长须在风里高扬。
杜文平跟着一个内侍公公走来,恭敬道:“参加皇上。”
李据疲倦地朝他看去,淡淡道:“免礼。”
杜文平见他模样,心里吃了一惊,前朝恐发生了不少事,还是极严重的大事。
虽然少女所说的时间就是今明两日,杜文平心底早有预设,可是真见到这般神态的李据,他才知她口中的话份量到底有多重。
杜文平手指发颤,他努力让自己镇定,道:“皇上,可要下官为您捶肩或按揉穴位?”
“不必,”李据看着殿门外的大风,“杜爱卿啊,如今这世上,恐怕只你是真心待朕的了。”
杜文平可当不起,抖着声音道:“皇上勿要这么想,出下官之外,皇上深受许多人爱戴的。”
“哈哈哈……”李据忽然狂笑,“朕的满朝文武,就那么几个人了,哈哈哈!”
“可能,事出有因啊!”
李据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话。
他就这么一直坐着,坐到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天色彻底无光,他都没走。
内殿里的一扇窗忽然被风吹开,风雨刮入了进来。
周围的内侍们吓了一跳,赶忙过去关门。
其中一个内侍大惊,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封信,再抬头看向窗扇。
这封信是刚从窗外飘入进来的,但它又没完全打湿。
内侍朝窗棂上方看去,或许,刚才是在窗外檐下。
旁人问:“这是何物?”
拾信的内侍这才低头去看上面的字,看清后,骤然大惊:“阿梨!”
内侍赶忙朝外殿走去:“陛下,陛下!”
这急促的声音让李据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大怒:“一惊一乍作甚!大呼小叫!”
内侍双手递去:“陛下,窗外吹落进来一封信!”
李据夺来,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时,他双目大睁,怀疑自己看错了,忽的一把撕开信封。
杜文平在旁无比心虚,后背的冷汗层层渗出。
这封信,正是他藏在靴子夹层中,避开了一道又一道禁军搜身,偷偷带进来的。
李据一目十行,脸色苍白,忽然,外面一道惊天巨雷轰下,李据吓得一松手,这厚厚的一叠信纸登时落地。
内侍赶忙俯身去捡。
李据惊恐地看着这些信,眼睛瞪如铜铃,双耳轰轰作响,耳边嘈杂似比刚才那雷声还要吵。
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在这时辟开天幕,照得他面庞森冷,他脸上的惊恐神情越发吓人。
缓了缓,李据僵硬着抬手,将这些信纸接来。
待全部看完,他忽然从地上爬起,朝内殿冲去。
“陛下!”内侍们生怕他摔着,忙追上去。
杜文平怕得快喘不过气了,但也追了上去。
阿梨姑娘说了,皇上看这信的时候,他一定要在场。
她说,不想让这皇帝轻而易举地死掉,如若皇帝因为承受不了信中内容而昏死,他需第一时间将他救醒。
李据冲进内殿,疯狂地翻箱倒柜。
书册经卷,素简轴文,绝世的名贵笔架和笔墨纸砚,还有当世一流工艺的摆造品全部摔地。
终于,他找到了鲍呈乐和朱紫砚送上来的簿册,还有夹在里面的信。
宋度写给闯入摘星楼里的那几个黑衣人的信。
不,不是宋度。
阿梨在他刚看得那封信上说了,字迹是她仿写宋度的。
甚至这句话,用得就是宋度的笔迹!
怕他不信她会仿写,下一句话是夏文善的笔迹。
再一下句话,是欧阳安丰的笔迹。
又下一句话,是翁迎的。
毕时俨的。
夏昭学的。
夏昭德的。
南宫皇后的……
李据颤抖着将“宋度”的这封信打开,比对上信中所提的细节后,他往后跌去一大步,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内侍们吓坏了:“陛下!!”
杜文平也忙去扶他。
“好狠毒的女人,好狠毒的女人!!!”李据哭喊,“陆明峰,陆明峰啊!!!”
巨大的雷暴轰着人间,狂风吹得窗棂瑟瑟鼓飞,宫殿里的宫灯明亮,李据却宛如身至幽冥,胸腔内的撕心裂肺之痛,让他痛不欲生。
信上内容,她逐字揭露真相,逐字告诉他,她是如何安排,如何计划,如何借他的刀一片片剐了陆明峰的!
“这贱人,她在朕凌迟处死陆明峰后,才给朕写这封信!她真沉得住气!她就是要让朕不好过,她,她好恶毒!这个贱人好恶毒!!”
李据厉喝着,将手里“宋度”的信撕个粉碎,扬手一甩,信纸花白的碎片飘荡下来,如似南宫皇后出殡时那满长街的纸钱。
“陆明峰……”李据抬手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直到入夜,李据都在哭。
哪怕是南宫皇后之死,他都不曾这样。
杜文平就一直候着,在李据哭得喘不过气或者昏阙时让他变回清醒。
“朕好累,朕好想睡……”李据近乎哀求地看着杜文平,“杜爱卿,可有安眠之法,让朕入梦?”
杜文平应声:“是,皇上。”
在冉冉清香和穴位按摩中,李据终于睡着。
杜文平守了半个时辰,沉重地从内殿出来。
殿外的大雨还在继续,呼天啸地的大风吹动着整个河京。
杜文平忽然想到件事,问一旁的内侍,今日前朝发生了什么。
听完内侍所说,杜文平愣道:“那么,那些大人呢?至今还在政文殿里?”
内侍叹息:“是啊。”
他转首望向殿外,低声道:“看来今夜,这些一把岁数了的大人们,都得在结实冰冷的大殿上睡觉了。”
1370 群臣辞官
夜半风雨更作,李据在噩梦里一次次惊醒。
寅时时,撕开整片天幕的霹雳将人间照亮,轰隆雷声仿佛要把大地炸穿。
李据惊呼着“陆明峰”三字从梦里醒来。
值守的内侍们赶忙围来,立在外殿的内侍则赶紧将软榻上的杜文平推醒。
杜文平撑着浓浓困意前去李据龙床前,李据一看到他,便紧紧抓住他的双手:“杜爱卿,杜爱卿,朕怎么办,朕如何是好!!”
杜文平关心道:“皇上,您梦见陆正将了?”
“他跟朕哭啊,跟朕一直哭,朕最后一面见他时,他跟朕说一定是阿梨在算计他,一定是阿梨那个妖女,可是朕就是不听,呜呜呜,朕糊涂啊!”
杜文平心情复杂,难过地看着眼前的帝王。
堂堂一代君主,年轻时伟岸英挺,挥斥方遒,如今,他头发花白,老泪纵横,额头鬓发全湿,都是因噩梦而出的大汗。
他身上,哪还有半分英锐,半分清正。
杜文平安抚道:“陛下,这些都是梦,陛下勿多想,当前可饿了,需要用膳食吗?”
李据浑然不知饿,摇摇头。
目光这时落在不远处的龙案上,他眉头轻皱:“那是何物?”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乃一个用湖蓝色青缎包着的小正方体包裹。
一名内侍道:“陛下,乃钦天监一名吏员送来,说发现于摘星楼中,于陛下而言,当很重要。”
“钦天监?吏员?”
“嗯,此人姓林,名卫水,他冒雨而来的,我们检查过了,里边都是些信,无毒。”
又是信。
这个“信”字,让李据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久久看着那包袱,鬼使神差地道:“拿来,朕看一看。”
杜文平忽然心生不忍,道:“陛下,还是不看了吧!”
李据的目光朝他看去。
杜文平道:“如若,又是那阿梨使得招数呢?”
李据被说怕了。
他的目光变得愣怔,垂落在龙床上的双手紧紧揪紧明黄色的月缎床单。
杜文平开始劝说他躺下。
那包袱里的信是什么,杜文平不清楚,但是他知道,就是那少女安排的。
多可怕,这看似铜墙铁壁的皇宫,她半步未踏入,却将一切都拿捏于掌握之中。
她就像是在玩皮影戏的杂耍师,而她的牵线木偶,是一朝帝王。
在杜文平的药丸、针法、按摩,还有香料的辅助下,李据终于又一度睡去。
杜文平大大吐了口气,回去自己的软榻。
殿外狂风暴雨,殿门是敞着的,门口立着一排才换岗不久的禁军守卫。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杜文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看到一个撑着伞的熟悉人影一晃而过。
杜文平揉了揉眼睛,忽然大惊。
那熟悉人影,不是,不是……南宫皇后吗!!!
他赶忙朝殿门跑去,激动地朝外张望。
他近来是李据的大红人,门前的禁军守卫们断不敢拦他。
杜文平睁大眼睛,密集浩大的雨帘之中,他好像真的看到一个女人消失在转弯处。
可是再定睛去看,那边又似是树影婆娑,所谓的伞,所谓的人,不过是被暴雨打弯了腰的虬枝。
他问左右两边的侍卫可看到了刚才那里有人影。
侍卫们都摇头,说没有。
杜文平一颗心惴惴,说不出的心慌。
回到软榻上,这下轮到他自己要用安神之法入梦了。
一觉极不踏实,一个时辰他就醒了。
殿外的雨已停,天光已亮,杜文平撑着昏沉的头坐起,一旁的内侍见他醒来,小声伏身道:“陛下一刻钟前便醒了,他,他正在看那些信。”
杜文平做不出什么表情了,平静问:“那,皇上是何神情?”
“就一直在那看呢,现在还在看。”
杜文平点点头,正衣冠和漱口后,去到内殿。
进去便微微一愣,李据竟就坐在床前踏板上,歪靠着龙床,垂眉看着手里的信,头发凌乱不堪,眉眼是掩都掩不住的疲累。
在他周围,信封信纸散乱一地,都是已被他看过的。
杜文平扫了一眼,发现信的内容都不多,有些甚至还有画。
“皇上。”杜文平走去。
李据抬眸看他一眼,道:“杜爱卿醒了。”
“皇上,这些信……”
李据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淌落了下来。
杜文平赶忙过去:“皇上……”
李据拾起一封,道:“这是,虞世龄的。”
杜文平一惊:“虞大人?!”
“他辞官了。”
李据说着,拾起另外一封:“这是,诸葛山的。”
“诸葛大人……”
“也辞官了。”
李据拿起第三封信:“这是,殷泽明的。”
“莫非……”
“嗯,也辞官了。”
杜文平眉头紧皱,看着李据就靠在那看信,一时心酸无言。
倒是一旁的内侍忽然壮着胆子出声:“陛下,昨儿不是说,那妖女会仿写人的笔迹吗?”
“是啊,”李据笑了,“所以朕才不生气嘛!朕先前还难过呢,在想朕的臣子都哪去了,原来就是这个妖女干的!真是松了一口气啊。”
“松气?”杜文平不解,“为何?”
“不正好说明,他们还是朕的臣子,没有叛朕吗?只是被抓了而已。”
说着,李据又拆开一封书信,笑着挥了挥,道:“窦松平的。”
只是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又滚了下来,下一瞬,他骤然爆吼:“混账!都是混账!!”
内侍们赶忙下跪,齐刷刷跪坐一片。
杜文平愣了一会儿,也忙跪下。
“全是混账!!”李据骂道,“这帮畜生,朕要杀了他们,朕要把他们所有人都杀光!!全部灭族!!”
忽地,李据的手指向政文殿:“对,从他们开始,传朕执令,把政文殿的那群老东西,全部杀了!”
杜文平大惊:“皇上,这是为什么?!”
李据面目狰狞,疯狂道:“他们只是没有轮到,没有轮到啊,如果轮到他们的头上,他们也一样会背叛朕!”
“可是皇上……”
“快去!传朕指令,杀光他们!!”
便在这时,外殿忽然响起一声冷蔑的轻笑。
是年轻少女的声音。
1371 落魄帝王
外殿空旷,少女这轻轻一笑,声音清脆空灵,李据一下惊心,心中刹那之感,这声音似从幽冥中传来。
他刚还暴起在心头的怒意顷刻如水浇火,灭得透彻。
李据瞪大眼睛看向外殿,忽然惶恐地抓紧杜文平的胳膊:“杜爱卿,你可听到了,可听到了?”
却见杜文平神色平静,双目透着几分愧疚遗憾,深沉地看着他。
李据皱起眉头:“杜爱卿?”
杜文平徐缓道:“陛下,下官听到了,这声音,乃阿梨的。”
“阿梨,阿梨……你怎知道?!”
杜文平顿了下,低低道:“她来得正好,正好……可以救下政文殿的那些大人们了。”
李据费解地看着他,忽然揪紧杜文平的胳膊:“你这是何意?!你在暗指朕乃暴君?”
杜文平被他掐得生疼,咬牙忍着,将眉眼低下。
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内侍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外殿,蓦然大惊:“大胆,你是何人!”
除了杜文平外,所有人纷纷抬头看去。
一个面容肤色清冷透白的少女缓步走来,身姿轻盈,清瘦秀挺,她的左手执着未出鞘的长剑,身着一袭鸦青色束腰夏衫,夏衫上绣着浅澹的暗银花纹,一头乌发束作一捆高马尾,随着步伐在她背后轻晃。
内侍们尖锐刺耳的声音纷纷响起:“站住!”
“有刺客!
“来人啊,护驾!”
……
李据睁目看着少女走近,手指开始发抖。
这张全然陌生但青春尚好的精致面庞,有着一个令他咬牙切齿,念烂了的名字。
李据恨恨地道:“阿梨。”
夏昭衣澹澹地在地上一扫,看着满地的信纸信封,道:“我来得挺巧。”
“你是来杀朕的。”
夏昭衣轻声冷笑:“怎么会让你死得便宜呢?你的江山,还没彻底毁掉呢。”
“哈哈……”李据大笑,“你要杀朕,容易,自古弑君者千千万万。你要顷刻毁掉朕的江山,你做梦!”
夏昭衣看向杜文平:“杜文平,别跪他。”
杜文平闻言,撑地从朱金宝意天华绒毯上站起。
“杜文平!”李据惊道,伸手要将他压回去。
杜文平抿唇,忽一扬手,在李据肩膀上一推。
猝不及防的李据被推得踉跄,往后跌在龙床上,他狼狈爬起:“杜文平!你好大的胆子!”
内侍们愣愣地站着,从少女进来后开口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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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平这一推,他们更傻了。
杜文平澹漠地看了李据一眼,转身去到少女跟前:“阿梨姑娘。”
夏昭衣由衷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杜文平轻轻抬了下手,朝外面走去。
出来后,他微感惊讶,望着殿外立着的人群。
见惯了少女独来独往,杜文平以为她此次也是孤身一人来的,或者,只带零星几个手下。
现今殿外却站满了人,失踪多日的虞世龄等大臣都在,牵累他父亲受伤的诸葛山也在。那些在政文殿睡了一晚上,此刻腰酸背疼脖子抽抽的官员们也都在。
所有人沉默站在外面,无声看着延光殿,和才从内殿出来得杜文平。
杜文平无声冲他们作了一揖,去到偏角的软榻上收拾药箱药瓶等物。
李据自内殿几扇大门上收回目光,厌恶地看着少女:“杜文平,是你的人?”
“我怕你猝死,”夏昭衣走去,澹澹道,“我同他说,你不可以猝死,不可以于梦中死,也不可以湖涂、混沌、疯疯癫癫。”
李据瞪圆眼睛:“所以,他来治朕!”
几个内侍虚虚上前,作势要拦她,被少女一个眼神便给逼退。
内侍们又哪里敢真拦,内殿里如此大的动静,却一个禁军都未冲入进来,外边发生了什么,他们不难猜到。
夏昭衣停在李据跟前三步:“我让杜文平治你,因为我要你神志清醒,耳聪目明,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到底失去了什么。现在杀你,你还是帝王之身,那可不行。”
分明她清瘦到可以用纤细来形容,在李据越发臃肿的体魄下,她显得极瘦,可是她这样止步,李据却不受控地往身后的龙床后爬了一步。
“你做不到的,”李据沉声道,“即便朕受制于你,但朕还有儿子,他们会继承朕的江山和兵权!你再有本事,你也不可能让你的那些败将在短时间内灭掉他们!”
夏昭衣笑笑,手里的剑鞘放在李据的肩膀上,道:“起来。”
李据忽地眉眼一厉,抬手朝少女揪去。
夏昭衣左臂一抬,手中剑鞘挡掉他的胳膊时,下一瞬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据的手都没碰到她,脸颊一阵尖锐剧痛,眼泪都出来了。
他不甘心地再去抓她,又是一下。
冰冷有力的铁兵器带着剑鞘上的华宝凋纹,毫不客气地击打在他的鼻梁上,痛得刻骨。
剑鞘再度压着他的肩膀,少女说道:“起来。”
李据捂着口鼻,眼泪直掉。
忽然,他哭得更凶了,呜咽着哭出了声音,肩膀一抽一抽,尽显苍老疲惫。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朕是一国之君,这不是真的……”
夏昭衣看向室内那些内侍们:“诸位可愿帮我一忙,将李据押出去?”
内侍们惊坏了,纷纷磕首。
夏昭衣道:“若是叫外边的士兵进来,混乱之中,唯恐伤了诸位。”
1372 押解皇上
夏昭衣见他们如此,眉心轻拢,忽然,她手里的剑鞘又打向李据的脸。
曾经高高在上凌驾于一切的帝王哀呜,因痛而缩作一团,满脸涕泪。
夏昭衣的目光一直看着那两个内侍,温和道:“看到了吗,他不是天子,与你们一样,不过一个寻常凡人。你们把他押出去,不止为你们二人,也为宫中的其他内侍们。”
两个内侍看着龙床边上的李据,吓得眼眶通红,都是眼泪。
“不要怕,外面都是我的人。”夏昭衣道。
“咱家,咱家来,”一个内侍站起来,颤着声音道,“咱家可以吗?”
夏昭衣朝他看去:“你叫什么?”
“咱家,叫玉文。”
“名字不错,”夏昭衣道,“不过今后,你们不必再自称咱家。”
“谢阿梨姑娘……”
夏昭衣问其他人:“还有人愿意一起吗?”
叫玉文的内侍也看向他们,声音仍颤抖:“你们还不懂吗,阿梨姑娘这是帮咱们!今日宫变,整个天下都要乱了,谁顾得上咱们这些没根的太监,咱们平时就是那路边谁都能踩一脚的烂土野草,今日再这一乱,我们没多少活路了!可是如果咱们亲手把这皇上押出去,咱们的地位不同了啊!”
说着他的情绪变激动,上前一步道:“咱们这么一押,史书都得为咱们记上一笔!阿梨姑娘是在给咱们机会啊!”
数人抬起头看着他,有几人战战兢兢地看向被少女所挟制的君王。
忽地,一人起身:“咱家去!咱家要抢这功!”
见除了玉文之外的第二人站出,以及听到这“功”字,其他几个内侍终于都站起:“那,咱家也去!”
“还有咱家!咱家也想要功!”
夏昭衣莞尔一笑,澹声道:“我刚才说了,今后你们不必再自称咱家。”
天上的雨已停了一个多时辰,山那边吹起的风,浩荡掠过半座河京,扫入皇城。
大地仍都是水,群臣百官们静默立在延光殿大殿门外。
檐下雨水滴答,宽阔的月台上沾满了人,台阶上,台阶下,台阶下的旷荡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影。
所有人都看着延光殿,终于,少女提剑走出,步伐轻盈平静,如似她刚才迈入进去时的模样。
众人的目光很快穿过她,锁定在她身后十步外。
宣延帝身着一袭明黄色寝衣,外面潦草披着一件墨紫色金线滚边缂丝朝袍,本该伺候他穿衣理冠的内侍公公们,此刻却揪着他的头发、臂膀、背肉,五六只手押着他出来。
还有一个,用一条明黄色的衣带,从后面勒住了李据的嘴巴,让他说不得话。
众臣惊诧地瞪大双目,一些老臣不由自主上前数步,目含热泪,看着他们的君主。
詹宁和史国新迎上夏昭衣:“二小姐。”
李据抬起头,目光触及这么多人,他呆若木鸡,下一息,他忽然开始拼命挣扎,眼睛愤怒地瞪着那边的虞世龄。
虞世龄方才亦惊心,可随着李据这么憎恶仇恨的目光看来,虞世龄眼中的君臣之情渐渐消散。
他收回视线垂眉,眼观鼻,鼻观口,不再理会李据的挣扎,冰冷澹漠地立在人群之前。
他身旁却有一个人影在这时快步走出,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李据跟前,语声哀鸣:“陛下!
虞世龄定睛看去,是已经致仕的翰林学士卞石之的学生耿撼海,也是中书省里最爱和他唱反调的永安老臣之一。
耿撼海看着李据,眼泪潸然。
因他一哭,周围好多臣子被感染情绪,也低头拭泪。
詹宁扫了他们一眼,有些生气地在夏昭衣身旁悄声道:“他们哭个什么都不知道,狗皇帝在时,个个提心吊胆,这会儿狗皇帝还没死就开始念他好了。”
夏昭衣看着耿撼海:“哭才是应当,他们若不哭,才是怪事。”
“嗯?为何非要哭呢?”
夏昭衣的语声变得沉重:“习以为常的生活和一以贯之的认知全都翻天覆地,绝大数人都极难在短时间内适应这崩塌。与其说他们在哭李据,不如说,他们在哭自己的人生。”
她抬脚走去,伸手去扶耿撼海:“耿大人,起来吧。”
耿撼海越哭越悲,执着跪着。
诸葛山沉了口气,也出列扶他。
杭玉生立在不远处,和那些才从政文殿被“释放”的老臣们一起。
他揉着酸疼的腰和腿,皱眉看着跪在地上的耿撼海。
昨夜这一晚没有寝具,没有热水和饭,甚至拉屎撒尿都不得自由,可说是杭玉生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晚。
因着关久了,脾气性格变暴躁,他干脆和伏水微吵了一整晚。
范等春说,需要找人吵一架,还要找吏部这种死脑筋的吵,脑子才会开窍那么一丢丢。
现在看来,范等春诚不欺他。
才过去一晚,跟人吵得口干舌燥的杭玉生觉得他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云雾被拨开,思绪变得些许清明。可是在云雾之外,他好像又见到了绵绵无穷的重山大江,更多的真理和自由,远在那天水之方。
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他骂伏水微死脑筋的时候,他回过头来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
现在看着跪地大哭的耿撼海,杭玉生忽然困惑,他为什么要哭,那些正在抹泪的老臣又为什么要哭。
皇帝平日对他们,很好吗?
1373 公主提刀
这几个月,陈定善被夏昭衣留在明台县,负责与明台县和熙州商会的接洽,还有南长庄的主要事务。
他的身形不复在西北关外当斥候时的那干练模样,他胖了不少,脸却更显疲惫,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
与乡间苦农们接触越多,了解越刻骨,他对腐朽王朝就越深恶痛绝。
定国公府的旧仇加上苍生黎民的新恨,陈定善真想一刀把这皇帝的头给砍下来。
陈定善怒道:“狗皇帝,你杀良将,灭功臣,毁我定国公府!你治国无能,不战而退,弃都而逃,将祖上基业平白送贼子,你枉为人!你恬不知耻,自称天子,你控得了风,布得了雨吗?你连那横尸乡间的穷苦农户们的后事都料理不好!你就是个畜生!老杂毛!”
李据周身发抖,双目充血,但他浑身被人所控,挣扎不得。
陈定善这话将梁俊也激怒了,梁俊扬声道:“李据!我乃东平学府大晗先生的学生!你当年在京城所作恶行,至今还欠天下学子文人们一个交代!
他上前瞪着李据,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握所有人生杀予夺的人,现在在梁俊眼中什么都不是:“做皇帝,你一事无成,是个酒囊饭袋!做人,你丧心病狂,暴虐如豺狼!为父母,你教出来的阳平公主伤天害理,恶贯满盈,无法无天!做朋友,你的朋友皆因你而死,无一人善终!李据,你就是个废物,你是李乾的千古罪人!你滚出皇宫,滚出去!”
“滚出去!”陈定善叫道。
随他们一起来的所有“平民百姓”开始齐声怒喝:“狗皇帝,滚出去!”
“狗皇帝,滚出去!”
“狗皇帝,滚出去!
数千声音齐呼,宫城外围聚着得上万百姓们愣愣地望着宫城。
宫城里的所有丫鬟和嫔妃们则都望着延光殿方向。
因还在南宫皇后的服丧期,她们都仍一身缟素,前朝忽然大乱,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派出去打探得人手迟迟未归,但也不见有什么兵马冲着后宫而来。
当前无知,未来未知,渐渐的,所有人都朝庭林苑方向靠来,抱团聚于一起,以求心安。
现在听着那些声音传来,一名妃子喃喃道:“那些人在骂得,可是,可是皇上……?”
众人的目光看向人群前的穆贵妃,她如今是在场诸人中,身份最尊贵的那个。
自玉菁姑姑去世,穆贵妃已经好几夜没睡好了,静书正扶着她的胳膊,见穆贵妃没有反应,静书忍不住低声道:“娘娘。”
好一阵,穆贵妃道:“是啊,在骂狗皇帝呢。”
众人被她就这样直接说出“狗皇帝”三字所吓,静书也倒吸一口凉气,用气音道:“娘娘,说不得啊。”
“娘娘,娘娘!”凤琴忽从后面焦急跑来,“娘娘!”
穆贵妃忙回过头去,见她就一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平芝宫的人呢?阳平呢?”
凤琴哭了:“公主,公主忽然冲出去了!她本来是愿意随我来的,忽然听到前边骂得那些声音,她一下子就怒了,她把所有人都甩开,朝前边跑去了!”
穆贵妃面色惨白,咬牙道:“阳平,这阳平!
她自静书的搀扶中抽出手来:“本宫亲自去找!”
阳平穿着一袭华贵的鸢尾蓝芊纱裙,一路朝着延光殿狂奔,锦鞋踏过大地的水,溅起成片水花,迎面而来的狂风让她衣袖翩跹,似欲飞起。
“公主!”两个深藏在宫宇墙角的禁军士兵见到她,忙上前叫道,“公主!
阳平停下,大口喘气看着他们:“你们,你们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一名士兵哀道:“公主不要去!宫变了!有人带兵闯宫,已将皇上捉走了!”
阳平望见他身侧佩刀,过去一把抽出。
士兵大惊:“公主!”
看似轻巧的佩刀,对于阳平来说,重量委实不轻。
她双手紧紧抓着刀把,问道:“那,为何后宫无恙?”
士兵道:“不知,他们并未去闯后宫。”
“好,”阳平直直看着他,“那,为何你们也无恙?”
士兵惶恐,愧疚道:“小的,小的是……”
阳平目光一厉,忽然举起手里的刀,对着士兵的肚子用力刺了进去。
士兵惊忙要躲,大刀已尽数穿透他的小腹。
“公主……”士兵吐出浓血。
“逃兵,该杀!”阳平叫道,勐地抽了出来,扬刀砍向另外一个士兵,“还有你!”
那士兵有所提防,飞快逃走。
“逃兵!废物!”阳平手里的刀指着他,忽然朝空气砍去,“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那士兵跑得无影无踪,地上的士兵还在残喘。
阳平闭了闭眼,待力气缓过来后,她提着手中的大刀,快步朝延光殿方向跑去。
李据已被抓出延光殿,快到舒阳宫了。
宽阔的宫道上,场面比延光殿前的广场要干净,地上不见一具尸体,站满了不战而弃兵器的金吾卫。
李据一眼看到站在人群前的卢贵民和凌文议。
凌文议颧骨还肿着,是李据不久前在祈灵殿挥拳砸下的。
李据呜咽着暴怒,似要冲向凌文议。
凌文议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既像是冷漠,又像是悲痛。
整个李乾朝堂的文官们跟在后面二十步外。
夏昭衣和詹宁走在最旁边,夏昭衣边走边和诸葛山聊着。
很快,李据又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他以为跑了的荣国公牧亭煜。
牧亭煜穿着贵气,一身云锦藏蓝色锦衫,五官精致俊美,剑眉入鬓,桃花眼含着笑,看着李据走来。
李据更怒了,胸腔里翻涌出一口腥甜,脸部涨得通红。
牧亭煜一旁的胖子这时举起拳头高喊:“狗皇帝,滚出去!”
才平息下来的声浪,再一度被掀起,李据多想冲出去杀了这些人,多想宰了凌文议,剁了牧亭煜!
但他再挣扎,也不是身侧内侍们的对手。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前面冲来:“我杀了你们!”
李据抬头看去,阳平一身蓝衣,裙袂飞扬,手中拿着把大刀:“闭嘴,你们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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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4 是皇帝吗
所有人停了下来,近万双目光望着她。
“不要吵了!”阳平公主一路奔来,“不要再吵!!”
宫道宽阔明敞,无人拦她,她提着分量不轻的大刀,实在跑不动了,在李据跟前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满头都是汗水。
李据双目通红地看着她,眼泪再度滚了下来,颤抖的唇瓣里发出呜咽声。
阳平脖子上的伤口还没痊愈,被夏昭衣割裂的耳朵彻底缺失,她瞪大眼睛,看着被内侍们这样抓着毫无半分尊严的父皇,她忽然爆吼,提着刀要去杀那些内侍。
两边的士兵们冲出,长枪架住她的大刀,早就体力不支的阳平手腕毫无力量,被两个士兵的长枪一挡,她甚至握不住大刀,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啊!!!”阳平朝士兵们冲去。
一个士兵举枪就朝她肚子刺去,一道鞭声乍响,银鞭缠住长枪,偏移了枪头,且缓冲了攻势。
“别杀她。”夏昭衣说道。
阳平扑倒在地,飞快爬起:“阿梨,我杀了你!!”
几个士兵飞快跑来,架住阳平往后退去。
阳平大哭:“阿梨,你这个贱人,还有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你们岂敢以下犯上!这里是皇宫啊,你们在干什么!”
夏昭衣走近她,沉声道:“阳平,没有人是下,你们也不是上,我不杀你,因为这里不是你的刑场。”
阳平扬脚要踹她,被士兵们紧紧控制住:“就算是夏文善的女儿,你也是外室所生,上不得台面的贱东西,你没有资格与本公主说话!你滚开,你还我父皇!”
夏昭衣悲哀地看了她一眼,转向那些内侍:“带李据走。”
“待我皇兄们带兵杀回来,阿梨,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你等死吧!”
眼看李据被那些内侍抓走,阳平嚎啕,急得要冲出去:“父皇!父皇!”
李据亦回头看她,哭得绝望。
迎面又有人快步走来,来得不少,夏昭衣定睛看去,是穆贵妃和她身旁的宫女。
穆贵妃看到被内侍们抓来得李据,她眉心轻皱,脸上却无太大的震惊神情,脚步略放缓后,又快步赶来。
“母后!”阳平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母后!!”
经过李据和内侍们时,穆贵妃只是淡淡地看了李据一眼,便不再多留意,加快速度走向夏昭衣。
“阿梨姑娘!”穆贵妃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面淡无波:“穆贵妃有何事。”
穆贵妃侧眸看向哭得都是泪的阳平,顿了顿,问道:“李豪、李泽二人,当前可否被你们……”
夏昭衣道:“我暂不知,但沈冽应该不会下死手。”
穆贵妃唇瓣轻轻颤抖:“阿梨姑娘,多谢。”
“谢我什么?”
“谢你并未派一兵一卒入后宫,没有妃嫔宫女受累。谢你当初伤了阳平,她身上多处负伤,脸却是完整无暇的,你并没有毁她的容貌,为她保全了尊严。”
“不足为谢。”
“我与你素无交情……但,但可否求你放李豪与李泽一条生路,哪怕贬为平民都好。”
夏昭衣摇头:“我做不了主,非我说了算。”
穆贵妃微微睁大眼睛:“那,由谁说了算?”
“若是被活捉,便会由刑部,京兆府,御史台审理。”
“可是阿梨姑娘,带兵进宫推翻皇帝的人是你,若不由你说了算,那,那妾身斗胆一问,谁是新帝?”
“没皇帝,人也是能活的,”夏昭衣唇角讥讽,“反而有了皇帝,很多人活不下去。”
穆贵妃眉头紧皱,甚是不解。
“你回去吧,”夏昭衣道,“有劳你照看管理好后宫中的妃嫔和宫女,我有言在先,你不会再有荣华富贵了。日后如何,且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穆贵妃看着她,再困惑地看向此地的千万兵马。
夏昭衣看向一侧的士兵们:“将阳平带去京兆府看押。”
“是!”
阳平瞪圆双目:“放开我,放开本公主!母后,母后救我啊!母后!!”
穆贵妃的心揪作一团,哀声道:“阳平!!阿梨姑娘,阳平她……”
“她罪有应得。”夏昭衣冷冷道。
宫里的声音静下,宫外的百姓却越聚越多。
出宫前,侯在宫门内的曾管家上前,将手里的黑色布袋递给内侍们,要内侍们套在李据的头上。
而后,士兵在前开道,内侍们跟在后边,押着李据步出宫门。
数万人刹那静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从宫门中走出的男人。
男人衣衫不整,里面是黄色寝衣,外面的墨紫色朝袍快要沿着肥圆的臂膀掉落。
他的头上罩着黑色的布袋,布袋将他的脸遮挡得严实,垂落下来的头发黑中夹杂着银白。
有人悄声问:“是皇帝吗?”
“不知道……”
“应该是吧?”
人群前有人忽然跪了下去,悲声道:“皇上!”
他一跪,好多人也跟着跪下:“皇上!!”
曾管家站在宫门下,看着这乌泱泱跪下的一大群人,气不打一处来。
并且在这些人的带领下,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像是在人群中传播开那样,一个个都喊着皇上皇上的。
曾管家气得冒烟,忽然大步走出去,将最先跪下来得那个瘦骨如柴的男人从几个士兵后边一把揪了出来,摔在人群前面。
众人因为这动静纷纷朝他们看去。
曾管家扬手给了这人一个大嘴巴,伸手指向李据离开的方向:“那皇帝,给了你什么好处?!”
男人被打懵了,在地上瑟瑟发抖。
曾管家一把撕开他的衣裳,半个袖子当场撕拉一声裂开。
曾管家举着手里的破布:“他一件衣裳,比你十辈子加起来能挣得钱还贵!你给他磕头干什么?!他靠你挣钱,靠你吃饭,你还给他下跪?你跪你娘呢!那是皇帝吗?那是窃天下的贼人!那是天贼!!”
曾管家抬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千斤米粉铺的“伙计们”赶来拦他。
一人道:“曾管家,他啥也不懂啊!一看还是个不识字的!”
“我也是个老粗!”曾管家越想越气,上前又是一脚,“不争气的东西!让你站起来做人,你在这里给贼人磕头!你认贼作父,就是对不住那些被贼人害死的黎民百姓!!”
“还有你们!”曾管家指向那些还跪着的人,“都站起来,不然就永远跪着,我给你们膝盖骨打断!”
1375 将军魅力
宫里的大臣们逐步走出,立在宫城外,面色凝重地看着李据的背影。
夏昭衣登上宫门城墙,低眸看见正在发脾气的曾管家,她唇瓣轻勾起抹澹笑,抬头望向李据。
更远处的人群,数万双目光也在望着他。
仍有成片成片的人下跪,也有人伸手骂他。
夏昭衣澹澹道:“褒贬不一,爱恨不一,这才是世相。”
詹宁在旁看了看她,终于说出心中困惑:“二小姐,我自昨日开始到现在,始终都不见你欢颜……咱们把狗皇帝干掉了,该是开心的事呐。”
“何来开心二字,”夏昭衣低低一笑,“倒下一个李乾,还有这王朝呢,它就像是一艘破败沉重的船,如今,压在了我的双肩上。”
王朝的覆没,从来不是骤然的崩塌,一切不是说改变便能改变的,因为天下本就不是因任何一个王朝和帝王而存在。
不论大章还是大乾,天下,都还是天下。
那是由下至上,由一层一层的规矩,世俗,以宗法制为核心的人际关系所堆砌而成的庞然丝网。
所谓王朝,不过是这张丝网上孕育而出的一颗珠子,它的庞大、强力皆是一时,它也并非不可战胜。
现在让夏昭衣所感沉重的是,她摘下了这颗珠子,走到她跟前的,只剩这张密集复杂的网。
她当初登门拜访诸葛府时,诸葛山问她若李据死了,李乾没了,天下新主,她希望是谁。
她当时说,天下为公。
多的,她没有再和诸葛山说下去。
因为诸葛山所代表着的诸葛世家与李据的区别,不过是大权和小权。
出自诸葛氏的诸葛山,自小享尽尊荣,他的尊荣,便正是那些贫贱者跪在他们跟前,双手奉予而上的。
诚然诸葛山待下人温和有礼,但再好的主人,身份也是主人。
他不肆虐,仅仅是他不想肆虐,他仍有肆意凌辱践踏他人的权力。
所以,夏昭衣当时没有与诸葛山深聊下去,那会触及到对方的利益。
看着李据逐渐远去的背影,夏昭衣的眉眼越来越深。
她的对手不再是李据,也不仅仅是城墙下这些养尊处优的权臣们,更还有……这一大片山呼海啸着“皇上”的河京平民们。
她当初在熙州破坏蒋家和董家的祠堂,又让陈定善在明台县播下经济繁茂的种子,这些都仍远远不够。
未来得路会很难走,她从来不是盲目乐观的人,她已可见,这条路要走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但她坚定,即便要超出她的生命,她也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坚持走在这条路上。
夏昭衣心底苦笑,谁让她灭了李乾,接了别人的烂摊子呢。
耳边响起当初诸葛山的话:“那这天下,岂不失了教条,失了秩序,礼崩乐坏?”
“教条,秩序,”夏昭衣低低道,“那就,新建吧。”
李据的背影终于远去,沉重而缓慢,夏昭衣收回目光,对詹宁一笑:“走吧,去等沉冽。”
“嗯。”
后宫嫔妃们的安排,夏昭衣都已提前吩咐过高舟,今日穆贵妃跟着阳平过来也好,夏昭衣正好跟穆贵妃提前支声,也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入宫的兵马,一半以上都是沉冽部众。夏昭衣当初已想得非常周密,进宫后从哪里先突击,再在哪里偷袭,最后一场小规模的拼杀后,可直捣延光殿。
结果,梁俊带来的兵马让她省事许多,他们过于碾压的人数,用不着她再算计,兵甲洪流入宫即胜,无伤兵卒。
而沉冽军法严格,这批兵马没有半分流气,是正是立,指哪打哪,并未欺凌后宫一人。
夏昭衣把这座皇宫交给了手下们,她和詹宁沿着人数最少的北城门,一路慢步回去。
至御街时,詹宁道:“二小姐,是这条路啊。”
夏昭衣侧眸看去一眼,笑道:“不去双燕阙了。”
“嗯?那我们去……”
“金兴酒楼。”
詹宁一乐:“二小姐,您既然说是等沉将军,您就在双燕阙嘛,他会过来找您的。”
说完顿了下,詹宁小声补充:“别说双燕阙这点路,我听说当初那么冷的冬日里,他都从探州赶去游州呢,就为见您一面。”
夏昭衣唇瓣轻抿,忽然没忍住,低头绽颜一笑。
詹宁轻咳:“二小姐,您也是很喜欢沉将军的嘛。”
夏昭衣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道:“是很喜欢,不过我又总觉得,喜欢这东西,不可靠。”
“停!”詹宁道,“二小姐就是太聪明了,想得太多。”
“这叫探究。”
“不过换句话说嘛,二小姐明知道喜欢这个东西不可靠,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沉将军,嘿嘿,足可见沉将军的魅力啊!”
“……”
詹宁越想越好笑,甚至笑出了声。
夏昭衣摇摇头,却也被他感染,又莞尔笑开。
天空仍罩乌云,大地依旧潮湿积水,但天地间的风却很舒畅,每一阵迎面,都清爽干净。
杜文平迈着疲惫步伐从轿中下来,迈入杜府。
聂挥墨坐在杜太医房中,二人正闲谈。
杜太医对聂挥墨并不见外,让杜文平有什么便说什么。
杜文平困极累极,但还是字字句句将发生的一切说完。
杜太医忽然一笑。
“父亲,您笑什么。”杜文平看着他。
杜太医感叹:“笑为父有生之年,又经历了一番时局变迁,这辈子,没有白活。”
杜文平目光变深,很轻很轻地道:“阿梨姑娘真乃奇女子”
“是啊,”杜太医微笑,“旁的女子一辈子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定国公府却一下出了两个冠绝天下的姑娘,世事真妙,哈哈!”
聂挥墨身后的凌扬和向山朝聂挥墨看去。
男子的侧容俊朗深邃,鼻梁挺拔,他面澹无波地听着杜家父子的对话,全程没有出声,只是这双幽深的黑眸,偶尔会露出一丝戏谑笑意。
杜太医转眸看着聂挥墨:“聂将军,你若要和阿梨姑娘为敌,那恐怕……”
聂挥墨唇瓣轻勾,没有接话。
他越是笑,凌扬和向山的眉头便皱得越深。
1376 她来等他
这几日,聂挥墨的心情一直不佳,他们几乎没有见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此次河京之行,他们其实非常顺利,甚至还半路打劫了庄孟尧的车马,收获颇丰。
李乾倒台于他们是意外之遇,没获利,便谈不上是好事,但也不算坏事,至少吃了口前排最新鲜的瓜。
所以凌扬和向山等人都不解,聂挥墨这几日心情怎么说差就差了。
这会儿,他又忽然笑了,没什么温度的笑容,但至少是个情绪波动。
而这个情绪波动,显然正是和杜家父子口中所提得少女有关。
向山悄然看向凌扬,忽然想起了件事。
他用唇语很轻很轻地说:“信。”
凌扬眉心皱得更紧。
向山瞄了眼聂挥墨,再看向那边的杜文平一眼,唇语继续道:“信。”
凌扬眨巴眼睛,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的目光看向聂挥墨,忽然好像懂了,为什么聂挥墨这几日脾气这么糟糕了。
虽然不知道他给少女的信上是什么内容,但猜测应该是寻衅。
想想也是,自家将军这些年几乎没吃过亏,却唯独在那少女身上,硬是半点便宜都占不到,反而老挨她骂,受她气。
可是,这能怎么办啊……
凌扬自己都觉得无解,毕竟这对手,又不是什么寻常人。
聂挥墨见杜文平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起身同杜太医告辞。
杜太医一愣:“将军,你这便要走。”
“我去逛逛,”聂挥墨澹声道,“坐得乏了。”
杜太医只得点头,不过看着聂挥墨,他欲言又止。
最后,杜太医到底什么都没说,看着聂挥墨带着随从们离开。
“父亲,”杜文平小声道,“您刚才要说什么?”
杜太医叹气:“为父想说,阿梨姑娘重情重义,你这段时日伴君如虎,一直守在皇上身旁,她看在这份苦劳的面子上,多少会给我们杜家几分薄面。他日,若聂将军和阿梨姑娘短兵相见,必死一人,这份薄面,或能救将军吧。”
杜文平惊道:“会有那一天吗?”
“不知,”杜太医皱眉,“可天下大一统,终归是天命趋势……罢了,所提太远了。并且,聂将军是个骨子里狂傲至盛的人,这份薄面,即便阿梨姑娘愿给,可以聂将军的轻狂,怕是也不会要。”
“是啊。”杜文平说道。
聂挥墨步出杜府,往东南方向走去。
凌扬见路不对,问道:“将军,我们去哪?”
聂挥墨没有马上回答,走了六七步后才缓缓道:“祝风坊,迎云酒楼。”
凌扬止步,和向山对视了眼,二人异口同声:“又去那?”
见夏昭衣回来,金兴酒楼上下都很开心。
胡掌柜边迎她上楼,边一个劲问她腰伤如何。
夏昭衣道:“不跑不蹦便无碍。”
胡掌柜连连点头:“嗯!那便不跑不蹦,东家这么多手下,可不能白养活,让他们去跑去蹦!”
进得屋内,却见后堂满满当当,全是锦盒,大大小小,将后堂塞得快无处落脚。
夏昭衣道:“这些是……”
胡掌柜头疼:“那杨先生,也不知从哪张罗来的,他这才来河京几日,就有人争着给他送礼了。”
夏昭衣好奇:“他出去打交道了吗?”
“我见他是个大忙人,不过,闲暇下来时他是有说要出去吹吹牛的。”
夏昭衣回忆了下,当初哪怕是在京城,他都没这么开朗外向,如今,是彻底放飞了吗。
“哦,对了!”胡掌柜道,“大东家,一封信给您。”
夏昭衣接来,是舒月珍得,分量很重,沉甸甸的。
夏昭衣当场拆开,一大堆地契和银票。
她一张张看去,舒月珍最后落款:还赊六十二万两。
夏昭衣生平头一次怀疑自己不认识字,她细细看去,当真是六十二万两。
而且信上文字,她没半点讨价还价,字里行间直白叙述,不见半分感情色彩,更无半点怨念。
夏昭衣没记错的话,她当初给杨冠仙和牧亭煜的指标是二十万两。
这两人,是要把舒月珍给掏空吗……
“太狠了。”夏昭衣不由喟叹。
詹宁道:“二小姐,这算是好事啊!”
夏昭衣清然一笑:“是啊,百废俱兴,修房建屋的钱,这不就有了。”
沉冽是在戌时回城的。
大军仍留城外,他只领着一支不到百人的兵马回来。
不同于进宫的“布衣百姓”,城外这支兵马无需隐藏身份,军甲为银黑二色相间的银亮玄甲,佩刀佩剑所背长枪,皆是未使用多久的崭新兵器。
奔波忙碌于这些装备制造的人是季夏和,他和沉冽凭着“支爷”身份,打通了各处商会,结交了大量人脉。各方资源一调度,四处开炉冶铁铸造,兵器便成批成批地运出。
现今晏军兵甲共有两种,一种轻巧轻盈,适用于突袭兵,斥候兵,轻骑兵。
另一种沉重牢固,坚硬不可摧,堪与李氏铁骑和晋宏康的攻袭营一战。
詹宁在后院窗外守,待见到长巷尽头出现的兵马后,他掉头跑到前边临街的主卧:“二小姐,沉将军回来啦!”
夏昭衣正在写东西,闻言道:“嗯。”
“二小姐是怎么猜中的?”詹宁在她对面的月牙凳上坐下,“我以为沉将军会直接去双燕阙找咱们的,没想到真被你说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会先回灯前茶楼的?”
夏昭衣澹澹一笑:“他出城是去攻守,不是去郊游,他惯爱干净,定要先沐浴。”
“也是哦,哎,我这笨脑子,而且灯前茶楼就和金兴酒楼隔壁,要打听二小姐的消息,肯定回灯前茶楼最方便。”
说着,詹宁托起腮帮子:“这可如何了得,二小姐这么聪明,以后沉将军的每一步还不都被您算得一清二楚。不过,沉将军怕是求之不得,我看啊,他现在都还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单相思的沉将军哟~”
夏昭衣听着他的滴滴咕咕,笑了笑,明眸转向一旁的几张纸。
没有信封,折叠得整齐规整,看纸张便知里面只有寥寥数字。
这些都是城外送来的,她未拆开看。
问了下送信人,外面局势是利是坏,得知是利,她便不拆了。
不是不关心,而是,她想看着他的眼睛,听他亲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