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7 有客拜访
才自马上下来的沉冽抬眸朝隔壁的金兴酒楼看去:“阿梨在隔壁?”
天空虽灰沉,但因风急,大片云海都在动,偶有澹芒色的光从云间落下,沉冽清透削瘦的面颊便似白雪般发光。
武少宁道:“嗯,来了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
沉冽弯唇一笑,面上冷峻变作柔和,他收回目光道:“可有说过来何事?”
“没……也没派人来咱们这边……”
沉冽点了下头,俊容上笑意不改,澹澹道:“准备洗漱吧。”
詹宁才在楼下要来一盏沙漏,回来后却见夏昭衣正搁下笔起身,收拾桌上的纸页。
詹宁道:“二小姐,你写完啦。”
“还没有,”夏昭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边道,“这些已干,就放在这,不要碰。这一边的信我还没读,若有新送来得信,你压在这些信
詹宁听着她的吩咐,好奇道:“二小姐,您是要休息,还是要出门?”
夏昭衣抬头看他,一笑:“出门,这个时间了,皇宫的风波想来已传遍整座河京,”
“噢,我懂啦,二小姐是去查看民情。”
“看看街坊们的反应吧,或多或少都会恐慌,毕竟于他们而言,这的确是天塌地陷。”
“那也没啥,二小姐不是吩咐陈定善安排下去了吗?只要有活干,有钱挣,谁还顾得上给狗皇帝哭丧呢!就算是二十四孝的大孝子丧母,他灵前哭个三天三夜,也得离开去吃喝拉撒呐。”
夏昭衣双眉轻皱:“理不糙,话糙。”
“欸?”詹宁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特好玩的,“二小姐这话听着分明在不喜我之前的言词,可是若说我话糙理不糙,就不像是责怪,反而像是夸赞了。这语序一调换,境界竟全然不同呐!”
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唇瓣的弧度似笑非笑,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詹宁挠头:“行吧,二小姐您收拾吧,我先告退……”
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不对啊,那沉将军等下来找您的话……”
“那就拉他陪我一起出去。”
詹宁露出了然神情:“懂啦!”
詹宁关门离开,夏昭衣整理好桌上东西后,打开衣柜取衣裳。
她对衣着很少讲究,舒适松弛,方便行动就好,对颜色也从不在意,没有特别喜爱的,可能今日喜粉色,明日就喜黑色了,后日再喜蓝色红色黄色绿色,都说不准。
今日若非裙摆裤脚都被雨后的大地打得沾满泥泞污渍,她现在也懒得换。
不过在打开衣柜后,夏昭衣忽然犹豫了。
这里的衣裳不多,可供选择得也不多,她的眼睛扫了圈,提了件白衣出来。
感觉沉冽会穿白衣。
她才换好衣裳,扣上腰封,敲门声忽然响起。
夏昭衣走去开门,离开时还乐呵呵的詹宁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二小姐,楼下有客,自称,是毕府的。”
后堂堆积着得大大小小的锦盒被胡掌柜派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下变敞亮,几个人影立在门口,其中一人戴着兜帽,身形纤瘦,双手端在腹前,规整端庄,是久居人上、极其标准的宫中贵妇们的仪态立姿。
夏昭衣自楼上下来,詹宁跟在她身后。
几人闻声回过身去,戴着兜帽的女人有些犹疑,也缓缓转身,抬手将头上的兜帽揭下。
兜帽下的脸苍白憔悴,生出了眼袋,虽未至下垂之势,泪沟却极深。
眼角亦布了许多细纹,因过分削瘦,几乎只剩一层皮,褶皱过甚的皮。
夏昭衣渐渐止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南宫皇后唇瓣轻启:“阿梨……”
相比起她的快速衰老,少女一袭几乎要发光的白衣,让她白皙的肌肤如被镀上一层玉芒,本便精致清丽的五官在这柔光加持下,更风情秀致,美丽不可方物。
南宫皇后看着她的双眸,微微弯唇:“你竟丝毫不意外我还活着。”
夏昭衣道:“推开文德宫书房窗户的那名内侍公公,是我。”
南宫皇后愣了下,失笑:“这该意外的人,原来是我。念和她……可将你吓到了。”
“没有。”
南宫皇后笑笑,目光重新打量她。
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似她,可眉眼神韵和举止气度,却又极似她。
南宫皇后温声道:“当年大安长道上一见,你不过是个幼童,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已是芳华少女了。”
夏昭衣澹然一弯唇瓣:“是啊。”
“我一直知道,李乾破舟将沉,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阿梨姑娘,皇上……你将要如何处置?”
夏昭衣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她,眼眸因天光映入而更如水,莹润沉静。
南宫皇后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少女的眼睛分明平静无声,她却好像读出了一丝悲哀。
而这丝悲哀,让南宫皇后害怕。
安静良久,夏昭衣道:“皇后娘娘过来,是想要我留李据一命吗?”
她直白道出,反让南宫皇后有一丝局促,南宫皇后很轻地道:“我深知夏家血仇如深海,求你放他一命,你定不肯。但……你可愿听我道一言。”
夏昭衣的俏容仍旧无波无澜,忽的,她轻转眸,目光越过南宫皇后和她身边几人,看向后院。
沉冽一袭墨衣,瘦腰长腿,玉树般挺拔高挑,正自几棵葱郁的桂树后慢步走来,似有所感,他抬头望来,恰对上她的视线。
沉冽入鬓的墨眉微合,一眼看出她心情不佳,且还是糟糕至极。
黑眸扫了眼门内立着的诸人,沉冽不动声色地看回少女,眼神变得隽永安定,似无声安抚。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他在。
有那么一瞬,夏昭衣忽然觉得心里的清野荒寒上有一阵春风拂来,刚还在悲,忽然便有山泉溪流,冷冷而淌,奔涌成渠,纵过旷野,灌既着两岸芬芳。
“我不想听,”夏昭衣朝南宫皇后的眼睛看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南宫皇后的面色更加苍白:“阿梨,你都还未听我说,你怎知。”
1378 还生气吗
夏昭衣澹澹一笑:“前朝后朝,庙堂江湖,所谓权术,来来去去不外乎利与筹码。直白言之,便是要什么和有什么。你来找我,定是带了你的筹码。而你的筹码,只剩你的皇后威严。”
夏昭衣迈下最后一格台阶下来,看着南宫皇后继续道:“我带兵入了皇城,在你看来,我灭得不过只是一个帝王,大乾江山仍在,帝王子嗣仍在,你们还有千军万马,其中包含那威名赫赫的李氏铁骑。”
“可是皇后,其实你自己都深知你保证不了。你保证不了他们会卖你这个面子,你保证不了他们不会有其他企图。”
南宫皇后眼眶泛红:“阿梨,若你能饶他一命,我定拼死去拦他们,刀山火海,我也替你挡在前面。他已被你一手拽落下来了,成为了天下笑话,千古笑柄。他已落魄惨绝至此,他这条烂……命,你便放过他吧,将他手脚打断都可以!”
夏昭衣的双眉深深皱了起来。
南宫皇后抬手抹泪,语声哀求:“用他这条烂命,换得兵马无伤,阿梨,这不好吗?我一定拼死去拦,不管是毕家军,还是李氏铁骑,亦或是关宁行军,宣武军,顺阳营,盛业军……我都去拦!阿梨,求你了。”
詹宁看着南宫皇后,转眸看向少女。
胡掌柜在后堂隔断门那,一动也不敢动,目光也转向少女。
夏昭衣的眼睛却越来越冷,像是一层寒霜覆上了她的眼底。
“阿梨……”南宫皇后小声道。
许久,夏昭衣开口:“我没见过烂命,但是我见过烂掉的身体,便是念和。”
南宫皇后睁大泪眼。
“念和为保你,穿着你的衣裳,踢掉了她足下的凳子。她挡在了你的前面,为你而死。害她的人,是李据。而你呢,你却转头要为保下李据,而去挡千军万马。”
少女的眼眸冰冷明亮,南宫皇后忽然觉得,这双秀丽的眸子似是一柄锐利得剑,刺得她不敢直视。
夏昭衣唇角浮起讥讽:“五年前在大安长道,我曾问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那时,你我都已预见到了未来会如何,你的选择依然是留在李据身边。不过,一切似乎也只是我多虑,五年的冷眼与禁足,你并未不喜。即便李据端了穿肠毒药至你跟前,你也会毫不犹豫,一饮而下吧。”
南宫皇后垂泪:“阿梨,他是天下的君王,可也……是我的丈夫。”
“那日我推开文德宫的窗,除却迎面悬着的念和外,宫殿里一切都好。静谧,安宁,澹泊,岁月无忧,我看不到你的半点恨或怨。甚至,你好像还非常享受那冷宫生活,过得井然有序。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总胜过自怜自艾,自暴自弃,终日怨怼。可是皇后,一个弃了王朝,罔顾黎民,践踏苍生,肆意夺人性命的狗皇帝,一个将妻子打入冷宫,让妻子受尽白眼的男人,他在你心里,却仍然是丈夫!”
南宫皇后侧头掉泪,掉得很凶。
夏昭衣轻轻吐了一口气,扬起一笑:“你是一个很好的贤妻良母,但是你不配母仪天下,不配做这天下人眼中最尊贵的女人。你可曾为百姓谋到过半点福祉?苍生受难时,你衣食无忧,闭门修佛,苍生求助无门时,你岁月安稳,双耳不闻窗外事。是百姓给了你这顶荣冠,才让你有了皇后之威,若如你现在所言,你真有本事去拦千军万马,也该是为天下万民去拦,而你却同我提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饶你丈夫一命。”
南宫皇后泣不成声,鼓起勇气抬起泪眼看向少女:“阿梨,我只求你饶过他……你便饶他一命吧!”
夏昭衣目光浮现失望,还有越发不加掩饰的悲哀:“当年你主动书信给我姐姐,望她借书给你,她借给你的,你应该都读完了吧。以你才学,你也定都读得懂,可是你,还是你。”
这才是夏昭衣今天觉得最难过的地方,如若站在她跟前的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她可能都不会这么失望。
这种失望是透彻的,犹如置身荒野,天地辽阔,你往前走,却永远走不到边。
夏昭衣看向詹宁,低低道:“送客。”
詹宁领命,上前对南宫皇后道:“皇后,请。”
南宫皇后痛哭:“阿梨……”
夏昭衣不再看她,背过了身去。
南宫皇后见她模样,知道再无劝说可能,她微微矮腰,算作辞礼。
门外檐下立着个年轻男子,双手负后,墨衣束腰,背影高挑挺拔,身若青松,一派干练英锐,气宇非凡。
听闻里边出来的动静,沉冽微微侧过头去,南宫皇后正打量他,撞见他的目光,微微点头。
沉冽亦颔首,清和有礼,一双黑眸没有情绪,棱角分明的面庞俊美疏澹,气质冷峻。
南宫皇后深深看了他数眼,将他的面庞同当初一骑踏雪而来,冲过千军万马来寻女童的俊美少年郎重叠在一起。
时间,真快。
他们在长大,她在老去。
南宫皇后开口道:“你是沉冽。”
沉冽道:“是我。”
南宫皇后澹然一笑:“你还在她身边。”
沉冽声音变沉:“我会一直在她身边。”
南宫皇后道:“真好。”
沉冽微微低头,没再接话。
詹宁安静走到少女身后:“二小姐,南宫皇后走了,沉将军来了。”
“阿梨。”沉冽的声音就在她后面响起,低沉清和。
夏昭衣深深吐息,用了好些功夫让自己恢复平静,她转过身看他,目光乌黑雪亮,像是要望入他眸底。
“还生气吗?”沉冽问。
夏昭衣无力道:“这是她的人生,她的选择,我能气什么呢。”
“你视她为好友。”
“算是吧。”
“阿梨,你好友不止她一个,”沉冽黑眸变专注,“还有赵宁、屈溪翎、苏玉梅呢。”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然,她莞尔一笑,清媚俏丽的容颜刹那明艳。
“是啊,我还有这么多优秀的姐妹们呢。”
沉冽微笑:“嗯,她们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1379 一切都好
想到她们的潇洒与精彩,夏昭衣的笑容越发嫣然,眼睛里面的光芒亦大盛。
詹宁在一旁听不懂,但看到刚才还气闷不乐的少女骤然间神采飞扬,光彩夺目,詹宁直接傻了。
说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他一直不认为这句话适用于自家二小姐,可是眼下却……
不,跟二小姐无关,是沉将军的话。
詹宁看向沉冽,他刚才的话,如此鬼斧神工吗?
不就是提了句赵大掌柜她们吗……
夏昭衣的心情终于变好,她方才展颜一笑的瞬间,沉冽的唇瓣也扬起。
“你要出门?”沉冽问道。
夏昭衣点头:“我想去看看外面如何了。”
“我陪你去?”
詹宁扬眉,朝少女看去。
夏昭衣本来觉得没什么,余光捕捉到詹宁这个神情,她被逗笑,点点头:“好。”
胡掌柜一直杵在原地,待看见这对年轻男女并肩离去,他猫着身出来,看着院外:“大东家这变脸,好生神速啊!”
詹宁认同:“是啊!我鲜少见她这么生气,结果,蹭地一下,她好开心啊。”
胡掌柜看着詹宁“蹭”地一下那手势,道:“好费解的呢。”
詹宁忽的一乐:“害,不管了,反正二小姐开心了,一切好说!”
胡掌柜想了想,道:“嗯,一切好说。不过以后若是再遇到大东家心情不好,我可知道该怎么做了,立即去找沉将军!”
“好主意啊!”詹宁道,“我也记下。”
街上的确是乱的,到处都是嚷嚷的人堆,还有不时奔来跑去的人群。
天上的乌云时薄时厚,至厚处时,天地暗沉。变薄时,那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像是要将云层切割成一块一块不规则的豆腐,每块都描着暗金色的边。
沉冽听着这些人堆的吆喝,全是在招工。
人群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唯恐肥缺被别人夺走。
除了招工,还有已经开始干活的,以及排着长队领工钱和领伙食的。
夏昭衣笑道:“除了熙州和河京的几大商会调度,舒月珍还给了我几十万两。男女老少一旦有活干,有钱挣,忙忙碌碌的,哪里去管皇宫里坐着得是谁呢。”
沉冽道:“当年李据弃都,最先使永安大乱的不是城外流民,也不是宋致易,反倒是永安城百姓。如今这繁昌一面,与当初成了鲜明对比。”
夏昭衣眼眸轻敛:“是啊,人群聚作一团,便极易失控,一旦有人扇动,后果不堪设想。我已同京兆府的彭琢文说过,要他们增派人手严管街坊市井,若有任何危言耸听之风,第一时间训责,若对方太过,便……”
她拖了下尾音。
“便什么?”沉冽问。
夏昭衣一笑:“便抓走严查,若他情况属实恶劣,今后河京的所有商家和富人就都不给他活做,也不和他生意往来,让他无钱可挣。”
沉冽澹笑:“好主意。”
“你呢?”夏昭衣侧头看他,“城外形势如何?”
“一切都好。”
夏昭衣眉心微合,与他并肩走了十来步后,她道:“没啦?”
“嗯?”沉冽看她。
“一切都好,就,没啦。”
沉冽眉眼浮起困惑,不知她想问什么。
在城外时,程解世已不时书信回城,一封又一封,而整体来看,确实一切都好。
毕竟真正的恶战,要么今夜开始,要么等到明日,又要么,是未来不知哪一日。
夏昭衣“哦”了声,看着他的眼睛道:“那我问吧。”
“好。”
“殡宫如何了,李豪他们呢?”
“还是那样,他们自困于殡宫中,我进城前,他们又派了几次幕僚出来商谈,我未理。”
夏昭衣点点头,又道:“盛业军呢?”
“我交给了程解世,由他新取番号。”
“嗯?”夏昭衣道,“这么快就收了他们?”
沉冽顿了下,道:“阿梨,你未看信吗?”
夏昭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目光一直望着他的黑眸。
沉冽冷白的面庞在这样的天光下非常好看,清俊柔和。而他的眼睛,深邃湛黑,眼型略狭长,睫毛纤细,并不过分浓密,完美得恰到好处,清隽无双。
沉冽终于注意到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他的心跳砰然而起,微微避开视线,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眉骨:“我沾到了泥吗?”
“嗯……对啊。”
夏昭衣抬手,指尖往他的眉骨上抹去,把那一撇虚空泥渍抹掉。
她的力道很柔,这不轻不重地指压所触到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让沉冽觉得滚烫,他的呼吸一下子全乱,脸颊亦不受控得浮起红霞。
夏昭衣忍着笑,收回手后漫不经心地揉搓了下指尖,背到身后:“盛业军,都没有反抗一下吗?”
沉冽轻皱眉,澹澹道:“此事说来不太光明,我们胁迫钱日安亲手杀了刘树正,刘树正等将帅们一死,钱日安便成了盛业军的实权人。而宫中那位皇帝,已无法下旨再立新将。”
夏昭衣点点头,和他并肩往前面走去,边走边听他继续说宣武军和熙州方向的军营变化。
目前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斗,城外驻守的李乾兵马营和十九处巡防军机,每一处都不过才两三百人,轻易就能被拿下。
军官不留,原地斩杀,士兵当场解散。若士兵无处可去恰又个高人壮,可入晏军。
熙州府那边送来得消息,凌晨过去的晏军在最短时间内突袭,已经拿下顺阳营。
李乾如今的主力共有三,一是毕家军,二是钱胥天的关宁行军,三是只服从听令于李家的李氏铁骑。
这三支兵马若是共同进军河京,那么将会是一场恶战。
沉冽这几日在城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布防,以及让龙鹰的马蹄踏遍河京方圆三十里的每一处河山。
夏昭衣望着满目人潮,轻叹:“如果不是你,也许李据还能作威作福到今年中秋。”
毕竟她的一切兵马调度,全都安排在秋收之际,此次来河京,她的初始目的一是要从宫中带走南宫皇后,二是继续在河京和熙州“播种”。
1380 沈冽,你真好
救南宫皇后这一步棋,被毕家先下了。
而“播种”,因为先后两场大风,整个明台县怨声载道。
还有随着事态发展,拿下陆明峰这事越来越有把握,她便干脆将陆明峰算计了。
但真正要动李据,完全不在她此行的初始目的中,毕竟她复仇的对象是一个帝王,哪怕这帝王再废物,他也是维持皇城百姓们秩序的定心丸。
一切,在叶正于灯前茶楼前喊出的那一声“武少宁”开始,发生了改变。
沉冽带着手下们出现在河京,完全是她的计划之外。
就这样,各种事态发展的共同推进,包括杨冠仙从舒月珍那儿敲诈到得这么多银两,最终,李据提前迎来了他的末日。
而沉冽出现,和沉冽的兵马也来了,这又是两回事。
沉冽的这些兵马若不在,她会变得很辛苦,她都想好了要挑唆宋致易,借他们的兵马留住被毕家骗去常阳的关宁行军,再引宋致易的其他路兵马进入李乾边境,待她的人手来了,再将宋致易的兵马在李乾边境里吃光。
这些都是她的设想,设想是容易的,真要实施,还得步步筹谋,计算各种风险和意外,和做备用方案。
而这仅仅只是关宁行军,还有毕家军和李氏铁骑以及各处大大小小的兵营都还在等她,所以,她真的会很辛苦。
夏昭衣忽然觉得好奇:“我来时都不知此次会拿下李据,所以未调遣兵马,怎么你的晏军就来了呢。”
沉冽轻轻地“嗯”了声,没有接话。
“嗯?”
沉冽慢步走着,好一阵,他用气定神闲的澹然语气道:“我在鲁象岭听闻你来河京,我便来了。”
“那你的兵马呢?”
“我的兵马……”
已领兵走南闯北,打过无数场仗、无一败绩的年轻将军,忽然发现自己的舌头打结了。
他低声念着这几个字,而后没有再出声。
夏昭衣道:“要对付李乾,其实不在你的安排之中吧。所以你调遣这些兵马过来,是因为我。”
沉冽点头:“嗯。”
“我会保护好他们的,”夏昭衣认真道,“既是为我而来,我就争取没有一兵一卒的伤亡。”
“不用,这几日你有许多事要忙,晏军的事,有我即可。”
夏昭衣一笑:“不冲突的,有你,有我,我们一起保护他们。”
沉冽深深看着她,不由也一笑:“好。”
刚才那些话,沉冽实在没敢说下去。
当初平岳峰和徐力带兵出现在衡香,便是他的调度。
她身边的士兵都是精英,但是她的兵力的确不多,她又一直没有要招兵买马的计划。
沉冽知道,那是因为她不喜动干戈、生战事,一旦有战事发生,那就一定有伤亡。入世于她已极难,她更不是一个会用自己手下士兵们的性命去为自己复仇的人,哪怕那些士兵就是为了有一口饭吃而入伍卖命。
所以这份“空缺”,他来填。
在鲁象岭得知她要去河京后,沉冽就着手开始调兵了。
不管是衡香,还是这河京,她要不要用这些兵马是她的事,他要做的,就是在她需要兵马的时候,让她有兵可用。
二人边聊边走,前方出现宽阔街口,几个师傅在为人修手。不远处排着一列小队,竟是几个小儿在卖水。
来修手的人为了干活利索,好些人常年不修指甲,指缝已又厚又黑,自己又不敢用剪子剪,唯恐伤到肉。
卖水的小儿则叫嚷得欢,招呼着旁人来买水。
沉冽道:“今后河京,你将如何安排?”
夏昭衣澹澹一笑:“李据身上,还是有可学之处的。”
“他?”
“比如,诗书教化,”夏昭衣望着那些小儿,“你瞧他们,多小啊。”
沉冽朝那些小儿看去,一共五个,两个小女娃,三个小男童。
夏昭衣道:“之前国丧时,我在街上见到不少孩童嬉笑追逐,那些都是五六岁的小娃,他们才不知道什么是国丧呢。即便是巡守队经过,撞见他们嘻嘻哈哈,也不会对那么年幼的孩子过分苛责。他们刚出生,刚成长,无邪活泼,哪懂三跪九叩,尊卑秩序。可是长着长着,就变了。”
沉冽道:“那些三跪九叩与尊卑,便是教化。”
“是啊,由家到国,由父母到街坊,这教化无处不在。他们照着既定的路,一步步走着,慢慢抽出自己的筋,放掉自己的血,协助上位者剥削自己,蚕食自己,最后又去给他们的子女们挖一条相同的路。我师父当年赠我三字,为苍生难,我历世后发现,苍生不止难于温饱,更难于其入了骨子里的教化。而实际上,一切不过上位者的话术与阴谋,驯服众生,令众生割肉以饲他们。”
“驯服,教化……”沉冽说道,“其实,李据极为看重文人。”
夏昭衣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嗯,他当年杀文人,恰是因为他看重他们。因看重而怕,因怕而杀。因为他深知以他的本事,根本控制不了那些文人们的所思所想和所去,他便釜底抽薪,赶尽杀绝。”
说到这,夏昭衣抬眸看着沉冽:“衡香那赴世论学,我其实想好好挑人的。”
“挑文采飞扬者,挑与你所见略同者?”
“所见不同也无妨,只求别固执不开化,我喜欢那些心胸开阔可包容万象的人,这世间本该求同存异。到时,由他们撰书写字,由他们教书育人。总有一日,这世间不会再有动不动下跪的人了。天下为公,众生平等。读书,一定是有益的。”
沉冽唇瓣轻弯:“那一日,或许要很久。”
“但行此路,莫问前程,那一日若你我都不在了,至少我们开垦了良田,我们是先锋营!”
沉冽笑容变深,望着她的目光则变得郑重。
她今日穿得白衣实在拉风,白得让她整个人都在发亮。
而她眸中的光芒,却比这白衣更盛。
沉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阿梨。”
“嗯?”
“你说得我们,是指你们,还是,指我和你。”
夏昭衣微顿,难得愣住了。
她指得,自然是他和她,可是沉冽忽然提起,夏昭衣才惊觉,她从来没问过沉冽要得是什么……
好像在她的潜意识中,他一直就是她志同道合的知己至交,他们二人就是有着一样的信念和前进的路。可是现在,夏昭衣才惊然发现,这些“好像”虽然像是宿命感一般地纠缠在一起,实际上,全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认为。
沉冽这问题,她若直接回答这“我们”就是她和他,那岂不是没有问过对方意见,就强行拉人入伙了。
这时,沉冽微微一笑,清俊绝美的面容似被天光覆了一层澹芒:“阿梨,若你指得是我和你,我会很开心。”
夏昭衣也笑起来,明眸雪亮:“真的?”
沉冽郑重点头:“嗯。”
夏昭衣深深看着他,忽然想到今日与他在庭院里的遥遥一望。
他的眼神永远笃定冷静,在她因南宫皇后而大感失望悲哀时,他的眼神于她,是一股坚定不可摧的力量。
夏昭衣不想说那句早已说烂了的话,可是她再一度忍不住,很轻很轻地说道:“沉冽,你真好。”
1381 个人崇拜
天色越来越晚,政文殿明灯高悬,从大殿到门口高檐,到石栏上的玉琢石灯及石栏下的浩大广场,到处都是灯火,星海般璀璨,将整座宫廷照如白昼。
政文殿大殿中央是无数张桌子拼成的不规则大桌,坑坑洼洼的“桌面”周围,坐着李乾的群臣百官。
群臣百官们坐了一天了,有人神情深沉,背靠着椅子目光沉思。有人低头看字,眉眼严肃。有人托着腮帮子,在盼会议快点结束。有人实在经不住困顿饥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杨冠仙坐在首座,他也托着腮帮子,手一撑,肥嘟嘟的肉将他左边的眼睛挤成了一道缝。
一边的牧亭煜精神就很好,跟前堆积的册子和纸页被他翻来又翻去。
纸页上写满新法、变法、田制、赋税新章、兵制、刑典等。
被他拿起来看了又看的,则是今天一日讨论得最多的官制改动。
自至河京后,李乾的官员相比之前在永安已少了三分之一,但是阿梨给得册子上在第六页仍写了两个字,冗员。
比起同渡那个应金良,河京的官员数量要好很多了吧,还是冗员吗?
一旁传来杨冠仙的呼噜声,牧亭煜翻了个白眼,转头朝另外一边得虞世龄看去。
虞世龄后背靠着椅子,两眼半眯,似睡非睡。
牧亭煜又看向他旁边的诸葛山。
诸葛山是彻底睡着了,不论是真病还是装病,先前他一直在床上躺着,身体的确快废了。
牧亭煜一时不知找谁聊。
他的最终想法未必会被少女接纳,但是他真的很困惑。
怎么可能没有皇帝呢?
从古至今,哪朝哪代没有皇帝啊?
没皇帝,天下不就乱套了吗?
杨冠仙的胳膊渐渐支撑不住他肥圆的脑袋,他往前一倾,额头重重磕在了桌子上。
“咚”地一声,虞世龄掀起眼皮朝他这边看来。
牧亭煜轻咳,小短腿在桌子下面踢了踢杨冠仙。
杨冠仙抬起睡眼,揉了揉,道:“我困瞎了。”
“其他好办的,这个,咋办啊?”牧亭煜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几张纸,“不要皇帝怎么成?阿梨姑娘为啥不肯当皇帝?”
杨冠仙用了些时间让自己清醒,看着桌上的纸,忽然道:“现在不是选皇帝,是冗员,要我们赶人走呢。”
“赶?赶谁啊?”
杨冠仙抬眸望了圈,确定大家都精疲力尽,没多少人把注意放他们这儿了,他才凑近牧亭煜耳边:“我实话告诉你吧,谁的田多,赶谁走。”
“为啥?”
“变法第一章,就是土地变动,要把他们的地都给收来,那你说田多的人,还不得造反呐!”
牧亭煜听着懵懵的,有些震惊地看着杨冠仙。
动土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之前阳平公主可不就是抢人土地和产业,给闹得人人喊打吗?
牧亭煜道:“这,阿梨姑娘好好的皇帝不当,为啥跑去抢人土地?”
杨冠仙道:“你看如今明台县,重税是一码事,另一码事,有力者无田可耕,有田者无力可耕,田都荒啦。若是把那些田分给有力者,百姓手里有了自己的地,那不得开心坏了,何愁不能生产,不能增粮,不能上税?而且这税,由他们直接交由官府,都免去了地主那一层佃租。”
牧亭煜听着,眉头拧作一个结。
历史上倒也不是没有变法的官员要去动土地的,可是哪个不是知难而返,以失败告终。
放眼全天下,拥权者拥田者,上到世家贵族,下至寻常乡绅地主……这些浩浩荡荡的权贵们如果全部联手,那场面,谁顶得住?
牧亭煜的眼角余光,甚至忍不住朝诸葛山那边瞄去。
在场的这么多大官里,就属诸葛氏最富声望,宜安诸葛,那是闹着玩的吗……
整个宜安的地都是他家的,跟封王没有半点区别,就算是李据,都得直接让他空降到吏部当大官。
“你怕啥?”杨冠仙又小声道,“你荣国公府还有田吗?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儿。”
欸?
牧亭煜眨巴了下眼睛:“是,是哦……我老牧家啥也没了。”
不止他,所有从永安到河京的王公大臣,包括那边老神在在的虞世龄,他们在河京城郊外的几个庄园和大片良田,现在早就被宋致易赏出去了。
甚至,李据的几个皇子都没封王了,因为,封地没了。
而到河京后,李据又严下指令,不得多购私产。虽然有人背地里仍悄悄囤积,但到底是怕的,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撑死了也就那么点东西。
不久前的虞传采,可不就是因为玉桂街那乃骏酒楼,把自己身家都给败没了。
所以,如果现在推行土地变法,得罪的只有河京原有的地主们,朝廷里的绝大多数老牌官员反而无伤,因为无利可损。
不,不仅无利可损,本来就没有土地家业支撑的他们,在李乾王朝轰然垮倒之际,反而容易被那些家大业大的本土地主们反踩于地。
牧亭煜忽然惊道:“我去……”
他这才发现,永安老臣们能抱紧的救命草,只有这权大势大财大名声大气场更大的阿梨姑娘了。
这还不得拧作一股绳结,上下一心吗?
杨冠仙小声道:“你去哪?”
牧亭煜喃喃:“阿梨姑娘如今若要推行土地变法,那可真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啊,千载难逢的良机。”
杨冠仙听着,心头浮起热血:“那可是阿梨姑娘,她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无双,如今这良机千古一绝,就连老天都帮她。”
“是啊,”牧亭煜心里忽然冒出一丝幸灾乐祸,缓缓道,“本世子淋过雨。”
杨冠仙看着他:“嗯?”
“所以,本世子要撕碎别人的伞,”牧亭煜嘿嘿一乐,桃花眼中光彩明亮,“爽!”
杨冠仙顿了顿,低低道:“不过阿梨姑娘说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为啥?”
“速急生变,她说五年内都可慢慢来,不急于一时。”
牧亭煜平复了下心情,道:“不怕,我们撰写酷刑即可。”
“酷刑?”
“嗯,当前怀柔不可取,我们要夺人田就得杀一儆百。每个新朝初始、新法初始,都得杀,杀多了,人就老实了。”
杨冠仙轻叹:“阿梨姑娘要防得,其实不是占田者。”
“那是?”
“她说,历史上的所有农民起义,哪个不是到了土地这就停止了的。不说历史了,你就看佩封的林耀,华州的钱显民,概莫如是。所以啊……还得继续播种,播这儿。”杨冠仙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袋。
牧亭煜似懂非懂。
“不急不急,”杨冠仙又叹,“阿梨姑娘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这五年长着呢,我们慢慢来,切莫急功近利,谨记循序渐进、稳中求进,定能成的。”
牧亭煜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他一双剑眉皱起,侧头看向杨冠仙。
杨冠仙也看着他:“嗯?”
牧亭煜顿了下,道:“噢,没啥……”
牧亭煜就是忽然觉得,相比起他自己一开始只想活命,现在则是想努力表现,好抱紧那少女的大腿而言,怎么一旁看着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杨冠仙,使命感这么重呢。
而且这使命感,没看出是出自于他对苍生的怜悯,更像是……对那少女的个人崇拜?
不过思及那少女,别说个人崇拜,她就算拥有大量信徒都完全不奇怪。
怎么,她就不想着当皇帝呢?
嗐,算了,牧亭煜感觉,没皇帝其实也挺好。
他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文字,五年,那可真是好漫长呐。
1382 救不了了
听闻门外动静,一直在檐下徘徊的曾氏立即下台阶,朝后门疾步而去。
家仆打开门,见回来得的南宫皇后,曾氏长长吐出一口气:“娘娘,可将我担心坏了。”
南宫皇后斗笠下的脸憔悴衰老,很轻地道:“她不答应。”
曾氏压了一日的怒气登时爆发:“这小贱人谋权篡位,携众造反,给了她一条生路还不知好歹!娘娘您劝了她一整日,她都不答应?”
南宫皇后失落一笑:“倒不是,我没有在她那多留,只是我去了皇宫,又去了刑部,都进不去。”
“她大权在握,鸠占鹊巢,可不得将尾巴翘上天,皇宫如今已是她的地盘了。”
“我在东宫外的茶馆坐了一日,别说隔着那么高的宫墙,即便当初还在皇城内,我也是见不到诃儿的。刑部,便更进不去了……”
曾氏上前扶住她:“娘娘,我想办法再派人去打听太子下落,太子人善,从不作恶,亦无党争,那小贱人不会对太子如何的。”
见南宫皇后眉眼郁郁无光,曾氏越想越急:“这委实可恨!夏家忠君报国,无一不是忠烈,怎么,怎么出了这么个放肆的邪佞妖女!当年在京城时,就应该将她围剿诛杀的,如今酿作大祸!”
“你话不当这么说。”
“娘娘,”曾氏扶紧她的臂弯,认真道,“毕兴磊已率兵至拜庐乡了,今夜丑时就会发兵救京,毕应和毕萧也都来了。毕应勇冠三军,神勇了得,反观那小贱人,她除了胁迫百官,她什么都没有。娘娘出于仁善,已给她一条活路了,是她不知道好歹,乃她自己之过,与人无尤。”
南宫皇后道:“进屋吧。”
“嗯,娘娘你莫担忧。”
绕过长长的檐廊,迎面快步走来一个穿着挑丝双绣桃红如意裙的贵妇,是这家大宅的家主夫人,郭蔡氏。
见到曾氏和南宫皇后,该贵妇脚步加快,进了见其眉眼分外焦灼,曾氏皱眉上前:“发生了何事?”
郭蔡氏对南宫皇后匆匆行了礼,道:“老爷让我将此信交给娘娘,是城外送来的,说是,说是出事了。”
南宫皇后低眉望着,手指动了数次,都没能伸手去接。
一旁的曾氏便先接来,匆匆拆开信,曾氏的面色瞬间变了。
南宫皇后道:“当真是出事了吗?”
曾氏看了看她,道:“信上说,城外探到几路来历不明的兵马,泉嘉村、普平道、水梨云庄和通往拜庐乡去的山道都有。”
说着,曾氏看向郭蔡氏:“送这信回来得人是谁?”
“是可靠的,”郭蔡氏眉头轻皱,“不过,老爷还是将他抓起来了。”
南宫皇后道:“为什么抓起来?”
郭蔡氏恭敬道:“先严查他家人是否都安全健在,有无出事。再严查他这几日的动向,有无忽然多了来历不明的钱财。”
南宫皇后懂了:“你们是怕,这封信是假的。”
曾氏收起信,肃容道:“这封信若是假的便好,就怕是真的。而若是真的,那么,对方是真的有这么多兵马,还是对方的奸计,故意乱我们的视线。”
南宫皇后问郭蔡氏:“这封信只送来河京吗?可有送去拜庐乡?”
郭蔡氏轻叹:“这便是老爷现在又遇到的一个棘手之处,我们任何消息都送不出去,河京外的各大道都被封锁严查了,而且,还是燕云卫的人在查。”
曾氏气得发抖:“燕云卫?!堂堂京兆府十二巡守卫队之首,上午锦屏宫才翻天,皇上被奸人所害,下午,燕云卫就投敌叛国了?!”
南宫皇后问:“那么殡宫那边呢?三皇子四皇子他们,可有出来?”
郭蔡氏摇头:“没有,那边完全没有半点消息。”
南宫皇后面色变得凝重。
“得想办法,”曾氏咬牙,“娘娘,不论这信真是假,敌军数量是多是少,我们都要想办法联络上毕家军。”
郭蔡氏道:“毕夫人,老爷在后堂与几位先生正商议此事,你们可要过去。”
“我去即可,”曾氏说道,侧头看向南宫皇后,福身一礼,“娘娘您尊荣金贵,不宜在此抛头露脸,先去歇息吧。”
南宫皇后疲累道:“便辛苦你了。”
曾氏眼眶变红:“这是大乾的江山,能否保下就看这两日,何谈辛苦。只是,妾身着实感到心寒,朝堂里的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是人杰!读那万卷书,只学得个自私势利,谀佞投机,半分丹心肝胆气都未沾到!若是妾身的夫君还在世,他定气得提剑便去将他们的头都砍了!还有,还有那夏公国养出来得好女儿!戾女阿梨!定将她大卸八块!”
“你莫气,”南宫皇后握住她的手,“保重自己的身体。”
“嗯,”曾氏拭泪,“妾身便先去后堂看看。”
曾氏随着郭蔡氏迈入后堂,这家宅府的主人名叫郭耿平,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
后堂里除了郭耿平外,还坐着几位郭家门客和三位曾氏此前不曾见过的男人。
几人见了曾氏,纷纷起身问好。
曾氏回礼,走去郭耿平另一边坐下。
郭耿平起身为曾氏逐一介绍,介绍到其中一个男人时,郭耿平停顿了下,道:“这位,乃宫中太史局穆玉海。”
曾氏朝他打量:“太史局的人?”
穆玉海一揖:“见过毕夫人,下官久居宫中摘星楼。”
“东宫如今情况如何?戾女阿梨,可有对太子下手?”
穆玉海沉默了下,看向一旁的郭耿平。
郭耿平对他点了点头。
穆玉海道:“毕夫人,太子暂时安全,但东宫有消息传出……”他的声音变低,小声道,“称,若河京不保,他们会先以太子殉国奠万民。”
“河京,不保?”曾氏道,“何意?”
穆玉海没再说话。
一旁的郭耿平道:“言下之意是,若毕家军或李氏铁骑等闯入河京,便先对太子……下手。”
曾氏已隐约猜到,听闻仍面色煞白。
郭耿平继续道:“如今困守在殡宫的其他皇子们,恐也要这样。”
曾氏颤声道:“那言下之意便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郭耿平沉默许久,道:“除非,我们舍得下宣延帝这一脉……”
曾氏忙道:“何意?”
郭耿平神色异常严肃:“毕夫人,这一脉,救不了了。”
1383 地下烛光
眼看着曾氏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郭耿平继续道:“放眼历朝,若是外敌入侵,则先破外,再攻内,帝王都是最后才……而若遇宫变,从内先破,则总有各路王侯出兵援京,来解皇家危机。那时,要么危机除去,皇帝仍是皇帝。要么遇上心狠的王侯,借势将帝王拉下马,自己称帝。而如今我们所遇之危局,不仅是太子困守,各路皇子极其子嗣都……”
说难听点,以前死一个太子,这没什么,多得是能登基的皇子。
可是眼下,能登基的皇子皇孙全都挤在河京这么一个小地方,现在,更是全部都挤去殡宫了。
郭耿平声音变得非常低:“不在河京的,还有建安王、平宁王、奉名王等,那年轻一辈里,有李循、李骁、李乐安、李乃歌、李长柏……”
曾氏听着他一个一个说着,喃喃道:“李循、李骁、李长柏……?”
郭耿平道:“倒是想起来,李骁那身本事,也是当世翘楚。”
曾氏闭上了眼睛,唇色泛白。
李循带过兵,宣延二十四年的重天台祈福,便是为李循出兵而设,结果敲响了整个大乾的丧钟序曲。
可那李循,带兵十万出征,未有多大战绩,只打了十来场局部战役,有败有胜,并无碾压之态。
没多久,他便因水土不服,染了重病,坚持数月后,撑不下去了。
彼时,皇帝已迁都至河京,李循历经千险万苦,回去归禾建安王府,从此再无半点音讯,说是他一直在府里静养生息。
而同样出自于建安王府的李骁,一个好战之徒,生得秀气白净,内里却鲁莽粗犷,一旦上头,他什么都可不顾。
当年在永安,曾氏听闻他竟直接将郑国公家的赵唐当街折断手。
郑北十二府的人,皇帝都要敬几分,李骁居然敢。
除却莽撞,他还有一颗藏都藏不住的狼子野心,只是这么多年了,只见他有野心,却未见他有半分作为。
那李长柏,是平宁王的小孙子,但在曾氏看来,整座平宁王府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唯有平宁王的二女儿,尚安郡主李奕舒。
曾氏直摇头,就这么个女子,不过也只是矮个子里拔高。
郭耿平低低道:“毕夫人……”
“何苦来哉,何苦呢?”曾氏虚虚望着地面,“我夫君赤胆忠心,忠君爱国,不惜舍弃身躯。当年先帝临终前,要我夫君同欧阳安丰、夏文善、翁迎四人力护新君。如今,新君成旧帝,身陷囹圄,遭众群嘲,百官背弃,江山崩殂。我夫君他们,四人皆殒,无人可护国之昌运,要平白便宜了那些王公贵戚。”
郭耿平叹道:“曾夫人,至少,皇后娘娘还是娘娘,今后,她便是至尊无上的天后。”
这于曾氏的确是一种宽慰,可这种宽慰,在风雨凋零的李乾江山前,又根本不足以解忧。
一旁的穆玉海这时起身,声音很轻地道:“郭伯父,我得先回去了,我怕监正他们会有事寻我。”
郭耿平点点头,又道:“你今天还要回宫吗?若是回,可有办法去往东宫?”
穆玉海为难:“今日定是回不去了,明日也不知可否能进宫,即便进了,也去不到东宫那的……”
“如此,便算了。”郭耿平说道。
待穆玉海离开,曾氏这才想起过来的目的,看向郭耿平:“城外送回来得那封信,郭老爷,你怎么看?是真是假?”
郭耿平肃容道:“应当是真,那阿梨非等闲姑娘,怎可能不做绸缪便翻天掀地呢。”
“若是真的,那我毕家军……”
“若是真的,毕家军也不必怕,”郭耿平抬手轻轻捋着胡子,“毕家军,可是有毕应,毕萧两位大将的,并且,关宁行军也快到了。”
曾氏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诸事顺畅,天佑我大乾。”
穆玉海从郭府后院离开,才出来,听得空中一声古怪的鸟叫,他眉头轻皱,但没有抬首去看,而是快步离开。
待去到不远处一个无人角落时,他才停下朝四周张望。
那古怪的鸟叫声没有再出现了。
穆玉海神色愈发严肃,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一拍,吓得他心脏快跳停。
穆玉海回过头去,暗夜里,对方的个子比他要矮半个头,一双眼睛冷鸷阴暗,眸中三分为黑,七分留白,直直地看着他:“穆玉海,好久不见。”
穆玉海吓得快尿裤子,结结巴巴道:“全、全爷。”
全九维上下打量他一眼,道:“跟我来。”
夜已深,街上仍到处都是忙碌身影。
一队男人推着装满石块的板车从他们跟前路过,待人全部走完,全九维领着穆玉海穿过几条长道,推开一道没有半点光亮的院门。
从酒窖深入地下,视野里才终于出现烛光。
不太大的屋子中坐着至少十个男人,正在说话,声音细细碎碎,空气里散着一股难闻的味。
穆玉海在黑暗里磕磕绊绊半日,额头被撞得生疼,他揉着脑门逐一望去,全是陌生脸孔。
直到看到了翀门辉。
翀门辉坐在最后面,正在吃烧鸡,本就难闻的气味,因这烧鸡更难闻。
全九维的忽然出现,男人们短暂停下朝他和穆玉海打量,但很快便又收走目光。
翀门辉抬手招他们过去。
穆玉海近了后瞄了眼,翀门辉脚上依然穿着双绣花鞋,不过这双很新,绣面洁净,只有一点点污泥。
翀门辉是徒手撕得,双手都是烧鸡的油腻,他嘴巴一圈也全是油,鸡骨头被他嚼得稀烂,看骨头堆里的鸡大腿,他应该已经吃了好几只烧鸡了。
翀门辉用小拇指剔着牙缝,道:“宫里现在什么情况?”
听到这话,那些正说话的男人们渐渐停下,朝穆玉海看去。
穆玉海小声道:“前辈知道了多少?”
翀门辉眉头一皱,忽然暴躁:“哎!老夫又不知全貌,所以怎知道老夫所知道得占了全貌的多少?你就说,有什么说什么,全都说!”
1384 难以出城
这地下小室内一共三盏烛火,桌上一盏,两旁各一盏。
翀门辉一发火,脸上神情在幽幽烛光中忽显狰狞。
穆玉海知道他是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儿,忙恭声道:“前辈息怒,小的这就说给您听。”
穆玉海从宫变前的政文殿开始说起,但翀门辉手一抬,将他打断,要他从摘星楼发现那四个黑衣人的尸体开始说。
穆玉海领命,犹豫了下后,道:“不过,小的那夜虽然就在摘星楼,但小的当时在寻机大殿,事发是在经文室和极路阁,小人知道的着实不多。”
“有什么说什么。”翀门辉道。
“是。”
穆玉海知道的确实不多,且信息很杂,都是从旁人那听来的。
翀门辉听完他说的,将细枝末节一顿整理,一翻白眼,唾骂:“你真是个废物,人就在摘星楼,近水楼台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桌边一个中等个头的邋遢男人道:“这几个黑衣人冒死在那时进宫,肯定有急事。”
穆玉海细弱蚊声:“前辈,我那会儿差点以为,他们是你们派来的……”
翀门辉怒吼:“我派去的我必然会联系你!”
“嗯……前辈说得有理。”
全九维眉眼幽深,道:“去摘星楼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借寻机大殿观星定卜,二是想要摘星楼里的神祀礼器或经文要书。当时寻机大殿都是人,必然是后者。又逢南宫皇后大丧,整座皇廷空前热闹,他们敢在那时进宫,定要做好万全之备。”顿了顿,全九维看向穆玉海,“当时还活着的人,有谁?”
“不,不少的,不过大多数都被迷晕了。”
“给你五个时辰调查清楚,”全九维声音阴冷,“我要这些人的所有名字。”
穆玉海硬着头皮道:“是。”
全九维送穆玉海离开,回来后在翀门辉对面坐下。
烧鸡吃够饱了的翀门辉掏出一个小竹筒,竹筒不大,里面盛着他废了不少功夫弄来得宫廷玉液。
一口气将竹筒里的酒全部喝完,翀门辉大呼一声痛快,瘪吱着嘴巴,心满意足。
“义父,你怎么看?”全九维问道,“那些黑衣人听起来,也不可能是阿梨的人。”
翀门辉收起竹筒道:“那可太广了,没处猜。就连江南兵营的那个庄孟尧,他这些年神神叨叨,是他们派得人都有可能。”
全九维道:“要不我回熙州一趟,让张筠筠说服其父,去联系太史局的人,打听清楚?”
翀门辉想了想,点点头:“也好,你就去一趟吧。”
整座河京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夜色已经非常深,但大半座城池的灯火都亮着。
大风过去了半个多月,修葺工作却好像这才正式开始。全九维准备妥赶路的水和干粮,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西城门,男人们高亢的呼声远远传来,随着叫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全九维看到,那整座城墙竟被他们摧枯拉朽般推倒了。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
这大米和银钱啊,我们到手咯!
在场的所有劳工登时全部鼓掌欢呼。
远处围观的路人们多以妇孺为主,听闻消息也开心地拍手。
全九维抬手挥着跟前的尘烟,看着前头甚至有女人喜极而泣,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大感扫兴反胃。
皇帝都倒了,不知去哭丧,还笑。
当然,他也不喜欢李据,因为潘家就是被李据灭门的。
他只是恶心这些本该贫贱的人群,忽然有了钱,有了米。
“呸!”全九维唾了口,朝另一边走去。
他和翀门辉是中午才到河京的,不过他们是从东北城门进来的,现在他要去熙州,得从西城门离开。
东北城门那一片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但是他这会儿一连去到几处往熙州方向的大城门,无一不是围满干活的人。
一晚上走下来,都快卯时了,他的双脚发疼发酸,却连城门都没走出去。
全九维寻了个暗巷坐下,从包袱里翻出水袋喝水,越想心中越觉暴躁,将水袋放回去后,他看到了包袱里的匕首。
全九维拿出匕首,缓缓拔出,只露出三寸刀刃,其银光已足见锋利。
他侧头看向路口,稍后若是有谁打这边经过,他定上去就捅,当解心头这口气。
这个念头冒出来没多久,便见两个妇人走来,都是高高兴兴的模样。
年龄略大的那个提着双烂鞋,喜道:“我家大郎才回家呢,他想多干点,那大人不同意,说干多了小命保不住。我家二郎这才去没多久,我想起他穿着这双破鞋啊,就把他那双好鞋给他送去。你瞧瞧这鞋,破成了啥样。”
另一个妇人道:“我是回来取针线的,我一直守着我家大勇在那干活呢,听到说招人手绣东西,也不知道绣啥,哈哈,我去了再说!”
老妇感叹:“哎呀,没想到这日子说好就好起来了,前几日还担心揭不开锅,怎么一下子能挣钱了呢。”
“是啊!这全在忙呢!”
她们越走越近,年龄略大的老妇到家了,另外一个跟她道别,朝全九维这边走来。
妇人脸上喜色未褪,浑然没瞧见黑暗里坐着个正盯着自己的男人。
就在她离全九维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外边忽然传来沸反盈天的吵闹动静。
“让开,大家都让开,都让开!
“让路,快,后边的让路!
妇人眉头一皱,转头朝外面跑去,不知发生了什么。
全九维忽然拔刀,朝妇人追去。
只是越往外,灯火越亮,快追上妇人时,那巷口外边到处都是人,全九维只得收刀。
妇人听到动静回头,见不知哪冒出来得一个男人,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滚开!”全九维恶狠狠地叫道,推开妇人走出去。
1385 好好的人
一直有人叫嚷让路,人群往两边退来,巷口这挤进来好多人,将中间的大道空出。
全九维狠劲十足,毫不客气地将人推开,站在最外面看向城门方向。
脚下大地渐渐传来震颤,全九维不陌生,这是马蹄踏出来的。
人群里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所有人纷纷探头,踮起脚尖看向西边。
这边的城门还有得修,所以不用全部推倒,城墙上的几处飞檐各悬着只数人合抱的大灯笼,灯笼里烛火通明,无数盏烛台齐亮,
远处城门大开,城门外的兵马渐渐出现,他们速度不慢,很快,先头的士兵们策马进城。
人群屏息望着,全九维双眉拧作一个结,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很快,这些士兵们便打他跟前而过。
骏马膘肥体壮,四蹄结实,踏地如震。
这些士兵则无一不健壮威勐,他们高高骑于马上,身着崭新的银亮玄甲,不论貌丑貌美,此事皆有难以言说的气势和魄力,俊朗威风。
他们匆匆而来,快速离去,朝着宫城方向。
待最后一个士兵消失在视线里,众人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男人们目露羡慕向往,女人们双目含着憧憬企盼,全九维眼中则丝毫不掩憎恶鄙夷。
前后约五百个士兵过去,他们身上所穿的不是李乾任何军制里的兵种制甲,看其崭新程度和入城的架势,这些士兵极可能是那个妖女的兵马。
前面一个工部官员高喝,集结人手回去,城门又被关上。
全九维看着被慢慢合上得城门,心里越发暴躁,顿了顿,他忽然抬手拉住一个中年男人:“我想要出城,得如何才能出城?”
正要去干活的中年男人被猝不及防地一扯,反手推他:“你有病吧!”
全九维被男人推得踉跄,暴怒:“你找死!”
中年男人身旁的人都朝他看去。
每个人都瘦骨嶙峋,脸上没半点肉,相比之下,同样也瘦的全九维算得上是他们中较强壮的那个了。
全九维抓紧包袱,忍住去拔匕首的冲动,但越忍越怒,自己将自己憋得双手发颤。
一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少人讥讽几句,继续干活去了。
用了许多功夫,全九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睁眼看着远处的城门,他今日非得过去不可。
这时一个身影缓步走来,在他身旁止步。
全九维的余光有所感,转过头去。
是个岁数略大的老人,身材瘦长挺拔,高出全九维少说半个头,他也侧过头来看着全九维,和全九维四目相接时,老人微微一笑,道:“全贤侄。”
全九维双目警惕:“你是谁?”
“你这脾气性情越来越暴戾了,”老人笑道,“好好问话,别人未必不肯告诉你,但我见你连最基本的与人交谈的能力都丧失了。没暴君的命,却有暴君的脾气,这可不行。”
全九维咬牙:“你到底是谁?”
越来越亮的天光下,老人一身仙风道骨,巷道里的风扬起他的衣衫,全九维这才看清其衣衫材质,看似寻常简素,却是上好的月绫织锦。
【鉴于大环境如此,
“我是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老人仍是笑着,“过几日你我还会再见,那时若你的脾性有所改善,我便送你件东西。”
“老子不稀罕你的东西,”全九维恼怒,“你休要卖关子,快告诉我你是谁!”
老人笑笑:“你可
莫要让老夫失望,切记,你的脾性一定得改。”
老人说完,转身离去。
“站住!”全九维上前,“你若不说,我不会放你走。”
眼看老人脚步不停,全九维探手要去捉他,老人慢慢悠悠的步伐忽然加速,他这一手直接落空。
“你别着急,”老人恢复慢吞吞的步伐,摇了摇头,“怎么变成了这样呢。”
全九维暴怒,他伸手去抓匕首,不过看到周围这么多人,便又作罢。
“站住!
”全九维重新跟上。
这时迎面推来数十座装满石头的板车,人群朝两边挤来,老人的脚步重新变快,如轻舟越重山般,瞬息绕开人群。
全九维被几个退过来的人影挡住,再定睛去望,哪里还有老人的身影。
“你他娘的,到底是他妈的谁啊!”全九维低声怒斥。
老人推开一座酒楼的后门,负手走入,眉宇沉重。
早起的伙计见到他,赶来道:“客官,怎那么早就出门啦。”
老人扬起笑容:“早。”
“早早,您也早!”
老人迈上台阶,上三楼后,敲了敲左手边第三个客房的门。
“进。”里面传来一个清亮的老者声音。
老人关门后便叹:“这好好的人,怎么生得这么暴戾呢。”
老者立在窗边,一双清澈的目光望着街道上忙碌的人群,澹澹道:“可能原先就不是“好好的人”。”
老人走到他旁边,望了眼满目人间烟火气,再看向越来越亮的天幕,忽道:“你我赌局,不如作废?”
老者瞥他一眼:“不讲信用。”
“哈哈哈……”
“他走了。”老者冷冷地看着全九维。
“你还睡得着吗?”老人问,“是睡会儿,还是去找你徒弟?”
“睡会儿,”老者转身朝床榻走去,“找她不急,她这会儿可能在城外。”
老人点头:“那我也回屋去睡。”
“记得关窗。”
“你刚才不是在窗边吗,懒不死你。”
老人说着,抬手将窗扇关上。
“阿嚏。”夏昭衣轻轻打了个喷嚏。
正抱着册子过来得詹宁见到,赶忙道:“二小姐,生病啦。”
夏昭衣澹笑摇头:“不是。”
詹宁将手里的册子放下,滴咕道:“我不知京兆府送来这些作甚,二小姐要得又不是这些。”
“送来就送来吧,还有吗?”
“还有的,我去搬!”
夏昭衣起身拿了几本翻了翻,除却历来所有由京兆府下达的政策公示备桉,还有大大小小的税政收纳和套算方案。
不仅是李乾来了河京这些年的赋税,以前在永安的户税、丁税、商税、关税,也都清楚整理在册。
大到几万两的大型商贸,小至寻常茶、盐、糖、铁都逐一列举。
1386 果然是他
詹宁又放下一捧册子,推在其他几列一旁。
见夏昭衣看得认真,詹宁在高高叠起的册子上托腮,忽然八卦了起来:“二小姐,您昨晚何时回来的?”
夏昭衣想了下,道:“大概子时。”
“这么晚啊,我都睡了,我还以为你和沈将军出城去了的。”
“嗯,沈冽出城了,我因为腰不好,不便一起过去,毕竟骑不了马。”
“那这么久时间,你们就在那大街上走来走去呀?”
夏昭衣摇头,边翻去一页边道:“沈冽走得比较早,我去了一趟工部,再去了一趟户部,回来便晚了。”
“噢……”
夏昭衣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他。
“嗯?”詹宁打起精神。
夏昭衣笑道:“你怎么那么关心我和沈冽呢。”
“哪有,我家事国事天下事,哪样都关心的。不过……二小姐,你和沈将军郎才女貌,你们……”
夏昭衣打断他:“女才郎貌。”
“哎,女才貌,郎也才貌,这样行吗?”
夏昭衣秀眉轻拢:“怪怪的。”
“那,天作之合,这样行吗?”
“也是很怪,窗户纸还没捅破呢,怎么就合了。”
詹宁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
“罢了,”夏昭衣拍了拍手里的册子,“正事要紧。”
“好吧,不过二小姐,你今天感觉腰如何呢?”
“还行,不骑马,不坐轿子颠簸,便不成大问题。”
詹宁轻轻叹气:“我再去搬,便不打扰你啦。”
“嗯。”
詹宁边走出来边忍不住嘀咕,哪里是什么郎才女貌,女才郎貌,这两人凑一块,男痴女钝还差不多……
没多久,一辆马车悠悠在金兴酒楼前门停下。
车夫停下后,掀起车帘进去半个身体,一直推攘着车上的人:“东家,大东家?”
回应他的,是杨冠仙被他推得嘴巴一张,打出来得呼噜声。
“大东家,大东家,到了,醒醒!”
好半天,杨冠仙缓缓睁开眼睛,嘴巴发出猪吃食的咕噜声:“哦,到了啊。”
“东家,您瞧您困的……”
杨冠仙“哦”了声,翻了个身,继续又睡了。
见他困成这样,随从没办法,进去喊人帮忙。
胡掌柜闻言,道:“直接睡马车上那不累惨,脖子都要折了,走走,去把詹侍卫叫来,一并给抬楼上去。”
刚搬完册子的詹宁走来,好奇问:“抬谁啊?”
“詹侍卫,您来得正好,那位杨先生从宫里回来,困得直接睡街上了!”
詹宁干笑几声:“我还是去隔壁搬救兵吧……”
早知便不装逼吹牛说什么每天都要锻炼,就爱这样抱着书来回跑了,喊人一起抬书得了。
杨冠仙一觉睡到午后,詹宁就守在房里。
杨冠仙将醒未醒时开始说梦话,詹宁正在看小人书,听到后边传来得分田,分人头,几成利率,蚕丝买卖,詹宁回过头去。
杨冠仙说着说着,忽然又道:“夏大娘子,夏二哥……”
詹宁神色变得悲愁,上前推他。
杨冠仙睁开眼睛看着他,詹宁道:“你嘀嘀咕咕,说了好多梦话。”
杨冠仙眨着迷惑的小眼睛,顿了顿,从床上坐起来,抬头打量周围。
詹宁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将他睡死过去的事简单一说,指了指楼上:“二小姐在楼上,你特意从宫里出来,肯定有事找她,你要过去的话,先去漱个口。”
“哦……”杨冠仙睡意惺忪,“好的。”
他抬手揉着脖子,着实觉得没睡够,一口将杯子里的水喝光,他仰头倒了回去:“我再睡会儿。”
詹宁拾起跌在地上滚了数圈的小杯子,起身发现,他真就睡着了。
“真是头猪……”詹宁嘀咕。
“真的是头猪!可胖了!”男人用手比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宽度,“他们用门板拼成床板子,给他抬上去的。”
翀门辉看着他的形容,脑补了下画面。
一旁折腾一夜了的全九维同样刚睡醒没多久,看着男人大大张开的手,忽然道:“他大概长什么样?”
“这倒是没看清,就知道很胖,又白又胖,像是套上了黄色衣服的猪!”
全九维又问:“他们如何称呼他的,可有提到杨这个姓?”
“这,我离得太远,倒也未听清。”
“你怎么一开口就是杨这个姓,撞见了?”翀门辉看向全九维。
全九维摇头:“没。”
只是听到胖子两个字,他的脑袋里面率先跳出来得人脸只有杨冠仙。
想了想,全九维爬起,冷冷道:“我去金兴酒楼看看!他定会出来,瞧一眼就知是不是他了。”
“是或不是,有那么重要?”翀门辉问。
“是,我就杀了他。”全九维说道。
“你与他有深仇大恨?”
“义父,此人的二弟,你可知是谁?”
“谁?”
“灵峰山道观,杨长山。”
翀门辉一怒:“竟然是他!”
“现在就看看,这个胖子是不是杨冠仙本人了了。”全九维道。
据说阿梨就在金兴酒楼,所以全九维需得乔装打扮。
好在街上到处都是干活修地的,他简单乔装,本就晒得又黑又皱的肌肤,让他融入人群之中,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一日下来,那金兴酒楼大门前至少停下三十次坐骑,皆是送信而来,这些信来自四面八方,有皇宫方向,各大城门的方向,还有各个官廨。
除了信,来拜访得人也颇多,基本都是朝廷官员。
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唯独不见有大胖子出来。
在后院盯梢得几个人送来消息,也不见有胖子出没。
倒是翀门辉那边送来一封信,信上是穆玉海所提供得那日在極路阁里的能够查得到的所有人的名字。
翀门辉要他抓紧时间,最好快点去对付这些人。
全九维咬牙,他守了一日,不想就这样离开。
强撑着又等了半个时辰,全九维暴躁地呸了一口浓痰,准备带人离开。
便就在这时,他盼了又盼的黄衣服胖子终于出现在视线里了。
车夫提前将马车拉到门口,杨冠仙慢慢悠悠地走出来,脸上神情非常严肃,像是在思考什么。
全九维眼睛一眯,果然是他!
1387 师父徒弟
车夫搬来一张方竹凳摆在地上,杨冠仙扶着马车踩上去,一个瘦瘦巴巴的民工跑来,见到杨冠仙上车,忙焦急叫道:“大老爷,大老爷救命啊!”
杨冠仙朝他看去:“啥?”
民工朝身后放指去:“那边的石板块忽然掉了下来,砸中我兄弟了!求求大老爷快带点人来帮帮我吧!把他抬出来吧!”
杨冠仙眉头一皱:“那还了得!”
他回头看向车夫:“你速去喊几个人手来,我们先去看看。”
他转身下了方竹凳,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两个打手随民工过去。
街上仍到处都是人,但大家各忙各的,都累坏了。
杨冠仙沿着一条被挖掘开的土石路边边跟着民工往前走去,一路都是乒乒乓乓,周围全是敲砖和撬石头的声音。
一个民工挑着担从前面横穿经过,边漫不经心地朝杨冠仙他们打量数眼。
待离开杨冠仙他们的视线范围后,他加快脚步跑走。
全九维带人埋伏在暗巷里,挑担民工一过去便道:“全哥,加上那个死胖子,一共来了五个人!”
全九维身后的几个手下互相朝彼此看去,他们算上那个去找人的,一共是八人。
一人道:“全哥,那死胖子太胖了,我们又太瘦,他一个能打我们好几个吧……”
好半响,全九维语声阴冷道:“我们不是找他们打架的,我们只是来杀人的。”
他回身看向身后诸人,压低声音:“此次我们赢面极大,只要趁其不防,一刀宰了他,立即就跑!”
“嗯!”众人点头。
“去,都藏起来。”
这条路特别不好走,杨冠仙无处落脚。
终于跟着民工到暗巷,果真有只手被压在石板下面。
杨冠仙赶忙叫道:“快快,这还了得,快去救人!”
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两个手下立即随领路的民工过去,还有一个民工就藏在杨冠仙后边,他握紧手里的刀,就要朝杨冠仙的脖子刺去,杨冠仙忽地转身朝暗巷外走去,恼道:“让喊几个人手过来,慢慢吞吞!”
余光忽地瞥见一抹亮光,杨冠仙下意识看去,便见一刀匕首朝着他的脸面直接刺下。
慌乱里,杨冠仙赶忙扬手去打。
那两个随从和两个手下听到动静,登时大惊,立即追来帮他,一个随从骤然惨叫,被人一举刺中,黑暗里又窜出好几个民工杀手来。
全九维手里的刀直接朝杨冠仙刺去,杨冠仙边怪叫边扬手乱打,上上下下,从头到叫一顿乱挥,双臂快得看不清形状,还有他因受伤而乱飞溅的血水。
全九维再度刺去,就要近杨冠仙身时,他的手腕骤然被人拿住。
全九维登时抬头,竟是今日凌晨在西城门内所见到的那个老头。
“是你!”全九维怒目瞪他。
老头抓着全九维的手腕同时,一脚将另外一个民工踹走。
身后响起一片惨叫,全九维赶忙回头,随他来得几个民工杀手几乎在同一瞬全部摔坐在地,纷纷捂着口鼻,手掌下全是鼻血。
又多了个老头,他正俯身去扶杨冠仙的一名手下,检查这名手下身上的伤口。
全九维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啊!”
杨冠仙停了下来,一年的运动量都交待在这了,他大口大口呼吸,快喘不过气,睁着眼睛看向抓着全九维的老人。
全九维努力挣扎,老头子看着瘦骨嶙峋,手劲却非常大。
“松手!”全九维扬脚踹他。
老人顿时松手,全九维被他摔了出去。
全九维赶忙爬起,手里的匕首对着他们:“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人早上还对他嬉嬉笑笑,这会儿双目中全是鄙夷之色:“翀门辉教得真是好啊,一个好好的男婴,让他教成了非人非鬼。”
全九维谨慎地往后退去一步,虽猜不出这老头的来历,可是隐约能猜到是哪一类人了。
而这类人,就算翀门辉来,他都得罪不起。
“哎哟!”杨冠仙忽然捧着自己的肚子,“哎哟哎哟!”
老人朝他看去,一惊:“你肚子挨了一刀!”
“哎哟!!”杨冠仙捧着血淋淋的肚子一下子站不住了,跌在了坑坑洼洼的泥坑旁,“哎哟!”
胡掌柜正带人赶来,见此情况大惊,先吩咐一人回去喊夏昭衣,他则加快速度带着剩余人过来。
老人忙检查杨冠仙的伤口,让他松手。
杨冠仙痛得惨叫,紧张得浑身痉挛,不敢松开。
全九维眉眼阴冷,紧紧盯着老人的背影,握紧手里的刀。
另一边的老者替杨冠仙的手下简单处理后,起身走来。
就在全九维准备将想法付诸于实际时,他的手瞬息被人挡住,全九维一抬头,“啪”地一声,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
全九维怒从心头起:“你敢打我。”
他朝老者砍去,手劲再度被人挡掉,再一记耳光。
全九维的脑袋都被扇嗡了,他呸出一口浓血,再度去砍。
又一记耳光。
他再砍。
又又一记耳光。
他的所有攻势像是打在一堆棉花上,对方全程冷漠站着,只动了两只手臂,一只格挡并化解他的力气,另一只手则用来打他的脸。
又双叒叕一记耳光后,全九维满脸都是血,瘫软靠着身后破败的砖墙上,头眼昏花,眼前的老者变成了四个重影。
他颤颤巍巍地再提起刀。
老者根本不考虑他已经完全举不起刀的可能,该来的巴掌没有迟到,力量也没有减少,仍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全九维握不住手里的兵器了,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胡掌柜先吩咐人把杨冠仙的几个手下都抬走,至于杨冠仙,从门口抬到楼上都费劲,而这不好走的一路,胡掌柜想想都脑壳疼。
“师父?!”夏昭衣清脆的叫唤骤然响起。
胡掌柜等人纷纷朝少女看去。
顿了顿,反应过来她说出口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后,众人第一时间唰地一声,飞快朝全九维跟前的老者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睁得圆圆的,像是看到了什么神仙一般。
老者穿着最寻常的朴实衣裳,背影清瘦高挑,闻言回过身来,右手背在身后,一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容看向急匆匆赶来得少女。
“徒弟。”老者说道。
1388 金色火海
杨冠仙的伤口很深,伤口创面大,因为全九维在捅刀进去的瞬间,扭转了刀把,等于在杨冠仙的身体里面狠狠地剜了一下。
杨冠仙痛得浑身发抖,被抬回去的一路,他涕泪纵横,紧紧拽着少女的衣裳不松手,一声一声喊着阿梨姑娘,絮絮交代着遗言。
夏昭衣索性握着他的手,让他不要担心。
杨冠仙好大一个人了,张开嘴巴嚎啕大哭,越哭越惨烈。
隔壁灯前茶楼的人就等在门口,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见到杨冠仙血呼啦啦的模样,所有人都惊了,赶忙上前一起抬门板。
最后,杨冠仙是被放在门板上,从窗外吊上二楼的。
因失血过多和受惊不轻,他没多久便陷入了昏迷。
好在经检查,肚子上的一刀并不致命,自伤口流出来得除了血,还有大量属于杨冠仙的脂肪,厚重的油脂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他的内脏。
除却肚子,他手上的伤口也很严重,手心手背和手前臂鲜血淋漓。
两个老人分工合作,老者处理肚子上的伤口,另外一个老人负责双手。
夏昭衣在楼下照顾随杨冠仙一并过去的手下,伤得最严重的一个是被人从身后偷袭,一刀直接戳进了腰子。
后院传来动静,在夏昭衣身边帮手的詹宁抬头看去,见是隔壁灯前茶楼的人帮忙把全九维他们押回来了。
“二小姐,我出去看看。”詹宁说道。
“嗯。”
詹宁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胡掌柜,快步走了出去。
武少宁将全九维丢在地上,看向迎面走来得詹宁:“经问话,他们共八人,一人跑了。”
“八人?”詹宁目光扫去,站得站,摔得摔,还有一个躺着的。
“这不是就八人。”詹宁说道。
武少宁朝被抬来得那具尸体看去:“这是才被他们杀害,压在石板底下的,这些奸人就是用他做鱼饵,将杨先生他们引去。”
詹宁大怒,一脚朝地上的全九维踹去:“如此草菅人命,你当千刀万剐!”
全九维被踹得捂紧肚子,整个人缩作一团。
武少宁道:“这男子应当就是附近干活的,待稍后我差人去打听打听。”
詹宁点头:“辛苦了!”
想了想,他又道:“我去问问二小姐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好。”
詹宁回来请示,夏昭衣抬眸朝院外投去一眼,道:“差个人去京兆府,让官兵过来把他们带走,全九维留下。”
“嗯!”
夏昭衣冷冷地看向地上的全九维,眼睛里鲜少浮起这般浓烈的厌恶与鄙夷,很快,她收回视线,继续处理伤者们的伤口。
城门十里外的殡宫四周,被一块一块罗列严正的兵阵包围。
兵阵高亮的火把,让整个殡宫外墙变得耀眼。
自高处俯瞰,东西两边各有四大长方形兵阵,西北两边则是各三,共十四列阵。
两两兵阵中间相隔约六丈距离,这六丈距离便像是一条暗河,将明光璀璨整齐切割。
此画面对于强迫症而言分外治愈,对于藏在高出料察敌情的毕家军斥候而言,更是愉悦。
因为看似规模庞大,但也可见兵力有限。
十四列阵,每个列阵不到两千人,满打满算,便是三万人不到!
若毕家军忽然发起攻击,和殡宫里的人里应外合,那么杀开一条道来,绝对不是问题。
斥候又细细观察许久,想了想,掉头离去。
这片丘陵四通八达,山上河道诸多,斥候的马停在余黄村土地庙附近。
他快速下山跑去,翻身上马,朝来路狂奔。
余黄村最远的村道是一片坟山,这个点了很少有人,赶路也断不会从这边过。
斥候策马狂奔而去,跑着跑着,他忽觉不对,立即勒马。
马儿轻轻一声打鸣,仰起头来。
斥候竖起双耳,警惕地看向周围。
顿了顿,他从马背上下来,双脚一落地,他便大感不妙,立即将耳朵贴到地上去。
那轰隆隆从远处传来得巨响,像是要将大地给踏碎。
没个六七千兵马,走不出这样的动静。
而这六七千,断不可能是毕家军的人。
毕兴磊带兵谨慎,从不冒进,在未知殡宫军情前,他不会随意率兵。
斥候想了想,翻身上马,朝这动静来源处靠去。
他跟着这些兵马很快离开余黄村范围,所去方向为西北。
而若是直走往西三十里,就会到毕兴磊如今所在的拜庐乡。
斥候不理解这些兵马此时去西北做什么,他尽量选择山道,不过山道时常会无路,所以他不得不兜兜绕绕。
大约小半个时辰,他在一座半崖上停下,遥遥眺着远处的火光,一瞬目瞪口呆。
那辽阔的长野上,到处都是兵马,一路延续至天尽头。
火把亮作一片火海,比殡宫四周的更为耀眼。
大地起风,所有火把晃动,似金灿灿的浩大汪洋起了鎏金的浪。
而那些清一色的银亮玄甲并未因火光而暖,反因灯火之温,更对比出金属盔甲的森冷冰凉。
斥候兵傻眼,愣愣攥紧缰绳。
他不敢给一个明确数字,可是眼睛无法欺骗自己,那边最起码,有近十万人的列阵!
他以为对方的所有兵马都在殡宫前了,这里竟还藏着这么多。
他一路跟随而来的七千多兵马缓步列入兵阵中,斥候的视线一路朝前望去,望不到站在最前边的人影。
紧跟着,他又有了一个惊人发现。
这支兵马所立方向,是朝南的。
而此处一直往南,不正是拜庐乡!
斥候慌了,他得立即赶回去!
斥候立即牵马。
暗处两双眼睛已经盯着他很久了,待这名斥候离去,一双眼睛的主人就要跟上,另外一人拦住他:“叶大哥说了,不跟。走,去找叶大哥!”
叶正不在军列前,他带着一队兵马前去清点人数。
沈冽也不在,他带着一支三十多人的兵马已率先往南而去。
旷野的风越来越大,漫空没有一颗星子,月亮被密黑的行云遮脸,时而露出一角苍白色的银华。
因这缕森冷隐匿的月光,五月的夏夜,好似忽然有了一份罕见的冰冷腥潮。
1389 俊美将军
拜庐乡的乡长和乡绅们此时愁白了头发。
他们聚在拜庐乡破败荒弃的大祠堂外,门前守卫不放行,他们一群百来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送去的饭菜被里边留下了,不说半句赏赐,连一声回话都没有,只有守卫出来让人走。乡长乡绅们不走,守卫也没有赶人,只是不放行。
祠堂外黑黢黢的,唯一的光亮是祠堂内的空地上亮着一盏灯笼,周围一片无光。
虫鸣在田边啾啾,偶有青蛙呱呱路过,河京五月上旬的夜还没到燥热难耐的地步,那风一起,竟还有些冷。
老乡长双手拄着拐杖,愁眉苦脸。
真要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什么,老乡长自己都说不清,就是不踏实,焦虑难眠。
京城里出了很大的事,他们消息闭塞,打听不到具体的,但知道,是了不得的翻天大事。
现在,拜庐乡这十村八店的又来了千军万马,谁能不慌呢。
便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奔回,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大祠堂。
祠堂前的男人们赶忙围过去,纷纷大声问发生了什么。
因这番动静,祠堂里出来几个军官模样的男人。
别的人老乡长不认识,但是一眼能够认出毕应。
“毕将军!”老乡长叫道,“毕将军!”
毕应看了看他们,跟身后手下低声说了几句,身后手下领命,从祠堂里出来。
“老乡长,”手下近了说道,“我们将军说,你们如果再留在这里,就要动用军法赶人了。”
“这,这凭什么!”老乡长愤怒,“这是我们拜庐乡的地儿!”
“这儿如今已是兵家重地,我们将军只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若还不走,就只好请你们走了。”
请这个字,被他特意加重语气。
众人大怒,一群男人围上去要说法,守卫们以手中长枪拦住他们,不准上前。有几人过于激动,忽然对守卫们动手,现场一下子大乱。
忽然,拜庐乡男人们里有人高喊:“士兵来了,军队来了!”
见远处真的跑来一大群士兵,拜庐乡的男人们掉头就跑。
慌乱里,往东南西北去的都有。
有几个跑慢了的被现场守卫抓住,刚赶来得士兵们也不客气,追上去抓人。
乡长一把老骨头,被一众乡亲几乎架着跑,他们这一伙儿人跑出去很远很远,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了,众人停下休息。
“呸!”一个男人骂道,“在我们的地盘上这样撒野!”
“就是,这不是咱们的家吗?”
“看着都是个人物,实际上个个不是东西!”
……
众人骂骂咧咧,骂着骂着,有人小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有几个人低头看地。
一人忽然趴在地上,将自己的耳朵紧紧贴着地面。
听了一阵,他的神色大变:“你们听听看!”
好几人都趴了下去。
老乡长却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起身,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远处。
“都起来,”老乡长语声凝重,“你们看。”
乡人们从地上爬起,看向远处奔来得兵马。
一人喃喃道:“又是军队……”
“嘘!”一人叫道。
眼尖的人很快发现,这些不是毕家军的制甲。
拜庐乡地处旷野,在河京和熙州交界处,此地经常有兵事走动,对于附近几大州省的兵种制甲,他们不说全部认识,但一半以上都是极为眼熟。
乡长很轻很轻地道:“来者不善……”
尚还有百步时,为首男子放慢马势,逐渐停下的坐骑缓步走到他们跟前。
乡长握紧拐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月光这时又半露一弯,天地间的视野再度变好,为首男子的眉眼也变清晰。
望见他的五官,乡长等人睁大眼睛,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
夜色苍苍,月华微茫,四面风声清啸,远空的山与云都成了夜色的垂帘。
男子勒绳坐于马上,幽潭似的乌玉黑眸自众人身上冰冷扫过,落在乡长身上。
面目极其冷峻,却也极其俊美,剪月为颜,熔玉成骨,摘星作眸,偷白自雪,墨缎似的马尾被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亦拂眉扫额,清寒料峭。
一柄长枪斜背于他端挺的背脊后,长枪上的寒光熠熠夺目,更增其冰冷和杀意,似阴司夺路而出的修罗阎王。
老乡长一时连怕都忘了,愣愣地看着他。
沈冽开口道:“此处可是拜庐乡?”
老乡长缓过神来:“你们……是何人?”
沈冽继续问:“夜半三更,你们这一行人预备去哪?”
老乡长捏紧手中拐杖,求助般地看向两旁乡亲,其中一个还是附近村庄的村长。
沈冽见他模样,问回之前的问题:“此处,可是拜庐乡?”
1390 先礼后兵
毕家军所占据得祠堂,在刚才的一炷香时间内,先后奔入两个士兵。
前边那一个,便是去殡宫查探的斥候。
后面那一个才进去不久,是毕家军的巡守队队正,他遥遥看到北方来了兵马,第一时间回去禀报。
两个士兵爆发了短暂争执,一人说看到了千军万马,一人说,北方来得兵马五十人不到。
不管来者多少,毕应亲自带了兵马出来,并派手下去各大部营叫人。
那些火龙先去祠堂,再往第二个士兵所指得方向赶来。
而第一支从祠堂出来得火龙,已骑快马,快至沈冽他们所在的乡道。
沈冽看了老乡长他们藏身的长野一眼,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毕应的副手鞠子厚有一双视力极好的眼睛,遥遥望见暗夜里的兵马,伸手指向远处:“将军,就在前面!”
毕应叫道:“追!”
一众骑兵狂奔,马蹄踏夜,泥草飞扬。
忽然,毕应抬手叫停,缓缓勒马止步:“不对!可能是引我们过去的陷阱!请君入瓮之计!”
鞠子厚朝前面张望,一愣:“将军,看不见他们了。”
毕应握紧缰绳,身后士兵高举得火把将他的脸照亮,分外严肃。
他们后边是跑步而来得士兵们,正在用尽力气追他们。
火光越聚越多,周围被照亮,鞠子厚蓦然大惊,看向东面:“将军!”
毕应循声望去,眉眼一凝,立即抽出手中武器,高声喝道:“何人!”
夜凉如水,野地光线黯淡,这群无声立在黑暗里的骑兵们被微光描摹出高大暗影。
毕应驱马过去,鞠子厚等亲兵立即跟上。
火光逐渐蔓延,暗影里的三十多个骑兵被照亮,沈冽的眉眼最先出现,剑眉星目,俊美无俦,千嶂层云下,凝冷若修罗。
毕应的眉头深深皱起,顿了顿,他缓缓道:“沈冽?”
沈冽看着他:“你是毕应,还是毕萧?”
“本将正是毕应!”
说完,毕应朝沈冽身后看去,道:“你就这点兵马?”
沈冽道:“先礼后兵。”
“哈哈哈……”毕应大笑,“如何个礼法?尔等擒我帝王,覆我大乾,礼?乱国之奸佞也配谈礼!”
“我不与你做口舌之辩,我只问你,可愿带兵去北境塞外诛杀北元人。”
毕应冷冷看着他,沉声道:“若我说愿意呢。”
“那么你择日出发,今日我们便当没有见过,你路上所需粮草辎重若有需求,开口就是。”
“好狂的口气!那么,若我说不愿意呢?”
“毕将军会不愿意吗?”沈冽道。
“你这狗贼!”毕应手里的兵器指向沈冽,“我且问你,你这会儿提起北元,你居心何在?你怕了?怕河京被我们毕家打回来是吗?”
程解世叫道:“住口,毕家的龟儿子!尔等龟缩河京,忘了国仇家恨,何等糟劣下贱!我们提起北元能有什么居心,无非教你不要忘了你父辈之血仇!你骂旁人狗贼,殊不知这天下最大的狗贼,正是你满心要去孝顺的李据!”
毕应看去,怒不可遏:“你又是何人?!”
“在下醉鹿程解世!”
“不知名的路边草,也配来本将跟前叫唤?”
沈冽道:“毕将军肯还是不肯?发兵北元,助北境前线一战。”
“你怎不去?”毕应叫道。
“我有五万兵马已去,待河京风波平息,我也将去。”
“哈哈哈……”毕应厌恶道,“沈冽,等你去了,又死了,本将再去给你收尸!!”
沈冽没有被他激怒,仍是平静口吻:“毕将军,我给你三个时辰,你回去同毕兴磊等毕家人商议考虑。三个时辰,足够你平息心中愤懑了吧。”
“你都到我跟前了,你觉得我会放你走?”
“传言毕将军为人耿直大气,今日我敢只带三十人来见你,莫非毕将军反而不敢放我走?你这胸襟气魄比我这狗贼还不如?”
毕应握紧手里的兵器,竖眉瞪他。
若是寻常时候,毕应是真敢放的,可是现在这关头,沈冽都主动送上门了,他若意气用事将人放走,不仅无法回去交代,跟无法和天下还有皇上交代。
“擒贼先擒王,”毕应冷冷道,“沈冽,我敬你是条汉子,但是,对不住了!”
说着,他扬手:“拿下他们!不必活捉沈冽!谁若看下沈冽头颅,赏黄金千两!!”
1391 她的师父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朝毕应看去。
不是因为他话里所提到得对方的骏马有多好,而是因为毕应并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
毕应此前与吕眉晖、洪元杰、李骁、包速唯等人齐名,这里面,也包括沈冽。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李骁和包速唯,还有那个才任命燕云卫正将,却被沈冽拦道打成残废的洪元杰,在这些小有名气的将帅中,毕应无疑是脾气最好的那个,但他此时着实暴躁。
屋里安静一阵,毕兴磊打破沉默,他看向军师:“城中还没有消息送出?”
军师名叫阮举庆,摇头道:“没有,算上今夜,夫人和皇后……已整整一日未有消息送出了。”
毕兴磊神色严肃,沉目看向桌上的行军图。
屋里的其他人都朝他看去。
毕应忽然感觉气氛不对,道:“怎么啦?此事莫非还真要讨论商议?你们有投敌之心?”
毕兴磊道:“斥候回报,说北地有至少十万兵马。”
“我知道,他说得时候我就在这站着。”
“我们倾尽全军,拢共才四万。”
毕应皱眉:“三伯,听你之意,看来你是要……”
毕兴磊没有说话。
毕应起身失望地看着他:“三伯,你该不会真的是要去找沈冽谈和吧?皇上还在牢里,皇后还在城里,皇嗣还在殡宫!三伯,沈冽和夏家那私生女,乃,乃是窃国逆贼啊!”
屋内颇会察言观色的几人见毕兴磊神情,心中皆知方向已定,一人道:“鞠副将,沈冽贼子当真说可让我们去北元?”
鞠子厚道:“是。”
“当真亲口说,要提供我们辎重粮草?”
鞠子厚看了眼毕应,道:“是。”
“那杀北元逆贼,何乐而不为?!”
其他人也开口附和。
毕应大怒:“成霜,你倒是聪明,绕开我直接问鞠子厚这些东西,再搬出北元来说道!那个沈冽为何提北元,他不就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毕家军若不伤对方一兵一卒就这样离开,今后颜面何存?你们丢得起这个人,我毕应丢不起!!”
毕兴磊皱眉,看向军师阮举庆,目光带着求助。
阮举庆对上他的视线,顿了顿,阮举庆点头,出列道:“六将军,你先息怒。此事无关丢人与否,你听我三言。一,于公,国库已空,我们毕家军军饷迟迟未到,全靠毕家族亲们苦力支撑。可是我们自永安到河京,无田无产,能撑得几时?且李乾已如破船,危海中沉浮跌宕,随时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毕家及时谋得出路,乃幸事!”
“二,于私,毕大将军当年和夏国公、欧阳将军亲如手足。欧阳将军之子欧阳隽私下庇护夏家军残部数年,再亲手交还给定国公府遗孤手中,已足见欧阳家立场。且有此例在先,那么毕家军和夏家军亲厚,也是世人眼中的理所应当,哪有丢人不丢人的说法?”
“三,六将军战功彪炳,胜绩辉煌,名扬东南,凭这年少轻狂之意气,让你与沈冽低头,你不服也是人之常情。不如这样,六将军便去寻沈冽一战?是胜,六将军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就算我们与沈冽谈和,那也是我们脸上有光。若是败,那,六将军,你服是不服?”
问题一下子给摆到了毕应跟前。
所有人都朝毕应看去。
毕应被说得一愣一愣,眨了下眼睛。
阮举庆分析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尤其是那“三”,阮举庆好像的确戳中了他心里的不服气?
“你,你胡扯,”毕应忽然不太自在地道,“我讨厌沈冽,因为他是狗贼,什么我年少轻狂,什么不想输给沈冽?”
阮举庆道:“六将军,你且说敢不敢应这一战?”
“好你个阮举庆,你不愧是当军师的,你激我?”
毕兴磊道:“别管什么军师不军师,六郎,你敢不敢?”
毕应叫道:“我为何不敢?!”
毕兴磊一锤定音:“行,那就说定了。”
毕应皱眉:“你……”
毕兴磊看向自己阮举庆:“去下战书吧。”
阮举庆应声:“是!”
毕应看着阮举庆掉头便往外走去,上前叫他,阮举庆理也不理他。
毕应的眉头越皱越深,怎么矛头一下就拐到他身上了,忽然就这么莫名其妙了。
晏军原地扎营,一座又一座帐篷大敞。
最大的帐篷里,沈冽高大挺拔的身子坐在行军桌前,正在看城里送来得信。
几个时辰前发生的杨冠仙被刺一事,由于路途遥远,他现在才收到。
除却杨冠仙被刺,全九维被抓,信上还提到她的师父来了。
沈冽此生没怕过什么人,但是那老者……在敬重之外,沈冽是有一层畏怕在的。
当年老者那双几乎要看透他的目光,沈冽至今还记得。
而他自小没有与长辈打交道的经验,或者这么说,除了祖父和外祖父之外,他和其他长辈的关系都不好。
并且他的外祖父还……
沈冽的黑眸一瞬黯淡。
不过,她的师父在此时过来,其实也是好事,凭这位老者的智慧,能为现在的她省去大量心力,她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而且有她师父在,她的腰伤应该能好得更快。
“报!!”一名士兵在外叫道。
叶正掀帘出去:“何事?”
士兵后面还跟着一名士兵,那名士兵身上所穿制甲乃毕家军的蓝裳银铠。
叶正扬眉:“这才半个时辰不到,毕家的将军们就拿定主意了?”
毕家军士兵双手捧上一封信,一面旗,诚恳道:“我们将军愿意谈和,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这位将军领我去见沈将军!”
“什么不情之请?你先说。”
“我们将军吩咐,定要亲口当着沈将军的面说。”
叶正上下打量他,正要说话,大帐里传出沈冽清越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叶正侧身道:“是!”
叶正看向左右亲兵,道:“搜身!”
“是!”
左右亲兵立即上前,不仅仔细搜身,连他的信和旗都要逐一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