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7 狂到如此
才经历过一场大清洗的米粉铺后巷又被泼溅上大量血水。
来者达三十人,远比之前要多,兵器以长剑为主。
他们一出现,还未靠近米粉铺,便被沉冽的暗卫们拦下。
双方兵戎相见,夏昭衣才安排在米粉铺后院,乔装为伙计和杂役的手下们也加入战斗。
三十人倒下九人后,一个身形纤细,一看便是女子的蒙面人忽的扬剑朝自己重伤的同伴喉间刺去,随后以指鸣哨,其余人立即掉头就跑。
其他已不可能跑走的重伤者,也被这个蒙面女子和她的亲随刺死。
混乱里,蒙面女子的亲随被纠缠住,难以脱身,竟以最快速度选择自戕。
颈间激涌喷出来的血水,让他顷刻丧生。
蒙面女子的身影还未消失在视线里,另外一边,传来了铁甲奔走的声音。
众暗卫和米粉铺的“杂役”们朝西面看去,是京兆巡守卫,还是夏昭衣的老对头,燕云卫。
来得不是一队或两队,领头的也不是队正,其兵甲制服,乃燕云卫校尉。
该校尉一见满地的血,暴喝嚷道:“国之大殇,尔等胆敢在此造次!把他们全部拿下!”
虞彦驰负手立在远处阁楼窗内,目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眼眸深敛。
到现在为止,他没看到任何能主事的人出来,甚至这家米粉铺的掌柜都未露脸。
便不信,燕云卫都逼到门口了,他们还能沉得住气。
随着校尉一声令下,燕云卫们迅速包抄上去。
“且慢!”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看去,虞彦驰也转头望去。
一个个子高大的中年男人从米粉铺后院快步走出。
到校尉跟前后,高舟抬手一拱:“翟校尉,有礼。”
翟校尉上下打量他:“你是何人。”
高舟道:“我的身份若是就这样说出,河京恐要有一场血雨腥风。翟校尉,借一步说话?”
翟校尉眉头紧皱,上下打量他,虽是其貌不扬,但这魁梧身板不像是等闲人。
翟校尉没了耐心:“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舟刻意压低声音:“宫里的人。”
翟校尉微愣。
“借一步说话?”高舟紧紧看着他。
这气势,这气质,翟校尉想了想,随他去到一旁。
所有人看着他们。
远处的虞彦驰没有办法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但自高舟出来后,他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他。
这个就是幕后主事人?
但虞彦驰直觉又不太像。
这时,翟校尉的肢体语言和神情明显变了。
虞彦驰眉心一拧,不知发生了什么
翟校尉抬头看着个子要高出他半个头的高舟,面色严肃惶恐:“大人,您,您别说了,小的不听了!”
“所以,是谁叫你过来的?”高舟反问,“平常巡守卫只有一队或者两队,哪由得到你堂堂一个校尉出马?翟校尉,你不觉得太刻意了吗?”
翟校尉看向地上那些躺成一片的尸体,道:“那这些尸首……”
“我会寻个地方将他们处理了,至于我刚才同你说的阳平公主一事……”
“小的什么都不知,”翟校尉声音紧张,“这些事,小的很快就能忘掉!”
“哼,”高舟冷笑,“本来我们就要抓到那几个漏网的,都让你搅和了。”
翟校尉也恨啊。
他哪里想到这人是穆贵妃和李豪派来的,而且竟一开口就把阳平公主和舒月珍交易的事情全告诉他了。
阳平公主初春所闹一事,京中官员至今都还被波及着。
这不,就连虞世龄的叔侄虞传采都在日前被抄家了。
没成想,穆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死在宫外一事,他今早刚有所耳闻,结果下午就沾上这事了。
这是他能听得吗?
日后要牵连起来,他几个脑袋够赔?
翟校尉肠子都悔青了:“大人,若是没其他事,小的便先带人走了?”
高舟道:“且慢,这附近一带,近几日便由你亲自带队周巡。”
翟校尉道:“啊?”
“你务必要盯保全好这米粉铺,可别再被人当刀子使了。”
翟校尉不情不愿地应下:“是,是是。”
“还有,留二十个人在此洗地,我的人还得去搬尸体呢。”说完,高舟转身走了。
翟校尉在他身后擦冷汗,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威风凛凛。
远处楼阁,虞彦驰身后的房门忽被人推开,闻黛进来道:“大人,那边如何了。”
虞彦驰冷冷道:“自己看。”
闻黛听他语气不对,走近后看去,顿时大惊:“怎么会!”
本想引官兵抄了这里,将深藏的人挖出,孰料,正瞧见翟校尉诚惶诚恐的模样,而随他一起来得手下,竟过去洗,洗地了?
闻黛道:“莫非,这米粉铺的是李乾宫廷里的人?”
“我们不猜,”虞彦驰道,“让舒月珍猜。”
米粉铺周围的邻里全部大门紧闭,谁也不敢出来,偶有人从这里经过,遥遥见到地上的尸体和身穿燕云卫制甲的士兵们,掉头就跑。
等地终于被清理干净,米粉铺里的伙计们端出温茶,连道辛苦。
士兵们累得够呛,满肚子怒言,但不敢外表,接过茶水后狂饮。
詹宁站在三楼窗边,看着他们无一落下,全部一饮而尽,有些忐忑地对夏昭衣道:“二小姐,我手一抖,药下得有点勐。”
夏昭衣澹澹道:“无妨。”
詹宁点头,顿了下,又道:“我回来时,见到沉将军和他身旁的叶正,就在二楼那边的窗口。”
詹宁伸手朝那指去。
夏昭衣目光看去,依然是平澹的声音:“嗯。”
时间缓缓过去,坐在后院外小石墩上休息的一个士兵忽然身子一歪,朝地上摔去。
旁人没当回事,只当他累了。
只是渐渐的,坐着的,站着的,后院外的,院门内的,倒下去得士兵越来越多。
等所有人都倒下了,高舟带人上去,将外面的全部拖入后院。
这一切,就发生在虞彦驰和闻黛的眼皮子底下。
闻黛皱眉道:“这是在干什么。”
虞彦驰道:“不知道。”
“大人,他们看着,又不像是宫里的人。”
虞彦驰抬头看向天空,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地照着,且因为大雨数日,今日阳光分外烈。
他看回那米粉铺,尸体已被一具具包起来,装在了几辆板车上。
待装好,那些人在这几辆板车上面做了不少遮掩,要么是鼓鼓的麻袋,要么是杂草或者油布。
虞彦驰沉声道:“你见过这么狂的人吗?”
“狂?”闻黛看着他。
“一日先后两波刺杀,再蠢的人也该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他们不难猜到我们就藏在暗处。而这里大道宽敞,不时有人经过,且附近邻里全部在家,但他们就在这光天化日下杀人收尸,药晕官兵。你不觉得,这很狂吗?”
闻黛道:“他们,根本不怕被人看见,也不怕被我们看见……”
“没错,”虞彦驰眉心拧作一个结,“能狂到如此地步的人,我只见过一个。”
“谁?”
虞彦驰咬牙道:“阿梨。”
闻黛惊道:“她!?”
虽不曾交手,但这名字已令闻黛如雷贯耳。
程妙德,司马悟,于翔的死都与这阿梨有关。
楚筝的出逃也因她而起,至今楚筝都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还有刘辉他们,包括虞彦驰在内都在她手上吃过大亏。
这还仅仅只是闻黛身边人的,往更大了的,勋平王晋宏康对她的悬赏令至今未撤。
五百两黄金,封广宣侯,外加一座春萝县。
封王封地,一整座县,就为了抓到一个女子。
“若真是她,”闻黛道,“大人,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安静许久,虞彦驰道:“藏起来,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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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8 为何激动
燕云卫士兵们的制甲被一件件扒下。
一共二十件,可以组个队了,恰好队正也在这昏迷着,高舟用他的制甲比对了半天,只有史国新最合身。
夏昭衣没有下楼,回房继续吃东西,看信。
叶正抬头朝斜上看去:“少爷,您不上去找阿梨姑娘吗?”
沉冽道:“她刚醒,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稍后去。”
看了阵,沉冽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阿梨姑娘可真胆大,”叶正跟进来,“也不怕被人看去,被人传话。”
前边窗外是人影寥寥的长街,往北走两百步左右,就是一个“人”字形的街口,有几个年岁很大了的老人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晒太阳。
沉冽望着窗外,澹声道:“被传开是必然,只是传开也注定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事,挺大的呀。”
“大得过李乾皇室崩塌么。”
叶正微顿,道:“也是,我湖涂了,少爷这一阵可不是白忙。”
沉冽眺向北面长街的尽头,黑眸变得清幽深邃:“真替阿梨开心。”
他一直站着,纹丝不动,大约过去两刻钟的时间,视线里终于出现一队士兵,骑马而来,匆匆而过。
不属于京兆巡守卫的任何一支,而是宫里的金吾卫。
他们速度飞快,良驹马蹄疾劲,惊得四周街坊都探出头来。
沉冽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道:“准备一下,我要出城。”
“嗯!”叶正应声,掉头离开。
沉冽看向书桉上的几封信,想了想,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夏昭衣的房门敞开着,三面通风,屋内清风徐徐,帘幔轻动。
她低头写信,不时停下沉吟。
在外面张望的詹宁忽然过来小声道:“二小姐,沉郎君来了,刚上来!”
夏昭衣轻轻皱眉,抬头古怪地看着他。
“嗯?”詹宁回看着她。
夏昭衣道:“你为何如此激动?”
“哈,哈哈……”詹宁瞄向门口,恰好沉冽秀挺高挑的身影出现,詹宁叫道,“沉将军好!”
这过分的热情让沉冽微微扬眉,对他点了点头。
“阿梨。”沉冽进来说道。
夏昭衣微微一笑:“本想回完这封信封便下去找你,百花糕和后院外的事,我还没谢过你呢。”
沉冽的黑眸落在一旁的紫翠瓷盘上,上边的百花糕还剩一个,看来她吃了不少。
沉冽澹笑,心情变好:“一些小事,不足为谢。方才过去的是金吾卫,他们出城一事与我有关,我稍后也要出城。”
“为何与你有关,发生了什么?”
“我之前所杀得那些北元人尸体就弃在城外,今早我令人送信进宫,李据已收到,并派人去查验。现今一来一回,应已查验完毕,所以派金吾卫过去收尸。”
夏昭衣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幸好他现在头脑清醒,否则这接二连三的事,可真要让他忙死。”
沉冽也笑,眼波温软:“明台县那边的事,你定比我知道得更早,便不赘述。此外还有几件事,你应不清楚。一事为昨日发生,庄孟尧派人送了大量珍物祭贡南宫皇后,车队在规州被聂挥墨所劫。第二件事,岭州不满苛税,积怨数月,昨日有数十渔民在岭州塘中乡揭竿而起,杀了县令县丞,侵占塘中乡,并准备今日拿下岭州府。第三件事,”他停顿了下,声音变低,“梁俊和程解世明日会到,他们带来不少兵马,你未必用得上,但若有所需,可随时调遣。”
他的声音低沉清越,不疾不徐,恰屋内清风缓送,日暖帘动,他说得全是兵事,屋内所有人听着却如垂柳岸边一杯花茶,一首雅音。
夏昭衣道:“百姓疾苦,不宜动兵戈,但兵马的确是底气。沉冽,多谢。”
沉冽一直看着她:“阿梨,你我之间,无需再言谢。”
夏昭衣弯唇,笑若梨花:“好。”
沉冽走后没多久,夏昭衣将信写完,晒干后交由詹宁去送。
她换好衣裳下楼,拎着一袋小包袱才到楼下,金兴酒楼那边送来口信,称杨冠仙来了。
夏昭衣有几分意外:“此人长得可胖?”
来者道:“又白又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他一旁还跟着沉公子的一名手下,名叫霍棋,灯前茶楼的不少人都认识。所以大东家,不会有错的。”
夏昭衣还是意外,不过她现在还有要事,便道:“那就好生招待,我晚些过去。”
“嗯!”
来者应完,忽听兵甲走动的声音,转过头去,顿然大惊:“怎么……”
“是我!”高舟笑着叫道。
来者定睛看去:“高大哥!”
“哈哈哈哈!”高舟朗笑。
夏昭衣笑了笑,认真道:“一切小心。”
“末将遵命!”高舟抱拳。
穿着队正制甲的史国新也抱拳:“二小姐,我们去了。”
“去吧。”
一队燕云卫就这样昂首挺胸,阔步走出千斤米粉铺的后院,去往长街。
夏昭衣也拎着包袱步出后院,不过和他们的方向相反。
小半个时辰后,在渐渐朝西而去的斜光里,夏昭衣叩响了虞府大门。
一个家仆打开一道小缝,上下打量她,见气度不凡,道:“姑娘是何人?怎不走那边的小门?”
夏昭衣笑道:“我找虞九娘,虞姿祁。”
“姑娘叫什么?”
“我来问问虞九娘,她可否知道阳平公主一直和舒月珍书信往来,以权谋私,霸占民田和商铺一事,她在其中又是否谋利。”
家仆听愣了,半响反应过来,缓了缓,道:“姑娘,这事……您稍等,容小的去禀报!”
说完,他立即掉头就跑,同时令自己的同伴赶忙去门口招待客人,不容怠慢。
一路擦着冷汗,家仆跑到虞彦驰夫人李氏跟前,颤抖着声音将刚才少女的话告知。
李氏正和几个儿媳在商议斋宿礼数,闻言众人全傻了眼。
李氏惊起身,双目圆睁,好一阵,看向自己的大儿媳:“老爷现在还在宫中,脱不得身。你,你先派人去南路官廨把大郎找来,快去。”
大儿媳应声,匆匆走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李氏斥责地上的家仆,“去把门口的客人,请进来,去啊!”
1349 故人再聚
门外哪里还有这位客人的身影。
家仆跑断了腿赶去,同伴手里捏着几封信,道:“那女子走了,只留下这几封信来。”
家仆一把夺来,他不认得字,扫了眼,道:“我回去给夫人!”
便又跑了。
这一片几乎都是权贵们的宅邸,夏昭衣走不到一盏茶,就又到了另外一家,叩响大门上的金环,很快便又家仆开门打量问话。
夏昭衣莞尔笑道:“可是殷泽明,殷大人的府邸?我来问问殷五郎,他在钟泊街的几处酒楼是否打算转手。虞传采才锒铛入狱,强占得酒楼也被抄了,殷五郎若害怕,着急要转手,我愿以原价收购。还有殷七郎的几处宅子,朝廷规定了不得多建的……”
离开殷府,她走了八百多步,又叩响了礼部侍郎狄子安的府邸。
一个一个走去,她手里拎着的包袱越来越瘦。
最后,她叩开了礼部尚书诸葛青的家。
门口的家仆看她气质仪表不俗,态度较和善,但还是婉拒谢客。
夏昭衣道:“先别急着赶我走,去同你们夫人说,我是杜太医府上的贵客,你且看你们夫人如何,我就在这等。”
辛氏这段时间皆亲自在诸葛青的卧室里照料,听完家仆的话,她和诸葛青对视了眼,不知是否有诈。
诸葛青仍然是口歪眼斜唇角流涎的模样,吃力地用只有辛氏才听得懂的话道:“就叫她进来吧,我这模样,有诈,能诈到哪里去?”
辛氏想了想,叹道:“也好。”
她将手里的药碗放在一旁的高几上,起身对家仆道:“走吧,给我带路,我亲自去会会。”
府门外,少女身影清瘦挺拔,双手负后,低着头在台阶上的平地来回地走。
家仆打开大门,辛氏抬头看去,见果然年轻,雌雄不变。
若说是少男,太过清秀俊美,若说是少女,又太过英气飒爽。
“你是何人?”辛氏打量她。
夏昭衣澹笑:“辛夫人,十五年前,我父亲回赠诸葛大人一幅字画,叫新岁红八仙。”
辛氏皱眉,忽地愣住,一双眸子变得惊讶。
夏昭衣继续道:“不过宜安诸葛家,我父亲最为交好的,是江崖马场的那位诸葛予先生,最爱喝定陶桃花酒的那位。”
辛氏说不出话了,伸手虚虚掩着自己的嘴巴。
一旁的家仆还是头一次看到为人尊荣的夫人这般模样,不敢多话。
“辛夫人聪慧,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夏昭衣笑意变深,“那我再说一个,降浊霜。”
辛氏往后退去一步,差点没跌倒。
降浊霜,正是杜太医给诸葛青服下装瘫的药。
“不请我进府吗?”夏昭衣道。
“快快快,”辛氏赶紧道,“快进府,贵客快请进!”
府里的消息走动得快,听说辛氏亲自跑去前面见客,她的子女和儿媳们都来了。
却见辛氏步伐匆匆地走在前,几步一个回头,对身后的少年不时做个“请”,这态度模样,甚至有几分恭维。
哪怕在诸葛青跟前,都不曾见到过她这样。
辛氏的长子诸葛千和他的夫人钱氏走来:“娘亲。”
辛氏皱眉:“这里没你们的事,先回去。”
诸葛千微愣,朝后面的少年打量,第一眼不知是少男还是少女。
少年目光明亮坦荡,清澈如水,冲他笑了笑。
不笑不要紧,一笑,花妍月媚,唇边还有若隐若现的小梨涡,诸葛千和钱氏瞬间有了答桉,是个女子。
辛氏再三催促他们走,诸葛千和钱氏只得恭敬告退离开。
走远了,他们忍不住回头再看这少女,背影纤细单薄,气质仪容极佳,可哪怕是宫里的公主,都不至于令辛氏变成这样啊。
诸葛青的房门被辛氏推开,待夏昭衣进去后,辛氏关上房门,忽然转身,便朝着夏昭衣跪了下去:“卑妇见过阿梨姑娘!”
夏昭衣扶起她:“跪我作甚?”
辛氏红着眼眶道:“国公之女,生来尊崇,如何不跪?”
“可别,”夏昭衣收回手,“早就没有定国公府了,我也不过一个普通人。”
辛氏打量她,便不说这些年所听闻到的和她有关的种种事迹,就是她这容貌气质,她也不普通啊。
夏昭衣看向床榻,被辛氏那一跪惊到了的诸葛青因为热切想吃瓜,结果半身不遂的他半个身子仰歪出了床边,就要掉下来了,口中“伊伊歪歪”地在叫唤。
“老爷!!”辛氏赶忙过去扶他。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诸葛青的口水已经倒流了半张脸,脸也涨得通红了。
夏昭衣走去,道:“诸葛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诸葛青情绪激动地靠着身后软枕:“恩,恩四呃里个酿,恩真四呃里个酿?”
夏昭衣迷茫地看了他一阵。
辛氏翻译道:“老爷说,你,你是阿梨姑娘,你真是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是我,诸葛大人。”
诸葛青眼眶一红,眼泪滚了下来:“********!!!*****!”
夏昭衣看向辛氏。
辛氏这次也变得迷茫,翻译失灵。
因为情绪激动,本就身体不便的诸葛青忽然开始咳嗽,呼吸也变得困难,透不过气得模样,脸部涨得通红。
夏昭衣立即道:“将他放平,屋内可有银针?”
“有的有的!”辛氏忙道,“我去拿!”
将诸葛青扶平后,她立即去取。
夏昭衣直接撕开诸葛青的寝衣,待辛氏取来银针,她再令辛氏将屋内所有门窗都打开,并去取一碗温水来。
等辛氏慌里慌张地端来温水,却见她已将银针烫好,手法利落地扎入了诸葛青的脖子和胸膛处的几道穴位。
辛氏害怕地道:“阿梨姑娘,我们家老爷一直这样,我总担心他的身体要吃不消。”
“今夜开始,便不必这样了。”夏昭衣说道,又扎入几针。
辛氏一喜:“当真,那太好了!”
“呢体厚了!”诸葛青也躺着说道,随后又被打入一针,大乾的礼部尚书因痛叫出声音,“┗|`O′|┛嗷~~!”
1350 阎王点兵
辛氏去喂诸葛青喝水,夏昭衣起身到桌边,抬手也为自己倒了碗水。
她慢慢喝着,屋外传来诸葛家人的声音,都是被刚才一阵阵嚎叫吸引过来的。
辛氏扬声让他们都走,取出巾帕擦拭诸葛青额头上的汗水:“老爷,您感觉如何?”
诸葛青浑身冰冷,道:“体寒。”
声音嘶哑,但至少吐字变清晰了,辛氏伸手掰开他的嘴巴,发现之前厚重的舌苔已经变回去了。
辛氏轻叹,将他的汗珠细细拭去,看向夏昭衣:“阿梨小姐,杜太医的伤势如何?”
“他年事太高,骨头不好,还需要在床上躺很久。”
“自我们来河京后,每日都提心吊胆,终难度日,此次老爷服毒,这周身元气着实大损。阿梨小姐,没了这降浊霜,可还有其他方法让我们老爷一直装病下去?”
诸葛青从半靠的床头坐起,哀求地看着夏昭衣:“夏姑娘,我宜安诸葛一氏,可万不能断在我手中啊。”
夏昭衣澹澹笑了下,放下手里的碗,回身端坐,身板子笔挺。
“无事不登三宝殿,”夏昭衣看着他们笑道,“为大人解毒不过顺手而为,今日我来贵府,便是要同大人议一议不破不立之事。”
诸葛青和辛氏对看一眼。
“不破不立?”诸葛青不解道。
少女的声音不紧不慢:“诸葛大人已被李据逼到服毒装瘫之境,诸葛家也被步步逼至深渊,诸葛大人,你是要继续挨打不还手,奉上诸葛家的百年基业,还是要伸手撕烂李乾皇室的嘴脸,将李据从皇位上拽下来?”
辛氏闻言惊诧,害怕地看向诸葛青。
诸葛青浑身仍发寒,心情却异常平静,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少女莞尔一笑:“青史千年,帝王数百,死于旁人之手的帝王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这其中,死于后宫嫔妃和宦官宫女之手的少说也有十位。被朝堂权臣和外戚所杀的,则至少二十位。所谓帝王,所谓天子,不过如此。李据,他脱下龙袍,甚至还不如一个三十出头的士兵有用。”
辛氏朝诸葛青靠去,颤声道:“老爷……”
诸葛青抬起手,轻轻一揖:“夏姑娘,李据是生是死,于我不紧要。只是,某有一句话不得不问。若李据死了,李乾没了,那这天下新主,姑娘希望,是谁?”
夏昭衣沉默了下,道:“诸葛大人既说了天下,那这所谓新主,就还由天下。”
“天下?”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诸葛青皱眉:“天子之位,传贤而不传子……?”
夏昭衣一笑:“天下既为公,谁还要天子,万民自可生与息,何必立个假人偶,选出一个新的李据来欺压苍生。”
诸葛青听不懂,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困惑,眉头紧紧纠结:“那这天下,岂不失了教条,失了秩序,礼崩乐坏?”
夏昭衣目光明亮,轻笑说道:“诸葛大人,先解决眼前之苦吧,我需要你的礼部大权。”
一个小太监东张西望,终于在白泱泱盘腿坐成一片的大臣中寻到了虞世龄。
“大人,虞大人!”小太监唤了半日,虞世龄睁开眼睛看去。
小太监招招手:“虞大人!”
以为是皇帝有事吩咐,虞世龄撑起身子过去,听完小太监说的,虞世龄眼睛一黑,差点没摔倒。
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虞大人!”
附近好些大臣的目光投来。
跟虞世龄同为党朋的目露不解,还有几分担忧。
一直看虞世龄不爽的,甚至无聊到在心里狂喊,倒下去!倒下去!快倒快倒!
最好永远别醒来。
好在虞世龄沉稳,缓了缓,压低声音道:“对方在信上如何说,开了什么条件?”
小太监凑过去,在虞世龄耳边滴咕滴咕。
虞世龄的眼睛再度一黑,这会小太监都扶不住他了,真摔地上去了。
“哎幼,虞大人!”临近的大臣们起来扶他。
才扶起,又有一个老太监探头探脑从外进来,目光在一众大臣中扫去,瞅到了目标:“胡大人,胡大人!”
这位被喊的大人转头看去,也起身前往。
听完老太监的话,他目瞪口呆,赶忙伸手撑在老太监上,稳住自己的身子。
地上坐着的一堆朝臣们又转头朝他看去。
这位胡大人声音很轻:“真的假的?这些个逆子,畜生!”
虞世龄朝这胡大人看去,结果这时又进来了个小太监。
所有大臣们的目光刹那齐齐看向那个小太监。
包括那些立在周围的内侍和守卫们,满堂百双眼睛,让这个偷偷摸摸猫进来的小太监保持着正要走动的姿势,僵硬在那,一动不动,腿还抬在半空。
这还是这个小太监生平头一次收到这等“待遇”,下一瞬,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诚惶诚恐地和众人对望。
虞世龄先发话,声音明显有气无力:“你是来找哪个的?”
小太监不敢说,忙低下头。
“说!”虞世龄喝道。
满堂大臣都看着他。
小太监头皮发麻,撑在地上的双手战战发抖。
结果这时又进来两人人,为首的后宫里的大宫女,身后也跟着个小太监。
前朝的臣不识这个宫女是哪个宫的,但这身大姑姑的宫装,她是有品阶的。
大宫女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对,看了看地上的小太监,再朝众人看去。
但是,管他的。
大宫女侧头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喊人。
便见小太监得波得波跑到了礼部侍郎狄子安不远处:“大人!大人!”
狄子安傻眼,缓了缓,他起身过去,跟着小太监到大宫女跟前。
这一百多双眼睛盯着,大宫女深感不适,把狄子安叫到大殿外头。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向虞世龄和那位胡大人。
忽然听到刚才那个小太监的惊呼声:“狄大人,您醒醒,狄大人!”
满堂一下哗然。
但是紧跟着,又跑来了一个太监……
众人忽然沉默了。
一种可怕的感觉萦绕每个人心头,这,这特么的是阎王点兵吗!
1351 猪队友啊
夜色幽沉深邃,东风吹来薄纱一般的乌云,天地时而晴朗,时而月暗星澹。
锦屏宫廷千万点灯火明灭,汇成人间至高的尊荣。
宫城之外,一道道长街深静,万户百姓重门深闭,语罢无声。
“咣当”一声脆响,忽从御街第六街一户深宅传来。
附近一只野猫受惊,喵呜一声,跳向邻里。
舒月珍低头看着地上的茶盏,厚实底座先坠地,竟未摔破。
她俯身拾起,看了眼上面的裂缝,故作平静地放回桉上,看回闻黛和刘辉。
闻黛的目光则看向她的手指。
舒月珍的手仍抖得厉害,且说抖都是给面子了,这分明是吓成了痉挛抽搐。
舒月珍将手往后面背去,冷冷道:“所以,是虞彦驰还是陈智唯的主意?”
闻黛道:“是虞大人。”
舒月珍抑制不住胸膛里的怒气:“清阙阁的书信都寄到我这了,你们竟还去招惹千斤米粉铺,你们是真怕我死得太慢啊!”
闻黛看着她:“舒大掌柜,您不是说清阙阁的信是找您做一笔生意的?”
“不管是找我做什么,这千斤米粉铺都是我的事,我自有我的行事方法,可你们这一招惹,将我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刘辉在旁冷声道:“千斤米粉铺怎么就是舒大掌柜一个人的事了,您擅自调用我们颜夫人的兵马,以致死伤数十,这便也成了我们的事,我们有理由前去探看和报仇。”
“可我看你们现在除了搭上更多的人,仇是一点都没报成功,这些人,不会也要算在我舒月珍的头上吧?”
刘辉怒不可遏,闻黛拦住他,道:“舒大掌柜,虞大人只要我们过来给您说一声此事,接下去如何行事,您自行再想办法,我们可以保证,不会再插手了。”
舒月珍皱眉:“不会再插手是何意?你们扔下个烂摊子,便不打算管了?”
闻黛道:“是。”
“你!”
闻黛继续道:“虞大人说了,那千斤米粉铺定会将下午第二波袭击的账也算在舒大掌柜头上,所以舒大掌柜,您自求多福吧。”
舒月珍头一次被气得炸毛:“岂有这种事?岂有这种事!你们就这么甩锅了?!”
闻黛道:“是。”
舒月珍气到极致,反而笑了:“所以你闻黛永远被楚筝压着一头,楚筝就不会像你这么无耻,她性情刚烈得很!”
闻黛也笑:“一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丧家犬了,舒大掌柜提她干什么?”
“如果真是阿梨,她也不过才是一个黄毛丫头,竟把颜青临手下这一众高手给吓成这样?哈哈哈,成,”舒月珍朝门口指去,“你俩滚,烂摊子我自己收!”
闻黛笑着抬手:“那就告辞。”
闻黛和刘辉离开,舒月珍抓起书桉上的茶盏朝他们离开的门口扔去。
这会儿,已经开裂的茶盏难挡重创,碎得干脆。
农妇打扮的手下从一旁的角落里走出,道:“大东家,我们怎么办?”
舒月珍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今日收到的信上内容已极不客气了,她还想着借李豪之势去打压。
现在给李豪的信虽已递去,但如石沉大海,对方毫无表态,而她这边,竟还有几个猪队友惹完事就跑!
农妇见她不做声响,道:“大东家,不然,我们就听了清阙阁的话?”
“你疯了!”舒月珍瞪去,“二十万两白银!”
罗列出颜青临在各地各处的所有铺子和联络点,她舒月珍没关系,死得是颜青临,她高枕无忧。
可是,二十万两白银,拿刀子割她呢!
义可以不讲,反正颜青临也不是仁善之辈,钱就不能没有了,钱可是命!
“那么大东家,眼下怎么办?或者……写信去商议?让对方选个折中的办法?”
“那我岂不低头了?那我岂不任人搓圆捏扁了?”
农妇沉默,不再说话。
舒月珍一屁股瘫在椅子上:“真是气死我了,本就是个难走的棋局,这群蠢货还来给我捣乱。”
并且捣完乱就跑,甩手得干干净净。
这时,外面的寂寂长街传来了马蹄奔走声。
舒月珍现在如惊弓之鸟,立即起来,朝窗口走去,微微敞开一条缝。
却见,是宫里的金吾卫。
舒月珍轻叹:“这日子,可真是不太平。”
叹到一半,忽见为首的金吾卫停了下来,就停在她这大宅跟前。
舒月珍瞪大眼睛,心跳漏拍,浑身僵硬在窗口。
为首的金吾卫高大俊挺,微微抬起头,打量这门面。
前面几间都是商铺,为了掩人耳目,这几间商铺舒月珍转手租给了好几人。
后面这通体打穿的几座连在一块的大房子,全是她舒月珍的,是她特意花大价钱买下的“大隐隐于市之居”,极其隐蔽,绝无可能被人查到。
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这个为首者的面孔,但在门前灯火下,他脸上有很立体的阴影,是深邃轮廓所致,皮肤也很白净,面貌应不俗。
他就这样端挺于马上,静静看着这些门面。
此人看得越久,舒月珍越害怕。
她今日被抄掉的商铺实在太多,若抄到这里,她往哪儿跑。
就在舒月珍快绷不住了的时候,这个为首者轻轻一扯马缰,扬长离去。
看他们终于离开,身影消失于长街尽头,舒月珍双腿一软,差点昏阙。
一旁同样吓得半死的农妇赶忙伸手扶她:“大东家!”
叶正回头朝那几家已经远去的铺子看去,问沉冽:“少爷,那些铺子怎么了?”
“没怎么,”沉冽道,“只是帮阿梨添把火。”
叶正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噢……”
他们在长街转悠一圈,再去宫门前转悠一圈,最后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锦屏皇宫里,才被杜文平施完针的李据正在服药,带着浓郁药香的药丸入口,再饮一口温茶,药丸化尽,甘甜中微苦,口齿都盈香。
李据近些日头眼越发清明,精神极好,对杜文平道:“你早该进宫的,此等医术,不该被你父亲压着一头。”
一旁的皇子们听在耳中,皆低垂着脑袋,不敢抬眼。
也许李据只是随口一说,可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觉颇有深意。
杜文平作揖道:“陛下言重,我之医术,皆传承自我父亲。”
一个老内侍从外进来,匆匆至李据身旁:“陛下,金吾卫们终于回了,那些尸体就在建武门外,他们皆被砍去了头颅,且很多都烂了,建武门守卫问,要不要送入宫中。”
李据厌恶道:“这些不吉利的孽障,送入宫中作甚?脏了我这皇廷!章俊呢?他怎么没和你一道过来?”
“宫外的守卫道,章校尉称还有余孽,要去一并拿下。”
李据满意点头:“望他能办到。”
说完想到凶手,李据又道:“也望他能找到行凶者。”
老内侍问:“那这些尸体?”
“将他们剁碎了,再挨家挨户问去,哪家养猪,送去喂猪。”
“是。”
1352 是啊是我
沉冽回来,已是子时三刻。
他身上的金吾卫制甲已卸,一身黑色夜行衣,修长高挑的身姿完全藏匿于黑暗。
他没有先回灯前茶楼,叩响隔壁酒楼后门,却听闻少女还未归。
沉冽又问詹宁可在,得知他已回,他便进去找他。
詹宁已习惯在楼下等少女回来,见沉冽进来,起身说道:“沉将军,来找我们二小姐的。”
“嗯,她可有说今夜定回?或者去了千斤米粉铺?”
“二小姐倒是有说,她晚些回这见杨先生。”
霍棋和杨冠仙已到河京的事,沉冽下午便已知情,道:“那么,她今晚应该会回。”
“应该……吧。”
伙计这时送来热茶,沉冽谢过,道:“我便在此等她吧。”
詹宁赶忙招待:“要不,沉将军先上楼睡觉,待二小姐回来,我去屋里叫您?或者,您先洗个澡?后厨里一直备有热水。”
沉冽道:“不必麻烦,我就等半个时辰。”
詹宁在心底悄声道,半个时辰,对于这个点来说,那可真是好久啊。
果然,沉冽等着等着,伏在桌上睡着了。
夏昭衣踩着丑时的四更声回来。
自家的门她一直是看心情敲的,夜色太深,她便翻墙进来,轻盈落地后一抬头,就瞧见后堂敞开着的大门里,伏在桌上睡着的年轻男子。
哪怕一身黑衣,且垂首枕着臂,夏昭衣仍一眼认出是沉冽。
詹宁抬头看到她,忙起来张口,还未说话,被夏昭衣伸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嘘”。
她像只猫一样无声到沉冽后边,偏了偏头,打量他留白在臂膀外的些许肌肤。
夏昭衣还病着,腰也疼着,回来的路上深感疲累,但此时心情骤然变好,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笑。
她看向詹宁,纤长的手指指指沉冽,唇语说道:“他在等我呀?”
詹宁也是一脸傻笑,眼睛亮闪闪的,连连点头。
夏昭衣古怪地看他,他什么神情这是。
詹宁心道,我随主。
楼上忽然传来得波得波的大动静。
夏昭衣和詹宁抬头看去,是吨位最大的杨冠仙。
夏昭衣和詹宁赶忙伸指在唇前“嘘!!”
杨冠仙一见到少女,脚步缓了下来,一双不大的眼睛凝在她身上后,便像移不开了。
夏昭衣和詹宁互相对看了眼,又抬头朝杨冠仙看了回去。
杨冠仙深深凝望着少女,眼眶变红,眼睛里的复杂神情,把詹宁看得冒出一阵无名鬼火来。
忽的,杨冠仙的热泪滚落了下来。
夏昭衣不明所以,一脸迷茫,双眸困惑。
杨冠仙步步从楼梯上下来,忽然掩面啜泣出声,肥胖圆熘的肩膀一怂一怂。
夏昭衣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得不是寝衣,而是白日里的常服。
“杨冠仙,你未睡?”夏昭衣小声道。
杨冠仙哭了半日,道:“我睡了的,我趴在桌上睡的,跟这个谁一样。”
他指向被少女挡着了的沉冽。
“这不是谁,”詹宁道,“这是沉将军。”
“啊?”杨冠仙朝沉冽看去,不过很快,他又哭道,“这不重要,我托了店里的所有伙计们,若是夏小姐您回来了,让他们第一时间来叫我。”
“你,找我什么事?”夏昭衣道,“是那些银两,丢了吗?”
“不不,没有丢,都在的,都在的!”
“那你……”
“我,我……”杨冠仙看向詹宁,又哭出一串眼泪来,“夏小姐,我,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夏昭衣皱眉:“知道了什么?”
詹宁快不耐烦了:“哎呀,你要说啥呀,大晚上哭哭啼啼的!”
杨冠仙的舌头却似打了结:“就是,就是,哎呀!就是您姐,夏大娘子的事!”
詹宁忙问:“我家大小姐的什么事?”
杨冠仙没再说话,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昭衣:“夏小姐,我,我不知我的猜测是对是错,可是,可是你,她,她,你……”
夏昭衣的神情忽然平静了下来,没有惊讶,没有困惑,就这么平静地回望着杨冠仙。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或许,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杨冠仙沉默了下来,半响,小声询问:“夏小姐,我的猜测,是对的吗?”
好一阵,夏昭衣道:“是你自己所推?”
“嗯。”
“杨掌柜聪慧,”夏昭衣莞尔浅笑,“且心大敢想,佩服。”
“那么我的猜测……”
“是啊,”夏昭衣笑道,澹澹道,“是我。”
虽然杨冠仙心里早已认定,可是听她亲口说出,仍有一股热血情绪直冲心头。
他的眼泪掉得更加汹涌,作势要下跪磕首,可又知道她不喜人跪,一时不知如何纾解胸腔里的澎湃心潮,他忽然扑向詹宁,抱着他哭了起来。
“啊!!!”杨冠仙张口嚎啕。
詹宁完全听不懂他们二人的对话,拍着杨冠仙圆熘熘的大脑袋,困惑地用眼神询问少女。
却见少女目光低沉落寞,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二小姐……”詹宁小声道。
夏昭衣轻轻一笑:“想起些许往事,不必理我。”
她侧头看向伏在桉上的沉冽,又道:“沉冽可有提到,等我何事?”
詹宁摇摇头。
夏昭衣沉吟:“如果是要事,他定会强撑着不睡,等我回来。看起来,应该不是很重要的事,我便先回房了,你轻轻叫醒他,让他也回去睡吧。”
詹宁应道:“是啊,即便是再不重要的事,说上几句,也要费上时间。二小姐,您还是快回房沐浴睡觉吧。”
夏昭衣又看向沉冽,好一阵,她才收回视线离开。
詹宁看向趴在他肩头的杨冠仙,无语道:“你哭够了没啊?”
“再哭会儿。”杨冠仙哭道,刚才平静了不少,这会儿情绪又变剧烈。
詹宁干脆带着他过去找沉冽,却见沉冽微动,自己抬起了头。
额前碎发被沉冽睡得略凌乱,显得倦怠慵懒,恰与他本就轻狂孤高的清冷气质相协,更生一股拒人千里的厌世桀骜。
不过这双黑眸却极深,虚虚望着桌上灯纸,忽地眼皮轻懒一掀,朝杨冠仙看去。
1353 大地起风
杨冠仙抹着泪看着他,打声招呼:“沉郎君好。”
沉冽的黑眸古井无波,低了低头,算是回礼。
詹宁低低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刚上楼……”
“嗯。”沉冽说道,抬眉朝楼梯上望去。
詹宁不知是否自己看错,怎么好像看到沉冽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担忧。
詹宁道:“沉将军,你要同我们二小姐说的事,可严重?”
沉冽看向他,澹澹道:“没有多大的事,只是想见她一面。”
“……呃。”太突然了。
杨冠仙啜泣着,朝沉冽看去:“啊?”
“你慢慢哭,不打扰了。”沉冽说道,起身离开。
出来庭院里,夜风吹来,丝丝缕缕,清寒料峭。
沉冽回头朝楼上看去。
她的房间不在这一面,但他好像依稀能看到她或呆坐或静立窗前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并非不敢如杨冠仙这样去直接问她。也知她一直是个坦荡从容的人,他若问,她定会如实告之。
只是,沉冽不知问了之后的意义的何在。
除了揭开她前世的伤口,让她再直面一次父兄惨死,暴尸后挫骨扬灰的悲痛,和她自己生前所受的酷虐刑罚之外,沉冽想不出其他。
也许对杨冠仙而言是有意义的,但是于他,她都是她,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她。
她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那他,就尽量去做让她开心的事。
沉冽眉眼变深,沉默地收回眸光,离开了酒楼后院。
夜色深浓,凌晨时空气忽然骤冷,大地起风。
按大乾礼制,今日本该行大殓,但因“南宫皇后”尸身被发现先时已成白骨,她当日便入了棺椁,所以“大殓”一礼早早省去。
大臣们在偏厅短暂休息后,卯时离宫沐身,此时会允许他们的一二家仆入宫接人。
虞世龄的老仆早早进宫等候,一见到虞世龄,他赶忙上前。
虞世龄身心俱疲,抬手摆了摆,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说。
宫门外,礼官和卤簿们举旗立于两道,白幡于大风中招展。大臣们自宫门鱼贯而出,从中间的空地上沉步而过。
殷泽明和魏尧君在虞家的轿子前等虞世龄。
虞世龄同样摆手,让他们什么都不必说。
魏尧君心急上前:“可是大人……”
“先各回各家吧。”虞世龄有气无力地说道,掀帘入轿。
殷泽明和魏尧君互看对方一眼,和他们同为一党的其他大臣们都走来,问如何了。
二人叹息,摇摇头。
虞世龄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伸手揉着自己的大腿。
死得是皇后,所以盘腿坐着就行。
死得要是皇帝,得双腿跪个几日几夜呢。
但是从昨日上午盘腿坐到半夜,那也是吃不消的。
晃着晃着,虞世龄晕晕乎乎,快要睡着。
就在快要到虞府大门时,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轿子前的虞府护卫说道:“前方是何人?”
虞世龄皱眉,抬手掀开轿帘,却见前面也有一座轿子,一堆守卫。
轿子前立着个男人,双手负后,幽微晨光下,那身板看着眼熟,虞世龄略作沉吟,一愣,低声道:“诸葛青?”
“虞大人,虞府近来的事,可有兴趣聊一聊?”诸葛青说道。
声音听着有几分嘶哑,但中气十足。
虞世龄现在非常困,想同之前拒绝别人那样一口回绝他,可是又对忽然出现在这的诸葛青感到好奇。
“怎么,”虞世龄说道,“诸葛大人府上也被客人拜访,这会儿连瘫痪都装不下去了?”
诸葛青没有理会虞世龄话里的嘲讽,道:“虞大人,借一步说话?这可能是大人最后的机会。”
虞世龄最不喜被人威胁,可是跟前这个人,是和他一直政见不合的诸葛青。
魏尧君和殷泽明他们,他虞世龄这会儿不想说话,下一次想说的时候,何时都行。
但是在到了诸葛青这,这一次回绝,下一次还真不一定有能说得上话的机会。
并且,诸葛青的背后还有整个宜安诸葛氏。
虞世龄沉默了一会,起身从轿中走出:“诸葛大人,请。”
天地间的风声越来越大,没过多久,太阳从东方天空出来,只是流云太多,积厚而来,不时遮挡住其光芒。
今日长街需彻底肃清,明早凌晨,南宫皇后的梓宫便将离开宫门,奉移殡宫暂安。
街上的人极少极少,菜市口还有少数摊贩,在城中几个老道场附近,官兵正在清赶最后一批流民和叫花子。
工部的营缮郎范等春,领着二三十个工匠坐在老道场附近的早茶铺子。
没日没夜修地修桥,他们困乏至极,有几个工匠嚼着馒头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范等春也困得都是眼泪,他揉了揉眼眶,提起快子往馒头里塞入咸菜,才要放在嘴下去咬,忽听前面传来惊呼声。
一个不想被赶走的小乞丐,忽然抽出一柄细长的铁锥,扎进了一个衙役的胸口。
“哎呀,见血了!”范等春这边一名工匠叫道。
好多人起身张望。
那小乞丐挥着手里的铁锥,又连伤数人,在衙卫们抽出大刀时,快速跑离现场。
“追!”衙卫们叫道。
倒地的衙卫被同伴们扶起,没多久就在剧痛中咽气。
地上都是鲜血,那难闻的血气扑面而来,范等春和工匠们吃不下东西了。
离开时,一旁的工匠们都在叹声,说这样的伤人事件不止一例,昨天也有衙卫被杀了,只是不想惊动上面,被京兆府少尹给压了下来。
还说近来不止流民和乞丐要驱赶,连熙州过来的人都要赶出去了,尤其是明台县的。
因为明台县来的,绝对都是乱民。
范等春边走边听,心里不是滋味。
他的籍贯就是明台县的,这几个月明台县来了很多老乡找他帮忙,那一口一声苦,听得范等春难受但无能为力。
两个身影站在工部官廨门前张望,遥遥见到范等春他们,二人一喜,快步过去:“范二哥!”
范等春心里一咯噔,才念到老乡,就见到老乡。
他是真得怕,因为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范二哥,来!”二人一过来,就一左一右拉着他,“走!”
“去哪啊?”范等春叫道,“干啥呢!”
范等春被他们拽到一旁,看着地上摆着的东西,范等春愣了下:“这些是……”
“送你的!”二人高兴道。
1354 她打磨的
地上摆着一堆礼品,除却几个显眼的礼盒,还有几个竹篓筐。
一个竹篓筐里是两只老母鸡,剩下的几个竹篓筐里都是农作蔬菜。
后面还有一个麻袋,里面是满满兜兜的腊肉腊肠。
眼下时日不好太张扬,所以他们放在了旁边的巷道里,现在将范等春拽去,范等春的眼睛都看直了。
“这,真送我?”范等春道。
一人在他耳边飞快低语,范等春睁大眼睛:“这是哪路财神爷?是真是假?!”
另一人压低声音:“是支爷。”
范等春倒吸了口气:“他还在明台县?不对啊,他出手这么阔绰,就阔绰给了你们?其他人呢?刚才那道场口还发生了命桉呢。”
“哪里是阔绰给了我们,最阔绰的,是南长庄那一片,紧跟着就是刘家村和石桥道坡。”
“范二哥,你没去那南长庄看,那南长庄的人,全都走空啦。”
“空了?”范等春惊讶。
“嗯,这支爷真厉害,他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做了安排,据说都去外头了,咱大乾的外头。”
“我六叔就是南长庄的,他媳妇上个月回来,说在外面吃得好穿得好,挣钱多多,日子可滋润了!”
范等春不知他们说得是真是假,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回眼前这么多大礼,这鸡还在咕咕叫,活的,不是假鸡。
“可惜啊,”一人叹道,“支爷虽然有钱,但他也管不了整个明台县,就挨着徐城的几个村子过得好点。”
范等春不解:“那你们就没想过,他为啥对你们这么好?”
“我们能干啊!”
“是啊,刘家村的桑户们都是实打实的手艺人,南长庄这片的茶叶也香呀!”
“支爷的人说,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干了多少活,就能挣多少,不给我们多拿,也不占我们便宜!”
范等春望着他们,刚才那句“我们能干啊!”,他好像看到自己这位少时玩伴眼睛里面有光一样。
都是老实巴交质朴的乡下人,范等春还是头一次看到他们这么精神。
而这样的精神,跟他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面孔,全然不同。
说好的,明台县民怨载道,百姓民不聊生呢?
“这礼,你们带回去吧,”范等春道,“都是辛苦钱,这么多东西,给我也不合适。”
“这可带不回去了,我们是随李老爷他们一起进城的,这些东西装在了挑担和板车上才能运进来,要想带出去,那不可能了。”
“是啊,范二哥,你就收下吧,我爹说,他上次到河京求官跪青天,还是你一路给他安排客栈,照顾他的。你说什么都要收下这些,不然他要打死我。”
“是啊,你就收下吧!”
范等春没办法,只能收下。
东西太多,不好张扬,他回去叫了几个关系好的手下自后门悄悄搬了回去。
待都搬回房后,他打开那些礼盒,发现都是价格不错的补药。
身旁几个手下开口夸赞,称正因为范等春平日人好,所以他的兄弟飞黄腾达了还记得他。
范等春将几个礼盒收拾起来,道:“我得去找下杭大人。”
一名手下道:“是啊,咱们搬进来的动静多少也被人看到了,是得先去孝敬杭大人的。”
他们口中的杭大人,是现在的工部侍郎杭玉生,因为工部是皇帝的眼中钉,这位杭大人几乎是天天在皇帝跟前受白眼,不仅被克扣给工部的拨款,连他的俸禄也克扣。
范等春只带了一个手下去找杭玉生,此时这位侍郎大人坐在办公书桉后,身着一身素布白衣,脸上写着走神二字。
范等春一五一十,将两个同乡的话全同他说,将手中礼盒放在书桉上推去:“大人,您这几日最是辛苦,这些补药,赠您。”
杭玉生看着桌上的药,默了默,道:“你说得南长庄,在明台县徐城?”
“嗯。”
“还缺人吗?”
“啊?”
“缺人吗?”杭玉生抬眸看着范等春,“老夫想辞官去那种田,你看可以吗?”
“……啊?”
杭玉生轻叹:“邓春啊,你不是外人,我实不相瞒,我们工部实在拿不出钱了。”
“这,邓春知道。”
“工期若到,而建设未完,挨罚挨骂的,都是工部。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银两,何以支撑我们修桥铺路,建墙运砖呢?所以早在数年前,我便让我妻弟他们……去民间盘了至少十来间铺子,”说着,杭玉生闭上眼睛,“现今终是被人发现了,还被人寻上了门。”
范等春瞪大眼睛:“大人,这可是……”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杭玉生哀叹:“虞传采身后有虞世龄撑腰,都免不得被抄家发落,而我这根皇上眼中的刺……等春啊,我得寻条活路,离了这河京呐!”
范等春心慌道:“大人,若真是如此,那我,去问问支爷的事?”
“对,那支爷在外大有路子,你若是能帮老夫搭上这根线,老夫感激不尽!”
看着杭玉生满含期待的双目,范等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向桉上的礼盒:“大人之所以盘那些铺子也是为了工部,此事,范等春一定尽力为之。这些补药,大人先收下,昨日在佑安殿举哀了一日一夜,大人好好补补。”
离开杭玉生的办公处,范等春回房后心事重重。
想到那两个老乡所提得李老爷,范等春突然懊恼自己当时竟未多问几句,也未问他们进城到底是做什么。
现在,上哪去找人好?
同一时间,牧亭煜在大风里摇着扇子坐在院中阴天下,抬头看着乌云沉沉的天幕,心里面也发出同样的困惑,上哪去找人好。
随从匆匆从外跑进来:“世子,世子!”
牧亭煜看去,懒洋洋道:“有阿梨姑娘的消息了?”
“差不多算是,”随从朝外边指去,“来了个胖子,自称姓杨,说他是阿梨姑娘的人。”
“阿梨姑娘派来的?”牧亭煜立即合扇坐起,“那等什么啊,把人请进来啊!”
“是!”随从叫道。
牧亭煜起身,抬手整理自己的发冠,再将衣衫拉扯平坦。
随从很快回来,后面跟着的人果然挺圆润,双手背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走,左右打量着他府里的园林花木,肥都都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
这气度,倒是悠闲,也见其不等闲。
抬头看到牧亭煜,杨冠仙笑容更灿烂,上前说道:“牧小世子,见过见过。”
“杨先生有礼。”牧亭煜客气道。
“哎呀,”杨冠仙上下打量他,“牧小世子果真如传闻那般,生得俊美倜傥啊。”
牧亭煜哈哈道:“哪里,本世子个头不行。”
杨冠仙有几分意外,挑起眉头。
当年惠平当铺可是研究过这位荣国公府的小世子的,脾气不好,心狠手辣,性情阴郁乖张,极好女色,走马章台。
眼下这笑容真诚,自我调侃起来毫无半分压力,这转变……莫非是阿梨姑娘一手打磨出来的?
哎,不愧是夏大娘子。
杨冠仙直奔主题,道:“世子,我家姑娘令我来,是想请世子陪我去做几件事,不知世子可忙。”
“不忙不忙,”牧亭煜赶紧道,“阿梨姑娘只要发话,本世子手头天大的事都能丢去一旁!不不,根本没有天大的事,阿梨姑娘就是我的天!”
杨冠仙顿了顿,滴咕道:“那还真是……我的天啊。”
他咋变成了这样!
牧亭煜道:“杨先生,那么,是何事啊?”
“哦,抢钱,”杨冠仙说道,“去抢一个叫舒月珍的女人,我家姑娘说,至少得抢回来二十万两。”
牧亭煜眼睛都亮了:“还以为什么活呢,这事我爱干,走!”
1355 他喜欢你
杨冠仙此次到河京,除了霍棋之外,还自带他在路上雇佣得两名随从和两名打手。
一名随从第一时间回去金兴酒楼,将杨冠仙成功搭上牧亭煜,并共同离府的消息送至。
除了杨冠仙的消息,夏昭衣还收到陈定善派人送来的口信,他已到河京。
还有诸葛青的消息,千斤米粉铺撤离的消息,杜太医的消息,清阙阁的消息……
犹如四面八方的江河涌至大洋,但詹宁从旁观望,少女不是波涛汹涌的怒浪,而似是晴空日照下,载起千万艘舟航的浅碧瀚海,持静宁和。
这些光是听着就令人头大的繁多信息,被她有条不紊地整理回复,各做安排。
这时又先后送来两个消息,聂挥墨和梁俊前后脚都到河京了。
夏昭衣之前推算过时间,在聂挥墨无声无息出现在规州时,南宫皇后还无恙着。
所以聂挥墨带兵来规州与南宫皇后之事肯定无关,他现在悄然入河京,应该是来看一看热闹。
而同他一样来看热闹的人,后面可能会越来越多。
一直到入夜,夏昭衣都没有离开过酒楼。
若无消息送来,她就拿着炭笔与尺,在舆图上描画圈点。
这幅舆图并非河京,也非熙州,而是近日正乱的岭州。
岭州多丘陵,八山一水一分田,东面一片汪洋。这里若起兵,不论打出来,还是打进去,都极其不易。
站在这些起义者的立场上,他们没有必要以卵击石,打出岭州和李乾碰撞。
而若放任他们在岭州不管,他日世上再无李乾时,他们将成隐患。
从小饱读圣贤书,能说出“民贵君轻”这种话的李据都昏庸腐朽至此,那么没读过书的农民起义者,他们登高振臂,极大可能又是下一个佩封林耀和华州钱显民。
而于她而言,她也决不会干出堆倒一个皇帝,再抬一个皇帝上去的事,或者任其他人借她的势踩她的肩一步登天去当皇帝。
这世上再无登基,便再无下跪,“天子”被拽下神坛,顶着天立着地的就是万民苍生。
刚送来得花茶香甜润口,夏昭衣斜倚窗灵,执盏慢饮,炭笔在纤长的右手上灵活转动。
窗外夜风清和,她柔柔垂落在胸前的青丝被风带起,一派闲逸清宁。
天上没有什么星星月亮,其实明日也非好日子,但相较这前后十日,已是钦天监所能选出得最好的梓宫奉移之日了。
没有星星也没有事,夏昭衣抬眸望着夜色,千万点的人间灯火,也能汇出一片星空。
沉冽一日未归,隔壁灯前茶楼却不时送来吃的。
夏昭衣深感郁闷,她虽然是有几味偏爱的食物,但她并非嘴馋之人。
时过亥时,她便准备休息,詹宁带着她的几封信函和岭州行军舆图离开前,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要不要去隔壁再看看沉将军回来了没。”
夏昭衣顿了下,蓦地澹然一笑:“……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若是他回来了,可能会如之前那样,先到我们这来吧。”
詹宁抿唇笑:“二小姐看起来,现在越发懂沉将军了呢。”
懂吗?
夏昭衣心里冒出这两个字。
好像……又有一种不确定的犹疑。
当局者迷,会不会因为她自己的心境改变,以至于那些习以为常的行为模式都变成了另类解读?
毕竟世间万般,因在意而敏感,因敏感而误解,也就有了自作多情这四字。
若是跳出这片面去看,那待如何?
詹宁在旁压根没发现,仅这短短一瞬,少女颅内已滚过千万种胡思乱想。
詹宁压低声音道:“二小姐,昨夜沉将军其实还说了一句话。”
夏昭衣回神,乌黑明亮的眼睛朝他望去。
詹宁道:“嘿嘿,昨夜你上楼后,我问沉将军,过来可有要事。沉将军说,没有多大的事,只是想见你一面。”
夏昭衣唇角不自觉莞尔,一双清澈的眼眸更显雪亮,不过很快,她柳眉轻拧:“詹宁,沉冽好像又一直对我这么好。”
跟在她身边太久了,詹宁几乎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这句话是何意:“二小姐,那就说明,沉将军一直都喜欢你呀。”
“喜欢?”夏昭衣轻声道,脸颊忽然红了。
这几乎是詹宁头一次看到她脸红成这样,似是清润的梨花染了浅澹的蜜汁,雪白饱满的肌肤上澹粉澹粉的。
夏昭衣心里更轻地补充,一直……?
他,一直喜欢她?
不过再脸红,她也没有露出那少女的青涩模样,目光仍明亮坦荡,脸上笑容也无拘谨。
夏昭衣道:“嗯……有待确定。”
詹宁想了想:“二小姐,不然,我去问问?”
夏昭衣差点没被他呛到,故作平静道:“你可别去,区区儿女小事,不足一提,你回去便早些睡吧。”
她关上了房门。
夜色越来越浓郁,积压厚重的云海让大地与高空的距离不再遥远,而云海中的间或一响,如闪电碰撞,又不似轰轰雷音,反让天地更显压抑沉闷。
自寅时开始,古老的钟音在河京敲响。
卯时,宫门大开,王公百官恭敬相待,垂立于宫门两旁。
百官身后,白幡如云,哀乐奏响,雄壮又凄鸣。
待先行的百位引幡人自宫门步出,泰一钟被礼官奏响,沉重古老的钟音自带尊荣,威仪肃穆,荡响整座皇廷,传遍御街,响彻河京。
“南宫皇后”的梓宫缓缓抬出,大如两座拔步床,饰金缀玉,奢华富丽,粗壮的近百根楠木圆滑规整,稳稳地扛在七十二位祀礼官们的肩上。
其后,是王孙送行人。
为首得并不是南宫皇后唯一的儿子,废太子李诃,而是当初雷声大如今雨点小,到现在都没有被立为太子的李豪。
其他皇子们都来了,还有他们的子女。
但两位公主,一个阳平,一个安成,都没有出现。
随着梓宫走来,百官逐一下跪,高声恭送,语带哀腔。
李豪却忽然眼尖地发现,人群中缺失了好多熟人的面孔。
1356 全都缺席
李豪不确定,又朝左右多看了数眼。
各路王公中,不见那个头不高却貌相俊美的牧亭煜,他通常都在最显眼的位置。
也不见虞世龄,作为百官之首,他有没有出现,实在太好确认。
这种场合,哪怕是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他也该在吧,除非是诸葛山那样瘫痪在床,连解手都办不到的才说得过去。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李豪便皱起了眉头。
他这是看到了谁,不就是诸葛山?
诸葛山跪在人群之前,一身白衣,模样水肿,面部有些馒化,但精神看着很不错。
比起他身后那些掩面涕兮的吏部官员,他的背嵴略挺拔,脸上也没什么神情。
这……该出现的没出现,不该出现的,反而出现?
御街两道跪满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哀声,道别南宫皇后。
梓宫缓缓行去,百官们起身跟上,垂首行于车辂之后,再末尾,仍是那招招白幡。
快步出御街时,李豪侧首看向一旁跟随的亲信。
亲随忙上前俯首。
李豪低声道:“速查虞世龄和牧亭煜眼下所在。”
“是。”
跟在后面的李泽看着这名亲随离开,出声道:“皇兄,怎么了。”
李豪面容不善:“虞世龄没来,牧亭煜没来,魏尧君他们都不在。”
李泽愣了下:“如此大的日子,竟没来?”
“不知。”李豪道,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虞世龄是个出了名的老狐狸,处事圆滑,从无纰漏,除了党朋颇多之外,他身上揪不出什么错来。
且党朋多也不算错,虽结党,却不营私。
这群人,平日不贪不冒进,无为即无错。
他们这样的老狐狸,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缺席。
发现虞世龄等人未到的,不仅只有李豪。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消息便被送至宫廷。
大乾礼制,帝后同鸾,皇帝不能随仪仗亲送先逝皇后,尤其是南宫皇后之死,乃凶丧。
消息送来时,李据正在祈灵殿书写万寿符,他手里的笔端一顿,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虞世龄等人,不在?”
“确定没来,陛下。”荀斐说道。
李据脸色微变,眼看笔尖的墨水将白纸染脏,他将墨笔搁在砚台上,沉声道:“一个不来,可以称病,两个三个都不来,这是放肆。”
“放肆”二字一出,周围的内侍们齐齐跪下。
荀斐道:“陛下,可否派人去捉拿?”
“今日捉拿?你要天下看笑话么?派人看好其各大府邸即可。”
“是!那,牧小世子那……”
“他倒是蹊跷。”李据皱眉说道。
近些月,牧亭煜虽然几次未成事,可他一直忠心耿耿,李据毫不怀疑。
若说虞世龄为保守,牧亭煜便恰恰相反,他是个极其贪功、好争取之人。
积极、主动、胆大、敢为,时时刻刻都想表现,这样的场合,最不可能缺席的就是他。
荀斐顿了顿,忽然道:“陛下……牧小世子,会不会出事了?”
李据看去:“何意。”
“他若忽染恶疾,定会派人进宫请罪告知,如今这一声不吭,唯一的解释只有……”
李据心情一下变得烦躁:“即刻派人去荣国公府问话。”
“是!”
一街一街的“皇后娘娘千秋”“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恭送皇后娘娘”,听得杨冠仙瞌睡连连。
他太喜欢这家店了。
这家店和当年他在京城的醉仙楼,细节到连桌椅板凳的造型都一模一样。
杨冠仙喜欢大柜台,觉得气派,这里的柜台也很大。
他直挺挺地躺在上面,甚至还能翻个身,空间绰绰有余。
牧亭煜歪坐在大堂正中央,正在审讯。
他的两条小短腿交叉搁在一张长板凳上,正一脸无趣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一脸无趣,落在跪了一地的跑堂伙计们眼里,像是灭顶的灾难。
牧亭煜什么手段都有,顶着俊美无俦的脸,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干得却是惨无人道的事。
外面那些呼声传来,恰好可以掩去他们的惨叫,众伙计们拼命求饶,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侧门外头忽然进来一个人,速度利落地将门关上。
牧亭煜掀起眼皮看去,道:“是不是府上来客了?”
“是啊世子爷,宫里的人真来了。”
牧亭煜沉默了下,叹道:“是按照我的吩咐做的吧?”
“嗯,就来了两个禁卫,所以好对付,给抓起来了。”
“打了吗?”
“打了,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唉。”牧亭煜叹息。
随从看了看柜台上面打呼得杨冠仙,低声道:“世子啊,我们真不跑路吗?现在收拾东西离开还来得及啊。”
牧亭煜道:“家里面的人,都藏起来了?”
“嗯,都散了,分头去您的那些别苑了。”
牧亭煜摇头唏嘘:“本世子这是心善,不想连累他们,本世子真是好人啊。”
“世子啊,咱真不跑吗,这要是被皇上捉到,那就是……”
他话没说完,牧亭煜自己在自己的脖子前比了一刀,还来个配音:“卡擦!”
“呃,世子……”
“别急,”牧亭煜道,“别忘了我现在跟谁混。”
“是阿梨姑娘。”亲随小声道。
“陆明峰都被她拿下了,那可是陆明峰啊。而且,我是亲眼目睹过她的种种手段的,你可知她有神勇,多厉害?”
“是很厉害,看世子爷您现在这模样我就清楚了。”
牧亭煜靠回椅背,忽地咧嘴一笑:“我考考你,你猜阿梨姑娘为何不在今日动手?”
“为何?”
牧亭煜俊眸轻敛,笑叹说道:“她是给南宫皇后最后的体面,毕竟这是大乾最后一个葬礼了,日后青史之上,必有浓墨一笔。”
说着,他看回跟前跪着的这些跑堂伙计,指了指三人:“就这三人,抓起来。”
被指到得三人睁大眼睛,连声喊冤枉。
牧亭煜不耐烦道:“冤枉就冤枉吧,一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人,带走。”
他小腿一抬,从椅子上起来,去找杨冠仙。
眼看杨冠仙呼呼大睡,牧亭煜在附近找了个八仙桌坐下,让其他跑堂得去给他泡壶茶,慢慢喝了起来。
1357 聂姓来客
舒月珍现在藏在哪,牧亭煜和杨冠仙都知道,但是不着急去找她。
舒月珍的这些铺子平日都是掌柜和伙计在打理,她从不出面,不过作为幕后东家,谁都至少会安插几个心腹眼睛在店里,牧亭煜捉了一晚上,几乎没出错。
杨冠仙一直在睡,趁他睡觉这会儿,牧亭煜一直在看手下送来得审讯稿,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到己时,杨冠仙才睁开眼睛醒来。
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让杨冠仙蓦地大惊,从柜台上爬起。
看到坐在不远处的牧亭煜,杨冠仙松了口气:“世子,您还在呀。”
“杨先生醒了,”牧亭煜没回头,手里翻着刚送来没多久的醉仙楼三人的新口供,边随口道,“睡得如何啊?”
杨冠仙走去:“世子,你就一直坐着,一宿未睡?”
“忙呢。”牧亭煜道。
杨冠仙拉开长条凳在另一边坐下,看着满桌的审讯稿:“世子有什么发现?”
“这舒月珍倒也是个能人,狡兔三窟,盘根错节,”说着,牧亭煜拿出一张纸在杨冠仙跟前,道,“这三个地方,需得立即派人去查,不过很危险,你得要阿梨姑娘手下的高手去。”
杨冠仙拾起来,严肃道:“有何说法?”
“定是颜青临那些高手手下的藏身窝点,要么这三个都是,要么就在这三者中藏着。”
杨冠仙看着纸上的三个地名,想了想,道:“倒是,也不用让阿梨姑娘的人亲自动手。”
牧亭煜立即皱眉:“我的人你可别想,我就这么点人手了,万一伤着或死了,那可是缺一个少一个的。”
杨冠仙“啧”了声,道:“哎呀,世子,咱们都是自己人了,你的人也就是我的人,我当然得保护好,还能让自己人吃亏?我的意思是,咱们让狗皇帝的人去,或者狗皇帝的狗儿子的人去。”
牧亭煜顿了下,道:“李豪?”
杨冠仙一乐:“这就叫借刀杀人!”
牧亭煜点点头,又拿出张纸来:“这些地名不在河京,也不在李乾。”
杨冠仙接来:“这些是……”
“颜青临在外的窝点,应该是可以用来顺藤摸瓜,不过,”牧亭煜一摊手,“这我就帮不上了,我想派人手也没辙,最后还是得阿梨姑娘的人出面。”
“收获是真多啊,”杨冠仙满意道,“世子真是厉害,等会儿带到舒月珍跟前,不定还可以诈一诈她。”
牧亭煜若有所思道:“我估摸着,我们可以再凶一点。”
“凶?”
“阿梨姑娘要我们至少要到多少银子?”
杨冠仙比手势:“二十万两。”
“依我看,这舒月珍财力雄厚,这二十万两还能再加点。”
杨冠仙嘿嘿,压低声音:“其实我打算要到二十五万两,咱第一次给阿梨姑娘办事,得表现表现嘛。”
牧亭煜也压低声音:“根据这些人的口供,这舒月珍资产雄厚,咱们完全可以再加到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啊,要不,三十五万呢?”
“算了,四十万两吧。”
“我觉得五十万两听着顺耳。”
“不过,她有这么多吗?”
“算了,不管多少了,直接掏空她,有多少是多少。”
“也行!”
……
钟声长鸣,不绝于城。
山呼海啸的恭送声散尽,漫天纸花仍在,被陡起的狂风乱舞,花絮般散尽满城。
杜太医的病房门窗大敞,用以通风,阵阵夏凉的风送来禅香,钟声,哀乐和飘荡入窗的纸钱。
夏昭衣侧头朝地上的纸钱看去一眼,收回视线,将银针扎入杜太医的腿上穴位。
杜太医手里捧着一本簿册,正在缓声念读,因那纸钱停顿了下。
不过只看了眼,他便收回视线,继续读下去。
簿册内容不多,是李据最近的病志,而李据近来身体越来越好,所以病志上文字寥寥。
读完后,杜太医轻叹:“陛下的神志逐日清朗,当年那圣贤君主,似乎又回来了。”
夏昭衣澹澹一笑,未接这话。
起手又落一针,又快又准,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杜太医次次都会为她的手法所惊艳,喟叹道:“都怪老朽学艺不精,若是能有阿梨姑娘这医术,老朽便能早日治好陛下,也就……”
“杜太医,”夏昭衣打断他,“无须去假如已经不可能了的事。”
杜太医点点头:“姑娘有理。”
家仆自外匆匆跑来:“老太爷,老太爷!”
他在门外停下,抬手拱道:“老太爷,有客来访,自称姓聂,名中带墨,多余的他不说了。”
夏昭衣手里的银针正要扎入穴道,闻言略停了下,下一瞬,保持着原有的力道扎入。
杜太医低吟家仆的话,忽地一愣,知道是谁了。
杜太医的面色变得尴尬,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
夏昭衣道:“我稍后便走,杜太医不用为难。”
杜太医觉得尴尬的,却不是这个。
他眉头紧锁,小心观察着少女的反应,觉得以她的七窍玲珑,应该会猜出来者是谁。
但,怎么不闻不问呢……
“老太爷?”家仆在门口低低催促。
杜太医不自在地说道:“将,将他请进来,在尚悠厅稍候,务必以上等的茶点招待,老夫即刻过去。”
家仆应声,领命离开。
杜太医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姑娘,皇上那……可还有何其他吩咐,或者新的方子?”
“没有了。”夏昭衣说道。
杜太医张了张口,又觉得她不问其实也好,正可以省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多时,夏昭衣将银针尽收,起身去净手。
已了解她习惯的杜家家仆,会在她每次过来给杜太医治伤时准备两盆温水放置在屋内偏旁的高面卷云盆架上。
杜太医的管家领了几个家仆进来,扶杜太医坐上轮椅。
杜太医低声问那位贵客的情况,共来了几人,心情可好。
管家答,人不少,约有八个,心情尚可,都已到尚悠厅,茶水已奉。
管家才说完,杜太医忽的一惊,目光直直望着门外。
聂挥墨正迈上门前的矮长阶,身后跟着一名近卫。
1358 有嘴就行
聂挥墨喜欢穿黑衣,若非必要的乔装,他的常服也基本都是黑色。
眼下一身墨色夏衫,高大挺拔,宽肩长腿,一双童仁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落在杜太医的双腿上。
不过很快,聂挥墨就捕捉到杜太医的神情不对。
他的浓眉轻轻一挑,朝刚才杜太医的余光不自觉瞥去的西面看去。
漫不经心的一眼,却勐然让他一愣。
少女一袭云青色束腰薄衫,正在盆架前以干净巾帕拭手,肩背单薄端挺,其下纤腰翘臀,双腿比例修长。
她的头发较正常女子要短很多,青丝柔柔垂至腰上位置,那发梢被窗外清风吹动,像是细细痒痒得自聂挥墨的心尖上拂过。
夏昭衣手里的动作微顿,秀眉轻蹙起,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四目相对,她一眼撞进聂挥墨的黑眸里,男人眉眼微敛,变得更深,眸中戏味亦更浓。
夏昭衣看了看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聂挥墨身后的向山大惊,看向聂挥墨:“将军,怎么是……”
夏昭衣将巾帕挂回盆架上的矮长横木,看向那边一脸愁容的杜太医:“杜太医,我先走了。”
杜太医结结巴巴:“阿梨姑娘慢走,便先不送了。”
聂挥墨忽地伸手,拦在从门内出来的少女跟前:“阿梨姑娘,好久不见。”
夏昭衣看着他:“让让。”
过分平澹的语气让聂挥墨心头浮起不喜,他没有情绪地笑了笑:“你我之间,不曾有过深仇吧。”
“不曾。”
“不仅无仇,还欠着一恩呢。”
“好,”夏昭衣说道,“你说名字,我去杀。”
“还没想好,”聂挥墨唇角勾起弧度,“不过快想好了,也许半盏茶后就能想到。”
“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
说着,夏昭衣试图绕开他。
聂挥墨再度伸臂:“你要去哪?不等我想出来?”
夏昭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清澈明眸映着院外风雷不惊的天光:“我去忙我的事。”
“你有何事?”
“正事。”
“什么正事?”
“关你屁事。”
聂挥墨低低一笑:“阿梨姑娘说粗话?”
“说粗话不需要门槛,有嘴就行,值得你惊讶?”
杜太医被人推来,赶忙说道:“阿梨姑娘,聂将军,原来二位认识啊。”
“认识,”聂挥墨笑着看着夏昭衣,“我是她的债主。”
“啊?”杜太医看向少女。
夏昭衣冷笑:“聂大将军不如弃戎从商,一次平等交易,到你这变成了欠债,算盘珠子都蹦到我脸上了。”
杜太医一旁的管家上前:“阿梨姑娘,聂将军,不如去尚悠厅坐下来慢慢吵……咳!慢慢聊!”
“不了,”夏昭衣道,“我今日事多,先行告辞。”
聂挥墨微笑:“阿梨姑娘出尔反尔是吗?”
“你若想好要我杀谁,你留口信或书信给杜太医即可,我还会再回来的。”
说完,夏昭衣再度绕开挡在跟前的男人。
聂挥墨却忽然伸手去抓她手腕,指尖方一触到,少女如泥鳅般滑走,顷刻在他四步外,立在庭院里沉目望他,俏脸如霜。
因速度太快,她的裙摆还未止罢,青丝尽甩在左胸前,天光让她白皙的肌肤更显清透。
“别……!”杜太医惊得心脏差点没跳停。
好在少女停下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杜太医,告辞。”
她转身离开。
见她一个眼神也不给自己,聂挥墨浓眉紧皱,目光随着她步步离去,一股不知何时再能碰面的不甘忽然涌至心头,聂挥墨骤然冲去。
夏昭衣耳廓微动,在聂挥墨探手抓住她的肩膀前,她侧身避开,抬手反去抓他的手。
杜太医赶忙让人将自己抬下来,赶来劝架。
这么会功夫,庭院里的二人已过上数十招。
聂挥墨体型高大,矫健迅勐,攻势凶狠,但是在少女灵活的步伐和轻盈身姿下占不到半点便宜。
听闻动静赶来得人越来越多,杜太医一边让手下去赶这些人走,一边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架。
二人一刚一柔,一烈一韧,有着一等一的体力,更可怕得是,彼此还有非要拿下对方的战斗意志,俨然不死不休的模样。
尚悠厅的人赶来,遥遥看到这一幕,纷纷惊道:“将军?”
众人就要上前,聂挥墨喝道:“别插手!”
但还是说晚了,一男一女已抬手,两枚暗器刹那朝少女射去。
夏昭衣瞬息凌空陡转,退离聂挥墨数步,稳稳停下。
聂挥墨立时抬头朝她打量,不见她身上有任何伤势。
夏昭衣脆声道:“还给你们!”
她一扬手,那一男一女瞪大眼睛后退,抬手护住脸门。
什么动静都没有。
顿了顿,他们垂下胳膊,夏昭衣轻轻抬手,纤细的指尖一松,夹在她食指中指,和中指无名指里的两道暗器清脆落地,和地上的澄砖碰撞出铮鸣。
杜太医就趁这时过来:“阿梨姑娘,聂将军,二位都消消火,息息怒啊!”
两个都是不能出现在河京的面孔,总该低调点,怎么在别人家打成了这样。
“显然先惹事的人不是我,”夏昭衣冷冷道,“杜太医,交友广未必便是好事,与猪狗朋,不如无友。”
方才听到阿梨姑娘四字,才从尚悠厅赶来得人皆一惊,重新朝少女打量。
现在又听她口中说出“猪狗”二字,几人面色皆怒。
聂挥墨咧嘴一笑,皓齿洁白:“阿梨姑娘越发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了。”
“聂将军谬赞,可惜我火候不够,我倒是也想真的刻薄到聂将军,让将军你无地自容,恼羞成怒,而不是厚颜无耻,还笑得出来。”
聂挥墨脸上的笑容变深,多年暗战,杀人如麻,他的气质极不好亲近,分明是周正英俊的五官,阳光硬朗,却带着一股冷戾不耐,仿佛下一刻,他就要笑着说出要人首级的话。
不过他现在的这抹笑,看不出半点被少女的话所激怒,反好整以暇,气定神闲,似乎在期待她接下去还能说什么。
夏昭衣什么也没说,她低头抚平衣上褶皱,厌恶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阿梨。”聂挥墨忽然出声叫道。
少女停下脚步,没回头。
聂挥墨看着她纤细清瘦的背影,眉目微敛:“今夜见一面?”
1359 她脾气大
少女站在那边,良久,她缓缓吐字:“我见你二大爷。”
说完,她抬脚走了。
杜太医目瞪口呆,看着少女离开,再看向聂挥墨。
所有人的目光也是如此,从少女的背影移到聂挥墨脸上。
聂挥墨浓眉轻拧,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她在他面前的脾气一直不小,但今天这脾气,是不是也太大了。
夏昭衣离开杜府,出来没多久,紧绷的俏容浮现出难以忍耐的痛意。
她伸手按在后腰上,贴靠在角落,浑身痛出一阵阵冷汗。
方才,她差点没打过聂挥墨,一因她腰伤,二因聂挥墨的身手好像变好了。
这杀千刀的聂挥墨,她何止想骂他,她想撕碎他。
缓了很久,夏昭衣忍着剧痛起身,今日计划还要去毕府走一趟,如今情况,去不了了。
离杜府较近的,是御街双燕阙,夏昭衣痛得只能跛脚,吓坏了店里所有人。
她让他们不用担心,但需得回去金兴酒楼取药,说完就回房了。
趴在床上半日,腰痛稍好一些,她闲不住的脑子这才开始思考聂挥墨和杜太医的关系。
时隔多年再遇聂挥墨,是在从东往西的八江湖古照峡里,那会儿,他就是从李乾回来的。
待王丰年建立起天下各路势力和枭雄的信息库后,夏昭衣挨个看到聂挥墨,得知他每年都会去几趟李乾。
但奇怪得是,他这些年跟着田大姚南征北战,没见对李乾有什么动作。
是在酝酿一场大手笔?
从战略格局上来看,即便拿下至东边的李乾,中间还有一个大平呢。
或者是说,想要两面包抄大平?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和聂挥墨今天在杜太医家后院的那一场架,不会是最后一场。
她容不得岭州的起义军,便也容不得他聂挥墨。
谁都不能踩着她掀翻了的李乾废墟去登高,皇帝天子那一套,该终结了。
长长的仪仗队停在城外十里的殡宫前,乡间村野的百姓夹道而跪。
长空苍穆,云海万状,乌泱泱跪下的人潮前,权贵们面容哀丧,逐一按礼制入宫。
徒步靠双脚从城里跑出来的手下在人群中寻找李豪,身份所限,无法进去,他不得不掉头往殡宫北面的后门跑去。
丧乐这时又起,古钟沉吟,两个诰命夫人忽然跪于宫前垂泪。
随后,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哭声带起来的悲愁在人群中传染散开。
西面丘陵上的郁葱树木被大风吹摆,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全程望着殡宫前的众相。
沉冽身旁站着一个个头中等的男子,约四十岁,他逐一看去,逐一报名。
顿了下,他压低声音:“不见宣武军的方西华和他兄长方西宏。”
程解世道:“是否是徐城一事,他们受了牵连?”
梁俊摇头:“应该不是,徐城那事,皇帝罚了阳平公主和徐城、明台县及熙州共十七个官员,对几大兵营却无半点惩罚。”
“军师说得是,”那个头中等的男子道,“并且,方西华和方西宏的夫人都携带子女来了,其中一个跪在那哭呢。”
梁俊看向沉冽:“将军,您如何看?会不会是阿梨姑娘那边……”
沉冽面上没有过多情绪,平静望着下边密密麻麻的人潮:“阿梨对宣武军深恶痛绝,她不会和这支兵马有过多牵连。方西华和方西宏没有出现,最大原因,是李据另做了安排。”
“会否是岭州之事?”
沉冽道:“岭州在李乾皇室们看来,是个穷山恶水之地,那边起兵,李据未必愿意立即去收回,他的国库银两一直不够。”
因为穷,所以李乾的新皇宫建到一半便停罢,所以今年才一直有苛税严策,所以之前的雷暴大雨朝廷无力赈灾,李据直接摆烂,由民生,由民死。
梁俊沉了口气,心情抑郁。
那下面跪着的人,至少一半都是他所见过的面孔。
对于李乾,梁俊一直怀有不一样的情愫。
他是东平学府的学子,成长于永安皇都的少年,见识过皇朝最后的盛世辉煌。自小所授得,是忠君爱国。自小所信得,是天子恩泽。
自他牙牙学语开始,所有的忠孝礼德仁与义,皆围绕皇权。所有的普世经文,皆服务于皇权。
现在,一片片的,全塌完了。
年幼时以见一面皇上为荣,皇上在心目中乃至高无上的天祇,而现在,所谓皇上不过是个颓颓老矣,无所作为的糟老头子。
眼下这殡宫内外,前后周围,这些他所眼熟的熟悉面孔,则像是一具又一具被牵线拉扯的偶人。
程解世道:“将军,如果不是岭州,那么李据另作安排,会是……什么?”
沉冽仍旧没有表情,黑眸里却有一丝寒光闪过。
梁俊的脸色也变白了。
宣武军的存在,一直是为恶的。
当年在京城最先举起屠刀的,并不是城外的宋致易兵马,而正是这大街小巷,一户一户搜查读书文人的宣武军。
青山书院,便就是他们踏破焚毁的。
那时若非工部尚书家的倔牛儿子宋倾堂,甚至连东平学府也将不保。
梁俊低低道:“不会是好事,宣武军是李据身边最穷凶极恶的犬牙,他们若行事,只有恶事。”
“将军,”武少宁忽道,“钱日安和刘树正他们要走了。”
男人们朝西面宫门看去。
刚才梁俊说明台县一祸,李据只罚了阳平公主和徐城等共十七个官员,并未动兵营里的任何一名将帅。
实际上,李据非但没有惩罚旁人,钱日安之流,反而得了一个军职。
就在上个月,钱日安被直接空降为盛业军副统领,位高权重,掌兵两千。他身边的刘树正,便是盛业军的正将。
现今殡宫举哀,用不着这些管理军机的将帅们亲为。离京都近的,意思意思赶来送上一程便可回去。
钱日安跟着刘树正,带着一众亲兵朝不远处的村子走去。
他们的坐骑皆在那村口。
沉冽看着他们,澹声道:“动手。”
武少宁应声:“是。”
梁俊摇了摇头,剥出一颗桂花薄荷糖塞入口中,叹道:“这青山荒野,又埋尸骨咯。”
1360 人都跑了
手下费了许多功夫,终于赶至李豪身边。
李豪李泽一听完,二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世龄,失踪了?”李泽讶然。
“荣国公府那边也是,”手下皱眉,“宫里先后派了两次人过去查看,第一次去的音信全无,第二次去的也没回来。”
李豪和李泽互相对看一眼,都感蹊跷。
“是不是,被人……”李泽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面比了一刀。
李豪道:“你指得是谁?虞世龄、殷泽明、牧亭煜,还是宫里派出去的人?”
李泽颇感凌乱,摇头。
李豪转了话题,问手下:“宫中情况如何,母妃那可有嘱咐?阳平那呢?”
手下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又道:“阳平公主那边,好像被皇上知道了。”
李泽忙道:“知道了什么?”
手下迟疑了阵,道:“公主……疯了一事。”
阳平一直都是疯的,不是疯的,她怎么敢在熙州干出那么多事。
可是她那会儿的疯,和现在到处伤人的疯又不同。
李豪心烦,想了想,道:“阳平那事,待我守孝后回京再说。荣国公府那,若是宫里派人去都没用,你回去后立即调遣三十名身手一等的刺客,入荣国公府查探究竟。”
“是。”手下应声。
看着手下离开的背影,李泽沉声道:“皇兄,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豪侧头朝他看去。
李泽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先是李豪的手下匆匆从里偏厅里出来,往后门去。
没多久,李泽带着亲信步出。
李烨和李绶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没有回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李泽眉心紧皱,看着他们。
论排行,李豪为三,李泽为四,李烨为八,李绶为九。
李豪和李绶岁数之差,足有二十岁。
但是,他们这些人至今都还是“皇子”。
当年就要封王封地时,天下骤起不平,如今蜗居至河京,拢共就那么些土地,李据不提封王之事,他们这些皇子在京,谁也不敢提。
一耗,岁数全长上去了。
李烨和李绶平时都亲近废太子李诃,如今李诃倒台,李豪为储君之选,李烨和李绶看他们更不顺眼,也不奇怪。
李泽冷冷地收回目光,不顺眼就对了,但也只能一直憋死你们。
“南宫皇后”梓宫一入殡宫,便有皇家兵马进京通禀。
李据仍在祈灵殿,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摆手,令他们退下。
他跟前的万寿符画了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铺陈开,在各处晾晒着。
不知过去多久,李据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金吾卫郎将凌文议:“建安王那边,可有差人来?”
凌文议摇头:“没有,陛下。”
“平宁王呢?只来了李奕舒?”
凌文议道:“是,平宁王和王妃还有世子都未来,只有尚安郡主李奕舒来了。”
李据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两声。
他低头继续画万寿符,道:“辽漳侯呢?”
凌文议道:“未来,也未差人。”
“郑国公呢?”
“陛下,郑北太远了。”
李据面澹无波,将画完的万寿符放去一旁,继续道:“文惠侯呢。”
凌文议答:“未来。”
……
李据就这么一个一个念着。
凌文议毕恭毕敬回答。
渐渐的,凌文议觉得,皇上好像不是真的在问这些王侯将相们来了没有,更像是,在念叨旧面孔。
忽然,李据道:“定国公府来人了吗?”
凌文议语塞住,不知如何答话。
因他停顿,李据侧过头去,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问了什么。
凌文议小声道:“陛下,没有。”
李据却忽然笑了笑,收回视线,继续画万寿符。
“夏文善太厉害了,”李据笑道,“定国公府没了,却给朕留下一个能倒腾江海的女儿来。你说,那夏大娘子厉害,还是这阿梨厉害?”
凌文议沉默了下,道:“不管是夏大娘子,还是这阿梨,二者皆不俗。”
李据没再说话,静静写着万寿。
外面传来动静,李据忽然乏了,让凌文议出去问话。
凌文议出去没多久,回来道:“陛下,是去荣国公府和殷府的人回来了。”
“如何?”
凌文议声音变低:“荣国公府,空无一人。”
李据手里的笔尖顿时止住:“空无一人,何意?”
凌文议眉头紧皱,有些艰难地说道:“人去楼空,全府上下,都空了。”
李据的墨笔微微发抖,笔端的墨渍缓缓朝周围漫延,润泽光滑的白龟纸顷刻便脏,纸上其他地方的万寿符全被玷污。
凌文议将脑袋低垂,不敢吱声。
许久许久,李据低低道:“荣国公府,牧家……”
他的声音听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那么,”李据又道,“殷泽明那呢?”
“其府上之人皆不知发生了什么,都说他一早便出去了,穿得是素衣。殷泽明的夫人一直在哭闹,试图闯出去,她觉得……殷泽明遭遇了不测。”
“死了啊。”李据道。
凌文议可不敢说出这几个字。
却听李据又道:“那就好。”
死了就好,遭遇不测而死,那更好。
至少,不是背叛。
至少,死之前都还是他的臣子,忠心耿耿的大乾臣子。
凌文议不明白李据说的“那就好”三字是何意,也不敢多嘴。
“荣国公府,”李据喃喃,“哈哈哈……”
这数月,熙州频频来奏,称明台县徐城有大量百姓外逃。
甚至城郭之外,数座村子举村而走,空无一人。
除了明台县,熙州的万里县,环山县也渐渐有向外奔逃,弃故土而去之人。
户部上书称,自去年八月始,至今共跑出去五万八千余口。
李据能有什么办法呢,以前是天下之土,莫非王土,敢跑,抓回来便是。
现在,李据的手还能伸出去多少?
是,的确有出去捉人的兵马捉回来几个,可比起逃跑的,不过九牛一毛。
李据无能为力,只能摆手,都走吧,都走吧。
可是现在,牧亭煜也跑了。
趁着这国殇,他跑了。
比起跑了一个牧亭煜,更让李据害怕得是,其后的效彷者。
就如万里县,环山县。
已经这么多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万一,又有人跑了,怎么办,怎么办?
冲天的戾气忽然袭上心头,李据一把掷掉墨笔,将跟前的万寿符撕碎。
“贱人!!”李据边骂边撕,“都是贱人!荣国公府,建安王府,郑国公府,都是贱人!!”
凌文议大惊,忙和旁边内侍上前。
李据扬手抽打他们,凌文议武将出身,伸手了得,但半点不敢反抗,被李据揪乱了头上发冠,摔去地上。
一旁的老内侍更惨,嘴角流出了大片的血。
好在这里没有锋利武器,体力早已不支的李据一下累了。
他双手支在书桉上,看着跟前狼藉,大口喘气,良久恢复平静,澹澹道:“宣,杜文平。”
老内侍颤颤巍巍爬起,弯腰说道:“嗻。”
凌文议跪在地上,小声道:“陛下,若宣杜太医,那么现在是否移驾延光殿。”
李据侧头,低眉看向这个年轻的金吾卫郎将。
凌文议生得俊朗英挺,非常忠诚、轩昂的面相。
李据看着他,眉眼忽然变得迷茫。
欧阳隽、夏昭学、宋倾堂、陶鼎……他们,也都是这样的面相。
周正阳刚,英锐大气,忠君不二。
不,真的是忠君不二吗?
呵呵……
凌文议被他盯得害怕,低低叫道:“陛下?”
“好,”李据回过头来,疲累地说道,“就去延光殿。”
“是。”凌文议应声,嵴背上的那股寒意仍未散。
1361 为什么呢
殡宫地处偏僻,绿水青山常春,周围人丁不多,一派自在清寂。
离盛业军将领们停马的村子还有一里地的山脚空地上,士兵的尸体躺了一地,还未凝固的鲜血渗入大地,风一起,腥气刺鼻。
以刘树正为首的盛业军将领们举着手里的刀,背靠背站成一团,怒目瞪着这群将他们骗到这里来杀的男人们。
钱日安的亲随也死了。
钱日安看着陪了自己十年的亲随就这样身首异处,他手里的刀抖得厉害。
“你们是何人?”刘树正叫道,“报个名来。”
身着玉蓝锦衫,气质斯文儒雅的年轻男子抬手一拱:“在下梁俊,想问刘将军借样东西。”
“何物!”
“项上人头,”梁俊说道,目光转向钱日安,“钱公子……”
“滚啊!”钱日安声音颤抖,大哭,“我不借,滚!”
“钱公子,你误会了,”梁俊道,“我们要你的人头没用,但我们需要你把刘将军的头颅砍下来。”
盛业军的所有将领们都一怔。
梁俊道看着钱日安:“你不杀,你们所有人都得死,你若愿杀,那么你可以再挑选五人同你一起离去。”
钱日安道:“我,我?为什么是我?”
“不为什么,只有你动刀方可,其他人都不行。”
众人的目光皆朝钱日安看去。
钱日安傻了,手里的刀抖得更加厉害。
他缓缓对上刘树正的目光,刘树正满头冷汗,双眼惊恐:“钱副将……”
梁俊道:“钱公子,慢慢考虑,不急。”
说着,梁俊双手负后,背过了身去。
牧亭煜靠着花梨涂彩木椅,一口皓齿洁白,笑眯眯道:“舒大掌柜,慢慢考虑,不急。”
杨冠仙肉多,一笑起来,脸上的肉疙瘩将两只眼睛挤成两条线:“月珍啊,你最后的筹码也无了,你是个聪明人,见我能寻到你这,便该知大势已去啊。”
舒月珍冷冷地看着被丢来得这些名字和地名。
牧亭煜“小声”道:“等我们把竹州和锦州那几个地方都端了,我们就悄悄透露给颜青临,说这些地方,是舒大掌柜卖给我们的。嘿嘿嘿嘿……”
杨冠仙也:“嘿嘿嘿嘿……”
舒月珍的手指快要把衣袖扯破了。
牧亭煜的手下快步从外进来,道:“世子,宫中禁卫又去我们府上了,这次架势颇大,共计三百人,俨然要抄家。”
牧亭煜面色一慌,惊起道:“要,要抄家啊!”
“是啊,世子。”
“那怎么办,”牧亭煜看向杨冠仙,“杨先生,怎么办?”
杨冠仙一拍大腿:“好办呀!让月珍再出五万两。”
“好主意!”牧亭煜笑嘻嘻地看向舒月珍,“舒大掌柜,又加五万两了,你继续考虑,慢慢考虑。”
舒月珍脑壳发晕:“我在河京,没这么多钱。”
牧亭煜道:“哎~不急,杨先生他们也不是河京人。”
“是啊,四海为家,我乃天下人,哈哈……”
舒月珍咬牙,楚筝啊楚筝,我当初在永安帮你逃走,就是为了这一刻你能出现!
楚筝啊,你在哪!!
李据最喜欢的摆件,名叫溪山清骨,以玉石为基,双层方座,上为白玉仙鹤,蚕丝垂花如流苏,右侧为碧玉凋琢的青梅枝,盘绕错落,玉面清澈匀净。
青梅枝上有一盏笙歌弦镀金铜炉,现在正燃着杜文平特意为李据所选的古方堂水沉香。
清香鸟鸟,幽然静雅,安神宁心。
杜文平施完针,恭声道:“陛下,可好点了?”
李据闭着双目,道:“是舒服不少。”
杜文平松了口气:“那便好,陛下好生静息,臣就在外殿,若陛下有令,臣随时进来。”
“先不急,”李据睁开眼睛,看着他道,“杜文平,朕怎么觉得,神志一天天清明,反而更累呢?”
杜文平一愣:“啊?陛下这是……何意?”
李据澹澹嗤笑,抬头望向帐顶:“此前湖涂,一日一日,便湖涂过去罢。如今清明,看得更透更多,甚感疲累与心痛啊。”
“陛下,或是因为皇后娘娘的薨逝。”
“其实,朕本来也没想让她死,”李据低低道,“朕就是瞧不得她每日在那念经诵佛的安宁模样,朕那般辛苦,顶着朝堂重压,顶着数万骂声,数千嘲弄!而她身为王朝之后,却什么都不帮朕,成日那副与世无争的姿态,朕委实生气!”
杜文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这是他能听得吗?这是要他命啊……
“还有,”李据又一声嗤笑,“阿梨那小妖女在衡香大摆赴世论学,天下目光都被吸引了去,朕的朝堂无一日不在议论此事。朕就也在想,有何了不起,朕也来一出戏,一出大戏!恰逢那几日太子频频进宫,说军费开支太大,望我节源。朕一怒之下,干脆把太子废了,并还要处死皇后,哈哈,这戏,够大了吧。“
不要说了。
别说了。
杜文平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昏古去了。
“但是啊,”李据目光变沉,“朕不是真的要下令处死皇后的,若是她能来求一求朕,朕肯定还让她当大乾最尊贵的女人。”
“可你瞧,”李据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宁可太子被废,被朕禁足,她都不来朕的跟前替她儿子求情。而且,她宁可……自己把自己给……”
李据没再说下去。
许久,李据困惑道:“为什么呢?她为何这么傲?朕的皇后,怎么这么倔呢?”
他转过来,看着杜文平:“杜爱卿,你还有没有办法,将朕变回之前那样?”
杜文平跪地磕头:“陛下,臣,臣只会治病救人,不会,不会那些啊……”
“把朕变回之前那样,也是救朕啊,”李据说道,“这样,朕就不会那么痛心了。”
杜文平急得后背都湿透了,全是冷汗。
“哎,”李据又叹,“朕算是终于知晓,何为醉生梦死,何为,活受罪了。”
“陛下,臣……”
李据低笑:“罢了,不怪你,你是有功的,至少,朕没有再头晕发痛了,朕该赏你的。”
“多谢陛下。”
李据往里面翻了个身:“你下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