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疾言厉色
“怜平跟刘三娘?”卞夫人皱眉,“她们能有什么联系?”
凤姨说道:“刘三娘喜欢拍怜平马屁,没事就给她送些瓜果蜜饯,有时候还有鸡汤人参。”说着,凤姨看了卞元雪一眼,“我们准备给大小姐的蜜饯和瓜子果仁,好多都被刘三娘悄悄分了,送给怜平了。”
卞元雪一愣,怒道:“她敢偷我的东西?!”
凤姨继续道:“前几天后院那女人放火烧了厨房,刘三娘被吓到了,发了疯,追着那些小童奴满院子跑,要去杀阿梨,我就把刘三娘关起来了。怜平没了人送吃的,大概迁怒到了阿梨头上,但你要说阿梨因为这个就去对付怜平,那也太扯了,阿梨瘸了脚,个子还没怜平的肩膀高,平时说话唯唯诺诺,前阵子还被刘三娘打得只剩半条命,高烧发的走都走不了,你说她去打怜平,这可能吗?”
凤姨回头看向那些仆妇:“阿梨被刘三娘打得半死,你们都可以作证吧?”
几个仆妇轻点了下头。
“再要不信,可以去找鲁贪狼问问,刘三娘老想着要叫这鲁贪狼对付阿梨,她把阿梨打成那样,故意吊着一口气就是想让鲁贪狼替她解决,这样才好脸上有光。”凤姨又道。
“呵,”卞元雪冷笑,“原来是这样,真是一出好戏啊,小贱人敢偷我的东西吃。”
“你先别插嘴。”卞夫人说道。
素香急道:“那照你说的,怜平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看向地上的高个子仆妇,“你刚才是不是说阿梨抱着个盒子过了桥,然后桥就塌了,她现在应该还在这边的山头,对不对?”
“对,”高个子仆妇冷汗都出来了,忙点头说道,“是的。”
她已经有些后悔了,刚才不该一时冲动站出来的。
现在的局面你死我亡,她如果不把理占到,那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不要在好几个问题上绕来绕去,”凤姨说道,“现在就说,怜平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吧。”
“都说了是阿梨打的了。”素香叫道。
“看到阿梨打的人,就你和怜平吧?”凤姨又道。
“对啊。”
“那谁来证明你们说的是对的,就算真的有人看到了阿梨抱着盒子过桥,但你拿出证据证明就是这个抱着盒子的女童打的怜平。”
“你……”素香看着凤姨,她第一次被人质疑,还是后山的仆妇,这滋味真让人气恼。
“当时院子里就我和怜平两个人啊。”
“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了,”凤姨冷笑,“怎么说都由着你们了。”
高个子仆妇皱眉,叫道:“她们已经被打了,你还想要她们拿什么证据,阿梨本身就是古古怪怪的,她……”
“你现在在这里能证明的只有阿梨拿了盒子过桥!”凤姨忽的一口打断她,疾言厉色的说道,“你还要胡搅蛮缠,你说阿梨古怪老练的那些话,也是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张口就来的。”
高个子仆妇气急:“我就不懂了,这么明显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包庇她?”
“你还要说我包庇!”凤姨大怒,“我现在倒想问问你,怜平一直靠着刘三娘在后院占小便宜是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因为刘三娘的事情迁怒到阿梨头上,是不是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出了这种奇怪的事情,而你又忽然跳出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串通一气的?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你们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凤姨语速飞快,又微微提高了音量,一口气说完,所有的仆妇都傻了眼。
卞夫人皱眉,沉了口气,目光转向那边的素香。
卞元雪眨了下眼睛,有些迟缓的,也朝素香看去。
素香颤着唇瓣,双眼茫然的看着凤姨。
本来没有那么复杂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棘手。
而且,这个平时自己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的仆妇,为什么身上有股压迫人的劲,让她像是要喘不过来,第一次感觉自己被狠狠压着,连她的眼睛都不太敢看。
卞元丰对凤姨身上的这股气势,也有些刮目相看。
气氛一时安静,大家的目光都在高个子仆妇和素香身上。
高个子仆妇跪在地上,腿已经快麻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凤姨。
素香忽的哭了,一抹眼泪:“什么猫腻啊,你怎么乱说的,少爷,我们跟了你那么久,我们什么样的你还不清楚吗?”
她转向了卞元丰。
“还说不准真是有猫腻呢,”卞元雪哼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们跟东山头那群汉子有了什么牵扯,不敢得罪他们,然后找个女童来顶替了事?”
这什么跟什么。
素香真是懵了,眼泪直掉。
“行了,”卞夫人说道,“点到为止吧,这件事情自行回去处理。”
高个子仆妇肩膀一沉,整个人瘫软了。
自行回去处理,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她在后院不过是一个粗使仆妇,凤姨却是管事,谁处理谁?
素香也委屈到了极点。
点到为止,也就是说,对怜平被打的事情已经不再追究了。
倒不是她跟怜平感情多深厚,非要为怜平强出头,而是这个不追究的意味实在令她接受不了。
如果相信是那个阿梨犯的错,那一定会追究下去。不追究,就是不信。而不信阿梨干的,那就是在说怀疑她和怜平了。
早知道,她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
“你们等一下是不是还要送一趟?”卞夫人问凤姨。
凤姨又恢复了以往神态,恭敬的点头:“还得跑一趟,龙虎堂那边还有一半的人没有吃呢,这一来一去的,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一起走吧,”卞夫人道,“我去跟大当家的说说,要他差些人去山下等,不然你们来来回回太过劳累,说不定东西都得洒一地。”
“那真是多谢夫人了。”凤姨说道。
其他的仆妇们也松了口气。
“走吧。”卞夫人道。
高个子仆妇还跪在地上,脑袋有点晕乎,觉得跟梦一样。
余妈指着她,看向那边的仆妇们:“她大概走不动,你们谁过来帮扶一下。”
“嗯,是……”
034 因那胆气
卞夫人同凤姨她们一起离开。
经过龙虎堂的时候,卞夫人停下来进去同卞八爷说话,凤姨她们则直接朝下山的路回去。
夏昭衣蹲在一处荒废的屋脊后边,捏着根树枝在有些湿润的地上描画着山上地形。
远远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恰好看到是后院这群仆妇们。
高个子仆妇被几个妇人挽着胳膊,她现在已经可以自行行走了,愤懑的看着走在前面的凤姨,很想冲上去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凤姨面色冰冷,阴沉的走着。
所有的妇人跟在她身后,非常安静。
连余妈都有一些不自在,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夏昭衣微微拢眉,放下手里的树枝站起,上前走到坍圮的墙垛外,看着她们离开。
这边一整段路都很荒寂,杂草丛生,再往前面走小半柱香才能看到一个墩台。
这么长一段地方,一个守岗的人都没有,这让夏昭衣觉得奇怪,这才在这停下。
现在遇上了凤姨她们,看她们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桥断了之后,夏昭衣想过这些人会有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但着实没想到,他们会真令这些仆妇绕这么一大圈挑东西过来。
倒不是把这些山贼想的多仁慈,而是下雨过后的山路湿滑难行,万一失足,浪费的可都是辛苦抢来的口粮。
那么多可以吃得上饭的方法,怎么就选了这最笨的一个呢。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那么想必对她动手打了怜平的事情应该是知道了。
也无妨,明天知道和现在提前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仆妇们的脚步疲累,支着竹杖走的很辛苦,她们下了山,经过来时那段路口时,大家的脸上都很平静,仿若那边没有尸体,她们眼睛都没斜去一下。
直到下到山脚,行至往后山去的平地上时,余妈才有些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看去。
凤姨在前面也停下了脚步,回身等着她。
余妈收回目光遇上凤姨的眼睛,皱了下眉,朝她走去。
其他仆妇们见凤姨停下,也都纷纷停步,凤姨淡淡道:“你们先回去吧。”
仆妇们一言不发的,又继续往前走。
凤姨看着走近的余妈,低声说道:“还在担心那阿梨?”
“嗯,”余妈点头,“我没有想到,你刚才居然会为了她而出头。”
“你别把我想的多厉害,我只是因为先替你瞒下了她,后面就不得不继续瞒下去,否则我们两个都没有好下场。”
余妈又点了下头,往前走去。
她们速度比较慢,已经跟那些仆妇们拉开了好长一道距离。
“说吧,”凤姨边走边道,“你待这阿梨就跟待钱千千一样,与其他女童有些不同,钱千千力气大,办事能干,乖巧憨厚,你待她好我能琢磨出一些道理,可是你之前可从来不曾关心这阿梨过。”
“我若说出来,怕是你也要看她不顺畅了。”余妈道。
“再看她不顺畅,我如今都是保下她了。”
余妈轻叹,回头四下望了圈,说道:“还记得那个林又青吗?”
凤姨顿时竖起一身寒毛:“你可别吓我,她真是她?”
“哪能是啊,”余妈说道,“就那日,我带着一个女童去前山,回来时在石桥那边撞上了阿梨正在和刘三娘争吵。”
“她敢和刘三娘吵?”凤姨讶然。
“可不就是,吵得可凶,骂尽那刘三娘说不出口的脏话。我当时也是惊到了,但是我瞧她骂的泼辣,神情却畏怯,被刘三娘一瞪,腿都快要站不住了,但结结巴巴的却还要继续骂。我觉着蹊跷,后来才发现,她是在替人打掩护呢。”
“替谁?”
余妈顿了下,低低道:“大概是那林又青,当时阿梨和刘三娘站的地方,就在那地牢口不远处。”
地房位置一直偏在后山附近,这也是为了方便她们送饭。
凤姨更惊讶了,说道:“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些事。”
“是啊,虽说我也不知道她在掩护什么,但是见她为了帮那林又青,壮着胆子和刘三娘对着干,不惜被刘三娘打成那副模样,我就觉着这女童也是有些侠义和忠胆的。”
“的确,”凤姨说道,“这后院,得罪刘三娘那辣贼娘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些岁数大的妇人都不敢,她一个小女童是有些胆气。”
“也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值得欣赏,”凤姨点头,“不过这种性格可不适合在这龙潭虎穴里存活,我此次误打误撞帮了她,下次可不会了。”
余妈应了声,又道:“这次不知道她又是怎么得罪了怜平和素香的,不过咱后院这个好像也跟她不对付。”
余妈往前面轻抬了抬下巴,暗指那个高个子仆妇。
“她?”凤姨冷笑,“她哪是不对付阿梨,她是不对付我,好不容易觉着捏住了咱们一个把柄,想要在卞夫人跟前绊我一脚呢。结果还是对付不过我,倒把她自己给绊了,为了稳住脚,只能一个劲的踩那阿梨了。”
“你平时待她也不薄。”
“再不薄,后院的人也都是累的,”凤姨说道,“给我们施压的是前山头,最后这些婆娘们恨的却都是我。”
余妈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反正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
035 第一件事
夏昭衣逛了一圈,到了南边紧挨崖边的小山头。
夜色如沉墨,出现一座竹影摇映的小院,廊道尽头,灯火幽黄。
小院正房门外边,一个小丫鬟跪坐在地,手里捏着把蒲扇,靠在后边门下,呼呼大睡。
夏昭衣看着廊下四边飘摇的帷幔,不由笑了,整个山头,似乎就这处最怡人悦目了。
看那丫鬟睡的香,她不想惊扰人美梦,走下长廊小阶,往另一边房门走去。
抬手敲了敲,苏举人的声音响起:“谁?”
“阿梨。”夏昭衣说道。
苏举人正翻着书,闻言一愣,搁下书册起身。
打开房门,真是女童。
“阿梨。”苏举人讶然说道。
风寒露重,清宵似水。
苏举人一身薄衫,满袖墨香,外边披着一层青袍。
夏昭衣打量了一眼,说道:“先生在读书?”
“嗯,”苏举人点头,说道,“你怎么在这?”
女童面庞干净,衣衫却很破烂,身后一片黄泥,已经快要被夜风风干。
小小的个子仰着头,眼睛明亮干净,却不像是孩童该有的清澈,这种清澈,让苏举人有些形容不出来。
“桥塌了,我回不去了,便来打搅先生。”夏昭衣笑道。
那边的石桥塌了,苏举人先前听碧珠提过,点点头,说道:“我去找碧珠,你今夜便同她睡一块儿吧。”
“好,”夏昭衣点头,又道,“不过先生,我想问你借点笔墨。”
“借笔墨?”
“嗯,我有些用处。”
铁片在盒子上刻画到底不舒服,有笔墨来使唤才再好不过。
苏举人想了想,看向后边,那边有个小半坡,过去就是竹林,半坡前置着一方遮了雨的小案,他平时读诗的时候喜欢过去。
夜已大深,女童虽幼小,但他们非亲非故,男女有别,让她进屋,实为不妥,于是苏举人说道:“也好,你去那边等我。”
“嗯。”
半坡下面地势略高,停雨半日,这里干的比其他地方要快。
苏举人拿了纸笔过来,女童坐在一侧,小小的个子,抱着个小木盒,清竹光影落在她脸上,气度从容。
苏举人放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撩袍在对面坐下,好奇这女童要纸笔做什么。
山风很大,桌上的一叠纸页压着镇纸,被吹得瑟瑟翻飞。
女童提笔蘸了蘸墨,并没有马上落墨,而是望着纸张发呆,思衬了起来。
安静一阵,她的笔端终于落下。
036 第二件事
苏举人望着她的笔端,从她落下第一笔便立即扬起眉梢。
女童在作画,她随手画了几道山崖,寥寥几笔将形状大致勾出,神到意到,而后又在另一边的空白处疾笔作图。
小手执笔,点画间的力道均匀,笔墨干净利落,没有留晕。
而且,她不仅仅是在画山画水,而是一个精致的机关图解。
所需几块木头,木头所卡的位置,木头尺寸大小,逐一标出。
而她光是画的这些木头,勾笔点墨间都足见绘画功底。
苏举人只擅读书写赋,最不会的就是画画,看她轻松随意的握着笔,寥寥几下就勾出物韵,不由惊艳。
“阿梨,”苏举人忍不住出声说道,“你功底不浅。”
“嗯,”夏昭衣点头,随口说道,“我师父是个懒老头,经常让我去半山挑水,我从小就开始琢磨有没有办法能在山上就把那水取来。”
“你所画图谱,可见都是那时练的?”
“是啊。”夏昭衣抬头一笑。
她那会天天都在琢磨这个。
每日一有空闲就去伐木和度量地形,没事抓一把小钉子对着几块木头敲敲打打。
二哥也常在来往书信里面给她出谋划策,并托人送来一本又一本的相关书籍。
经过数不清的试验和失败,她最后终于在地势险要的离岭山顶造出了那个她取名为“水兽”的大家伙。
只要在木篱笆外面摇摇把手,就能打上水来。
后来觉得摇这个把手太过费力,她又改造了几次,最后直接变成了脚踩踏板。
轻轻一踩,水就汩汩从上方的竹管口子里面流出,着实方便。
没多久,师父这老家伙就让她把这方法用到单独辟开的浴间去,好方便洗澡,然后再改良一下,用去浇灌田地。
苏举人看着图纸,手指搁在小案旁边轻描。
虽然不能完全看懂,但真的觉得新奇和有意思。
以前并非没有随手翻到过这些书籍,不过那些都是雕版刻印,有些墨印疏浅,看上去又黄又旧,也就没了翻阅的兴致。
而这个小童画的,崭新清晰,山物传神,倒挺好玩。
037 在哪见过
那些桌子和饭菜都已经被收拾了。
卞元丰站在台阶上,空气还是能闻到一些油腻的食物味道。
素香在旁边哭的伤心,口口声声说着就是一个女童干的。
她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现在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当然要对着卞元丰好好哭诉。
小书站在门内,垂着头没说话,目光一直注意那边还没有离开的卞元雪。
卞元丰听了半日,终于不耐烦了,皱眉打断道:“行了!哭哭啼啼,烦躁不烦躁!”
素香抽噎了下,有些怨怼的看着他的身影。
“阿梨,是叫这个名字吗?”卞元丰说道。
“听她们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知道跟我说谎是什么下场,”卞元丰又道,“我再问一遍,真的是女童吗?”
素香微顿,忽然就有些怯了。
刚才当着卞夫人的面,明明那么确凿的事情,而且也有人帮忙出来指认了,却被生生推翻,反而变成她们撒谎。
而另外,她一直觉得在这个山上,卞元丰就是她们的依靠,可以给她们做靠山。
但这一瞬间,素香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凭借和安全的感觉。
“我没有说谎……”素香的声音变得低了,“的确是一个女童……”
“是不是女童打的,我看还是等抓到女童回来对质了再说,”卞元雪说道,“不过现在,是不是要算下那个怜平的账了?”
小书从方才站在门内开始就没敢出声,现在听到卞元雪说这话,面色变得不安了起来。
“说说吧,她分了我的东西,拿回来以后不知道有没有跟你们分?”卞元雪又道。
素香没敢说话,小书更是不敢。
“弟,”卞元雪看向卞元丰,“反正怜平那丫头的脸和胸都毁了,我看要不就赶她去后山和那些人一起做事,她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反而会吓到你。”
提到这个,卞元丰心里面更是恼火。
他今天赶了一晚的山路,灰头土脸,如今想洗个热水澡都没有办法。
浑身又痒又酸,全聚在胸口,齐齐烧起了一旺燥火。
回来院中却是这样一股油腻的气味,这也罢了,还有这么多人来又吵又闹。
更气恼的是,他的丫鬟,还是最喜欢的通房丫鬟,居然被人给打成这样。
脸和胸都毁了,就这样她们还好意思跟他一口一声说是偷袭!
正面打的,能叫偷袭?
废物!
“明早就让她收拾东西走,”卞元丰语声阴沉的说道,“如果真是后院那下贱的小童奴干的,我卞元丰的丫鬟被一个矮个子女童打成这样,说出去都是丢我的脸,你们却还要闹得天下皆知,我看你们也跟着她一起滚蛋好了。”
素香眼泪直掉,垂下了头,早知道就真的不管这事了。
卞元丰心里越发毛躁,这时想起在山顶看到的那些木杆和铁钉,他皱起眉头,那形状之前一定见过。
他转身下了台阶,朝书房大步走去。
“弟?”
“别理我。”卞元丰说道。
卞元丰的书房很大,大的有一些空。
四壁雪白,三个大书柜除了北面那个,其余两个都是空落落的。
一个书柜是老一代传下来的,磨损的厉害,好多枯黄的虫洞。
一个书柜是在石桥县一个大户人家那抢的,四个马贼给扛回山上,累得够呛。
书柜的颜色也旧旧的,贴墙那一面的漆色斑驳狼藉,卞元丰让人涂过漆,但是很快又剥落了下来。
剩下那个摆了一大半书册的书柜,则是卞夫人令人假扮富商去城里买的,搬到山上至今,还未超过三年。
书柜木质牢固,漆色崭新,触手光滑,走近有股清然木香,卞元丰着实爱不释手。
他近期有个心愿,就是快点弄些书来,把这个书柜摆满。
卞元丰大步回到书房,就在那个书柜上翻找着。
卞元雪掀开帘栊,见他这个模样,说道:“弟,你找什么呢。”
卞元丰没理会,总觉得近期见过,但大约是在哪,又想不起来。
这种就要到喉咙口的东西,说不出来很着恼的。
找了半日,没有找到,他站在那边,望着一旁的绮窗苦思。
038 就是没种
一直到卯时三刻,凤姨才领着仆妇们回来。
天已经亮半边了,童奴们还不准回去。
岁数略小的几个童奴并排坐在角落的石上,闭眼打盹,小脑袋瓜们点成一片。
那些大一点的直接在院子里落地为枕,缩成一团。
钱千千坐在厨房前的台阶上,眼睛全是眼泪,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后,她继续强撑着,看着那边的山路。
山风裹着寒露,一阵阵扫来,石阶不明的泥路潮湿粘滑,不见归人。
远处的山端已有日出,钱千千的目光越过疏疏密密的山林,望着最山顶的几处荒坟。
白茫茫的晨雾里,坟茔清寂安静,整个山头像拢了一层青纱,风略微大些,这层轻纱便蹁跹而起,随风去回。
终于隐约听到一些动静了。
钱千千回头看去,已很难再提起什么精神,直到看到走在前头的几个仆妇出现,她才恍恍惚的站起身来。
连夜翻山,众人一身湿汗,到了山头,已分不清这汗是冷是热。
余妈全身气力支在竹杖上,望到钱千千坐在那,疲累说道:“怎么还没睡?”
“不让睡。”钱千千道。
方大娘和梁氏不给所有人睡,现在的形势,压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醒着总可以待命。
余妈点了下头,着实很累。
钱千千要伸手扶她去那边坐坐,余妈摇头:“等下,我还得送一趟呢。”
“还要送?”钱千千愣住,难过的说道,“可是余妈,你得多累呀。”
“没法子,必须得送的。”余妈回答。
钱千千眼眶红了:“要不然,我去给你送,你在这里休息。”
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这山上能对她好的人就余妈了,或者应该这么说,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人对她好过,只有余妈。
看到余妈累成这样,钱千千说不出的心疼。
“还要送吗?”几个仆妇问道。
她们又困又累,难受到不行。
凤姨也吃不消了,回头看向山路。
“我现在宁可跳下崖死掉,都不想送了。”一个仆妇直接对凤姨道。
累成这样,脑子混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没空管了。
余妈松开钱千千,朝凤姨走近一步,低声道:“再送一趟的话,说不定真的要死人了,还是不送了吧。”
凤姨想了阵,说道:“送,不送谁都活不了。”
她转身朝灶台那边走去。
余妈跟上去:“这趟送了,那接下去的呢,大家还要休息,一直送是吃不消的。”
凤姨停住了脚步。
是啊,现在已经卯时了,过上几个时辰,又得去送了。
而且现在这个时辰,得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饭菜了。
不休息了吗?
她看向那群仆妇,那群仆妇也看着她。
有几个出汗厉害的,像是才淋了雨,头发都黏在了额边。
凤姨轻叹,说道:“还是得送,之前跟卞夫人说好了,她会派人去山下等我们,我们送到山脚,那些人自己抬回去。”
“但我们还得回来吧,这路可不好走,爬一趟山得掉一半命。”一个仆妇低声埋怨道,语气有些暴躁。
另一个仆妇跟着道:“万一他们没来呢,我们挑了东西下去,是挑回来,还是又翻座山送到对面去?”
众人心里都因这话咯噔了下,毕竟那群山贼是什么样的人,她们都清楚,在山下等她们的可能性着实微乎其微。
凤姨抬头寻了一番,没有找到方大娘。
凤姨暗骂了声,冷冷道:“这姓方的现在是去山上挖野菜了吧?派人去找估计也找不到,她可真勤劳。”
天色已经大亮,没多少时间了,凤姨下定决心,说道:“走吧,再送这一趟。”
“不送了吧,”一个仆妇真的没力气了,说道,“凤姨,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啊,不是说要给我们吃肉吗。”
梁氏正在西面那边的菜园子里洗菜,听她们说了这么久,听到这话,顿时皱起眉头。
“继续下去都得死,让我选,我宁可在这里死的安逸一些。”那仆妇继续说道。
梁氏忽的一把扔掉手里的菜叶,转身走了出去。
“干这点活就没力气了?等命没了那才真的叫没气,都是什么身份的人自己知道,谁惯着你!”梁氏骂道。
众人一愣,转头看向梁氏。
“你还这样看我!”梁氏瞪圆了眼睛,冲那仆妇道,“你是觉得我说错了?哦,你命好,你是个大家小姐或者官家千金呢,是不是呀,看看你现在穿着的衣服,破破烂烂,鬼不像鬼,没那命,就别喘那气!”
边说着,她还边粗鲁的动手,去扯那仆妇的衣裳。
“真要有种,你跳下去死啊,说不定你全家都被那些人杀了,你却贪生怕死,赖活着在这伺候那些个人呢!就是没种!”
仆妇瞪直了眼睛,气得浑身发颤。
余妈想要上前去拦,凤姨拉住了她的手腕,微微摇头。
“哟哟哟,气得抖了,”梁氏好笑的看着她,继续道,“你有啥能耐?一把岁数了,我劝你们还是乖乖的去送东西吧,不送就等着死好了!一个个把自己当前头那些人物了呢!我告诉你们,你们都是贱命!克死丈夫,克死爹妈,说不定还克死了自己的孩子!”
“你给我住嘴!”仆妇蓦地伸手,一爪挠向了梁氏。
梁氏被挠了脸,怒道:“你敢打我!”
随即也扑了上去,揪住了她的头发。
余妈急了,又要上前,再度被凤姨拉住。
其他仆妇们都气恼梁氏方才的话,但没人上去和这个仆妇一起动手。
她们打的狠,连眼睛都抠上了,在地上打成了一团。
头发没了样子,衣衫也更破了,脸上的皮肤全是挠破了的指甲印。
“去休息吧,我们有理由不下山了。”凤姨疲累的对余妈说道。
余妈愣了下:“什么?”
凤姨同情的看了那仆妇一眼,转身朝另一边的房子走去,她得去给梁氏这个“大功臣”准备点伤药了。
039 山顶墓群
苏举人早早起来了。
碧珠打了盆水,没办法烧温,苏举人便就着凉水清了仪容。
用干布擦拭掉脸上水珠,苏举人看向碧珠:“阿梨可起来了?”
“阿梨昨夜就走了。”碧珠道。
“她走了?”苏举人一愣,“昨夜几时?”
“昨夜先生让我带她回屋睡,她进来站了一小阵就走了,我问她这就走啊,她说就来看看我住的怎么样。”
“那你没问她要去哪里,你也不拉住她?”苏举人不可思议的说道。
碧珠有些郁闷:“我问了,她说回后山。我便道这天这么黑了,桥也没了,你怎么回去。结果她说,走回去。而且先生,我也想拦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个模样,我觉得拦了也拦不住。”
她那个模样。
这句话让苏举人脑中想起了小女童的样子。
五官干净,眉眼清秀,脸上的乌紫和淤肿丝毫不影响她的明朗,笑起来似梨花扫雪,有股道不尽的轻灵洒脱之感。
而且苏举人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的眼睛,清澈自信,总含着笑意,像落了淡淡的湖光。
“奇也,怪也,”苏举人沉吟道,“不像个女童。”
“嗯?”碧珠偏了下头。
“然后,她便走了?”苏举人看回碧珠。
“对,就走了。”
苏举人点点头。
“等下我要给卞元丰上课,你现在去那桥头问问,她可回去了。”
“嗯。”
碧珠应道,转身离开。
苏举人看着盆里的井水,若有所思。
该是让人担心的事,别说女童,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女都不敢在深夜独自穿过荒山吧。
反正那个卞元雪是绝对不敢的,她有愚勇,激她一下会去,但是走到一半得哭着躲在路边了。
不过阿梨,苏举人双眉轻拧,为什么会觉得她好像可以办到,莫名的,觉得好像可以不用担心她。
“奇也,怪也,”苏举人又道,“不过就是个女童。”
夏昭衣拄着一根树干,方才攀到山顶。
破旧的小布鞋绑了特制的草木为底,不紧不慢的踩上了湿漉漉的平坦泥地。
因着不是赶路,所以她并不心急,一路顾自沉思,偶尔赏赏山水,也算悠闲自在。
初阳若金,广云卷伏。
山顶蔓草如盖,视野开阔,清风阵阵拂来,带着不知名的野花香,入鼻沁心。
夏昭衣伸手遮在眉骨上,站在此处眺望,视线能放到至远。
还是喜欢这种临于绝顶,一览众山的感觉。
一番舒然感慨,收回目光时,她的视线落在远处一片石碑上。
墓地?
夏昭衣好奇的多望了几眼,拄着树干走去。
的确是一个墓地,规模不小,不止一座墓碑,看上面旧旧的落款,身份应都是以往的当家们。
坟前荒草摇摇,青苔遍布,落在地上的幡旗残损发霉,早被风雨磨得看不清图纹。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挑了挑旗幡,抬头朝这些比她个子还高的墓碑看去。
这个马贼帮的年岁似乎比她想的还要久一些,直觉这里故事不少,但她向来不是爱看戏的性子,不愿深究。
倒是这些坟墓排布的方式,挺惹人兴趣的。
“池秦。”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点在地上。
转眸望向另一边的坟墓,树干也移了过去,又在地上轻点。
“善轩。”
“孤鹤。”
“紫薇。”
……
夏昭衣点了数下,树干在地上的落点之处,似无形连成了一大片星云。
她抬头看向渐渐拢来乌云的天空,白日望不到星星,对应起来有些难,但是这个罗列,倒像是师父古籍里那一套神乎其神的灭神阵之一。
巧合?
故意?
以前夏昭衣不信鬼神,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向来不置心上,但是她现在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够玄乎的。
借着树干,夏昭衣在旁边的坟包上坐下,看着远空渐渐飘来的雨云。
如果是巧合,那这些人运气也太不济了。
如果是故意,不知道是哪位高手指点的,变着法的在玩他们。
当然,还是懒得太过深究,她现在得考虑离开这里后,这双脚能日行多远。
反正骑马是不太可能的,小胳膊小腿,被马骑还差不多。
040 天地更开
卞元丰没睡多久,小睡一会儿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起身上山。
小厮跟在他后面,累得气喘吁吁:“少爷,你等等我,别那么快!”
卞元丰抓紧路边的长草,借力又往上跨了大步,将距离再拉远了一些。
山风变大了,天边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飘来。
小厮看了眼,叫道:“少爷,可能要下雨了!”
卞元丰头都没回,继续大步往前。
小厮痛苦的抱怨了下,提起一口气,重新追上去。
山上野杏成片,浅深红白相宜,风过花枝,争先簌簌。
他们上山的这一路杂草较高,偶有花瓣飘来,也只顾零星数片,踏不作花泥,于卞元丰而言着实少了太多趣味。
但比夜间赶路绝对多出许多韵彩,这是他未曾发觉过的美景。
他手里捏着纸笔,身上一袭青衫,大步开拓在前,终于拨开最刺手的几丛草木,见到了昨夜来时的云高丘远,天地更开。
“呼……”
卞元丰长长出了口气,精疲力尽。
“少爷,”小厮还远远追在后头,“少爷。”
“吵什么!”卞元丰这次得出些气力,回头喝道。
夏昭衣还坐在那边,听闻动静,转眸看去。
卞元丰沉了口气,又道:“你先慢慢上来,我去那边。”
“少爷!”小厮惊忙叫道,“你可别乱走。”
卞元丰已经大步离开了。
风越来越大,他的青衫被吹得翻飞,发髻在登山时已经乱掉,现在彻底垮了。
发带飘远,乌发垂落在肩头,而后被山风扬起,飞舞在后。
他的发质同卞夫人一样,厚且密,柔且顺,如此大风下,头发也没有狰狞缭乱。
他朝那边的源头走去,山顶许多小湖与河道,更远处还有一座高山,连绵向天边,那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蓄水湖。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回自己身前的山色。
她认出这个人了,第一夜那小少年,约莫就是那些仆妇和怜平口中的卞元丰。
顿了顿,她支着树干下来,往另一边走去,将自己藏在坟地更深处。
累了一夜,她得休息,而且方才听他在那边同人说话,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人,暂时避开总是对的。
“少爷。”
小厮终于紧赶快赶,在河道旁边追上了卞元丰。
卞元丰坐在一块方石上,一条腿分开翘在更高的石头上边,抬眸看着远处的那些木栏杆和铁钉。
夜色下就觉得雄伟方长了,现在白天,更是直接同水路一起延向天边的山麓。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源头呢。”卞元丰说道。
刚赶来的小厮有些懵:“啊?”
“我真的见过的,”卞元丰又道,“可是想不起来了。”
“要不少爷,我们回去问问苏先生。”小厮弱弱道。
“你觉得他会知道?即便知道了,会说?”
“呃……”
卞元丰冷哼,垂下头,直接拿笔沾了沾嘴中口水,摊开纸页准备作图,却发现手中纸张早就被沿路草木上的露珠给打的湿透,并鲜绿点点。
心疼啊。
他皱了下眉,从而越发暴躁:“你下去给我取一叠回来!”
“啊……”
小厮惊诧恐惧之下,发出了极长又软的呼声。
“你是男是女!”卞元丰伸脚踹去,“阴阳怪气,不去就不去,发什么怪声!”
小厮忙躲开,还是被踹到了,伸手揉着,有些委屈道:“少爷,这路不好走,我上来就没了半条命,再下去,再上来,我得死这儿了。”
“死这儿?那你也得配。”卞元丰说道。
这里死的,可都是他卞家的先祖。
他看了看远处的木杆铁钉,然后垂头在脏兮兮的纸上描画。
画了两笔,卞元丰抬头叫道:“你过来。”
小厮轻叹,走了过去,在他跟前蹲下,将自己的背部抬起。
卞元丰将纸铺在他背上,这才觉得好画了一些。
041 过来打我
风越来越大,卞元丰一手执笔,一手按在纸上。
画了半日,墨将纸页染的越来越脏,不过到底还是画出了一个大概形状。
他收笔,拿着画纸在一旁坐下。
水流还是淌的飞快,他的鞋袜早就打湿,整个裤脚及膝盖全湿了。
小厮揉着腰板挺起,说道:“少爷,是不是该回去了。”
卞元丰看着画纸,又抬头看向远处的木杆,摇头:“不急。”
天边的乌云就要飘来了,成团成团的。
而此时另一边却还晴天高空,碧云如洗。
两空分为两色,在他们头顶翻卷,广袤的山顶群草飞摇,泥土随风。
卞元丰不急,小厮却真的急坏了。
夏昭衣抱膝靠在一座墓碑后面,昏昏欲睡。
强大的意志力也快要支撑不住这具小女孩的身体。
她揉了揉鼻子,抬头看向天空。
一时不会下雨,所以她才来这边歇脚,但是却无法保证远处那两人,会不会因为躲雨而避到这边来。
可惜再远处过去,就是一个断崖了。
大风吹的夏昭衣发丝凌乱,将小脸蛋也吹的失了些血色。
她看着那个断崖,有些困倦的眼眸渐渐变得清亮了起来。
环顾打量了一番四处地形,夏昭衣撑着手里的树干站起,朝那个断崖走去。
整个山头的地形差不多都在她的脑子里面了,包括前山头的大小院落布局,以及龙虎堂和东山头方向。
而这个断崖,是至东边。
夏昭衣在崖边站定,垂眸往下,底下屋宇重重,连排衍生,还有三个用来操练的小草场,其中一个堆满了刀剑棍棒。
另一边是马厩,规模同样不小。
将东山头归为前山实在不妥,因为它绵延出去,到另外一边的山宇了。
不过这里的断裂处有些奇怪,不像是天然而生的。
夏昭衣看向自己的脚边,伸脚轻轻摩挲了下。
石矿!
她又摩挲了两下,皱起了眉头,再看向整条山崖边际。
这一整片全是人工开凿的,下面是个矿山。
现在这个崖坡生了好多野草,看兴荣面貌,年岁很久了。
“谁在那!”
身后蓦然响起喝声。
夏昭衣微顿,回过了头去。
小厮还伸着手,指着她,面貌略带凶狠。
卞元丰跟在小厮后面,一手背后,一手端在身前,眼眸探索且阴沉,冷冷的落在崖边那个女童身上。
女童手里支着树干,背后一片脏兮兮的泥渍,衣服被吹又大又鼓,越发显得身板清瘦。
她头发扎了个简单利落的马尾,在风里吹着也没散,只有零星碎发,乱乱的在脸上扑打着。
这么一声吼,若是寻常人,指不定就要滑落山崖,给跌下去了吧。
但女童约莫吓傻了,神情平静的过分,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的像是掺了湖水一般,就这么明晃晃的看了过来。
清如许,似淌溪。
分明隔得还有些远,为什么觉得好像能看得到她眸子里的水光。
大约就是吓傻了,她太淡定的缘故罢。
卞元丰这样想到。
“跟你说话呢!”小厮又骂道。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女童这么傻愣着不接话,他好像有些尴尬。
女童却果真像看个傻子似的看着他,甚至还浮起了笑意。
“喂!”小厮又大骂,“你他妈耳朵聋了!”
“嚷嚷什么?”夏昭衣开口笑道,“有本事倒是来打我呀。”
“呃……”
小厮蓦然哑口,竟不知怎么接话了。
他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卞元丰。
卞元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无声骂着没用,抬步走了过去。
但是到了崖边,他也有些腿软了,不敢再靠近过去。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给我过来。”卞元丰严厉的说道。
“太高了,腿软,走不动。”
“那你还笑!”小厮像是要找回面子,紧跟着叫道,“知道怕了就爬过来!”
“我方才那句话是说你家卞二郎的,”夏昭衣朝卞元丰看去,“是也不是,腿软了,走不动了?是的话,你可以爬过来。”
“你说什么!”卞元丰吼道。
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一只手捏作两根手指头在身前平动着,偏头笑道:“就这样,爬呀。”
“你这是找死!”卞元丰又吼,看向旁边的小厮,“去找根木头,她不过来就把她戳下去!”
夏昭衣垂头,足尖挑起一块石头,石头被弹起,她伸手接住后,一下子就朝卞元丰扔去。
“哎呀少爷!”小厮惊叫道。
卞元丰忙往旁边躲去,还没稳住身子,又一块石头飞来,却是冲着他旁边的小厮。
小厮正着急卞元丰,哪顾得上自己,顿时脑门挨了一下。
不是很疼,可也不爽。
“你个小贱人!”小厮骂道。
话音未落尽,就看夏昭衣拔腿朝另外一边跑去,身手异常灵活,边跑边捡石头,然后跃上了一个坟包。
卞元丰看到自己先祖的坟墓被踩,气得快要炸掉:“你给我下来!”
回答他的是夏昭衣的一块石头。
卞元丰躲开,但是她的速度太快,接二连三的石头丢来,他的额头也中了一个。
这一个力道很大,着实有些疼。
“我杀了你!”卞元丰怒吼,撩袍朝她追去。
小厮拉住他,递去一捧石头:“少爷,给!”
卞元丰随手拿了几个,边跑边扔去。
女童跳下坟包,往后面跑去,一下子不见踪影了。
卞元丰跑到她方才所站的墓碑旁边,怒道:“出来!你给我出来!”
一声清脆的哨声响起。
卞元丰回头。
“啪!”
一块石头扔了过来。
卞元丰捂住被砸中的地方,摊开掌来,竟有一些血丝。
“你脑袋不太好,”女童清脆甜美的声音响起,“所以我给你敲一敲,万一敲的清醒仔细了呢。”
她嫌上山麻烦,就把那盒子连同里面的鞭子一起给扔在了路过时的野草丛中。
若是能知道在山上会遇到这两人,她再辛苦都得背上。
真是遗憾。
“来来来,少爷,给。”
小厮这时殷勤的用衣裳兜了一堆的石头追来。
“滚!”
卞元丰何时受过这种气,一把推开了小厮。
042 都不识字
小厮兜着一衣裳的石头,被推得身晃,加上风大,往一旁摔去了。
石头咯在肚子上,还真是很疼。
可是不待他爬起,又一连好几颗石头砸了过来。
小厮捂着脑袋,在地上爬着,躲到了一个墓碑后。
卞元丰也躲开了,躲在了另外一个墓碑后面。
根本就捉不到这个女童,跑过去以后,她又从另外一头冒出来,小小的身子,速度那么快。
“少爷。”
小厮喘着气,看向那边的卞元丰。
卞元丰正一肚子的火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
小厮却道:“少爷,会不会就是她啊?”
“谁啊?”卞元丰吼道。
“阿梨啊!”
小厮伸手抹了下额头,还好,没出血,看着卞元丰那破开了的额角,小厮继续道:“就是那个,把怜平打的不成样子的阿梨!”
卞元丰一愣,想起来了。
他当时还训斥怜平和素香没用,正面都被人打成那样。
可是现在,他和自己家的小厮在这坟堆里面,同样被一个小童奴给折腾的没有法子。
“不会真的是她吧?”小厮又道。
卞元丰没说话,干净没有杂毛的双眉轻轻拧在一块。
“是我啊。”女童清脆的声音响起。
两人都惊了下,抬起头看去。
女童坐在他们对面三丈外那高高的石碑上面,手里把玩着石头,说道:“小伙子,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吧?”
卞元丰咬着牙关,一个小屁孩对自己扬威耀武,还是个童奴,这滋味别提多糟糕。
“瞧瞧你这打扮,一点都不像个土匪,倒是想要模仿那些文人士子?”夏昭衣又道。
若不是看到他模样,她还真不想出来。
到目前为止,夏昭衣都没敢同他们靠近,一直在保持着至少两丈的距离。
因为这卞二郎的身手,看得出来是有些拳脚的。
她这轻屑神情,让卞二郎无端有股抬不起头的卑贱感和羞赧。
他忍了忍,没能忍住,恼羞成怒的直接吼道:“这与你何干!”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夏昭衣看着他,“你再想模仿那些人,你也学不来他们的风骨和清雅,我劝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了,你的本性跟他们可差得远呢。”
“你闭嘴!”卞二郎大怒着站起,身手指着她,“本少爷要做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这下贱的小童奴来指手画脚!”
“下贱?”夏昭衣挑眉,小脸蛋偏了下,冷冷的看着卞元丰,“我生平最烦别人动不动口吐贱字,骂别人贱的,兴许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吧,可你,你一个贼匪后代,你到底是哪来的狂气有这般自信?”
卞二郎气得瞪大眼睛,面皮发青。
那边的小厮傻了眼,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夏昭衣这话。
夏昭衣却又抬手,“啪”的一声,一块石头扔在了卞二郎头上。
“还有两个时辰就要下雨了,本姑娘得回去找点吃的了,我就在后山,你若有兴致,你可以让鲁贪狼带上一帮人来找我算算账,前提是,你们得找的到我。”
卞二郎气得一时忘记了躲,脑门又挨了一下。
他看向滚在地上的石头,伸手捂住自己被扔到的地方,又抬起头,却发现女童已经没了影子。
“诶,人呢。”
旁边的小厮终于活过来了,发出了声音。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卞元丰怒吼,“她拿石头扔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来挡在我跟前?”
“她太快了……”
“贱人!”卞元丰指着他,“你也是个下贱的!”
“对对对,小的就是下贱的,小的就是贱人,”小厮走过去,“少爷,我们快回去吧,她说还有两个时辰下雨呢。”
“你滚开!没用,废物,别碰我!”
卞元丰一把推开他,自己朝前面走去。
043 你去闹吧
后院乱成了一片,早上的活彻底停了。
女童们躲在一起,惶惑不安。
仆妇们有些分散,好多人干脆直接躺在地上大睡。
梁氏和那仆妇跪在地上,两个人都很狼狈,发髻凌乱,衣衫破烂。
梁氏脸上好多红色血痕,一条一条的挠印,皮肉都翻卷了。
仆妇更惨,梁氏的手劲大,仆妇的脖子被挠的快血肉模糊。
凤姨不在,余妈也不在,处理这件事情的人是方大娘。
方大娘坐在台阶上,手里剥着菜皮,熬了一夜,头昏脑涨,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就觉得说不出的倦怠。
但倦怠归倦态,她挑的位置还是很好的,刚好能避开对面山崖那些人的视线。
“怎么回事?”彩明领了一群山贼过来,“对面怎么了。”
“打起来了,”一个丫鬟低声道,“打得很凶。”
彩明一愣:“谁和谁?”
边问着,已经看到了梁氏和那个仆妇。
彩明回来同卞夫人禀报。
卞夫人正在描万寿帖,闻言笔端停滞:“这帮贱妇,平日里真是一出又一出的戏,偏偏现在路坏了,真拿她们没办法。”
“今日的饭还得要她们送来,但是她们也都累的。”彩明说道。
“得想个办法,”卞夫人说道,想了想,她抬起头,“那个女人,不是说识字么?”
彩明一顿,道:“刘姨娘?”
“让她去苏举人那里翻书,多翻翻,找点东西出来去建个桥,找不出来,就想个办法整整她。”
“我估计她不乐意。”
“那也得让她去,”卞夫人说道,“这点忙都不帮,到时候直接让八爷去教训她。”
“那,我派人去吩咐声。”
“去吧。”
彩明转身走了。
卞夫人继续描帖,沾了金漆的笔端,落在万寿帖上,一笔一划都闪亮亮的。
这万寿帖搁在箱底好久了,昨日陈棠被雷劈死后,她无端觉得心慌,描一描,总是能求个心安。
万寿啊,万寿。
卞夫人抬眸看向彩明离开的身影。
院外已是阴天,天色黯淡,乌云密布,院中花草被吹得弯了腰,月下芍的香气零碎涌进堂内。
再香,也驱不走这山头的腥气,山上诸人,没人的手是干净的,早就将各路神明都给气走了吧。
044 打起来了
梁氏和仆妇还跪着,不知道要跪多久。
方大娘没有出声,她们只能保持原样。
余妈从门缝外收回视线,看向凤姨。
凤姨和她对视了一眼,淡淡的看回到手里面的药丸上。
“真的不出去吗,就交给那姓方的?”
“不出去。”凤姨平静的说道。
房中药香扑鼻,两面墙前置满木柜,柜上呈着大大小小各式瓷瓶。
凤姨捏着药丸,一粒一粒放在铺着纱布的木板上。
余妈看着她捏了一会儿,心里仍放不下,又回去看向门缝外面。
“都这个时辰了,前院也该来人了,”余妈说道,“可是我看对面山头,除了那些个山贼坐在那边,怎么都没人来吼。”
“时间还未到,”凤姨道,“真要算,你得算一下上山的时间。”
“上山的时间。”
余妈皱起眉头,心里面的不安变浓了一点,看向跪在梁氏旁边的仆妇。
梁氏还算好一些,这件事她虽会被罚,却不至于丢命。
而这个仆妇……
“希望能躲过这一劫,不然我们手里又要多出一条人命债了。”余妈说道。
凤姨像是没有听到,不作声响。
不过她们多虑了,前山并没有来人。
彩明去找刘姨娘帮忙翻书,刘姨娘直接称病拒绝,让卞雷撑腰。
彩明回来同卞夫人说了此事,卞夫人气得带了卞元雪去找她。
现在两伙人在门口对峙,吵得很凶,快要动起手,根本没有心情再考虑过来算账的事。
卞元雪是个暴躁脾气,看到刘姨娘有卞雷撑腰,说话阴阳怪气,而自己的弟弟卞元丰不知去向,她忽的来气,一把冲去,揪着赵姨娘的头发往地上扯。
她一动手,现场顿时大乱。
卞雷就在这里,哪里看得自己的娘亲被打,立即上前去扯打她。
“反了反了!”卞夫人惊怒,“都愣着干什么!他在打我女儿!”
她带来的一众丫鬟和小厮们反应过来,忙也冲了上去。
人群推推嚷嚷,挤作一团,彻底乱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碧珠喘着气跑回义峦院,“先生,那边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苏举人问道。
“落霞苑那边,说是卞夫人和刘姨娘打起来了。”
“这样啊,”苏举人一喜,“那你去拦着她们!”
“啊?”碧珠一愣,“先生,我?”
苏举人合上手里的书册:“叫你去你便去,山上乱了,岂会不殃及我们。”
碧珠顿了下,点头:“好,好吧。”
苏举人看着她离开,待碧珠彻底消失在视线后,苏举人忙起身去往房中换衣换鞋,看天色怕是要下雨,又取了伞。
然而在临出来的一瞬,他豁然惊醒,桥断了,过不去了。
045 入骨贵气
翻过栅栏,越过河道,两个时辰后,夏昭衣背着一个大竹筐从山上下来。
因着快要下雨,所以肥美的大鱼都跃出水面吐息,她一连抓了好几条,自己煮了一条,剩下的带回来给钱千千和余妈。
竹筐是现编的,很不牢固,就算她绑了不少长草,但是到后院的时候,还是快要散了。
梁氏和一个仆妇跪在大院正中,天空已经隐隐有雨滴砸落了下来。
夏昭衣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远远拄着树干看了眼,绕过猪圈,从后面的菜园里经过。
钱千千早上小睡了一觉,现在困得不行,她打着哈欠,和另外一个女童用油布盖在水缸外面,然后压上石头。
大院这一片,连排共三十多只大水缸,里面置着各种东西。
有酱油,有年糕,有米酒,有豆腐……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堆女童正在把早上搬出来的小坛子,又搬弄回去。
以为会有好天气才拿出来晒的,谁想会下雨。
“钱千千。”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
钱千千吓了跳,回头看着她,觉得自己眼花了。
夏昭衣笑了:“来。”
她的手里面多了两个果子。
“解馋用的。”
“阿,阿梨。”钱千千愣愣的说道。
边伸手接过果子,清甜的果香直入鼻下。
旁边和钱千千一起的女童看着她们手里的果子,轻抿了下唇瓣。
夏昭衣又拿了两个给她:“给你。”
“啊,”女童伸手接过,“谢谢。”
“余妈呢?”夏昭衣问道。
“在那边的屋里,”钱千千说道,“她和凤姨都在里面,她们现在的情况有些糟糕。”
“凤姨也在?”夏昭衣说道。
“是啊。”
钱千千看了旁边的女童一眼,拉着夏昭衣去往一旁,将昨夜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都简单说了。
夏昭衣咬了口果子,咽下后道:“你是说,凤姨在卞夫人跟前保下了我?”
“我也是听那些妈妈们说的,余妈一直在屋里没出来,我问不了她你的情况,具体的便也不清楚。”
夏昭衣嘀咕:“那倒真是……”
“嗯?”钱千千没有听清。
夏昭衣想说真是多此一举的,但想想人家为了保她不惜得罪了人,便又打住不说了。
“没事,”夏昭衣道,“只是凤姨可能要白忙活了。”
“为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我把卞元丰也给打了。”说完,夏昭衣又咬了口果子。
“啊!”钱千千惊叫出声,伸手捂住嘴巴。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钱千千朝她们看了眼,将夏昭衣往更角落的地方拉去:“阿梨,你是说,你,你把卞元丰给打了?!”
夏昭衣一笑:“怎么吓成这样,打就打了,我还是当面打的,扔了不少石头呢。”
“你这,这也太大胆了!”
“这就大胆了吗,”夏昭衣笑道,“等我把卞八爷的脑袋当球踢了,你得吓成什么样?”
根本就不敢想好不好!
夏昭衣又咬了果子,指向另一边:“我捉了不少鱼,够我们几个吃好多顿了,你要是心情好,看谁顺眼你拿去送吧,我去找余妈了。”
钱千千顺着她所指,看向那边的菜园,说道:“我看谁顺眼送给谁?”
“对,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夏昭衣笑道,转身走了。
钱千千一愣,转眸望着夏昭衣的身影,心里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止是在山上,她从小就没什么人可以亲近和为伴。
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生子,生下来就直接入了奴籍,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在别人家的后院干杂活了。
后来有人得罪了那户人家某一房的少奶奶,她和娘亲被牵连,当家主母喊了牙婆子,直接就将她发卖了。买她的那户人家不要岁数大的,所以她和娘亲被生生分离。
她至今都还记得被卖掉的第一个晚上,她躺在硬邦邦的陌生木床上,害怕的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望着那边的杂草堆无声哭了一夜。
但那只是开始,她后来又被转手卖了几次,最后落在了一个不小心发了笔横财的赌徒手里。
赌徒给她取名钱千千,她每天就负责给这个赌徒挑水烧饭和做菜,赌徒赢了,开心回来的时候给她买点糖,赌徒输了,那她就得遭殃了。
那个赌徒三十多岁了还未娶妻,平常还好,可是每隔一段时间,老是会用亮的发憷的眼睛盯着她看。
或说什么时候才能等她长大。
或说就再等个两年。
又或说,要不你脱了衣裳给我看看。
钱千千没脱过,她每次转身就跑,然后又被毒打了一顿。
再之后,战乱了,她趁乱逃掉,路上被人捉住,头上套了麻袋就给扛走。
到了城外山沟里,她被人从麻袋里放出,看着面前这浩浩荡荡的大队伍,最初以为是一支流军。
直到看到这些马贼在人群里挑选哪些该留哪些不敢留,并直接手起刀落砍杀无辜弱者时,她才惊醒是一帮马贼。
之后,她双手被绑了绳子,和其他女人小孩们串在一起,走了三天,一直走到这里。
山上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适应的,她从来过的都是这种生活,只不过在生与死之间,要更麻木一些了。
她习惯卑贱,也习惯低头和仰望,现在阿梨却说,她是老大。
余妈待她好,是看她可怜。
可是阿梨这样的好,钱千千觉得,她是拿自己当朋友,在平等对待。
被人当朋友,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感觉,可是为什么,放在阿梨身上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因为阿梨身上有股让她说不出来的贵气?
贵气……
好像就是这样的,眼前这个阿梨,跟之前那个怯弱的小童奴完全不同。
她一笑一颦都落落大方,自信从容,偶尔透着些狡黠,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感觉到畏惧。
这种贵气,不是身份带来的,是一种入了血肉的风骨和大气。
所以这样贵气的一个人,却将自己视为相等的朋友,钱千千心里面有股热血。
046 愿不愿走
雨点渐渐变大,噼里啪啦的砸落了下来。
大院里风声呼啸,大中午的天空被乌云积压下来,如似踏入暗夜。
夏昭衣迈上被打湿的台阶,靠近门前,隐隐可以闻到屋里透出的药香,她抬手敲了敲门扉。
凤姨已经捏完那些药丸了,躺在旁边的小榻上小眠。
余妈也趴在桌边入了梦,听闻敲门声,余妈抬头说道:“啥事?”
“余妈,”夏昭衣出声,“是我,阿梨。”
余妈一愣,赶紧走去开门。
房门被打开,风雨从外灌入进来,余妈看了眼门外,伸手将夏昭衣拉进屋内。
房门重新关上,余妈皱眉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看她形容,又道:“你难道是徒步从山下上来的?”
夏昭衣其实挺想将自己的情况告诉这些妇人的,这样的话,让她们跟着自己去搞事也许会方便很多。
但是她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不说,倒不是害怕会被这些妇人当成妖魔鬼怪去抓起来烧,毕竟能抓住她再说,她害怕的是,彻底失去了这些人的信任。
到底神鬼多怪力,大多数人都宁可恐惧已知的危险,顺着自己已摸透的轨迹而行,也不愿意去重新接纳一个恐惧。
在没有彻底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或是了解她们的性格之前,她还是不说了,免得把人吓跑。
房间光线很暗,只有两扇小窗,皆遮着帘栊,药柜摆着好些个,药柜上面置满小盅和瓷瓶,满鼻子浓浓的药香扑来,夏昭衣觉得亲切又陌生。
目光落在那边沉睡的凤姨身上,夏昭衣说道:“凤姨是不是很累?”
“她操心最多,当然是累的,”余妈道,“阿梨,你昨夜在哪歇息的?”
“苏举人那,他让碧珠跟我同睡。”
余妈点头,准备接着问怜平的事,夏昭衣却回头看着她,认真道:“余妈,这次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余妈没能反应过来,眨了下眼睛,说道:“阿梨,你说的是,离开哪?”
“离开这个虎狼之穴。”
余妈一愣:“你是要逃?”
夏昭衣笑了,说道:“余妈,不是逃,逃是一种很狼狈的说法,我说的是,离开。”
余妈倒不至于像钱千千那样反应过激,只是本来想劝说这个小女孩的话,在触到她的明亮眼眸时,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应该会想的吧,”夏昭衣又道,“这里的生活没人会喜欢,如果是为了自己而累而苦,那不打紧,但为了那些杀人如麻的畜生们累个半死,就不说值不值得了,余妈,这是一种助纣为虐。”
“你胡说什么。”余妈低声叫道。
“我什么都不怕,所以我什么都敢说,你怕的东西太多了,越戳中你不曾想或不敢想的心思,你就越害怕。”夏昭衣说道。
余妈看着她,忽的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阿梨,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些话是不是那个苏举人教你的?还是那个碧珠?”
女童任由她拉着,一双明亮眼眸清澈雪亮,无惧无畏,说道:“不管是我说的,还是别人教我的,我刚才说的助纣为虐,难道是错的吗?”
余妈有些气恼,气那些人在她一个小孩面前乱说话:“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我们不是助纣为虐,我们在这干活也是被逼的,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大家都会被打死,只是为了活命,算不得错。”
“离开这里,也可以活命啊。”夏昭衣语声变的轻柔。
“没有那么简单的,阿梨,你快收起这些念头,也不要对别人胡说,万一被其他人听到,这是要命的!知道吗?”
夏昭衣轻叹,约莫猜到就会这样了。
“那,如果我们有高手相助呢。”夏昭衣说道。
“高手?”
“对,一个很厉害的高手,生得眉目俊朗,长得高大魁梧,岁数也年轻,不过才……”夏昭衣愣怔了下,而后道,“大约,是二十岁吧。”
丁亥年十八,戊子年十九,如今己丑,二哥二十了。
而且如今六月,二哥二十的生辰,不知道她还来不来得及赶去庆贺。
夏昭衣唇角有些苦涩,不过收敛极快,继续说道:“他如今混迹在东山头那群马贼手里,他说可以带我们离开。”
“所以那些话,都是他教你的?”
夏昭衣点点头。
“他是什么人,你没问清楚?”
“一个侠客,”夏昭衣笑了,“行侠仗义的侠客,看不得人受苦,容不得人造孽。”
余妈皱眉,有些匪夷所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回头看向那边的凤姨,顿了下,又对夏昭衣道:“这些话,你暂时只可同我说,清楚么,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个侠客还杀了个人,那个人被扔在了前山的墙垛下面,不知道他们现在发现了没有,要是余妈不信,那就等着看有没有这具尸体,动静是肯定会闹过来的。”夏昭衣继续说道。
余妈一僵,彻底愣了。
不止是她,那边早已醒了,如今正假寐,想听她们说些什么的凤姨也惊了一跳。
“这么说,当真有这个侠客……”
余妈喃喃说着,不知是喜是忧,心里面空空的。
“余妈,留下来暗无天日,困囿于此,碌碌终生不过一冢荒坟。每日还要提心吊胆,惶惶度日,任凭那些不是人的东西凌辱践踏于头上,不得反抗挣扎,甚至挺着胸膛洪亮说话都不敢一试。而离开,天高海阔,云清月白,南去北往数万疆土任你驰骋,见你所见,执你所言,或可以寻得故里乡亲,归得其根,不枉此生。”夏昭衣说道。
余妈眨着眼睛,神情茫然。
那边的凤姨却觉得浑身滚烫滚烫的,女童这些话让她的血液似被烧起,在周身涌动。
“你,读过书?”凤姨开口说道。
夏昭衣和余妈朝她看去。
“我不记得阿梨是个读过书的。”凤姨又道。
“这不重要,”夏昭衣一笑,“重要的是,你们愿不愿意随侠客一起离开,他还在等我的消息。”
凤姨微顿,房间里面沉默了下来。
047 死或苟活
房门忽得被叩响,凤姨和余妈抬头望去。
余妈过去开门,敲门的是赵氏,进来看到屋内的女童,愣了下。
凉风灌入进来,女童回眸看着她,目光里的沉静安谧,让赵氏有些不太习惯。
“怎么了。”凤姨问道。
“哦,”赵氏回神,说道,“对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几个小丫鬟在那边喊,要你带几个人,现在送药过去。”
“怎么好端端的要送药,张大夫那里没药吗?”余妈说道。
“好像是打起来了,但是风太大,我也没听清楚,大约伤的很严重,不然张大夫那里的药也不会不够。”赵氏说道。
“打起来了?”凤姨皱眉,心中一股燥火生起。
才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接二连三的事情积压过来,让她的脾气快受不了了。
“我病了,”凤姨说道,“你去跟她们说声,没办法过去。”
“啊?”赵氏说道,“这样说,能管用吗?”
“不管用又怎么样,她们长了翅膀吗,能飞过来教训我们吗,”凤姨不耐烦的说道,“你去回话吧。”
“那送药,总得有人去……”
“送药?”凤姨忽的打断她,“还送什么药,外面的雷声没有听到吗,还想多劈死几个人?劈死了人又再株连几个?”
赵氏愣了,像是不认识了似的,看着凤姨。
余妈也有些愣。
凤姨深呼吸了一口,压下心头怒气。
但是她真的快炸了。
早上没送饭的事情还像是颗高悬在头顶的火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烧断了绳子砸落下来。
更不论,梁氏现在一定还在大院里面跪着呢!
以及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现在这女童抛过来的选择。
留还是走。
留可以活着,哪怕是猪狗不如的苟活,但至少能长久。
她现在在后院算是个管事,很多人怕她怯她,这种凌驾他人的感觉她有时候甚至非常享受。
可这种享受她自己也明白有多肮脏和虚浮,她不过也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蝼蚁罢了,想杀她,一脚就能碾碎。
而走,这更是一个冒险可怕的事情,那下面有战墙,官兵都难打进来,她们要如何出去。
没有周全的计划就轻易离开,一旦被抓到,那什么结局都有可能。
剥皮挖肠掏心剁肺都是轻的,凤姨还能想起她刚来这里时,那个被抓回来的男童惨死的模样。
他浑身鲜血淋淋,那些畜生用各种人心所不能想象的手段去对付他,对付一个不过才十岁的男童,还要逼着她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
现在跟她一起的那批人,早就死的不剩五个了,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因为她深谙这里的冰冷法则,心硬,残忍,才能走下去。
可是,这女童带来的选择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拒绝了,以后还会不会有?
她很烦躁,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
赵氏看着凤姨,好半响,才小声说道:“那,我现在去说一声。”
她又看了眼那边的小女童,转身离开。
从屋内出来,赵氏带上房门,长吁了口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凶悍的凤姨。
凤姨不是不凶,而是只对她们凶,但这次的凶,是直接杠上前山。
不知道为什么,赵氏心里面竟觉得有些痛快。
倒是那个女童,好像就是这几天闹出了大名气的阿梨吧,她怎么在里面,看样子还和凤姨那样难相处的呆的不错。
房间重新安静了下来,余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回头看到夏昭衣还站着,轻声叫道:“阿梨。”
夏昭衣沉眉思索着,看着搁在桌边的一排药粉,忽的抬手去一个碗碟里面沾了一些。
借着窗外的幽光,夏昭衣伸指在桌上轻描。
三点四横,二竖八弧。
“这是在干什么?”余妈好奇。
“算东西。”夏昭衣回答。
然后很快抹掉桌上的药粉,抬头说道:“余妈,我还有些事得走了,你和凤姨好好想想吧,我说过,我们是离开,不是逃跑,后面不会有追兵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凤姨问道。
“因为,死人是不会追的。”夏昭衣看着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