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3 倒打一耙(瑟瑟的打赏追更)
如果真的次次都卖战友,那可见其贪生怕死与自私自利。 这样不顾一切保全自己的人,适合单独出行任务,不适合团队协作。 但很不巧,颜青临从来不会放任一个杀手单独出去执行任务。 哪怕是亲手培养出来得杀手,颜青临也无法信任。 她遭受太多背叛了。 当初惠平当铺的那帮人,还有那个将她背叛得彻底的夏昭学! 至今想到,都是切骨之恨! 所以,所谓团队协作,其实也是互相监督和提醒彼此要忠诚。 “于翔,”颜青临说道,“你所说得每个字,都是真的?” “是真的,夫人,我万不敢骗你。” 虞彦驰也道:“夫人,找楚筝来对质即可。” “陈智唯,”颜青临看去,“去叫楚筝来。” “是。” 冻湖素银,十里平镜,岸上垂柳只剩枯木,蔫蔫低头,任风摆布。 湖边十多人在比划,手拿木棍互攻,虽不是利剑,但为求实战之效,木棍的尖端皆削成圆锥形状。 斗得最狠的,是两个姑娘。 身形皆清瘦高挑,出招之式却无余地,一招一式尽攻对方要害,若非木棍顶端圆钝,二人恐早已千疮百孔。 快速,利落,劲道也要跟上。 陈智唯快步走来:“楚筝!” 声音略凶,正稍占上风的楚筝因此分神,对手的木棍直戳她肩胛。 虽不是利剑,但着实疼痛,可想而知会留一片淤青。 楚筝欲停下,对手不依不饶,再又攻来,楚筝只得再战。 陈智唯行到跟前,怒道:“住手。” 目光看向楚筝的对手:“闻黛,停手!” 被称作闻黛的女子又攻数下,这才停下。 当年所有人中,闻黛为身手第一,楚筝不服,日日苦练,终于追上。 二人这些年明争暗斗,极其凶悍,现在手中拿着得是木棍,但和真刀真枪并无区别。 “找我何事?”楚筝寒着脸问。 “夫人喊你过去。” 楚筝收木棍,搁去兵器架上,但跟陈智唯离开前,她顿了顿,看向闻黛:“方才比试,若你我拿得都是剑,先死的定是你。且我如今身上有伤,背上鞭痕未愈。你闻黛,永远是我楚筝的手下败将。” 闻黛眉目怒皱,看着她跟陈智唯离去,心底厌恶至极。 穿过水榭,迈过回廊,楚筝边走边在心底琢磨夫人找她会是何事。 她才自盘州赶回,一路颠簸,背上都是伤,夫人不会再让她去执行任务。 而陈智唯刚才那声凶悍叫唤和现在的脸色着实难看,稍一琢磨,楚筝有了猜测。 到颜青临书房门前,陈智唯敲门:“夫人,楚筝带到。” 开门得是虞彦驰。 楚筝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迈入屋中。 颜青临站在书案前,冷冷看着楚筝进来。 早年,颜青临喜欢穿一身素雅青袍,尤其是半旧不新的色泽,极显品味气质。 这些年,伴随日益富贵,权势滔天,她的衣着早已开始镶珠嵌玉,金丝缠绕。 楚筝单膝跪下,恭敬说道:“夫人找我。” “可认得他?”颜青临道。 楚筝望向一旁,于翔站在屋子黑暗处,劈头盖脸,从头狼狈至尾。 楚筝脸上没有露半点惊讶,平静道:“于翔。” “你们在盘州,发生了什么?” “那贱人一直追杀我们,我因杀了一个女童逃走,那贱人紧追我不舍,我不得不先逃。” “不,”颜青临声音变厉,“你不仅抛下于翔,你还将那小孽障引去于翔那,让他为你挡死,拖延时间!” 楚筝低头,手心攥紧衣袖。 “夫人,我没有引那贱人去找于翔。至于我先逃走,我并不认为我此举不妥,二人都死,便无人回来报信,先脱身一人,是一人。” “混账!”虞彦驰怒斥,“你如实说来,司马悟和程妙德,可也是这般死的?” 楚筝声音始终平静:“程妙德为护我和司马悟离去而死,这一点司马悟的书信可以为证。司马悟是不敌阿梨那贱人而被残害,这与我何干。” 颜青临敛眸,望着她的目光依然凌厉冰冷。 “夫人,”楚筝接着道,“提起从信,我知夫人不喜,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还望夫人准许。” 颜青临不语,不置可否。 楚筝便作默认,自行说下去:“司马悟被杀那夜,我在军镇司那逼仄的石墙缝中藏了一宿,出来时,四肢僵硬麻木,如似残废。后来,我杀了一个来伺候的姑娘,换上那姑娘的衣裳,坐上那姑娘的轿子,这才侥幸离开,至今都如一场噩梦。” “我提此事,只想说那贱人身手了得,鲜少有人能从她手中逃出。我当时所借地形优势,又遇轿子,那么于翔呢。若我真将那阿梨引去,凭那阿梨的身手和诡计多端,夫人,你觉得于翔还能回来吗?于翔的身手,甚至远不如我。” 颜青临略一思索,看向于翔。 “夫人,她狡辩!”于翔叫道,“我确然是逃出来的,她有地形优势,我也有,当时与他们随行的老妇,差点丧于我手,他们为保护那老妇,故而疏忽了我!” “你如何看。”颜青临问虞彦驰。 虞彦驰没有说话,面色沉冷。 楚筝这时阴**:“夫人,不定是谈成了什么条件,那贱人才愿意放他回来。” 于翔睁大眼睛,快要吐血。 先被抛弃,再被出卖,他千辛万苦赶回京城,还被倒打一耙! 颜青临是个多疑之人,楚筝这一句话,无疑是往大油锅里倒一勺凉水,炸得噼里啪啦,滚烫的油汁四溅。 连虞彦驰的神情也起了犹疑。 “夫人,我,我没有!”于翔说道,“我与那阿梨此前从无交集,她如何信我?真说放我一条命,我就能替她办事吗?那阿梨不蠢!凭什么给我这活命机会?” “这就要问你了,”楚筝打断他,“那贱人有的是手段,天下谁人不知其阴险奸诈,她如何信你,你如何搏得她信任,你倒是好好交代。” 于翔周身发抖。 多日赶路疲累,加上天寒地冻发了高烧,此刻再被一气,胸口仿若一团闷气炸开,于翔头昏脑涨,觉得自己要神志不清了。 抬头瞧见颜青临和虞彦驰的目光,于翔蓦然起身。 “夫人,还望你替我做主!此楚筝,她,她比阿梨那贱人更可恶!” 话音方落,于翔朝着一旁的立座铜炉冲去。 铜炉名三十六青雨,年代久远,造型精雅,年年除锈,为破城后自荣国公府所夺,搬来此书屋。 铜炉外高举一樽山月春华烛台,于翔的脑袋便朝着尖锐烛台生生撞去,毫无犹豫。 脑浆鲜血顷刻喷洒,爆浆一地,将华贵的织锦绒毯染得肮脏。 楚筝虞彦驰等人见惯生死,麻木此道。 楚筝更多得是惊,她万没想到于翔以死自证。 颜青临却是见之者痛,她后退一大步,手指微抬,似要去捂嘴,最后一拂袖,背朝另一处。 顿了顿,颜青临厌恶的目光朝楚筝望去。 楚筝跪在地上,头皮发麻,怔怔看着她。 “你呢?”颜青临叫道,“你要不要也撞上去,你敢不敢去自证!” “夫人,楚筝无言以对,”楚筝低头说道,“但我不服,不甘,不罢休,我不想受冤,去承这无妄之灾!” “先处理尸体吧!”颜青临心烦,对陈智唯和虞彦驰怒道,“这血不好洗,地板绒毯何其珍贵,赶紧把他给我拉下去!” “是。”陈智唯和虞彦驰应声。 “至于你,”颜青临对楚筝道,“先去静屋!” “是。”楚筝也领命。
944 先杀赵宁(补更7.04)
绒毯被毁得彻底,颜青临痛心不已。 这张垒丝栖月绒毯出自青莲堂,青莲堂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绒毯造家,堪比皇家官造。 永安大乱那半个月里,青莲堂的掌柜和工徒被街上的暴徒拖出去活活打死,店铺被洗劫一空。 颜青临真是恨死这于翔,即便以死自证,谁要看他死得这般惨烈。 不过她尚有几分聪辨,干脆趁此机会卖手下们一份情面,于是令人将这已毁去的绒毯用作于翔的裹尸布,一并抬走。 缺了块绒毯,临时未找到称心的,颜青临觉得整个书屋变得空荡。 便在这时,虞彦驰匆匆奔来:“夫人,楚筝跑了!” 颜青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楚筝敢背叛我?” “可否加大人手去追?!” “这用得着问我吗!”颜青临蓦然暴喝,“追啊!!” 对于楚筝这样的高手,且出自他们内部的高手而言,要想追缉她,其难度不亚于追缉那令他们所有人都头疼的阿梨。 颜青临的人手都已派去外州省,在京的不多,而搜查别人好说,搜查楚筝,她的“自己人”,此事传出去,宋致易身旁那几个成日吹枕边风的贱人定会说三道四。 颜青临生平第一痛恨便是背叛,楚筝的背叛更不能为她所容忍,想起之前从信府带回来得那几幅画像,颜青临立即令陈智唯迅速去找几名画师回来临摹。 不出两个时辰,楚筝的画像贴遍满京都。 舒月珍从暗道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刚撕下来得画像,匆匆朝僻静无人的后院走去。 黑灯瞎火的厢房里,楚筝盘腿端坐在床上,一听到动静,她立即去握身侧的长剑。 “是我。”舒月珍声音很轻。 楚筝看着她开门进来,屋外单薄的光照亮舒月珍的脸。 确认舒月珍后面没有跟着其他人,楚筝松开手里的剑。 “你看这个,和你真像。”舒月珍将画像递去。 楚筝冷冷看着,没有接, 黯淡光影下的画像轮廓非常熟悉,她知道是哪张。 “看来这次,你插翅也难逃了。”舒月珍道。 楚筝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黑暗:“你爱财,大可将我举发。” “那点钱而已,你我合作,岂不是能得更多钱?你去当个赏金猎人,我在你身旁打打下手都比这个要香。” 楚筝没接话。 她跟舒月珍此前因几次护送任务而相识,颜青临的手下中女人不多,而她不但是女人,身手还比所有男人都好,所以每次护送舒月珍,颜青临都会特意指派她去。 “有钱了,什么事情办不成?”舒月珍继续道,“其实你早可以出去单干,在她手下忙活,还要受她脾气,多委屈不是。如何,可有意愿与我合作,我们去盘多点铺子,挣个大财。” 安静一阵,楚筝冷冷道:“今天你救我,我欠你一恩,日后可还你三个人头,谁若得罪你,你报上名来,我将他头颅亲自拎去你府上。至于生意,铺子,钱财,我不懂,你别再提。” “行吧,”舒月珍在床边坐下,“我知道你性格,你之一诺,我信。不过,你接下去作何打算?” “不知道,”楚筝闭上眼睛,“我休息几个时辰,卯时离开。” “去哪?” “不知道。”楚筝还是这样说。 舒月珍见她模样,不再多言,约摸过去半盏茶,舒月珍道:“我走了,你保重。” “不送。”楚筝闭着眼道。谷 房门被自外带上,屋内没有炭,没有火,单靠一床被褥,远远不够。 良久,楚筝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心里面有很多声音在说话,一句一句,皆是愤怒不平。 她落得今时地步,全拜那贱人所赐。 不,自广骓府街头刺杀世族贵胄和巡守卫开始,她便处处皆不顺。 沈冽,阿梨。 楚筝握紧拳头,却着实……不知如何能对付这二人。 他们太强了,被追着逃生的,是她自己。 不过,但凡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软肋与弱处。 当初朱岘一死,这贱人便饮恨隐世,那么现在…… 有了。 沈冽去了探州,他身旁诸多手下,不难打听,能杀一个是一个。 还有衡香赵宁,世人皆知这贱人和赵宁那老贱货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也可以去衡香,杀了这个赵宁! 楚筝唇瓣抿成一条线,眸光在黑暗里变狠。 既然一切霉运开端皆因此二人而起,便让此二人身旁的所有人都休想好过,不得好死。 相较于探州,衡香离永安更近,楚筝决定了,便先去衡香。 · 整个华州,除了几座大城池之外,县城,平野,山林,湖畔,江岸……几乎要被夏昭衣逛遍了。 钱显民也终于知道,这个带兵扫了他一圈的人是谁。 封客卿分析,说他们看似夺城,实际又还城,最大原因就是兵马不够,守不了。 钱显民觉得他分析了个寂寞,对方来时总共千人兵马,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 钱显民要得是解决方法,怎么拦他们,怎么打他们,怎么灭他们。 封客卿说回去想想,然后封客卿再也没回来,连夜拖着已经整理好的行囊,悄咪咪跑了。 封客卿一走,钱显民本就大乱的军心被彻底搅浑。 好多人回家,都开始暗戳戳收拾东西了。 直到钱显民当众斩了两个官员的脑袋,才把他们震慑住。 只是,这阿梨带兵马绕了一圈,偏跟东面那些混乱势力打不起来。 又来几个报信兵,听完他们说的,钱显民费解地望着身前空气:“阿梨怎么不打他们呢?阿梨为什么不打他们?之前不是说,阿梨带兵去了东面,我们便可以隔山观虎斗,看他们狗咬狗吗。” 旁边几位副将不敢吭声,只在心底嘀咕:之前那位说狗咬狗的封客卿,已经跑了。 “他们跑得快,”报信兵说道,“王上,他们得知阿梨的兵马过去,提前一日便跑了。” “报!!”又一声叫嚷。 众人都望去。 “王上!”奔来跪下的士兵叫道,“林家流寇,被阿梨灭尽!”
945 王的喜怒(一更)
灭尽! 才道那阿梨毫无作为,后脚便送来如此大的好消息。 钱显民的眼睛刹那放光,忙起身自案后快步迈去:“快与我等细说!” 林家兵马,何其可恨,什么手段都有。 当初他们将林家那些兵马打散后,剩下个五六百人,直接成了流寇。 眼下,报信兵能说尽说,但所知着实有限,钱显民站在富丽堂皇的议事厅里叉着腰哈哈笑出声。 笑得幅度不大,但笑容相当灿烂。 屋外是大好的晴朗天空,钱显民迈出高大门楣,站在廊下台阶上。 这座庭院,本想修筑成宫苑,但抓来得工匠们皆未见过皇宫何样,技术、建筑材料受限,修修葺葺两年,建出来一座占地辽阔的大府邸。 钱显民很生气,后来想想,这园林府邸也不差,飞檐斗拱,小桥流水,比他以前住的猪窝棚子不知好了几倍。 现在看着宽广庭院,钱显民笑着笑着,渐渐僵硬。 跟着他出来的副将和佐吏见他这神情,也笑不出了。 “本王,是不是太容易知足了,”钱显民忽道,“林家兵马乃我手下败将,区区一支流寇而已,他们被灭,本王居然能高兴成这样。” 旁人不敢说话,此前最敢开口的封客卿已经跑了。 “打完林家兵马,阿梨是继续打陈家兵马,还是去打其他势力?”钱显民拢眉,“如果一直赖在我华州,我怎么办?如此下去,太过被动。她一天在华州不走,本王就一天寝食难安。” 周围仍旧安静。 钱显民没回身,抬手冲后面招了招。 大厅里的其他人全部走来,中护军,近卫监军,客卿,中郎将……哗啦啦一大帮。 “本王上当了,”钱显民的目光许久不曾这般清洵明亮,“阿梨率兵,一开始连夺数县,直接将本王吓住,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大量收编走我们的兵马,她前前后后都是那点人。所以,她与流窜的流寇无甚区别,不过是她不同林家兵马那样杀民,扰民,夺民口粮。但是,再用兵如神,她那点人,不够看。” “王上打算如何做?”监军壮着胆子问。 “先书信一份,派一位使臣递去,”钱显民沉声道,“至少要弄清,她的目的何在,若是她的目的就是华州,那么,便下战书。” 众将面色各异。 好战的几人大喜:“王上,早便该如此了!” “去拟书信!”钱显民下令。 “是!”几位客卿说道。 书信送出去两日,没有半点反应。 又过两日,使臣回来:“王上,臣罪该万死,那支流寇神出鬼没,寻不到啊!” 话音落下没多久,报信兵从外奔来,惊忙叫道:“王上,肃河县告急!” “这阿梨该死!”钱显民起身怒吼,“她竟从东面跑回西南,又去打我肃河县!!” “不,王上,是大成王的兵马,聂挥墨亲率八万兵马,连夜攻下肃河县!” 钱显民腿一软,瘫坐在名贵的楠木椅上。 大厅里炸开一团乱锅。 “王上,本将这就去调兵马,迅速反攻!” “大成王才打盘州,粮草兵马没有那么快运调,我等应第一时间痛击回去!” ……谷 钱显民怒然在案上一拍,起身怒道:“那阿梨可恶,牵着我们鼻子在遛,我们当真上了她的大当!传本王命令,迅速调集六处驻军大营还有慈德兵马,第一时间赶往肃河县!抽调无曲,曳星,永武三大城的一半兵马驻守东南关塞!以防东南面有人趁乱偷袭,同时抓紧人手搜捕阿梨那支流寇!” “是!” “裴爱卿!”钱显民转向另一旁的几名客卿,“你即刻去拟信,派使臣送去凎州,此次聂挥墨兵马从北南下,若是焦进虎愿意协同包抄围剿,定能断它大成王的尾巴!” “是!” “刘爱卿,你则拟信送去江南兵营给庄孟尧,聂挥墨打他盘州,现在北上来我华州,正好我三方人马一起包围,灭其全军!” “是!” 耽于享乐多日的钱显民终于展露出当初起兵造反时的气魄和决断能力,整个大厅的将官皆受其鼓舞,充满干劲。 待人都离开,钱显民回寝宫收拾衣物准备同去前线,几个美姬前来帮忙。 钱显民收拾着,忽地一顿,看向身旁美姬,发现少了她最爱的美人廖青青。 “青妃呢?”钱显民问道。 众美姬平时一直被廖青青压着一头,这会儿没人吱声。 钱显民丢下手旁东西,离开寝殿,朝另一座别苑走去。 飞檐下铃铛在风中轻摇,清脆动听,屋内香薰宝鼎,饰玉璀璨。 那满满一桌的珠宝,耀得钱显民眼睛都变花。 廖青青抱着一套广袖纹锦软缎凤仙裙,从里面脚步匆匆走出。 身后跟随的四个侍婢人手也抱一件华丽锦服。 “王上,您收拾好啦。”廖青青说道,边将手中华服放置殿中一方大箱子。 钱显民面色沉冷,看着她走来福礼。 “王上,您怎么啦,”廖青青软语轻言,玉葱般的手指搭上钱显民的胸膛,“消消怒,王上,等退走后,我们再打回来便是。” “退走?”钱显民语声冰冷,“谁告诉你,本王要退走的?” “那王上为何收拾衣物?” “本王是要上前线!”钱显民怒道,扬手一个耳光,落在廖青青脸上。 万千宠爱的美人忽然遭了这么一下打,粉嫩的脸蛋立即红了。 廖青青捂着脸抬头,目光惊恐地望着钱显民:“王上……” “来人!”钱显民叫道,“把这妖妇拖去斩于我大军阵前,祭旗!” “王上!臣妾不明白,王上,饶命啊!” 廖青青慌忙爬来,绮丽广袖逶迤,拖过针地精致的四合如意华毯。 钱显民将她踹走,身后手下上前拖着廖青青往外而去。 “王上!饶命啊,王上!” “王上,臣妾错了……” 廖青青的声音越渐远去。 门外美姬一个个面色惊黄。 她们平时都厌恶廖青青,但眼下无一人感受到半分喜悦。 只有巨大的恐惧,乌压压罩下,像座铁笼,无法喘气,无处可逃。
946 一封战书(补更7.04)
“聂挥墨,他带兵打华州?”夏昭衣说道。 夏玉达点头,才从马上下来,他喘气很厉害。 “是,确定是他,”夏玉达说道,“肃河县被他们彻底拿下。” “盘州呢,他们打下来了吗?” “这我不知,我无法南下,武河坡全是大成王的兵马,原先驻守的江南兵营全部被斩首,整条祖水河被鲜血染个红透。” 史国新端一碗温热的茶上来。 夏玉达谢过,接来后不及饮,又道:“钱显民已调大军西去,看样子,誓要夺回肃河县。” “这是当然,”夏昭衣莞尔,“肃河县白瓷精美,又丰产黍椒等作物,他当然急了,你先好好休息。” “嗯。” 夏昭衣转身往右手面走去,走上一道斜坡,夏兴明等人正在看地图,议论纷纷。 见夏昭衣走来,众人纷纷道“二小姐”。 “夏玉达回来了,”夏昭衣笑道,“李乾的兵马有没有引来,暂还不知,倒是田大姚的兵马来了。华州肃河县,将有一战。” 比起他们小规模的骚扰,那才是一场大战。 “我们当如何?”高舟问道。 “华州那般大,西南和我们此地,相差至少两个塘州,我们不管。”说着,夏昭衣的目光看向夏俊男手中的地图。 夏俊男见状,上前将地图更清晰地示于夏昭衣。 “若是不管,那我们一直往东边吗?”夏兴明问道。 夕阳初至,漫天一层薄薄的胭脂淡粉,周围山林青翠,少女的脸在柔光中青春饱满,清美秀逸。 “陈家兵马,我们也去打了吧,”夏昭衣身手在地图上一指,“他们应该跑去了曳星城附近。” “曳星城附近,应该有不少钱显民的驻军。”夏俊男道。 “不会很多,”夏昭衣说道,目光变得深邃,“曳星,半年前才遭一场屠杀。” 这事,还是杜轩跟武少宁同她在游州修路时提的。 半年前她与沈冽在松州九宁县一别,她和支长乐北上,沈冽便在华州永武城等手下。 曳星被新起的起义军迅速攻破,一进城,这群屠夫便开始了屠杀,沈冽三名手下在那时失联,至今无音讯。 但若说报仇,那曳星的起义军又在极短的时间里被钱显民迅速调集兵马打了回去。 曳星不说成为一座空城,但人数着实不多了。 思及此,夏昭衣忽然发现,钱显民好像成了一个华州补匠。 今日无曲被赵琙手下打掉,他明日拼死拼活打回来。 明日曳星被起义军屠城,他后日拼死拼活打回来。 现在,肃河县被聂挥墨占领,痛失财富来源的钱显民再拼死拼活一次,却不知还能不能打回来了。 “灭了陈家兵马,然后我们去无曲,”夏昭衣的手指在地图上指去,“但不入城,余下时日,我们只在大丘湖和境坑阜等人,如果李乾这么沉得住气,当真不派兵马来探查,你们便沿着郭庄江口,先去睦州。” “我们?”夏兴明拢眉,“二小姐不去?” “对,你们先去,”夏昭衣含着笑道,“我先去河京,需得去做绸缪。” 大军休息一夜,凌晨卯时,便朝曳星而去。 这一带,不止一个陈家兵马,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起义散军。 夏家军一路走来,除却这些散乱的兵马,还碰见无数成群结队的流民。 流民们见到兵马便躲,其中遇到一队以孤儿寡母和年迈者为多的流民,夏昭衣身旁的四名老将着实心疼她们,请示过夏昭衣后,特意派人前去送粮。 结果隔日,斥候快马赶回:“二小姐,昨日得粮的流民遭遇一伙流寇,粮食被夺,妇人被抢,她们只剩五个幼童逃出!” 四大老将暴怒,得夏昭衣同意,夏兴明和简军率六百轻骑兵开始在曳星,永武,无曲一带疯狂扫荡剿匪。 剩下两名老将,夏俊男和夏川,则陪同夏昭衣继续去曳星。 腊月二十八日,临近年关这一天,陈家兵马六千多人,惨遭灭顶之灾。 好在主帅陈伟及时下令,全军拧成一根麻绳,不准落单,不准私自行动,面对挑衅,必须给我咬牙坚忍。 于是整个陈家兵马上下,在表面上空前团结,要么大军一起行动,要么大军寸步难行。 但即便是行动,夏家军会在后面或侧翼突然出现。 一方是起义农民兵,多靠双脚行走。 一方是久经沙场的精锐骑兵,灵活迅速,战术老练。 尾大不掉的陈家兵马根本没有办法和夏家军一战,人数优势体现不出来,本就不怎么样的军心在短短几日内溃散得一塌糊涂。 更不提,出去的斥候没几个能回来,就算是回来,也是替夏昭衣带话的。 外面形势如何,陈伟如睁眼瞎,一无所知,便更不敢轻易乱动。 结果,出现看非常诡异的一幕。 被夏家军杀了八百多人,还剩五千多人的陈家兵,被夏家军不足一千七百人给包围了。 陈伟修和书一封,令斥候带出去。 回来后,斥候颤颤巍巍递上回书。 “主将必死,降兵可饶。曳星当下为空城,建议降兵前去建设。——阿梨。” 书法鸾跂鸿惊,字迹大美,笔势迫人,阿梨二字落款,让陈伟头皮发麻。 但有回音总是好的,好过直接撕了和书。 陈伟迅速提笔,又送去一封,询问对方为何帮钱显民办事,何为建设曳星。 并且这次的书信,他将自己一顿自夸,自称是正派人士,念过私塾,饱读圣贤书,有品有德有才,起兵是为民谋福祉。而钱显民之流,灭了华州一众大乾军与政的官员后,不思进取,只为享福,建议阿梨姑娘不要和他同流合污。 这次书信回来得更快。 “主将必死,兵卒亦不饶,投降无效,约战两日后。——夏家军,张稷。” 字迹工整大方,不及上一封堪称文学艺术天层的书法,但也可见有很强的功底。 “夏家……军,”陈伟喃喃念着,“夏家军?” 一旁的校尉说道:“阿梨为定国公府之后,她是姓夏。” “是夏家军,”陈伟冷汗冒出一堆,指着信上落款,“真是夏家军,你们看,他自己说是夏家军。” 校尉怀疑主将傻了:“将军……” 旁边众人也都有这感觉。 “你说得对,阿梨姓夏,”陈伟咽一口唾沫,声音虚浮,“钱显民之性格,不会送她兵马,只会借她兵马。借来得兵马,不会以她姓氏自称。她可以招兵买马,但生力军再强,也不可能恐怖至此。这些兵马是精锐中的精锐,不管庄孟尧还是云伯中,还是田大姚或者宋致易……谁都不会将精兵送人。” 校尉也惊起冷汗:“可是那个夏家军,不是几年前便被灭了吗。” 陈伟没再说话,目光呆愣愣地看着信上“夏家军”三字。 良久,他抬起眼睛看向大帐中的所有手下,面色菜黄,双目空洞茫然,久不修的胡须杂乱如肆意横长的野草。 所有人都看着他,没人敢说话。 陈伟这神情,他们好像读出了三个字:“死定了”。 如果真是那个夏家军,他们凭什么和对方打…… 那是载满荣光,战功累累,以热血浇铸,铁骨锻打的军队。 是注定入青史,立丰碑,供奉在英武殿堂的兵马。 不管今后由谁终结乱世,登上九五之尊,更不管是哪朝哪代,这夏家军,都将入王朝最高武庙去被瞻仰和祭祀的所在。 而眼下,陈伟手中拿着的这一封,正是对方递来得战书。 约战,两日后。
947 新年快乐(补更7.05)
热腾腾的几碗饺子忽被端来,一碗一碗,在大帐军案旁的拼接长桌上放下。 夏昭衣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继续在地图上标注。 旁边的将士们因动静而看去一眼,也收回视线。 新收编的几个将领却是忍不住,他们频频望去,咽一口口水。 夏昭衣的声音清脆悦耳,语调略低,一处一处分析战略布局,看到那几个将领发馋的神情,她停下手中炭笔。 几个将领惊醒,忙回过神来,看着夏昭衣。 说是将领,其实不完全是,原有的华州兵马将领,在张稷的无情铁刀下,全部身首分离。 这几个将领,都是新选上来的兵卒。 才接触不久,很难知真实品性,故而这些“将领”到底如何,夏兴明交给自己的左右副将,夏智和颜海戚观察。 因夏昭衣这一个停顿,这些“将领”们皆大惊,统统后退一步,面露愧疚自责,低头抱拳:“二小姐,我等知错!” “是我们失态了。” “二小姐,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 夏家军将领们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静了静,他们不安地抬头看向夏昭衣,发现少女的目光落在那些饺子上,而后她看向门口几名士兵。 詹宁也在,指指饺子:“二小姐,今日除夕。” 他一说,夏昭衣身旁几名夏家将领如梦初醒。 夏昭衣笑了,搁下炭笔:“去吃饺子吧。” 粮草都是佩封城中带出,非常充足。 蔬菜肉干和其他谷物,则是李满管驰他们去留靖府时买的。 入华州后一路行军,没太舍得吃,恰好今日除夕,一干人等商议,便包作了饺子。 众人去端饺子,很多人道,若非这碗饺子送来,都记不得今日是除夕。 夏昭衣陪他们聊了一阵,自大帐中出来。 太过热腾的气氛,让账内账外的温度截然不同。 除却他们,每个人也都有饺子,肉较少,多为蔬菜,但吃得很开心。 李满和杨富贵正在闲聊,本为斥候的管驰,范宇,梁德昌,自打被夏昭衣派发了一个特殊任务后,便停了斥候的活,现在闲着,也人手一碗捧着,在那边聚着商议“作战计划”。 夏昭衣忽然心情很好,寻了个没人的小山坡,她独自去那边坐着。 旁人记不得今日是除夕,但是她一直记着。 她从来不会忘记年月与时辰,无事可做,掐指算算吉凶,也是不错。 这会天上星子朗朗,文曲星旁去年前新生客星,太史局命名新星“宣延”。 天下众多观星家们立即不干,彼此纷纷寄去书信,最后聚于晔山一会,决议命其司平大元孤池星。 为新星命名,从来都是钦天监和太史局的活。 太史局以往统治着全国星象学,权威且不可反抗,这下头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司平大元孤池星,这么长又拗口的名字,便是那些观星家们专门挑衅和嘲讽太史局的。 到如今,仍没人承认那是“宣延”星,不过司平大元孤池星这般拗口,也不可能传开,现在都称其孤池。 现在,这颗孤池星光辉璀璨,东边有一片紫色星云若烟痕轻绕,华光迷离。 道是紫气东来,且又是新星,这是大吉大喜之星象。 但这吉,这喜,每个抬头仰望星空者都可见,却不可能每个人都吉,都喜。 一阵徐风迎面,带着冬日夜晚的清寒,夏昭衣却不觉得冷,因是抬眸看着星空,那些星子真实落于她眼眸,清澈明亮,浓灿若海。 耳边传来一些动静,夏昭衣转过头去,见是苏玉梅,她莞尔一笑:“苏姑娘。” 苏玉梅走去,笑道:“我本不想打搅,但是他们怕你有心事,要我看看你。谁让整个兵营中,除了你之外,就只剩下我是姑娘了。” “我没有心事,偶尔独处,深感快乐。” “啊,那我岂不是真的打搅了,”苏玉梅止步,“我这便走。” “别,”夏昭衣说道,“有个伴也不错。” 苏玉梅轻笑,走去在她身旁坐下。 二人的衣裳都朴实到极点,夏昭衣仍是不辨雌雄的中性打扮,苏玉梅则始终都是半旧不新,褪色严重的衣裳。 “饺子挺好吃的,他们说你没吃。”苏玉梅说道。 “嗯。” “不想吃?” 夏昭衣顿了下,道:“倒没有想不想吃的想法,就是没有要去吃的想法。” “噗,我被你绕晕了。” “没事,搁那吧。”夏昭衣笑。 “哎,你真有心事呀,”苏玉梅好奇,“近来,你好像一直在问那几个斥候,有没有取到信。” “……我有吗。” 苏玉梅举起手指:“至少三次。” “……” “阿梨,”苏玉梅认真道,“你是不是在等谁的信呀?” 夏昭衣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在等一个答案。” “答案?” “嗯,跟这些士兵们有关,也跟我很重要的亲人有关,”夏昭衣秀眉轻蹙,“没有等到,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苏玉梅眨巴眼睛:“我居然,能听到你这样形容。” “你居然,用上了‘居然’二字,”夏昭衣看着她,笑道,“我这样的形容,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因为,你在我心里面是个很不凡的姑娘呀,”苏玉梅一笑,“你瞧,自这次与你碰面以来,你所做得事情哪件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有时我深夜醒来,都觉如梦似幻,不可思议你居然二十岁都不到呢。” 夏昭衣难得俏皮,狡黠道:“我应该,二十二岁了。” “二十二?” “哈哈……”夏昭衣清脆笑起,明眸望回天上星子,“是呀,二十二了呢。” 前世死时十六,丁亥年,重生为己丑年,中间两年姑且不算,经历己丑、庚寅、辛卯、壬辰、癸巳,到今年甲午年,恰好,二十二。 苏玉梅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笑道:“阿梨姑娘,那说回之前的事,你心里面那空落落的感觉,就是你所说亲人,介意告诉我吗?” 夏昭衣轻轻摇头:“不是介意不介意的问题,而是,不能说。” “好吧,不过你若实在心烦,可以找我说说其他的话,稍微分忧都好。” “嗯,”夏昭衣转眸朝她看去,“你近来成日捧着手稿,可忙?” “忙,”苏玉梅提到这个便开心,“这些新收编的兵马,皆是农民或杂工出身,还有出自肃河县的兵卒,他们曾还在那些窑场里务过工,我同他们请教着实方便。或许因是俘兵降兵之因,他们处于军中难免忐忑惶恐,故而在回答我的问题上极力认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细节处都颇做思量与考究。” “那太好了。”夏昭衣也开心。 “嗯,我手稿积攒许多,待我整理妥,便又可以发书啦。” “我不忘承诺,一定出资。”夏昭衣道。 “哈哈哈……”苏玉梅笑起来,随后满足一叹,眺向远处无穷天地,“真好,此前我总觉得人世坎坷艰辛,步步艰难,自打遇见了阿梨姑娘你,像是一条康庄大道于我跟前敞开,这感觉,着实快乐。” 夏昭衣认真道:“可在我眼里,你生性乐观豁达,不曾像被苦难困囿过。” “哈哈,”苏玉梅看着她,“阿梨姑娘,新年快乐。” “同乐。”夏昭衣笑道。 “我也不知是不是该乐,我又老了一岁。” “苦难困囿不住你,区区年岁而已,算个什么呢,你就当增长的是阅历见识,和智慧。”夏昭衣道。 “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你二十二了,若真要这样算,我看你不止二十二呢。” “……那我是百岁老人?” “噗,你这是自夸。” “哈哈哈哈……”夏昭衣笑得开朗。 躲在远处的夏俊男等人,见她们笑得花枝乱颤,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二小姐笑得很开心。”夏川放心地说道。 “自打和我们认识以后,二小姐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夏智道。 “哈哈哈哈,”夏俊男笑得岔气,“你咋还吹上了,我顶着俊男这么逗人乐的名字,都不好意思说这话。” 他这话一出,旁人全都哈哈大笑。 怕被夏昭衣听到,他们又忙互相拍对方,示意别吵。 一顿笑完,胸腔中的纾闷情绪似乎得到缓解,夏昭衣长长出了一口气,心境颇是开朗疏阔。 “心中可还有空落落的感觉?”苏玉梅问。 夏昭衣眨巴明眸,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因为笑过,她的面色非常红润,星月下的轮廓暖软温和,一双璀璨眸子若夜风荡漾而过,落下碎星与月光。 忽然静下,心中忽然又起波澜。 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没了,取而代之得,是非常充盈的一片……海? 她不知道这样怪异的形容对不对,但真切像是有波浪在浮动,很轻,很平,底下却又像是深藏着暗涌。 一切的一切,变作一双深邃柔和眼眸。 夏昭衣忽然愣了,懵懵望着前方黑暗。 “阿梨姑娘?”苏玉梅很轻地叫道。 “嗯……”夏昭衣回神,目光也恢复清明,熠熠闪光地望着她,“嗯?” 苏玉梅发现,她好像,又,“傻”了…… 跟在寿石城外那乡村客栈中的情况,一模一样。
948 少女心事(一更)
辰时,夏兴明和简军带兵马回来。 这一阵子他们来来回回剿匪,骏马驰骋于九十里荒野上,杀得流寇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伤势痊愈后的史国新非要继续去当斥候,此前便带回来消息,说经过粗略统计,夏兴明和简军所率六百轻骑兵,在这些时日,杀了至少两万个流寇。 而现在,他们于来曳星途中,遇到零星匪寇,又杀百人。 夏昭衣早起去迎,军中那些饺子一直备着,便待他们回来立煮。 夏兴明从怀里摸出三封信,前日经永武城时,特意差人去看看,新到的。 三封信望去,信封上没有沈冽落款。 夏昭衣秀眉轻蹙,旋即调整,收起信道:“辛苦夏叔了。” 夏兴明他们去休息,夏昭衣回大帐阅信。 看着看着,她的眼睛落在紫石砚台上,失了焦。 真要说是等一个答案,其实也不急。 不过,沈冽怎么就不理她了。 莫非……出事了吗? 思及他在江州的遭遇,夏昭衣心下闷涩,不过江州一事早已过去,如今再说有什么险关,应该不太可能。 沈冽何等人,也就亲近之人能依托背刺手段,令他身陷绝境。 但现在,云梁早早绝交,剩下的醉鹿也成仇人,当下沈冽,因已无软肋。 或者,别人挟持暗卫要挟他?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以及,还有一处担心。 当初在衡香,赵宁提起沈冽时,说他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极大可能会选择归隐。 她当时便在想,沈冽若真归隐,他一定会为自己断好后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从那封信无音讯开始,便是……归隐? “不可能……”夏昭衣很轻地说道。 大帐里的詹宁和李满朝她看去。 “……二小姐?”詹宁唤道。 夏昭衣抬眸望去,淡淡说道:“我好像走神了。” “不是好像,”詹宁弱弱道,“二小姐,什么不可能呀。” 夏昭衣摇头,没有回答。 目光望回信上,她眼眸变得清明。 那个想法,的确荒谬。 不说别的,杜轩和武少宁,现在便还在游州呢。 还有那个“支爷儿”。 说来,沈冽若无野心,为什么令季夏和以“支爷”的名号去广撒网捞鱼呢。 他又不缺钱…… 她一直不喜多问别人的事,现在想想,真是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几次说要改,似乎都难改。 但话说回来,若非隐退,那为何不回信? 夏兴明吃完饺子自外面进来,就要开口说话,詹宁忙做手势。 夏兴明顿时动也不敢动,保持抬脚姿势僵硬在那,目光瞟向案后少女。 李满和詹宁也望回去。 才清明没多久,她又神游太虚了。 半响,夏昭衣明眸轻敛,望着信纸道:“我又走神了,不应当如此。” “二小姐知道我们在偷瞧你……”詹宁说道。 “大军约战在即,我却频频走神,”夏昭衣沉声说道,“太不应当。” “二小姐,”夏兴明走来,“在想何事?” “一位朋友,”夏昭衣不想继续此话题,说道,“夏叔,饺子可好吃?”谷 “好吃,”夏兴明道,“二小姐,我在流民中发现一人,有点来头,方才忘说了。” “谁?” “一个郑北那头的兵卒,当初郑北军攻打无曲到此,他被同伴弃下了,侥幸未死。” “带回来了吗?” “嗯,跟来了,饿得皮包瘦骨。” “好好照顾,再送回去吧,他们军中自有治军之法。” “嗯,”夏兴明点头,又道,“二小姐,还有一事。” 说完,他皱眉,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 “夏叔?”夏昭衣低低催促。 “跟这郑北兵一块的这群流民,他们非得,非得……哎!” “他们,如何?”旁边的詹宁被勾起好奇。 夏兴明老脸极不自在:“非得要我们要了那几个姑娘!” 说着,他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夏昭衣:“我们说不要,他们令那几个姑娘站在路上拦着我们,还不给衣服穿。” 詹宁脱口说道:“竟然如此活……” 好在及时打住,看向案后的夏昭衣。 少女面色冰冷,如似三尺冻霜。 “但我们没要,”夏兴明续道,“二小姐,我们身为将军,该当以身作则,军规定遵守的。” “这支流民,眼下何处?” “应还在大丘湖畔,”夏兴明说道,“二小姐,你问他们是……” 夏昭衣没说话,沉默了阵,她起身自案后出来,站在贴在厚实竖版上的行军大图前。 “大丘湖,”夏昭衣的手指轻轻放上,“倒是有几条近路。” “二小姐,使不得,”夏兴明道,“我并无要娶她们那念头。” 跟在夏昭衣身旁最久的李满平静说道:“夏将军莫多想,东家现在心中所想,定与你认为的相差甚远。” “嗯?” “便这条路吧,”夏昭衣纤细的手指落在地图上,忽地厉声说道,“夏兴明听令!” 声音清脆铿锵。 夏兴明被叫惯“夏叔”,这一声夏兴明,吓得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随即,他抱拳:“二小姐!末将在!” “速带五十人前去大丘湖,将此流民中的所有人尽数抓回。” “……抓?”夏兴明懵道。 “抓。”夏昭衣语声肯定。 “是!末将领命!”夏兴明应道,不再多问,转身大步离去。 李满仍一脸平静。 詹宁上前,抱拳说道:“二小姐,这伙流民,可发生了什么?” “定发生了什么。”夏昭衣回道。 詹宁有些听不懂。 这时夏川从外面大步进来:“二小姐,那边又派人来了。” 夏昭衣淡淡道:“交给张稷。” “这次不一样,”夏川皱眉,“军士叛乱,这次……把陈伟的脑袋送来了。” “……”夏昭衣朝他看去。 “二小姐,那头颅,是直接扔了还是……” 夏昭衣沉了口气,看向行军图。 纵横的经纬之上,山脉河道旁错落着一座座城池村野,它们沉默安静地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汉字标注。 “还等什么呢,”夏昭衣声音很轻,“现在就开战吧。接我们战书之人已死,提前半日,便提前。”
949 为生与杀(补更7.6)
陈伟的头颅,夏昭衣连什么模样都没看,夏川说扔掉,夏昭衣令他寻个草木贫瘠地埋深点,当养地。 大军拔营,肃列成阵。 那些收编来得兵马在夏家军的影响下进步神速,作战能力暂且不论,至少行军打仗的态度和速度已摆正,不敢懈怠。 几个传令兵快速奔离,朝各个方向而去,通知其他几处驻守大营,即刻开始围剿。 大军出发,由夏俊男和简军在前率军。 夏昭衣散漫惯了,极少会走在最前,领兵还是交由老将。 这会儿,她坐在马车里和苏玉梅讨论手稿。 苏玉梅的诸多困惑,夏昭衣都可一解。 同时夏昭衣也能从苏玉梅这学到许多新鲜之物。 每每夏昭衣出现,苏恒都会自车厢中出来。 不好与李满和杨富贵挤座,好在后边有三百多个没坐骑,只能靠双脚的收编新兵,苏恒便去找他们。 当下,陈家兵马已乱成一锅糊粥。 陈伟一死,主将空置。 平日觊觎此位的人,眼下要么沉默,要么谦让。 早早便见夏家军身影出现的警卫哨兵几次进去大营通报。 大营里面各将帅,自己将自己吓得手脚冰冷。 陈伟的头颅都送出去了,对方竟反倒提前! 几个大将待不住了,转身离开,想要率兵突围。 剩余人则尽快在想有什么办法,打定打不过的,怎么才能保命,怎么才能保命…… 大帐内嘈杂,大帐外更兵荒马乱。 又几声“报”传来,哨兵连滚带爬:“敌军已近,全营大乱!数十人带头逃跑,眼下越来越多人正在朝北面逃去!” “报!”又一个传令兵奔入,“北面有大量骑兵冲入!逃窜士兵被尽斩!” “报!左侧翼出现大军!我军突围兵马无一生还!” “报!正前方大军突袭!我军不敌!!” “报!南逃兵马被堵了回来,我军毫无反抗余地!!” …… 对付没有了主将,且无章法可言的军队,众夏家军将士甚至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这根本不是打仗,这几乎成了屠杀。 激溅的血水汇聚成鲜红的河道,地上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 这些人,甚至一半以上都没反抗。 他们就僵硬在那,眼睁睁看着屠刀挥落下来,然后在惊恐中奔赴黑暗。 到最后,简军和夏俊男派颜海戚来找夏昭衣,问能不能不杀了。 夏昭衣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苏玉梅的手稿,窗外冬风裹挟着刺鼻腥气,她额前细碎的发丝在风里轻轻飘动着。 “我主杀,”就在车厢外的张稷走来,沉声说道,“二小姐,他们此前屠杀流民时不曾手软,全军兵马,无一人手上干净。” “但是,死得太多了……”杨富贵忽地很轻地说道,“阿梨姑娘,留几个,便是挖挖土地,埋尸首都好。” “主力军已毁,剩下兵马不成气候,”颜海戚道,“二小姐,我赞成不杀。” “但若心软放走,必又成流寇,”李满也出声,“剿匪也得人力,不如眼下直接杀了。” “跟其他兵马一样,收来做我们的兵呢?”杨富贵好奇。 “绝对不可,”张稷声音冰冷,“这几日斥候入城所打听,陈家兵马恶名昭彰,罄竹难书。他们跟佩封那些兵马并无不同,都曾屠杀过大量无辜百姓。不仅流民,还有进出商队,闲散的行脚商,他们杀了一队又一队。”谷 安静一阵,夏昭衣淡淡说道:“所以,杀吧。” “是!”颜海戚应声。 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夏昭衣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手稿。 苏玉梅在旁,全程没有说话,现在看着夏昭衣,少女侧容宁静清和,肤色如白梨粉杏,安静眨着眼睛时,她眸子里的清澈华光会令每个人都好奇,想去深究她在思考什么。 是星空,还是深海,是远古,还是将来。 苏玉梅走南闯北,见过许多国色天香的美人,眼前少女虽清美秀雅,精致耐看,但远不及那些绝色美人来得动人心魄。 可是她身上这亲和又清冷的淡泊气质,却有一股忽远忽近的吸引力。 不仅对于男人,而是无差别于男女老少。 说端庄,不是,她比端庄更具六分灵动。 说活泼,不是,她比活泼更胜六分沉稳。 这气质,令人敬畏同时,又想亲近。 只要她一出现,目光中似乎见不到旁人,不管旁人多美艳绝伦,都不及她身上的光。 “阿梨,”苏玉梅出声说道,“你不想杀。” 夏昭衣转眸看她,顿了顿,说道:“没人爱杀人。” 苏玉梅下意识朝张稷看去。 好巧不巧,张稷朝她看来。 苏玉梅一阵局促。 “我不是爱杀,”张稷说道,“苏姑娘,我所杀之人,皆是于大局所想。” “……” 夏昭衣眉心轻轻拢着,合上手中文稿。 如同林家兵马那样,整个陈家兵马,夏家军同样灭尽。 现场无一人生还,尸山血海延至天边。 夏俊男和简军不赞成夏昭衣过去,夏昭衣仍是去了。 自坐骑上下来,她举目四望,滚烫浓艳的鲜血极具表现力,冲天腥气更加剧了感官的强烈冲击。 狂风吹荡而来,夏昭衣白皙皎洁的脸在满地血泊中显得几分灰,转而变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一个人死亡,和一百个人死亡,区别很大。 一百个人死亡,和一千个人死亡,区别更大。 以及,别人造就的修罗场,和她亲手而为的炼狱,又有最本质的区别。 天空云海卷伏,广袤无垠,高处的大风一起,便荡乱整片云层。 而这么猛烈的大风,像是要将血气都卷入云霄中一般。 夏昭衣敛眸,说不出话。 终究是数千生灵在此湮灭。 她亲手筑成这场杀亡,谈同情或可怜都显虚伪,但,当真是悲悯的。 与这些人的身份无关,仅为生与杀。 “二小姐,”夏俊男上前,低声说道,“你先回吧,剩下交由我们。” “我看着。”夏昭衣说道。 “二,二小姐看着?”夏俊男大感不妥,“二小姐,还是不了吧。” “这是我必然要经历的,”夏昭衣沉声道,“我必须看着。”
950 放他一命(补更7.7)
夏兴明抓那群流民回来,是入夜亥时。 夏昭衣一直没睡,大帐中灯火清明,她伏案正在写信。 听闻动静,夏昭衣搁笔出去。 篝火旁不多的士兵们已散去两旁,笔直端正地立着,空出来的大空地,留给这些挤挤挨挨的流民。 随着夏昭衣出来,所有士兵都朝他看去,脸上置满不解和惊恐的流民们也都望去。 少女的脸精致清媚,眉眼在烛火下清冷淡漠,她平静打量着为首的流民,再看向其他人。 “二小姐,”夏兴明抱拳,“都抓来了。” 的确是抓的,这些流民分批被一根粗长的麻绳绑着手,各连成一个长排。 “夏叔,这次真的辛苦你了……”夏昭衣诚恳说道。 “二小姐今日动怒,我也生气呢!”夏兴明说道。 而且,还是这样一件不是很“雅”的事,夏兴明觉得自己好像一世清白被毁了一般,甚至还觉得自己有些为老不尊。 虽然,他压根没打算要那些姑娘。 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这时从南边连营的大帐中奔出,速度很快。 夏兴明认出他,低声说道:“二小姐,可识得此人了?” 全军这么多人,夏昭衣并不是每个都见过。 夏昭衣看着这身影跑近,摇了摇头。 “便是那个陶因鹤的兵,郑北赵琙的。”夏兴明说道。 “嗯,知道了。”夏昭衣道。 士兵气喘吁吁,快近时慢慢停下,而后上前,跪下一行礼。 “别!”夏兴明赶紧上前,“莫跪!我如何与你说的?” 士兵愣了下,直起膝盖:“……是。” “你叫什么名字。”夏昭衣问道。 “小人姓陈,名车,家住郑北,郑北人氏,”士兵说道,“多谢阿梨将军救我。” “叫我姑娘即可,不用喊我将军。” “是,阿梨姑娘。”士兵说着,目光看向那些流民。 在他一出现,那些流民的神情便大变,眼下叫士兵望去,为首几个流民大喊:“陈车,你干什么呢!” “什么情况啊,陈车!” “为什么将我们抓来,快给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 “你不是知道我们是自己人吗?”其中一人看向夏兴明,开口问道。 夏兴明沉着脸,从今日接了夏昭衣的命令赶去大丘湖开始,他脸上再无笑容。 面对这些流民,也只有四个字“全都绑了”,除此之外,吝啬言语。 “阿梨姑娘,”陈车看向夏昭衣,“这些老乡……他们,都是好人啊,何故绑他们?” 他便是闻声跑来得。 “你见过哪个好人逼良为娼的?”夏昭衣问。 陈车一愣。 “你,你在放屁!”为首的一个流民顿时大声叫道,“你说什么鬼东西你,一个贼女子,你大放厥词!” 现场气氛登时大变,众人目光朝他看去。 “李叔,你快别说了!快赔礼道歉!”陈车瞪大眼睛。谷 来不及了,脾气暴躁的夏兴明和监军同时冲去,将此人一把从队伍中揪出,按着他的脸便朝篝火压去。 由于一串人都是用粗长的麻绳绑着手的,他们这么一扯,一大帮人全被带来,好些人措手不及,在他们二人联合的臂力之下,跌摔在地。 被陈车唤为“李叔”的这名男子,哇咧咧张口乱叫,整个脑袋快被暗进火里,他额头前的头发迅速枯焦打卷,萎缩成细团。 “别啊,饶命啊!”其他流民们忙开口相求。 “他不懂事,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几位将军,放过他吧!” 有人作势要跪下,夏兴明恰好就在这,往后面一踹,踹着那人的膝盖:“要你跪了吗,你跪你娘呢,给我站着!” 此前见他,不曾这样暴躁,还好声好气说话,甚至赠他们粮食…… 流民领头江军平忙道:“将军,我们是哪里得罪你了,何故这样待我们,您这翻脸,也太快了!” 夏兴明没说话,将“李叔”的脑袋仍保持着那个距离按着。 这位叫李叔的,他的脑袋就在火前,一直在挨着篝火炙烤,汗如瀑布,哗啦啦直淌,他吓得鬼哭狼嚎,分不清眼泪鼻涕和汗水。 简军一只手押着他,一只手揪起他的头发,几乎要将他头皮扯碎。 “还敢出言不逊否?”简军问。 “不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了!” “放了吧。”夏昭衣说道。 简军和夏兴明这才将他松开。 随着他得自由,一条绳上的其他人也都得自由。 李叔整个脸成黑炭,惊恐地看向夏昭衣。 “是谁出的主意,要将那几个姑娘的衣裳脱了的?”夏昭衣冷冷问。 李叔不敢答话,整个人瑟瑟发抖。 “你?”夏昭衣道。 “不不不,不是我!”李叔忙摇手,“是,是……”他的目光看向流民领头江军平。 江军平脸色青黄,后退一步。 李叔这遭遇,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被吓到。 也相信,和确定,这群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江军平害怕地望着夏昭衣:“姑娘,我们都是苦命人,都没了家,没了地,我们……” “不,你们还有衣裳,但是大冬天,你们却要妇人脱了衣裳拦在路上。” “我们,迫不得已啊!”江军平大哭,“乱世了,大家伙只想讨口饭吃。我们几次离开华州,谋生计也好,讨饭也好,都被赶了回来,我们,我们只想活着啊!” 其余人被他感染,都抬手开始抹泪。 夏昭衣面无表情:“你们讨口饭吃,却是推着女人去受罪。” “不不不!”有一个姑娘大声叫道,“姑娘,不是的,是我们自愿的!” 其余几人还有些愣,不知是谁,忽然开始用手肘撞彼此,所有人像是都反应过来。 “对对,姑娘,我们是自愿的,不关江主事的事。” “对,是我们自愿的,我们愿意这么干。” 其余姑娘都忙说道。 李满和杨富贵,还有苏家兄妹这时从另一处大帐走出,朝空地上的这一幕看去。 那几个姑娘见夏昭衣没有反应,开始哭诉生活不幸,能想到得,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希望夏昭衣能放了他们所有人。
951 三个建议(一更)
在她们哭诉时,夏昭衣一直沉默,安静听着。 她不说话,其他人便也不语。 几个姑娘平时缺少说话的机会,眼下看有人替她们出头,且模样愿意倾听,她们便如倒豆子一般絮絮说道,甚至说到华州还未乱时的悲苦遭遇,似要一次说个够。 “等等。”夏昭衣忽道。 几个姑娘停下。 “什么醉鹿?”夏昭衣看着刚说完的姑娘,“什么八个姑娘?” “是半年前,一位领着兵马的有钱公子,他要我们八个人去醉鹿找他。我们千辛万苦去了,他的手下将我们安置在一座大庄子里,结果一个月后,他那父亲亲自带着一帮人将我们打了一顿,把我们赶了出来。” “醉鹿的公子?姓什么?” “季家九公子。”另一个姑娘说道。 夏昭衣一愣:“季夏和?” “姑娘认识?”为首的江军平忙道,“姑娘,你认识季九郎?” “要你说话了吗?”夏兴明叫道。 江军平将头低垂回去。 “听着熟悉,”杨富贵在后面压低声音对旁人说道,“季夏和是谁?” “我们在寿石所见的那位支爷,”苏玉梅轻声回,“醉鹿季家九郎,季夏和。” “这么巧,”杨富贵说道,“寿石才和他碰见,来了这乱糟糟的华州,竟然还能碰上和他有关系的人。” 几位姑娘开始回忆,将半年前在华州和沈冽季夏和遇见的那几幕细细道出。 不可避免地,必须得提及她们又未穿衣裳去拦路之事。 “原来是惯犯,”夏昭衣说道,“这几位老爷,经常要你们去做这事?” 几个姑娘大惊,赶忙要跪下,又被夏兴明喝止。 “不是的,姑娘,是我们自己要去的!” “对,我们想过好日子!” “我们一瞧那季九郎和那位沈公子看着便不是凡人,想着要是能攀上他们,我们便有荣华富贵了!” …… “阿梨姑娘,”苏玉梅这时说道,“我能否说几句。” “好。”夏昭衣点头。 “妹。”苏恒皱眉,不是很喜欢她在这样的场合走出去。 苏玉梅朝前走去,沉静目光望着那几位姑娘:“这些老爷们穿得比你们好,吃得也比你们好,你看看你们,面黄肌瘦成这般,怎么还在这里心疼他们?” “这事与他们没关系。” “是我们自己乐意的。” “阿梨姑娘,”苏玉梅看向夏昭衣,“我有三个建议。” 夏昭衣本冷峻的眉眼因她出来而柔和几分,温然道:“你说。” “我见这几个老爷虽然瘦弱,但个子中等,尚可一用,我们军中缺一些苦役,他们左右没饭吃,就来洗洗衣裳,打打水,刷刷碗,给他们一条活路,你看如何?” 夏昭衣眉心轻拢:“带着他们?” “嗯,便当是雇佣,不如,就辛苦麻烦一下张稷执令,由张执令亲自管领他们,你看如何。” “妹!”苏恒低声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玉梅不理他,目光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蓦然莞尔,几乎瞬间明白苏玉梅的用意。 “好,”夏昭衣道,“便由张稷负责。” “二,派一队兵马,送所有姑娘去曳星。曳星缺人,她们又能干,在那边定有大作为。” “好。” “三,如果真如这几个姑娘所说,他们所有人曾在季九郎那处庄子里干活,剩余流民便该去讨要工钱,帮人不妨帮到底,我愿请缨,与我兄长领着他们同去,于当地官府处诉讼。” 苏恒在后面大愣:“妹?” “当地官府,”夏昭衣秀逸的眉轻蹙,“那几个官场官员如同摆设,如今都仰着郭家鼻息才能执政,郭家与季家世家之好,这很难。” “所以得去闹一闹,阿梨姑娘便准了吧。” “倒不是我准不准的问题,我无权不准,”夏昭衣说道,“不过你愿一试,便去试试,只是切记小心。” 苏玉梅一笑:“嗯。” 夏昭衣看向张稷:“张稷。” “二小姐。”在人群一旁的张稷立即上前,抱拳说道。 “今我夏家军便成立一个苦役营,限你半个时辰内,将这些流民中的‘老爷’,极其主力核心一干人等全部拣出,归于苦役营。” “是。” 好些流民睁大眼睛,看向为首的“老爷”江军平。 江军平也傻眼,浑身发抖。 但是李叔遭遇,他眼下不敢站出来说半个不字。 这群人是心狠手辣的,他哪敢…… 夏昭衣又看向夏兴明和简军,要他们去协调人手,以及选出二十个身手一流的士兵来,混在流民群中保护苏家兄妹。 流民们手上的粗绳被解开,半个时辰前觉得如同灭顶之灾的众人,当下有些云里梦里地看着那几个“老爷”们被士兵带走。 是好事,还是坏事? 回去马车旁,苏恒很生气,鲜少对妹妹发脾气的他一直不语。 而七窍玲珑心,擅长察言观色的妹妹,眼下对他糟糕透的脸色和情绪却一字不提。 忍无可忍的苏恒停下收拾手中书籍,回过身去:“这风头,有何可出!?” 同样也在收拾东西的苏玉梅皱眉,平静道:“你觉得是出风头?” “难道不是?阿梨姑娘自有其判断,她令人将那些流民抓来,她心中岂会无想法,要你去出头?” 苏玉梅嗤声,失望道:“在你看来,竟是出风头。” “你还主动提出要去醉鹿,”苏恒摇头,“我不能理解,我一直认为你沉稳乖巧且踏实,你竟然……” “乖巧二字,可不是什么好词。”少女清脆的声音蓦然响起,打断苏恒的话。 苏恒一惊,忙朝右边看去。 夏昭衣一袭束腰青衣,夜色里秀挺纤细,举步走来,步伐轻盈,身后跟着李满和詹宁。 “阿梨姑娘。”苏玉梅微笑。 “去说说话吧。”夏昭衣对她道。 “嗯。” 苏恒紧紧看着夏昭衣,少女没多看他一眼,跟苏玉梅离开。 苏恒想了想,跟上去。 “姑娘家说话,你跟来干什么?”夏昭衣回头看他。 轻懒扫来的明亮目光,让苏恒心头一晃,他不敢多瞧,窘迫低头,不是滋味的将手中之物放下。 “走吧。”夏昭衣对苏玉梅道。
952 真实人间(补更7.8)
说是男人跟来干什么,但夏昭衣和苏玉梅沿着河岸缓步而去,詹宁和李满始终保持着十步距离,跟在她们后面。 夏昭衣想到那句“乖巧”,依然觉得不舒服,淡淡道:“人类需得被驯化,所以成人对小孩说乖巧,这不奇怪。每个小孩都需要被赋予文明,否则便会太野。但成人对成人说乖巧的话……” 夏昭衣没说下去,摇了摇头。 “或许,乃我兄长之顾。”苏玉梅道。 “我没有想到你会站出来,”夏昭衣看她,“不过,你的确救了他们。” “若我未出来,阿梨姑娘待如何处置他们?” “也是交给张稷,”夏昭衣笑了,“但是我确认,江军平为首的那几个‘老爷’,必是难逃一死了。你的建议,至少给了他们一次赎罪。” “说来可恨,”苏玉梅轻叹,“虽是流民,看上去众生皆苦,可被这些老爷们所踩着的‘女人’只会更苦。你看他们的手,虽都谈不上好看,但女人的‘手’更丑陋衰老。若非亲眼所见,着实不可思议,都这般田地了,竟还能‘养尊处优’。” “挺简单的道理,”夏昭衣平静道,“宗族制,本性使然,这是对成年人的驯化。” 苏玉梅似懂非懂,但又好像隐约能够琢磨:“就,如同那几个姑娘所说的自愿,实际上不过也是……驯化。” “定不是自愿的,绝对是被那几个‘老爷’要求,而她们站出来的番说辞,只是想替那几位老爷求情罢了。你不知,我当时听夏叔说她们未着寸缕,立于路上相拦,我着实很生气,便立即让夏叔将这些流民都给抓回来。在那瞬间,我脑中闪过诸多可怕念头。” “……你如此一说,我也有了,”苏玉梅轻声道,“是,吃人吗?” “嗯。” “是啊,五年前的灾荒,多少人易子而食,易妻而食。这几年天下四分五裂,也多的是分人而食,析骸以爨之事。我还听说塞外有许多蛮族,他们行兵打仗从不带粮草,只带女人,可洗衣裳,可烧饭,可【不被允许出现的词】,还……可食用。”苏玉梅道。 残酷,惊惧,阴暗,却是现今天下最真实的人间。 夏昭衣低头,清和温然的目光看着前面的路:“夏叔将他们带回后,我本想一问是否有此举,再让张稷去惩处。但你站出来后,我忽然又觉得,问了又如何……罢了,不问也罢。” “嗯,不问,便当没有吧。总之入了苦役营,又有张稷在,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苏玉梅说着,忽的笑了。 夏昭衣因她这句话,想到张稷那张铁面无私的脸,不知为何,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或者,他们会生不如死。”苏玉梅又补充。 夏昭衣轻抬手,忍不住又是一笑:“我怎么觉得,我们眼下有些……” 变态。 苏玉梅轻轻咳嗽了下,敛笑说道:“不过阿梨姑娘,我在担忧一件事。” “何事?” “便是那几个姑娘,不知她们去了曳星,会否再出来找这些流民。今夜得你愿为她们出头,她们竟还跑出来为那些‘老爷’求情,我……是有些恨其不争的。” “这个啊,”夏昭衣洒然笑起来,望向悠远前路,天水之间,寒风袭枝,岸旁树梢上那些月影在残破森白后又变宁静,夏昭衣的声音则更宁和,“我是觉得,别恼她们。在她们尚被迫害受压,且无伤害我们行为之时,还是不要去恼为好。不能将人从关了几百年的笼子中放出,便期待她们能说出符合我们心意的话。除非……她们明知一切后,仍选择回去笼子,那也只能随她们。” “那她们会吗?”苏玉梅不放心,“会从曳星出来,又去找这几位老爷么?” 夏昭衣想了想,反问:“苏姑娘,那你为何提议,要将她们送去曳星呢?你便不怕,她们会被曳星的男人们欺负?” 苏玉梅微顿,随后自嘲一笑:“我方才这问题,似乎有些蠢了……曳星那般惨淡,不论钱显民还是其他势力,都绝对不会再多放心思。一座百废待兴的大城池,她们若是能干,到那边绝对不会被欺负,反而能靠双手过上稍微踏实一些的日子。既然有了踏实的日子,谁愿意舍弃好生活,回去茹毛饮血呢。我那问题真蠢,终究是我不信任她们,不放心。” “终究,是你太担心和心疼她们。”夏昭衣说道。 两个姑娘沿着河岸缓步,边走边轻闲聊着,待得困意越来越浓厚,才折回去睡。 隔日一早,两支小队离开大军,一支往西北去曳星,一支往东南,去醉鹿。 曳星离这边近,大军原地等了小半个时辰,便得见他们回来。 夏昭衣没有太多话嘱咐这些姑娘们,只说曳星官兵们怎么问,她们便怎么答,如实说即可。 而后,大军便开始在境坑阜和大丘湖一带作游散之态。 今日去渐春岗,明日去牛头岭,偶尔去无曲周围走一圈,将无曲无数不多的守城将领们吓得魂飞魄散。 与此同时,聂挥墨分兵两路,一路打盘州,一路打华州。 钱显民亲上战场也无用,军队士气早被夏家军打散了。 接连十天,钱显民连丢一十九县,华州三分之一的版图在他的行军图上消失无踪。 待手下跑来,禀报陈家兵马也被阿梨灭尽一事,钱显民毫无半分喜悦之情。 他呆愣愣坐在凳子上,忽然忆起许多年前,他在慈德一刀斩下征粮官的脑袋,高举着头颅大声叫喊:“我钱显民,反了!” 慈德氏族根基庞大,随着他一声怒吼,他同宗同姓的亲人,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全部随他一起高呼:“反了!反了!” 短短五日,乡邻方圆三十里,有数千人跑来投靠他,十日后,人数竟达三万! 他们一路从华州西北的慈德杀出来,杀向整个华州。 何等威风! “呜呜呜……”钱显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他右手捂脸,当着帐中几个手下的面嚎啕大哭了起来。
953 信路被阻(补更7.9)
钱显民埋头爆哭的这一刻,同样也在抹泪得,还有远在西北正威镇外的页赫厉,一位来自西义徜的马匪首领。 险峻茫茫的关里峡,横尸遍野,已经黯淡的血色浸入厚厚的霜雪中,凝成一条赤长的干河。 页赫厉抱着亲弟弟页赫臣的尸体怒吼,越哭越伤心。 手下搜了一遍,迅速赶回:“头儿,不知是哪路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大雪将马蹄印都给盖了。” “可恶!”页赫厉大叫,“可恨!!” 他一听闻弟弟遭遇伏击,便第一时间带人马赶来,还是晚了。 随页赫臣出来的三百人,无一生还。 人死了,武器被收了,一匹马都没留下。 可恶,可恨! “头儿,咱们人手还不够多,”手下说道,“得回去再集人手才可以。” 页赫厉没说话,双目通红赤血,但是抬手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 汉族年关,家家户户都丰盛,再穷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有饭吃,富贵人家会客气大方的施舍和赠予,以图来年大吉大利。 故而,每每这个时候,各路马匪都会去关内打一票肥马。 尤其是近十年,大乾的边防守军都集中去了七月道和仄阳道,马匪们来这几大州省,轻易方便的就像是来自己家。 不过,白古山南下那段路口太远,每次都要提前奔波,好在现在多了正威镇不服乡这条道,便不用绕开长达数百里的白古山,可以直接横插进来,直击西北潘余要害。 这条道,还是两个月前忽然传开的,在关外都传遍了。 飞雪茫茫降落,页赫厉一直抱着弟弟页赫臣,手下们在周围整理同伴的尸体。 按照路程来算,回去集合人手,再赶回来,最起码也要小半个时辰。 一旦人手集合,页赫厉便立即去找人报仇。 关外这些马匪,尤其是盯上潘余和宁泗这两处的,彼此大多数都是有些年头的“老熟人”了。 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互相为难,“对手”是那么大的潘余和宁泗,多得是可以下嘴的肥肉,犯不着在关外为自己惹一身麻烦。 但是现在,他的亲弟弟被人干掉了,若是让页赫厉查出来是谁,他定将对方碎尸万段。 前方一匹快马踩踏着雪地奔来。 听闻动静,众人抬头望去。 来者浑身都是血,髡发垂辫,乃万戎族发式。 页赫厉的手下立即将他拦住。 “你去哪!” “打哪来!” “你为何一身血!!” 页赫厉的手下们一通吼。 关外游牧民族太多,语言分为数十种体系,为了打劫方便,很多马匪会学汉语,但特别生硬,经常出现扭曲歧义。 万戎族这名小马贼神情非常惊慌,被拦下后,众人发现他的双手在剧烈发颤,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他朝身后指去,目光恐惧,一顿叽里咕噜。 万戎族属于北境语言体系,页赫厉的西义徜属于贺川语种,一个口音硬,一个口音飘。 艰难交流半日,一名手下快速朝页赫厉跑去:“头儿,他们遭遇袭击!袭击者就在十里外!极有可能便是袭击二当家的那伙人马!” “也是马上吃饭的?”页赫厉问。 “他说他看不清,如果不是他跑得快,加上雪雾大,他可能也死了,对方在疯狂追击逃跑者。” “应该就是他们了!”页赫厉放下页赫臣的尸体,起身说道,“我们的人马快到了,等人手一齐,便去杀了这伙王八蛋!” · 最后一个马匪被斩下,众人欢呼起来。 除却随沈冽一同来的大晏军,不服乡的乡民们也加入战斗。 清点尸体的数十人飞快统计,负责总结的赵吉相开心跑来:“将军,将军!三百二十一具尸体,缴获的马匹也同样!” 再这样下去,全军都将有马了,甚至还有多余的坐骑用来备用,以防不测。 “收队。”沈冽沉声说道。 “嗯!” 连着两波剿匪,大获全胜,不服乡上上下下的喜悦气氛,比除夕要来得更热烈。 乡道村道,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全是忙活的人。 士兵们都被招待去村中大祠堂,附近村庄的乡邻都奔来感激。 梁俊和程解世替沈冽出面应付这些热情的老乡,这些时日虽然被“严加管教”但依然还油且痞的大晏军,这会儿都快招架不住老乡们的热情。 沈冽在隔壁六能村,一座专门用来安置伤员的西北大宅院中。 所有伤员都在此处,最严重的一人,整条胳膊被削了。 马匪的马刀削铁如泥,一整条胳膊顷刻便被削走,再近前,可能脑袋都会飞离。 不计轻伤,伤亡统计一共二十七人。 以二十七人换取前后两波战役共五百人亡,这是值得庆贺的大捷。 戴豫自屋里出来,见沈冽站在院宅外面,修长身姿笔挺高挑,默然无声,戴豫轻步上前:“少爷。” “嗯。”沈冽应道,没有回身,幽深眼眸始终凝着东南天际。 暂时没有下雪,但仍算雪天,混沌阴沉的辽阔天幕积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云海,视线望不尽,也穿不透。 一匹快马忽从远处奔来。 沈冽朝他看去,心中一动。 “是余昂!”戴豫喜道,“真是他,少爷,有信了!” 怕远处那人走错方向,戴豫扬起手,冲着他大叫:“这边,这头!” 信使一勒缰绳,随即又抖:“驾!” 马儿放踢快奔,穿过无人村道至他们跟前。 “少爷!”余昂自马背上下来,大口喘气,“出了点事。” 沈冽浓眉轻拧:“何事?” 戴豫在旁就盯着他的手,却见他两手空空,且半天没有要去掏信的动作。 “没信?”戴豫忍不住问。 “汇水道和泗水道,都不好过了,”余昂喘气道,“出了宁泗,我们几次遭遇大军,最后不得不选择偏僻山道,但如此一来,会比原先多出至少十日时间。我们商议后决定,由刘义继续送信,我则回来先同少爷禀报。” “哪路大军?”沈冽问。 “是田大姚的兵马,据说要去打盘州,一路多个关口,皆被他们控制了。”
954 万戎马贼(一更)
“盘州?那不是……”戴豫看向沈冽,“少爷,季公子上次的信,他说和阿梨在寿石遇到,阿梨会不会还在盘州?” “她不会在盘州停留太久,”说着,沈冽看他一眼,声音忽变低,“上次的信,已过去很久了。” 光是粗略去算,他往珏州和苍晋去,耽搁了十几日,回来后再寄书信,路途本遥远,再又往上加个十几日,如此,便是一个多月…… 而且,信不是直接送去她手里,还得周转。 沈冽越想越觉得……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看向余昂的肩膀。 戴豫也看去。 余昂眨巴眼睛,往自己肩膀两侧瞅了瞅,头上冒出冷汗:“……少爷,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变成鸟人吧。” 沈冽黑眸轻敛,回过神来,仍是平淡口吻:“我们得训一批送信的鸟。” “那还得自创密信,”戴豫说道,“鸟容易被射下来。” “高空的鸟,射程达不到,不过密信也无不可,万戎,西羌,西义徜,这些语种都可以参考。”沈冽道。 “参考,他们?”戴豫有一种,一张信纸上鸡飞狗跳的感觉。 主要是今天这两场打下来,全是叽里咕噜,咕噜叽里。 不过换位思考,也许对方眼睛里面,他们也是如此。 “少爷!”外面忽然传来翟金生的声音,“少爷!!” 他的脚步飞快,还未奔到跟前,便大声叫道:“出事了!” 翟金生鲜少会有这样惊慌一面,戴豫和余昂顿时心下一紧,戴豫不安道:“不知发生了何事。” 沈冽不动如山,沉默看着翟金生奔来。 “少爷!”翟金生浓眉紧皱,指向西北处群山,“七里外一大队马贼杀来,至少一千多人!与我们一个时辰前所灭的西义徜人装束一样,应该是主力,极大可能是来寻仇!” “七里的话,快马很快就能到这了,”戴豫看向沈冽,“少爷,我立即去安排拒马枪!” “不急,”沈冽说道,声音平平淡淡,“先让乡亲们将村里所有竹筐都拿出来,再去安排拒马枪。” “竹筐是?” “装头颅。” 戴豫和余昂本来心慌,见沈冽镇定沉默的模样,忽觉踏实心安下来。 “是!”戴豫应声。 沈冽又看向翟金生,沉声道:“稍后疏散村中老少,前去东岭,所有不服乡男丁集合北祠。大晏军分三组,我需要五百步兵,其余两组分别由乐危,常成志率领。乐危带三百兵马去南边包抄,剩余所有兵马随常志成沿北乡花坪路抄后,断其尾。” “是!” 几名郎中和在此照料伤员的士兵们闻声出来,沈冽回过头去,众人面露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你去安抚他们,”沈冽不擅长此道,边朝外走去,边对余昂道,“就说很快能解决。” “……是。” 页赫臣的尸体暂时令五人看管,留在关内峡的寻风坡。 待马贼主力大队一到,页赫厉便即刻令万戎马贼带路。 三百多万戎马贼,只活了一人,随着离不服乡越来越近,页赫厉渐渐见到了满地狼藉。 地上的尸体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收拾,雪地上留有大量凌乱的,未被风雪掩去的脚印。 越往前,地上凝固的鲜血越多,或流淌成片,或喷激飞溅。大量尸体被霜雪深埋,还有被挖到一半丢弃的。看脚印,应是听闻他们来了,仓促逃去。 页赫厉看向远处尽头连绵的村舍。 这片大地深广辽阔,万家灯火明耀,霜雪静谧安详地覆盖在屋舍斗檐上,无论屋舍大或小,互相依附,鳞次栉比。谷 “不像是被人打劫过的……”页赫厉身旁手下低声说道。 “莫非是村子里的人杀得?”另外一边的手下问。 “一群土棍土棒的乡民?” “那会是谁干得?” “能杀这么多人,对方数量定不少。” …… 周围的人低声议论,页赫厉始终没说话,他的目光沉锐阴冷,望着尽头这片村郭。 忽的,页赫厉一抖缰绳:“走,去村子里问问!” 不管问不问得出来,都要顺手抢了这个村子。 他们本就是马匪,这边的村子,本就是他们的肥羊。 雪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几百具,全是万戎族人。 那名万戎马贼一眼看到自己的首领,惊声叫了下,伸手指去。 页赫厉很难和他沟通,但那具尸体的衣着容貌,可见是首领级别的人物。 死相凄惨,身中数刀,但好歹是具全尸。 页赫厉收回目光,冷冷地看向还在叽里咕噜,一脸哀伤的万戎马贼。 忽的,页赫厉拔出马刀,一刀刺了过去。 万戎马贼压根没有反应的时机,瞬间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页赫厉用力拔出来,新鲜血液喷洒,万戎马贼从马背上摔滚了下来。 “叛逃的懦夫!”页赫厉不齿,“当杀!” “当杀!” “杀!” 周围马贼们大声叫道。 页赫厉的马刀举向前面:“大家随我冲!” 所有马贼纷纷抽出马刀。 页赫厉一扯缰绳,双腿就要夹紧马腹之时,却见前方一个身影踩着远处灯火而来。 页赫厉顿时喝止胯下烈马。 天幕庞云混沌,越近傍晚,灰色越黯,来者一人一骑,玄衣锦衫,手执长枪,身形高大秀挺。 其坐骑速度不快不慢,马蹄踏地轻盈却稳健,马鬓飞扬,四肢健硕,形体勃然壮美,一看便是顶尖良驹。 其人的马上身姿亦利落持重,没有百来场战斗经验,绝不会有这般从容放松之态。 页赫厉浓眉紧皱,握紧手中马刀,陡然觉得一阵森凉寒意。 或源自昏暗天光下满地惨死尸首所形成的压抑,或因对方这过分沉冷恒重的气质,伴随他骑马而来,页赫厉心底的那一阵寒意越渐浓烈。 偏偏他一身反骨,越让他不舒服,越让他不爽,那么别人也休想好过。 “杀了他!”页赫厉的马刀一挥,“把他的头砍下来!” 话音方落,一名手下叫道:“头儿,你看!” 页赫厉随着手下所指,朝右侧前方望去。 大量士兵走来,身披盔甲,手持长枪,非整齐划一,踏地有声的军步,甚至走得有点六亲不认,凶悍嚣张。
955 孤寒狂傲(补更7.10)
一看到这些士兵,一名手下便对页赫厉道:“头儿,看来正是他们了!” 风越来越迅猛,页赫厉大声怒吼:“西义徜的男人们,扬起你们的马刀,我们去报仇,还要去屠杀!宰了这群走地羊!” “杀!” “杀!” “杀!” 马匪们齐声高吼。 这边大晏军为首的除了戴豫之外,还有一个郎将叫阮国良,是从原探州兵马的队正里面挑出来得。 其人也是背锅最惨的那个,因被手下连累,天天挨骂受罚。 现在听到马匪们的叫唤,阮国良也听不懂,但是听着就是不爽,大声吼道:“就你他娘的会吼吗!兄弟们,我们也冲他们叫!我们还要冲过去杀他们!” “冲!” “打死他们!” “干就对了!” 还未达成默契的大晏军士兵骂骂咧咧,乱成一锅,跟在阮国良后面朝前面冲去。 马匪们分作两股,一股策马狂奔迎来,但马蹄踩着满地凹凸不平的尸体,难免颠簸。 另外一小队,随着页赫厉朝前面的沈冽冲去。 沈冽亦骤然驱马狂奔,手中银枪一挥,破风声清冽润耳,铮铮鸣长。 “兄弟们!”阮国良大叫,“扔!” 后面数排士兵,加上更后面的乡民男丁们立即掏出一口碗,在地上迅速舀一碗厚雪,朝着迎面而来的那些马贼们用力掷去。 一道道抛物线在空中圆润划出,数百口碗扬起沸沸汤汤的雪雾,为首的戴豫和阮国良怒刺长枪,率着前排士兵快步冲去。 很多马匪的视线刹那被干扰,不少碗还砸在了他们脸上,下一瞬,大晏军们的长枪便将他们从马背上挑落。 那些紧随其后,没有被干扰,且马蹄也没踩中尸体凹陷处的马匪们暴怒,挥起马刀斩下。 戴豫用长枪挡开一柄马刀,怒吼:“攻马!” 生死交锋瞬息,士兵们也顾不得心疼坐骑问题,攻马便攻马。 与此同时,乐危所带的三百骑兵从南边冲来,杀入马匪群中。 骑兵比步兵拥有绝对优势,满地数百具尸和新增的马尸却将这优势变作了劣势。 戴豫被一匹马踹飞在地,幸得几名乡民扶起,数人合力干掉一个马匪,戴豫顾不上喘气,抬头朝沈冽那边望去。 四周混战,刀光血影,激扬雪雾让视线大为受阻,他边打边朝那边跑去,见沈冽被四十多个马匪缠住,正在突围。 这些马匪都是西义徜的绝对高手,坐骑不差,骑术不差,马上挥砍本领更不差。 沈冽上来便杀三人,将他们全部激怒。 页赫厉更是气得癫狂。 马匪惯用战术,一乃包围,二乃围绕“猎物”打转吆喝,攻其心智,眼下全都不好使。 沈冽策马奔去哪,他们可以迅速拦截,却没有办法抄后绕背,以实现包围后的突袭目的。 又有二人被沈冽击落马背,一人重伤,一人当场毙命。 一个马贼见状,立即掉头,朝后面跑去:“长绳!给我们长绳!” 一团长绳被同伴扬手抛来。 马贼接住后挥舞长绳一端,朝页赫厉抛去,后者接住后,两个人狂奔,拉开长绳距离,朝沈冽迎面冲去。 页赫厉边跑边握紧另一只手的马刀,目光狠厉。 一旦将对方绊得人仰马翻,他将第一时间斩其头颅。 却就在这时,他看到对方的骏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他的手下猛然追去。 两名马匪顷刻毙命,页赫厉和另一人迅速调整方向,再朝对方冲去。 但对方骑术着实高超,策马游走,毫无压力。谷 页赫厉和另一人因绳索牵绊彼此,反而不及对方灵活。 此人要么黏着他们的手下,由他们手下挡在他跟前。 要么忽然朝他们其中一人冲来,逼得他们放弃。 一番竞相争逐,四十多个马匪死了十一个,而人数越少,对方施展空间更大,场面于他越有利。 “为什么!”页赫厉忽然爆吼,“四十多个人拿不住一个人,为什么!” “他的兵器比我们长,身手远在我们之上!”一名手下慌忙回道。 还有一点,他不敢提,便是对方这匹骏马。 对于一个马贼而言,上等好马,那是无价之宝。 对方这匹马,他馋死了! “杀了他!”页赫厉大叫,“杀了他!!” 却转个眼的功夫,看到对方快马银枪,如练月色般的银芒又斩二人,迅疾朝他冲来。 页赫厉是异族。 沈冽在他眼中,却也是异族。 彼此语言不同,行为习惯不同,衣着打扮也不同。 不过,即便有审美差异,但对于各种族中完美到堪称碾压众生和降维打击的神级天颜,审美只能一致,无法参差。 页赫厉想到弟弟的死,几乎可以断定,绝对就是此人杀的!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烫,想要将对方碎尸万段,可必须认清现实,他和对方根本称不上是对手。 妈的,妈的! 这正威镇,这不服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眼见对方又杀三人,人命仿佛不是人命,只是他手起枪挥的一个数字。 页赫厉怒吼,立即掉头吩咐手下,再来一百人,必须迅速调来。 手下领命离开,才转过身去,听得后面页赫厉响起的惨叫。 沈冽一枪刺中了页赫厉的小腹。 他故意偏差,不算致命,狂涌的鲜血却足以令人吓得面色惨白。 页赫厉艰难支撑着身体,手下立即赶来救他。 沈冽迅速撤回,朝其他人攻去。 页赫厉周身痛得发抖,双手开始痉挛。 他今年四十七岁,马上征伐这么多年,头一次惨败成这样。 噗通一声,页赫厉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其他马匪们赶紧围上来保护他。 页赫厉抬头艰难朝沈冽方向看去。 年轻男子以杀去五十步之外了。 页赫厉牙根都快咬碎。 他没见过这样好的身手,和这样好看的人。 杀人时凶狠凌厉,出枪如龙,手法如银枪般刚烈。 脸却比女人好看,没有女人那股柔媚圆润,面庞线条干净利落,一双剑眉清峻冷漠。 其人气质,如群山烈火上的明明之月,孤寒神勇,清冷狂傲。 “杀了他!”页赫厉叫道,“杀了他!!” 他甚至,开始嫉妒起对方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不能让他活着!!”
956 所向披靡(一更)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关内关外,皆能出神勇悍将。 西义徜有立雕像之传统,但六百年游牧历史,西义徜的内里丹草原上,才只有六尊代表最崇高武神荣誉的雕像。 页赫厉一直觉得自己的弟弟页赫臣终有一日也能成为一尊草原上的雕像,今日见其尸体,页赫厉心头惨遭痛击。 如今,页赫厉躺在陈尸数百的雪地上,他看着沈冽突破重围,杀向马匪主力,此前经常幻想那六尊雕像生前冲锋陷阵,杀敌斩将的英朗雄姿,现在仿佛在沈冽身上成了具象。 “啊!!!”页赫厉喊血发出爆吼,充满不甘,试图爬起。 两旁手下却在最短时间里将他控制,往后面带去。 页赫厉大惊:“你们干什么!” “头儿,你危险!” “我们先带你离开!” “不走你便死了,你受伤严重!” …… 页赫厉拼命挣扎:“我岂是懦夫?!放开我,不然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手下们头一次违背他的命令,强行将他带离。 越来越多的马匪朝沈冽冲去,这边压力骤然减少,许多乡民抬头去望,不知发生什么。 戴豫一抹头上的汗,心中焦急,他收回视线张望,选定一个目标后,立即要阮国良帮他,他要去抢那匹马。 二人奋力夺下马,戴豫朝沈冽那头狂奔。 大地鲜血成河,滚烫血液让雪地缓缓塌陷,一个又一个马匪自马背上摔下。 立即毙命的,只稍来得及最后望一眼苍茫天地。 重伤未死的,却极有可能惨遭自己同伴的马蹄践踏。 龙鹰仰首长嘶,越渐兴奋,策马狂奔,所过之处,惨叫迭起,鬼哭神嚎。 沈冽面色越渐阴冷,眼中却仿若有明火。 长枪吞吐嗜血,血液喷至他脸上,清瘦雪白的面庞上,几抹猩红如同战损,更添威严无情与残忍。 杀戮一旦大开大展,无所克制,先天的狂热兽性便将完全释放。 而但凡肆意凶张的杀意所向披靡,无人可挡,他便也将拥有统治全场的毁灭性意志。 越来越多马匪便有这种被主宰着的困禁逼迫之感。 纵横马背数十年,未曾见过这般浑身浴血,杀气盎然却又充满生命力感的战将。 天道似乎在此睁开眼睛,一直掠夺,杀戮,野蛮扩张,奉行狂热战力的他们,终于迎来毁灭。 随着戴豫奔来,乐危所率的骑兵也在往这边赶来,愤怒的乡民们拾起尸体旁边的马刀,也朝这边追来。 “杀了他们!” “保护我们不服乡!” “咱们都是不服乡的人,咱们就是不服!” 乡民们声音高亮,士气空前高涨。 而马匪这头,从页赫厉被强行带走那一刻,他们便动摇了。 面对密密麻麻冲来的人群,有马匪大声高叫:“我们先走!” “先走吧,回头再报复!” “以后选个天黑的时间来!” 乡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似乎能猜到,有人大声叫:“杀光他们!” 一队两百多人的马匪忽然掉头,朝着北面冲去。 乡民们不依不饶,快速去追。 “打死他们!” “杀!” “打死马贼!!” 人腿自是跑不过烈马,但是前面北乡花坪路,将有常志成所率的骑兵在拦。 这边还未离开,也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了的马匪倒下得越来越多。 几个马匪忽然丢弃马刀,抬手抱头投降。 沈冽毫无心软,照杀不误。 尸体摔滚下马背,沈冽高喝,声音清越:“一个不留!” 大晏军终于难得齐声,数百人同声大喊:谷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声音如雷贯耳,乡民们也同声高喊。 北去的马匪听不懂意思,但听得懂气势。 他们越发快速去狂奔,忽地,为首的几个马匪骤然停下。 身后有人毫无防备,刹那人仰马翻。 只能靠更后面的人紧急稳住马势,才能阻止更大损害。 所有马匪朝前面看去,刹那瞪大眼睛。 前方半里外,一位与不服乡外的士兵们所穿盔甲一模一样的将领,他手里拿着一颗头颅。 随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去,他手一扬,将那头颅高举。 页赫厉! 马匪们一时间找不出任何言语形容此刻感受。 两百多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常志成厉声高喝:“兄弟们,将军有令,一个不留!” “杀!”后面的人高声叫道。 “干!” “打死他们!” 常志成拔出大刀指去:“冲!” “杀!!”两旁的人顿时冲去。 后面的乡民们则狂热奔来。 “保护我们不服乡!” “打死马贼!” “谁敢来我家乡抢东西!” …… 戌时未到,战斗结束。 比起前面两波,这一波马匪人数众多,且更为凶悍。 满地尸首,新旧不一。 赵吉相派人去统计数据时,还得根据万戎和西义徜两个种族的衣服去判定。 沈冽站在龙鹰身旁,手中绢布轻轻擦拭银枪上的血。 戴豫部署完战场清理过来,疲累道:“少爷,可有受伤?” 沈冽看他一眼,温然道:“我若受伤,岂还能活。” “今后,少爷还是穿个盔甲吧。” 沈冽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头颅……还在砍,”戴豫又道,声音有些犹豫,“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怕是今夜回去,很多人都要做噩梦了。” 一颗颗砍下来的头颅,犹如蹴鞠的球,一个竹筐装不了十来个。 如此算下去,得近百个竹筐。 安静一阵,沈冽说道:“做噩梦,好过以后被杀,我们不会长久在此。” “今日一天便是三波马匪,今后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北元那几个狗贼,真不当人!”戴豫啐道,“那陶岚贱妇,委实心狠手辣!” 沈冽正要收起长枪,闻言沉眉,视线落在脚边的雪地上。 陶岚,大雪。 二者乍然放于一起,天下绝大多数文士,怕是都会瞬间溯回至宣延二十二年,腊月初十那一天。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愤怒和心疼,在沈冽心间同时盛燃。 戴豫还在骂骂咧咧,忽见沈冽神情,于是停下:“……少爷?” 沈冽淡淡看他一眼:“嗯。” 沈冽虽然一直寡淡清冷,但戴豫还是能感受到他忽然之间的不同。 极其微妙的,仿若就一个眨眼须臾,身边气场似乎都骤然更冷了。
957 去找她吧(补更7.11)
赵吉相非常严谨,数据统计除却一个个数去,还专门令人数了砍下来得头颅。 头颅总数减去原先的三百二十一具尸体,和数出来得数据比对,有三人差异。 三人在可接受范围内,赵吉相没有要求再核算,转身去整理另一组数据。 所有头颅都被装在竹筐中,戴豫指挥乡民们连夜去关内峡宽敞的长道两旁垒上巨石,隔三十步,放一筐头颅。 除此之外,马贼们的衣服也要派上用场,常志成和乐危率领一群士兵帮着乡民们将衣服一件一件从尸体上扒下来。 这些衣服将沿着关内峡一路晒去山岭群峰,衣服上的血迹斑斑,刀砍枪刺,足以触目惊心。 东岭山脚下,老人孩子们焦急不安地望着村舍方向。 好些老人躲在人群外面,害怕的偷偷抹泪。 马蹄声音由远而近,数千人忙抬头望去,屏住呼吸。 梁俊和平安平元也在此处,梁俊赶忙上前,目光炯炯地望着来人。 来人勒住缰绳,大口喘气,先冲梁俊一拱手:“见过军师!” “如何了?”梁俊问道。 士兵一笑,高声朝人群叫道:“马匪一千三百一十六人,全歼!” 全场静了一瞬,紧跟着,剧烈的欢呼声在人群中沸腾响起。 “太好了!” “我们赢了!” “一千三百一十六人!一千多人!!我们赢了!” “居然有这么多马贼,我们居然赢了!” 无数人互相拥抱,无数人热泪盈眶。 梁俊高兴之余,上前低声问正从马背上下来得士兵:“我军伤亡如何?” 士兵顿了顿,轻轻说道:“不少。” 梁俊拢眉,而后长叹一口气,沉声说道:“至少,保了一方安宁。” 周围几个年轻少女从喜悦中静下,目光朝他们看来。 梁俊又问:“将军呢?可有受伤?” “没有,”士兵由衷狂喜与钦佩,“军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蔺公愿以我等一千兵马来换将军了,将军他值!太值了!” 梁俊轻笑:“是啊,古有请名士,三顾茅庐,又有招名将,赠宝马送锦衣,更有求名玉,愿许城池十五座。我们将军其人,神勇威武,运筹帷幄,一千兵马,划算的。” “少爷也不亏,”平安由衷道,“几年寻觅,一路来找沈郎君,旁人都道少爷痴,却不知少爷眼光之绝佳!” “哈哈哈,”梁俊摆手,“好了好了,回去看看,莫要自夸了。” 周围之人都轻笑。 那边的少女们也笑出声音。 看着他们离开,少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们口中那将军,你们几人见过?”一个少女小声问。 “我……” “我也见过。” “我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有多好看?” “多大岁数?” “对呀,多大呀,真的好看吗?” 最先问话的少女说道:“真的好看,他还很年轻,我看一眼都觉得心动。” “就是不知,人家是否有婚配了呢。” “噗,你们在想啥呢!” “就是,想啥呢,哈哈!” “就想就想,有什么好不可说的,像沈将军那样英朗俊美的年轻将军,哪个姑娘家会不喜欢,哪个姑娘家会不想嫁呢。” …… 戴豫一直忙到丑时才回,见到沈冽屋中灯火尤在,戴豫有几分意外。 如今日这般酣战,沈冽通常会早早入睡,这会儿灯火所亮,却是书案这一头的。 想了想,戴豫上前去敲门。 “进来。”沈冽声音带一丝嘶哑,听上去颇是清沉。 戴豫推开门,见沈冽坐在书案后,身上所穿为寝衣,外披一件黑色暖氅。 梳洗过后的青丝柔软披散着,令他清俊精致的面庞褪去冷酷锐气,多了几分清俊柔和,且还有一丝如沈谙一样的清媚妖娆之感。 “少爷,”戴豫走去,“怎还不睡呢。” “在想她。”沈冽看着身前铺开的一排信纸,诚实说道,声音温柔且低沉。 算上从醉鹿失而复得的,前后一共十一封,他早已倒背如流。 “这,”戴豫轻声道,“要不然,咱们便去找阿梨。” “我当足够强大,才有资格与她并肩,为她排忧,”沈冽剑眉轻拢,“大晏军,尚还欠锻打。” “今日剿匪迎敌,将士们都很虎,我们刚来那日,这边被马匪扫了半圈。再看今日,连整个不服乡的士气都被我们激出来了。” 沈冽没说话,沉默望着这几封信。 夏家军虽是上等兵马,但于那些动辄数十万兵力的军阀势力而言,终究是一支孤军弱旅。 她的每一步都会很险,她必会算尽意外,多作思量与谋划。 沈冽眉眼轻敛,仿若能够看到,她脸上始终都是那清清淡淡一抹笑。 周身所扛压力,她不会与旁人道上一分一毫。 只是……这封令他颇觉意外与惊喜的信。 沈冽指骨修长的手拾起最后一封来信。 她坦言她的困惑,同他倾诉。 字字句句,于他如似品茗。 “少爷,莫不然,我先随你去找阿梨?”戴豫说道,“就如当初你带翟金生去从信那样,我们去见她一面。” 沈冽微顿,抬眸朝他看去。 “这边兵马已成气候,新选上来的几人压得住手下的兵了,你瞧今日常志成和乐危,他们都挺行!” 沈冽没说话,但黑眸盈盈,烛火在其间跳跃,清澈澄净。 “若说没由头,也有的,”戴豫继续道,“之前去游州,我们说是去找杜轩,这会儿去找阿梨,也可以说是去找季公子嘛。我瞧季公子提心吊胆,也想歇歇,不如换他回探州去喘口气儿。刚好二月中旬,平岳峰和徐力招揽来得兵马会抵探州,就让季公子去练新兵吧。他和梁军师一样,都喜欢条条例例的军章军制,他们两个人刚好可以一块儿。” 见沈冽一直不语,戴豫又道:“少爷,你……在犹豫什么呀?” “不是犹豫,”沈冽淡淡道,“在想剿匪。” “……你。”戴豫岔气。 “单凭今日这些远远不够,”沈冽朝他看去,一笑,“明日进山,清荡上几日,然后,我便去找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沈冽的笑容忽变灿烂,烛火下雅人深致,俊美无俦。 “好!”戴豫也笑,“便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