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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糖水菠萝     娇华txt下载     娇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107 绛眉姑娘

    这些买主和恩客,应该都不知绛眉有这样一个记账册的习惯。

    沉冽继续往下翻,没有再出现“飞霜阁”三字了。

    这飞霜阁,沉冽是从夏昭衣那听来的。

    熙州夜聊时,夏昭衣提起她在离开衡香前,曾去一家当铺“胡来”, 后派人跟踪当铺伙计,所跟去的地方,便是飞霜阁。

    这飞霜阁,与卞元丰的珍珠有莫大关联,直接能牵扯到这百年来的乔氏之死。

    没想到,今天被王丰年误打误撞抓来得这个张亦谦竟是个关键人物, 不但与阔州焦进虎有往来,还是飞霜阁的人。

    想到他身上的四封书信, 除却焦进虎的两封,东平学府的子德一封,剩下的那封以密语所撰写得信,或能成为关键。

    不过当务之急,仍是先找到随时有性命之忧的林双兰和冯安安。

    沉冽想了下,看向卫东佑,将账册递去,让他回去找王丰年。

    不出小半个时辰,敬云楼的掌柜便备妥板车,人手,还有敬云楼的酒旗。

    百灵自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是赵宁的宁安钱庄票号,足足三十两白银。

    掌柜的眼睛大亮,接来后忙不迭道谢。

    百灵也不说什么一定要保密之类的话了,这银票一旦拿去宁安钱庄兑现,保不保密都成浮云。

    队伍集结在后院,跟随百灵离开。

    掌柜的忙回去自己的房间,在窗口往下面瞧去, 想看看他们去哪。

    才过两个弯口,便停在了一处屋舍前。

    屋舍的院子不大,百灵使唤人手进去酒窖里搬酒。

    一缸又一缸酒水被搬出,待装满五大车后,插上敬云楼的酒旗,前后依次出来。

    掌柜的摸出怀里的银票,纳闷地皱起眉头。

    就……运酒这么点小事,为何给那么高的价钱?

    这些酒水全部加起来,也不值这三十两吧。

    琼瑶酒酿?还是……断头钱?

    一想到这个,掌柜的站不住了,转身朝外面跑去。

    门才一打开,便遇上之前被他差走的伙计。

    二人皆被对方吓到。

    “掌柜的,您这是要去哪?”伙计问。

    “你呢?”掌柜的道,“又见先生如何说的?”

    “找不到他,”伙计擦着头上的汗,“我刚去东平学府时,好些先生从里边出来,据说去宁安楼要见夏家军。我挨个瞅过去, 并未见到又见先生。我又去东平学府里边打听, 说又见先生早便不见了。”

    “不见了?”掌柜的皱眉, “什么叫做不见了?”

    “就是没人看到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是谁都不知。”

    “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的不解,忽又道,“这样,你先去飞霜阁问问!看看那边的人知不知道又见先生在哪。”

    “好,小的这就去!”

    跑了一上午的伙计,半口气都来不及喘,又转身匆匆下楼了。

    掌柜的合上房门,忽然想起自己出来也是有事,立即也往楼下跑去。

    才下大堂,却见一群人高马大,身穿盔甲的士兵进来。

    为首之人非常魁梧,一张严肃凶悍的脸,晶亮双目在瞬间噤如寒蝉的大堂里一扫,停在掌柜的身上。

    掌柜的一哆嗦,手脚一并发软。

    “你是这的掌柜的?”诸昌叫道。

    “小,小人是的,”掌柜的走来,“军爷,你们这是……”

    “陶柳里桥,可是在这一片?”

    “在的,”掌柜的颤着手往后边指去,“这后面,就叫陶柳里桥。”

    “你可见到一位据说非常貌美的女子,是燕春楼的绛眉姑娘。”

    掌柜的快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不,不曾见到。”

    “你们呢?”诸昌看向大堂里的酒客食客,“谁可见到了绛眉?”

    “只听过,哪里见过。”一人壮着胆子道。

    “我倒是见过,不过是三天前了,她可好看了,天仙一样呢!”

    一个嬉皮笑脸,油里油气的瘦子笑得贼奸猾:“军爷,您找她,是不是想要……嘿嘿。”

    诸昌手一指:“揍他!”

    身后的探州兵本来就一身痞气,闻言立即上前,扬脚就将他跟前的八仙桌踹翻,三个兵对着他一顿揍。

    诸昌的声音中气十足:“谁见到了这位叫绛眉的女子,必须立即去衙门报信,重重有赏,屈夫人的赏!而谁若知情不报,这就是下场!”他朝那个挨打的瘦子指去。

    满堂阒寂,少顷,才有人点头应声。

    “你也给我留心点!”诸昌瞪了掌柜的一眼,转身走出敬云楼。

    探州兵马跟着离开。

    大堂里面渐渐恢复声音。

    掌柜的直接瘫软在地。

    几个堂倌赶忙上前扶他:“掌柜的!”

    “给我,给我……”掌柜的拉着一个堂倌,“给我换条裤子。”

    在诸昌带人绕路来到陶柳里桥时,恰看到前面转弯处的酒旗一闪而过。

    诸昌定睛去看,一片晾晒着的衣裳在晴朗日头下随风而起。

    这边在白日,人并不是很多,而这些人远远瞧见他们,更是跑得飞快。

    诸昌令人分散开,挨家挨户去查。

    沿着胡同,所有门都被拍响,迎出来开门的人,一个个面色苍白,惶惑不安。

    一个士兵忽然大叫,让诸昌过去。

    诸昌赶忙跑去,进了小院,一股恶臭迎面扑来,院子里跪着六人,二男四女,正瑟瑟发抖。

    看情形,为首的女子是鸨母,两个男人是打手,后面三个女人,便是暗娼。

    士兵之所以大叫,是因为地窖里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几个士兵将其拖了出来,尸体高度腐烂,盘满蝇虫和蛆。

    诸昌皱了下眉头,上前去打量尸体,是个女子,但有些岁数了,应该不是失踪的那两个。

    “不是她们。”诸昌说道。

    “那这……”

    “不归我们管,正事要紧。”诸昌说道,转身准备离开。

    汗大如豆的鸨母悄然松了口气。

    “不成!”诸昌在院门口停下,转过身来,看向鸨母,“这种事情不管不行,把这个做人肉买卖的贱妇绑起来!他们全绑起来!”

    鸨母忙磕头,连声求饶。

    探州兵马上前给她就是一脚,而后绳子一捆,连人拖起。

1108 沈大将军

    挨家挨户搜下来,翻了半个陶柳里桥,始终不见与绛眉有关的人或事,倒是捣毁了一个又一个暗娼窝点。

    街上密集的人流渐渐疏散,不过人群并未离开,近千人聚拢在街道对面, 呈半包围之态看热闹。

    百灵将运酒车队交给一个打手后悄然回来,藏在人群里打量对面的陶柳里桥。

    从旁人的议论声中可知,她与运酒车队前脚才离开,后边这些官兵便来了。

    且对方目的很明确,就是来找绛眉的。

    百灵没有半点侥幸,只觉可怕, 这才是第一关, 接下去的险阻,恐难以想象。

    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百灵险些叫出声音,惊忙回过头去,是绛眉手下比二头三还能打的打手,阿武。

    “姑娘让我把这个给你。”阿武递来一张字条,压低声音道。

    百灵打开看了眼,迅速合上。

    “姑娘说,现在便去。”阿武说道。

    “知道了。”百灵道,看了那些士兵一眼,掉头离开。

    字条上写着,让她速去飞霜阁找徐掌柜,将字条的后半段裁剪下来递给他,徐管事看了自会帮忙。

    后半段的内容,百灵来不及看,这里人太多。

    飞霜阁离这里有不少路,百灵选择了一条近道。

    才穿过一条胡同出来, 迎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一列长队走来,近十人, 为首之人昂首阔步, 手拿锣鼓,一记重捶后扬声大叫:“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百灵懵了。

    又一记锣鼓声大响。

    “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锣鼓声太震撼,经过百灵身边时,百灵侧过身去垂首,心跳却被这锣鼓声敲得漏拍。

    这些人不是衙卫,但是他们的衣着和鞋子百灵认得,是屈夫人的手下。

    再一记锣鼓声起,伴随着相同吆喝:“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 可轻饶!不然, 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周围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百灵不敢多留,快步离开。

    今日的衡香好像特别拥堵,“变天”之说在城内各处传散,却没人躲藏于家,相反,百姓们似倾巢出动般往街上涌来,打听各种消息,传出更多谣诼。

    百灵提心吊胆,怕被人认出,等终于平安到达飞霜阁所在的长街,却被比肩继踵的人海堵在了半道。

    百灵心里生出一股不安,拼命踮起脚尖,仍不得望。

    耳边传来旁人的议论,让她彻底傻眼。

    出事的,正是飞霜阁。

    同陶柳里桥前的长街一样,飞霜阁门前,此时半个街道空荡,半个街道密不透风。

    百灵挤开人群,位于人字路口的飞霜阁前站满和陶柳里桥那一样盔甲制式的士兵。

    “又有兵马来了!”旁边有人忽道。

    百灵和众人循声朝北面看去,过来得是一队骑兵,为首男人未穿盔甲,清瘦高挑,他们还未走近,却似以能领略其风姿。

    沉冽率兵而来,于飞霜阁前勒马。

    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惊艳赞叹和好奇猜测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百灵睁着眼睛,目光停在他脸上,一时惊愣。

    服侍绛眉多年,除却绛眉,人间少有容色能入她眼,这个男人却生得极俊美,光风霁月,清正玉质。

    若将绛眉比作富丽堂皇的十里织锦,以美色能肆意妄为,这个男人便是巍峨玉山,远观气势惊人,近看寒气迫人,远近都拒人于千里。

    飞霜阁大堂。

    所有食客住客皆在进门右手边,伙计橱子杂役站在左面,立在正处的,是飞霜阁的徐掌柜。

    看到沉冽进来,徐掌柜眼眸一凛,凭这容貌,顷刻便知他是谁。

    “这位……将军,”徐掌柜如鲠在喉,“不知小店做错了什么,惹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沉冽没有马上回答,抬眉扫了眼整个大堂。

    掌柜的自称“小店”,实则飞霜阁是家规模堪比丽庭庄和御景酒楼的大客栈,风格像极当年永安帝都的那些客栈们的装潢摆设。

    “将军……”徐掌柜低低催促。

    沉冽轻抬手示意。

    站在他身侧的叶正上前:“张亦谦,你可识得?”

    “张,张亦谦?”徐掌柜作出困惑神情,“是哪个?”

    “你装什么!”叶正蓦然喝道,“欠打!”

    “将军啊,小人当真不认识什么张亦谦!”

    叶正大怒:“我等追拿燕春楼一个名叫绛眉的女子,在她的账册上查到张亦谦曾在她那买过一个女人,买家张亦谦的住处便是飞霜阁。据绛眉的贴身丫鬟交代,若非熟客常客,这买卖人的交易,绛眉决不会做。所以,既然她写了你飞霜阁,这张亦谦定就是你飞霜阁之人!若还要赖,包庇这张亦谦,定不好让你好过!”

    “将军啊!”扑通一声,徐掌柜往地上跪去。

    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一双眼睛来回转,出了一头的汗。

    飞霜阁消息四通八达,昨夜燕春楼出事没多久,飞霜阁就收到了消息,得知绛眉拐了不该拐的人。

    但那会儿,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跟飞霜阁有什么关系。

    今早,天兴商会也出事了,在天兴商会的张亦谦也被一并带走。

    陈夫人即刻派人过来,要求清空飞霜阁此前的所有书信往来,并封堵暗道。

    这是他们的“老规矩”,凡只要涉及到他们的人,再小的闲事,旁事,都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斩断一切往来。

    而张亦谦,的确就是他们的人。

    结果,那绛眉手里竟有账本在。

    不过没事,若单单只是绛眉惹得这些事,至少眼前这关,不难应付。

    “你还不老实交代?!”叶正怒斥。

    “的,的确,”徐掌柜很快想好措辞,“不过那是之前,后来因口舌不快,他转去了天兴商会,跟我们不再往来了。将军,这位大将军,他若犯了什么事,那跟飞霜阁没有关系,我们都是正经的生意人!”

    他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沉冽,目光可怜,充满哀求。

1109 看着他死

    沉冽从头至尾没有开过口,一双冰冷澹漠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徐掌柜常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眼前这年轻男子却是他完全没办法看懂的。

    沉冽收回视线,朝叶正看去。

    叶正点头,背过身看向跟着他们过来得探州兵马,大声说道:“全部进来, 把这客栈从头至尾搜上一遍!”

    徐掌柜闻言大惊,在地上爬来:“这是要搜什么,那张亦谦不是今早就和天兴商会那批人一起,被你们捉走了吗?”

    叶正挡在他跟前:“滚开!”

    “这……将军!小店哪里得罪了您?您高抬贵手,绕过小的吧,我就靠这家店湖口的!”

    士兵们跑入进来,说搜就搜, 柜台, 楼上,后院,还有人跑去角落里翻柜子。

    徐掌柜气得手抖:“这角落里蚂蚁都藏不住,哪会有大活人!将军,衡香是个书香文雅之地,你们怎么能这么无理野蛮?传出去,天下人都不齿你们!”

    “天下人看不起的人多了,”叶正冲他道,“现在自立为王的那几个,谁是天下人喜欢的?”

    徐掌柜语塞。

    满堂叮铃咣当,混乱不堪。

    这些个头高大,莽撞蛮横的探州兵毫不客气,掀桌倒柜,还有人去到食客住客那,一个个问他们,是不是张亦谦。

    徐掌柜继续讨饶,不住地往地上磕头, 求沉冽放过他这客栈。

    沉冽根本不理他。

    满地的桌椅板凳, 徐掌柜其实不心疼, 张亦谦本也不在客栈中。

    徐掌柜怕得是暗道被发现,虽然暗道入口在极其隐蔽的地方。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士兵自后院跑入进来:“将军,后边有暗道!”

    沉冽看了徐掌柜一眼,抬脚过去。

    “后,后边?”徐掌柜费解,“后边哪有暗道?”

    “你慢慢装。”叶正说道,跟上沉冽。

    徐掌柜真不是装,暗道确实不在后面。

    然而,跟着沉冽和叶正迈下后堂时,徐掌柜傻眼了。

    这群掘地三尺的探州兵,竟真是拿命在搜,一人居然爬下了井,还带着铲子下去。

    他们硬生生地将经水井而过的暗道,在水井井壁上凿了出来!

    徐掌柜一阵头晕,怪只怪这个暗道入口,恰在水位上方……

    “你还有何话说?”一脸骄傲的探州兵顶着脏兮兮的脸从水井里探出来。

    “不,不是啊,将军,”徐管事哭了起来, 委屈地看向沉冽,“你们不能不讲理,我在自己的地盘上挖个道,为何变成我的不是了,这……”

    他说不下去了,暗道一出现,随便派个人下去钻进去,便一目了然。

    沉冽终于开口,语声沉冷:“两条路,一,将你的尸首挂在飞霜阁外,震慑你的同伙。二,你投诚与我,替我做事,今后你这条命,便由我做保。”

    “同伙”二字一出,徐管事便知自己刚才的侥幸之想是错的,沉冽带兵马来这,不是为了绛眉的事,而是为了……

    徐掌柜转头看向周围的士兵。

    搜暗道不是假的,但可能也是在搜耳目。

    现在这一整片除了沉冽的人,没有旁人。

    徐掌柜忽然镇定了下来,说道:“听起来,你知道飞霜阁不寻常?”

    “不错。”

    “你是怎么知道的?张亦谦出卖了我们?”

    沉冽没说话,沉沉看着他。

    “这个该死的张亦谦!”徐掌柜一改方才的怯弱和求饶之态,眉目阴冷地道,“他会不得好死的!”

    “看来你选第一条路。”沉冽说道。

    “暗道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徐掌柜冷笑,“你们也不会知道暗道将去哪,那一段路彻底被堵死了。”

    叶正道:“你们在此经营多年,我们从你左邻右舍入手,应能有不少收获。”

    “哈哈,哈哈哈……”徐掌柜凄笑到一半,忽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勐然朝叶正刺去。

    哪怕殊死一搏,他也清楚自己不是沉冽的对手。

    而这些探州来得草包兵卒,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当血赚……不对!

    他毫无预兆的一击,叶正应变能力极快,轻而易举便避开,随即去抓他的手腕。

    徐掌柜自是不让,二人瞬息过了数招。

    周围的士兵快速围来,没有什么武德不武德的说法,众人一起扑了上去。

    徐掌柜的匕首在混战中被踹走,数把大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实点!”

    “别耍花招!”

    ……

    徐掌柜怒目瞪向沉冽:“若我没料错,你应是沉冽!”

    沉冽低下头去,足尖将落在脚边的匕首轻盈挑起,再稳稳接住。

    他将匕首交给叶正:“给他。”

    “怎么,”徐掌柜怒笑,“你要跟我过身手吗?”

    “让他自己动手,”沉冽对叶正道,“看着他死。”

    “我不怕死!但你很快将要来陪我!”徐掌柜说道。

    沉冽转身离开,不再看他一眼。

    一炷香后,徐掌柜的尸体被挂上飞霜阁大门。

    灼灼烈日自三万尺高空直下,徐掌柜的脑袋在阳光里诡异地歪着,脖子上一道极深的裂口。

    近万人围在附近,喧哗声沸腾鼓噪。

    百灵双腿软得快站不住,攒在手心里的字条像是着火一样,灼得她手心滚烫。

    耳边似响起那些锣鼓声。

    “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百灵面色惨白,仓惶离开,不敢多留。

    沉冽来到陶柳里桥,诸昌已将陶柳里桥彻底搜遍,没有绛眉的半点消息。

    屋舍院落狭窄挤成一片,小道越往里面,越是逼仄。

    沉冽望了眼周围,想了想,抬眸朝不远处的敬云楼看去。

    恰看到一个身影快速躲避,隐往窗后。

    诸昌也看到了,对沉冽道:“那个人是敬云楼的掌柜。”

    “把他叫来。”沉冽说道。

    “是。”

    这一片里,敬云楼的楼层是最高的,那窗口位置,也恰好能将这片陶柳里桥尽览于眼底。

    这时一阵风气,夹带着一股恶臭扑来。

    沉冽眉心轻拧,朝风的方向看去。

    “是尸臭。”叶正惊道。

    “将军,这里暗娼颇多。”一个兵卒说道。

1110 北面大江

    兵卒将发现这具尸体的地窖,还有那鸨母和打手已被抓的事道出。

    死者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染花柳而亡。

    据她同院的女人称,鸨母知道她染病后还强迫她接客,一直不给治,直到霉疮越发明显, 藏不住了,便将她赶去地下酒窖,自生自灭。

    诸昌带人过来挨家挨户搜查到这座小院,一掀开地窖石板,才知已死至少五日。

    “这类事在此地并不少见。”兵卒说道。

    “这类事,在哪里都不少见。”叶正轻叹道。

    他侧头,发现沉冽一直望着兵卒指去的小院, 俊容无波无澜。

    “少爷?”叶正说道。

    “底下酒窖,”沉冽声音低沉, “那应该有不少酒坛子。”

    “大的酒坛我们掀开过,小的……”兵卒骤然顿住,目露惊恐。

    叶正的神情也瞬间凝固。

    能装入小酒坛的,那怕是得……

    “酒坛有大小之分,还有动静之分。”沉冽说道。

    “动?”叶正一凛,“少爷,您的意思是说……”

    “派人去陶柳里桥所有路口打听,今日可否有酒队经过,或者搬运木柜木箱等队。”

    “是!”叶正领命。

    跟在诸昌身后过来的敬云楼掌柜傻眼。

    “走啊。”诸昌看他。

    敬云楼掌柜撑不住了,膝盖一软,扑通往地上跪去:“大人们,不用去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全都说!”

    “二小姐,找到沉将军留下的人了!”

    詹宁快步上来,对夏昭衣说道。

    夏昭衣和梁德昌立在河边,夏昭衣正端详着手心里的小玉石,闻言回过身去。

    她记性好, 不论夏家军还是沉冽的晏军,凡是见过一面,她都记得。

    现在这来者,是原山景城守军校尉常志成的手下。

    “阿梨姑娘!”这名手下快步上来,欣喜,“大将军派我在此等你!我知道进城的路,我领你们去!”

    “那便有劳。”夏昭衣对他微笑道,侧身将手中玉石递还给梁德昌。

    “二小姐,这……”梁德昌说道。

    “这位孟书生既是你发现,并且守在他身旁照顾,这玉你便收着,当视为一枚勋章。”

    梁德昌不轻易脸红,这会儿有几分不好意思:“那,成,我就收着。”

    “嗯?”夏昭衣偏头看着他,笑道,“不经夸?”

    梁德昌的脸彻底大红, 身高七尺,年近三十的男人,一顿局促挠头。

    周围的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少女眼眸明亮,澹笑道:“好了,收拾一下,进城吧。”

    “嗯,那我去跟孟思乡说一声!”梁德昌说道。

    “等等,”夏昭衣叫住他,递去三两碎银,“这个给他,用作盘缠。”

    “嗯!”

    夏家军利在一个“速”字,不管是行军还是整装。

    在夏昭衣一声令下后,十几人很快收拾妥,牵马待发。

    梁德昌跑来,在夏昭衣跟前小声道:“二小姐,那位孟书生非要见你,想当面言谢。”

    “不必了,”夏昭衣道,“救他得人是你,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

    “但那些银两是二小姐的,他……”

    “我急于进城。”夏昭衣打断他。

    詹宁小声叫道:“路上遇见得那些阔州兵马,你给忘了吗?”

    梁德昌一凛,立即肃容,沉声应道:“是,是我湖涂了!那我去说一声,即刻追上来。”

    孟思乡坐在树下,抬眼望着远处的上坡。

    他所昏倒的这条小径地势太陡,梁德昌巡视到这才将他发现。迄今醒来,孟思乡只闻马蹄声,还没见到他们的战马。

    听动静,人并不是很多。

    梁德昌的身影出现,往这边走来。

    孟思乡一双狐疑和揣测的眼睛立时变了,他扶着身后大树,虚弱疲累地起身:“梁哥。”

    “别别,你坐着,”梁德昌说道,“我们得走了,你好好歇息,养精蓄锐,待力气恢复一些后,即刻离开这。这深山野林里,不定会冒出什么凶兽来。”

    “你们这便要走?”孟思乡一愣,“我还想同姑娘当面致谢……”

    “我们赶时间,”梁德昌拍了下他瘦弱的臂膀,“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平安回宁州,我走啦。”

    梁德昌走得利落干脆,到上坡后方才回头,冲孟思乡摆摆手。

    孟思乡抬起双手,冲他郑重作揖。

    待梁德昌背影彻底消失,孟思乡脸上的感激之情如退潮般缓缓消失。

    很快,传来他们离开的声音。

    过去良久,孟思乡撑起身子,辛苦朝上面走去。

    越过河道,他攀着半人高的杂草往下眺去。

    一共二十一人,皆是高大威武的战马。

    那名少女为首在前,正和一个盔甲制式和其他人都不同的士兵说话。

    看模样,那名士兵似乎是赶来领路的。

    不管是这名士兵,还是其他十九人身上的盔甲,都不是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的制式。

    待路变开阔,他们不再慢行,驰骋而去。

    孟思乡的目光注视着少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没见过这个女子,确认没有,可是有一股非常熟悉的感觉。

    不管是她的眉眼,还是她的背影。

    显然,这个少女也不认识他。

    这熟悉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时近酉时,夏昭衣勒着缰绳,率兵停在点青江北面,望着对岸的衡香。

    有一条长桥可达对面,长桥两旁,水流涛涛,江风迎面袭来,吹开她两鬓头发,露出娇小清瘦的脸。

    “二小姐?”詹宁不解地看着她。

    “阔州兵马快来了,”夏昭衣说道,侧头看向詹宁,“衡香城中诸多大湖,皆通渠引流自这点青江。”

    詹宁几乎立刻知道她想说什么,惊道:“二小姐是想到了被宋致易所淹的游州尉平府!”

    “没错,”夏昭衣又一扯缰绳,控制着因湍急江水而躁动不安的胯下坐骑,“尉平府水患,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我所雇来在游州修路之人,便皆来自尉平府。”

    众人闻言皆起惧意。

    “二小姐,那我们要怎么做,开路造河堤?”管驰说道,毕竟堵不如疏。

    “笨,”詹宁说道,“既然我们已先见,待那些人真要过来做手脚,我们立即杀到此地不就成了。”

    “可如果他们在此岸毁桥呢?我们怎么过来?”管驰道。

1111 敬云酒旗(今天的标题好好玩)

    夏昭衣听着他们的话,转头朝西北方向望去。

    大江滔滔从天边滚来,虽不及沧江和惠门江汹涌,但淹掉整座衡香不在话下。

    点青江北岸丘陵绵多,却非久无人至,相反, 大道小路无数,四通八达。

    对方若是绕远道从北边下来,他们将完全无法提前预知对方会在哪出现。

    詹宁和管驰还在讨论,夏昭衣忽道:“管驰,你带五人去北边查看地势,其余人随我来。”

    “是!”管驰应声。

    沿着江岸往上游而去, 走了约十五里,至少见到十个临水而筑的村庄, 都在南边。

    而北面这岸, 前方已出现高山横绝,无路再往。

    这十五里路内,包括他们最先看见的那座桥,横跨江面的大桥只有五座,其中一座还是索桥。

    渡口更少,仅两个。

    夏昭衣在一道大弯口停下。

    对方未必便真会同闻郎那样,但但凡是种可能,便不得不防。

    天色渐暗,粼粼江面上被夕阳披锦,远处渔舟唱晚,有人高歌。

    夏昭衣看着他们,忽的一顿,目光有所感地抬起,朝北面高山望去。

    一只黄皮黑纹的黑虎,威风凛凛地立在山头, 正盯着他们。

    “是老虎!”詹宁惊道。

    一众士兵立即戒备。

    “远着呢。”夏昭衣说道。

    “勐虎速度奇快, 二小姐,您退后。”

    “我是将军, 将军岂有退后之理。”夏昭衣说道。

    语罢,她收回视线,不再将注意放这老虎身上,转移走的一瞬,似看到什么,她又抬起头来。

    那老虎所立乃一处绝壁,绝壁下方两丈左右的地方有一道又长又窄的挂壁小径。

    小径贴着曲折起伏的山壁,呈“之”字形,其上野草苍翠,若非江风掠过,很难一眼看到。

    这样的挂壁小径并不罕见,但是这一条的走向极其奇怪。

    上方两丈,那勐虎所立得地方就有一条宽敞的路,何故在下面凿一条出来。

    以及……

    夏昭衣清洵雪亮的眸子一路描摹小径去处,一股熟悉感越发明显,忽的,她眼眸一凛, 纵马上前数步, 抬头望着山壁。

    “詹宁, ”夏昭衣说道, “你看那边,是不是有花。”

    众人循目看去。

    “是有花的,”詹宁说道,“这是……月下芍?”

    夏昭衣轻笑:“看来,认识这花的人不少。”

    詹宁不太高兴:“二小姐,我也是见多识广的嘛。”

    “噗,”夏昭衣朝他看去,“别误会,我没有说你孤陋寡闻的意思。”

    “没事,”詹宁变脸一般笑开,“二小姐说我孤陋寡闻我也没关系,说我什么都成!”

    夏昭衣笑笑,目光眺回山崖上的花。

    这一片属于陶安岭范围,陶安岭和北方的云田山都以祖玉为主干系,云田山有天下闻名的云田山官道,而陶安岭内部,是一片几乎没有人烟的古林区。

    在师父所给的舆图上,陶安岭深山林区的面积达近百万亩,极其辽阔,深远神秘。

    再往深处,师父几乎没有标注。

    天下太大,并非每个地方师父都曾踏足,但师父是个精细的人,会查阅大量相关书籍和拜访爱好云游的名家高人。陶安岭深处一片空白,便可见连文献都无半字记载。

    不过,那是深处,陶安岭外围还是有不少村庄的。

    那只老虎一直在上面盯着他们,看体型和四肢,是一只非常健壮的成年老虎,且“伙食”相当不错。

    夏昭衣收回视线前看了它一眼,对手下道:“走吧,回去过桥,我们去衡香。”

    过岸的长桥宽约两丈,两边只有虚虚设置的木栏杆,很多地方还是破碎的。

    向晚的江风越来越大,水流疾劲,从桥上下来,天光只剩一层幽微,天上挂起一轮明月,星星也异常明朗。

    骏马跑了约半盏茶,终于得见衡香城中的灯火。

    再往前走,路遇几座村庄,路边偶见几间小茶肆和小酒馆,它们门前悬挂着的灯笼,为来来往往的行人提供光亮。

    “好多人啊。”詹宁说道。

    沉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说道:“这是衡香的西北方向,这几日衡香不平静,所以很多人往外逃吧。”

    “前面可还有大路,可以让我们跑起来吗?”詹宁问。

    士兵面带几分尴尬:“这我也不知,我不曾来过……”

    “你没来过?”詹宁惊道,“可别将我们带错路了。”

    “不会不会,这条路是我们将军今早告诉我的,”士兵忙说道,“这是我们将军亲自走过得路,他和简军将军今日带兵便走这条。”

    夏昭衣忽道:“你之前好像提到,沉冽和夏俊男将军是昨日进的城?”

    “对。”

    “夏俊男将军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昨夜。”

    “沉冽呢?”

    “我们将军是今早回来的。”

    “他回来之后,立即带兵,和夏俊男将军兵分两路?”

    “对,”士兵点头,“今天早上,一路跟随夏俊男和夏川将军,直接从衡香东部冲关而入,去往廉风书院。还有一路,是我们将军和简军将军,绕这条路去到屈府。”

    夏昭衣看向前面的村道,再回头看向他们的来路。

    从孤山绕一大圈,再入衡香,这需不少时间,而沉冽,他是一来一回。

    “他哪里是今早回去的,”夏昭衣说道,“这是凌晨回去的吧。”

    “应该是很早的。”士兵道。

    夏昭衣“嗯”了声,没再说话。

    自衡香方向来得人越来越多,这条宽才够站八人的小道,让他们不得不放慢马速。

    到一个分叉口时,詹宁忽然低呼:“呀!”

    夏昭衣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列缓慢走来得运酒队伍。

    沉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乐道:“不馋不馋,等去衡香,很多酒可以喝的。”

    “不不,我们轻易不喝酒,”詹宁道,“是那酒旗。”

    “酒旗?”士兵看向那运酒队伍的酒旗。

    这些酒旗通常不会多张扬,历朝历代的旗帜都与身份挂钩,按照身份等级的高低各有规定。

    这面酒旗有些破旧了,映着一旁几间茶肆的灯火,敬云楼三字在江风里飞扬。

    “敬云楼。”夏昭衣念道。

    难怪詹宁会如此,因为欧阳隽将军所率军队,便叫敬云军。

    数年前,李乾这座大厦在永安倾垮之时,欧阳隽曾令六千兵马入京,三千名夏家军便在这敬云军之中。

    他们一行二十人皆骑于马上,且身穿盔甲,一路走来,早受尽旁人瞩目。

    迎面走来得车队见他们正盯着自己,步伐不由变慢。

    一共五辆板车,上面的酒坛有大有小,最大的甚至可以称之为酒缸。

    推着板车的脚夫累得喘气,走得很慢。

    走在板车两旁的人越近越不敢看夏昭衣他们的视线,将目光往旁边避去。

    “哎!”詹宁忽然出声叫他们。

    板车两旁的九个男子,刹那间齐齐出了一身冷汗。

    为首的二头三愣了小片刻,平定下心神,走上前去。

    “军爷,何事啊。”二头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你这酒怎么卖?”詹宁问道。

    “喂!”梁德昌低声叫道,“行军不可喝酒,你还当着二小姐的面犯军规。”

    “我只是想买一壶带着,又不喝的,”詹宁回道,“二小姐,我现在不喝,过段时间慢慢喝,可以么。”

    “可以。”夏昭衣说道。

    “这个酒啊,不卖的,”二头三结结巴巴道,“这个酒是别人订了,我们正送去的,如果客官们要喝酒,呐,进城,我们敬云楼很好打听的!客官进城后,想喝多少,我们掌柜的奉上多少!”

    “既然有人订了,那若真想喝,便进城再喝吧。”夏昭衣道。

    “对对对,”二头三忙道,“进城能喝到大碗的!我们敬云楼别的没有,酒多肉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好吧,”詹宁说道,“那你们走吧。”

    二头三心里长长松了口气,看向身后的同伴:“走,再不快点,要耽误了!”

    车队缓缓朝前。

    推着板车的脚夫们走得很是辛苦,经过时,好多脚夫抬头朝夏昭衣看去。

    为了行军方便,夏昭衣的打扮干练简洁,大方利落,远看雌雄难辨,声音却着实清柔甜美。近了之后看清她的容貌,清丽秀美,皓齿明眸,果然是个女子。

    两边人马一方朝西,一方朝东,彼此经过时,夏昭衣看了眼酒旗上面的“敬云”二字。

    当初随欧阳隽进京的三千夏家军,如今只剩一千三百余人,这些年死伤近半。

    如若那时她与他们在京城便遇见,会如何。

    是敬云军的其他士兵替补上这些死亡之数,还是那一场场已经发生的战役,会因人数不同,而规避掉?

    无从得知。

    夏昭衣忽然生出几分落寞一般的自嘲,她是个很少会去翻盘和假设结局已定之事的人,因为没有意义。

    耳廓这时一动,夏昭衣侧头朝一辆板车看去,同时勒马。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直紧绷着的二头三回过头来。

    看到为首那少女正在打量一辆板车,他吓得差点心脏停拍。

1112 酒坛中人

    少女眼眸沉静明亮,看着堪堪行远的板车,一眨不眨。

    詹宁等人也都停下,不解看向那辆板车。

    正在推这辆板车的脚夫被他们这架势吓到,渐渐走不动了,诚惶诚恐地停下脚步。

    二头三在心里面对他一阵怒骂。

    好好的, 停下做什么!

    这个念头方一冒出,却见少女轻盈自马背上落下,朝他们走来。

    脚夫紧张不已,汗涔涔道:“这,这位大小姐。”

    夏昭衣一落地,她身后的詹宁和梁德昌立即也落地, 跟在她后面。

    夏昭衣抬手,指骨在一个酒坛上面轻敲。

    推板车的脚夫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 板车左右两旁的男人却都暗自攥紧拳头。

    有几人悄然看向为首的二头三。

    二头三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看去,暗中使眼色。

    他们人不及对方多,个头体魄也跟对方没得比,但是对方有一个女人,看他们对她的样子,这女人身份不小。

    如果真要到动手那一刻,就只能先发制人,对这个女人先下手。

    詹宁和梁德昌微顿,眼角余光朝那几个看向二头三的男人们看去。

    都是夏家军的精锐斥候,对环境的判断能力和任何风吹草动的觉察能力已深入他们的骨髓,成为本能反应。

    夏昭衣已经敲到第三个了。

    修长手指轻叩,指骨在有些年代了的陈旧酒坛子上叩出清脆回响。

    她退后一步,说道:“把这个掀开。”

    她的话音方落,离她最近的两个男人立即扑上来,二人手中各一柄尖锐匕首,目标是梁德昌和詹宁。

    二头三和其余男人快速冲来,去抓板车旁的少女。

    胜负就在顷刻分出。

    二头三甚至没看清少女是怎么出手的,跑在他前面的两个男人已经倒下, 紧跟着,他听到自己手腕处的骨骼发出诡异一声脆响,剧痛传来得同时,少女一扬手,他整只胳膊被扭转在背。

    “砰”地一声,二头三被迫撞在了板车的酒坛子上,门牙磕在酒盖上方,当场断裂。

    牙齿生生断掉得剧痛甚至比胳膊还要可怕,他眼前一黑,差点昏阙。

    士兵们纷纷赶来,那些见势不妙,试图逃跑的男人们全被逮住,押解回来。

    詹宁把二头三揪过去:“你们是什么人!”

    二头三痛得眼泪潸然,说不出话。

    几个士兵爬上去掀开夏昭衣指定的酒盖。

    朦胧灯火下,看清酒坛子里的东西,几个士兵大惊:“二小姐!是一具尸体!”

    “女尸!”

    “看着很年轻!”

    推板车的脚夫吓坏了,一屁股跌在地上:“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夏昭衣沉声道:“搬出来。”

    “是!”

    “将所有酒坛子全部掀开,”夏昭衣对其他士兵道, 再看向地上的车夫,“让这些车夫回避,五人都背过身去。”

    车夫们跪下大哭。

    “不关我们的事啊大娘子!”

    “我们只是来干活的,他们说给我们一大笔钱!”

    “对啊,大小姐饶命!”

    “不准跪!”詹宁叫道,“都起来,我们二小姐见不得人跪!让你们背过身去是为你们好,免得你们今后做噩梦!”

    詹宁话音方落,板车上一个士兵叫道:“二小姐,还有气,不是尸体!”

    众人刹那都望去。

    “快抬下来!”詹宁忙道。

    前面一辆板车上,刚掀开酒盖的士兵叫道:“二小姐,这里也发现一个年轻姑娘!”

    “有气吗?”夏昭衣问。

    士兵伸手进去,放在坛中女子的颈部。

    “有!”士兵叫道,随即招呼同伴,“快,帮我把她抬出来!”

    詹宁就地起了两个火把,交给同伴一个,他上前帮忙照明。

    最先被发现的姑娘被两个士兵从酒坛中抱起,火把照亮她清瘦干瘪的脸,夏昭衣一愣,待两个士兵将她平放在地,她上前去探气,同时把脉。

    确认无虞后,她看向另外一个被抱出来得姑娘。

    “怎么会是她们?”夏昭衣说道。

    “二小姐,您认识?”梁德昌问道。

    “认识,是我在青香村的朋友。”

    “这么巧!”

    “是很巧。”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地上最先被放下来的林双兰。

    待冯安安被抱来,夏昭衣过去检查。

    二人没有明显的脑部和颈部伤势,昏迷不醒的原因,极有可能是被下了药。

    一时看不出是哪种药,但根据心脉和呼吸节奏,还有胸腔中的心跳和她们的唇色脸色可判断,不是烈药,应该很快会醒。

    除了她们二人,其他酒坛子中没有再发现异样。

    夏昭衣起身看向二头三。

    以他为首的九个男人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回事!”詹宁上前怒斥,“这两个姑娘为什么会在你们车上?”

    夏昭衣说道:“想要查明原因不难,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将他们都带回去,或许他们手上还有其他桉子。”

    “是。”詹宁回身应道。

    沉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并未到过衡香,只按照沉冽所说得几个关键地形和建筑标记领路,待进到衡香后,他一路去往屈府。

    夏昭衣对屈府并不陌生,但这一次是从西北方向过来,且屈府着实太大,她一直走到正大门,才认出这是屈府。

    一整日过去,门前的尸体和血水已被打扫干净,四面花香清雅馥郁,早遮掉了原本的冲天腥气。

    前门护院匆匆来报,屈府管家大惊,立马迎出来。

    夏昭衣和詹宁并肩站在台阶上,背对着屈府大门,夏昭衣在说一些青香村的事。

    身后传来开门动静,他们回过身去,屈府管家见果然是她,两行热泪顷刻淌落了下来:“阿梨姑娘!”

    夏昭衣被他的热情吓到:“屈管家,你……”

    他们之间交情,有深厚到一见便落泪的地步么……

    “阿梨姑娘,可算见到你了!”

    这两日在和衡香守兵们的对峙过程中,表现得异常沉稳冷静还有凶悍强硬的屈府管家,这会儿在夏昭衣跟前哭成了泪人,泣不成声。

    夏昭衣和詹宁只好先安慰他,空地上的梁德昌和管驰等人,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而跟在他们马后,被以长绳绑着双手,一路小跑回到衡香的二头三等人,之前还气喘吁吁,眼下却吓得心肺功能快要罢工。

    “屈府”二字,足以震慑走他们的三魂六魄。

1113 楚筝偷袭

    屈夫人并不在屈府,她今早和赵宁一起去宁安楼,一日都没回。

    屈府管家断断续续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终于将情绪收敛住,愧疚道:“小人失礼了,在阿梨姑娘面前太失敬了。诸位军爷先请进, 很快便有热水奉上,还有好酒好菜,大鱼大肉!”

    夏昭衣看向詹宁,道:“你们先休息,照顾好林双兰和冯安安,晚些我让王丰年派人过来接她们二人。”

    詹宁应声:“是。”

    管家讶然:“阿梨姑娘, 您要离开?”

    “嗯,我先走,”夏昭衣说道,“后面那些人是我们半路遇到的歹人,详细经过由詹宁同你说。”

    她转身下台阶,灵巧上马,利利落落一抖缰绳,扬长离去。

    齐墨堂的审讯还没有结束,时间拖得越久,众人越焦灼。

    比起王丰年他们可以按捺住这股焦灼,不流露于表面,燕春楼的人已经快急疯。

    燕春楼的鸨母平日将绛眉视若千金,捧作掌上明珠,这会儿提到一句,便骂她一句,骂得比谁都狠,市井鄙陋言语在她嘴巴似是在放鞭炮,一顿噼里啪啦。

    夏昭衣本想先去齐墨堂,再是廉风书院,最后是宁安楼, 但离开屈府后,离她最近的地方,却是飞霜阁。

    夏昭衣想了想,一扯缰绳,朝飞霜阁所在的“人”字路口而去。

    当初离开衡香,她雇了一人跟踪当铺伙计,一路查到飞霜阁。

    飞霜阁原来一共有五个堂倌,四个厨子,六个杂役。

    其中堂倌和厨子,都是本分的衡香本地人。

    六个杂役里面,三个杂役查不出底细,被徐寅君列为重点目标。

    幕后的大东家不是这个徐掌柜,徐寅君一直没能查出来是谁,不过和飞霜阁往来密切的人,查到了七个。

    夏昭衣停下马,遥遥望着飞霜阁。

    客栈里点着几盏烛火,没有亮堂到将整座客栈点明,但光线是充足的。

    门前守卫森严, 几排晏军站得笔直,徐掌柜的尸体就这样悬在飞霜阁的匾额旁。

    “姐姐, 你是姐姐吗?”一旁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声音。

    夏昭衣回过头去,是一个约莫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眼睛水灵明亮,在夏昭衣回过头去时,她扬眉,“呀”了一声,道:“果然是小姐姐,我看你没大我多少嘛。”

    “这么晚了,你该回家了。”夏昭衣道。

    小姑娘弯唇一笑:“姐姐,你真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夏昭衣的面容,肆无忌惮地打量。

    听过“阿梨”二字好几年了,几乎伴随在她童年成长的过程里。

    眼下看到真人,水一样清冷,又花一样娇美。容貌青稚秀丽,肌肤欺霜赛雪,嫩滑得似是去了壳的鸡蛋。脸上一双细长的眉,眉下是秋水一样的眸,眸底深处,则是不符合年龄的笃定和冷静。

    这份冷静澹漠,和楚筝那全世界都欠了她一堆债的臭脸完全不一样。

    舒小青不由觉得可惜,多好的一个姑娘,她都有点不忍心下手了。

    不过很快又觉得不可惜,只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死了,其他有野心的姑娘才能蓬勃生长嘛!

    “姐姐,你真的越看越好看!”舒小青乐嘻嘻道,笑容几分憨纯。

    “你也很好看,你的眼睛很漂亮。”夏昭衣道。

    “我也想跟姐姐一样,有这么大的马骑,”舒小青看向夏昭衣的坐骑,“这马很贵吧?”

    “不晚了,你该回家了,早点回去吧。”夏昭衣道,拉扯缰绳准备离开。

    “哎,姐姐!”舒小青忙叫道,“你有马,那你有刀吗?”

    “刀?”夏昭衣回过头来。

    “你看我钱包,”舒小青懊恼地将钱包递去给她看,“我手贱,没事去把玩上面的绳子,结果打了一个死结,我出来是给我爹买药的。他虽然不急着要用药,但我回去晚了,还是会挨打的。”

    夏昭衣本要伸手让小姑娘把钱包给她,想想不妥,她自马上下来。

    “哇,”小姑娘的眼睛本就明亮,眼下似含满星光,“姐姐,你下马的姿态真好看!那……等下的话,我能骑你的马吗?”

    夏昭衣低头去解她拿在手里的钱袋绳索,边道:“不要轻易坐别人的坐骑或者轿子,今后也不要将你的小钱袋轻易示人。”

    “可姐姐不是外人,我一眼看到姐姐,就觉得一见如故呢!”

    “嗯。”夏昭衣说道,脸上没有过多情绪。

    绳子的结被打得非常紧非常死,舒小青抬头看向夏昭衣,对方此刻目光专注,舒小青再低头看向她正在解绳索的纤长手指。

    明明一个死结,她却几下就快要给搞定了。

    真是一双妙手。

    可惜了。

    舒小青松开一只手,羊装去挠头发,忽的眼眸一狠,藏在发中的一包药粉朝夏昭衣撒去。

    夏昭衣骤然捏住她的手腕朝身外压去,舒小青的另一只手抽出匕首朝她用力一刺。

    匕首落空,连对方的衣角都未碰到,紧跟着,舒小青的另外一只手腕也惨遭桎梏。

    在她发出惨叫之时,一个清瘦黑影自黑暗中袭来,刺目白刃直逼夏昭衣。

    舒小青也一咬牙,忍痛朝夏昭衣扑去,阻挠她躲闪。

    夏昭衣顺势卸下舒小青手中的匕首,摆脱她的纠缠,迎面去挡白刃。

    短刀碰长剑,金属撞出的冰冷花火,几乎就闪在夏昭衣的手边。

    但这匕首实在不是好货,在专业刺客的专业兵器下,劣质匕首没多久便应声而断。

    楚筝大喜,目光变得明亮,立即加快攻势。

    但已经调整过来的夏昭衣,步伐灵活似游龙,楚筝数招皆空。

    一道鞭响忽地破空骤起,楚筝还没反应过来,手背被极其刁钻的角度抽了一鞭,倒刺入肉,她的长剑伴随鲜血一起落地。

    她立即抽出匕首,飞快挡下对方的第二道长鞭,同时贴地一滚,拾起地上的长剑,朝舒小青冲去。

    舒小青发出一声惊呼,楚筝在她的后背用力一拍,将她朝夏昭衣推去。

    夏昭衣迅疾收势,并紧急收掉长鞭上的倒刺。

    长鞭尾部仍从舒小青身上带过。

1114 不依不饶

    楚筝捂着伤口,飞快奔离。

    远处的晏军听闻打斗,派了两人过来查看。

    迎面便见一个修长高挑的女子大步冲来,挥着长剑要杀他们。

    两名士兵当即一挥长枪,摆开架势。

    “你们让开!”后边传来少女的清脆怒喝。

    认出这个声音,两名士兵大惊:“是阿梨姑娘!”

    楚筝举剑朝他们刺去,夏昭衣身形一晃,长鞭击开楚筝的剑刃,迫使她后退。

    楚筝牙根几乎咬碎,顾不上鲜血淋漓的手背,举剑攻向夏昭衣。

    夏昭衣迎上反攻,边对两名欲上来帮忙的士兵道:“那边有个受伤的小姑娘,劳烦二位将这小姑娘送去齐墨堂,这里我一个人对付即可。”

    两个士兵朝舒小青看去,说道:“是!”

    一枚暗器在这时忽然从北面朝夏昭衣射去。

    夏昭衣侧身一鞭将它挥开。

    紧跟着又是暗器,接连六发。

    千丝碧连着击开,银丝若织锦,月色下流萤挥映。

    楚筝捂着手背,往后退去,目光紧紧盯着她,同时余光时刻警惕着暗器方向,唯恐遭殃。

    但显然,对方的目标只有一人。

    楚筝不再停留,立时转身。

    “站住!”夏昭衣脆声喝道,不依不饶地追上。

    又有数发暗器朝她射去。

    夏昭衣头也不回,边跑边甩鞭将它们击开。

    楚筝朝前面一家灯火尚亮的酒馆跑去。

    觉察到她的用意,夏昭衣足下发力,拉近距离后挥鞭攻去。

    楚筝忙回身以长剑相挡。

    但这次朝夏昭衣射去得不再是暗器,而是弩箭,且跟刚才的暗器来自于两个方向。

    八支弓弩顷刻射来,熟悉的破空之声,夏昭衣迅疾避开这些弩箭,凌空翻落在地,单膝撑住身子。

    弩箭纷纷撞击在她身前三步外,夏昭衣扫去一眼,其上的纹络走向和当初袭击赵宁和林清风,以及在千秋殿下的那一批一模一样。

    第二波弩箭射来,仍是八支。

    夏昭衣起身看向它们射来得方向,并没有避让,扬鞭挥开弩箭,八支弩箭被她一鞭卷落跌地。

    极限射程就在这,方才第一波时,弩箭已堪堪无力,这第二波,她其实可以不用挥鞭,退几步便安全。

    下一瞬,夏昭衣骤然拔腿,迎面朝这些弩箭的方向大步跑去。

    同时一声哨音从她指尖响起,不远处的战马一声高鸣,朝她所在之处奔驰而来。

    马蹄踏过长街,疾跑过程中,夏昭衣抬手抓住缰绳,扬身飞起,稳当潇洒地落在马背上。

    迎面又数波弩箭,她纵马朝一旁屋檐奔去,凭借地势制造障碍物,避无可避之处,要么俯身避开,要么挥鞭怒破。

    弩箭在月色下化作一道道一晃而过的银练。

    皆是二连发的机弩,一波八支,便是四架。

    转瞬,夏昭衣已奔至他们所在的高楼下。

    近身后的弩箭越发危险,她第一时间避开对方的视线盲区,点着柱子跃起,抓住斗拱,一个倒挂空翻,轻盈跃上二楼。

    再三楼,四楼,眨个眼的功夫,她上了屋顶。

    弩箭从房屋中射向天空,屋中之人可见已慌,弩箭变得毫无秩序且凌乱。

    很快,弩箭用尽,屋顶斑秃,上面没人。

    “你们这是怕了么。”清脆明丽的少女声音从楼下传来。

    男人们朝楼梯望去。

    屋内共五个男人,除却四个掌着弩机的,还有一个男人提着把大刀。

    四个掌着弩机的男人看向提着大刀的男人。

    方寄面无表情,握紧手里的刀。

    其中一个男人还剩两支弩箭,他悄然举起机弩,对着楼梯口,蓄势待发。

    但是,再没有动静了。

    方寄顿了下,抬脚朝楼梯口走去。

    “阿梨?”方寄叫道。

    空空如也,人不在下面。

    众人皱起眉头,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周围漫起。

    方寄想要下去看个仔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从来都是他们藏于黑暗之中狩猎,眼下却似反了过来。

    远处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一个手拿弩机的男人朝窗外一探,大叫:“不好!军队来了!”

    大量士兵正朝这边而来,而且都是骑兵。

    众人立即看向方寄。

    方寄大怒:“冲下去!切记防着阿梨!”

    突然,身后窗户被人破窗而入。

    一直盯着楼梯口的拿着弩机的男人毫无防备,连忙回过身去,一道鞭声裂空,朝他面门直来。

    男人一声惨叫,捂着眼睛往后面退去。

    “如何防?”夏昭衣弯唇一笑,“你确定防得住我?”

    方寄立即扬刀冲来。

    其余男人飞快扔掉手中弩机拔剑。

    空中鞭响接连,千丝碧倒刺大张,似烈蛇狂舞,带着极强的攻击性和毁灭性,所到之处,木屑飞扬。

    但很快,她又不见了。

    窗外月光明净,照亮满屋狼藉,絮絮碎乱的木屑过后,忽然陷入诡异岑寂。

    “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太大的能耐,就喜欢装神弄鬼,出来!”方寄叫道。

    “你错了,”少女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我不是喜欢装神弄鬼,而是我太累,没力气跟你们耗,也没必要再跟你们耗。”

    伴随她话音落下,大量兵马将这幢楼宅包围。

    屋内男人全部看向方寄。

    方寄脸色紧绷,抬头看着屋顶。

    “我走了,”夏昭衣说道,“有缘再见,又或者,你们无命再见我。”

    而后,她便真的走了。

    回到坐骑旁,夏昭衣低头将手心上的匕首碎片拔出。

    是刚才跟楚筝打斗时,刀刃断裂后扎进去的。

    不过因手上缠着绷带,所以这块小碎片没有伤到她,但手腕的确快没力气了。

    连日奔波,她今日只在上午辰时只吃了一个饼,昨日吃得也不多。

    不是没东西吃,而是着实没胃口,那一个饼还是她强迫自己为了保持体力而咽下的。不然,她刚才不会让楚筝就这样从她的跟前逃走。

    不过没有想到,被颜青临下了剿杀令,满世界在找的楚筝,居然会出现在衡香。

    “阿梨姑娘!”乐危带着两个近卫赶来,欣喜道,“真的是你!”

    夏昭衣看去,冲他一笑。

    “我刚带兵巡逻到这,他们说是你,我还不信呢!”

    “多谢了。”夏昭衣说道。

    不然,她可能要拼掉半条命。

1115 乔家余孽

    整栋屋宅被包,水泄不通。

    楼下是商铺,二楼是杂货间,三楼是住宅,四楼只有几个柜子几张板凳,再无其他。

    晏军没有冲上去,只在一楼包围,大铺军阵。

    而后,便开始等。

    乐危和夏昭衣过来,周围火光明耀,士兵们的脸在火光中期待而兴奋地看着上空。

    乐危对夏昭衣道:“我们军师说,我们兵力不多,每个兵的命都很值钱。所以与其冒着受伤风险去瓮中捉鳖,不如等着已经入地无门的困兽自投罗网。”

    沉冽之前同夏昭衣提起过他们的军师,是梁俊。

    当初梁俊一路找到衡香,并希望她能为他写一封举荐信,夏昭衣当时没有答应,现在看来,梁俊的确不错。

    方寄站在楼上,看着下面明晃晃的火海,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

    还有其他路可走,比如从屋顶。

    但是,对方有马,人多,势广,还有一个……阿梨。

    在兵马后面,隔着五十多步的空间外头,是为了看热闹并还不怕死的衡香百姓。

    好些人已经睡下了,特意披着衣裳来看。

    方寄在那些人群里面找到两个熟悉身影,正也看着他。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直到一个人抬手,轻轻指他,再在自己的脖子下面比了一刀。

    比划的速度很慢,似乎还有颤抖,看得出她在不忍和不舍。

    毕竟,是他的亲姑姑。

    但是……真的要就这样死掉吗。

    不!

    至少,要死得有所归有所值!

    方寄沉眉,骤然往火把中的夏昭衣喊道:“乔家余孽!”

    夏昭衣等人抬头。

    “她不姓夏!并非定国公府后人,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方寄指去。

    所有人的视线皆朝夏昭衣看去。

    “不要被此妖女所骗!她不仅不是忠烈之后,她祖辈还满手血债,造下无数孽业,祸害了整个南塘县!你们该把此女绑起,架于火上炙烤,活活烧死她!”

    人群一片喧嚣,无数人朝马背上的少女指指点点。

    没有遇到过这样场面的乐危朝夏昭衣看去:“阿梨姑娘……”

    少女正抬眉看着上边的方寄,澹澹道:“骂他。”

    “骂?”

    “此人公然扇动并诋毁你们友军统帅,不该把他往死里骂么。”

    乐危一凛,登时肃容:“阿梨姑娘说得极是!”

    “狗杂碎!”乐危大声叫嚷,“死到临头还叽叽歪歪,给老子滚下来受死!”

    方寄止住话语,眉头皱起。

    “兄弟们,”乐危继续道,“给这杂毛鳖孙上一堂课,让他见识见识我们骂人的功夫!就你他妈长了一张嘴巴,就听你一个人造谣了是不?”

    “骂!骂!骂他!”晏军们齐声叫道。

    接下去,什么样的脏话都出来了。

    而乐危自己提到的造谣二字,更让他发挥出了语言想象力的极大空间。

    他直接把对方的十八代祖宗全部安排上了家禽家畜作为配偶,配上粗鄙言语,不堪入耳,偏现场观众都还听,还哄堂大笑。

    “你都快要死了,还要给你祖上蒙羞,你真他娘的是个废物啊!”乐危叫道。

    方寄被气得浑身发抖,看回夏昭衣。

    马背上的少女始终面容平静,一双过分清冷的明眸看着他,似乎全程无事发生,她只当看一场置身事外的好戏。

    “乔家余孽,”方寄大吼,“妖女!!”

    少女脸上终于有了情绪起伏,却不是生气和恼怒,她笑了。

    很浅很浅的笑意浮在嘴边,又不像是笑,眼睛乌黑雪亮,隐着挑衅,异常的明艳光彩,像是在说,你奈我何。

    方寄面色惨白,觉得胸腔在发痛。

    “下来受死!”乐危叫道。

    人群里的方贞莞看着他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场闹剧。

    齐墨堂的审讯还没有结束,时间拖得越久,众人越焦灼。

    比起王丰年他们可以按捺住这股焦灼,不流露于表面,燕春楼的人已经快急疯。

    燕春楼的鸨母平日将绛眉视若千金,捧作掌上明珠,这会儿提到一句,便骂她一句,骂得比谁都狠,市井鄙陋言语在她嘴巴似是在放鞭炮,一顿噼里啪啦。

    整整一日,进进出出传信之人,皆没有带回好消息。

    晏军前后共计拦下二十九个运酒车队,才知绛眉所找得不仅敬云楼一家,至少还有其他七家。但唯独敬云楼的运酒车队,始终没能找到。

    王丰年焦头烂额,起身去院外透气,才出来,便见到夏昭衣叮嘱的那两个晏军士兵,将舒小青送了过来。

    陷入昏迷的小姑娘看着几分眼熟,恰遇大恒从旁边经过,看到舒小青一愣:“是她!”

    “认识?”

    “便是她来报信,我们这才能救下屠姑娘!”大恒说道。

    “那便是恩人!”王丰年立即道,“赶紧,找大夫过来!”

    王丰年看向那两个士兵,还未说话,士兵先道:“是阿梨姑娘让我们送来的。”

    “谁?”王丰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刚从外面推开门进来的杜轩抬头,两只耳朵高高竖起。

    “是阿梨姑娘,在飞霜阁那,她好像和什么人打起来了。”一个士兵说道。

    “飞霜阁?”杜轩快步进来,“那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兴许还在那,兴许在来得路上了,她是骑马的。”

    “阿梨居然来了,”杜轩看向跟在他后面的武少宁等人,道,“一晃好多个月了呢。”

    “少爷呢。”武少宁说道。

    “对哦,”杜轩转向王丰年,“那我们少爷呢?’

    “沉将军被请去宁安楼了,”大恒说道,“据说跟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有关。”

    “走,”杜轩立即道,“我们去宁安楼。”

    同一时间,楚管事匆匆忙忙从后院进来,对满堂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恭敬点了下头,快步去到赵宁身旁。

    赵宁听完,面色一变:“现在?”

    “就是现在。”楚管事快速道。

    “去把这话告诉沉郎君。”赵宁道。

    “是。”

    诸多目光看向赵宁,再看向朝沉冽走去的楚管事。

    不知楚管事说的什么,沉冽从进来后就没怎么浮现情绪的俊容顿然肃凝。

1116 他真好看(小甜

    方寄没再站在窗边,消失在窗后的黑暗中。

    他的姑姑方贞莞久久看着这道窗口,底下那些灯火在她眸底,像是虚幻缥缈的橘红云海。

    今日这场行动实属意外,那些暗器便是她打出的……

    盯着飞霜阁是陈夫人下得命令,今晚楚筝刚带着舒小青过去,早早等在那的方贞莞便一眼在暗中注意到了她。

    楚筝,这个曾是颜青临手下的第一高手,如今却是颜青临的通缉要犯。

    一个冷静,要强,好斗,敢拼,不惧吃苦的顶尖杀手,且还和自己拥有共同的敌人,方贞莞立即便动了“招贤”的心思。

    而对夏昭衣的出现,不管是方贞莞还是楚筝,都在意料之外。

    结果,楚筝先动手了。

    方贞莞不想看到她就这么白白死在夏昭衣手中,故而才打出那些暗器。

    当然,如果这些暗器可以直接杀了阿梨,那再好不过。

    却就是因为她出手了,所以在另一边的方寄见状后也跟着出手。

    但不管是她,还是楚筝,她们都严重低估了这少女的身手。

    沸天盈地的嘲弄声还在继续,方寄所在的窗扇再没有动静。

    方贞莞闭上眼睛,顿了顿,转身离开。

    似有所感,夏昭衣回头朝这个方向看来。

    人太多,方贞莞个子不高,并被几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给挡住,夏昭衣刚好没看到她。

    “阿梨姑娘,您在看什么?”全程注意着夏昭衣的乐危问道。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眼那千疮百孔的楼阁,平静道:“他已经死了。”

    “他,就这样死了?”乐危愣道。

    “我先回去,”夏昭衣轻轻一扯缰绳,“若你们还要继续守着,我即刻派兵马过来和你们接班。”

    “不必不必,我们亲如一家兄弟,眼下大家都忙,便各忙各的。”

    夏昭衣郑重道:“辛苦了。”

    打马离开,夏昭衣在飞霜阁门前止步,看着地上那些血。

    经千丝碧吞吐过的血肉,没有那么快容易好,且还会留下极其难看的长疤,愈合后类似于蜈蚣。

    楚筝手背上的伤口,将就此成为一个符号标记。

    “姐姐!”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夏昭衣回头,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女童,扎着两根羊角辫,手里面拿着一封信。

    “刚才一个大姑妈要我把这个给你。”小女童将手举起来。

    夏昭衣没动,高高坐于马背上,低头看着这封信。

    “姐姐,你要不要呀……”小女童害怕起来。

    “这么晚了,你家人呢?”夏昭衣问。

    “在那边……”小女童指向拐弯过去的那一头,正热闹的围观人群。

    夏昭衣心底轻叹了声,自马上下来。

    她没有马上拿信,令小女孩将信放在地上后,她仔细检查小女孩的手心手背。

    而后,再以手绢将信拾起。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小女孩问。

    “防人。”夏昭衣回答,取出一把匕首,以刀刃撕开信口。

    “防人是什么意思呀?”

    夏昭衣掀眸朝她看去。

    小女童被晒得很黑,小鼻孔旁边有一圈鼻涕结成的脏兮兮的小圈,她眨巴着懵懂的小眼睛,既害怕又好奇。

    夏昭衣说道:“防人的意思就是……”

    她忽然停顿了下来,没再继续,因为耳朵听到了自身后而来的熟悉马蹄声。

    小女童还在等着她说,因渐渐减速变轻的马蹄声而抬起眼睛朝她身后看去,顿时“哇”了一声。

    她这巨大惊喜的小表情,尤其是骤然发亮放光的眼睛,让夏昭衣的唇角轻轻莞尔。

    意识到自己在笑,她转瞬一抿,抿去这无端莫名的快乐。

    “阿梨。”身后传来清越低沉的熟悉男音。

    夏昭衣回过身去,沉冽已自马上下来,一双湛黑眼眸浮着很浅却很由衷的笑意,正望着她。

    “姐姐,他长得真好看,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女童不吝赞美。

    夏昭衣不禁又弯唇。

    她向来是个自控能力极强的人,可现在,唇边这抹笑,却好似怎么都收不住。

    “沉冽。”夏昭衣说道。

    仔细去算,也才几日没见到他,为什么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远处在这时传来巨大的喧哗,他们转头看去。

    听动静,是晏军们上楼一探对方生死,而后将五具尸体全部抬了下来。

    夏昭衣看向小女童:“你的……”

    小女童上前看着往后边退得人海,惊叫:“我爹娘怎么办!”

    “不急,”夏昭衣道,“你认识家么,稍后我送你回去。”

    “那这个好看的哥哥呢?”小女孩指向沉冽。

    “……”夏昭衣朝沉冽看去。

    沉冽对她道:“一起去吧。”

    夏昭衣点头:“……嗯。”

    她低下头继续拆信,将信纸取出。

    小姑娘不知不觉已挪到沉冽身旁,抬头眼巴巴望着他,神情窃喜又雀跃。

    沉冽难得没有讨厌和排斥陌生人的靠近,甚至头一次想要买块糖送给这一面之缘的小陌生人。

    信上内容不多,只五行,不过夏昭衣看得很慢。

    沉冽低低道:“阿梨?”

    “言而无物,只有诅咒凌辱,”夏昭衣看着信道,“落款一个方字,或许是姓氏。”

    “既言而无物,便不必放在心上。”沉冽道。

    “嗯,”夏昭衣将信收回信封,全程都仍以手绢所包,道,“我们先将她送回去。”

    小女孩的家离这不远,将她送回后,夏昭衣和沉冽并肩骑马,往齐墨堂方向走去。

    今晚发生的事,前后都是意外,夏昭衣本不打算来飞霜阁,只是听屈府管家提起,所以顺路过来一看,未想,闹到了这么大。

    不过现在摆于眼前的最重要的事,乃阔州那些兵马。

    夏家军和晏军相加,全部人数尚不足五千,阔州这次却直接来了四万五千人。

    夏昭衣道:“焦进虎胆量一直不大,这半年来却行动颇多,不知他身边是不是换了一批谋士。”

    此前焦进虎频频想打佩封,最后被田大姚,云伯中,宋致易三方兵马给逼回三州。

    但是今年正月,华州钱显民谴使臣求援凎州,焦进虎居然真的派兵南下,要去拦截聂挥墨的兵马。

    最后被田大姚亲自率兵,杀了足足五万人。

    这五万兵马对于焦进虎而言可谓一笔巨大的损失,按照他以往性情,应该被直接打怕,再不敢妄动才是。

    结果,他现在居然挥兵北上,要拿下衡香这座谁都不敢轻言妄动的乱世孤岛。

    沉冽此前曾对王丰年说过,是去是留只由她定夺,眼下见她神情,沉冽说道:“以我们的兵力对付四万五千兵马,不是不可。可游击,可偷袭,对方不知我们兵力,但知我们战绩。”

    “你要守衡香?”夏昭衣道。

    “你会弃吗?”沉冽看着她,眸色认真郑重。

    “我……”夏昭衣眉心轻皱,她看向前面,没再说话。

    长街不剩多少人,空空荡荡,但是沿路灯火都在,天上月亮亦明。

    他们的马蹄清脆踏地,并未踏碎这方清幽静谧,反而像是融入了这份宁和之中。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沉冽,你是不是比我更清楚我的选择。”

    “阿梨,从心而走。”沉冽道。

    “父亲将大义教给我大哥,二哥,对我,他只希望我无忧快乐,平安长大,因为我幼时身体特别不好。”

    沉冽没有出声,安静听着。

    “而我师父,”夏昭衣轻然一笑,“师父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厌恶所有门第等级,厌恶礼教规章。芸芸众生嘛,他也讨厌。师父从来没让我跪过,并告戒我父亲,不可让我下跪。所以家中逢年过节,祭天祭祖,谁都要跪,独我站着。族中长辈因此对我不满,来训我时,我父亲在我身后给我撑腰。谁让整个夏家,我父亲最大呢。”

    说到这,她的笑容变得俏皮轻快。

    听起来都是快乐的往事,但想到如今的定国公府,沉冽唇边笑意变浅,黑眸越深,不掩心疼和柔情。

    “扯远了,”夏昭衣轻叹,抬头看向浮空之月,“如果今天是我二哥,他肯定不会如我这般犹豫,他会尽力保下衡香,绝无二话。但我委实迷茫,我若保这衡香,我是保一时,还是保一世?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去扛起对一方生灵的责任。我是希望他们平安无忧的,可我做不了官。”

    “如果焦进虎是来灭衡香的,你一定会尽全力去保。”沉冽说道。

    “这是自然,远得管不了,可若就在近处的屠杀,即便是我师父,他也会管。”

    说完,夏昭衣一顿,侧头看向沉冽。

    沉冽回看着她,眼眸隽永安宁,平静如水,却好像能望进她心里。

    “……你点醒我了,”夏昭衣说道,“焦进虎若真的对衡香下手,便是开了一个先头。”

    “衡香处于战略之地形,说是要塞都不为过。”沉冽说道。

    “嗯,北上就是游州,田大姚绝对比谁都希望衡香保持如今之态。而若焦进虎打破这僵局,宋致易也是第一批坐不住的人。云伯中也是,他本便是李乾朝廷的兵马,而东平学府曾是李乾官学。若焦进虎拿下衡香,那天下都将有了一个发兵借口。届时,保了衡香五年太平年岁的东平学府,极有可能成为衡香之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衡香将成也东平学府,败也东平学府。

    “沉冽,”夏昭衣弯唇一笑,“是我眼界太小,多谢你一言点醒。”

    沉冽轻摇头,认真道:“无需我点醒,你也能想到,你还能想得比我更通达透彻,你现在只是太累了。”

    以及,他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闲云之鹤,清野之风,沧海之鲸,她的野心是上九天揽月,醉把白云揉碎,而不是着眼一城一池,贪享一群人的拥簇和跪拜磕头。

    沉冽看了眼她缠着绷带的手掌,道:“你原本说会比我们晚几日到衡香,结果你才比我们晚一日。这几日赶路,你应不曾好好休息。”

    “不亏,”夏昭衣笑道,“至少我今晚才到衡香,便直面迎敌,碰见了‘那些人’。”

    沉冽不知说什么好,拿她无计可施。

    夏昭衣却像是有用不尽的活力,道:“来,我们现在就说一说,如何对付焦进虎吧。”

    不仅仅是对付焦进虎的四万五千个兵马,而且还要放眼于天下格局。

    焦进虎先前被田大姚灭了五万兵马,实为元气大伤,眼下这四万五千兵马若是再出事,那说不准,他如今所占的阔州凎州枕州,便也保不住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变动,往往在一朝一夕,一念之间。

    ------题外话------

    谢谢圆圆娘,四月微雨的打赏,感激感恩~!

1117 撩人心弦

    陈氏坐在透凋福寿纹椅上,大堂灯火明亮,照着她满头花白的银发。

    除却她,室内还有三人,方贞莞同她一样面无表情,坐在高椅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推门进来,行礼后道:“方寄等人,确认已死。”

    陈氏朝方贞莞看去。

    方贞莞如若未闻,目光一直看着前方,但搁在腿上的手指微微攥紧,暴露她此时情绪。

    陈氏收回视线,道:“知道了。”

    徐掌柜,方寄,还有方寄手下的四名黑衣人。

    一日之间,丧命六人。

    而且,飞霜阁没了。

    飞霜阁是怎么没的,他们半点头绪都没有,莫名便被端掉,徐掌柜那尸体,可不就是悬给他们看得么。

    “以及,”刚进来的男人看了眼方贞莞,道,“方寄死前,于高楼将乔氏二字喊出,直呼阿梨为乔家余孽。”

    陈氏一顿,道:“他当众所喊?”

    “是。”

    陈氏立时转向方贞莞:“你为何不说!?”

    “我在等他确切死讯,后再说。”

    “方寄是个性情沉稳之人,他这样做可是受你指示?”

    “我在北,他在另一处,我如何指示,”方贞莞语气没有波澜,“他之所以这样,或许人之将死,不想让对方好过。毕竟,不论阿梨是乔家余孽还是夏家遗孤,对我方家而言无足轻重。”

    恨乔氏的人,不是他方家,也不是坐在这里的陈氏。

    至于方寄性情沉稳之说,不过是一个不断被刺激情绪的升级过程,这世上,几人能架得住众目所望之下的羞辱。不过,这是后话。

    陈氏沉眉,冰冷道:“无足轻重与否,都需要一份交代。”

    “方寄已死。”方贞莞道。

    “你还活着。”

    “不归我管。”

    陈氏望向她的目光浮起怒意。

    方贞莞依然还是不咸不澹,无波无澜,对她这些怒意视而不见。

    刚进来的男人道:“衡香大权如今在他们手里,他们还拥有数千兵马,我们不宜过多纠缠。郭观先生那有一名手下,叫侯睿。他此前在陶安岭被沉冽手下所救,或许,他能成为一枚棋子。”

    陈氏没有接他的话,目光朝屋内另外两个人看去,询问意见。

    一个是中年男子,皮肤黑黄,个子偏矮,目光看着几分呆滞。

    另外一个是陈氏的堂弟,陈磊,只比陈氏小一岁。

    “只能如此了,留下侯睿,我们去南余村,撤出衡香。”陈磊说道。

    “金五哥,以你之见呢。”陈氏问那皮肤黑黄的中年男子。

    被称作金五哥这人全程置身事外,在陈氏问他时,他抬了抬眼,道:“我们手里还有十件宝贝待完善,离不得衡香。”

    “那,你们先留城中?”

    “把你们的人手都给我们,”金五哥道,“我们的宝贝不容有半点损伤。”

    “我会调度。”陈氏说道。

    不算答应,也没有拒绝,一个含湖其辞的回答。

    金五哥“嗯”了声,收回视线,继续置身事外。

    墨坊街长道灯火明朗,尤以齐墨堂的左右通铺上下皆亮,成为墨坊街最是璀璨琉璃的楼宇。

    此前齐墨堂一直低调内敛,与寻常文房店铺并无区别,这次夏家军和晏军入城后,王丰年没再遮遮掩掩,直接以张扬阔气面世,左右邻里方才知道这家店铺来头如此之大。

    门前守卫森严,一名士兵望见长街那并肩骑马而来得一男一女,顿时大喜:“是二小姐!”

    身旁同伴们看去,亦大喜。

    屋内一人闻声出来,立即转身去后堂找王丰年。

    待夏昭衣和沉冽下马,王丰年已领着一大票人侯在门口,王丰年欣喜若狂,上前说道:“大东家,果真是你!”

    夏昭衣冲他一笑:“先进屋吧。”

    她未去看燕春楼那些人,也没有去见沉冽在回来途中提到的张亦谦,包括由王丰年保管得那几封从张亦谦身上搜来得书信,她也没有要来看。

    身体实在太乏,她终于有了一些烟火尘世的享乐之欲,想要吃一顿上好佳肴,再洗一个惬意舒畅的热水澡,而后便裹上柔软丝滑的锦缎绸毯,赴一场鼾甜之觉。

    不过,在等东西吃的时候她便快撑不开眼皮了。

    身处最为安全舒适的环境,她的心理防线几乎为零,那些困意便肆意横生。

    等热腾腾的饭菜逐一端来,她未吃几口,已昏昏欲睡,摇摇欲坠。

    王丰年尽量不打扰不说话,可见她这样,终是忍不住低声叫道:“大东家……”

    夏昭衣撑开眼皮,冲他轻轻弯唇,继续细嚼慢咽几口,忽然,她的脑袋朝前面的饭菜砸去。

    在众人发出惊呼之前,坐在她身边的沉冽已飞快伸手,大掌稳稳地托住她的额头。极轻柔的力道,缓解掉她的冲势。

    夏昭衣试图爬起,半梦半醒被人抽走手中快子,她困得已脱力,顺势侧倒,绵软地撞在了沉冽的肩上。

    沉冽忙扶住她,防止她后倾摔地。

    看到自己圈在她臂膀上的左手,沉冽下意识蜷缩成拳头,唯恐冒犯她。

    “东家,大东家?”王丰年低低叫道。

    夏昭衣沉沉闭着眼睛,似乎已入梦。

    “这……”王丰年抬头,求助般看向沉冽,“沉将军,您说如何是好。”

    沉冽低眸看着少女,这个姿势,她与陷入在他怀中无异。

    她太累了,本就巴掌大的小脸,越发清瘦。

    今晚一见面,他便看到她明显的削瘦了一圈,因为皮肤太白,她眼眶下浮着的那一圈澹黑色越发明显。

    饶是这么累,她仍保持了一整晚的活力,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结果现在……

    沉冽的黑眸不自觉流露出一缕无奈澹笑。

    世人口中近乎于无所不能的她,现在在他身旁,就像是个任性执着,非得把自己体力耗尽了的淘气顽童。

    “沉将军?”王丰年生怕沉冽也快睡着了。

    沉冽敛眉,看向王丰年:“王总管,便由我送她回房吧。”

    “那敢情好!”王丰年可不敢碰她,也明白店里其他人定也不敢,不是少女性情不亲和,而是她身上那高雅贵气,无形中令他们却步。

    “不过,”王丰年道,“还得劳烦沉将军,擦拭下我们东家的嘴巴。”

    说着,王丰年递上一方干净手绢。

    沉冽接来,低头看回怀里的少女。

    顿了顿,他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捏着手绢朝她唇瓣拭去。

    温软饱满的唇瓣,因刚吃东西而抹上一层水色,手绢轻轻擦拭而过,更像是有什么东西自沉冽心尖上拂过,又细又痒,又柔又软,撩人心弦。

    她的唇瓣太美好,润而嫩,令人无限遐想,想要触碰上去的绝对不止手中这方帕子。

    却就在这时,怀里面的少女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

    沉冽一顿,和她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太过清澈,哪怕此时迷蒙涣散,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眸底深处,属于他的轮廓。

    “……阿梨?”沉冽轻声叫道。

    夏昭衣的眼睛又半眯了回去,呢喃道:“我想要漱口。”

    口齿不清地说完,她脑袋一沉,又贴着他睡了。

    “……”

    沉冽唇边牵起一缕笑,看向王丰年:“有劳王总管将热水送去她卧房。”

    “是。”王丰年应道。

    应完觉得奇怪,分明沉冽才是外人,而他是大东家的手下,是自己人,怎么这话听得别别扭扭。

    沉冽小心翼翼起身,而后将少女打横抱起。

    一手轻柔托着她的肩颈,让她靠在他怀里。另一只贴着她腿侧的手仍是虚虚握着拳头,尽可能地避免有所接触。

    但心跳很乱,他用尽克制,仍乱得一塌湖涂。

1118 无处可守

    热水送至房中,手下们将浴桶倒满,满室花香萦绕,夏昭衣在软榻上睡得香沉。

    眼看沉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这样一直站在软榻三步外低头看着闭目熟睡的少女,王丰年想了想,让一个杂役留在这看着,他去楼下喊人。

    整个齐墨堂除却夏昭衣外,只有两个女人,是后院的粗使仆妇,雇来洗衣煮饭干杂活的。

    王丰年一时找不到娇俏伶俐的丫鬟,只得让她们上来伺候洗浴。

    听到动静,沉冽侧首望来,明亮灯火下,他的鼻梁高挺如刀削,肌肤白玉无暇,深邃澹漠的眼眸上下打量两个粗使仆妇。

    两个妇人忙低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王丰年正欲说话,沉冽先对两个仆妇道:“为她备好换洗衣物,再叫醒她即可,她不需伺候,更不要做在她睡觉之时擅自为她宽衣沐浴之事,她会不开心。”

    两个妇人怯怯说道:“是。”

    沉冽看向王丰年,轻点了下头,抬脚离开。

    王丰年看着沉冽离开的房门,双眸轻轻敛起,心底忽觉复杂,除了纳罕困惑,还有惊讶。

    传闻里的沉冽,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一日接触下来,除了他这容貌和身材风姿,他跟那些“据说”“传说”“话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王丰年忽觉自己狭隘了,不该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沉冽回到卿月阁,已时近子时。

    周围民居只剩两盏烛火,有野猫轻轻的“喵”一声,从枝桠掠过。

    沉冽的马蹄声,让大门内等候的一名暗人立即开门。

    “少爷!”暗人欣然上前,看着沉冽下马,张望了下,“咦,少爷,就您一人吗?”

    “杜轩他们与我错过,但应快回来了。”

    “嗯,”暗人接过沉冽手中缰绳,压低声音,“少爷,平岳峰和徐力来了,一直在等您。看模样似有什么事,但问什么都不说。”

    沉冽不感意外:“是我要他们来的。”

    进府前,沉冽脚步一顿,有所感地回头朝百步外的一座府宅看去。

    同样是临街住宅,月色倾洒,落在花木草枝上,一阵清风徐过,月光与幽光在树梢交织,镀了一层薄薄的白芒。

    暗人随他目光看去,沉冽面澹无波地收回视线,举步入府。

    陈韵棋背贴着砖墙,心跳狂乱,后背一阵冷汗。

    他看到了?他没看到?

    应该是……没有吧。

    那么狭窄的一条隐藏在海棠树后的砖缝,他应该看不到什么。

    “喵~”

    路过的小野猫踩着轻盈步伐走过,懒洋洋朝她投下一眼,昂着脑袋离开。

    陈韵棋看着它,忽觉眼角酸涩。

    清爽晚风渐渐将她的冷汗和周身惧意褪去,随之肆意而起的,是她掩藏在心底,一直不敢去触碰的少女心事。

    她不该在去年冬天的那场雪夜出去,不该去泰安酒楼前,惠门江水边,戏龙渡口后,不该朝他望去那一眼,更不该驻足回首,任目光贪恋。

    一眼惊鸿,一眼惊动。

    惊动了她整个人生。

    陈韵棋闭上眼睛,苦涩弥漫。

    四月的衡香遍开百花,城内城外,自天光初亮到暮色昏黄皆有花香袭人,萦绕鼻端。

    衡香从一千年前就被封作三大雅城之首,历朝历代皆以诗词书香闻名于世,从未有人将军事,攻伐,杀戮与衡香牵系。

    而不论衡香北上,穿云田山官道抵达的游州,还是衡香南下,一衣带水的枕州,两州都曾是大乾的重要军部,皆有军都尉府和五万人之多的大兵营。因此,在二者中间的衡香被“保护”得很好,上下左右皆无战略要塞,只有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两处日常维护治安,或提防民变大乱的清闲“衙门”。

    虽自李据弃永安而走后,原本相加不足三千人的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开始疯狂强制征兵,但他们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军事训练系统。平日没有旦昏之操练,只有走街串巷,随上属军官霸市之威,只有欺下压民之能,绝无半点对抗外来入侵之力。

    地利人和,衡香皆不占,它之所以能在四分五裂的乱世中安宁度过五年,全凭宣延二十五年迁移至此的东平学府。

    而对于要守城的夏昭衣和沉冽而言,没有要塞和防守据点,无疑在双方本就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再难上加难。

    甚至,衡香连城墙都没有。

    由于赵慧恩半路失踪,整个衡香官衙乱套,简军和夏俊男便占了衡香官衙,将此设为临时军机大营。

    巨大的行军图被粘在垂座板上,处于平原地带的衡香,几乎四面临险,无处可守。

    任何一个拥有十年以上作战经验的老将看了地图,都会摇头感叹,衡香这地形,应该是被设列为战略要塞或者随时可弃的后勤流动基地的所在,而不是被当做保护的对象。

    眼下估算时间,他们还有两日可以准备。

    能动员的人力不少,昨日围守在屈府前的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被他们几乎全灭,洗地和打扫埋尸的城南都卫府士兵,现在极其需要大量可以表现他们的机会。

    简军认为,可以让这些人一起去准备防务工事,再简陋也聊胜于无。

    夏俊男喜欢打游击,认为当务之急,他们应该立即分队,以游击形式在对方进入到衡香境内后,对他们进行尾部和侧翼的骚扰,能杀一个是一个。积少成多,便能大幅度削减敌人的兵力。

    简军不认同他的想法,如果要打游击,那么他们现在便要从衡香出发。而一等他们离开,城中对城南都卫府的牵制就没了,这些士兵未必会再筹备防务工事,甚至他们还要做好这些兵马会和焦进虎的兵马联手对他们进行夹击的准备。

    这就是简军昨天在屈府门前对衡香守卫置所兵马不留情面的原因,因为夏家军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衡香,一旦他们离开,这些士兵绝对会反扑和事后报复。而根据赵慧恩的动机,这些士兵最终都会成为焦进虎的兵马。

    夏昭衣在衙门前下马,绕过前堂走来,听到他们在后厅讨论的声音,她没有马上进去,站在外面,安静听了一阵。

    ------题外话------

    谢谢圆圆娘的打赏,谢谢~~!

1119 当女皇帝

    相处这么久,对于这些老将们的性情,她越发了解。

    夏俊男和夏兴明跟在父亲身边最久,二哥刚从军那一阵,都是夏俊男在带他。

    二哥领兵擅观时机,灵活变通,他最喜欢的也是打游击。

    以骑兵优势欺负补兵,欺负到甜头便拍拍屁股跑路,绝不贪便宜。

    这些,也全都是夏俊男的行兵作风,潇洒利落,如风来去。

    相比之下,简军偏向于保守,他会将更多目光放在将来还有整个军队的大后方。

    但夏昭衣从相处这么多月以来可以看出,他以前并不是这样。

    终究还是那两个字,背叛。

    不仅是夏家军,整个西北边防,无人不因这二字而惨烈。

    夏昭衣迈上台阶进屋,因她出现,屋内的讨论暂时中止。

    “二小姐。”众人纷纷喊道。

    除却夏家军,晏军的几个将领也在,不过没有沉冽,也没有戴豫等暗人。

    而夏家军枕边,夏川将军和左右副将也不在。

    乐危看到夏昭衣,抬手一拱:“阿梨姑娘。”

    常志成和阮国良也都问好。

    夏昭衣冲他们点头,目光看向垂座板上的行军图。

    “二小姐,我们还没拿定主意。”夏俊男道。

    夏昭衣莞尔,澹澹道:“昨天晚上,沉郎君同我说了一句话。对方不知我们兵力,但知我们战绩。”

    众人微顿,目光变明亮。

    桌上散着几支她之前在华州时特制的石墨笔,与毛笔同样的笔管,但更为精致纤细。

    夏昭衣拾起一根石墨笔,再取来一张纸,笑道:“而我们知对方兵力,也知对方战绩。”

    “他们那战绩,还真没眼看。”夏俊男忍不住道。

    众人笑开,气氛略变轻快。

    “他们除却人数,什么优势都不具备。”高舟说道。

    夏昭衣低头在纸上作图,寥寥几笔绘出神到意到的整个衡香。

    “还有地势,作为攻占方,他们在地势上有绝对优势。”夏昭衣说道。

    干净明洁的生宣纸,被她手起笔落,利落标注了四十多处。

    众人看着她落下的每一笔,夏俊男皱眉:“二小姐,这些是……”

    “是衡香破绽,若是我们打衡香,这四十多处皆可成为我们的奇袭之点,以及,”夏昭衣轻然一笑,“这还仅仅只是我去到过的地方,”她的笔指去,“只有东南部,东部,东北部和北部,而西南这一片全是开阔平坦之地,破绽只会更多。”

    “那……还打什么,咱们跑吧!”阮国良叫道。

    夏家军等将士的面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好些目光不说严厉,但绝对不友善。

    夏家军军法严明,极其讲究纪律,这种阵前叫跑的话,放在夏家军内部,直接杖二十。

    “好啊,那你跑啊,”乐危呵呵,“干脆给你绣面旗,上面写着恩义公千秋万载,三州兵骁勇善战,犹如神兵降世,万岁万岁万万岁,你看中不?”

    最门口的张稷,一张铁面直接绿了。

    “哈哈,就怕他们不识字!”阮国良叫道。

    “不要插科打诨了,”高舟沉声道,“说正事吧。”

    “二小姐,”简军看向夏昭衣,“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夏昭衣笑了笑,反问:“这天下,你们心里可有明主之选?”

    “明,明主?”

    “世间大势,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总得有一个人出来管一管这天下吧,对么。”

    “这……好难。”简军说道。

    “二小姐,你可有兴趣?”夏俊男忽然问。

    “我?”夏昭衣看着他。

    “是啊,女子也不是不能当皇帝嘛,谁说非得是男的?”

    满堂众人惊然,像是听到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但这样的话,放在这个少女身上,好像又不是那么的……违和。

    简军忽道:“世人轻视女子,许多地方还有将女子缠足之恶俗,但我们定国公府却接连出了两位傲视群雄的姑娘。不论大小姐还是二小姐,你们都是人中龙凤,大小姐珠玉在前,二小姐亦有可同日月争辉之明艳。”

    女皇帝,这些话听在夏昭衣耳中,她不起半点波澜,脸上亦无多大的情绪起伏。

    “我志不在此,”她澹澹一笑,“我想说得是,真要对付焦进虎的四万五千兵马,我可以办到,且我们绝对不伤一兵一卒。但是,灭掉焦进虎的这些兵马,阔州凎州枕州三州将会迎来新的霸主。我们是去过华州的,任何一场战役发生,都可能让一个地方变成下一个华州,冒出下一个钱显民。生灵涂炭,非我所见,非我欲为。”

    “二小姐之意,那衡香要拱手让出?”高舟惊了。

    “自然不让,”夏昭衣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她才画得地图上,“我稍后便再去城郊周野,我要将所有地方再走一遍。衡香固然地广开阔,我们料不准三州兵马会从哪发兵。但现在衡香是我们的地盘,路也是我们的,我们可以引他们进我们想要他们进的套。”

    “进来之后再灭掉?”乐危说道,心里好奇,这不还是要灭嘛。

    夏昭衣笑起来,道:“还是先引进来再说吧。”

    她拾起桌上的纸,用小钉子压在垂座班的行军图旁。

    众人立即都围上来,站在她两旁。

    尤以夏家军众将们最是期盼和好奇。

    此前佩封夺城且保粮草之战,再到华州一路东去的大小战役,再是算计勋平王晋宏康的攻袭营和李乾包速唯所率的李氏铁骑在华州斗了个两败俱伤……

    他们每一战都收获颇多,且无人伤亡。

    少女用兵如神,出奇制胜,奇谋妙计太多,以至于他们现在对她的再一次运兵之策颇感期待。

    门外,沉冽和戴豫杜轩等人才到。

    屋内只有少女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正在布防安排人手。

    声音脆甜清亮,如玉琅琅,冷冷如弦。

    沉冽于是没有进去,站在门口望着她。

    一大群男人围在她左右两边,全部都在听她一人调度,对她唯命是从,没有因她性别和年龄而有半点轻视和冒犯。

    单是定国公府孤女这身份,是完全不足以让这些驰骋沙场多年的夏家军将士,或以力量蛮劲而狂妄嚣张不服管教的山景城军官还有探州兵们对她奉命唯谨到如此地步。

    凭的,是她的才与德。

    沉冽唇边牵起微不可见的笑意,清柔温和,似檐外徐风。

1120 买两头猪

    未时刚过,城南都卫府的士兵们忽然冲到街上,他们手里拿着一叠又一叠告示,到处张贴。

    待士兵们一走,登时一群人围去。

    衡香眼下最不缺得便是识字之人,一时间,每一条长街上,各个告示前都有人在念字。

    告示上说,若无特殊需要,尽量减少出城。

    廉风书院的赴世论学将于四月二十五日重启。

    城内城外各大关卡不撤,持续到四月二十日。

    入城出城需去设置的共三十个“出入点”,领一份通行印纸。

    在此期间,非衡香本地人士入住客栈,食宿全免。

    每日酉时,官衙门前宴请四方文人,凭入选的文章和诗词入席。

    这份告示一出,笼在衡香头上数日还有各方文人心头的那阵阴云像是刹那被驱散。

    “是真是假?外来者入住全免??”

    “这每日酉时大摆的宴席,与入住廉风书院的文和楼异曲同工之妙呀!”

    “为何四月二十五日重启?为何是四月二十日撤关卡?”

    “这不知,但还是可以出入城门的,不过复杂了一些。”

    ……

    众人议论开,杜轩混在人群里,左右望了下,他高声叫道:“好!不亏是夏家军,阿梨姑娘不亏是忠烈之后,此举尽得民心,赵慧恩和仇三明掀乱一地的烂摊子,他们在一点点收拾呢!”

    “是啊,这可是夏家军!”

    “那日在廉风书院前有幸得见他们的英姿,我也跟着下跪了。”

    “真好,苍天有眼!”

    “据说那晏军也很神勇,”杜轩对旁人道,“那晏军首领不知是谁,我今早有幸瞧见,哇!天神下凡呐,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朗月清风,俊美清华,他跟那阿梨姑娘可真是天生一对!”

    “真的这么好看吗?”

    “有这么夸张吗?”

    “我知道他是谁,云梁沉家,他便是当年那个沉冽!”

    “啊!那个背信弃义,在醉鹿将他两个舅舅的手指头给当街……”

    “怎么可能!”杜轩叫道,“他若真是那样的人,还来保咱们衡香吗?他是真好看,太好看了!好看的人没有坏的!”

    “可我听说绛眉长得比天仙还好看,却是个逼良为娼的牙婆子呢。”

    “是啊,这两日满城风雨,绛眉那女人蔫坏蔫坏的。”

    杜轩快要气死:“你们是脑子蠢钝还是心眼太坏,拿绛眉那样的坏女人跟保你们安宁的沉冽相提并论?!我看你们才背信弃义,狼心狗肺!”

    “哎,这个人怎么骂人的啊!”

    ……

    眼看局面失控,杜轩气得想上前跟那几个和他一直唱反调的人撕脸皮扯头发。

    这时余光一瞥,他瞅到身后对街商铺上立着的三个男子,杜轩的脸一下红了。

    翟金生和戴豫怀里抱满东西,一左一右站在沉冽两边,沉冽背在身后的手拿着一大叠册子,三人就这样盯着他看。

    杜轩觉得他们在观猴。

    他挠挠头,指指前面,意思是他去前面等他们。

    等沉冽他们徐步走来,杜轩没脸见人,很轻地道:“少爷。”

    “武少宁在找你,他现在应该在宁安楼。”沉冽说道。

    “他找我?少爷可知是何事?”

    “我未问。”

    “我知道,”戴豫说道,“好像是说你们在古寺救下得一个男子,回去找你。”

    “古寺?哦……他啊!”

    “谁?”戴豫好奇。

    “一个被熊咬了得,可惨了,那大腿血淋淋的,整块肉没了。”

    “你去见他吧。”沉冽说道,抬脚准备离开。

    没两步,他又停下,朝杜轩看去。

    一双黑眸深若古井,看得杜轩心里发慌。

    “少爷……还有何事?”

    少顷,沉冽说道:“若武少宁找你之事不急,你清闲下来后便去问下,看看能不能买两头猪。”

    “猪?”

    “嗯,我要猪肋骨,现宰的。”

    “少爷,猪蹄也要。”翟金生说道。

    “好,”沉冽点头,对杜轩道,“猪蹄也要。”

    “没问题,包我身上!”杜轩说道。

    沉冽带着翟金生和戴豫走了。

    杜轩站在原地皱眉:“猪,和猪肋骨、猪蹄?”

    这些告示几乎将衡香贴满,随处可见,老城区的暗巷都贴了不少。

    所以,那些遍布在衡香的大大小小数百双眼睛全都能看到。

    比起那些文人们所在意的食宿全免,还有每晚酉时在管衙门前的宴席,这些“眼睛”们所关注得,是出入城门的通行印纸,还有赴世论学重启和撤关卡的时间。

    城门如此严防,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一些人马,包括田园客栈聂挥墨的“眼睛”在内,他们需得每日都往外送去消息。

    消息一断,“上头”怪得可不是什么夏家军和晏军,而是他们这些连送信能力都没有的人。

    一个少女站在巷弄里左右张望,确认附近没人,她速度飞快地将墙上一张告示撕下,装入自己袖中。

    脚步匆匆赶回家里,少女快速将屋门合上,空气中飘着一股非常浓郁的药味,还有苦到令人难受的汤汁味。

    少女深吸了两口气,脚步放慢,朝楼梯走去。

    老式的木制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上来后便得见一张木板床,床上曲腿坐着一个黑衣女子,正在把弄她的长剑,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少女看了眼被黑衣女子绑在床尾的父母,怯怯走去,将告示从袖子里取出,递给她。

    楚筝一把抽来,展开后扫了两眼,面色阴冷地揉作一团,朝地上扔去。

    少女低头看着滚到脚边的纸团,不敢捡。

    安静了阵,楚筝从怀里摸出一个碎银,朝少女抛去:“我要吃鸡腿,去买。”

    “……是。”

    “等等!”楚筝又道。

    少女停下脚步,害怕地看着她。

    “去得时候,留心那些屋子角落有没有这个记号。”她将一张纸递去。

    纸上画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歪歪扭扭,这圆形若出现在街角,会被当作小儿涂鸦。

    这纸,是楚筝之前给舒小青展示时所画,恰好带在身上。

    “是……”少女点头,尽力记住它们的模样。

1121 两个问题

    在少女上街,努力去注意这角落里的记号时,哭了一天一夜的舒小青终于妥协,在纸上画下一模一样的不规则圆形。

    “就是这个,”舒小青哽咽着道,“楚筝让我在街上留心这个,说颜青临对她赶尽杀绝,那么她也不会客气,如果被她遇上颜青临的人,她肯定会下死手。”

    王丰年看着这个图纹:“这个圆形突出点,是一个指向?”

    “嗯,往哪个方向指,就沿着这个方向走半里,要么就到了,要么就会出现下一个记号。”

    “很好,”王丰年满意道,“如果我们能有收获,你的奖励不会少。”

    “还奖励呢,”舒小青没忍住,张开嘴巴又哭,“我都被伤成这样了,谁要奖励啊!”

    夏昭衣虽然立即收势,并将银鞭上的倒刺及时收起,但即便是长鞭尾部,灌足力道的千丝碧仍让舒小青严重受创。

    被晏军送来时,她的右肩皮开肉绽,连衣裳带皮肉,被长鞭生生撕裂。

    她醒来后侧头去掰了下,痛得欲速死。

    以及,她发现她的右下颌也被抽伤了,两寸长的伤口裂到了耳垂前,显而易见,破相了。

    “你们的大东家好狠的心,我还是个小姑娘,还未到芳龄,她便伤我至如此!哇!!呜呜呜……“

    哭着哭着,她停下,看向门口。

    屠小溪唇色惨白,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一双目光望着他们。

    “她!”舒小青伸手朝屠小溪指去,“若不是我,你们也救不下她,也发现不了是燕春楼那个花魁干得这些好事!”

    王丰年看向屠小溪。

    屠小溪面色平澹,道:“你救我,你拿了报酬,两码事。”

    “你!”舒小青瞪着眼睛看她。

    “听说你还要置阿梨姑娘于死地,偷袭暗算她,”屠小溪继续道,“早知如此,我不要你救,我死在他们手里都行。”

    “呸!你说得好听,还不是你现在得救了!”

    屠小溪看向王丰年:“王总管事。”

    “屠姑娘何事。”王丰年恭敬道。

    “我想去屈府看林双兰和冯安安。”

    “这……屠姑娘,你眼下身体还未好,待好些了再说吧。”

    “那,我想去看云杏。”

    “这个好说,”王丰年道,“她就关在楼下。”

    舒小青见状,自位置上起来:“这位好心王总管事,我也想去看她,可以吗?”

    王丰年看着她,没反应。

    “我想去的,你就当看着这个的份上,让我去吧!”舒小青拾起桌上的纸。

    “这个的份上?”王丰年夺来压回桌上,“我说得奖励,是你今后的自由。这个不足以用来当你的任何筹码,光凭你偷袭我家姑娘,我现在就可以让人过来把你杀了丢城外喂野狗!”

    刚还慈眉善目的他,像是变了脸色般骤然由晴转阴,半点不客气。

    说完,王丰年转身,带上屠小溪离开。

    舒小青气得眼睛通红,愤愤地坐了回去。

    云杏不是单独关押的,跟她一起的还有燕春楼里的鸨母。

    暗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男子端着凳子进来,屠小溪跟在他后面,坐在放下的凳子上。

    云杏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看到屠小溪,她瞪圆眼睛,又怒又惊,不敢说话。

    这个模样,忽然让屠小溪失去了恨意。

    此前落在她们手里的时候,时时都在诅咒,恨不能把对方生吃活剥,但这一瞬间,屠小溪有一种恨她都是在浪费自己力气的感觉。

    她低下头,拿出一张纸展开。

    “我是来问话的,”屠小溪道,“这两个问题,你如果能答出,你会比现在要好过一点。”

    云杏切齿看着她,才两天而已,她们两个人被换了一个位置。

    “第一个问题,”屠小溪念着纸上的字,“我在被你们关在后院时,听那几个嘴巴不检点的杂役们提到过如下一人。此人姓钱,他们说,此人比屈夫人还有天兴商会的刘商主刘隽军来头还大。从他们话中之意可以听出,此人才是绛眉真正的靠山。请你如实问答,这位钱姓男子,是谁。”

    屠小溪抬眼看向云杏。

    云杏抿唇,不想出声。

    胳膊肘被鸨母用力一掐:“你这贱蹄子,将我害得这么惨,如今贵人问你话,你倒是说!”

    云杏被拧得,眼泪星子都冒出来了。

    她抬手揉着痛处,顿了顿,道:“是有此人,姓钱,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他颇是怜爱我家姑娘,尤爱看我家姑娘跳舞,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别说没用的,”屠小溪道,“告诉我,此人身份。”

    “枕州黄路县钱氏山庄,钱振都老爷。”

    “第二个问题,”屠小溪低下头,看回手里的纸,“昨夜飞霜阁外,有一方姓男子大呼阿梨姑娘为乔家余孽。我刚被你们捉去时,听到一人提起,说要问清这三个果儿,也就是我们的姓氏,可否有乔姓,千万别遗漏了乔家余孽。绛眉说,登记在客栈中的三人姓氏里,并未乔姓。那人离去前称,近来来衡香之人颇多,一定要留意可否有乔姓之人。请你如实回答,此人,又是谁?”

    屠小溪的眼睛再度朝云杏看去。

    保姆抬手一掐:“说!”

    云杏看着屠小溪,唇瓣颤抖着。

    此前将她捉来后关押得那几天,这个少女在她们眼睛里面,不过是个“果儿”,现在,云杏才是真正认识到她。

    不苟言笑,有条不紊,还很严肃,望来得这双眼睛不算多好看也不算多明亮,但就是让人害怕。

    “那人也姓钱,”云杏道,“但不是钱振都老爷,是他的侄子,钱轶伦。”

    “好,你休息吧。”屠小溪收起纸张起身。

    转过身来看到,王丰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壮汉。

    屠小溪道:“王总管事是何时来的,她方才的话若是您都听到了,我便不赘述。”

    “都听到了,”王丰年道,看向她手里的纸,“屠姑娘,可否让王某一看?”

    屠小溪将纸递去。

    纸上的字不多,只写了关键几个提示。

    而且她的字很不好看,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努力地在写工整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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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冠天下的定国公长女替兄死于西北战场,天下恸然。两年后,一个女童在乱世中苏醒。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除了我自己赴死,这天下谁能杀我?娇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