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就是不想
正面,背面。
高个子仆妇将焦黑僵硬的尸体粗略检查了一遍。
众人看着她,确定没有其他致命伤口了,卞夫人说道:“那看来就是被雷劈死的吧,盖回去。”
白布被重新盖上,方才压抑诡异的气氛才稍稍缓解,众人都松了口气。
“她叫什么来着?”卞夫人侧头问卞元雪。
“陈棠。”卞元雪面色极差的回答。
一个天天面对面的贴身丫鬟,忽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感觉真是不舒服,卞元雪觉得自己今天可能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了。
“我记得这批人来山上的时候,有几对是姐妹。”卞夫人看向自己的贴身仆妇彩明,“陈棠可有姐妹?”
“有,”彩明点头,“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桂芳,一个叫小光。”
人群里面被点到名字的两个小丫鬟,面色瞬间惨白如漆。
从陈棠死后到现在,她们一点哀伤都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在人前提到半字。
在山上快三年了,她们知道卞夫人现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两个?”卞夫人回过头去,看向人群。
认识她们的人都纷纷投去目光,桂芳浑身发颤,双腿噗通跪倒在地:“夫,夫人。”
“还有一个呢?”卞夫人道。
小光不安的眨着眼睛,垂头从人群里面怯怯走了出来。
“是她们吗?”卞夫人最后一遍确认道。
“是。”
“杀了吧。”卞夫人淡淡道。
“夫人!”小也跪了下去,“夫人饶命啊!”
“夫人,我们跟陈棠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我们是伺候落霞苑的!”桂芳哭道。
卞夫人挥了挥手,一旁的彩明随即上前,令人把她们带下去。
所有的丫鬟都没有吱声,神情低落,物伤其类。
两个丫鬟的尖叫求饶声渐渐远去,卞夫人看着地上的陈棠,说道:“把她埋了,被雷劈死的不好随便乱扔。”
凤姨点头:“是。”
“你再选两个丫鬟过来,”卞夫人又道,“要干净的。”
这个干净的意思,凤姨懂,又点了点头:“是,夫人。”
卞夫人回头,看向远处被烧掉的那片屋子,抬步走了过去。
天空这时候又下起绵绵细雨,院子里遮了大布,所以没有出现先前那样慌乱的场面。
被烧掉的废墟收拾工作没有一丁点的进展,成堆的焦木头和黑黢黢的灰土挤在里面,被雨水扬起的气味非常难闻。
“人手是不是不够。”卞夫人说道。
凤姨跟在她后面,应道:“嗯,快要忙不过来了。”
“林又青。”卞夫人神情冰冷,很轻的念着这个名字。
凤姨有些迷惑的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卞夫人没再说话,久久望着那些雨水,好半响,才转身离开。
如果陈棠不是卞元雪的丫鬟,今天出的这事,她根本不会亲自来这里过问,每次来一趟后山都觉得心烦意乱。
……………………
后山又多了两具尸体,几个胆子大的仆妇抬着她们扔到了最东北的悬崖下面。
钱千千手里面抱着盖着油布的木盆,木盆下面很多纸钱和元宝。
梁氏将纸钱随便往下面洒了洒,再冷冷的看着其他几个仆妇又跪又拜,念念有词,大抵意思就是冤有头,债有主,发生什么都别找她们。
另外一边的小山头,夏昭衣也抱着一个木盆,看着高个子仆妇和另外两人将湿嗒嗒的泥土挖开,堆到一旁。
陈棠身上的白布已经被打湿了,看上去渗人的紧,几个仆妇一眼都不敢瞟去。
泥土挖到下面,颜色越来越深,天空雨势变大,泥土坑里也多出了许多积水。
一人抬头朝夏昭衣看去:“阿梨,下来把这些水给舀出去。”
夏昭衣没动,说道:“不了,砌坟之事,我不轻易做的。”
几个仆妇一愣,方才那人道:“你说什么?”
“我说,砌坟之事,我不轻易做。”夏昭衣看着她们。
仆妇们互相对望,第一次看到一个童奴敢说这样的话。
高个子仆妇今天一身晦气,早已满心积怨,一个铲子砸在地上,溅起了大片泥水,怒道:“小贱蹄子,你再说一遍!”
“为什么砌坟之事,你不轻易做。”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的响起。
仆妇们看了过去,苏举人撑着一把竹伞,一身素布青袍,立在不远处的土阶上,看着夏昭衣问道。
几个仆妇都一愣,纷纷叫道:“苏举人。”
夏昭衣抬起头,略略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开口道:“不想做就是不想做。”
“总有不想做的原因吧?”
“让你做,你做吗?”夏昭衣反问。
仆妇们完全没想到她还敢这样同苏举人说话,一个仆妇上前吼道:“阿梨,你给我老实一点,下来!”
“阿梨?”苏举人看着夏昭衣,“你就是阿梨?”
小女童面色沉静温和,抱着木盆站在小土坑旁边,丝毫没有因为那些仆妇的凶狠而有什么怯色。
她脸上有不少淤青,唇角一整块都还肿着,可是面庞收拾的很干净,破旧的小伞下面,头发几乎没有什么凌乱,跟后院他见过的那些童奴们差别太大。
“我是阿梨,”夏昭衣道,“苏举人好。”
苏举人一笑,看了那些仆妇一眼,道:“你好像得罪了她们,你不怕她们找你麻烦或者直接打死你吗?”
仆妇们讪了讪,一个开口说道:“苏举人,我们可没有故意针对她。”
苏举人没理会,看着夏昭衣:“怕吗?”
夏昭衣重新打量他,目光在他的鞋子上面的泥浆多逗留了一阵,摇了摇头:“不怕。”
“不怕?”
“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可怕?”夏昭衣又反问。
苏举人一顿,望着她的眼睛。
清澈如秋水洗过的月色,似倒映湖中,清灵水润。
是啊,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可怕。
苏举人暗暗自嘲,他自己不是已经什么都不怕了的吗。
017 多谢先生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夏昭衣可以害怕的东西了。
她是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而在经历死亡之前,她一个人骑马从昭州离岭奔向北泽云湖,路上跑死了两匹马,风餐露宿三十多天,到了云湖之后,又开始在连天烽火中茹毛饮血。
凭借着绝佳的方向感和侦查力,她弃马徒步,穿过了易家军和北元大军的重重封锁,横跨了半个云湖,才终于找到已经弹尽粮绝的二哥部众。
当时她带去了少许食物,还有定国公和大哥战死的消息。
夏昭学悲极痛哭,责问她为何要来西北,她只说占了一卦,此卦大凶,不得不来。
而后,她说服那些人给夏昭学下药,并将夏昭学带走,她则留了下来。
一是因为他们兄妹容貌六分相似,二是只有她留下被抓,才能免去夏昭学被人追回之险,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不愿将她的身份揭穿,反而还会极力替她掩护。
奔万里之遥,历艰险关阻,那是一条必死的绝路,夏昭衣却没有一丝动摇,始终义无反顾。
若世上真要有什么让夏昭衣害怕的,那就是当时赶路时,一人面对星河广漠或荒田大湖时的无边孤寂。
但这种孤寂,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所以,比起经历过的那些,这个小小的山头和眼前这几个仆妇,在夏昭衣眼里真的什么都不是,比起昨夜初来时的不明情况,如今摸清局势的她连装弱扮小都懒得。
苏举人看着眼前这个小女童,心里面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脱口道:“后院生活,你可喜欢?”
刚问完他便觉得自己犯傻了,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不论喜欢与否,都不是这小女孩自己可以决定的,问了反而惹人心酸和无望,苏举人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坏事。
夏昭衣却看着他,忽的笑了。
那几个仆妇在旁边,已经忘记了要继续挖坑。
眼前这个阿梨,宁静安谧,面对在前山地位不低的苏举人还能气度从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十岁女童。
“阿梨。”高个子仆妇不自在的出声唤道。
夏昭衣朝她看去。
“下来,”仆妇还是要坚持,“过来把这些水给舀了。”
“所以你看,”夏昭衣对苏举人笑道,“我怎么喜欢?”
小小的个头,说出这些略显小大人的话,反差令人觉得有趣和可爱。
苏举人也不由笑了,开口道:“稍后卞二郎要去我那读书,但我现在方想起一本书册未带,落在了那边的青竹林中,此事紧急,你随我去取吧。”
仆妇们一愣,知道苏举人这是要帮着阿梨偷懒了,可是他将卞二郎搬出来,她们哪敢多嘴。
夏昭衣一笑,说道:“先生自行去取吧,我现在脱不开身。”
苏举人皱眉:“你不随我去?”
“谢先生帮我解围,”夏昭衣直接就说了出来,“但我确然不能离开。”
“那你是改了主意,要去到这水坑里……”苏举人看向墓坑里的水。
“不,砌坟之事,我不做。”
“为何?”说了半天,又绕回到了最初这个问题上。
夏昭衣侧身望着挖到一半的土坑,水又升了半尺。
她双眸微敛,轻声说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上下以别幽明,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活人立于上,百物昭明。我若从殡殓一职,做也无妨,可我不是。”
苏举人眉毛扬起,惊讶道:“你读过祭礼?”
“读过一二。”
难怪难怪。
苏举人点了下头,难怪觉得她与那些童奴不同,原是读过书的。
能读书的,家境想必不错,沦落至此,满身是伤,真是可怜了。
不过也不奇怪,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什么事情没有做过。
“你当真不同我去取书吗?”苏举人说道。
“不了。”
“这又是为何?”苏举人再次起了兴趣。
“因为我手里抱着这个。”夏昭衣单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抱着盖着油布的木盆,本就小的身板显得有些吃力。
“放下即可啊。”
“不合规矩。”夏昭衣认真的说道。
苏举人失笑,看着这个略有些固执的小丫头:“这怎么不合规矩了?哪条规矩?”
“教我读祭礼的那个人订的规矩。”
苏举人微顿,敛了笑,那应该便是这小丫头的老师了。
随后他又觉得自己像做了坏事,刚才那个笑似乎有些轻屑,对于这样一个尊师重道,又命数坎坷的女童来说,太过无礼和不敬。
“既然如此,”苏举人说道,“那我便先走了,你莫怕她们会欺负你,那水坑不理便不理。”
苏举人淡淡的看向那些仆妇,眼眸略带警告。
仆妇们不爽的收回目光,高个子仆妇一铲子下去,故意朝夏昭衣那边泼去一些。
夏昭衣没躲,平静的看着泥水溅到脚边。
不惊不怍,镇定自若,苏举人暗道有趣,忍不住又道:“怎么不躲?”
“没地方好躲,”夏昭衣道,“这里摔下去会更惨。”
苏举人笑了,这浑浊嘈嘈的后院竟还有这么好玩的小丫头,只是可惜了,落在了这群马贼手里。
既然方才的暗示警告没用,苏举人便直接指着高个子仆妇道:“你不给她跟我去取书,你们这些只会欺负弱童的恶妇,我苏某人虽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可我在你们这土匪帮的主母面前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
高个子仆妇一愣:“我啥时候不给,是她自己不肯去。”
“你们抓着她不放,处处针对她,我这种迂腐的读书人最不能忍此番恶行,我这就去找那卞夫人说说!”说罢,苏举人拂袖就要离开。
仆妇瞪大眼睛,跨上水坑要追上去:“苏举人,哎!苏举人!”
苏举人停下看着她,冷冷道:“你们没有欺负她,对不?”
“对!”仆妇连连点头。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是……”
“嗯,我走了。”苏举人道,又看向夏昭衣,“阿梨,她们不会欺负你了。”
夏昭衣失笑,说道:“多谢先生。”
018 新起荒坟
卞夫人回到楚凤院后直接进屋,关上房门再不露面。
卞元雪想进去好几次,都被彩明拦下。
卞元雪气恼的立在门口,扬声叫道:“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生气,又不是我让雷劈死她的。”
卞夫人坐在房中,抬手撑住了头。
“真不知道我娘气什么,”卞元雪埋怨道,“她最近老口口声声说山上人手不够,现在不过只是死了一个陈棠,是她自己要把陈棠那两姐妹也给杀了,却都气到了我头上,她不杀又没事,我还怕那两个小贱婢吗。”
彩明没说话,抬眸朝屋里看去。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卞夫人全听的到,想到最近山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彩明心里面也一阵发堵。
这时一个丫鬟怯怯走来,说道:“大小姐,苏举人那边到读书时间了。”
“你吵什么,”卞元雪正愁没地方发火,怒道,“苏举人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么喜欢跑腿,那你现在给我跑山下再跑回来。”
丫鬟赶紧垂下头。
“二郎去了吗?”彩明问道。
丫鬟点头:“二少爷在那边了。”
“那小姐也过去吧,”彩明看向卞元雪,“夫人这边我来安抚,你得先去读书了。”
读书读书,读什么书。
卞元雪气不打一出来。
她一个女的,又还是个土匪,是指望她去考功名,还是指望她去跟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样装腔作势,卖弄风骚?
图什么啊。
“小姐。”彩明又催道。
“娘,我去读书了!”卞元雪看着屋子,扬声叫道,“你不要再生气了。”
等了一阵,没有半点反应,卞元雪懒得等了,回身朝院外走去。
天雨没半点减缓,她脚步走的匆匆,靠近廊下,能听到苏举人读书的声音。
卞元雪鞋底沾满淤泥,她懒得脱鞋,直接踩上地板,大步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在地上。
苏举人没有抬眼,像是看不到她一般。
卞元雪看着面前放的两本书,总共七个字,她只能认出其中一本的两个,抬头看向旁边的卞元丰:“你读的什么?”
卞元丰眼皮未掀,冷冷的说道:“有教书的不问,你问我?”
卞元雪怒瞪了他一眼,将两本书叠好,埋头一趴,继续睡觉。
呼声很快响起,不响,但节奏凌乱。
卞元丰被吵到,侧头朝她看去,见她真就轻易睡着了,他心里面说不出的厌恶,一拍桌子,起身离开。
“二少爷。”旁边的小厮丫鬟们纷纷追上去。
苏举人看向他搁在桌上的那几本书,再看向那边半张着嘴巴,已挂了口水在唇边的卞元雪。
一只眼高于顶的鸟,被困禁在并不奢侈的牢笼里面,身边都是这类自大张狂的同伴,早有一日,他定会被逼到发疯和崩溃。
……………………
最后几土堆了上去,铲子在坟包上面拍打平整,几个仆妇才算搞定了这座新坟。
一个仆妇回头看向一直站在那边的女童,不自在的叫道:“阿梨。”
现在看她完全同先前不一样了。
夏昭衣抱着盆子走去,仆妇掀开上面的油布,几个人抓了大把的元宝和纸钱往这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包上洒去。
方才夏昭衣同钱千千一起去取盆子,才知道在后面一个小暗房里全是这种元宝和纸钱。
早就准备着了,库存还很丰腴,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享用”上了。
仆妇们念念有词,毫不吝啬的洒着廉价的废纸,纸张落地,很快被大雨淋湿,软趴趴的黏在土上,脏乱不堪。
“行了,走吧。”一个仆妇说道,回过身来看到夏昭衣,顿了顿,道,“你真念过书?”
夏昭衣将怀里的盆子递过去,仆妇下意识伸手接走。
夏昭衣神情温和,笑道:“你猜?”
她就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慌张?
高个子仆妇站在最后面,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小女童。
这之前,对阿梨的唯一印象就是刘三娘连着教训了她三天,并在外面一直嚷着要让鲁贪狼来对付这个叫阿梨的小童奴。
鲁贪狼在后院这些仆妇童奴心里,那绝对是比卞夫人和卞八爷还恐怖的存在。
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眼睛小而精,凶光毕露,这样的眼神,光是斜过来看一眼都能吓得人腿软。
之前病死和疯掉被打死的那两个赵氏,她们村子就是被鲁贪狼带人去洗劫的。前村直接被鲁贪狼一把火烧的精光,捉到的男丁和老人全给砍了,女人和小孩卖了大半,就剩两个看上去木讷不会来事的妇人给带回到山上做事。
鲁贪狼这么凶残,刘三娘却要将阿梨交给他对付,后院那阵子都在议论阿梨的下场会怎样惨烈,但结果,现在是刘三娘遭了秧。
如今山上口粮紧缺,人手不够,以卞夫人的行事风格,一个已经疯掉,没有半点用处的仆妇会落得什么下场,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阿梨,不仅从小木屋里出来了,现在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跟以前那些被吓坏的仆妇童奴们完全不同。
想到之前刘三娘发疯时说的话,高个子仆妇心里忽然一紧,看着阿梨已经撑伞离开的背影,变得害怕了起来。
毕竟这里有个刚被雷劈死的人呢,而这个小山头,多少人枉死在这……
“走啊,你愣着干什么?”旁边的妇人看着她的面色,开口说道。
高个子仆妇回过神来,愣愣点头:“嗯,走,走。”
019 你没得选
半个时辰后,前山的丫鬟和仆妇过来挑选小童奴。
院子里的女童们站成三排,大多卷着袖子,露出来的半截前臂有的沾满面粉,有的全是泥渍。
彩明站在人群前面,凤姨和方大娘立在她旁边。
杜湘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小裙袍,站在人群前面清脆的叫道:“可不要以为是个人都能随便过去,去到前面日子是好过不少,但做事不认真,行为不端正,你们在前面死的会比后面更快。”
“要知道,你们现在可是整个山上最好欺负的人,到了前院,虽然还是个被使唤的,可是后面这些可以打骂你们的仆妇就不敢再冲你们耍脾气了,听过风水轮流转没?”
在另一边干活的仆妇们都一顿,心中怒意顿生。
“你们看她们,”杜湘又道,“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把岁数还能做什么,可你们不一样。”
小梧垂着头,杜湘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传入耳中,她的神色越来越按捺不住。
是啊,我们不一样。
我们还年轻!
她好几次想要举起手,但都被站在旁边的小容打断。
等了一阵,终于有几个岁数略大的女童带头举手,渐渐的,举手的人越来越多。
“姐!”小梧有些着恼,不解的低声叫道。
“不准去。”小容瞪眼。
“我想去。”
“不准。”
“姐!”
小容看回杜湘,仍死死抓着小梧的手。
“好热闹啊,”怜平的声音从石桥那边传来,她走下小阶,笑着看了眼人群,再看向方大娘,“二少爷的参汤呢。”
“已经好了,”方大娘回答,“在那边暖着。”
一个仆妇去端来,怜平接过后转身要走,脚步一顿,看向凤姨,“对了,之前刘三娘一直要教训的那个童奴是谁?”
凤姨朝女童们看去,在人群里寻找阿梨。
“她跟着一起去葬那三个丫鬟了。”在后边腌制猪肉的余妈抬头说道。
“哦,我听说她好像叫阿梨,是吧?”怜平说道。
余妈看着她,点点头。
“以后二少爷这边的参汤我不再过来取了,”怜平说道,“就让这个阿梨给我送过去吧。”
“好。”凤姨应道。
“记得要让她准时,不然惹了二少爷不开心,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凤姨心里冷笑了声,真是狐假虎威,小人得志的东西,点点头:“嗯。”
怜平端着参汤离开了。
余妈收回目光,看着盆里面的腌肉,心里越想越不踏实,对一旁的仆妇道:“我去后边拿点东西。”
从旁边的角落拿了斗笠,余妈出了院子后在河边洗净手上的盐渍,起身便见钱千千和高个子仆妇她们一起下来。
钱千千手里抱着木盆,看模样焦虑不安,心事重重。
“千千,”余妈开口叫道,“你怎么和她们一起。”
钱千千循着声音看过去,加快脚步下山到她跟前:“余妈。”
“阿梨呢?”
钱千千不敢说话,避开余妈的眼睛。
“她走在我们前面,”几个仆妇下来说道,“走着走着就看不到她的人影了。”
“阿梨不见了?”余妈一愣。
钱千千心里更慌了,她是知道阿梨一直想要逃走的,如果真的逃了,可怎么办。
“就我低头看路的功夫,她就不见了,”高个子仆妇道,“许是先回来了吧。”
“她没在院子里呀,”余妈说道,“那怜平还要找她呢。”
“不会是滑下什么泥坡,给摔那了吧?”另一个仆妇说道。
“那可了得,”余妈皱眉,“我去看看,你们先回吧。”
“不要,”钱千千忙拉住余妈,“余妈,这上面的路不好走,雨这么大,你可别去。”
万一现在阿梨已经从小路逃走了,余妈去是找不到她的。
而钱千千更怕的是,万一真给余妈找到了,却是阿梨要逃跑的时候,那余妈怎么办?
把阿梨带回来要被罚看管不力,毕竟旁边这三个仆妇三张嘴巴,一定会赖到余妈头上。
不带回来又要被罚得更重,说不定还会被打死……
钱千千甚至觉得还不如就让阿梨逃走,毕竟阿梨是跟这几个仆妇一起去埋陈棠的,横竖都怪不到她和余妈身上。
“没事,不怕的,我从小就走山路,”余妈说道,“我去找找看,她要真有危险,我拉她一把。”
“别!”钱千千快哭了,紧紧拉着余妈,“你不要去嘛!”
余妈皱起了眉头,一旁几个妇人也奇怪的看向钱千千。
她向来老实胆小,甚至还有点木讷,今天这是怎么了。
钱千千被她们盯的发慌,抿了下唇,说道:“我,我知道阿梨在哪,我去找她吧,余妈你别去。”
020 鲜美鱼汤
连着下雨,天色一直昏黑。
钱千千撑着破旧的伞,手里支着木杖,踩着山间凹凸不平的泥路,边走边哭。
不知道走了多久,后山下的几座小院都快要看不清了。
钱千千停了下来,抬手抹抹眼泪,哭得更难受了。
这边的山头非常安静,漫天漫地都是雨声,她的双脚在水里被泡的难受,脚趾头蜷缩在破破烂烂的鞋子里面,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
哭声在大雨滂沱中非常小,夏昭衣离钱千千所在的地方不远,但也等雨稍稍停了才听到。
夏昭衣撑伞出去,见到她这模样,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钱千千哽咽了下,抬头看去,看到夏昭衣后一愣,随即,寻觅了半天未果,一路所积起的怨恨一下子冲上头来,钱千千大步跑过去:“阿梨!你怎么回事!”
夏昭衣看着她湿嗒嗒的样子,温声道:“先过来吧,那边可以取暖。”
钱千千不肯过去,气恼的叫道:“你这样会害死人的,你这小孩怎么那么不懂事!”
夏昭衣朝里面的背风坡走去,说道:“今天吃东西了吗。”
钱千千皱眉,踩上土坡随着她进去,这时有隐隐的鲜香飘散出来,钱千千嗅了嗅,不由道:“里面是什么?”
“我捉了几条鱼。”
“鱼?”钱千千眨了下眼睛,加快速度。
夏昭衣在一个小火堆前坐下,火堆上面搭着个小木架,上置一口小锅,锅里的鱼汤正咕嘟咕嘟冒泡,越靠近香气越浓。
钱千千的口水直接出来了,走过去在夏昭衣对面坐下:“你这个锅……哪来的?”
夏昭衣捡起旁边洗净的几捆香草,一撮一撮撕着,往锅里面扔去,说道:“捡的,如果不是凑巧看到这口锅,我今天应该是吃烤鱼的。”
“你避开她们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做吃的?”钱千千觉得自己搞不清楚状况了。
“避开,偷偷,”夏昭衣朝她看去,“她们自己动作慢,没口福跟上我,怎么成了我开溜了。”
钱千千感觉自己的脑袋也变成了一锅鱼汤,咕噜噜的,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雨水又变大了,但好像淋不到这边来,大火暖烘烘的烤着,舒惬安和。
夏昭衣将几根砍得整齐的小木枝在手里面编叠着,再用小草绑好,很快做出了两个小木架。
钱千千不明所以,就看夏昭衣用两个形状固定的小木架夹住了小锅的边沿,将小锅稳稳当当的提了起来。
还能这样……
钱千千第一次看到。
“可以吃了,”夏昭衣说道,“不过我没打算你会来,所以没去找碗,你先吃吧。”
旁边已经有一双削好的筷子。
钱千千捡起筷子,犹豫道:“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你见过谁吃饭是同碗的?”
“那你吃吧,”钱千千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将筷子放下,“这是你做的,我是后面才来的。”
夏昭衣一笑:“一锅鱼汤而已,这也值得让,你吃了我再做不就成了吗。”
钱千千顿了顿,重新拾起了筷子。
鱼汤非常鲜美,光是闻到气味就令人垂涎,肉也煮的嫩滑,钱千千夹了块鱼肉,嘴巴被烫了下,吹了几口后才慢慢咀嚼。
一口鱼肉咽下,她快要惊呆,她从小能有东西吃就已知足,哪还敢奢望吃到什么美食。
这口鱼肉,说是她生平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一点都不夸张。
钱千千愣愣的,觉得像是做梦,又夹了块鱼肉,往嘴巴里面送去。
而一边的小女童却像是停不下来似的,拿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铁片,正对着一块小木头在那削啊削。
“你在干什么?”钱千千问道。
“做筷子。”
钱千千垂头看了自己的筷子一眼,再朝她看去:“阿梨,你力气不大的,怎么能削的动这些木头啊。”
夏昭衣笑了,抬头看她:“蛮力做事都是莽夫干的,打蛇七寸知道吗。”
其实不是很听得懂,钱千千又往嘴巴里面送了口鱼肉,看着她的手灵活的在那边削着,每一片木屑下来都好像非常轻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看出瘾来。
小半会儿,夏昭衣削出来一双筷子,磨平后又拿起了木头,继续削削砍砍。
“这又是要做什么?”钱千千真是个好奇宝宝。
夏昭衣笑着,没有回答。
钱千千这时想到正事,说道:“对了,我们早点回去吧,你不知道,你现在可是被人盯上了呢。”
“我被人盯上?”
“是怜平,”钱千千低声道,“余妈之前便同我提过的,说怜平可能要开始对付你了,余妈到时候会准备一些好东西,你就拿去送给怜平,跟她磕头说说好话。”
“磕头?”夏昭衣笑了,“我师父说,这世上能让我磕头的人,一个都没有,包括他和我爹。”
021 欠她一恩
余妈一直频频抬头朝后山方向看去。
天色将黑未黑,阴雨绵绵,太过恼人。
过去良久,终于看到两个小身影撑伞出现在视线里,余妈忙将手头的活交给旁边的妇人,朝她们跑去。
不待她开口,夏昭衣说道:“我受伤了,所以回来晚了。”
余妈朝她满是泥渍的脚看去:“没大碍吧?”
“没。”
钱千千在一旁心虚的不敢开口。
“那,你们先去后边休息,”余妈说道,“来,跟我来。”
院子忙的不可开交,余妈特意带她们绕过大猪圈去往后面的小菜园,取了一瓶小药回来:“你自己涂一些,那边太忙,我不能走开太久。”
“好,”夏昭衣接过来,“多谢。”
余妈怪怪的看她一眼,这时前边有人叫她,她忙应声,对两个女童说道:“我先去忙了,等下吃饭过来喊你们。”
“嗯,好……”钱千千嗫嚅。
看着余妈转身走了,钱千千难过愧疚道:“你看嘛,余妈对我们多好。”
“所以我才撒谎说自己受伤了,”夏昭衣看着她,“不然我都不想回来。”
“你就不应该跑的,余妈多好的人。”钱千千嘀咕。
“一只凶狠的老虎要吃你,但是它有一个温和的手下偶尔会递给你一些食物,你会因此就不想着逃跑,愿意让自己被吃掉吗?”夏昭衣反问。
钱千千一顿,看着她。
夏昭衣收回目光,摇摇头说道:“算了,我同你讲过的,我不想干涉你的路,你循你的规蹈你的矩吧,我不想害你。”
钱千千第一次听到这些,仍有些愣。
……………………
风呼呼吹来,山顶夜间风寒,又夹着雨,所有人都很冷。
前山卞八爷出山回来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过来叫饭,远远停在石桥那头,不敢上桥。
听到声音,方大娘吩咐旁边的女童们先去送酒。
平日指定送酒的**个女童皆面露不安,迟疑的跟着梁氏去酒窖取酒。
各自抱了两坛小酒,她们在桥前停下。
天色很晚了,山上的风入夜即会大作,那棵倒挂的老松在前山头明笼的灯火下越发显得岌岌将坠。
女童们没人敢上前,你望我,我望你。
仆妇们都当看不到,没人出声。
方大娘不见了踪影,连凤姨和梁氏都见不到了。
“怎么办……”小梧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缩紧身子问小容。
小容平日表现再稳重,到底还只是个十一女童,面色青白,不安的摇着头。
“如果今天被选走的是我们,就不会这样了。”小梧忍不住还是要埋怨一下小容拦着她举手的事。
小容看着石桥:“也许,也不会垮吧……”
风吹的桥体嗡嗡轻颤,不时有细碎石块往下掉去,更多的是石桥缝中的那些细沙,如雾一般。
“你说那石桥,会垮吗?”钱千千扶着墙角,遥遥望着那边的石桥,小声问道。
夏昭衣捏了捏数,上艮下坤,山地剥卦。
她抬头看向东方星象,淡不可观,却仍有隐伏之态。
“大概不会。”夏昭衣道。
钱千千回头看着她,自己方才只不过随口一问,却见阿梨回答的认真,不由道:“你怎么知道。”
山地剥卦为顺势而止,主在人为,人若上,便会桥塌,若不上,桥则安然。
而这星象,意指变数,主消极而待,便是不上。
不上,则安然。
见夏昭衣没回答,钱千千将目光又投回桥那边,低声道:“与你同个房间的那对姐妹好像快哭了。”
夏昭衣微顿,说道:“小容和小梧?”
“嗯,”钱千千点头,“那个妹妹很凶,老是喜欢骂我。”
夏昭衣弯唇一笑,没有说话。
“你笑什么?”钱千千皱起小眉头。
“没什么。”夏昭衣敛了笑,抬头重新去看星象。
钱千千收回目光,打量着大院:“凤姨和方大娘好像都不在。”
“梁氏应该也不在。”夏昭衣看着天空说道。
“你怎么知道?”钱千千当真去寻梁氏的身影,好像确实没有。
“她们当然要回避了,如果她们在,这些女童定要让她们决定去留,若是要女童过桥出了事,她们得担责,若是不给女童过桥,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过不上酒瘾,凤姨她们还是要遭殃。”
“原来是这样,那她们现在藏起来了,小梧她们岂不就是要自己去负责了。”
“嗯。”
“那要怎么办,”钱千千担心的说道,“我怕八爷他们一生气,那小梧她们……”
“法不责众,她们人多,山上又缺人,不会有事的。”
“那也会被罚的呢,八爷性情暴躁,喝不上酒可什么后果都不顾的,怎么办呀。”
夏昭衣一直抬着头研究星宿,闻言眨了下眼睛,转眸朝钱千千望去。
“那个卞八爷,是不是脾气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夏昭衣问道。
“对呀。”钱千千点头。
“那什么法不责众,山上缺人便都是空谈了。”夏昭衣又道。
“嗯?”钱千千不解。
夏昭衣揉了揉自己还没消肿的脚腕,站起来说道:“我欠小梧一恩,今天晚上这件事便当是我还她的人情吧。”
022 好像怕了
小梧喜欢什么都听小容的,而当一件事连小容都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小梧就会特别的消极与绝望。
风越来越大,时间已过半柱香,龙虎堂那边的人应该早就不耐烦了,也许那个催命的正在赶来的路上。
小梧垂眸朝山涧看去,一片漆黑,像是一双幽洞眼眸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而这风声,就是这头猛兽的咆哮。
“姐,”小梧难过的说道,“我害怕。”
女童们的脸蛋都被夜风吹得苍白,小容朝小梧靠近一步,抱着酒坛的手臂稍稍勾住小梧,是一种安慰。
“她要干什么。”旁边一个女童这时不解的说道。
所有女童回头朝大院另外一边看去。
东北溪头的那端,一个清瘦娇小的身影正跛着脚,垂头一小步一小步的走来。
“是阿梨。”小梧轻声道。
阿梨的头发有些蓬乱,衣衫破旧,背后大片黄泥,裤腿的小膝盖这还被擦了一个大口子。
她手里抱着一个木盒,出神的走着,神情若有所思又焦虑不安。
待走近了,她抬起头,看到这群望着自己的女童,停住了脚步。
“阿梨。”小梧叫道,被小容伸手拉住想要阻止。
“小梧。”夏昭衣也叫道。
“你手里拿着什么?”小梧看着她手里的木盒子。
夏昭衣心虚和不安的摇头:“没什么。”
大院中央,觉察到动静的仆妇们看了过来,余妈一愣,认出那个木盒子是她特意准备,想让阿梨送去给怜平的。
怎么现在送。
余妈擦了擦手,准备过去,布裙被一只黑黢黢的小手拉住:“余妈。”
余妈垂下头。
钱千千抬着眼睛望着她:“余妈,我肚子疼。”
顶着小梧的狐疑目光,阿梨往前面走去,很快就绕过一群抱着酒坛的女童们,迈上了石桥。
“阿梨。”小梧又叫道。
小容拉住她,低声道:“别。”
阿梨也像是没有听到,直接就朝桥对面走去。
大桥连接两边山崖,西边是后山,东边为前山,相距有十丈之远,宽亦有两丈。
在靠近两边山崖的地方,本有木石支架呈三角状支撑在下,但因年岁已久,东边的几个支架早早被风挂断,桥身靠近前山的地方也在昨夜断裂下折。
好几个仆妇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阿梨。
高个子仆妇和旁边两个同伴也在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古怪的女童不会就这么犯傻的冲过去。
但她脚步确然没停,已经走了一半了。
桥身有些晃,每次风稍大些,就有摇摇欲坠的错觉。
夏昭衣借着远处灯火打量着桥上的裂痕,步伐不紧不慢,很快便走到断裂的桥面。
这里一大滩积水,非常滑,夏昭衣停下脚步,远处看着她的人心都悬了起来。
有些时候不一定自己站在高处才有眩晕感,看别人立在危崖上,也会透不过气。
“她是真傻还是想出风头?”高个子仆妇不解的说道。
旁边的同伴摇摇头,一个道:“她好像怕了。”
女童有些颤颤巍巍,一直立在那边,看模样不敢往前,但更不敢往后。
风呼啦啦的吹着,她的头发被彻底乱了,裤子因为破开,山风将她的裤腿吹得又胖又鼓。
夏昭衣垂头看着脚边的裂纹,终于隐隐感觉脚底的柔软塌陷处因为受力而开始下陷了。
她收回神,绕开积着雨水的小潭,从旁边狭窄的桥身走过去。
身后传来巨石松动的声音,掉落的碎石变得多了。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对面的山崖,跛着脚下了石桥,穿过平地,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没事。”小梧说道。
“那也不表示我们会没事呀。”一旁有个小女童害怕的说道。
“她比较轻吧,”又有女童道,“反正我觉得这个桥快要塌了……”
这时桥下尘沙忽如大雨,碎石疯狂下泄,稀里哗啦,动静很响。
几个女童抱着酒坛下意识后退,那些仆妇们则纷纷上前。
那似断未断的裂痕处终是彻底断开,巨大的桥身砸落下来,就要朝她们西山的崖壁拍来时,西边桥面难以承受巨力,也断开了。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石桥砸下山涧,大地猛烈一颤,好几个女童蹲下发出低呼。
跑向后院催促的几个小厮差点没摔倒,稳住身形后纷纷加快速度跑去。
龙虎堂里面正在商量日后对策的卞八爷神情大变,喝道:“发生什么了,去看看!”
几个十人长同二当家们率先提刀奔出。
“真的断了。”
小梧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山渊,没有了石桥,两山之间空落落的,非常骇人。
“断了,断了。”旁边有女童按捺不住欣喜,低声叫道。
断了就不用过去了,也不用害怕被罚了。
“怎么回事?”凤姨终于出现,和梁氏一起大步走来,疾声道,“发生什么了?”
“断了,凤姨,”一个女童指向崖外,“石桥掉下去了!”
凤姨看向悬崖,空落落的,非常不适应,可是断了就好,不用为难了。
这时对面跑来小厮,纷纷在崖边止步,惊恐的看着黑乎乎的山涧。
“断了!”凤姨扬声喝道,“桥掉下去了!”
山风很大,她尖锐的声音都被吹得有些缥缈。
几个小厮对望,一个道:“我去跟八爷说。”
“快去。”
小厮转身跑走,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抱着木箱的女童。
“别回去了,”小厮随口对女童喊道,“没桥了!”
女童站的离崖边有些远,望着悬崖,没有理他。
小厮已经匆匆跑离了。
在小厮跑去龙虎堂方向想同卞八爷他们汇报的时候,楚凤院落霞苑那一片也被惊动。
彩明扶着卞夫人匆匆赶来,路上遇到了卞元丰和卞元雪。
其他姨娘们也来了,卞雷扶着刘姨娘冲卞夫人叫道:“夫人好。”
“走吧,”卞夫人道,“去看看。”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都被挡在了山渊前。
对面的食物香气袅袅飘散,饥肠辘辘了一天的人快要馋的发疯了。
023 没脑子的
崖边风太大,似乎四面八方的都有。
卞夫人看着面前的山渊,再朝对面望去。
那边的崖边也站满了人,那些仆妇和女童们都围了上来。
“娘,这石桥当初是怎么修上去的。”卞元雪好奇的望着山涧,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卞夫人收回目光,“所以才要你多读书。”
“书上还讲这些?”
“书上什么都讲。”旁边的刘姨娘回答。
“娘,书上还讲这些?”卞元雪再度问道。
卞夫人看了刘姨娘一眼,点头:“嗯。”
刘姨娘旁边的卞雷,和身后几个丫鬟的面色顿时都有些不太好看。
卞元雪唇角勾了缕窃笑,挽紧卞夫人的胳膊:“那明天就把苏举人抓来修桥吧。”
“嗯,修桥的事肯定是要问他的。”卞夫人回答。
“苏举人不过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卞元丰冷冷道,“术业有专攻,修桥这种事不必去问他。”
“弟,你说什么呢。”卞元雪叫道。
卞元丰立在她们另一边,双手背在后面,身上穿的青布衫,乍一看,举止跟苏举人似有些像。
他神情冷冷的,没有说话,目光阴沉的看着对面。
卞夫人心里也在不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自己儿子反驳,她面上多少会有些挂不住。
前山真正的主人们这时赶来,丫鬟姨娘们纷纷让开。
“怎么回事!”二当家段四爷开口叫道。
没了石桥的山渊,有种失落落的无力感。
“昨晚那大风给吹坏了,现在彻底垮下去了。”卞夫人回答。
“那今天一天干什么去了,不修修的?”段四爷直接冲卞夫人嚷道。
“你让谁来修,”卞夫人低声道,“你看对面那些人谁像是会修的。”
段四爷循着她的话,抬头朝对面看去。
那些仆妇和童奴们还立在那边,都有些傻眼。
竟然在偷懒!
段四爷眉头一皱,吼道:“你们干什么呢!不干活了!”
“当给我回去。”凤姨当即回头说道。
仆妇和女童们退开了,那几个送酒的女童还抱着酒坛,围在桥头。
“放这吧,”凤姨指了指旁边的小空地,“你们也去干活。”
梁氏还没走,说道:“现在还要干活?做出来的东西谁吃,给谁?”
“上山下山,”凤姨转头看着她,“还有两条路呢。”
梁氏瞪直眼睛:“这个时候?”
“不然呢?”凤姨反问。
梁氏一咯噔,随即心里将前面的强盗们怒骂了一顿。
看到对面的仆妇和童奴散了,人群里面身材最魁梧的二当家吴达说道:“那现在怎么办,老子这肚子可饿了一天了。”
所有的丫鬟小厮们都在盼着这句话,卞夫人卞元雪还有那些个姨娘可以一天两顿,丫鬟小厮们一天下来能等的却只有这一顿。
气氛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因为没人知道怎么回答。
等了好久,卞元丰开了口:“当初没桥的时候怎么走,现在就也怎么走。”
他朝右手面看去:“让这些下人爬山送过来。”
两座山峰并不是完全不相连的,后山东北溪头的山水,便发源于前山。
在前山壁下有一个瀑布,水流很湍急,瀑布另外一边就有一道石栈一道泥梯,是第几代帮主修建的已经不得而知了。
反正面前这座已经砸下去的石桥的岁数,也绝对超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现在?让她们送?”卞夫人皱眉,“不行。”
石栈高而耸,妇孺们哪敢走。
泥梯陡而峭,走起来也非常考验体力。
“山上不好走,她们爬山的时候摔了吃的怎么办。”刘姨娘也道。
“那就宰了她们,我看谁敢!”吴达吼道。
“还是我们过去吧,”卞雷道,“那路很多年没人走了,得有人先去开开路。”
卞元丰伸手夺来一个小厮手里的火把,转身就朝那边的山坡走去。
“二郎!”卞夫人叫道。
卞元丰脚步不停,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开路。”
余妈提着刚从井里打起的水倒入大锅里面,抬头看向对面的动静,再在那些人群里面寻找着。
找了一阵,没能找到阿梨,她提着水桶放回井边,犹豫了阵,朝凤姨走去。
“你是说,那个阿梨还在对面?”凤姨皱眉道。
“幸好她命大,没掉下去。”
“现在这么忙,她跑去对面干什么,我不记得她是要送酒的吧。”梁氏说道。
送酒的几个女童都是专门挑选的,手劲要大,速度要快。
前山近千人,只有那些当家的和十人长们能有资格喝酒,其他人想喝酒,还得看卞八爷心情来打赏。
但就算如此,光靠那些女童送酒,也得来回好几趟,阿梨那动作跟力气根本做不了,不如留下做别的。
余妈自责:“这事情也怪我,我看怜平那不安分的想要对付阿梨,就给阿梨准备了一些糕点蜜饯,想让她悄悄给怜平送去。今天她跟着去后山埋陈棠,回来的时候从山上摔了下来,整条腿给摔瘸了,我就让她去后院那边自己抹点伤药。大约千千跟她提了怜平的事,而她一时又无事可干,就拿了那些糕点蜜饯想去送给怜平吧。”
“原来是这样,”凤姨嗤笑,“看吧,后院这些丫头,要么一个赛一个精,要么一个比一个没脑子,这个阿梨就是没脑子的。”
024 三道鞭响
“可今晚也不知道她要怎么过了,”余妈叹气,“桥是定然修不好的,前山全是豺狼虎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
“别想了,生死有命,这些不归我们管,”凤姨淡淡道,然后又皱眉,“不过那些糕点蜜饯可是准备留着给卞元雪和刘姨娘的,你这样让阿梨拿去送怜平,可不要被人发现。”
“而且以后也别自作主张了,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别说蜜饯,大米也没多少了。”梁氏接着道。
“嗯,”余妈点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时候想想真烦,是盼着这些畜生多抢点,我们好宽裕些,还是盼着这些畜生什么都抢不到,世间太平些。”
凤姨顿了下,朝前面看去,说道:“不管抢多抢少,总之我们都会死在他们前头的,天下如何,与我们何干。”
钱千千垂着头,就坐在不远处捣肉泥。
她特意选的近一些,也悄悄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凤姨余妈她们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担心阿梨,可却又像是不担心。
她手里捣肉泥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抬头朝山崖看去。
也不知道阿梨现在在哪里,余妈装在盒子里的蜜饯,可全被她们藏在后园的菜地里了……
所以,她应该不会去找怜平吧?
……………
龙虎堂那边又来了好多人,聚在崖边的人越来越多。
夏昭衣站在火光照不太到的角落里,因为个子小,几乎没人注意到她。
实在是装傻充愣的把戏不爱,所以没有出去的打算,倒是这些人物关系,已经在她的心里面略略谱了个小图。
现在,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刘姨娘的身上。
夏昭衣从小到大基本都在山上,虽然师父老说她出身很好,但实则她没多大感受。
衣服自己洗,饭菜自己解决,想喝水了,还得去半山腰把水缸挑满。
当然,因为师父那老家伙也得她伺候,所以这些都是双人份的。
关于自己的身份,夏昭衣唯一能有点内心波澜的就是佳节回去京城,京兆那些贵胄小姐们喜欢围着她转,各种奉承话出之不尽,难绝于口,将她夸得天上地下,仅此一人。
还有回到家里看到的那些姨娘们,不管是父亲的妾,还是庶叔的妾,每一个人见了她都唯唯诺诺,连多看一眼都怕。
后来渐渐长大,夏昭衣理清了个中缘由,因此,眼下这个刘姨娘的态度,在夏昭衣看来挺好玩的。
“小豆,小豆。”一个女音在她后面不远处轻轻叫道。
夏昭衣回过头去,咦,是她。
“小豆。”怜平还在叫唤。
叫了好一阵,一个小厮终于有了反应,回过头去循着。
“这!”怜平招了招手。
小豆跑过去:“,怜平。”
“二少爷呢?”怜平打量着人群,低声问道。
“去山上了,卞雷也跟去了,除了鲁贪狼,其他几个二当家都跟去了。”
“山上?”怜平抬头朝那边的山路看去,“那个桥,修不好了呀?”
“是啊,全掉下去了。”
“那,金枝杜湘小书她们有没有跟去?”
小豆了然一笑:“怜平,你是怕脚遭罪吧?那你可跑不掉了,今天二少爷他们只是去探路的,万一探的路可以走,明天你们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我上不上不一定,”怜平嗤笑,“反正你是上定了。”
她抬头又看了眼那边的山路,说道:“行了,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她得想个办法,那山上她一点都不想去,路又远又不好走不说,还听说山上死的人全扔在了那边,想想都觉得寒。
她冷颤了下,回身走了。
夏昭衣朝那边的卞夫人和刘姨娘看去一眼,然后转身朝怜平走的方向跟去。
这两天在山上摸地形的时候,夏昭衣不时往前山头这边看来,但因为视线被遮挡,所以看的并不清楚。
现在一路跟在怜平后面,她才发现这前山比她想的还要再大一些。
一个马贼帮能经营出这种规模,着实厉害。
跟着怜平迈入一道月洞门,一阵幽幽清香飘来。
夏昭衣嗅了嗅,转眸朝那边看去。
大约是个五进院子,庭院里芍药簇簇,清香随风,却又不是寻常的芍药花香,隐隐带有月桂的香气。
夏昭衣好奇的走过去,借着廊下灯火看清芍药的花色和形状,不由一愣,是月下芍。
怜平皱了下眉,终于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了,回头看去,吓了一跳。
花丛前站着个女童,形容削瘦,衣衫褴褛,头发倒是理的干净,露出的侧容在月下尚算光洁。
她一手拿着一朵花,凑过去轻嗅,似要折枝。
“你是谁!”怜平惊叫道,眼睛瞪大的老大。
夏昭衣松开花朵,双手抱着怀里的小盒子,抬眸看着站在廊下的少女,说道:“你就是那个要找我的怜平。”
咬字很清脆,语气有些成熟,声音却又带着小儿的奶气,听上去甜甜的。
怜平八岁来的山上,恰好卞夫人想给九岁的卞元丰挑个底子干净的丫鬟,就选上了面庞相对而言较为清秀的怜平。
现在怜平十四了,这六年在山上,她算得上是一点苦都没吃过。
而来来去去,死死活活的童奴们,哪个敢像今天这个这样,站在她面前对她这样说话的。
怜平眉头一皱,迈下台阶大步过去,错着牙叫道:“你今天是皮痒了来这给自己找罪受的吗!”
院子另一边,今天闹了肚子,刚从茅房回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的素香推开窗子,探出了头。
怜平大步朝女童走去,卷起袖子,卯足了劲准备直接打一巴掌过去。
空中一道鞭声响起,“啪”的一声,怜平的眼睛辣了下,针扎似的往后缩去。
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一道鞭声响起,她惊呼出声,没能站稳,一屁股摔坐在地,抬手挡住脸。
素香伸手挡住嘴巴,看懵了。
怜平也懵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保护自己的举止。
她微微松开手,试探性的抬起眼睛,朝前面看去。
“啪!”
又一声鞭响,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痛呼着缩成了一团。
025 懒得多说
发生了什么……
素香手里面的茶杯差点没摔下去。
怜平挨了三道鞭子,喘着气,半眯着眼睛看清了面前这个人。
还是那个女童,个子还不到自己的肩膀,一身破烂,脏兮兮的,唯独脸蛋收拾的干净,眼睛分外明亮。
她手里拿着一根……
这是什么?
怜平看着那绿幽幽缠成一捆的东西,鞭子不是鞭子,棍子也不是棍子,女童看上去力气不大,似乎也没怎么用力,可是为什么甩上来这么响这么疼。
“这罪好受么。”夏昭衣说道。
怜平磨牙,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尤其是脸上。
第一鞭是直接冲着她的脸来的,她现在左眼一直在流眼泪,幸好没有瞎掉。
“你,你不想活了吗?”怜平避开夏昭衣的眼睛,看着地面恶狠狠的说道。
“啪!”
又一道鞭响乍起。
怜平往后缩去,哭叫道:“别打了!”
“啪!”
再一道。
“啪!”
又一道。
怜平尖叫着,怎么都躲不开,连连往后爬去,躲到了台阶下面,瑟瑟发抖的蜷缩成一团,惨哭着。
“知道疼了吧,”夏昭衣可怜的看着她,“我懒得同你这种恶女多说话,今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夏昭衣转过头,朝那边窗户里的素香看去。
素香一惊,悄然咽了口口水。
夏昭衣收回目光,手一扬便卷起了藤鞭,转身离开。
就,就这样走了?
打了十来鞭就离开了?
素香看向怜平,怀疑自己做了个梦。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忙打开房门奔出去扶怜平。
“怜平。”
“别碰我!”怜平哭道,她被打的皮开肉绽,疼的眼泪直掉。
“对了,我去叫人,”素香爬起来,“你别怕,我这就去叫人!”
素香朝外面跑去,边跑边喊人,她的喊声很大,听闻是卞二郎的院子出事,很多人都纷纷赶来。
夏昭衣也听到了,她不慌不忙的跃过几个院落,去往靠近山脚,黑灯瞎火的陡峭石坡。
远处人声嘈嘈,将这边衬的安静,她挑了个磐石爬上去坐着,盘着腿捧着怀里的小木箱,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脑子里面还是方才的那些月下芍,香气像是散不开,一直萦绕鼻下。
月下芍这个品种很是特殊,它非常稀有,据说是昭州乔家独门栽培的花种,不过昭州乔家,几十年前就毁了。
乔家在昭州南唐县,跟离岭也就三十里的路,当时昭州灾荒,有人举了反旗,乔家早早得知消息,本可以先一步通知城内百姓和官兵有所准备,他们却连夜携家带眷,举族逃走。
后来那些造反的灾民入了城,到处抢粮,见人就杀。
他们杀红了眼,城内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朝廷派人镇压,大军包围南塘县,也不攻城,就在那边耗着,想等叛军弹尽粮绝后自己出城投降。
如此一困,竟有四月之久,城门最后被打开的时候,满城腥气冲天,虫蝇蔽日,活下来的人不足千个。
而乔家,他们被朝廷认作通敌叛乱,天荣卫追缉两年,捉获不过十一人,其他再寻无果。
直到又过去三年,黄昏薄暮时分,阔州一个江边小村里,渔妇们在大江旁筛网晒鱼,忽从上流漂来成片成片的棺木群。
村民们纷纷涌来,打捞起几口棺木,里面都是脱水已久的干尸。
前后共八十六口棺木,后来查明,是乔家人。
是谁投掷的棺木无从查起,至今依然是个谜团,而这件事口口相传下越发诡异,更被套上了许多神力色彩,譬如有人做法,譬如向天请命。
夏昭衣初初听闻这个传说时,只当是个奇异故事,毕竟跟在师父旁边,什么样离奇的传说没有听过。
倒是那花。
她回想那些月下芍,似乎比师父描述的还要更美,更香。
重宜野外的马贼帮,栽有昭州乔家的月下芍。
这层关系,还挺有趣。
天空黯淡无光,方才有的那些极淡星象也被浓浓的乌云给遮蔽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投向面前这些建筑,回忆刚才走过的路,同时手指在木盒上面轻轻描画着。
其实这些记不记也无妨的,到时候要离开的路线也不会是这边,可是她心里就是觉得堵得慌。
师父最爱挂嘴边的话,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或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老人家性格寡淡冷漠,不相干的人或事压根不会多理一眼,再同情无辜弱者,也只消打发些钱财,然后同她说,苍生各自有命,点到即止则好。
可是夏昭衣除了这个师父,还有月月都差人来送书信的父亲兄长们。
父亲是世袭罔替的大乾定国公,其实也可以袖手天下,养个鸟,种个花就能潇洒过一生。可是父亲又崇尚大儒,老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大哥夏昭德是个大忙人,早年就去军营里历练了,给夏昭衣的来信,半年才有一封。
而二哥夏昭学,他基本就是个话唠,经常夏昭衣上午收到他一封信,下午又来了一封,称想起还有些话未讲完,然而全是鸡毛蒜皮。
比起师父和父亲,二哥夏昭学不讲究什么信仰或学派,他只喜欢一个字,叫“侠”。
赤子热血,狂歌豪酒,山河开道,天地为梦。
“二哥。”
夏昭衣轻轻唤道,胸口浮起酸楚,两年前的那场惨烈战役,二哥离开云湖后醒来,不知会是怎样的悲痛。
她再看着面前的这些楼宇屋房,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心里面那股堵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026 真是女童
这几天一直下雨,山路着实不好走。
吴达举着火把走在前头开路,卞元丰跟在第二个,卞雷在第三,其他几个二当家和那些十人长们跟在后面。
地上很滑,不时有人摔倒,而一些地方长草丛生,压根不知道是有路还是没路。
怕火烧到草上,他们还得将火把举得高些,同时又要避免高空大风将火吹走。
山顶有许多河流和小湖,汩汩往一处汇去,汇到下面就是瀑布,不过源头这边眼下较为安静。
“大郎二郎,”走在后面的段四爷叫道,“你们祖宗都葬在那边。”
众人循着他所指的,朝一块山头看去。
卞元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上到山顶,他看着豁然开阔的高空视野,生出这才是人间天地的豪迈感觉,结果段四爷因为这句话,像是兜头一盆冷水,给浇了个通透。
都扯到祖宗了,那应该是好多代了,说不定是百年往上去算。
结果混到如今还是个小马贼帮,人家混的出息了的,说不定皇帝都给当上了。
“以前老当家还在的时候,兆云山这一带我们可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回风帮和天定帮那些小杂碎哪敢和我们叫板。”吴达在前头叫道。
“是啊,”后边一个十人长应道,“这些杂碎运气真好,几年前回风帮抢了票大的,一下子就抖起来了,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差没去官府门前敲锣打鼓耍威风了。”
“哈哈哈,那他们倒是敢!”
“我们老当家就这么干过!”段四爷骄傲道,“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当家直接带人闯进城把重宜最有钱的一个商户给宰了,十六具尸体就给扔到衙门口外,再吧那些丫鬟随从和门房管事都卖到了仄阳那边去了,卖了足足五万两!”
“哇!”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人都叫了起来。
卞元丰也听得热血沸腾:“那后来呢,官府有没有派官兵追来?”
“可凶狠了,去了龄川那边找了驻军,来了八千多人,围在那山下打呢,”段四爷大笑,“结果这帮没用的,打了几天就走了,派人给我们老当家的送了好多金银财宝,求着让我们最近安分点,假装被他们剿了,哈哈哈!”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该趁那个时候把那些官兵追着打才对,”卞元丰眼眸都变得晶亮了起来,“这么好的时机,不是我们士气正旺的时候吗?”
“哪能哪能,”吴达挥挥手,“我们人力有限,以一敌百也敌不过他们呐。”
“不会扩充人手?”卞元丰不悦道。
吴达和段四爷冷冷一笑,没接他话。
说的倒轻松,不是走投无路的人,谁愿意来落草为寇,方圆两百里的那些个男女老少,哪个不恨他们恨得牙痒痒?
还招人呢……
“咦?”吴达这时停下脚步,眺向前面。
“咋了?”段四爷叫道。
“没路了,”吴达说道,“这边没路了。”
“没路?”卞元丰上前和他并肩,因为个子不够,踮脚去看。
“我看看。”段四爷也挤了上来。
前面横着一条安静宽阔的大河,朝东南流向,应该就是下边所看到的瀑布。
大河两边各被挖凿出三丈来宽,深不见底的沟壑,沟壑外边还各有一排已经歪歪斜斜的长木栏,借着火光,依稀能看到木栏上面满是生锈的大铁钉。
“我咋忘了,”段四爷一拍脑门,“当初听老当家说过的,这些木栏是用来防止给上流瀑布下毒的。”
“那咱过不去了?”卞雷问道。
段四爷望着前面黑幽幽的沟壑,烦躁道:“看样子只好回去了,大晚上的我们也没办法。”
“那咱晚饭咋办?”
后边的十人长叫道,众人奔了一天了,早饿疯了。
“下山是有路的,”吴达说道,“不过有些远。”
“那就让那些干活的婆娘们送过来,走走走,回去了。”段四爷嚷道。
走了快一个多时辰,等来这结果,他的脾气早暴躁了。
其他人也纷纷喊着走。
卞元丰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那边的河道和木栏,忽然觉得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二郎,走啊。”卞雷开口叫道。
卞元丰应了声,回头跟上他们。
……………………
“别碰我,哎哟。”怜平被人扶着,每走一步都疼的哇哇大哭。
小书和素香扶着她,身后跟着一堆丫鬟。
小厮们站在院子里,还有闻风而来的四五十个马贼。
“真狠呀。”小书看着怜平身上的这些伤口说道。
借着烛火,伤口里面还有隐隐可见的倒刺。
杜湘伸手拔出一根刺来,怜平大叫,痛的又涌出许多眼泪。
“真是女童打的?”好几个丫鬟难以置信的看向素香。
素香更加觉得见鬼,点点头:“是女童。”
“怎么可能,”杜湘看着手里的倒刺,满脸不信,“你一定在撒谎。”
“是女童,是女童。”怜平哭道,“真的是女童。”
“你看清脸了?”
怜平点头:“看清了,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穿得破破烂烂,裤子上洞不少。”
“大概多大?”小书问道。
素香回忆了下:“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应该到我这吧。”
她伸手比划了下,在她肩膀往下一些。
她这么一比划,房里的人更不信了。
杜湘将倒刺放在桌上,好笑道:“我要是回去跟姨娘说是后院童奴打的你,也不知道姨娘是信不信。”
“我也得回去跟小姐说一声,”柳簪道,“但是我觉得小姐是不会信的。”
“张老头怎么还没来,”小书看向门外,“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叫张老头来了,她这些伤口要更疼了。”杜湘说道,然后伸手,从怜平肩膀的伤口里面又拔了根倒刺出来。
“好痛!”怜平缩了下。
“就这么痛,等下张老头来了,全是这个痛。”杜湘笑嘻嘻的说道。
029 阴司来的
何止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怜平心里说道,将那女童臭骂了一顿。
门口传来轻微脚步声,众人回头,立兰手里拿着一截短木头:“小姐,找到了这个。”
“给她拿过去,”卞元雪指道,“别让她再叫了。”
素香和小书一愣,就看着立兰走过来,将短木头给递到怜平跟前:“你自己张开嘴巴咬着。”
怜平看着脏兮兮的木头,心里实在不愿。
这时肩上一痛,张大夫又夹中了她的肉,怜平张嘴痛呼,立兰就将木头塞进了她的嘴中。
怜平咬住了木头,眼泪直掉,也不知是痛还是憋屈。
“耳朵算是清净了。”张大夫说道,拨开另一个因为暴露时间太久已经有些黏上的伤口,又揪出了一根刺。
怜平闷声痛呼,整个肩膀痛的发颤,大汗淋漓,泪如泉涌。
……………………
天地无光,径云俱黑,风声潇潇。
东山头朝大门那头,至远的南边建有几个类似于空心敌台的小堡垒,旁边打着几个战棚,破旧的墙垛里,三四个守岗马贼坐在地上赌牌。
守岗是以前老老老当家传下的规矩,但这么多年下来,随着山寨的扩建,战墙都已经建到山下去了。
所以在山上的这些守岗,大抵就是过个形式,是最悠闲的活。
一轮一轮打下来,一个马贼接不上了。
他去摸酒壶,酒壶是空的,顿时更烦躁,扔下纸牌起身:“我去撒泡尿!”
“走远点!别让那味过来!”一个马贼叫道。
“老子糊你一脸!”他回嘴说道,但还是听话的走远。
夏昭衣手里拿着铁片,铁片上边裹了木头,她在木盒上潦草画着一路走来的路线。
沿着墙垛漫步,她经过一个又一个敌台,虽然这些敌台年月已久,但从这些墙垛上的刀剑砍痕和黑色焦石还是能看得出,当年这里经过数番可怕的厮杀。
这时听闻前边有人过来,夏昭衣没有要躲的打算,铁片在木盒上面最后划了两笔,抬起头朝来人看去。
“酒都没得喝,真他娘糟心。”马贼骂骂咧咧的在废墟里走来。
走着走着,他有所感的停下脚步,抬起头朝对面抱着小木箱的女童看去。
女童站在黑暗里面,正安静的看着他。
他眨巴下眼睛,回望着她。
气氛好像有些诡异。
山顶的风很大,两个人的衣服都被吹得猎猎翻飞。
略一愣怔,马贼回过神,叫骂道:“后院来的贼丫头?你怎么在这?”
现在声音听清了,大概三十来岁,中气不足,应该没什么拳脚功夫。
这山上的每个人,单独碰面夏昭衣都不会害怕,当然,在她如今还病着的身体条件下,有拳脚功夫的会忌惮一些。
夏昭衣冲他一笑,开口说道:“我不是后院来的,我是阴司来的。”
………………
后山的仆妇们两人共挑一担,每人手里又各提着一根竹杖,非常困难的从东南边的台阶下走上来。
凤姨和余妈一起挑着,走在最前面,走累了抬手擦汗,抬头朝山上看去。
路上隔二十来丈,就有一个墩台,墩台里面都或躺或坐有二三男人。
他们除了负责值班守岗,还有要管理附近的火烛。
也是这些沿路的火把,给仆妇们上山的路减去许多麻烦。
一路往上,每到一个墩台,凤姨就令人把饭先给这些男人。
走累了,她们停下来休息,边随口聊着天气和地上的路况。
聊着聊着,休息够了,余妈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站起来道:“走吧,我们还是先赶路,等下还得再下山回去呢。”
凤姨没动,愣愣的看着那边的小山坡,伸手指道:“你看那,那是不是有个人影?”
余妈看了过去,身边的仆妇们循着她们的目光也抬起头。
“好像还有东西滴下来。”一个仆妇说道。
“呀,”余妈叫道,“是个死人吗?”
仆妇们眨着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是死人,”另一个仆妇道,“一个男人,应该是从上面推下来的。”
“哦,”凤姨说道,“死人啊。”
030 有饭吃了
休息够了,众人继续赶路。
远远看到她们来了,有几个马贼高兴的大喊:“来饭了,来饭了!”
凤姨领着仆妇们将担子挑到了龙虎堂,那些马贼们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过来了。
卞八爷披了件外袍,皱眉看向旁边的手下:“大郎二郎还没回来?”
“没呢,”手下说道,“是刘姨娘吩咐人去喊这些仆妇,让她们挑担子从山下过来的。”
“山下?”卞八爷点点头,“那条路好像很久都没人走了,应该不太好走。”
“是啊,都没有人想到,就刘姨娘想到了。”
“弟兄们能吃上饭,是得好好记她一功,”卞八爷道,“还是老规矩,你去找人试试有没有毒。”
“是,我这就去。”
挑来的饭菜只够一半的人,还剩下小半筐,是给后边的夫人姨娘的。
凤姨和余妈挑过去,让仆妇们自己在这边找个地方歇脚。
仆妇们可不敢在这多呆,纷纷跟上。
最近的是落霞苑,是刘姨娘住的,杜湘和金枝出来领吃的,杜湘看了看筐子里剩下的,道:“肉还剩的挺多,要不再给我们一块?”
“那其他人就不够分了,”凤姨笑道,“等下我们说不定还得来一趟,到时再给你带点。”
“那你先给我们嘛,等下再给她们带。”杜湘语气带上了点撒娇。
“其实按照规矩,我们应该是先给夫人送去的,”凤姨笑意变淡,“因为刘姨娘平时对我们宽厚,我们这才先往这边送来,你看,我们给刘姨娘的肉都是这么一大盘。”
确实是一大盘,盘子里的油汤也最多,比剩下的那些要好得多。
但被这么说,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杜湘冷笑了下:“那还得谢谢你咯。”
“不敢当的。”凤姨道。
杜湘翻了个白眼,看向金枝:“我们走吧。”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向凤姨,“对了,剩下的你们直接送卞二郎那院子吧,她们全在那呢,少走点路。”
“嗯。”
杜湘和金枝将东西端到前厅,杜湘去后边叫刘姨娘。
刘姨娘一来便嗅了嗅,说道:“真香啊。”
看到桌子上一大盘肉,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今天的分量会少,怎么比平常更多?”
“凤姨说你待她们宽厚,所以多送点。”金枝道。
“我平时哪有待她什么宽厚,”刘姨娘说道,“这肉也不是她花钱买的,我看她这是顺手卖个人情,跟我们暗示一把她们虽然低贱卑微,可这种吃饭的问题还是她说了算。”
“她原来是这个意思,”杜湘说道,“我还以为她是真心想对我们好的呢。”
“我先吃,等下吃完我们去看场好戏。”刘姨娘道。
“嗯。”
杜湘点点头,看着桌上这些吃的,嘴巴抿了下,有些馋,但只能忍着。
031 她是阿梨
凤姨她们将饭送来卞元丰的小院。
几个丫鬟去抬了数张八仙桌过来,仆妇们将肉和菜都放到桌子上。
凤姨站在旁边看着那些仆妇们发放碗筷,一回头,看到赵姨娘朝自己走来。
“凤姨。”赵姨娘叫道。
“赵姨娘。”凤姨笑道。
赵姨娘在她旁边站定,压低了声音:“你们这是打山上来的还是山下来的?”
“山下呢,路特别黑。”
“我说呢,怎么没看到卞二郎他们一起跟着来。”
“?”凤姨道,“听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去山上了。”
“可不就是嘛,如果二郎在的话,院子里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院子里出事?”凤姨好奇,“出了什么事?”
赵姨娘走近一步,凑在凤姨耳朵旁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凤姨一愣:“还有这种事,那现在怜平怎么样了?”
“你关心她干什么,”赵姨娘毫不掩饰的轻视道,“她就一个仗势欺人,张牙舞爪的小贱婢,死了最好。”
凤姨没有接话。
“哎,你瞧我这嘴快的,”赵姨娘用帕子掩住嘴巴,又道,“凤姨,我这定是心里把你当自己人了才跟你说这些,我都管不住嘴。”
“我知道的。”凤姨一笑。
“不过现在这个事情比较麻烦,怜平和素香一口咬定是你们后院的人干的。”
“我们后院的人干的?”凤姨说道,“这怎么可能。”
“她们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还非说是一个小女童。”赵姨娘伸手比划,“就这么高,说这个女童穿的破破烂烂,拿着根鞭子把她打成那样。”
凤姨笑道:“这是说笑呢吧。”
“这件事情等下她们一定会问的,我也就事先跟你打个招呼。”赵姨娘道。
凤姨点点头,认真说道:“嗯,谢谢赵姨娘了,明日您想吃点什么,同我说一声。”
说话间,彩明扶着卞夫人从门内出来。
卞夫人扫了眼,说道:“二郎哪去了。”
“还没回来呢,”赵姨娘脸上堆了笑,走过去道,“凤姨她们是从山下来的,夜路不好走,她们还挑着担子,怪累的。”
卞夫人点头,看向那边几张桌子,虽说是丫鬟这边屋子的门口,偏后罩房这边了,但怎么说这个院子也是卞元丰的院子。
“怎么直接在这边摆上了,当吃酒席呢,像什么话。”卞夫人说道。
丫鬟们都一惊。
那些已经开始吃的姨娘们也惊醒了过来。
“一个丫鬟被打了而已,你们至于关心成这样吗?”彩明紧跟着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来这边给自己病重的父母守夜的呢。”
沈姨娘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嗫嚅道:“我这就吩咐声,给收拾了。”
“行了,不用麻烦了,”卞夫人皱眉,厌恶的说道,“既然都是在山头混的,不必讲什么规矩仪态了,反正你们也是乡下掳来的没教养的糙人,这些丫鬟更是没有好好教过,没规矩就没规矩吧。吃快点,早点收拾了腾个清净。”
“嗯……”沈姨娘弱弱的应道。
丫鬟们都垂着头,不敢抬起。
卞夫人收回目光,朝凤姨那边走去,说道:“这倒是辛苦你们了,山下的路特别不好走吧?”
凤姨笑笑:“确实不好走,差点没给我们迷路了。”
“不过你们来的也正好,刚好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你们。”
卞夫人说完,看向旁边的彩明。
彩明开口道:“怜平刚才在这里被人袭击了,她和素香都说袭击者是一个小女童,应该是你们后院的童奴。”
“我们后院的童奴?”凤姨说道,“夫人,这话一听就不可信。”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们就是咬定了是你们后院的人。”卞夫人道。
“实不相瞒,夫人,”凤姨皱眉,“不是我要说怜平什么,而是出了这事,我不得不开口说几句。怜平的性子着实有些泼,每次去我们后山都要闹的鸡飞狗跳,后院的女童看了她就怕,腿软的路都走不动了,更不提去袭击她。再者,女童袭击她,拿什么袭击?我们那最高的女童也就跟怜平差不多的个子,加上又有素香在,要怎么打得过她们?”
“而且夫人,”彩明这时也道,“那边的桥可是坏了的呢。”
卞夫人点点头,道:“你把素香叫出来。”
“嗯。”彩明回过头去,大叫,“素香,出来!”
素香在屋里听到,让小书帮忙扶着怜平,应声道:“来了!”
卞元雪好奇的看着她,对旁边的立兰道:“走,我们也去看看。”
“凤姨来了,”彩明道,“你跟她对对,看看是不是有那样一个女童。”
“嗯。”素香点点头,看向凤姨,“这女童很小个,九岁十岁的样子,瘦了吧唧的,手里拿着一根奇怪的鞭子,衣服很破烂,对了,她手里还抱着个小盒子。”
“小盒子?”余妈说道。
“是啊,她抱着一个盒子。”
余妈愣了,凤姨侧过头来和她对望,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个人名。
“怎么?”卞夫人看着她们,“你们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余妈紧紧看着凤姨,眼神里面有些恳切。
凤姨敛了神,看向卞夫人:“没有,就是在想,我们后院好像没有走丢的女童,那边的桥不也是断了吗?”
站在她们不远处的高个子仆妇把她们的对话都听到了,想起了那个阿梨。
她很想开口,可是听到凤姨这样说,便忍了下来。
“那有没有可能是桥断了之前过来的呢?”素香不甘心的问道。
“我刚才说了,”凤姨道,“我们好像没有走丢的女童,桥都已经断了,她还怎么回来?”
“不可能的,”素香气恼,“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女童。”
高个子仆妇看着她们,越想越忍不住,忽的开口叫道:“夫人,我知道是谁!”
众人朝她看去,高个子仆妇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着,紧张的不行。
“是谁?”彩明问道。
“她,她是阿梨。”高个子仆妇结巴道。
032 不像女童
“还真有这个人?”卞元雪道,“阿梨是谁?”
“阿梨,”卞夫人念着,朝凤姨看去,“你们后院有这人吗?”
“有。”凤姨面无表情的说道。
刚才她还能稳住,现在再也保持不住神色了,整张脸阴沉了下去,意味深长的看了高个子仆妇一眼。
高个子仆妇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退怯,而后又气恼自己老被她压着一头,遂怒从心头起,说道:“凤姨是撒谎的,那桥就是阿梨踩断的,她抱着盒子过桥的时候,我们后院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你就瞎扯了吧,”卞元雪讥笑,“她还能将桥踩断?”
“那桥本来就要断了,她过去之后没多久,桥就彻底掉下去了,”高个子仆妇回头看向那些一起来的仆妇们,“你们来说说,是不是那个阿梨一过去桥就断了,阿梨现在还在这山头,她压根就没回去对不对。”
仆妇们看着她们,没有作声。
“说呀,”高个子仆妇叫道,“你们要和凤姨一起包庇阿梨吗?”
余妈冷笑了声:“没看到的事情,你要她们说什么?凤姨会包庇人?你这话说出来谁会信?”
“后院的人都看到了,”高个子仆妇难以置信的看向那些仆妇,“你们来说说啊,阿梨过去了对不对?”
“那一定就是这个阿梨,”素香也道,“真的是有一个女童的!”
“我看看,我看看,”刘姨娘的声音从外边悠悠响起,笑眯眯的走进来,“出什么事了呢,这么热闹。”
卞夫人看到她,面色阴冷了下来。
“什么阿梨,”刘姨娘望着高个子仆妇,笑道,“你刚才说的是谁?”
高个子仆妇将事情来龙去脉重新说了一遍。
刘姨娘笑的更灿烂了:“这个好玩,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阿梨现在还在我们这山头?”
“对的。”高个子仆妇和素香一起点头。
卞夫人容色阴沉,看向凤姨:“她说的是真的?”
“夫人以为呢?”凤姨冷冷的说道,“阿梨是二月份才来的,我在这里都干了快二十年,比那阿梨岁数都大,夫人觉得我会包庇她么。”
“我也想问,你干嘛包庇她?”高个子仆妇道。
“放肆!”卞夫人蓦地怒喝,“现在叫你说话了吗?!”
所有人都惊了下。
高个子仆妇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夫人,我真的没有说谎,可能那个阿梨,她,她不是人!”
越说越离谱了。
卞夫人皱眉:“你是不是也跟刘三娘一样疯了?”
她提到刘三娘,那些仆妇们的面色都变了。
“对,对,刘三娘……”高个子仆妇叫道,“刘三娘疯掉的事也跟这个阿梨有关,卞夫人,那个阿梨太奇怪了,她根本不像个女童,今天我们一起去挖土埋陈棠,她张口说了一堆听不懂的,看上去老成的很,那个阿梨肯定不是人!”
“胡说八道!”余妈恼怒,“阿梨到底怎么你了,她又乖巧又懂事,真要不是个人,她也害不到你头上去。对了,我也想起一件事,今天阿梨跟着你去埋陈棠的,回来的时候你们三个可没把她带上,最后她整个人摔得不成样子,腿都瘸了,还是千千去把她找回来的。你是不是想害她没害成,现在来这再踩上一脚?”
“我们可没有害她,”另外一边的两个仆妇忙叫道,“是她自己走丢了,跟我们没关系的。”
“她的腿瘸了,”凤姨说道,“夫人,就不说一个女童能不能偷袭怜平了,她还是个瘸腿呢。”
“今天那个女童是瘸腿的吗?”卞夫人看向素香。
素香微顿,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她的衣服很脏的,后面一大片泥,膝盖上面也破了。”
“那就肯定是阿梨了,”高个子仆妇紧跟着道,“夫人,这女童真的太奇怪了,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女童。”
“这是在干什么!”卞元丰这时从后门大步进来,看了那些八仙桌一眼,再看向那边挤在一团的妇人们,还有一个跪在地上叫叫嚷嚷,顿时火气更大了,“你们把这当什么了!”
下山的路着实不好走,湿滑崎岖,还多蚊蝇,他路上再小心也给摔了几跤。
现在头发散了,衣服脏了,浑身奇痒,灰头土脸的回来想要洗个澡,结果却看到自己院子被一堆妇人给占了。
不对,应该是说,这山上所有的妇人都聚到他院子里了吧。
“二郎回来了,”卞夫人关心道,“怎么弄成了这样,你去到后山了吗?”
去个屁!
卞元丰心里咆哮。
他恼怒的踹向旁边的八仙桌,吓得那边已经停筷子了的姨娘们纷纷将筷子丢在了桌上,双手离开桌子,正襟危坐,不敢乱动。
“我问你们呢,这是在干什么!”
“少爷,”素香看到卞元丰,蓦地哭了出来,“怜平被后院的一个叫阿梨的童奴打了,她被打的浑身是伤,伤口里面还有好多小刺,张老头还在里面拔呢。”
“怜平被人打了?”卞元丰一愣,“后院的贱婢干的?”
“不是的,”余妈忙道,“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不是阿梨……”
“我要你说话了吗!”卞元丰吼道,打断了余妈的话。
高个子仆妇跪在地上一阵暗爽。
余妈忙垂下头。
“在哪里打的?那个阿梨呢?我走之前怜平还好好的吧?”卞元丰道。
“去看看大郎回来了没。”刘姨娘对金枝道。
“是。”金枝说道,转身离开。
杜湘看着卞夫人她们,想了想,凑到了刘姨娘耳朵旁边,轻声说了几句。
“我要不要说呢?”说完之后,杜湘问道。
刘姨娘看热闹不嫌事大,点点头:“说吧。”
“嗯,”杜湘看向卞夫人,“夫人,我有些话想说。”
“你又要说什么?”卞夫人现在头大的很,没好脸色道。
“今天你派了彩明姐,刘姨娘派了我,我们两个去后院挑选丫鬟的时候,怜平来取过一次参汤。”
“嗯。”彩明点了下头。
杜湘继续道:“她过来的时候很得意,然后说以后这鸡汤要让阿梨给她送去,我一开始不知道原因,后来多嘴问了句梁氏,才知道怜平因为刘三娘的事情很讨厌阿梨,以后要对阿梨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