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准备搞事
雷声轰隆隆压下来,小容站在崖边四处望着,确认没有人来了,将小梧偷来的那本小册子以最快的速度往崖下扔去。
风声呼啸,雨水打的凶猛,册子在风中哗啦啦翻了两页后,被大雨彻底压了下去。
也因为大雨的缘故,册子没能飞出去多远,挂在了不远处的枝桠上。
小容一愣,蹲下身,想去崖下折一根树枝来,这时有所感的抬起头,但见山下两个小身影,正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穿过大雨。
小容站起身,揉了揉眼睛。
阿梨?钱千千?
那个阿梨几时回来的,她们去那边干什么。
小容看回底下的那本册子,心烦意乱,蓦地眼眸一狠,下定了决心,回身朝另外一条小道走去。
夏昭衣走在前面,脚步很慢。
钱千千跟在后面,一直在问现在要去哪里。
她又问了一遍,夏昭衣终于停下脚步,回头说道:“我说了,不希望你跟来的。”
“可你也没有拦着我跟着你啊。”
我没道理拦你,这里又不是我家,你要走哪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觉得是我纵容你。”夏昭衣说道。
“可是,我想跟着你。”
夏昭衣轻叹,回身将手里的树干往前面戳去,借力攀上了一个小陡坡。
钱千千也想爬上去,怎么都爬不上,这个陡坡比她的个子还高。
“阿梨,你拉我一把吧。”
小女童却头也不回的走了:“你回去吧。”
钱千千踮着脚尖,很快就看不到她了。
夏昭衣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在一个略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折了根树枝在泥地上描画着,转眸朝右手边的大瀑布看去。
大雨湍急,瀑布更急,冲刷而下,雷霆万钧,在下涧深渊里掀起巨大的潮雾。
高空紫电惊雷,不时闪的人眼花,树木被吹得倒折,许多老松都已经横断在那。
应该就是这个附近了。
夏昭衣望着大瀑布,再抬头看向天空。
又一道闷雷轰下,像是要撕裂苍穹,雨水大的如若雪子,砸的大地生疼。
这一整片都是一个矿山,而崖底所见的东山那一片已经断裂了。
被人挖过,且那断裂处太不寻常,这下面一定有矿道,晴天不好找,雨天则未必。
水流走向,泥石走向,都可能往那个矿道微微塌陷。
夏昭衣望回瀑布,双眉轻轻皱起,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梨!”钱千千又追了上来,气喘吁吁。
夏昭衣没有回头,叹道:“你还真是不依不饶呀。”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夏昭衣摇头:“不了。”
“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夏昭衣闭上眼睛,思绪一下子像是纵上了高空,整个兆云山脉在她的脑中变作一个俯瞰的大地山川。
河流,水道,山脉走势,高低平地,都恍如一幅舆图。
东山上那片空地,大约四百来亩,在瀑布源头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头,那里才是真正的泉眼。
“阿梨?”钱千千叫道。
夏昭衣睁开眼睛看着她:“你还是回去吧,等下我要去的地方会很危险。”
“我……”钱千千有些犹豫,“我其实有点害怕回去。”
“为什么?”
“她们好像要惹那些人不开心了,早上没有送饭,刚才听赵妈妈说凤姨连药都不想去送了。我怕那些人会来后院,阿梨,你说他们会不会来对付凤姨和余妈?”
夏昭衣想起之前赵氏进来说的那些事情,摇头:“应该不会,她们自顾不暇呢。”
“你怎么知道?”
夏昭衣没回答,重新望着那边的瀑布。
钱千千皱眉,也看了过去。
瀑布声势浩大,冲天之姿,除了很大,还有什么好看的吗?
“像这样浩荡的瀑布,应该用来荡尽人间诸恶,洗涤人心之邪的。”夏昭衣说道。
“什么?”
“这次我真的走了,”夏昭衣看向钱千千,说道,“如果跟得上,你可以跟来,如果跟不上,你就自己回去吧。”
“我跟得上!”钱千千忙道。
夏昭衣一笑:“那你来跟跟看。”
说着,她一步跨下崖边半坡,抓着一根断木,像是猴子一般,一下子朝另外一边陡峭的石壁爬去。
钱千千瞪大眼睛,上前喊道:“阿梨!”
夏昭衣没有停下,动作谈不上多矫健敏捷,却绝对轻盈熟练,这浩大的风雨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天哪。”躲在不远处的小容也看到了,伸手掩住嘴巴。
就看女童三两下的,便拉开了四丈多的距离。
她甚至还抓着一根藤蔓往另一边荡去,藤蔓整个砸落了下来,她适时松手,跃上峭壁上的一棵倒挂的松树。
而那藤蔓就牵连着比她体型大出数倍的枯枝烂叶,哗啦啦的从她身后砸落进深渊。
049 别有洞天
不过须臾,女童就消失在峭壁上了。
夏昭衣穿过垂壁和瀑布,从山壁上跳下来,跌在干燥的泥地里,她身上湿漉漉的,滚在地上沾了厚厚一层泥。
扶着旁边的洞壁爬起来,她于事无补的在身上拍了拍,黏糊的难受。
天光昏暗,瀑布的冲天声响就在隔壁,她揉了揉耳朵,弄掉进去的水。
前方没有光,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空气里一股浓浓的霉味,像是尘烟弥散的旧屋。
夏昭衣习惯性的在腰上摸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早就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以前她最喜欢在腰上别一颗小油球灯,很小的一颗,中间是灯芯,把火光丢进去就会燃起,用小线绕在指尖,抬着手就能照明。
没办法了,只能摸黑。
她捡起地上的一截长枯木,继续当树杖。
黑黢黢的山洞,没有一丁点的光亮,睁眼如盲。
她竖着耳朵,全神贯注的听着黑暗里的动静,以树枝在前面探路,走的很缓。
不多时,又听到一阵水声,不是外面的瀑布,是从前方传来。
夏昭衣皱了下眉,继续往前,有黯淡的微光从上方落下,叮咚叮咚的水声也在嘈杂的水流里面变得真切。
前方出现一道水涧,下面是湍急的河水,水声急促。
和对岸链接的是两道铁索,看模样,以前上面大概是铺着木板的。
滴滴答答的雨水从上面落在她肩头,冰凉沁骨。
那高处似乎压着连排的巨石,微光便是从巨石两旁的缝隙里渗入进来的。
夏昭衣看着它,这便是那源头两边的深渠了吧。
收回目光,她蹲下身拉了拉铁索,还算牢固,至少承担一个女童的体重不是问题。
她起身握住手里的长木保持平衡,踩在其中一条铁链上面走了过去。
对面没多久又出现一个深涧,她连着走过三四道铁索后,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喊声,停下了脚步。
地房幽暗潮湿,外面的大雨渗入进来,四壁都是水珠,加之常年不见阳光,空气里面是令人胸闷头晕的腐朽味道。
刘三娘披头散发,抓着栏杆看着外面进来的人,大声哭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经过的狱卒不耐烦的伸手指道:“再嚷嚷我就砍了你!”
“我没疯,我没疯!!”刘三娘怒吼,拍着手里的木头,“我出去还能给你做饭吃,以后你要什么我偷偷给你送!你放我走!”
小卒厌恶的瞪了她一眼,往牢深处走去。
拐过一道山壁,最里面是一个较为宽敞的牢房,虽然空气同样难闻,但排场布置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了。
小卒看了里面的青衣女人一眼,又朝附近看了看。
“奇怪。”小卒嘀咕了声。
刚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动静的。
小卒看向青衣女人:“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青衣女人背对着他,没有反应。
她手里面正在折一片枝叶,旁边还有一大堆,都是蔓延进来的野枝上折的。
“我问你,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在说话!”小卒又问道。
青衣女人顿了下,回过头冷冷的看着这个小卒。
小卒忙将脸别看,不想看到她那容貌。
不过顿了下,小卒还是没忍住,朝她看过去,心里面又是一股厌恶。
她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了,蓬乱而又肮脏的垂在地上,很长了。
皮肤有一些老态,脸颊上面都是疤痕,下嘴唇缺了一口,里面枯黄的牙齿直接暴露在外,想隐藏都没有办法。
“行了行了,”小卒厌恶的挥手,“你继续呆着吧!”
忙抬脚走了。
青衣女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离开,收回了目光。
她冷漠的看着手里面的叶子,自己也不知道在折些什么。
小卒匆匆离开,又听得刘三娘的声音响起。
“放我走!我不是疯子,放我走!!!”
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整个声音都是嘶吼出来的。
小卒怒瞪她:“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还叫,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管!让我走!”刘三娘大吼。
小卒啐了口,走出铁牢外面,上了锁。
“啊!!!”
刘三娘疯狂的抓着栏杆,想要将它掰断,尖叫着。
夏昭衣轻轻皱眉,双手拄着树干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去好一阵,前面的洞壁里隐约有石门移动的声音传来。
她微凛,抬步过去。
苏举人躲在一个暗道里,将石门小心推开。
他朝外面看去一眼,轻声道:“走了吗?”
青衣女人没有反应,如若未闻,背对着他。
“我这里有一些糕点,”苏举人颤着手,从怀里面拿出两个小纸包,“你先吃着,等以后出去了,我给你买更多好吃的。”
青衣女人折叶的手指停了下,终于轻声道:“何苦,牧文,何苦。”
许久未曾说话,她的声音干裂而嘶哑,加之岁数变大,分外刺耳。
苏举人将小纸包轻轻的放在栅栏里面。
“师娘,我先放这了。”
青衣女人毫无反应,头也未回,昏黄浑浊的眼睛里面滚出热泪。
苏举人难过的看着她,动了下唇瓣,但又如往日那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我走了,”苏举人道,“下次有机会我再过来看你,现今山上乱,应该很快的。”
青衣女人继续折叶,呆呆的看着手指里面的叶子。
苏举人退回道暗道里面,很小的洞口,他整个人需要佝偻着才能钻出去。
石门被重新关上,一切恢复安静。
隔着不厚不薄的山壁,夏昭衣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半响,夏昭衣才轻轻皱眉,拄着树杖重新往前走去。
一直朝东,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050 真是可笑
天色越渐昏暗,除却偶尔一道闪电照亮苍穹,几乎没有光亮了。
卞元丰坐在地上,双脚悬在半空外,头顶是外凸的岩石,恰好能遮住天上急雨。
“少爷。”小厮过来喊道。
卞元丰神色冰冷,阴凉如这天地气象。
“今天晚上怎么办,莫非我们就要睡在这里吗。”小厮又道。
“不可能。”卞元丰低低说道。
“什么?”
“她没道理就这么不见了,一个这么矮的女童,她怎么办到把怜平给打了,还敢对我动手,不可能!”
想到她那嚣张的模样,卞元丰便气得咬牙。
都一整天了,竟还在生气。
小厮叹气:“可是少爷,我们晚上……”
“你要不怕被雷劈死,那你滚吧!”卞元丰吼道,“除了呆在这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小厮没说话了,回头看向身后的那几个同伴,谁都不敢吱声了。
肚子饿的咕叫了声,卞元丰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想到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转头朝西边看去,隐约只能看到两排屋舍,和那边面前被闪电照亮的深涧。
别说他没得吃,恐怕前山的所有人都吃不上饭吧。
“别落在我手里,”卞元丰错着牙,低声愠怒,“我不让你好过的!”
“那个!”一个小厮忽的伸手一指,“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众人朝那边看去。
斜对坡泥石滑落的空旷半山上,一个瘦高的人影正跌跌撞撞的往下面爬去。
雷雨中的山路着实不好走,那人走的分外费力,好几次滑到,双手撑在地上,双脚连踢带蹬,方能稳住身形。
他头上戴着个斗笠,遮了脸,加之天色昏黑,很难看清模样。
“好像是下山的,方才我们好像没见到这个人,哪里冒出来的。”另一个小厮说道。
这时一道闪电劈亮天地,那人被刺了眼,以袖遮脸往旁边躲去。
卞元丰看他这身形,蓦然一愣。
“好眼熟啊。”小厮说道。
闷雷滚滚而来,沉沉乍响,那个人大约吓到了,在那边一动不动。
卞元丰愣怔的眼眸忽的一凛,低声道:“是苏举人!”
“苏举人?”小厮愣道。
苏举人瘫倒侧卧在泥地里,着实不敢动了。
他一向自认悍勇,无所畏惧,哪怕山贼匪窝都敢以身试险来勇闯较量。
未想这自然天威,终是让他腿软和胆怯了。
大雨哗哗,他浑身湿透,抓着扎根入土的野草,想要稳住些身子再爬起。
又一声霹雳乍响天幕,他甚至觉得一阵电流从自己的指尖滚过。
“他为什么会在这?”小厮又道。
卞元丰没有说话,眉毛压在眉骨上,看着苏举人的目光变得冷冽。
小厮见他面色,讪讪闭了嘴巴。
关于苏举人,他们不敢多说多打听,绝不是因为对读书人的敬畏,而是源于卞元丰。
这一点谁都觉得好笑,卞元丰一个出身于贼窝的小贼头,对杀人放火,抢劫掠夺没多少兴趣,却偏偏爱好读书。
而苏举人更是好笑,他丝毫不将卞元丰放在眼里,虽教他读书识字,但仅仅只是教。书里不懂的,卞元丰问他他也不说,常挂嘴边的话便是,只教书,不育人,何况你又不是个人。
这在这些小厮眼里,跟当了窑姐又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真是可笑。
卞元丰的态度转变也很明显,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的虚心请教,苏举人都不做应答。如今,卞元丰也没了好脸色了,这对老师和学生的日常,便是互相冷眼。
而这过程里,卞元丰也曾几次大怒,想要砍了苏举人,都被卞夫人拦下。
但大家也都知道的,卞元丰哪会真的去教训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还心狠手辣的小少年,对苏举人实际上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倒是这个也被大家看做天不怕地不怕的苏举人,如今却正被这天这地,给吓得腿都走不动了。
卞元丰唇角勾了抹冷笑,看苏举人这个狼狈的模样,他心里面说不出的痛快,却又说不出的愤怒。
“我还真当他什么都不怕呢。”卞元丰开口道。
“那时用刀砍到他的面前了,”小厮道,“但他真的没跪。”
“文人喜欢装腔作势,自己觉得一身铁骨,”卞元丰说道,“可笑。”
“那……少爷,他这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卞元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小厮忙闭了嘴巴。
“把你丢下去,你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卞元丰怒道。
自然怕,怎么会不怕。
那可是被雷劈,之前卞元雪旁边那活蹦乱跳的陈棠不就是直接被雷劈成了焦炭吗,那僵硬的模样,几个小厮现在还能记起。
大雨越渐滂沱,但雷电之势渐有好转,苏举人缓了口气,揪着旁边的树枝踉跄爬起。
他所站的这一个地方实在陡峭,下临无际,高山崔巍,无可攀援,且足下青泥浑浊,稍一踏错,就可能直接滑滚下去。
进退两难,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风声呼咧,带着雨水打来,所有人的手脚都冰冷透骨。
苏举人半蹲在那里,看着下面,什么都看不清。
“他,会不会摔死……”另一个小厮怯怯开口道。
旁人摇头:“不知道。”
“好端端的,他不在义峦院里呆着,为什么会去到哪里?”
卞元丰眉头皱了起来,看着苏举人那个方向,距离这么远,苏举人的身影并不是平日所见的那般瘦高。
“如果摔死了,就什么都问不了了。”卞元丰道。
他讨厌苏举人,几次都想把这个人打死或者直接用刀砍掉。
可是如果这么就摔死了他,那真是太便宜了。
雨水冲了山上的许多枝桠和泥土下来,苏举人背靠着绝壁,往上微微缩去。
诚然真是视野不好,且山道狭窄,几乎无路,否则也不会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到了这边。
那桥要是没断就好了。
苏举人闭上眼睛,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
他的脑子里面甚至出现了和陈棠一样的局面。
“苏举人。”一个奶声奶气的清脆童音忽的响了起来。
苏举人一愣,睁开眼睛望着身前的无边深渊,脑子空空的。
051 一灯如豆
风声如鬼唳,雨声嘈杂。
苏举人眨了下眼睛。
听错了?
“别吓到,我是阿梨。”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能听出来大致方位了,在他上面。
夏昭衣蹲在泥地里,手里握着一根粗壮木干,说道:“我力气不够,拉不动你,需要你自己以足尖蹬着借力,但是你也不要太用力拉,不然我可能被你带下去。”
“阿,阿梨。”
苏举人难以置信的说道,而一根粗木已被伸来,轻敲了下他的肩膀。
“你不要那样站着,先回过身来。”
苏举人身前百丈高空,后背紧贴着泥土,早就已经腿软的动不了了。
“抓着,回过身来。”女童又道。
苏举人缓缓松开揪着泥草的手,抬起来抓住了肩膀旁边的木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童的声音让他觉得心安与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横竖不过一死,不怕,于是挪动脚步缓慢转过身子。
远空一道闪电,劈的大地凄亮。
危崖下蹲着的女童被白光照了出来,一闪而过。
“我眼花了吗?!”一个小厮叫道。
卞元丰愕然望着,旁边同他一起挨了不少石头的小厮则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二广,”卞元丰喑哑道,“你看到了吗?”
又一道闪电,再度将女孩的身影照出。
她蹲在那边,浑身被浇得通透,头发整个乱了,被大雨淋得贴在了身上。
而苏举人居然这样蹬着腿的,虽然狼狈和不雅,但真就给爬上去了。
“真上去了!”二广叫道。
苏举人喘着粗气,抬手拍着胸膛,惊魂未定。
夏昭衣揉着酸疼的胳膊,说道:“这个地方流石颇多,不宜久呆,你往前边走去,转弯后便有个小平崖可以暂躲,现在不会再有雷电了,半个时候后等雨一歇你就回去。”
苏举人仍是说不出话,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心跳一直没有平静下来。
“先生,我走了,”女童这时又说道,“这次回去你可要当心了,卞二郎和他的随从现在就在对面看着我们呢。”
苏举人一愣,抬起头朝斜对面看去。
说是对面,其实都在同一座山上,只是山有起伏走势,他们恰在同一个山谷的高空两面,不过地形更为陡峭,角度很难捕捉罢了。
这时一顿,苏举人回过头来,忽的发现,女童已经不见了。
苏举人怔了怔:“阿梨?”
四下无人,唯有大雨疾风。
“阿梨?”苏举人又喊道。
而女童真就没了身影。
…………………………
后山大院。
梁氏和那仆妇终于被方大娘叫人带去柴房里关着了。
余妈出来拿了些食物,确认梁氏没再跪着后,端着托盘回去了小屋。
两碗稀粥,一叠酱菜,一个馒头,较平日已经很丰盛了,但今天难得的是,还多了一叠肉酱。
余妈关上房门,走过来放在桌上。
桌中点了根小蜡烛,光线很黯,很多地方都没能照到。
“吃东西了。”余妈说道。
屋外雨声滂湃,大风更是掀顶,屋中被衬得安静一些,但烛火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桌上微微摇曳着,满室昏黄。
小榻那边传来些动静,凤姨披着一层旧黄的外衣走来,说道:“怎么样了。”
“就跪在那边,没挨打,现在被关起来了。”
“哼,”凤姨冷哼,在桌旁坐下,淡淡道,“算这姓方的还有点良心。”
“有点良心也不会让她们跪一天了,”余妈说道,“毕竟这是为我们所有人解了个难题。”
凤姨提起筷子,挖了口粥入嘴后,她再掰下半个馒头,蘸了蘸那边的肉。
不过她没有急着去咬,而是在鼻下闻着。
“天天都有肉,只能闻着,却不能吃,”凤姨感叹,“终于能吃上一口了,只有这么点。”
余妈看向那叠肉,也有些馋了。
“前山的人,今天没来找麻烦吗?”凤姨问。
余妈摇头,说道:“雨太大了,估计不好寻来,那丫鬟可是被雷劈死的,现在谁都怯着呢。”
“一整天了,她们什么都没吃到,”凤姨忽的笑了,“她们也能遭上这份罪,痛快。”
“可是雨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凤姨嗯了声,又喝了一大口粥,边吃边道:“那阿梨说的话,你可曾放心上了?”
余妈皱眉:“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我那夜让人将刘三娘关走后,第二天就有人来找我,还不少,有卞大郎的人,有卞二郎的人,还有吴达的,鲁贪狼的,甚至义峦院那碧珠都来我跟前装作熟络,话里有话的在打听。”
“打听什么?”
“问我林又青的事,又问我刘三娘跟她是否有联系,再者,问我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余妈微顿,想起了阿梨。
“阿梨,”凤姨沉了口气,“你昨夜同我说,你见到她为了替林又青打遮掩,不惜冲撞刘三娘。”
“你说这个,是觉得阿梨真的可信?”
凤姨敛眉,神情变得有些迷茫,看着桌上烛火。
一灯如豆,幽幽晃晃,忽明忽暗。
“不过那尸体倒是真的,我们都见到了。”余妈又道。
“就算是真的,你就真敢将我们的性命交给这个我们面都没见过的人?”凤姨沉声道,“更不提,帮我们是为什么,仅仅是行侠仗义?这,是蠢吧。”
052 坐不下去
山上多年,凤姨就算称不上铁石心肠,却也已经麻木不仁。
这里做事认真不会有出路。
善心拳拳那是死路一条。
嘴巴讨巧,能说会道也不有什么好的前途和位置可以给你。
唯一能活下去的,不仅靠满腹心机和手段,还要残忍。
见惯了死人,自己手里也有过不少人命,如今的凤姨,很难再去轻易相信些什么。
可是,那个阿梨的话却又那么令人心动。
她看向对面的余妈。
余妈垂着眼睛吃东西,指甲黑黄,皮肤枯槁,面上细纹如树皮般斑驳在她本该光滑白嫩的脸上。
“你,”凤姨轻声道,“对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就没有一点其他的看法?”
余妈抬起头,嘴巴还在回味肉末的滋味。
“看法?”
看来,是没有了。
凤姨眨了下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有时候我想找一个人来说说话,都觉得像是一件难事。”凤姨低声道。
“我不是在吗?”
凤姨看她一眼,摇头:“你连我现在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懂。”
余妈皱眉:“什么?”
凤姨的筷子在碗里面的粥里轻轻搅拌了下,说道:“不知道外面太平了没,以前我们这样喝上一口粥不算难事,想要吃鱼吃肉也有的买,后来战乱了,苦的都是老百姓。”
余妈无端觉得一阵不安:“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的。”
凤姨冷笑了声:“其实有一件事情,我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特别好笑。”
“什么?”
“每次我给那些小丫头们发粥发菜,哪怕给的再少,她们都会捧着碗冲我感激道谢,叫的那个响亮。可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前山那些人眼里,她们连条狗都不如。打她们,骂她们,再给上那么点甜头,她们就要叩头谢恩,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们也是这样的,”凤姨眉目浮起茫然,继续说道,“我们何曾不会因为前山那些人稍微给点小恩小惠,就得意的要把尾巴给翘上天。现在回想,知道不该,可是当时呢?当时,我们都被冲昏了头,就剩那么些小心思在作祟。”
说着,凤姨心情又变得烦躁了。
那个问题,又被她自己给推到跟前。
走,还是留。
本来死水一滩,毫无波澜,日渐麻木消沉,觉之无望便只能接受,就算没了自我,好歹都是活着。
可是女童那些话,就像往水里扔了块石头,搅得她心烦意乱。
人行于荒漠,最想也最怕的就是听闻前面出现水源。
一个希望摆在那里,你要么颓废下去,直到死亡。要么更奋力的奔跑,拼上这一口气去寻到它。
可如若没有寻到,这奋力奔跑,反而让自己死的更快,而且更累。
凤姨双手捧着头,许是今天躺得太久,觉得突突的疼。
“是不是病了?”余妈低低的问道。
“没什么,”凤姨说道,“你去看看阿梨回来了没,回来了叫她过来,她如果读过书,我能跟她说上几句。”
“她不见了,我找过的,好像钱千千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凤姨一愣,惊道:“她们跑了?!”
“下着大雨呢,”余妈看向屋外,“怎么跑,山下估计都有水泽了。”
心里方才那阵惊恐变得强烈了起来,凤姨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
想了想,她裹紧披着的外衣,起身道:“我自己去看看。”
………………
苏举人跛着脚,从山上走了下来。
雷电真的停了,大雨也渐渐变小。
天空还是密布乌云,不过东边积压的云层微微散去一些,有极淡的月色露了出来。
竟这么晚了。
苏举人浑身湿透,步伐疲累,去往义峦院的路上时,他刻意避开那边嘈杂的地方,但还是能听到乱哄哄的一片,和间或夹杂的叫骂声。
拐过一片院墙,就要去到义峦院,苏举人停了下,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山头。
恰好一阵风刮来,他哆嗦了下,湿嗒嗒的头发也被吹了起来。
对面灯火昏暗,偌大的院子里似乎没人,灶台的火都歇了,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
跟身后这些个院子相比,真是清静舒服。
“也没个人影,等天气好了,桥也修好了,统统要你们好看!”
一个人影从那边跑来,边跑边气呼呼的怒骂。
苏举人皱眉,盯着那丫鬟。
金枝也看到了他,不屑的哼了下,加快速度跑了。
卞八爷没有回来,带出去了不少人马,分作两路,一南一东。
山上还剩有不少人,由吴达留下来组织管理,而这不少人,都是昨天没能吃上饭的。
连着饿两天,没人受得了,吴达被吵得烦躁,带着把刀,同两个十人长一起出去避避。
东山头另外一边是一个很开阔的平野,有一条水域宽广的大河流经。
现在大雨,吴达和两个十人长找了个背风坡,且有崖壁遮雨的磐石坐下。
吴达端着刀,来回看了面,又轻轻掂量了下,放在身旁,说道:“这刀越来越不好使了。”
“八爷啥时候回来?”
“看这天气,”吴达道,“天色好点他们就回来快,天色不好就慢了,但至少也得等个两天。”
“饿死了,”另一个十人长摸着肚皮,“后山那群婆娘也不过来送点吃的,一个个都嫌命长。”
提到那些人,吴达更心烦了,怒道:“这次八爷要能带回几个新的,我立马就去后面杀几个,重新立立规矩,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怕。”
说完,他的肚子也跟着叫了声。
他抬手摸着肚皮,忽然有些生厌,心里的暴躁也一拱一拱升起,很想放把火或是打砸些什么来发泄一通。
他伸脚把下面凸出来的石头狠狠的踹下去,几块碎石一路滚落,在风雨里带起些动静。
“那边,好像有人?”身旁的十人长忽然说道。
吴达一顿,抬起头朝前面的山壁望去。
天空黑漆漆的,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到。
053 发生什么
山壁黑影高不及顶,哪能看到什么人。
“你不是看错了吧。”吴达说道。
“不知道,就是感觉像是看到了什么。”十人长回答。
“我看你是饿花了。”
话音才落,吴达也一愣。
影影绰绰里,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着。
“我怎么……”另外一个十人长开口,“好像也看到了东西?”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光线略微适应了,对夏昭衣来说,还是可以摸索一下的。
她从山上走下来,自半山开始爬,爬爬停停,既是丈量,又当是消磨时光。
为了始终保持住体力,她隔上一炷香,就会寻一个略微平坦的地方休息,摸出别在腰间小布袋里的果子啃上一个。
然后在黑灯瞎火里,用树枝在地上描描画画,在脑中计算着方位与时间。
以前总不懂,师父为什么非要她熟懂天元术和大衍求一术这些她觉得自己压根用不上的东西。
她懒得学,师父就会格外严厉。
直到在对榫卯起了兴致后,她才明白这些学术的实用性。
算了小半天,脑子里面有了大致印象,她揉着自己的小腿和胳膊,看向远处那些灯火。
人心有多恶,她接触的其实不多。
要说最恶,她以前脑子里面,应该就是如师父那样的冷漠寡性吧。
见死而不救,救死而不扶伤,扶伤而不安后。
做什么,全凭他高兴。
救人为图报答?
不是,只是他闲着想顺手救一救而已。
可是师父,夏昭衣知道他心里面是有大善的。
山腰灯火耀耀,其间有人高声大喊,有人气恼大骂。
夏昭衣望着他们,忽的将未啃完的果子随手扔了下去,再起身拧了拧身上湿嗒嗒的衣服,伸展肢体稍微热身,又继续朝下爬。
山下几人还在盯着。
“有东西扔下来了,看到了没。”十人长叫道。
“会不会是山风刮下来的石头?”另一人说道。
吴达紧紧看着,这种似有若无的感觉最是恼人。
“集合一下吧,”吴达忽的说道,“万一是官府来探路的呢。”
三人大步回去,吴达首当其冲,大声怒道:“出来,都给老子出来!出来集合了!”
除去卞八爷带走的那些人,整个山头剩下的人马已不足两百。
众马贼从屋内出来,还未排成队,忽然有一个马贼大步跑来说道:“二当家的!王栋不见了,昨夜开始就没了人影!”
“昨夜?”吴达说道,“他去干什么了?”
“他跟我们一起守岗的,说去撒泡尿,之后就没回来了,我们也去找过,愣是没见到。”
吴达疏散杂乱的眉头紧皱,脸上几道丑陋的疤痕也拧在了一起。
“难道他是奸细?跟官府的人里应外合?”吴达旁边的一个十人长道。
“如果再遇到,不管他是不是官府的人,敢在这里玩失踪,那就让他死得难看!”吴达沉声说道。
马贼继续在集结。
虽然平时吊儿郎当,正经的时候却也训练有素,眼下这气氛和形势,根本就不敢松懈。
火把高举,跑动间如火龙在游。
前院那些闹腾了一天的妇人们纷纷闻声而出。
坐在半山上的卞二郎等人也看到了那边来回疾奔的火把。
“发生了什么?”卞二郎说道。
旁边的小厮哪能知道,摇了摇头。
“雨快停了,”小厮道,“少爷,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你看得到路吗?”卞二郎想都不想,怒声骂道,“你想要跟那姓苏的一个死法?”
说到这里,卞二郎心里面越发恼火:“不对,姓苏的没死,他被人救了,救他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救我们,可能还会给我们一脚,那个阿梨!”
卞二郎想到她的眉眼和笑脸,心里的火燃到了极盛。
054 一个果子
灯火越来越多,簇拥一起,映的整个山头明曜。
吴达带人徒步半柱香的时间,聚到东山头的石壁下。
夜风将火光吹得明晃,许多马贼不明所以,看着吴达。
吴达和几个十人长则抬头看着上方的石壁。
空空的,火光所能照到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
倒是因为风大,而落下来不少碎沙。
几粒碎砂让一个十人长迷了眼,他垂头揉了下,看向旁边的吴达。
“二当家的……”十人长轻声道。
这么兴师动众,结果什么都没有,说出去岂不是一场笑话。
那边闻声赶来的女人们都立在一个战棚旁边,饶是平日再害怕东山头这方位,眼下也顾不上了。
卞元雪遥遥望着,不解道:“那边出什么事了?”
看情况一点都不简单。
卞夫人眉头皱着,对彩明道:“你差个人去问问吴达,他想干什么。”
彩明面色犹豫:“这种情况谁敢去问,吴达一看就怒着,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啊。”
“不去的我现在就砍了他的头。”卞夫人厉声道。
那边的小厮们都吞了口口水,几个离得近的都慌了,暗恼自己为什么要凑这份热闹。
彩明便朝那些小厮看去,随手指了个:“你,过去。”
那小厮面色都青了,艰难道:“可是……”
“去啊!”卞元雪扬起一脚踹他屁股,“废话什么!”
小厮往前面跌去,回头看着卞元雪,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走了。
这边下去往东山头,要走上好长一段路,而吴达他们又在东山头的至北面,看似火光好像就在前头,实际上这陡峭的山路着实不好攀缘。
小厮走的缓,脚步都虚了。
刚才彩明说的那些话,不是什么偶然事件,不过山上常态罢了。
这山头,生死皆在他人喜怒的一瞬之间。
而喜怒最无常的,在这些二当家里面,吴达是最可怕的一个。
“磨磨蹭蹭,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卞元雪怒道。
回头看向旁边又一个小厮:“你一起去吧,走慢了你别想活着!”
话音刚落,她的脑门上便被一个硬物狠狠的砸了一下。
身旁的人都吓了一跳,卞元雪捂着头,痛的有一些懵。
“小姐?”立兰叫道。
“什么东西啊!”卞元雪扬声叫道。
立兰摇着头,困惑的张望。
卞夫人那边也看过来:“怎么了?”
四周的人都看着卞元雪。
卞元雪蹲下去,在地上捡起一颗果子。
果子半边被砸扁了,甜香粘稠的果汁从破开的地方渗了出来。
卞元雪往地上狠狠的扔去,怒道:“谁啊!谁砸我的!”
她今天被卞雷那些随从们揪着打,本就一脸淤肿,一身抓痕,更重要的是,胸腔里的这口气还没有出呢!
卞元丰没回来,她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和卞雷斗了。
面子大失,这是她从小打到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刘姨娘那个贱人!”卞元雪咬牙,朝刘姨娘的落霞苑那边看去,“是不是她干的!是不是啊!”
今天打的这么激烈,现在落霞苑的人都缩在那边,不敢出来了。
卞雷也在落霞苑里待了大半日,他的随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护着,除去金枝和杜湘悄悄溜出来找过吃的和药物之外,谁都没踏出来半步。
不过,东山头的动静落霞苑是最早听到的,卞雷现在就带着四个随从站在门口看着,虽说今天和卞夫人叫了板,但是现在那边人多势众,他也不敢贸然过去。
现在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卞雷皱起眉头:“看什么!”
“你这个妾生子!贱人生的你也贱,有本事真枪真刀再打一把,背后躲着阴人算怎么回事!”卞元雪开口就骂道。
卞雷忍无可忍,回骂道:“说到妾生子,你那个娘亲就是个妾生的,你说你娘亲是不是也是个贱人!”
卞元雪一愣,回头看向卞夫人。
卞夫人惯来端着,现在一听这话,眉头紧紧皱起,神情变得狰狞和凶狠。
“你当真以为治不了你吗!”彩明赶紧喝道,“今天再口无遮拦,一把火烧了你们落霞苑!”
卞雷心里一紧,但仍硬着声音:“我是看你们管教不来女儿,我长兄如父,替你们管教一下!”
两边人马越吵越凶,反倒是东山头那边被这动静吸引望来。
恰逢那小厮正磨磨蹭蹭走来,吴达远远叫道:“那边怎么回事!”
小厮已经走远了,哪能知道,从听来的动静判断道:“好像,大小姐和大少爷又,又吵起来了。”
吴达啐了口:“都他娘的傻货!打架干事什么都做不好,就喜欢自己窝里斗!”
骂完,他抓着自己的大刀转身就走,说道:“散了吧!”
“散,散了?”一个不明情况的十人长叫道。
另外两个人十人长跟上了吴达。
所有人都一脸懵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吴达心浮气躁,朝前山头走去。
现在雨水已经差不多停了,一点风都没有,天气沉闷的令人难受。
这样的沉闷,像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雨,让吴达越来越暴躁和莫名不安。
他就是有股说不出的害怕和恐惧,很是强烈。
夏昭衣咬了口果子,趴在龙虎堂的飞檐上。
早在吴达和两个十人长开始喊“集合”的时候,她就朝这边爬了。
刚才不过随手砸了卞元雪一个果子,没想到竟直接砸出一番热闹的嘴架。
这山头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像在海田旁边抓蛏子,粗盐无论往哪边洒去,都能激出一堆的蛏子来。
转头看到那边正在赶过来的吴达,夏昭衣嚼着咽下嘴巴里的果子。
直觉没那么容易说服凤姨她们的,搬出一个假想的英雄也未必能够。
莫不如,就心狠手辣一些好了。
055 有具尸体
集合的声音远远就能听到了,下边墩台守岗的马贼们也都好奇的出来。
他们抬头望着东北方向,望的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一下大雨,一下又沉闷的难受,这天气真他娘的烦。”一个马贼站在墩台上面,对同伴说道。
同伴岁数略大些,已有四十好几,他背着手一直盯着那边看,看着那些灯火聚来,又各自散去。
“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同伴嘀咕。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一直都跟你傻杵在这呢。”
同伴皱眉:“我怎么觉得那么慌呢。”
“人老了,多疑,”马贼回答,回身朝山下看去,“,站在这里看过去,还挺好看。”
同伴仍望着山头,说道:“你不知道,我刚来这的时候,这里天天被剿匪,平时都是从山下攻进来的,有两次却是山上直接冲下一堆官兵,连夜偷袭,把我们一顿好打。”
马贼好奇:“还有这种事?”
“都几十年前了,”同伴叹道,“他们是从那边徒云坡上来的,回风帮差点被全端了,回风帮的独眼瞎带着仅剩的三四十人连夜跑了,在北边那野人洞里藏了两个月才出来。后来回风帮和我们一起,把那一片给堵了,这才好点。”
“所以现在……”马贼朝那看去,心慌道,“有可能是那边来剿匪了?”
同伴也是不安,摇了摇头。
离他们最近的火把黯淡了下去。
同伴道:“去,那边的防雨罩可能漏了,水给渗进去了,你去弄弄,别让火熄了。”
马贼不想干活,但架不住同伴资格老,只好烦躁的跳下墩台,从墩台里拿了个用过的老的防雨罩过去。
走路走的流里流气,他过去站在旁边的磐石上,俯身检查火把。
“咚。”
后脑一痛,他捂着脑袋回头:“谁啊!”
同伴遥遥的看过来:“咋了?”
“有人拿东西砸我!”马贼叫道。
“这是风大吧?”
“你看现在有风吗?”
话音刚落,后脑又挨了下。
马贼大怒:“谁啊!哪个混蛋!”
“是我呀。”
黑暗里面忽然响起一个小女童的声音,还带着笑意。
马贼一愣,眨巴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同伴问道。
“你没听到?”马贼叫道。
“听到啥?”
又一块石头砸了过来。
“喂,我在这呢。”
马贼捂着脑袋回头,什么都没有。
这下扔的重,都感觉肿起来了。
他扔下灯罩跑回墩台,抓起自己的大刀跑了回来。
“谁!给老子出来!”
同伴也拿着大刀跑来:“怎么了?”
马贼盛怒的四下望着,耳朵也机警的竖着。
忽的一凛,看向不远处的小山坡。
“那边!”
马贼拔出大刀,直接将刀鞘扔在地上,跨步上去。
同伴比较谨慎,站在原地看着他。
下过雨的土坡比较松软,很多地方一踩就滑,他上去比较费力。
把大刀给戳进土里,他另一只手抓着入土的树木,使出力气跨了一个大步。
又要继续爬,却忽的瞅到前方一双圆瞪的斥血眼眸,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啊!”
马贼惊呼,面色失血,差点没掉下去。
幸好大刀入土够深,他稳住了身子。
“怎么了?”同伴忙喊道。
马贼缓了口气,抬头看去,遇上那双眼眸,又被吓到,不敢再看。
“上面是什么?”
“王栋。”马贼叫道。
“王栋?”
“他死了。”
这几天一直大雨,尸体在水里泡着,被泡的浑身惨白。
眼睛圆瞪着,尸斑很浅,嘴巴微张,舌头微微挂在外面,面相狰狞。
马贼抬手,招同伴上去:“你来,渗人的很。”
倒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忽如其来的惊吓,还是这么阴森的死相。
同伴从另一边上来,没有站的太近,看了眼后道:“我去叫人,你在这里。”
“老子哪敢!”马贼立时叫道,“要去我去,你在这!”
“有什么不敢的!你他娘的自称老子,还怕这些?”
同伴平时就烦这些年轻的,平日喜欢装腔作势,正经关头一个个都怂。
同伴转身要走。
马贼又道:“你不怕你来,你给我回来,我去喊!”
他抓起刀子也要走。
吴达他们正从东山头那处过来,经过龙虎堂这边的大门。
听到下面的动静,吴达旁边的十人长先皱眉,走过来望了眼:“干啥呢!”
马贼和同伴抬起头。
马贼一喜,叫道:“这里有具尸体!”
“尸体?”十人长道。
吴达和另一个十人长闻声走过去:“什么尸体?”
同伴看到吴达,也叫道:“二当家的,这里有个尸体,王栋!是被人捅了喉咙的。”
吴达愣了下:“王栋?!”
尸体被从积水的坑里微微捞起来。
浸泡在水里的部分非常光滑,这种触感令人恶心。
马贼和同伴撕了旁边的树叶擦着,嫌恶的丢掉。
吴达和十人长们走下来,看到尸体的眼睛,都憷了下。
无论哪个角度,这个圆瞪的瞳孔都感觉像是他正在盯着你。
“把他眼睛弄一下!”十人长恼道。
马贼忙应声是,摘了两叶子给遮在那眼上。
“嘴巴也遮下。”另一个十人长道。
总觉得他好像会忽然开口说话。
马贼只好又摘下一片,盖在了他的嘴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乍一眼看上去很滑稽,可是看久了给人的感觉又非常难受。
总觉得那叶子下面的眼睛眨了下,嘴巴动了下。
总之,马贼觉得自己后背毛毛的。
吴达倒从来不在意这些细节,他蹲下来,捡起旁边的树枝戳开尸体喉咙受创的位置。
“一刀死的。”旁边的十人长道。
吴达神情冷酷,眉眼又皱到了一起,脸上的疤痕顿时像聚在一起了的蜈蚣。
“不是刀。”吴达道。
他在四下张望,又抬起头,朝上边的破败的墙垛望去。
“应该是上面扔下来的。”
话音刚落,他双眸睁大,崖上一块三人合抱的大石头正在缓缓下滑,朝他们这里砸了下来。
电光火石,吴达应激性拉起一个十人长往后躲开:“快跑!”
“轰!”
巨石自半空跌落,面前的尸体和马贼瞬息消失。
056 胜负一瞬
大血溅起。
是马贼的新鲜血液。
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没能被拉走的十人长躲得快,但也被砸到了腿,呆滞一瞬后,他爆出剧痛哀嚎。
吴达和另一个十人长抬着手臂挡脸,缓过劲来后垂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一地的鲜血,心脏还跳的飞快。
空中还有碎乱的泥沙从滑坡上剥落,筛筛跌下。
夏昭衣握着一根长木,另一端卡在滑坡上,倾身出去,往下眺望。
吴达一凛,有所感的抬起头,和夏昭衣目光相撞,碰了个正着。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一笑。
竟然没死。
若她惊的后退,转身就跑,吴达反倒能立马追上。
她这一笑,且大大方方的露脸,让吴达有片刻愣怔。
“童奴?”十人长也看到了。
吴达转身朝那边的高坡上跑去,大步去追。
十人长也要去追,被身下的同伴拉住:“帮我!”
那四十多岁的马贼,早在搬完王栋尸体后,就边擦手边躲远了。
岁数活的越大,越容易偏信未知神秘,总觉得这类泡水里久了的尸体,还是远离为好,晦气。
果然,这么做并没有错。
那边的石头和下面的鲜血触目惊心,而两个十人长却还在表演人间大爱。
反正他是要躲远的,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块巨石。
他也转身,不动声色的往墩台回去。
吴达追的飞快,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地形他再清楚不过。
抄了一条近路,从那边爬上去,身手不及年轻时灵敏了,可是常年锻炼还是练就了一身矫健。
他拔出手里的刀,边走边四下望着:“出来!我看到你了!”
气压沉闷的难受,空气里面全是雨后泥土的潮湿,一点风都没有。
四周黑黢黢的,草木幽深,前面不远处就是早已荒废的墙垛口,另外一边过去便是一个敌台。
吴达握紧手里的刀,虽然警惕,却也没有表现的过分紧张不安,一步一步,小心挪动。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一双眼睛正在远处的土坡下安静的注视着他。
夏昭衣神情冰冷,向来温和爱笑的脸,此时没有半点温度。
她是一只准备狩猎的猛虎,但是一着不慎,便会从猛虎变为羔羊。
“出来!”吴达又怒喝,“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声音。
这时略略起风,山间草木开始微摇。
吴达全身戒备,没有丝毫松懈。
几粒饱满的雨水砸落了下来,他连抬头看眼气象的空隙都不给自己。
夏昭衣始终保持着半跪微伏的姿势,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截铁片,还在耐心等待。
风声渐渐起啸,变大变急,雨水随之磅礴,哗啦啦降落。
若一个地方已有危险气息,那么将自己暴露在外,无疑是在犯蠢。
吴达不打算逗留了,他边望着,边朝那边的敌台退去。
夏昭衣细眉轻压,如雨而沉,手里的铁片越握越紧。
天色渐变,风卷云涌。
就是现在!
夏昭衣忽的跃起,手中三块石头抛掷出去。
与此同时,天空一道惊雷,紫电割裂苍穹,万山瞬息白亮,睁眼如盲。
石头飞来,吴达应激性避开,手中钝刀也防卫性的横劈出去。
听得耳后衣衫如风,他大惊,忙要回头。
喉间蓦然一阵骤痛,他眼眸顿时放大。
夏昭衣跌滚在地,又飞快爬起,半跪着稳住身形,大口喘气,浑身被雨水淋得通透。
吴达回过身来,边伸手去拔颈后的铁片,鲜血喷涌而出。
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童。
又一道雷电,映的女童面色雪白,眼眸晶亮,眸中冷冽似入骨兵刃。
吴达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却吐出满口满口的鲜血。
他艰难的抓着大刀和铁片想要冲来给她最后一击,身子却一个踉跄,跌砸在地。
夏昭衣捡起一块石头缓步走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又挂起了笑容。
愈渐强烈的窒息感让吴达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的瞪着女童,濒临死亡的恐惧让他害怕的浑身颤抖。
夏昭衣弯唇一笑:“再见。”
她抬起手,掌心一松,石头从她手里直直掉下,落入积水小坑,溅起细微雨水。
吴达盯着石头,看着那些水花,眼睛里的最后一丝光彩彻底消散。
雷电纵横交织,才静不到两个时辰,天空重又狂风暴雨。
小梧站在窗前,愣愣的看着外边,焦虑不安,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
站了一阵,她回来在通铺旁边坐下,心跳扑通扑通,跑的飞快。
房间没有烛火,大院里只挂着一盏灯笼,被大风吹得四处摇曳,那本就微弱的光芒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小梧心下难受,快透不过气,想哭却又哭不出声。
“啪啪啪!”细微的拍门声传来。
小梧一愣,忙过去打开。
小容湿嗒嗒的,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着。
这下,小梧真的哭了。
“姐!你去哪了啊!”
小容累得说不出话,只在那边喘气。
小梧扶着她进屋。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童,岁数比较小,看着她们这个模样,有些愣。
小梧去关门,回身又去柜子里取了干净的布子回来。
“快擦擦。”小梧急道。
小容抹了把脸,冻得发抖,也朝柜子走去。
取出一套干净衣裳放在通铺旁边后,她呆站着,没有说话。
“姐?”小梧看着她。
小容眨了下眼睛,别开头,抹布又擦了下发上的雨水,忽的也哭了起来。
小梧慌了:“姐,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容抽泣了下,想将哭声憋回去,却没能成功,哽咽得越发厉害了。
“姐?”小梧不知所措。
小容回头看着她,擦掉眼泪,吸气道:“没事,你先去睡吧。”
这时屋外又一道雷电,窗棂被照的凄白,小容惊忙回头看着屋内,背对着窗扇。
“姐姐!”
小梧被她这个样子,弄得又气哭了。
小容没说话,听着门外的风雨声,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眼眸也变得狠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山上不就是这样的么。
没有人是干净的,一个都没有。
不怕。
我不怕!
057 无形之惧
雨打瓦楞,噼里啪啦。
天地只余风雨怒号,远处的灯火人声都变得渺茫。
余妈已经回去睡了,凤姨一个人呆在药房里面,坐立难安。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以后,阿梨说的那些话所激荡起来的热血也冷却了下去。
可不论如何,这都是一种可能,一线希望。
就是这么一线微露着光明的远方,让她不想就这么生生放过。
又等了阵,她按捺不住,再度推开房门走出去。
大雨灌入进来,凤姨拿了把伞,然后沿着屋檐往前院走去。
路过菜园时,畦田旁的小竹筐引起了她的注意。
松松垮垮的竹筐,歪倒在那边,看模样几乎要散了。
竹筐里面有着几条大肥鱼,其中一条还活着,正在雨水里蹦着。
“哪来的。”
凤姨低声道了句,撑伞想要过去,这时听到身后一人喊她,她回过头去。
余妈也撑了把伞,脚步有些急,走来说道:“怎么办,千千到现在还没回来。”
凤姨面色沉了下去,胸口似被什么堵着:“大概和阿梨在一起吧,这样的天气,我们也没办法出去找人。”
“会不会出事?”余妈不安,“或者,真的跑了?”
“不知道,”凤姨说道,“可是阿梨不是说,要等我们的答复吗?”
而且,她还记得阿梨当时说过的那句话,不是逃,而是离开。
她笃定的神情和模样,似乎是一颗安定的药丸,虽然这种感觉从一个九岁女童身上得到,很是奇怪。
“那如果,真的逃了呢。”余妈皱眉,“我们要不要去举告她们?”
“你觉得呢?”
“我自然是不想……”
“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凤姨说道。
这些问题再绕下去,又会令人心尖焦灼。
凤姨伸手指向那边的木框,道:“你看那些。”
余妈看过去:“那是什么?”
“鱼,”凤姨道,“我们这里不可能有鱼,应该是阿梨带回来的,你拿去煮了,给昨天赶了山路送饭的人都送点过去,再给那屋子里送一点。”
那屋子,指的是关着梁氏和那仆妇的。
余妈点头:“嗯,我再去找个帮手。”
……………………
远山响起狼啸,穿夹在风雨声中,越发显得四周诡异寂静。
钱千千缩在小土洞里,周身湿嗒嗒的,手里抓着木杖,横在身前,做着防卫姿态。
脸上的水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大雨,她被冻的瑟瑟发抖,喉间也哽咽抽泣着。
下山路难行,她一个人回来时,一直注意着脚下石沙,唯恐在茂盛山林里踩空,所以没有注意到那路边忽然冲出来的人影。
那人直接伸手,将她狠推下半崖。
所幸并不是一坠深渊,拦路草木也缓减了落势,然而想上去却难了,并且她发现这里是一处坟地。
荒坟有新有旧,皆为一个几乎与地齐平的小土包,大多无主,不会留有墓碑。
而一些陈旧了的老坟,因为连年大雨而塌开,里面的白骨都森森露在外面,齿骨狰狞。
钱千千一路连滚带爬,吓得大哭,但还是要鼓起勇气,跛着脚去找出路。
实在难找,且天色昏暗,她几寻无果,又发现下面就是溪涧,离她少说五十丈之高,跳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天上雷声闷吼,闪电不时劈开黑夜。
钱千千紧紧缩着,以往听过的那些鬼怪神力统统钻回脑子里面。
可除了恐惧,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雨水越来越大,因她摔下而砸塌的那些枯枝烂叶都跟着缓缓滑下。
几道闪电刺的她眼睛疼,偏生还胡思乱想,总害怕一闪而过的白光里面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人面。
这时,鼻子下面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香味。
她一愣,重又努力的嗅了嗅,确定不是幻觉。
哪来的香味。
钱千千握紧手里的木杖,想要探出头去看,又不敢。
大雨冲刷着泥土朝低矮的地方滑去,雨水也渐渐成溪,快没了她的脚腕,而这香味却越来越浓。
“哗”的一声,前面她摔下来的那片土坡彻底塌了,泥石大量冲刷了过来。
钱千千惊忙爬起,离开土洞朝高地摸黑跑去。
没多久,她先前藏身的土洞就彻底被淹没在山石之中。
同时,那阵奇异的香味也似冲开了牢笼,弥漫的天地到处都是。
……………………
小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梧虽然担心她,但到底年幼,实在架不住困意来袭,已经传来了入梦的鼾声。
小容又转了个方向,看向阿梨的床铺。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钱千千应该活不了了吧……
如果还活着,那会不会猜测到她头上……
当时那么快,应该没有看清是她推的吧……
小容揪着被角,眉心化不开焦虑。
她只是害怕,钱千千和阿梨走的那么近,她害怕阿梨会将小梧有这本书的事情告诉了钱千千。
而钱千千那么得凤姨和余妈她们的喜爱,一旦她出事,凤姨她们肯定会追究的。
到时候只要赖在阿梨头上,那最好能将阿梨也除掉。
毕竟,钱千千是跟着阿梨一起去的山上,她的嫌疑是最大的。
窗外闪电划过,阿梨的床铺又被照亮。
小容看着那边的枕头和被褥,想到了阿梨的脸,和今天她爬山时的身手。
这个女童……
小容又想到了刘三娘,以及那林又青的脸。
不寒而栗。
同一时间,同样觉得毛骨悚然的,还有站在东南敌台,和龙虎堂外的人。
雷电乍响,他们不敢贸然出去,只能隔着远远一大段距离,看着远处闪电下不时被照亮的尸体。
四周火光幽暗,气氛凝固,谁都没说话,只有落霞苑里不时传出男人的大声嚎叫。
落霞苑是离龙虎堂最近的院子,今天下午打的厉害,所以落霞苑里现在有很多药物。
发出惨叫的是十人长,被抬来时,他的右腿已经彻底废了。
不过,那么大的巨石落下来,只砸中一条腿,且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已足够幸运。
天空依然雷电交错,巨大的夜幕笼罩在群山遍野。
但现在站在敌台和龙虎堂外的人却觉得,最浓郁的那一片阴影,正罩在他们这个山头。
无形而又看不到的恐惧,才真正令人害怕。
058 黄金珠玉
夏昭衣睡在山洞里。
幽黑无光的偏僻角落潮湿冰冷,她蜷缩成一团,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身上很多地方暗绿一片,是她睡前咀嚼了药草自己敷在伤口上的。
绿色盖去了乌青红紫,身上这些泥渍却没有办法去处理了。
大地兀然一颤,她的眼睛第一时间睁开,警惕的望向黑暗。
没有声息,四周也不像有人。
是很远处的地方起的动静,整片山麓都在轻轻颤着。
夏昭衣抿唇,松下一口气,闭上眼睛,继续入梦。
一夜暴雨,终于安静。
天空渐渐变明,山上大水往下流冲去,河水卷的飞快,扑腾出大片水花。
钱千千支着树杖,看着前方断断续续塌了一夜而露出的洞穴。
那阵奇香已经散去,可是洞穴里所露出来的一角,让钱千千觉得惊愕。
不计其数的金条散在地上,瓷器支离破碎,混在泥石之中。
那边还有成片成片的珍珠宝石,和大量绸缎锦布,哪怕落了雨,这些宝石依然夺人炫目。
洞深处黑黢黢的,隐隐似有风从那边吹来。
应该……是有路的吧。
钱千千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这时,洞里传来些许动静。
她竖起耳朵,屏息凝听。
那动静越来越近,似好多人的脚步声。
钱千千一凛,忙躲到另一边的磐石后面。
“少爷,你饿了两天了,昨夜也没有睡好,我们先回去吧。”二广说道。
卞元丰没有理会,大步走着,循着尽头那点微光而去。
他的精神面貌极差,头也很晕,神情和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应该就是那边,动静就是那里传出来的。”另外一个小厮说道。
光线越来越亮,空气里隐隐能闻到一些香味。
二广嗅了嗅:“好香,这是什么气味。”
“香料。”卞元丰道。
这款香料他以前有过,据说是从一个大富人家那里夺的,他觉得颇为好闻,那时还曾给苏举人送去过一些,却被苏举人当面给摔了。
“沾血的东西别送到我跟前。”
苏举人是这样说的,神情冷蔑而不屑。
“这里有香料?”二广又问道。
“闭嘴。”卞元丰冷冷的说道。
洞壁渐渐变得宽敞了,也从凹凸不平的山壁变成了光滑平整的石墙。
墙上有许多烛台,尚有几只蜡烛,可惜烛心起了潮,点不亮了。
走着走着,卞元丰的脚步停了下来。
跟着他的这些小厮们也都停下。
破开的洞口在西北方向,而正北这边的拐弯处,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现在他们就站在石室门口,呆愣了。
漫山金银,遍地珠玉,数百个大木箱,敞开着的无一不外露财宝。
空气里的香料气味百种交杂,闻多了令人头晕。
几个小厮最先反应过来,面色从惊艳憧憬转为煞白,朝卞元丰看去。
这地方太过隐蔽,将它建造在此,便是不想被人知道。
而如果有人不小心知道了,那会是什么下场?
几个小厮都怕了,二广也露了惧色。
“你们花过钱吗?”卞元丰开口说道。
小厮们一愣。
“少爷,你说什么?”二广道。
“黄金屋,”卞元丰冷冷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众人一头雾水。
“少爷,什么是黄金屋?”
“藏这么多,又花不了,不知道有什么用。”卞元丰道,“但是这些拿去买东西,能买多少?”
“几座城吧。”一个小厮壮着胆子道。
“沾血的东西别送到我跟前。”
卞元丰耳边又似想起了苏举人的这句话。
照这么说,这些黄金屋,就是用几座城的鲜血换来的吧。
死就死吧,不过死的数目确实多了些。
“也许这里有苏举人的家人?”卞元丰忽然说道。
“什么?”
小厮们没一个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的。
“几座城死的那些人里,可能有他的家人,不然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卞元丰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这里去,几个小厮都有些不解。
别说苏举人那样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就是寻常百姓,又有谁会喜欢马贼的?
卞元丰转头,看向那边的洞口,又道:“我们这一路走来,应该早就过了那个桥的距离了吧?”
“嗯?”二广道。
“那这里出去,应该就是后山了,”卞元丰冷笑,“我说那个阿梨为什么能在这里神出鬼没,也许她就是早早发现了这里的秘道。走吧,去前面看看。”
卞元丰说着,已经迈出了步子。
“后山?”一个小厮一喜。
如果是后山,那就是有吃的了!
不仅有吃的,还有那群仆妇和童奴可以使唤了!
这两天他们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那些夫人姨娘们的怒气,可全都是他们担着的。
想到去后山可以被伺候和照顾,那些仆妇和童奴们还会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顿时所有的感官都舒爽了,连困意也不觉得了。
他们忙跟上卞元丰。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和动静,钱千千吓到了。
她努力想要往崖壁上靠去,可是就这么点狭窄的位置。
虽然这里有个磐石可以暂时挡身,但这一带几乎没有路,难保他们寻找出口的时候,不会搜到这里。
卞元丰忽的停下脚步。
几个小厮也随之停下。
“少爷?”二广道。
卞元丰想了想,有些烦躁:“我困得紧,先回去睡觉了,三广和四广去吧,你们让那些仆妇们从这里送来。”
被点名的两个小厮一愣:“我们?”
“你们不行吗?做这么点事还要几个人?”卞元丰怒斥。
他转身往后面走去:“最好一个时辰内送来,我娘和我姐昨天一天都还没吃东西。”
“去啊,快去。”二广忙对他们低声道。
高兴不是自己被点名,他和几个小厮愉快的跟上卞元丰。
剩下的两个小厮你看我,我看你。
三广叹气:“真倒霉,走吧。”
钱千千的心境就如涧下翻滚的大水,时高时低。
她扶着磐石,紧紧的贴在那边。
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她回过头去。
夏昭衣蹲在远处的高坡上,已经翻动身后的木枝冲她示意了好久。
见她望来,夏昭衣伸指在唇前,无声的“嘘”了下。
钱千千顿时一喜,眼睛也跟着亮了
阿梨!
059 说着玩的
漫山俱为大水,不停蹄的下涌。
这里的山壁很难再攀爬。
夏昭衣蹲在那边,做了个手势,示意钱千千留在原地。
卞元丰带着其他几个小厮,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广和四广无奈,只好朝洞口这边走来。
洞外情况如他们想象中的狼藉,漫漫大水,没了一半小腿,水流清澈,可清澈的泥地下,偶尔竟有白骨数根。
两人被吓到,但只能硬着头皮,一前一后朝钱千千昨天掉下来的地方走去。
钱千千躲在角落里,气都不敢出。
待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抬起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朝那边的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还在,朝另外一边做了个手势。
钱千千循目而望,是一个悬崖。
她伸手指了指,询问是否要她过去的意思。
夏昭衣点头。
钱千千傻了眼,犹豫的看回那边。
似乎确实有些为难一个小女童了。
夏昭衣只好再做手势,边用唇语无声说道:“等我。”
钱千千一动不动,看着她熟练的下来,这才小跑过去:“阿梨。”
“嘘。”
夏昭衣做了个手势:“他们没走远,来,身子低一点。”
本身都是个子不高的女童,一蹲下去,矮了许多。
夏昭衣先往前面走去,同时抽出了手里的匕首。
“阿梨,”钱千千伸手拉住她,“我速度慢,你等下我。”
夏昭衣一顿,垂下头看着被钱千千牵住的左手。
她眉心微拧,抽出手来,蹲下抓住身侧的树枝,踩在地上砍下。
木枝牢固坚硬,有些费力,她回身递给钱千千:“拿着。”
“嗯。”钱千千伸手接过。
夏昭衣不太习惯与人亲近,自被父亲抱上山送到师父手里后,除了整日抱着她的奶娘,几乎没人抱过她了。
但奶娘在山上也呆不过一年,她稍微大一些后,师父就把奶娘赶走了。
自那时起,夏昭衣几乎再也没同人靠近过,除了师父。
六岁前,她常跟在师父身后,或抱一个木盆,一起去洗衣。或捧一口小碗,和师父一起等锅里的汤水沸开。还有一起伐木,一起洗墨,一起缝衣服。
但是六岁之后,师父全部都推给她做了,她就一个人洗衣,一个人煮饭烧水,一个人伐木。
伐木时砍得慢,但师父不催,宁可没柴烧火做饭,饿在那边数日,也要由她自己慢慢的磨。
她与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大的方式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她更为孤僻一些,因为山上没什么邻里可为伴。
真要说能亲近一些的人,也就是二哥了。
但是与二哥,也从未牵手或拥抱。
钱千千拄着树枝,跟在夏昭衣后面。
崖壁外边真的有条小路,狭窄陡峭,她走的小心,每一步都踩在阿梨踩过的地方上面。
走了很久,钱千千低声问道:“你昨天爬那么快,去哪了呀。”
“你怎么会在这呢?”夏昭衣反问。
钱千千这才恍然想起,说道:“我是被人推下来的。”
夏昭衣回头:“推?”
“对,你走之后,我一个人回来,不知道是谁,忽然从路边出现,将我给推了下来。”
“那你昨夜都在这里了?”
钱千千抿唇,提起这个便觉得委屈。
“吓死我了,我一个人很害怕。”她哽咽说道。
“不怕,”夏昭衣说道,“已经过去了。”
这条路湿滑难行,且绕着山壁,非常长。
终于能远远见到山下的大院,渐明的晨光里,炊烟袅袅升起,人影奔波忙碌,又是新的一日。
060 竟然没死
几个仆妇围在余妈身旁,好奇的看着余妈手里面正在忙活的东西。
渐渐也有其他女童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一个仆妇开口问道。
余妈昨夜将鱼肉里面的鱼刺都给剔除了,切成一小片,裹了粉,又加了一些酱料,放在那边腌制。
现在她将这些腌好的鱼肉拿出来继续处理,旁人反倒认不出这是鱼肉了。
“等下给你们吃,”余妈说道,“是肉。”
“肉!”一个仆妇低叫出声音。
女童们的眼睛也都亮了,但是不敢发出声音。
“哪来的?”另一个仆妇道。
余妈垂头忙着手里的活,似没听到。
“都不干活了吗!”方大娘见这边围作一团,高声叫道。
大家朝她看去。
几个仆妇嘀咕了声,先离开了。
方大娘从那边望来,看到余妈手里的东西,皱了下眉头。很想上来问话,可想起凤姨那模样,便又作罢,冷冷的收回了目光。
说是干活,其实现在哪有什么活可以干。
平日里,她们惯是要早起准备伙食,并且还要分出一部分仆妇和女童替那些人洗衣裳或刷马桶,几乎忙不过来。
但现在是真的清闲,根本无事可做,大家便努力装作很忙的样子,一些人则干脆躲去菜园那边。
“姐,你听到了没,有肉呢。”小梧坐在井边,低声说道。
小容目光出神,有些呆滞。
“姐?”小梧伸手轻推。
小容略略受惊,回头看来。
“什么?”小容问道。
“姐,”小梧看着她,“你到底怎么了。”
小容心神不宁,摇摇头,垂头看着盆里的衣裳和水。
“刚才听她们说,好像有肉。”小梧又道。
“嗯,”小容随口应道,“我帮你多弄点。”
“嘻嘻。”小梧一笑。
不过看到小容这样,小梧的笑又凝住,笑不出来了。
可是小容又不肯说她的心事。
小梧转开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目光扫过西北山头下来的两个人影,她眼睛又亮了。
“姐,你看!我们能得到更多的肉了!”小梧欣喜的叫道。
小容皱眉:“什么?”
随着小梧的目光看去,小容一愣,瞪大了眼睛。
“钱千千那个二愣子和阿梨最近关系可好了,我们要阿梨给肉,顺带就让钱千千那份一起给我们好了,哇,好多的。”小梧高兴的说道。
小容忙收回目光,心跳扑通扑通,快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
竟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和阿梨在一起!
她愣愣的看着身前的水盆,双手攥紧木盆边沿,禁不住微微发颤。
小梧眨了下眼睛,朝她看去。
小容越想越慌,但很快,她便有了个主意。
深深呼吸,小容努力做出最平静的样子站起:“跟我来,我去屋里拿件东西。”
说话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不安与惶恐。
小梧“哦”了声,跟着起身,回头又看了眼那边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面生出一些羡慕来了。
那个阿梨,这几天就没有看到她做过事情,每天都自由自在的样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真好。
不过,她被打成那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胡思乱想着,小梧收回目光,跟上小容。
关上木门,小容便匆匆去往木柜里面翻找东西,神情慌张。
小梧看着她,不安道:“姐,到底怎么了。”
“我们要逃。”小容沉声道。
“逃?”
“对。”
“逃……”小梧这才反应过来,压着声音惊道,“姐,为什么啊!”
小容没有说话,还在翻找着。
并不确定钱千千有没有看到是她将她推下去的,可是这种不确定才令人害怕和不安。
倘若看到了呢?
那到时候就无路可逃了。
余妈那么疼爱钱千千,又和凤姨走得近,她和小梧的下场绝不会好。
更不提,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关键所在,就是阿梨。
就算钱千千没有看到她,可阿梨说不定就在远处看到了呢?
强烈的不安让小容极近崩溃,无所招架。
只有逃了。
留下是赌,逃走也是赌。
可是留下赌输了会直接没命,困禁无望,无所遁逃。
逃走至少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还能拼上一把。
翻了好久,终于在角落里面找到了一把小匕首。
小容忙塞进衣服里面藏好,拉起小梧:“走,我们先去菜园。”
她们本就没什么衣物,又破又烂,带了累赘,索性不管。
小梧被她弄得慌张无措,但还是跟了上去。
“余妈在那边。”钱千千喜道。
“嗯。”夏昭衣应道,握着地上捡的一截长木枝,没有抬头去看。
“阿梨,”钱千千又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特别开心,是不是因为转晴了?”
“据说天气的确能左右人心情,”夏昭衣淡笑,“不过你此时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大难不死。”
“那天气能不能左右到你呢?”
“我?”夏昭衣笑着摇头,“不会,我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真的假的,为什么?”
“这能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很少心情不好啊。”
“可总是有些原因的吧。”
夏昭衣失笑:“谁会没事去找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的原因?”
“那你平日是不是很少生气呢?”钱千千又问道。
“当然不是,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不生气,怎么活。”
钱千千一愣:“阿梨,你说的什么?”
“如果听不懂,那就不要再问啦,”夏昭衣说道,抬头看向天色,又道:“不过此次放晴有些短暂,两个时辰后大雨更甚,所以你现在心情好,就尽快好个够。”
“嗯?”钱千千也跟着抬起头,“还会下雨吗?”
“会,”夏昭衣说道,“会更大呢。”
“那也好,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我快困死了,又累又饿。”钱千千说道。
她真的已经快撑不住了。
061 暴雨前夕
从山上下来,绕过猪圈,夏昭衣和钱千千去到菜园。
菜园的人难得比大院要多,妇人们卷着裤脚,在畦田里排水。
“你先回去睡吧,”夏昭衣边走边道,“我去找凤姨有些事情。”
“我还是要去跟余妈说声的,她会担心我。”钱千千道。
“没关系,我去说。”
钱千千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向天空。
“阿梨,等下真的会下雨吗?”
“嗯,不过明天便是真正的晴了。”
钱千千点头,短暂晴朗,也是晴朗。
天空澄碧,云朵洁白,阳光暖暖洒着,鸟儿吱吱喳喳飞过,不远处的树梢上还停着一串。只是那树梢的模样有些可怜,半是折枝,半是凋零,光秃秃的,像个枯槁的老汉。
夏昭衣跟钱千千分开,去找凤姨。
房门被整个打湿了,颜色变得极深,檐上雨水成串的落下,在地上蓄着薄薄一层积水。
夏昭衣抬手敲门,很有规律的三声,不轻不重。
凤姨睡得不好,皱着眉头嚷道:“谁啊。”
“阿梨。”夏昭衣回答。
凤姨微愣,随后忙掀开盖着的小被,不顾不整的衣衫,半趿着鞋子便奔去开门。
女童站在门外,抬着头看着她,叫道:“凤姨。”
凤姨也望着她,仍是愣着,说不出此时是什么心绪。
方才听到声音的一瞬,她觉得好像有人洒了泼油在快灭的木火上,随即“哗”的一声,星火燃起,热气扑腾,远处那似渐渐黯淡的光点也大照四方。
这种心情,让她难言。
而面前的小女童,矮矮的个子,脸蛋上虽淤青成片,却洗的干净,衬的眼眸越发明亮。
衣服便没那般好运,褴褛破烂,满是泥渍,很多地方缺着大口子,里面的肌肤隐隐的露在外面。
“阿梨,”凤姨说道,“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昨夜去哪了?”
“等下会有两个人过来,想要你们去前山送饭,在那边有许多密道,虽说比下山送饭要近许多,却也陡峭晦暗,崎岖难行。凤姨,如若你们走熟了那条路,以后送饭便都去那边了。”
“密道?”
“嗯,白日还好,你们与人为伴,尚能有些胆气,但一到晚上,那边可到处都是坟地与白骨,甚至还可能有凶兽出没,不知你们会不会怕。”
凤姨皱起眉头。
对于桥坏了,路难行,她这两日隐隐也生出天高皇帝远的怠慢心思,可如若“皇帝”又来了呢。
风吹来一阵一阵,檐下又淌下大片水来,凉意颇浓。
远处有人路过,好奇望来。
形容狼狈的凤姨,和衣衫破烂,像从街头要完饭被打回来的小女童。两个人站在门口,一个皱眉发愣,面目隐忧,一个神情安然。
虽然时间紧迫,但夏昭衣仍未一口气说完想说的。
急功近利反令人生疑,让凤姨自个儿去琢磨,比谁说都管用。
再者,她也不是非求着她们一起离开,只是把路先铺好,把该做的先做,而到底要不要走,都是她们的事情,她不强求。
不过,在看到凤姨这个模样出来开门时,夏昭衣心里也已有了几分笃定。
静了一阵,夏昭衣伸手:“凤姨,认识这个吗?”
她抬起手,手心里面安静躺着一块玉和一个令牌。
看到那令牌,凤姨惊道:“这是哪来的?!”
“吴达身上的,”夏昭衣捏着令牌,来回看了下,道,“做工一般,材质还不错,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你认得就好。”
吴,吴达是谁。
凤姨片刻愣怔,蓦然一惊:“吴达!二当家?”
“他死了。”夏昭衣说道。
凤姨瞪大眼睛:“死了?!”
“你看,”夏昭衣将令牌递过去,“我从尸体上拿的。”
凤姨伸手接过令牌,看了眼后忙藏好:“阿梨,你先进屋。”
“我不想进去。”
“啊?”凤姨看着她。
“采光不好,空气也不好。”夏昭衣笑道。
凤姨抿唇,道:“还是进来比较好。”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有,你怕日后事发,可以将责任尽数推在我头上,反正他们奈何不了我,我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夏昭衣将色泽不怎么样的玉也递过去:“这也是吴达贴身带着的,大约是什么珍爱之物,以他如今身份,想要块好玉不是难事,但他却戴着这个,我寻思会不会是他亲人给的。”
凤姨接过玉佩,面露犹豫和难以置信。
“吴二当家的,真的死了?”
“山上马贼不过两百,吴达一死,群贼无首,而且他们如今正恐慌着,也许戒备会更森严,可手脚却是大乱的,要离开就在今夜。”夏昭衣又道。
凤姨端详着玉佩,心绪复杂深沉。
天色渐渐变阴,乌云遮压而来,风也起的大了。
这时,大院那边传来一声吆喝:“饭呢!他妈的,真当治不了你们这群贱妇了,竟敢偷懒,都不想活了!”
凤姨抬头看去,虽被一排大屋挡着视线,声音却听得清楚,真的有男人来了,而且是从山上下来的东北方向。
后山的所有仆妇们或近或远也都听到了。
方大娘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去:“可算来人了,怎么样了那边,夫人少爷们是不是饿得慌了,我正愁不知道怎么送去呢,山下发着大水。”
“滚开!”四广喝道,边抬脚踹来。
方大娘避开的快,眉头一皱:“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比起刘三娘对前山那些人动不动赔笑的模样,方大娘和凤姨算是一类人,多少有些脾气和硬气,更重要的是底气。
方大娘擅做饭酿酒,凤姨略懂医术,这就是她们的底气,有时候还能在卞夫人跟前说上几句。
“饭呢!”三广也叫道,“先把饭给我们端来!”
……
凤姨收回目光,看着阿梨:“我得整理下,然后出去忙,这件事情暂时搁着,容后再说。”
说着就要关上房门,夏昭衣一步上前,手掌按在门上,挡住凤姨关门的趋势,说道:“你真的有这么怕这些人吗?”
062 一个耳光
夏昭衣的力气不大,这么支着门,其实毫无威慑。
可是凤姨看着她的眸子,硬生生的没了合门的气力。
女童的眼睛很平淡,根本没有喜怒,她却读出了一丝轻狂与不屑。
“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啊。”凤姨有些不自在的说道。
“那你杀人的时候,眨过眼吗?”
凤姨错愕。
“我本可以早就离开,我留下是因为我不忍,就算我喊了官兵来剿匪,你想过你们会是什么下场吗?或被这些马贼先杀尽,他们不好过了,又岂会留你们潇洒。或被官府论作同谋处置,年幼女童许能逃过一劫,可是你们这些仆妇就算不被砍头,也得落个被流放的处置。而你呢,你觉得你会有流放的待遇吗?甚至,”夏昭衣缓缓道,“那些曾受过你压迫的人会出来指认你,泼你一身脏水,你连砍头的待遇都不会有。”
凤姨听着心悸,眼睛都变直了。
她恍惚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她跟着师傅从药堂出来给人问诊,经常在路过菜市口时,能遇上罪犯行刑。
她不敢看,捂着耳朵大步跑在前头,仍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
回去后,人散了,地上徒留一滩被水冲过的血渍。
冲不掉的,冲多少次都那样刺目。
那些鲜血也常常入她的梦,醒来一身冷汗,她便揪着被角一动不动,等着天亮。
那时,她才多大?
凤姨的模糊视线落在面前的女童身上,渐渐聚焦。
那时的自己,也有一双这么清澈的眼眸吧。
如春风溪水,香水青桃。
对未来也有太多期许。
邻家小哥高大的身影,说书先生话本里的郎君良人,那些打马而过的江湖少年侠客,都曾让她情怀初动。
也曾为不平事不平,为欢喜事欢喜,喜怒形于色,何须藏深浅。
岁月如阳光灿烂的湖光,倒映着沿岸的棠梨鸢尾,那些盛世年华的过往,如今她只能在水里抬头仰望。
她在窒息着,能见到的只有水面上的涟漪,蓝色波纹轻颤,模糊而缥缈。
这样的怅然以前不是没有过,不知为什么,那时是绝望和无望,如今却是失落。
“你们就没有一点准备?”小厮的叫骂声复又响起,“偷懒成这样,胆子真的肥了!”
“快把爷的酒肉先端上来,夫人少爷们的也快弄,谁他妈有心思等你们拖拖拉拉!”另一个小厮也骂道。
又累又困,他们脾气比往常还要暴躁,心情差到极致,偏这些妇人一点眼力都没有。
“还慢吞吞!”
看到前面的女童还在井边动作笨拙的洗菜,三广几步快走,揪住女童,发泄般狠扯她的衣服和头发,再往地上摔去。
女童惊惶的叫声响起,其他人只是各自躲远一些,唯恐也受打骂。
凤姨抬眸虚望着那边,神情茫然。
“我最后问一遍,凤姨,你要不要走,若要走,我可以再留一晚。若不走,那我现在便离开,但凡闲事,我从来只管一次,不会回头的。”夏昭衣又道。
静了小片刻,凤姨低声道:“我,我不敢。”
夏昭衣心下微叹,说道:“你手里面拿着的,是吴达的令牌和玉佩,这个人,你们当初怕不怕?”
“怕。”
“那现在呢,还怕吗?”
凤姨垂头摩挲着手里的令牌。
“他已经死了,是不是山上所有的马贼们都死光了,你也没有勇气离开?你不是怕他们,而是怕你自己心里的他们吧。人为奴,身不由己,那没办法,可你的想法也甘愿为奴了,才是真正的可怕。”夏昭衣又道。
她不喜欢说这么多话,更不爱与人说教。
但钱千千说,之前凤姨曾在卞夫人面前替她护短,虽然她不需要凤姨为她这么做,可想象当时情形便也知道有多凶险。
还是同先前那样,她便当承了这份恩。
凤姨定定望着手里的令牌,目光扫过上面的刀剑砍痕,粗糙的手指轻轻去抹。
“阿梨,”凤姨轻声说道,抬眸看着夏昭衣,终于下定决心,“我赌了。”
的确是赌。
她并没有见到过阿梨说的那个侠客,也尚未确定这女童所说的话是否可信。
但是两者相比,留下继续暗无天日,如狗般卑贱。
而离开,大不了就一死。
再被骗,还能比如今更糟糕么?
而既然是赌,赢面自有一半,如若真能离开,那她所面对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期盼,让凤姨的血再次滚烫了起来。
夏昭衣一笑:“好,就当是赌。”
“我要怎么做,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走?我现在去找余二娘?”凤姨问道。
夏昭衣抬头看着天色,左手拇指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轻点,是可以开始准备了。
她望回凤姨脸上,说道:“凤姨,可能是我不善言辞,没有表达清楚,所以让你误会了。”
“什么?”
“我说的走,不仅仅只是我们,你莫不会以为我就带着你,再有余妈和钱千千,我们四人一起离开吧?”
凤姨微顿,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她之所以认为阿梨会带上她,是因为她和余妈走得近,瞒不住她,索性不瞒。
而且她是个后院管事,可以做很多安排,比如支走谁,比如要谁去忙活些什么。
不然,以她和阿梨的交情,怎么会带她?
“我一直想的是,要么我一个人走,要么我带所有人走,你是核心关键,所以我才来询问你,你可能误会了。”夏昭衣又道。
“所有人?”凤姨想都不敢想,“你要带我们所有人离开?”
“既然赌,就赌的大一些啊。”夏昭衣笑起来,微微抬手,指着天空,“今天我们就以天地为局,以命为筹码,赌上这一把。”
“隔夜的?为什么是隔夜的?!”四广暴躁的拍桌,“你们鼻子闻不出味吗?”
方大娘不想过去了,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几个仆妇过去。
可是这种情况,谁敢去找死?
“老子们辛苦了这么久,你就给我们吃这个?”三广将碗砸在地上。
瓷碗碎开,迸溅的碎片往四周飞去。
落在地上的米饭让好多人心疼不已。
“想吃吗?”三广怒喝,“跪下去舔了啊!”
方大娘沉下脸,当没看到,压着口气继续干活。
这时一个人影,从大院西南角疾步走出,众人看了过去。
三广和四广也抬起了头。
“啪!”
凤姨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直接落在了三广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