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2 快抓住她
一人朝他看去:“姚贤侄?”
“嗯?”那人回神,目光看着他们。
屠小溪和云杏看到他的侧脸,白皙干净,充满书生气,跟其他两个财大气粗的富贵老爷完全不像是一类人。
“姚贤侄,你有何看法?”
年轻书生抿唇, 轻摇头,语声诚恳:“林伯父,我方才走神了。”
“唉,”被喊作林伯父的男人抬手在他肩上一拍,“别想了,卓贤侄的死, 待义公拿下衡香,我们自会去东平学府要个说法。”
“这不是东平学府要说法的事,而是……”
年轻书生打住, 没再继续说下去。
林伯父也不打算继续那话题,说道:“关于这战书之事,姚贤侄,你的看法是?”
“我的看法……”年轻书生浓眉轻皱,“这次赴世论学,该是件好事,却变成这样。”
林伯父和另外一人互看了眼,林伯父眉目浮起几分冷意:“贤侄,你祖上十代皆是阔州富绅,你是土生土长的阔州人,该为义公谋事才是。这赴世论学,不过一场虚荣浮名,何况廉风书院目的本不纯,东平学府都未做什么,要它一个穷书院在那兴风作浪赚尽眼球,你何苦为它担虑?”
年轻书生摆出虚心受教之态,微微颔首:“是, 贤侄知错。”
“那你说说对这战书的看法。”
年轻书生沉默了下, 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对这回答,那位林伯父显然不满,扯了扯唇瓣,转向另一人,继续讨论。
没过多久,厅堂里出来一人,找这位林伯父回去,剩下另一人和这位年轻书生还留着。
“卓贤侄的尸身,眼下在何处?”另一人关心问道。
年轻书生闷闷道:“花了不少银子,暂时先放在官衙的冰窖中,等元逸的家人从阔州过来,再置办棺木。”
“听说卓贤侄是醉酒攀上屋顶,失足跌死的?”
年轻书生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姚贤侄?”另一人打量他的脸色,“看你神情,似有隐情?”
半响, 年轻书生道:“张叔,的确是有,但我没有确凿证据,所以不好乱说。待我查清理清,我定会给元逸讨回这个公道。”
“哦?竟真有隐情,”另一人说道,“那,不妨将你手头所掌握的先说与张叔听,张叔同你分析分析?”
年轻书生没有同意,抬手轻轻作了一揖:“张叔,明日还有课业,恕子德先回学府了。”
年轻书生离开,这位叫张叔的中年男人仍在原处站着,看着年轻书生的背影。
因角度问题,屠小溪和云杏看不到他的脸,但无端便有一种感觉,此人身上透着一股寒意和杀意。
好一阵,这个张叔终于走了。
屠小溪长时间支靠着后面的扫帚,背部发酸发疼。
她微微直起腰杆子,还未伸手去揉,臂膀忽然挨了云杏一记掐。
拧得极重,她险些叫出声,眼泪痛得滚落下来。
“小贱蹄子,”云杏低骂,“险些被你害死。”
说着,云杏用力一拽:“过来,跟我走。”
屠小溪踉跄了步,突然将云杏的手甩开。
她个头比云杏高,且不时在村里干粗活,真要说起力量对抗,云杏压根不是她对手。
云杏回头瞪她,用气音怒骂:“你找死!”
屠小溪抓起一把扫帚,尽力掩去声音里的颤抖:“你现在跟我走,如若不,我这便大声喊人过来,我跟你鱼死网破。”
“你!”云杏难以置信。
“抓着。”屠小溪将扫帚递去。
云杏心不甘情不愿,抬手去抓住。
屠小溪小心张望一圈,带着云杏朝刚才年轻书生离开的方向走去。
这边楼道僻静,几乎无人,待刘隽军厅堂里的声音越来越远,云杏开口道:“小贱蹄子,我便看你耍什么花样,这里是衡香,你插翅也难逃。”
屠小溪并未理她,周身戒备,眼观八方。
“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云杏咬着牙嘀咕。
在僻幽处寻到一个楼梯,屠小溪才迈下两格,便听楼下响起上楼的脚步声。
她一扯扫帚,拽着云杏朝一旁角落里躲去。
两个姑娘挨得极尽,大气都不敢出。
但云杏是个“撩揩手”,且心里有气,所以在屠小溪胳膊上又非常重地拧了一下。
屠小溪这次没有由着她欺负,用力掐了回去,隔着衣衫,几乎要将她的肉拧出来。
云杏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时看清上楼之人乃她刚才吩咐去找人的伙计和其同伴,云杏顿时大喜。
“这里!”云杏反手拽着屠小溪的臂膀,“我抓到她了!”
伙计和同伴闻声望来,屠小溪立即甩开云杏,手里的扫帚拍向她脸门,再挥开扑上来的两个伙计后,她快步超朝楼下跑去。
“快抓住她!”云杏伸手指去,“别让她跑了!”
三人追下楼,两个伙计大喊抓贼,让西侧门的人拦着。
屠小溪手里的扫帚没有章法地乱打,沿路过去,扫帚上的地肤草甩了一地,鸡飞狗跳。
夺门逃出来,屠小溪大口喘气,茫然望了眼四周,全是不认识的地段路口,她随便选了个方向便继续狂奔。
“抓住她!”
“抓到她有赏!”
“抓着那个贼!”
……
后面的伙计跑出来至少五人,死死追在她后面,距离越来越近。
屠小溪回身,将已成碍手之物的扫帚朝他们扔去。
她拼尽全力,但连着挨饿和冻了几日,身体机能支撑不了太久。
衣服忽然被一个伙计揪住,紧跟着五六人冲上来打她。
周围看热闹的行人围上来,很多人发出起哄声。
舒小青忙也拨开人群,想趁乱摸几个钱袋走,瞅了眼正在被打的人,舒小青一愣,是她!
今日那几位大汉领着她走了好多馆子和妓院,皆无功而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舒小青眼珠子转了圈,立即掉头离开。
“别打脸!”云杏从后面跑上来,大声说道,“你们不要她打的脸!”
几个伙计停了下来。
云杏上前,伸手在屠小溪的胳膊上一顿使劲地拧:“跑啊!你跑啊!”
屠小溪用力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将她踹跌在地。
1093 阿梨的人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伙计们上前抓屠小溪回去。
刚才云杏跑来时的那声“不要打她的脸”,让屠小溪发现自己还有可以抵抗的筹码。
在跟伙计对抗挣扎的过程里,她手脚并用,牙齿也用。
而对方的确不敢对她下死手,尤其不敢动她的脸。
在一番激烈挣打后,屠小溪的手脚被抓起绑牢, 背部朝下,像一头被运往屠宰场的猪,塞入云杏跑回去喊来得轿子里。
轿子匆匆抬走,伙计们帮忙赶人。
屠小溪在轿子里努力想要摆脱手腕上的束缚,手腕被绳子磨出了血。
外面的动静仍很大,好些人就跟在轿子后面看热闹起哄。
这样的情况,云杏不好将人直接带回燕春楼,大怒说道:“小贱蹄子,看看你惹得好事,回去之后,我定扒了你的皮。”
屠小溪口中被塞着一只臭袜子,根本说不出话。
云杏继续斥骂,骂着骂着,她忽然停了下来。
不仅是她,轿子也停下了。
外边响起一个大喘气的女声:“就是她!那个姑娘就在轿子里。”
屠小溪刹那抬头看向轿帘,目露欣喜。
舒小青力不可支,双手撑在自己的大腿上。
本来是想喊楚筝过来的,但是她不肯,好在舒小青还有一个备选,便是今早险些被大恒揍了的客栈掌柜。
客栈掌柜一听闻她的来意,立即喊上客栈所有人手,拿扁担,长板凳和锅铲的都有。
一行人风风火火赶来挡着轿子,在看清云杏的眉眼后,客栈掌柜一惊:“这, 这不是云杏姑娘么。”
“杨掌柜?”云杏也惊讶, 随即上前,手插在腰上,“你这是要做什么!”
客栈掌柜抿唇,看了左右两边手下一眼。
手下们都看着他,在等他拿主意。
舒小青怒道:“喂,你耳朵不要啦!今天差点让人割耳朵啦!”
“什么耳朵!”云杏叫道,手指朝舒小青一指,“这小贱蹄子是谁?”
客栈掌柜握紧手里的扁担,心下在快速权衡利弊。
如今衡香,风云变幻莫测,昨日还沉浸在赴世论学带来的兴盛繁荣之中,今天仇都尉就倒了,屈夫人和赵宁就“落魄”了。
但是今日来得两伙人何其凶悍,虽然屈夫人现在看上去不行了,可是才收来得消息,屈夫人把那几个武将的家眷全给绑了。
但另外一面,绛眉最近跟天兴商会走得近,天兴商会又跟赵刺史走得近, 如果得罪了绛眉姑娘,那不就是……
“喂!”舒小青冲客栈掌柜叫道,“人是在你们客栈弄丢得, 还跟你客栈里的伙计有关,是你识人不清,用人不行,眼下人就在你跟前呢,好歹把人救回来吧!”
“把这小贱蹄子给我抓起来!”云杏怒道,“杨掌柜,如今衡香是个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吧,你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客栈掌柜心里又气又急,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件事情。
云杏擅长观人颜色,看客栈掌柜这模样,云杏怒哼了声,转向轿夫,压低声音:“你们去把那小贱人,速度要快。”
屠小溪在轿子里睁大眼睛,用身子疯狂撞击轿子。
舒小青看向朝自己跑来的轿夫,再看向还在犹豫的客栈掌柜,她怒骂了声,掉头便跑。
“快点,把她抓起来!”云杏叫道。
“掌柜的,我们怎么办?”一个伙计问道。
客栈掌柜看着跑远了的小姑娘和追她的两个轿夫,气恼不已,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啊。”
话音方落,听到远处响起惨叫,客栈掌柜等人忙回过头去。
才追出去的一个轿夫像麻袋一般被踢了回来,众人忙避开,轿夫重摔在地,一口浓血自他口中喷出。
众人大惊,围观者亦大惊。
云杏睁大眼睛,愣愣望着在地上捂着肚子,试图爬起来的轿夫。
远处走来七人,确切来说是六人,还有一人便是刚才追出去的另一个轿夫,他被人抓在手里,双脚几乎悬地。
客栈掌柜一看到大恒的脸,手脚都在发软。
舒小青跟在他们旁边,冲客栈掌柜怒瞪一眼,伸手指向云杏:“便是她!”
云杏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这架势,足够看出这些人有多不好惹。
便在这时,用自己身子疯狂在撞轿子的屠小溪从轿子里跌了出来,带着轿帘一起,滚在地上。
“看!”舒小青说道。
大恒看了屠小溪一眼,眉眼变凶狠,瞪向云杏。
云杏白着脸色,往后退去一步。
忽听“咔擦”一声,大恒直接把手里轿夫的脖子给拧断了。
还在挣扎的人顷刻变作一具尸体,被随手扔在路上。
人群大乱。
“杀人了,他,他杀人了!”
“当街杀人,他把那个人的脖子给拧断了!”
“真的死了吗,这样就断气了吗?”
……
客栈掌柜汗流浃背,手脚发抖。
云杏脑袋一白,什么都顾不上,掉头朝丽庭庄的方向跑去。
大恒后边的人立马追来,几步便逮住她,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一人揪着她的头发,一人扯着她的衣衫,将她摔了回来。
云杏的发髻被摔乱,慌里慌张从地上爬起,又被人一脚踩了回去,狼狈趴在地上,杏面桃腮的脸紧紧挨着尘土,被挤得变形。
舒小青先大恒一步去扶屠小溪,将她嘴巴里面的臭袜子扯出,厌恶地丢在一边,再去解她的绳子。
屠小溪一能开口便忙吵大恒叫道:“这位壮士,先不要杀她!”
大恒朝她看去。
“杀她太便宜了,”屠小溪因口腔里的恶臭气味而痛苦,说道,“留着她这条命,不能让她死得太轻松!”
“好,”大恒说道,顿了下,又道,“你待我无需客套,我是阿梨姑娘的手下。”
屠小溪一愣,眼眶骤然变红:“阿梨,你是……阿梨的手下!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正在为她解腿上绳子的舒小青也愣了。
他们的声音不响,旁人可能听不清内容,可她听得分明。
阿梨……
是她所想得那个阿梨吗?
舒小青眨巴了下眼睛,抬头打量屠小溪,再转头朝大恒看去。
这群人,竟是那个阿梨的人。
1094 有狗洞吗
手下匆匆来报,正在玉盆中泡着双手的赵琙侧过头去:“沉冽?是醉鹿和云梁那沉冽?”
“正是他!”
“……哦。”赵琙点点头,收回目光,望着自己泡在盆里的手。
手下等了阵,见他没有后续发言,低声道:“世子爷, 那可是,沉冽啊。”
前一趟才收到他们的信,信里行文张狂,让赵琙同他亲自赔罪,否则,别在永安以南让他遇见。
如果是旁人,这样的信早便弃之不管, 但那沉冽, 他是个疯子。
半响,赵琙“嗯”了声,目光仍看着自己的手。
手下朝前探了探头,忽然发现,自家世子爷看似从容,但俊容已白,漂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余光看到手下的模样,赵琙往他看了眼,澹澹道:“哦,他现在在屈府。”
“算是及时雨,否则今夜屈府,不定要有一场恶战。”
赵琙轻轻甩了下手上的水,拾起一旁精细的丝绢擦拭:“不是说,他在探州么,怎么出现在衡香?”
“这,小的不知。”
“棘手。”赵琙将丝绢折叠好,完完整整放回原处。
手下跟在他后面去到桌旁, 赵琙没有坐下, 长指在桌上轻敲。屋内明堂灯火落在他精致俊朗的面孔上,已快二十五岁的他,因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跟五六年前几乎没有差别。
手下耐心静候,知道他在想办法。
半响,赵琙侧过头来:“屈府,可有狗洞?”
“……啊?”
屈府最大的宴客厅位于苏轩苑,宴客厅北面有一座江南样式的广庭楼,主楼大堂里,沉冽自外迈入,便见武少宁等人站作一排,面露自责。
见到沉冽,众人喊道:“少爷。”
武少宁的目光看向跟在沉冽后面的屈府手下。
屈府手下对他使眼神,表示已说过了。
不过看沉冽神情,澹漠始终如一,猜不出他情绪。
屈府这名手下在屈府有些年头了, 此前所见之中,聂挥墨是最令他觉得高深莫测之人。但眼前这年轻男子,俊美无俦,出群之风华,偏生冰块一般,难以多近一步,甚至多看一眼都不敢,颇是深冷,巍峨若玉凿冰山。
将人领来,屈府手下不好多留,匆匆告退。
“少爷,”武少宁上前,抬手说道,“我等鲁莽闯府,愿受严惩。”
“杀了几人?”沉冽问。
“共六人,我等想要入墙,不得不杀,孰料……”
“孰料,差点引发屈府灭顶之灾。”沉冽说道。
武少宁愧疚垂首。
“杜轩让你们来的?”沉冽又道。
“……嗯。”
“游州诸事,可顺利?”
“造路顺畅,地和人和。”
“好,”沉冽说道,“若是饿了,随我去宴厅,若是不饿,便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或有恶战。”
虽然沉冽情绪鲜少外露,但跟在他身边太久,众人听懂他如此一说,便是今晚闯下的祸已经揭过。
“多谢少爷不追究。”武少宁说道。
沉冽看向他们的脸,最后看向武少宁的手。
游州造路之艰辛,从秋入寒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被冻伤。
沉冽平静如水的眼眸变深湛,温和低沉道:“游州一行,辛苦了。”
“造路乃为守边境之将士,不苦!”
沉冽露出一抹澹笑,也是他今晚的第一次笑。
“对了少爷,”武少宁又道,“阿梨姑娘呢?也来了吗?”
提到她,沉冽笑意微敛:“她临时有事,晚几日到。”
武少宁此前一直话少,但眼下按捺不住心里澎湃,期盼道:“这一路,少爷和阿梨姑娘同行?”
“嗯,我们在阔州分开的。”
“那少爷和阿梨姑娘……”
沉冽看着他完全不藏的好奇和八卦之态,道:“你想问什么?”
武少宁不敢再问,抿唇忍着笑。
沉冽轻轻莞尔,道:“今夜与我一并来的,还有夏家军的一位大将军,他眼下便在宴厅,我得回去了。”
“少爷,我们正巧也饿,我们便一起去吧。”站在武少宁后面的一个暗卫忽道。
“对对,我们想去见识见识夏家军的大将军!”
“好,走吧。”沉冽澹笑。
今夜没什么月光,云层很厚,风急且寒。
说是宴客,但并未太讲究排场,庭院的灯火不多,大厅里倒是明亮。
饭菜共两桌,都是寻常样式,并未如宴客那般,来上满满当当的精细食脍。
屈夫人是个豪爽性子,已跟夏俊男如老友般健谈,将眼下衡香局势全部分析。
夏俊男平日谈笑风生,爽朗幽默,但在这种局势上,他的目光是锐利的,一针见血道:“军权二字极为重要,赵慧恩一个新上任几个月的刺史,便敢去动仇都尉这根盘踞兵部近十年的老树,他绝对有外部势力。他敢去收买守卫置所那两名副将,便是这外部势力给他的底气。”
“我的人是有提过,说赵慧恩跟焦进虎的人走得极近,频繁有信使往来于衡香和枕州阔州凎州三处。”赵宁说道。
“这老贼,早不动,晚不动,偏偏选择二小姐的赴世论学动手,若将二小姐的心血毁于一旦,我定不轻饶他。”夏盛磐说道。
沉冽和武少宁才到门口,外边一人急匆匆跑入进来,从他们身旁经过,叫道:“夫人!”
屈夫人皱眉,起身道:“有话慢说,莫慌。”
“找到游州来的那三名姑娘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已证实,的确跟燕春楼有关!”
他缓了口气,将发生在丽庭庄附近那街头追逐之事快速道出,除却一位姑娘被救下,那几位救人者即刻带人去了燕春楼。
武少宁已随沉冽进来,听完这名手下所说,他大喜,看向沉冽:“少爷,这三位姑娘是阿梨姑娘的‘学生’,她们偷偷自青香村出来,早我们数日到了衡香,至此失踪。未想少爷前脚刚到,后脚我们便将她们找到了。”
“找到便好。”沉冽说道,目光看向赵宁和屈夫人。
屈夫人一脸难以置信。
赵宁面澹无波,一双清眸朝她看去。
“竟然是她,”屈夫人喃喃,“竟还将手伸到了阿梨那。”
“那三名失踪女子,是否是阿梨友人都不重要。”赵宁说道。
“该死,”屈夫人切齿,“自身是个女子,已遭命途不幸,反还逼良为娼,该死!”
1095 世子跑了
沉冽和夏俊男今夜来时便不打算在屈府下榻,这一场晚宴,不过是为了了解衡香情况,当坐下来一场话叙时兼而用之。
不过既在这里遇上武少宁,沉冽便想去卿月阁一趟,再去知语水榭看一看康剑伤势。
这次随他一起的两名手下先跟夏俊男出城, 他则和武少宁一起离开。
屈夫人送夏俊男自来处回,赵宁则送沉冽和武少宁往西南面近山临水的侧院去。
待屈夫人他们走远,看不见身影,沿路人也变少时,赵宁忽地说道:“沉谙这些月,一直在宁安楼。”
沉冽眼底无波澜,边走边平静道:“今日宁安楼被封,那他人呢。”
“在屈府。”
沉冽轻眨了下眼,声音忽变低:“嗯, 那挺近。”
“若是你要见他,现在就可。”
风声忽然变大,穿林过繁花,园中芳香馥郁,满场狂舞,但出奇的,他们这样行于花径之中,脚步声越渐清晰。
安静一阵,沉冽说道:“不必了。”
“好,”赵宁说道,“对了,屈府还有一人,你或有兴趣,郑北世子,赵琙。”
沉冽脚步微顿:“他?”
“此人着实……”赵宁一时不知怎么形容,想了想, 道,“顽劣?”
“唯恐天下不乱。”沉冽说道。
“他找我是想要做一批木材生意,郑北的木材的确是稀缺,不过他要得有些太多,我细想,或与军需有关。”
沉冽止步,郑重看向眼赵宁,沉声道:“多谢赵大娘子知无不言。”
谁都知道赵宁的性子喜静寡言,她更不是这种什么话都会说的人,所以此番,沉冽清楚,赵宁是将他当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赵宁澹笑:“我与阿梨乃生死之交,你又是阿梨极其看中的知己,你对赵琙有兴趣,我自当不保留。”
此前从杜轩看赵琙不爽这件事,赵宁便推出沉冽跟赵琙之间有矛盾。
眼下看来,果真如此。
但也不奇怪,赵琙那性子,的确易结仇。
“多谢, ”沉冽说道,“那么, 他眼下人在何处?”
赵琙身材清瘦,但再瘦也是个高挑的成年男子。
屈府的确有狗洞,也真就让他的手下找到了,只是要钻过去,对他来说实在费劲。
一名手下先翻墙爬出去,在外面拉,另一名手下在里面推。
结果,赵琙卡住了。
好半日,他终于被人从里面推出来,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的郑北世子从地上爬起,老泪纵横地抬头,呼吸着墙外的空气。
“世子。”手下递上一块绢布。
“我要去找夏二哥告状,”赵琙边说着,边伸手去解这名手下的衣裳,“我打不过沉冽,夏二哥还打不过他吗,实在不行,让夏二哥喊上阿梨丫头一起帮忙。”
将手下的外袍扒下来,赵琙穿在自己外面,感觉好像不太对劲,像是少了什么。
他左右望望,算了,想不起来。
“我们走吧。”赵琙对手下们说道。
“嗷呜呜……”
狗蛋伏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抬头,目光看着沉冽。
沉冽只在进来时看了它一眼,便去看那些正忙着找赵琙的人。
整个瑶阶苑上下里外一顿地毯式搜索后,倚秋快步回来:“娘子,赵世子真的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赵宁说道,低头朝狗蛋看去。
“嗷呜呜……”狗蛋的表达欲很强烈,嘴巴一直嘤嘤,尾巴在后面来回扫。
“说是跑了的话,那这只狗……”倚秋看向大黄狗,“赵世子很喜欢这只狗的,否则也不会从郑北一路带来。”
“或许忘了。”赵宁说道。
“如此说来,赵世子真的跑了?”
赵宁没说话,抬眼看向沉冽。
沉冽这会儿终于将目光落回狗蛋身上。
狗蛋从地上爬起,尾巴一直在后面摇。
“我可否将这条狗牵走?”沉冽看向赵宁。
“杀了,吃了,都可。”赵宁回。
狗蛋显然没有小大胖灵气,听到有人吃它,它更开心了,人立而起,又做出那拱手的姿势,舌头一吐一吐。
“希望它的鼻子认主。”沉冽说道。
赵琙离开屈府没多久,迎面遇上五百多个快步朝屈府跑来的兵马。
整个衡香兵力有限,因城门之外越加拥堵,无法抽离人手,所以这五百兵马,已是可调度的极限。
赵琙带着两名手下立即避开,看着这五百人经过,赵琙说道:“鸡蛋碰石头,本世子闭着眼睛从夏家军中挑出五十个,都能把这五百人打得落花流水。”
见两边手下没说话,赵琙继续道:“不是说夏家军能以一敌五,而是真正的军队,所练便是军阵和彼此配合。此等默契,夏家军这样的老牌军队,堪称绝世。”
他难得认真,但两边手下依然不语。
赵琙摇了下头,便也不说了。
待兵马都跑完,他们起身离开。
衡香说大不大,说小的话,几十条长街,他们靠双腿回之前的客栈,至少要走半个时辰。
赵琙边走边整理脑中思绪,千算万算,只想过那丫头会到衡香,孰料来者竟是沉冽。
他们的客栈在廉风书院附近,越往那走,街上人流越多。
天上的云层逐渐积厚,好像有一种不安定因素,在沉沉笼罩着衡香。
一辆马车忽然速度飞快地跑来,从他们身边经过,差点撞到他们。
赵琙两名手下顿时不干了,想要上去找麻烦。
“哎,行了,”赵琙不耐地喊住他们,“随它去吧。”
“世子,您险些受伤。”一名手下说道。
“不还没受伤么,”赵琙双手负后,边走边慢声道,“本世子年少俊朗,才华横溢,家世好,脑子好,已占尽人世间最大的便宜,有得必有失,当免大灾了。”
手下只好低头:“是。”
走了大约半炷香时间,在一家客栈后门,他们又瞧见了这辆马车。
马车稳稳停着,车上已无车夫,不过巧得是,在他们过去这会儿,客栈后门打开,三人从里面出来。
赵琙漫不经心投去一眼,眉心轻轻皱起。
其中一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人恰也抬头,遇上赵琙的目光。
顿时,此人双眼圆睁,变得惊恐。
1096 你们很闲?
马车离去,往他们的来路返回。
赵琙回头看着它隐于人海,再没于长街灯火尽头。
“世子,怎么了?”一名手下问道。
“这人看着眼熟,”赵琙若有所思道,“非常熟悉, 而且不像是正经道上的眼熟。”
“正经道上?”手下也陷入沉思,“世子,您好像没去过青楼。”
“啧!”赵琙眉头怒皱,“胡扯什么。”
“那这正经道上……是何意啊。”
“就是离奇之意,”赵琙双手负后,转向马车方才所停的侧门, “不是正常路数的眼熟,比如阿梨那丫头,我此前没见过她, 可我第一次见着她,就觉得分外眼熟。结果你瞧,她乃本世子先室的妹妹。”
“原来是这样。”手下似懂非懂地点头。
赵琙忽然瞪大一双清澈黑眸:“我知道他是谁了!竟然是他?”
“世子,是谁?”另一名手下忙道。
赵琙沉声道:“宣延二十一年,礼部修载城防的掌固,后擢升享祭司兼典制司郎中,丁跃进。”
“丁跃进,”手下喃喃,随后一惊,“属下记起来了,可不是说,他已经病死了吗?世子,您会不会认错了?”
“不会,”另一个手下说道,“此人方才见到我们时,他的神情便可说明他也是认识世子爷的。若非他自己露出那样的神色,我们反倒不能确认。”
“有意思呐, ”赵琙骤然一笑, 皓齿洁白,“宣延二十三年,因病去世的的典制司朗中,竟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潜伏于衡香。”
赵琙之所以对此人记得深刻,因为当时还发生了一件震动帝京的血桉,便是礼部尚书林宏儒满门被灭。
其后十日内,礼部先后有五名官员离世,整个帝都的百姓议论纷纷,说是礼部中邪了。
而礼部的存在,除了皇家朝政秩序和万民教化等,某种程度还用来“驱邪”“避灾”,与天道,与地论,与万物言。
这一连串的身亡,简直是在打天子的脸。
这个丁跃进,便是那五名官员之一。
赵琙走到这家客栈的正大门, 说是客栈, 用气派的酒楼来形容才更恰当。
他抬头看着上面的三个大字。
飞霜阁。
听闻沉冽回来, 杜轩以为下人在开玩笑。
他呵呵笑了两声, 整理东西,准备回去卿月阁,顺路再去王丰年那一趟,看看屠小溪是个什么情况。
康剑半靠着床头,视线穿过敞开着的窗扇,落在水榭那一头边走来边说话的男人们身上。
“真是少爷!”康剑虚弱地笑道,“杜大哥,真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杜轩忙回过身去,见果然是沉冽,杜轩惊喜搁下一切,快步跑去:“少爷!!”
“汪汪汪!”一阵狂躁的狗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杜轩连忙后退,睁大一双眼睛瞪着这只大黄狗。
“嗷呜——汪汪汪!”被忽然跑出来得杜轩吓坏了的狗蛋一直在叫,边叫边后退。
“这便是信上提过得小大胖?”杜轩抬手比划,“这,这是大大胖吧。”
“不是,这是赵琙的狗。”沉冽说道。
“赵琙?”杜轩哈了声,卷起袖子,冲着大黄狗道,“行,咱们今晚来个狗肉火锅,你看如何啊,大大胖?”
“稍后说正事,”沉冽说道,往厢房走去,“我先去见康剑。”
康剑试图从床上起来,沉冽让他继续躺着。
窗外檐下悬着一串铃铛,今晚风大,打得铃声清脆,音如奏乐,配着满室水沉香清气,和清一色的古木家具,别是一番风骨优雅。
杜轩小声道:“康剑的伤,乃……沉谙所治。”
“我已知晓。”沉冽说道。
“那,少爷可见到他了?”杜轩紧紧注意着沉冽的神情。
但即便是跟在沉冽身旁多年的他,也完全无法窥破他此时所想。
这一双深湛平静的黑眸,越发能隐藏情绪。
“没有,”沉冽回道,“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说着,他看向康剑:“我在回来路上听他们所说,伤你之人,你觉得是女子。”
“形体很像,”康剑努力回忆,“很柔韧,特别灵活,其人出剑相当迅勐,凌厉彪悍,满是杀气。”
“后院寻到多少线索?”沉冽问杜轩他们。
“不多。”杜轩说道。
见沉冽沉眉,没再说话,杜轩忍不住又道:“说到女子,少爷,阿梨呢。”
“她路上有事,晚几日到。”
“那你们这一路……可是朝夕相处的?”
沉冽抬眉,朝他看去。
杜轩可比武少宁要大胆,想问的,他绝对藏不住,一双眼睛满含八卦,等着沉冽往下说。
不止杜轩,一屋子亮闪闪的小眼睛,全在看着他们的少爷。
“你们,很闲?”沉冽说道。
“……”
转眼,沉冽已转了话题:“阿梨虽然晚到,但是她的夏家军已在城外,明日一早,我们的兵马会和夏家军一并入城。”
“明日一早?”杜轩一愣,“这是,要拿下衡香?”
“衡香还是衡香,要拿下的,是赵慧恩。”
杜轩开怀,喜道:“太好了,这口恶气可算能出了。”
武少宁他们需要回卿月阁,沉冽令他们不用久留。
杜轩将才收拾整理得东西放回原处,一面希望沉冽早些休息,一面止不住又想问这半年和这一路的事。
听闻沉冽已到知语水榭的徐寅君第一时间令人准备厢房,再赶来同沉冽问好。
此前在游州,徐寅君在另一路修路队中,所以不曾见到沉冽,但见过沉冽的所有人,无不夸其风华绝伦,俊美倾世。
甚至几个平生未读多少书,张嘴便是粗话的人,他们亲口在徐寅君跟前描述,说沉公子之貌美,能把这场雪变出人间活气。
徐寅君明白他们话里的“人间活气”是何意,他倍感讶然,这可是一场将众人手指冻得生疮,让众人叫苦不迭的雪。
昏沉苍茫,暗无天日,所有人每日的粗话,全部都用来骂雪,骂天,然而在这些老粗口的嘴巴里,这场形同灾难的雪不仅被认可,甚至赋予了浪漫颜彩。
1097 你脸红了
屋中,杜轩正在给康剑换药,康剑将那夜在池塘所发生的经过细细述说后,便是杜轩接话。
虽说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大半年不见,书信来去又久, 杜轩实在有满腹积语要道。
他问起探州,问起河京,问起阿梨,沉冽立在床边,挑着回答。
徐寅君迈入屋中时,先见到得便是沉冽单手负后,高大清瘦的背影, 如芝兰玉树, 高挑挺拔。
徐寅君唤了一声“沉郎君”, 上前拱手道:“不知贵客到临,徐某来晚了。”
沉冽回过身,抬手道:“徐管事,多有打扰。”
因回身动作,光影在他脸上掠过,俊挺刀削的鼻梁似被一支墨笔流畅描摹,随即是一张精致绝伦的俊美容颜。
眉目轮廓,深邃明朗,肤白气润,如玉琅琅。还有这双无波无澜的深黑眼眸,冰凉澹漠,却明亮若墨玉。
这一瞬光影,恍如清月出岭,较沉谙偏阴郁和不时冒出一句刻薄之言的戏谑凉薄不同,沉冽身上的英朗锐意,似是寒冰打造得出鞘长剑,华美尊贵,不可逼视。
徐寅君愣了一愣, 眼眸大亮:“沉郎君之貌,天人也。”
那些工友,皆无虚言。
沉冽面容平静,澹澹道:“多谢徐管事称赞。”
徐寅君干笑了声,道:“这,徐某失态了,沉郎君见谅。啊,对了,我们东家呢,阿梨姑娘何时回来?”
沉冽忽然轻笑:“晚几日。”
“欸,少爷,”杜轩直起腰背,酸熘熘地说道,“你怎忽然发笑,我们问你阿梨时,你可是问我们是不是很闲。”
“没什么。”沉冽敛了笑意。
“一定有什么。”杜轩说道。
“是啊,少爷,您便说说看, 笑什么。”康剑也道。
沉冽不理他们,看向徐寅君:“徐管事来得正好, 我正需一人领我去东南处走走,徐管事可愿带路。”
“哦……噢!”徐寅君做了个请,“那,沉郎君请。”
杜轩忙也跟去。
知语水榭的东南处便是廉风书院,若遇晴天,甚至能看清远处的文和楼。
沉冽提出想去东南边,众人一下便明白,定与廉风书院有关。
天色已很晚,乌云沉沉笼着天边,文和楼那方向只见零星灯火,映在水面上,随晚风波折。
沿岸停靠很多船只,以画舫为多,临湖屋舍与树荫间或,落英缤纷。白日那满城哗哗,似以天地外,当前独剩静与空。
三人走了小半刻后停下,因天色原因,能见度很低。沉冽沿湖望去,眸光注视着不远处的枕水石梯。
徐寅君来衡香已有不少时日,这一带很熟,同他介绍:“那里原本是古玩街,后来渐渐变成了文房四宝之地。”
“便是说,人变杂了。”沉冽说道。
徐寅君顿了下,点头:“……对。”
一般去古玩街的人不会很多,十个读书人里,能去一半都罕见,如今衡香来了那么多文人学士,说杂,的确杂乱。
“杜轩。”沉冽说道。
“少爷。”
沉冽望着那处枕水石梯:“明日我恐忙不过来,你去找戴豫,让他给你八百人手,十日内,这条古玩街的人除却原住户,其余人只出不进。”
“是。”杜轩应声,他平日问题多,但对沉冽的命令,几乎不问为什么。
徐寅君从旁大喜,他正愁此地将暴露,担惊受怕好一阵,未想沉冽一出手,第一件事情便是帮他解决燃眉困局。
“这片水下,可有渔网?”沉冽问徐寅君。
“有的,有很多张渔网,不久前才投下的。”
“若换作铁丝网,需得多久?”
“铁丝网?”
“还要锐刺。”沉冽说道。
徐寅君声音变低:“这一点,倒是没有想过……”
“阿梨此行,目的不是赵慧恩,”沉冽沉声道,“是‘那些人’。”
徐寅君一凛,肃容道:“是。”
除却街市,水下,沉冽还在其他几处做了布防。
甚至按照最远射程,知语水榭西面那几棵可藏人的树,也让杜轩明日派人挪走。
若她想要住这,这里必须铜墙铁壁。
若她不想住这,那么便将这里变作诱敌而来的陷阱。
为沉冽准备的厢房明净宽敞,隔壁是单独浴室,有一方大浴池,热水已备妥。
杜轩特意拿了一本册子过来等,待沉冽自浴房出来,他兴冲冲道:“少爷,来!”
翻开的簿册上画满玉饰和珠簪,每一款都精致隽秀,逐一取了名,还是颇为雅致的名字。
沉冽扫去一眼,便知杜轩用意,他的眼神平静如水,看向杜轩。
杜轩装做没看到他的目光,自顾自乐呵呵道:“这些皆是我闲时所画,这几款,玉茗,浅青,明月珰,始羽,北雁乡……少爷,你看如何?”
沉冽轻沉了口气,清冽嗓音浮起无奈:“今日不从我口中撬出话来,你怕是不罢休了。”
杜轩偷着乐,面上故作镇定:“少爷,撬出什么话?”
“阿梨。”
杜轩憋不住了,嘻嘻笑道:“少爷,方才徐管事提到阿梨,你为何笑?”
沉冽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负手望向远处湖光,澹澹道:“自我今日到衡香之后,所见之人,无人不问及她。她虽未来,却已似深种于此,无处不在。”
“这,少爷就开心了……”
沉冽不语。
“哦哦,我知道了!少爷骄傲,心尖上的姑娘得人这般喜爱,少爷在为她高兴呢!”杜轩自己说下去。
沉冽看他一眼:“还要问何事?”
“那这一路过来,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少爷跟她……”
沉冽怀疑他的脑子在想什么,皱眉说道:“我们不是二人,是两支上千兵马。她身旁有众多将士,我身旁也是。”
杜轩失望:“也就是说,关心呵护,嘘寒问暖,都轮不到少爷?”
沉冽轻轻眨了下眼睛,视线转回到湖面上。
院中风大,虽有几座闲鹭松风落地石灯台,但檐下所悬灯笼,一晃一晃,光影在不断交织。
杜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着沉冽的脸,白皙清俊的面容上,好像微微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少爷,你脸红了?”
1098 魂牵梦萦
沉冽:“……”
杜轩往前凑近,想看清楚。
沉冽不动声色往另一边侧过身去:“行了,该问的都问了,明日还有要事,你去休息,我也要休息。”
说完, 他转身离开。
“哎,少爷,咱们是自己人呐!”杜轩忙跟上去,徒劳无功地说道。
房门在他跟前无情关上,声音不响,但力道不轻。
杜轩在门外继续道:“少爷,别气馁, 这一路没有机会,就等阿梨姑娘到衡香, 我再给您出谋划策。戴豫那木头脑袋,肯定没我懂!”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内烛火应声而灭。
杜轩轻叹,摇了摇头。
沉冽躺在床上,修长的右腿轻曲,一手枕在脑后,窗外灯火摇曳,若隐若现照着他澹白如玉的肌肤,还有他手中所握的一枚玉饰。
沉冽修长的指漫不经心摩挲光洁的玉面,指尖细腻冰凉,手感极好。
玉饰样式并不华贵,偏沉静古拙,但玉是上好的苏途古玉。
风过屋舍,檐外花开正好,另一面邻水的窗外,清湖上水波清漾, 沉冽深湛的黑眸投去,那漫延向天边的湖光上,似她眉眼浮动。
杜轩问他为何脸红,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
数日前,在阔州分开的前一夜,奔波多日的他们停下来休息。
他安顿好手下去找她,恰逢她自帐中沐浴出来。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半湿漉的头发披垂着,面庞白皙如雪,她抬眸望来的眼睛因水汽而多情,朦胧迷离,温柔清雅。夜色下,星空下,风月下,她冲他那一笑,荡漾了他心神。
如此一幕,他难以忘怀。
这几日偶然思及那抹笑,他也不明白为何脸红,或因干净,或因纯粹,或因简单无暇。
并且越发的,他那么想要伸手拥她入怀, 去细细亲吻她的眉眼,她小巧饱满的唇。
沉冽闭上眼睛。
明白眼下不该肖想这些,该为她到衡香之前,扫平赵慧恩等人才是。
可心猿意马之感,却实非自制能够遏止。
年少那些夙愿一直在生根发芽,越发笃定,执着,魂牵梦萦。
温柔若能作春风,上穷碧落,拂天沧海,只想去到她身边,予她万物朗朗,百世清明。
没有月亮和星子的暗夜,苍茫低沉,笼罩在巨大的衡香城池之上。
万家灯火寥落,一条条纵横的大道,穿梭织布的小巷,皆如似一根根紧绷着的弦,一触即发。
被士兵们堵在衡香内外的百姓越来越多,那些四面八方赶至衡香的文人士子们至少有一半按捺不住,纷纷围来。
漫长一夜过去,城防虽没有爆发冲突,但是士兵们的压力越来越大。
城内,围在屈府之外的兵马分作两派,一派亟欲动手,一派还在观望。
老父被杀的齐志祥,反倒是不敢动手,一直观望的那一派。
全家上下十六口人,除了老父,他还有其他亲人,对方竟然真的敢将他老父杀害,那么其他亲人,齐志祥不敢想。
以及,那些夏家军的出现,让齐志祥也在怕。
军中的另外一派,则觉得是赵宁安排得一场戏,对于夏家军,很多人都深信他们早在大乾之前,已先一步灭绝了。
晨曦渐渐露出,赵慧恩从一身筋骨之痛中睁开眼睛。
“来人!”赵慧恩在床上大声叫道。
后衙外守着十来个衙卫,听闻他的声音,一人匆匆推门进来:“大人。”
“屈府可拿下了?”赵慧恩问。
“禀大人,还没得到消息。”
“仇老粗呢,可抓到了?”
“也……还没消息。”
“他娘的,”赵慧恩啐了口,闭眼说道,“去,找婢女过来伺候本官起身。”
“是。”
整个后背比昨日还要难受,两条大腿更像是没了知觉。
赵慧恩想要伸手去背部揉几下都不得劲,一抬手就疼。
听闻赵慧恩起来,诸多属官和吏员赶至院外。
赵慧恩张着嘴巴,由美妾一口一口喂汤羹。
田从事等人得他允许后进来,恭敬立成一排,禀报昨晚发生的大小杂事,却都和廉风书院有关,鲜少有人提及屈府和宁安楼,或是城外各大关卡。
“废物!”赵慧恩梗着脖子骂道,“就挑软柿子捏,一整个晚上了,竟未将屈府给拿下,这么多兵马,干什么吃的?”
桌子被他用力一拍,他呼痛着忙揉自己的掌心。
众吏员安安静静,整整齐齐,耷拉着脑袋顺受。
“说话。”赵慧恩又骂。
众人的目光看向刘县丞。
自打赵慧恩当了刺史,施县令便一直称病,眼下堂内所站,只能由刘县丞做个担当了。
刘县丞头皮发麻,站出来说道:“屈府那边争执得厉害,若是赵大人亲去主持局面,或能即刻拿下屈府。”
“本官亲自去?”赵慧恩笑了,“刘县丞,眼下衡香局势尽为本官所掌不假,可本官是文官,昨日便是跟仇三明那大逆不道,为祸一方百姓的逆贼近身对峙,方才惹下这一身伤。本官已为衡香百姓谋事至此,你竟还让本官亲临屈府门前,你居心何在?”
刘县丞腿软跪下:“赵大人,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你即刻动身,前去屈府,传本官之令,今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赵宁和屈溪翎的脑袋被摆在这里!”赵慧恩朝身前桌子指去。
“是,是……”刘县丞应声。
“还不快去?”
刘县丞磕头:“卑职告退!”
“来人。”赵慧恩又道。
一名手下从外入来,恭声道:“大人。”
“备轿,本官稍后要去廉风书院。”
“是。”手下转身离开。
舒小青终于叩开楚筝的房门,她气恼地瞪着一身劲衣,似乎要出门的女杀手。
楚筝无视她的怒意,回去桌旁。
舒小青将房门在身后关上,进来看着楚筝熟练将匕首缠在小腿上,冷冷道:“昨夜我找你数次,你都不见我。”
“有话就说。”楚筝没抬头。
“我一说,你一定会后悔昨夜没有开门,”舒小青神情浮现得意,“我近几日所忙之事,意外得知那些都是阿梨的人。”
楚筝顿然停下,抬头朝她看去,目光骤寒。
1099 是夏家军
明白楚筝此时目光中的冰冷酷寒并非针对自己,但是遇她如此看来,舒小青仍觉嵴背陡凉。
“我说你会后悔吧,”舒小青硬着脖子说道,“若是我第一次找你,你就出手管这件事情, 不定现在阿梨在衡香的老巢,都已经被你端了呢!”
话音方落,楚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说,都是些什么人,我如何找到他们!?”
“这,这是你问话的态度吗?”
“你说是不说!”楚筝将她抓近,凶戾的眉眼神情,根本容不得半点花样和玩笑。
喉咙间传来得窒息感让舒小青不敢再造次:“说, 我说就是了……”
外面忽然传来极其大的喧哗。
对于这种喧嚣声,楚筝从来不放在眼里。
昨日曲河苑前的那一场闹剧,她也没半点兴趣。
尽管那场闹剧过后,衡香的格局翻天覆地,仇都尉像条丧家犬,至今不知去向。
唯一让楚筝痛快的,便是赵宁和那位屈夫人在衡香的所有家业产业,全被被封被夺。
这也是楚筝到衡香以后,所遇的唯一一件快事。
舒小青的眼睛朝窗扇方向看去,楚筝掐着她的脖子,勒令她快说那几人的事,舒小青抓着她的手背,急促道:“你先听外面,快听!”
“少啰嗦!你……”楚筝的声音蓦地停住,目光也朝窗扇方向看去。
这不是寻常的喧哗声,那喧哗声中,还夹杂着马蹄声, 数以百计的马蹄声齐齐踏来,能带动楼层木板都微微震动。
而衡香的马匹,根本没有这么多。
楚筝松开舒小青,朝窗边走去。
沿路所有高层门窗几乎都在同时被打开,无数人往外看来。
底下是成千上万跑动的人群,人群后面,数列战马齐头并进,自这始,到长街尽头,黑压压成片,全是一等一的上等良驹,无一步兵。
“是军队。”舒小青走来站在楚筝后面,颤着声音说道。
楚筝没有回应,一眨不眨看着那些士兵。
清一色人高马大,魁梧健硕,为首六人神情冰寒,眉眼不怒而威,沿街投去的众多目光,或惊恐, 或猜测, 或求饶害怕,在他们眼里, 皆无动于衷。
新兵是做不到的,再乔装冷静和拿腔作势,都做不到如此。
只有老兵,且还是久历沙场的老兵才能将众生议论不置心头,不留容于目。
“你可识得,是哪家军队?”舒小青回头,问楚筝。
楚筝没反应。
对她的沉默,舒小青撇嘴,目光看回窗外。
人群纷纷避让,往后面跑去。
这些战马在廉风书院大门前停下。
这些士兵大抵有三种盔甲制式,但这三种盔甲,不论哪一种,都是楚筝所没见过的。
所以,楚筝也在好奇,这支军队,来自何方。
自昨天闹剧之后,便被官府“接管”了的廉风书院,此时大门忽开。
听闻动静非要亲自出来一看的杨老院长,领着一票德高望重的老师迈出廉风书院的大门。
昨日之事给廉风书院惹来太多非议,对赵慧恩和衡香士兵无能为力的人们,将所有愤怒直指廉风书院,直指杨老院长。
众怒如倾,众口铄金,加之昨日闹剧之时,杨老院长身在第一现场,所以他昨日的身体,彻底吃不消了。
短短两日,他憔悴了太多,但若真有兵马要来廉风书院行毁灭之举,那么,便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被赵慧恩派来监督监视控制廉风书院的衙卫和士兵们看着这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兵马,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忽然,一声爽朗笑声响起。
众衙卫和士兵们回头望去,是齐志祥手下的得力副将之一,严江。
严江领着几个手下从廉风书院西面快步走来,边走边抬手抱拳,冲才下马的夏俊男和夏川一个抱拳:“各位将军,你们可算来了!”
夏俊男和夏川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目光困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后面跟着下来的副将郎将们也皱起眉头。
“竟然这么多人马!”严江看向还在缓缓走来的士兵们。
除却夏家军,还有晏军。
之所以是三种盔甲制式,因为夏家军一种,原探州兵马一种,山景城的守军一种。
跟夏俊男和夏川到这边来的兵马占据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随简军去了屈府。
“不多,”夏俊男说道,“我们兵力不足,两军相加还不足五千。看着人多,因为马的个头大。”
“不足五千?”严江讶然看去。
“哈,”夏川一乐,“怎,你觉得少?”
“哦不不!”严江说道,“够的,还是够的。”
好像的确没有必要来那么多,毕竟衡香还有城南都卫府和守卫置所的兵马在。
以及阔州和凎州就近,若真有什么大军来打衡香,驰援也快的。
“两位将军,”严江又道,抬手一抱拳,“敢问,如何称呼?”
夏俊男非常不喜欢这个问题,懒得回答。
夏川说道:“我二人皆姓夏,我叫夏川。”
严江看向夏俊男,好奇等着。
夏俊男不再理他,看向停在前面二十步外的杨老院长等人。
老院长身材清瘦,连日来因赴世论学的筹划,他越发清癯,瘦得令人觉得他的衣裳都是空荡荡的。
夏俊男绕过严江,朝他们走去,近了一拱手:“杨老院长,我等来晚了。”
杨老院长不为所动,一双苍老却异常晶亮的眼眸打量着他。
夏俊男想了想,正色道:“杨老院长莫怕,我等不是衡香衙门的人,吾乃前定国公府夏家军夏左卫营正将,夏俊男。”
夏家军三字一出口,杨老院长脸上神情凝住,那狐疑和厌恶转而变作惊讶与欣喜。
杨老院长身后的先生们亦如是,每一个人皆在瞬间变了神色,众人大喜。
“你,你们是……”杨老院长上前握住夏俊男尚还抱着拳的手腕,颤着声音说道,“夏家军,真是夏家军?定国公夏文善麾下将士?!”
“说来惭愧,我们只余残部。”夏俊男道。
“夏家军,竟是夏家军!”杨老院长眼眶一红,朝身后先生们说道,“你们可听清了,这,乃我国之壮士,英烈之军,乃华夏之雄!这是夏家军,以身赴山河,以肉铸铁关,以血既青山的夏家军!是夏家军呐!”
许多先生红了眼眶,热泪翻涌。
杨老院长对着夏俊男便要跪下,夏俊男赶忙扶住他:“老先生,不必。”
杨老院长身后的先生们则都已跪下:“夏将军,受我们一拜!”
更后面的学生们也随之下跪。
那些听到“夏家军”三字的近处百姓,皆随着廉风书院的师生们,也都齐齐跪了下去。
“别别,真不要跪,”夏俊男轻叹,“夏兴明若是见了,可还了得。”
毕竟夏兴明如今的外号,可是不跪将军。
这一片的人都跪下,还站着的衙卫和衡香士兵们便像是被雷噼中了一般,傻眼愣在这里。
尤其是严江,他站在夏俊男后面,夏川前面,他满脑子都在问自己是谁,自己在干吗,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1100 看好玩的
赵慧恩的轿子在半路被拦下。
廉风书院方向跑来的衙卫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禀报廉风书院发生的事,赵慧恩大惊失色,一改轿中气定神闲,快步扯开轿帘冲出:“什么兵马?夏家军是什么军?”
“定国公府,是定国公府的夏家军!”衙卫说道。
“这, 世上还有定国公府?哪家的定国公,”赵慧恩懵懵道,“是宋致易吗?他封了谁当定国公?还是云伯中?还是应金良?还是田大姚?”
他话音才落下,一个快跑断腿了的士兵远远便大呼小叫,高喊着大人,气喘吁吁跑来。
跑近后,士兵一下跌在地上, 顾不上爬起, 赶忙先禀报东城外关卡的乱况。
听完他的话,赵慧恩也快跌地上去了。
轿夫和小吏赶忙扶他,他周身重量压在轿杠上,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
“大人,我们现在如何是好,得快些决定。”小吏苍白着脸道。
“对对,你言之有理!”赵慧恩咽一口唾沫,眼珠子一转悠,立时道,“先回府!”
“等等,”小吏忽然心生一计,“大人,如此大轿抬回府,那岂不让所有人都知道您回府了,我看……”
他趴在赵慧恩耳边,滴咕滴咕。
赵慧恩连忙点头:“好好,就依你说的,快!”
赵慧恩立即转身回去轿子。
轿帘遮上, 轿夫们归位抬轿,队伍掉转方向,抄近路离开。
当廉风书院方向响起山呼海啸的对夏家军的盛迎,同一时间准备离开的,还有赵琙。
手下们在身后整理行囊,赵琙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边回想当年京城礼部之事。
那些声音遥遥传来,他抬头望去,嘴中都囔:“夏将军?什么名堂,这般装。”
此次随赵琙一并从郑北而来,这些时日在外为赵琙殚精竭虑的原郑国公府管家赵来说道:“赵慧恩好大喜功,他麾下小将定也如此,装便装吧。”
“可笑啊,可叹,”赵琙低下头,重新把玩手中折扇,百无聊赖道,“我一个风流倜傥, 玉树临风,才貌倾了半座帝京的郑国公府世子, 如今在衡香, 小小商贾给我脸看,地方恶霸囚我数日,一个小从事爬上去的所谓刺史,还在城外设关卡,令我不得自由。”
“世子爷,这还不是因为变天了嘛。”赵来说道。
“我估摸整个衡香,除却你们之外,就丁跃进一个人把我当个世子看了。”
他提到丁跃进,赵来轻叹摇头,继续收拾东西。
“哎,你不好奇么,”赵琙朝他看去,“已经死了的礼部掌固,享祭司郎中,典制司郎中,他居然还活着。”
“好奇也没办法呀,”赵来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世子,他之假死,又于衡香出现,此事必然牵涉深远,恐还与林家灭门有关。而当年朝廷气数未竭,能在天子脚下灭了礼部尚书满门,这势力该多可怕。眼下我们落脚衡香,对于衡香而言,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郑北而已。您瞧,一个才上任没多久的赵刺史,就敢不将天下四方贵胃放于眼中,更不提在前朝就敢动朝廷二三品大官的人。我们在衡香势单力薄,拿什么去斗呢。”
“噗,”赵琙乐了,“我说赵来,我就提一句,你回我一大筐,还扯上‘斗’字,我只说好奇,哪有要去‘斗’的心思,本世子可从来不爱管闲事。”
赵来心里滴咕,是啊,您那不叫爱管闲事,您那叫爱搅混水,到处惹事,唯恐天下不乱。
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赵琙上前去到窗边,将门推开。
这边只能看到一个廉风书院的轮廓,为了清静,来衡香的第一天,赵琙就说要离廉风书院远一点,但又别太远。
远处的主道长街上,满满都是蜂拥朝廉风书院而去的人群,挤挤挨挨,汇织如海。
而那“夏将军”三字,竟还没停下。
“什么夏将军,这么气派,”赵琙心里不舒服,“这世上竟还敢有比我兄长更气派的夏将军,呵,今晚就派人去把他做掉。”
房门忽被人轻声推开。
赵琙回过头去,进来得是他的心腹手下之一季盛。
季盛探头探脑进来,以气音小声道:“世子!”
“我才去屈府几日,怎么几日不见,你就畏畏缩缩了。”赵琙说道,略带嫌弃。
“来,世子,看个好玩的。”季盛招手。
“你像个人贩子,我不去。”
“来呀,世子,”季盛焦急,“要错过好戏了!”
赵琙皱眉走了过去。
在客栈上来的楼梯旁,季盛推开廊道的窗扇,赵琙朝下面张望,是一顶官轿,轿子正一动一动,非常剧烈。
赵琙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奸笑,轻撞了下季盛的肩膀:“够意思,不过,怎么没声啊。”
“不是不是,”季盛说道,“不是您想得那样。”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锦绣官袍,有模有样,一个是寻常小役,泯然于众。
二人衣衫不整,各自快速收拾着,一个整理发冠,一个紧了紧腰带。
赵琙俊容变夸张,嘴巴大张,又对季盛小声道:“男的跟男的。”
季盛头疼:“世子,不是那样。”
一个吏员不知从哪冒出,飞快上前,恭敬领着那小役走。
穿官服的那人收拾整理好后,坐回轿中。
没多久,另一面走来数十人,他们站好官仪,几个轿夫抬起轿子,仪队朝外走去。
赵琙伸长脖子,微微探出窗,看着他们离开。
“这么刺激,”赵琙都囔,“光天化日之下,过个街还要……意,有这般迫不及待么。”
“世子,是掉包,掉包!”季盛说道。
“掉包?”赵琙一顿,墨眉一扬,“你是说,刚才离开的小役,才是真正的官?”
“是赵慧恩。”季盛道。
“竟然是他!”赵琙立即朝吏员和小役消失的方向看去,骂道,“这乱七八糟,七改八改,刺史的官服被改成一个四不像,我都没看出来。季盛。”
“是,世子。”
“你速带二人前去,跟上那厮。”
“是!”
1101 冲入屈府
时间慢移,日头渐盛,氤氲了枕州以北数百里长空上的云层终于缓缓散去,屈府门前,那些茂盛的枝丫和绿叶上仍浮着昨夜潮雾留下的湿润。
风也消停,偶来一阵, 徐徐细腻,清畅柔和。
而与天地舒旷截然不同的,是屈府门前僵持了一夜,仍未打破的僵局。
几个武官在被大火烧掉的侧门前持续争执。
刚来不久的刘县丞插不上嘴,也不敢多嘴。
被烧掉了侧门的屈府,就这样在晨光下对众人敞开着, 似是欢迎。
刘县丞连连轻叹,好好的衡香,本该因赴世论学这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况而再度名扬天下,而后继续为各方势力所忌惮,不敢擅自来犯,不定还能再保个数年平安。
现在倒好,赴世论学彻底沦为千秋一场笑话。
“大人,大人!”一个声音传来。
刘县丞回头朝后面看去,百步外的一处高墙上,一个布衣长裤,中等个子的男人正冲他一顿大叫。
这男人看着有几分眼熟,刘县丞好半会儿想起,是敬云楼的伙计。
“大人,大人,您过来一下!”伙计声音都快哑了。
刘县丞走去:“何事大呼小叫?”
在赵慧恩和这些武官面前,他说不上话,在这伙计跟前,刘县丞的声音中气十足。
伙计飞快拿出封信,压低嗓门嬉笑道:“大人,我家掌柜的派我把这给您, 信上想打听几件事, 再让我亲口给您说一件事。”
“什么意思?”刘县丞边道,边拿出信来。
敬云楼的茶叶在衡香属上等,掌柜的非常会来事,时不时便往衙门各个官员那送上那么几盒精美包装的茶叶,都是衡香之外的有名产茶地所出。这在乱世何其珍贵,故而官场里的老一派对敬云楼都颇有好感。
刘县丞拆开信一览,皱眉说道:“不就打听这几件事,还写封信给我。”
说罢,将信胡乱塞回信封,递回去道:“回去还给你们家掌柜,恕本县丞答复不了。”
他现在自身难保,对方还来问一堆有的没的,什么赴世论学还要不要举办,问他如何看。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如此不就是添乱吗。
小伙计接回过来,嘻嘻笑道:“对了大人,我家掌柜的还说, 如果您现在身陷困境, 郁郁不欢, 他或许可以帮您一解忧愁。”
“他?”刘县丞好笑,“怎,你家敬云楼一个小小掌柜,还有办法解我现在困局?来来,”刘县丞伸手拉扯他,想将他从高处拽下,“你下来,现在就去。”
明明他自己不将对方的话当真,但满肚子的怒气碰上对方撞来,正好迁怒。
伙计从地上狼狈爬起,依然维持嬉皮笑脸:“大人,您何必跟小人过不去,我只是个传话的。不过小人认真道句,我家掌柜的那番语气可不像造假,他说能帮您,不定真能。不过嘛……”
“他要啥好处?”
伙计凑上来,在刘县丞身旁快速低语。
刘县丞讶然:“他要这个?作甚?”
“小的不知,掌柜的说,如果大人您同意,那今后无论大人发生什么,都有人帮您。”
“有人帮我?”刘县丞露出狐疑,“如此说来,不是你家掌柜的?”
“这小的也不知。”伙计的确不知道。
“敬云楼……”刘县丞低低说道。
敬云楼不是什么高档茶楼,敬云楼中三教九流皆有,上王公,下走卒,鱼龙混杂。
茶叶也是,不论廉价陈旧的茶叶,还是上品绝品的新茶,都能在敬云楼喝到。
要说敬云楼有什么势力,能有个什么势力,明面上最拿得出手的,无非就是敬云楼这名字,是东平学院的又见先生取得。
但那陈又见,虽然说是东平学府的老师,却不是当年京城过来得那一批,是东平学府到衡香后,再应试录用的六位先生之一。
所以,单就身份地位而言,这又见先生跟京城来得那一批先生完全没法比。
这是明面上的,明面下的,敬云楼是否有什么隐藏势力,刘县丞不得而知了。
但这势力再大,还能大的过现在衡香一家独大的赵慧恩吗,仇都尉都被赵慧恩给追得成了丧家犬呢。
不过为官多年,刘县丞自有圆滑,当前这交易,他有益无害,于是不将话说死,道:“那就这么着,若是你家掌柜真能保本官无虞,那他所要的司农和商曹之名册,本官定给他双手奉上。”
“好咧,”伙计乐呵呵道,“那我这就去回禀我家掌柜的!”
“去吧。”刘县丞说道。
伙计扑腾着,爬回墙上。
刘县丞转身,不待回去,那几个武官忽然吵到拔刀,要与对方干架。
尤以潘辉眼睛最红,一把刀似要失控。
“非要进去是吧,冲我来,冲我来啊!我老父在里面丧命,如果我家其他人出事,我要你们也死,统统陪葬!”
刘县丞想脚底抹油,立马跑路。
那边几个武将却正找他,见到他后,赶忙喊他回去劝阻。
刘县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不知是谁,忽然用力将他朝潘辉那推去。
刘县丞一声惊叫,潘辉手中的刀险些就要砍到他。
好在正拦着潘辉的李国豪眼疾手快,将他救下。
另一派人马就趁这个时候朝屈府洞开的侧门冲了进去。
动作利索,一下子三四十个士兵已入府。
“杀光屈府手下,活捉赵宁,活捉屈溪翎!”最前面领头的几人大声叫道。
后面跟着的士兵们高声重复:“杀光屈府手下,活捉赵宁,活捉屈溪翎!”
他们气势一起,这边的李国豪和姚新正等人再想拦已迟。
潘辉怒声咆孝,蓦地看向刘县丞,扬刀就要砍去。
好在李国豪拎得清,紧紧抱着潘辉的胳膊:“他就是个被推来背锅的倒霉蛋,你要是砍了他,就算你家人得救,那也难逃一死!”
刘县丞一个意气风发的文官,这会儿腿软瘫地,快被吓得失禁。
潘辉用力推开李国豪,带着自己十来个心腹手下,也冲入屈府。
1102 人去楼空
昨夜屈府这两道凋花大侧门被烧毁后,赵宁和那六人入府时,侧门还是有人把守的,且非常森严。
但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人悄悄退走了,守在外面的官兵和士兵们, 竟无一人发现。
现在,这一片无人守卫,士兵们蜂拥进府,没受到半点拦阻,目光便开始游走,很快被周围的园林美景所吸引。
这片园林的花卉藤蔓以浅紫澹粉二色为主,铺以白青色玉石, 院墙亭台以及园中庭灯, 凋像,台阶和大小摆件等造景,皆以浅云色为主。
一眼足见是费了诸多心力设计的,静雅清逸,秀美明洁,仙境二字形容都不夸张。
士兵们砰然心动,乱花迷眼般忽起贪婪和毁灭之心。
有人已开始小声讨论,若是拿下屈府,第一时间便回这边来。
然而越往前,所见是越精心打造的园林风貌,如画卷般在眼前铺开。
只是走了半响,众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为首的队正和校尉停下脚步,张目四望。
“屈溪翎,赵宁!”一人大声喊道。
一名队正上前, 建议分散去找。
有人觉得不妥, 如若设陷, 分散只会被逐口吃掉。
另一名队正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往后面走去, 皱起眉头:“怎么我们只来了这么点人?”
一眼可以望到底,算上他们,还不足三百。
最最后面,是带着十几人快步追来的潘辉。
为首的胡校尉忽觉不太对劲,道:“走,回去看看!”
迎面而来的潘辉冲上来就要跟他们算账,没人理他,最旁的手下将他用力推开后,众人快步朝来路跑去。
许久,终于回到原点,洞开的侧门外,风吹来一阵浓郁腥气,空地上成片狼藉,灼目鲜血似河堤漫水,汩汩在新鲜的尸群中往低矮处淌去。
现场并未见到李国豪和姚新正等人的尸体,也没有刘县丞的。
众人面色苍白,看向胡校尉和潘辉, 等他们拿决定。
地上死相凄惨的士兵们上一大半都是他们二人的部下, 太多熟悉面孔,迎面而来的死亡冲击感太过强烈, 胡校尉腿软得说不出话。
“胡校尉,潘校尉,我们跑吧……”一个队正说道。
跑?
胡校尉面色惶惶,对,是要跑。
但是地上还有大量带血的凌乱马蹄印,如果要跑,得确保跑一条不会被追上的路。
“都别踩到那些血!”胡校尉回头冲众人道,“踩到血了的立即脱靴!随我来!”
屈府外的血雨腥风和屈府内刚被人闯入进来的纷乱,此时在屈府地下暗厅里的人,浑然不知。
屈夫人和赵宁在暗厅最北面的雅室中。
赵宁靠着软榻,双目轻阖,倚秋和另一个小丫鬟在轻轻捶打她的肩膀。
屈夫人下了半局棋,索然无味,想看书又看不进去,最后和屈府几个主事姑姑闲聊,聊得最多的,是绛眉。
屈夫人向来觉得自己眼光很好,这次翻船,她深感难以置信。
她喜欢美人,从不因旁的姑娘比她年轻貌美而心生妒意。反之,她巴不得这些姑娘们过得好,顺风顺水,万事胜意。
绛眉此般,屈夫人除却震惊之外,更多的是失望愤怒。
绛眉貌美倾城不假,机灵好来事也不假,但空有美貌与口才,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背景底气,对于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而言,是可悲的怀璧之罪,极难逃出悲剧二字。
而屈夫人,她无形中成了绛眉的靠山,恰好给了绛眉这底气。
凭借着屈夫人的关系,绛眉认识了大量权贵和富商,不论男女。而也是因为屈夫人之故,那些男人再爱玩,再和绛眉胡来,也不会如对其他妓女那般,想打便打,想骂便骂。
屈夫人满心自责,轻叹了近二十遍,问她这算不算是助纣为虐。
旁边的姑姑们一直安慰她。
雅间外传来脚步声。
赵宁睁开眼睛望去,屈夫人她们也停下说话。
房门叩响,一个手下说道:“夫人,夏家军来了,在外府大门。”
屈夫人一喜,起身道:“还等什么,走,我们去欢迎大英雄!”
沉冽和简军率兵等候在正大门外。
简军手下的职方长史焦尺将伤亡人数统筹汇总,按军服区别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的兵。
昨夜围在屈府外的,绝大多数都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
后来因“战书”一事,赵慧恩立即差人从城外关卡处调度了五百城南都卫府的士兵过来。
眼下,衡香守卫置所伤亡惨重,已到除番之境,城南都卫府的兵马则被沉冽保下,以俘虏之态,双手抱头,顿跪在地。
李国豪和姚新正也在其中,刘县丞蹲在他们后面,面色菜黄,双腿一直在哆嗦,裤裆处一片湿。
屈府大门被从里面打开,屈夫人和赵宁带人快步迎出。
几乎在同时,卫东佑从长街尽头策马奔来,迅速下马后跑到沉冽身旁低语。
沉冽眉心轻合,沉声道:“他要多少兵马?”
“说得是越多越好,想挨家去搜,我未立即答应。”
“沉将军,发生了何事?”简军问道。
“阿梨在青香村的几位朋友尚下落不明,王管事人手不够,想借些兵马。”沉冽回道。
正迎面而来得赵宁和屈夫人闻言一愣。
屈夫人加快速度赶来,忙问:“尚未脱险是何意?”
卫东佑朝她们看去,说道:“昨日有人先一步去燕春楼报信,待王管事的人赶至燕春楼,已人去楼空,阿梨姑娘的两个学生被一并带走了。”
“一并,带走了?”屈夫人面色一白,往后跌去。
赵宁扶住她,同时比她要冷静许多,对卫东佑道:“我这里也有人手,便全都派去吧。”
“多谢赵大娘子。”卫东佑说道。
“悬赏,加悬赏,”屈夫人喃喃,看向卫东佑,“你问王管事,可否方便张贴启事,凡能提供她们下落,不,只要提供线索,微不足道的线索都可,我屈府重重有赏!”
卫东佑点头:“是,我会将这话带到。”
“简将军,”沉冽这时对简军道,“屈府危机已除,我便先带兵马过去齐墨堂。”
“沉将军辛苦。”简军说道。
1103 由她定夺
王丰年慢慢喝着茶,悠闲从容。
厅堂中摆着两座一模一样的松山樰竹熏炉,茶香与熏炉中的幽香相和,雅韵沁鼻,宁静致远。
但这宁静,只属于王丰年一人。
在他跟前, 跪着燕春楼的几大东家,还有燕春楼明面上的鸨母和各大主事。
每个人都鼻青脸肿,衣衫狼狈,尤其是负责管理打手和后院杂仆的两个主事,被打得几乎面目全非。
“再好好想想,”王丰年说道,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若再说不出绛眉能去哪, 那就只能由你们替她去受死了。”
他的语气轻懒慢调,说话姿态和搁下茶盏的动作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在这之前,燕春楼这些东家和主事们听都不曾听到过这号人物。
自认在衡香权贵中已吃得很开的鸨母,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男人。
但从昨晚被连夜一锅端开始,他们惊讶发现,这个男人在衡香拥有着非常可怕的根基和经营。
眼下,能想的地方都想遍了,甚至绛眉未得屈夫人喜爱时,尚还是个堪堪长成的花魁,那时与她往来密切的恩客,他们也全都回忆起来。
一等他们回忆到谁,屋内站着的大汉们便立即去调查。
一个又一个走了,一个又一个无功而返。
“实在想不出了,”一个东家伏地大哭,“想不出来了呀。”
“若说衡香谁最有实力能在这时保下绛眉,那就只有屈夫人了。”鸨母哭道。
“屈夫人?”王丰年冷笑, “屈夫人这会儿, 怕是所有人中最痛恨绛眉的。”
这时, 本就敞开着的门外传来动静,伴有大恒的吆喝声:“老实点!”
燕春楼的东家和主事们回过头去,便见昨日还威风凛凛的刘隽军和天兴商会一干富商被一连串地押入过来。
刘隽军一路都在挣扎,一抬头见屋中跪倒在地的一片,瞬间傻眼。
“刘商主!”鸨母颤着声音叫道。
刘隽军朝王丰年看去,似有几分眼熟:“你,你是何人?”
王丰年往椅背靠去,揉搓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含笑道:“刘商主叫我王管事便好。”
“啊呸!你们把我抓来是何事?!”
王丰年低眸笑了笑,摆手道:“带下去打一顿。”
“总管,是这姓刘的,还是所有人?”
“所有。”
“是!”
“你敢打我,”刘隽军怒然骂道,“我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松开我!”
在骂骂咧咧声中,刘隽军被拖了下去。
屋内跪倒在地的众人都明白,这个打一顿会有多惨烈,他们被带来时,气焰更嚣张,就是这样被硬生生打服的。
王丰年优哉游哉,仍气定神闲地玩弄着拇指上的玉戒,但实际上, 他心里比谁都着急。
那两个叫林双兰和冯安安的姑娘至今还在绛眉手中。
王丰年不想逼得太紧,唯怕绛眉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但不尽快找到她们,时间拖得越久,危害同样越大。
沉冽在卫东佑的领路下,在齐墨堂后门停下。
当年略显狭窄的齐墨堂,如今并购了左右屋宅,并全部打通,规模一下变敞亮。
沉冽带人迈入院门,听到数阵哭嚎。
而听闻沉冽亲自过来的王丰年,立即起身迎出。
庭院芳菲,日头正好,王丰年自檐廊下来,抬头望见沉冽,顿了顿,走来抱拳道:“见过沉将军。”
“见过王总管。”沉冽说道,语声低沉。
王丰年笑笑,往厅堂请去,道:“沉将军先进屋,我边走边说。”
说完,忍不住抬头,又悄然打量沉冽。
沉冽的肌肤底子白皙如玉,五官当真如传闻中那般俊美惊艳,以及和他兄长沉谙的眉眼,少说有六分相似。
这样一个沉默清冷,朗朗春光下都能透着一股寒气的清俊美男,王丰年着实难以将他同“吃人”二字联想到一起。
去年他刚到齐墨堂时,便是在这后院还未被拆掉的小厨房中,听阿梨姑娘还有戴豫和支长乐提起沉冽。
那时王丰年就想问,关于沉冽“吃人”一事,是真是假……
算了,真如何,假如何,一条船上的“自己人”,管他真假。
边往厅堂去,王丰年边尽量用简单言语将一上午的“收获”陈述。
几人踏上檐廊外台墀,忽见大恒快步从刚才揍人的“小黑屋”中走出,手中捏着几封书信。
一见王丰年,大恒忙过来:“总管事,从一人身上搜出这些!”
信纸都已从信封中取出,王丰年接来,一眼扫向信首与信尾,眉梢扬起:“这是……”
“沉将军,”他看向沉冽,“快看。”
一共四封书信,信首称呼为同一人,叫亦谦。
落款则来自三人,其中两封书信的落款都是大印,上书“承天顺命,盛昌恩义”。
结合信的内容看,这两封信极有可能是焦进虎所写。
焦进虎原本是个百户,一方大富之家,他的字便是“恩义”。
迄今他尚未封王称帝,但是给自己封了个公爵,阔州,凎州,枕州三州之民,皆称呼他为“义公”。
信上所说,阔州即将发兵衡香,共四万五千兵马,势必要一举拿下衡香,让这位亦谦在衡香务必做好接应筹备,还要观察衡香可留用之人,包括赵慧恩是否真的忠心。
落款日期,八日前。
另外两封信的日期要近一些,其中一封是前日,落款是一个“章”字。
这封信非常奇怪,一行一行,是工整的,但信上并非只有文字,字与字中间有许多看不懂的符号和图像。
“应该是暗号和密语,”王丰年道,“但相比之下,恩义公这封应该视为军机的书信却用直白文字,这一封……莫非更隐秘?”
“我们从此人身上搜出书信时,他分外紧张,几乎要拿命拼。”大恒说道。
“沉将军,你怎么看?”王丰年看向沉冽。
沉冽肃容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若是八日前便发出此信,那么阔州兵马,此时应已快到衡香。”
“我们东家还在路上!”王丰年一惊,“沉将军,他们可否会遇上?”
“阿梨有斥候,”沉冽说道,“夏家军的斥候,当世无敌。”
“那便好,那便好,那么现在,我立即派人去通知赵大娘子和屈夫人,若是现在收拾,趁夜之前离开衡香,应还来得及。”
四万五千兵马,那不是闹着玩的。
沉冽没有说话,低眸看回书信。
却不是在看焦进虎所写得那两封,而是这封落款为“章”,还有另外一封落款“子德”的书信。
“子德”应该是字。
巧得是,梁俊的字,也叫“子德”。
不过这不是梁俊的笔迹。
这封信上,说得是东平学府一位叫元逸的学子坠下八德阁跌死一事。
而这位子德,并不信他是醉酒跌死,觉得其中或有阴谋。故而想请“张叔”,便是这位亦谦,协助一查。
“沉将军,”王丰年在旁低低催促,“焦进虎的大军若是来衡香,那……”
“阿梨会比他们先到,”沉冽看着手中书信,澹澹道,“由她定夺。”
王丰年讶然:“将军的意思是,我们东家有可能想留下?”
沉冽长眉轻敛,沉沉看向王丰年:“王总管,她尽力在帝京保下的东平学府,怎会让它轻易落入焦进虎之手?”
王丰年懂了,正色点头:“是王某愚钝了,王某愧疚。”
“此人,”沉冽将最后一封信递去,“劳烦王总管派人去东平学府,寻到这位叫子德的学生。”
王丰年接来:“是,我这便去。”
1104 神秘男子
春末初夏的四月晴光,是人间最暖软清爽的时节。
风阵阵迎面,轻快又细腻地拂过夏昭衣的刘海,她驻足在山坡溪畔,举目眺着远处天光下的衡香。
人山人海,盛况鼎沸, 争先出城的,抢着入城的,两帮人马在冲突中挤挤挨挨。
“二小姐!”打听消息回来的詹宁快步从小道上来。
夏昭衣等人忙回过身去。
“情况太乱,众说纷纭,一时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詹宁过来后说道。
“不急,城门附近这关卡, 一时半会恐难疏通,你慢慢说。”夏昭衣说道。
“是。”詹宁说道。
他话音才落, 下面忽传来梁德昌的声音:“兄弟,兄弟?”
夏昭衣眉头一皱,立即赶去。
一个男子昏睡在草木下,不省人事,身穿布衣小褂,皮肤细嫩,年龄约二十五上下。
夏昭衣把住他的脉搏,另一只手轻掀开他的眼皮,看向范宇和管驰:“去拿些清水和吃的过来。”
“是。”二人应声。
夏昭衣看向男子的左手,伸手去握起。
“他是个文人,”夏昭衣说道,看着他手指上握笔的茧,“是左撇子。”
“可能是因为赴世论学到衡香的吧。”詹宁说道。
“嗯。”
食物和水送来,夏昭衣起身让他们喂他吃下。
她看了眼男子,对詹宁道:“走吧,我们回去说话。”
管驰和范宇在梁德昌的帮主下, 将吃得喂到男子嘴中。
男子微微睁开眼睛,一双混沌初醒的眼眸看了他们一眼, 再虚弱投向前面。
少女单薄纤细的背影正在远去,男子皱眉,心里面生出一股奇异之感。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说话。
才半启的唇,却被两个男人先后喂入水和掰碎了的干粮。
“他是不是醒了。”一人说道。
“兄弟,你别怕,我们救了你,你走大运了。”另一人说道。
“是啊,你命好。”又有人说道。
直到少女消失在视线里,男子才缓缓朝他们看去,虚弱的手无力作揖:“多谢诸位侠士的救命之恩。”
……
夏昭衣和詹宁回到半崖溪畔。
听完詹宁说的所有版本,夏昭衣说道:“至少可以确认一事,这个新上任的赵刺史绝非善类。”
以及,宁安楼和屈府,也确定出事了。
“衡香应该还有其他路可以进城,”詹宁说道,“二小姐, 我再去打听。”
夏昭衣看他一眼, 想了想, 道:“若衡香真的出了这么多事,沉冽定会安排不少人手在城外接应我们,”夏昭衣明亮清洵的视线望向附近山峦,“这里,或许就有。”
詹宁微喜:“那必然也不会在高山崇岭上,应是在各大山口的出入处。”
“这些山上人多,”夏昭衣说道,“你们去寻时,切记别和他们多说多问。”
詹宁不问为什么,点头说道:“是。”
……
被救下的男子缓过来后,靠在路旁树下休憩,梁德昌留下来照顾他,不时问他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喝点水。
男子摇头,“谢”字不离口。
一阵脚步声快步走近。
梁德昌抬头看去,管驰手里端着碗水,过来说道:“二小姐说得给他喝碗盐水,还给了我几块糖,要我喂他。”
“好,我来。”梁德昌起身去接。
管驰没有马上离开,蹲下来看看男子,见他眼神明亮,已变有力,随口一问:“兄弟,你打哪来的?”
“在下宁州人氏,姓孟,名思乡。”男子抬手说道。
“我们小姐说你是个左撇子,”管驰好奇看向他的左手,“真是左撇子吗?”
男子抿了下苍白没血色的唇,轻笑道:“嗯。”
“别问那么多,我先喂他喝水,你一并去寻人吧。”梁德昌打发道。
“成,”管驰起身,“那你好好照顾他。”
男子看向梁德昌,由衷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仍想再道感激。若非你们,我这条小命,今日或要葬在此处。”
“好说,”梁德昌豪气道,“这说明咱们有缘。”
男子微笑,低头接来盐水,慢慢饮着。
水的确是咸的,略有些不好入口。
当下乱世,衡香为内陆,这里盐价不低,放这么多盐在他一碗水中,出手堪称大方。
思及这群人的体魄,言谈,性情,以及他们身上这身盔甲和足下所穿军靴。
虽旧,却耐磨耐脏,实打实的料质和精细制作。
这群人,足见不是寻常人。
男子慢慢喝着,一双眼睛渐渐变得深思。
耳边听到梁德昌剥糖纸的声音,男子抬起头,忙说道:“噢,不必,在下自己来即可。”
看他双手恢复了些力气,梁德昌便递去给他。
糖是桂花薄荷风味的,入口甜美,薄荷裹挟着清香直冲鼻腔和大脑,颇是爽快。
男子又露感激神采:“我这,不知如何谢你们……对了,我有一物。”
他搁下手中的碗,自怀中摸出一块小玉石。
玉石精致巧趣,系以昌容澹色瑏苏丝穂,有碎花浮琢于玉石表层,具是微凋,工艺极佳,那花纹细叶历历可见。
“将军,这个赠你。”
“别别,”梁德昌不肯收,“这一看便贵重,或是你身上最为贵重之物,我们不能收!”
“它并不贵重,”男子郑重道,“将军,便收下吧。”
“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梁德昌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个小兵卒。”
“若是将军不收,那……烦请转赠那位人美心善的二小姐。”男子又道。
“这……”
男子用尽力气,将小玉石塞入梁德昌手中:“这玉当真不贵,它只是块再寻常不过的岫岩玉。”
“岫岩玉?”梁德昌低头打量,岫岩玉他知道,的确不贵。
“如此,我便去转交给二小姐吧。”梁德昌只好道。
“多谢将军。”
见梁德昌暂时收下玉石,男子心底稍变复杂,既如释重负,又有怅然轻叹之感。
这玉,跟着他有很多很多年了。
很多很多,很多年……
口中的桂花薄荷糖还在满溢甜香,男子忽然想哭,抬手轻轻抓着梁德昌的前臂:“将军,我方才说,我叫孟思乡,那么你呢?”
“我啊,”梁德昌大咧咧一笑,“你叫我梁哥就行。”
“梁哥?”
梁德昌哈哈笑了,绕开这话题。
军中严令,所以他不方便和旁人说真名。
1105 衡香变天
敬云楼所在坊市,一整条都是酒馆,这里所卖酒水大多粗劣,装在简易酒坛和瓶口中,三文能连壶买走。
敬云楼后边巷弄,则是上不了大台面的下处娼店。
那些去不起大酒楼的人来这片坊市买酒, 同样,消遣不起高雅院馆的人,便也往这后边暗巷里一钻,寻个三四等的店室,随便挑个为世已弃的女子。
敬云楼掌柜的卧室在敬云楼最顶楼,窗一开,正对着这片屋舍。
现在, 掌柜的看着这些高高低低的房顶,强令自己静下心, 但怎么都静不下。
窗前站一阵,他便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然后又站一阵,如此循环。
房门久久未被敲响,掌柜的受不了了,转身过去拉开房门,准备下楼。
伙计恰好在外面抬手欲叩门。
掌柜的一见他,立即拉着他问:“怎么样了,打听到了什么?”
“我见到刘县丞了,他还活着,没有死,可是他被留在那边收尸了!”伙计脸色苍白地说道,“屈府门前全是血,那些人杀人不眨眼,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呐!”
“刘县丞出不来了?”掌柜的惊道。
“恐怕是。”
“那赵刺史呢?衙门里的其他人呢?”
“赵刺史跑了, 他那官轿中出来得是个小杂役!您可没见着, 那夏家军可凶, 一声吆喝,这小杂役当场就在衙门前尿裤子了!对了,刘县丞也尿裤子了,我看到他双脚都是软的,裤裆全湿了!”
“谁要听这个!”掌柜的厌弃地叫道,他一双绿豆眼来回转,不知所措,最后一跺脚,“真烦!”
早上伙计第一次回来说,刘县丞是答应了的,那就好办得多,结果现在,竟被扣押在那边收……收尸。
据说屈府门前死了上千人,全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掌柜的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觉得嵴背陡凉。
“还有,掌柜的, ”伙计忽然压低声音, “据说现在, 到处都在找燕春楼那绛眉姑娘, 我来时看到燕春楼整个被砸了。还有天兴商会那好像也出事了,具体我来不及打听,先回来给您报信。”
“绛眉姑娘,天兴商会?”掌柜的皱了下眉,“嗨呀,这跟咱们关系不大。”
“那小的现在要做什么呢……”伙计道,“不然,我先去东平学府找又见先生的人,把刘县丞那边的事情先给他说?”
“也只能如此了,”掌柜的沉眉,“那你便去吧。”
“嗯,小的这就去!”
掌柜的关上房门,回到窗边。
终于等来伙计,焦虑却没得到安抚,这会儿只觉得更焦灼了。
本来没他什么事,想要刘县丞手里东西的人是又见先生,虽不知道又见先生要做什么,但是掌柜的一口答应了下来,且还收了“好处费”,足足十两银子。
其二,便是衡香眼见着已与变天无二样。
任何开门做生意的人,平素最怕之事都是秩序变得混乱无章。
从之前赵慧恩封城开始,掌柜的就在焦虑了,不然也不会接下又见先生这十两银子的活,还不是为了今后谋生。
忐忑不安中,掌柜的视线忽然落在一个年轻姑娘身上。
后巷这片屋宅中,从不缺女人进出,但这么年轻靓丽的,属实不多见。
因为一般有“好货”,这边的鱼公鸨头,早就第一时间送去大楼院馆里“卖”了。
这姑娘眉清目秀,约二十出头,衣裳料质一看便不等闲,她似在躲着谁,边走边左顾右盼,前后观望。
“欸?”掌柜的忽然低呼一声,惊奇地发现,她正在朝敬云楼后边靠近,以及她的注意之处,似乎就是敬云楼。
果然,这女人停在了敬云楼后门外,并抬手敲门。
后院杂役去开得门,掌柜的耳朵高竖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不过很快,见到杂役转身离开,过去一阵,他的房门被叩响。
“找我的?”掌柜的自言自语,过去开门。
杂役侯在外面,一等掌柜的开门,便说道:“掌柜的,后院来了一位姑娘,令我将这个给您。”
杂役递来一张字条。
掌柜的接来打开,讶然:“运酒?”
“她说酬劳很高……”
“五辆板车的酒,还都是大酒坛和酒缸,”掌柜的喃喃念着字条上的内容,“这会儿运这么多酒,做什么?等等,她说酬劳很高,有多高?”掌柜的抬起头来问道。
“不知,她未细说,只说若是掌柜的不应,她便去找下一家。”
“不对,不对劲,”掌柜的忙又低下头,细细去看字条上的内容,“她说得是运酒,没说买酒,看这意思,是让我为她找五个拉板车的,再送她一个运酒的人手。”
杂役瞄了眼掌柜手里的字条,不过他也看不懂,不识字。
“算了算了,不就是出个力,”掌柜的收起字条,迈出门说道,“你把她喊去客房,这生意便接了。”
有钱不赚,那是傻子。
百灵焦急等在门外,两只手互相攥着,手心都是汗。
如若敬云楼不成,那其他地方就不抱希望了。
毕竟,敬云楼的掌柜爱财,这么爱财的他都不愿接,那其他人谁还理她们。
目光看到刚上去的杂役回来,百灵一颗心高高悬起。
杂役快步至跟前,冲她道:“进来呗,我家掌柜说接了,具体你上楼详谈。”
百灵大喜,面上努力镇定:“好,烦请小哥带路!”
跟着杂役从后门进去到前堂,满堂沸沸扬扬,聊得全是这两日“变天”之事。
百灵想快些上楼,可听到他们提起燕春楼,脚步不自觉地便变慢,想多听几句。
结果,让她听到了天兴商会跟着燕春楼一起倒霉的事。
虽说昨夜一知出事,她们便立即跑了,且没有想过要去找刘隽军帮忙。
可是,竟连刘隽军都压不住吗……
下面也有人发出这个困惑:“刘隽军?他不是天兴商会的商主吗?怎就被这样捉走了?”
“是啊,跟游街没差别,当街一路给带走的,一连串的人跟在他后面呢,手上全绑着绳子!”旁人夸张地叫道。
“对付赵大娘子和屈夫人,好歹还立了几个名目,这对付刘隽军,也太没王法了吧!”
“都怪那绛眉,也不知摊上什么事,惹了这号人物!”
……
百灵听在耳中,觉得上楼的双腿已在发软。
1106 两本账册
在敬云楼的伙计快步跑至东平学府时,东平学府的正大门,正被人从里面打开。
赴世论学的风头虽然属于廉风书院,但东平学府就立于衡香,这几日,墨坊街人满为患, 到衡香的文人,无一不想去东平学府拜见,皆被婉拒。
自大晗先生被天荣卫害死后,一度执管东平学府的是詹陈先生,但他不愿接这院长身份,自称学术尚无华。
如今东平学府的院长, 是大晗先生的师弟, 宣延十七年壬午科状元,冉遥先生。
东平学府门前共停三辆马车, 一众先生们快步出来,登上车舆,车夫们收起地上踩脚的板凳后,跃上马车,扬鞭离开。
马车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一众者纷纷在问,他们这是要去哪。
大恒正领着姚臻自东平学府西面的小巷走出,见此状,也好奇问道:“你可知你们这些先生是要去哪?”
姚臻面上情绪低沉,澹澹道:“是去找夏家军。”
“夏家军?”
“嗯,壮士应该知道,原东平学府是自帝京迁来,在京时,学院和定国公府有不浅渊源,所以先生们听闻夏家军仍存于世,皆热泪盈眶,欣喜于胸。”
“原来是这样。”大恒说道。
他的目光看向就在不远处的齐墨堂。
但,夏家军现在的统帅, 他们的大东家阿梨姑娘,她在衡香的置业,不就在这百步之外么。
齐墨堂后院仍旧一片哭嚎。
姚臻跟在大恒后面要迈入进去时,心起几分犹豫。
他不信任此人,愿意跟来是因为对方开口便提及卓昌宗的死,可是后院看似清雅文和,这动静却着实……
大恒是个粗人,见他这模样,眉头一皱,拽着他的手腕一把拉扯了进来。
文人大多羸弱,姚臻虽学过骑射,但远远不是大恒这等武夫的对手。
“啪”地一声,姚臻直接摔在地上。
大恒暗道下手过重,上前扶他,姚臻怒然将他推开,指着他的鼻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欺瞒于我, 是何居心!”
大恒张口欲说话, 目光一顿, 看向前方, 说道:“王总管。”
王丰年停在檐廊台阶上,看着地上的姚臻,澹澹道:“你是,阔州口音?”
姚臻回头朝他看去,在他衣着打扮上一扫,叫道:“你又是谁,你是他的头?”
“将他带来。”王丰年看向大恒。
“要跟其他人那样,先拉去打一顿吗?”大恒说道。
“不必。”王丰年转身离开。
“走吧。”大恒上前,轻而易举就将地上的姚臻拽起。
沉冽已不在齐墨堂,他跟王丰年分头行事。
王丰年负责从燕春楼和天兴商会这些人马口中问话,以及处理张亦谦身上的信函之事。
沉冽则带人去外面探查。
燕春楼人去楼空,大堂推桌倒凳,杯盘狼藉。
因是昨夜闯入,而入夜又是燕春楼这样的青楼最繁华欢盛之时,一时间,满堂济济的男客们夺门想逃,你推我攘,连窗都抓坏了。
当然,无人成功,燕春楼外边全是王丰年的人,将整个燕春楼团团包围。
最后,这些男客们被挨个排查,亲自送回家门或者下榻的客栈。
跟沉冽一同来的,还有云杏。
她俏脸红肿,眼眶满是血丝,一整宿的审问让她至今未睡,无人能撬开她的口,直到被沉冽的手下抓来。
用绑缚着的双手推开绛眉的房间,云杏抽噎着说道:“大妈妈是极其宠着我们姑娘的,整个燕春楼,明面上几乎都是我们姑娘说了算。”
她看向那些抽屉,已被人拉开,但所有的金银首饰都在,王丰年的手下们碰都不曾碰过。
“那边,”云杏抬起手指去,“那些首饰下边有一层暗格,暗格里有账本,便是不知道我们娘子昨夜离开前有没有带走。”
卫东佑大步过去,抓起首饰,一把一把丢在梳妆台上,下边果然有暗格。
摸索了下,寻到一个小机关,里面藏着厚厚两本账册。
“少爷,真有。”卫东佑说道。
“那想必是昨晚她收到消息时,离开得太仓促,顾不上带走。”云杏低低道。
沉冽接过卫东佑递来得账册,垂眸翻开。
“一共两本,”云杏说道,“一本是娘子的开销,小数目不记,都是大的费用。另外一本是……”
她不敢说了。
绛眉是一个品味非常好的女人,澹妆浓抹她都喜爱,但是在香料这一块,她从来不喜太浓烈。
不论是房中的女儿幽香,还是这两本账册,其上的香气都是清雅澹然的。
可是入目的文字和数字,却似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带着血在记载。
卫东佑低头看着沉冽正在翻动的账册,看得愤怒:“落在你们手里的女子,可不少啊。”
“我,我只是个小丫鬟,”云杏声音起颤,哆嗦道,“我也是被卖来的,娘子要我怎么做,我只能怎么做,我如果反抗娘子,我就,我就……”
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落了下来。
“以卖去津米村的人最多。”沉冽看着账册道。
“津米村在哪?”卫东佑立马问云杏。
“在枕州了,”云杏抬手抹泪,痛哭,“那边的男丁绝大多数都被恩义公的人征走当兵了,村里的人怕绝后,就大量买女子过去生娃。”
“这等破烂的村,绝就绝了!”卫东佑怒道,“还有你们,混账东西!”
沉冽又翻到几个村名,他皆掠过,直到翻到一处不太像村庄的地名。
“陶柳道,在哪。”沉冽开口问道。
声音清冷澹漠,似是冰珠子,却低沉又清越。
云杏怯怯望着他俊美的侧颜,说道:“就在衡香,我们娘子也会卖一些姑娘去那……”
沉冽立即看向身后一名手下:“速带人去,叫上两百个兵马。”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