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 可怜公子
旧堂拿着伞,和久歌站在马车旁边。
大雪将车轮淹了小半截,天空黑蒙蒙暗下,那些纷飞的碎雪变的如尘灰一般。
“要回去了。”久歌很轻的说道。
旧堂看着夏昭学的身影,天地大雪里,他似凝在了那,修长清瘦的一抹。
旧堂摇头说道:“再等等。”
“再晚些回去,夫人要责怪的,”久歌说道,“夫人责怪的是我们,不是世子。”
“嗯,”旧堂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仍是说道,“再等等吧,公子很少有外露的情绪了。”
久歌闻言,喟叹了声,说道:“那,再等等吧。”
良久良久,夏昭学终于回过身子,旧堂忙撑开伞迎上去:“公子。”
夏昭学摘下半掩的风帽,霜雪往后滑去,他望了眼立在马车旁的久歌,说道:“怎不进车厢。”
“因为不知道公子要站在那边那么久呀……”旧堂缓步跟在一旁,小声说道。
“嗯。”夏昭学应道,没再说话。
他走的很慢,在伞下微垂着头,旧堂个子不及他高,需要抬高手臂为他遮去风雪。
马车已被久歌从雪地里牵出,临上马车前,夏昭学回眸朝身后广场望去,乱雪迭迭,蒋氏的身影已看不清了。
“公子。”旧堂低低催促。
“嗯,”夏昭学收回目光,顿了下,看着旧堂,“你可知道陶家的人是何时被带进宫的吗?”
旧堂摇头:“不知道的。”
“你知道吗?”夏昭学看向久歌。
“我一起同旧堂一起,我也不知道的呀。”久歌回答。
夏昭学点头,神情温和:“嗯。”
上了马车,旧堂将车帘落下,这时远处遥遥似有马鸣声响起。
旧堂和久歌抬眸望去。
一匹骏马奔来,马蹄声踏过霜雪,马上是一个少年,一身劲装,转眼便到他们跟前,经过时和旧堂对上目光。
宋倾堂皱眉,忽的一勒马,疾奔的马儿刹那人立,扬起一阵飞雪。
旧堂和久歌心里一紧,认出这少年身上的劲装乃是武将官服。
“你们是何人?”宋倾堂问道。
旧堂恭敬说道:“回官爷的,小的家就住惠阳街,我家夫人开了家布坊。”
“车厢里坐着谁?”
“正是我家夫人,”旧堂说道,“我家少爷当年从军,为陶岚所害,尸骨无音,不知葬在何处,现今听闻陶家的人死了,夫人不管风雪多大都想过来看一眼。”
宋倾堂一顿,喉间浮起苦涩,点点头说道:“节哀。”
“谢官爷。”旧堂微笑。
“你们在这很久了吧?”宋倾堂又说道,“可曾见到过一个小女童,大约十来岁。”
“女童?”旧堂摇头,“并未见到。”
“那,”宋倾堂稍作回忆,“有没有见到两个个头高大,壮的跟熊一样的男人,脸上有疤,黑乎乎的,三十来岁。”
“没呢,官爷。”旧堂回答。
“好吧,”宋倾堂说道,“那你们快些回去吧,告辞。”
说完,马鞭一扬,驱马离开。
旧堂和久歌不敢多加逗留,也上了马车离开。
马车转过方向时,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望着马上少年往广场另外一边的侍卫们跑去。
数年不见,当初街头称霸的小刺头,已成了高大健壮的官爷了。
十来岁的女童,夏昭学浓眉轻皱,是阿梨么?
思及这女童,夏昭学想了想,垂下手朝前看去,开口说道:“旧堂。”
旧堂掀开车帘一角望来:“公子。”
“不去七里桥了,”夏昭学说道,“去醉仙楼。”
旧堂一愣:“公子,不回家了?”
“回家”二字,让夏昭学神情微变,一股自嘲在心底涌起。
什么时候在身边所有人眼里,栖鹿院竟成了他的家?
“不回了,”夏昭学说道,“去醉仙楼。”
旧堂有些犹豫,明白不该说出口,可不得不说:“公子,如果去了醉仙楼,那夫人那里……”
“去醉仙楼。”夏昭学说道,目光一直望着他。
旧堂拢眉,最后叹气,点点头:“好,公子,我们去醉仙楼。”
放下车帘,旧堂回过身子,久歌很低很低的说道:“真去醉仙楼吗?”
说着,他比了一个手势,暗示可以阳奉阴违,直接回栖鹿院。
旧堂白了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缰绳,同样很低的说道:“就去醉仙楼。”
久歌胆子小,他要稍微大一些,再则,即便夫人真的怪罪下来,旧堂也觉得可以不必怕,公子会护住他们的。
而且,这一次去的是醉仙楼,除却公子可以护他们,醉仙楼的杨大人也会帮他们说话。
马车往前面驶去,飞雪迎面打来,旧堂望着疾来的大雪发呆,脑中回想方才公子的眼神,真的觉得,他好可怜。
这个可怜,跟当初刚出事时的可怜不一样。
刚出事时,虽然定国公府没了,但是公子身边都是友人,大家都在拼命护全他,为他谋划,那时公子没有一点求生之意,众人便轮流守护,无声相伴。
但如今,感觉完全变了,旧堂不知道用“可怜”二字去形容公子是不是对的,只是他常年陪在公子身边时越来越觉得,如今公子周围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利用他,摆弄他。
包括,公子最不喜欢的那个称呼。
他让别人别再喊他“世子”,但身边无一人改口,旧堂看不下去,改口称他“公子”,却被颜夫人训斥了一顿。
“叫他世子,是让他记得他身上的痛。”颜夫人是这样说的。
但旧堂叫着叫着,仍是习惯叫公子了。
公子聪慧,自己也不会察觉察觉不到身边人的变化,但他什么都不说,未曾露出过半点不满。
这两年,他未曾发怒,未曾开怀笑过,大多时间病着,死气沉沉,唯一令人觉得他还有生气的地方,便是对吃穿不讲究的他每个月会吃一次芳尘楼的十香排骨和常味鲜的百花糕。
如今公子想去醉仙楼,旧堂便觉得自己不能不依他,毕竟这是那两样食物之外,他鲜少提及的“想要”。
而且,今天到底是个好日子,那作恶多端的女人,她的娘亲可算是死了。
349 我不能忍(一更)
夜色蒙城,呼号的大雪还在持续,方圆千里一片皑皑。
今年的大雪来的比往常要晚,但也比往常更大,大雪阻断了小贩的谋生,阻断了官员间的往来,也阻断了信息的传播,街头巷尾鲜少有人外出。
京城外的四方群山和旷野上,倒在大雪里的人越来越多,北风寒冷刺骨,像一把把锐利的刀子,割在摇摇欲坠的王朝江山上。
在夏昭学从马车上下来,进入醉仙楼时,梁乃也从宫里回来的马车上下来,捂紧手里的暖手炉,脚步虚浮的回到后衙。
官衙里的所有吏员都聚在朱岘办公的屋室里,一听闻梁乃回来,众人急急走出:“大人!”
“大人,如何了?皇上怎么说的?”
“大人,能不能放?”
……
梁乃的脸呈不自然的青白色,皮下有着一片一片不起眼的血丝,俨然被冻坏了。
他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入办公厅堂,捧着暖手的小炉坐下,很轻的说道:“我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得见皇上,皇上说,不放。”
“不放?”
“这要是再关下去,人都要死光了。”
“关在我们这里这么久,为什么不给个说法呢。”
“是啊大人,你问清楚了没,到时候无论出什么事情,遭殃的都是我们。”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纷纷。
朱岘和魏从事没有说话,魏从事在后边轻轻拉扯了下朱岘的官服,朱岘回过头去,魏从事的眼珠子往梁乃那边稍微斜了下。
朱岘一顿,朝梁乃看去,也终于发现古怪。
梁乃为官很有一套,左右逢源,在朝中无论和谁都相处融洽,以及,他非常忠心护主,皇帝若让他当狗,他怕只恨自己没长出一条尾巴。
但是刚才,他们向来奉赞皇帝德重恩弘的梁大人,话里面居然带起了埋怨,现在面对众人对皇帝的不满,他也没有出声制止。
“大人,”朱岘开口说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
梁乃在心底很快的回答。
他抱着手里的暖炉,官袍下的双腿一直不受控制的在抖,他怎么都停不下。
他好歹也是朝廷正三品大官,可是今日去见皇帝,皇帝理都不理他。
他以为皇帝在日理万机,等终于召他进去了,皇帝竟然,竟然在里面看安嫔跳舞!
大殿里舞姬们肤如玉,腰如柳,婀娜娉婷,衣衫似水,乐师们在一旁奏乐击鼓,宦官们奉承献媚,满堂都是女人盈盈的娇声媚语,他们大乾的皇帝,便在一片美酒佳肴里赞艳鼓掌,连声称妙。
这是梁乃在朝为官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皇帝纵情声色,真的是第一次。
因定国公府一事,梁乃知道皇帝惹了诸多骂名,但在梁乃看来,这皇帝到底还是好皇帝。
他不耽于美色,不暴虐杀人,精于书画,擅隐忍谋事,可眼下时局这般动荡,京都外数以万计的流民饿死冻死,向来不贪美色美酒的皇帝,却反而拥起了美人。
可是,他京兆府大牢里,还关押着近百个先生呢!
吃的是他们京兆府的粮,吃穿用度也要他们去想办法,审不知道审什么,放又放不得,就这样悬在那边,不上不下,然后活活看着人冻死病死。
梁乃真的气死了。
“大人,”魏从事不怕死的说道,“您的脸色可真不好啊。”
过去良久,梁乃说道:“下去吧,一切老样子,你们都去忙。”
朱岘皱眉:“可是大人……”
“我的话不好使吗?”梁乃忽的拔高声音,“我让你们都下去!”
院里大雪乱舞,众人出来后都觉得一阵森寒。
朱岘心里有气,快步回自己的屋室,魏从事匆匆跟在后面。
少数几个吏员跟着他们回来,其中还有姜司录和范节推,但在进屋时,朱岘头也不回的开口说道:“关门!”
魏从事进来后,当即将门一关。
紧随在后的一个官员差点没撞到鼻子,赶忙后退。
“嘿,这……”姜司录很轻的说道,有些气。
一旁的官员皱眉,叹道:“我们回吧,走吧走吧。”
案牍上的茶水已凉了,朱岘拎起小火炉上的茶壶,倒了热水进去中和,而后抬手咕噜咕噜灌下。
“砰”的一声,朱岘将水杯放回去。
“大人,”魏从事说道,“我觉得,情况不妙了。”
“我很慌,”朱岘垂眸望着案牍上满满的案卷,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不出的慌。”
“我来问你个话吧,”魏从事看着他,“如果天下真乱了,你说咱们怎么办?”
朱岘一顿,回头看他:“什么怎么办……”
“如果城门被破,不管是田大姚还是宋致易,或哪支胡乱成军的流民团伙,或上北下南随便哪一路异族之兵,他们要打入至京城,你说咱们身为大乾的官员,怎么办?”魏从事说道,“大平广场前身为天和,鸿德帝在天和上斩杀了多少名前朝之官,大人可还记得?”
“你这说的什么话!”朱岘立时喝道,“能怎么办!你我身为大乾官员,城门被破之前,为什么还要活着?若真有那一日,我朱岘的尸体已经烂在敌军的马蹄下了!我虽为文官,但我誓死守城!我未倒下之前,城门不可能破!”
“你先不要慷慨陈词,”魏从事严肃的说道,“大人,你认为冲锋陷阵,死于护国是死得其所,可在我看来,我身上沉压着的夙愿未了,我不想死。”
朱岘眉头怒皱,望着魏从事,像是不认识这位好友了:“你要投敌?”
“你千万打住!”魏从事疾声道,“我不可能投敌!但是朱大人,你有一片丹心,日月可鉴,可咱们的皇上,他未必便愿意守国门死社稷,你看看这个!”魏从事捡起案牍上的卷轴,“大人,这份文书,你看到便不觉得遗憾吗!”
朱岘望着卷轴,握紧拳头。
“我们一死,定国公府的冤屈谁去昭雪?我们还活着的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们死后的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你要后人如何评价定国公府,是一提起来,便满嘴讥讽,痛声斥骂吗?大人,我不能忍!”
350 混账东西(二更)
魏从事情绪激动的将卷轴打开,正面对着朱岘,这里面还夹着路千海的伏罪书。
“大人,你懂我的意思了吗?”魏从事看着他,“如若大乾真的国破,我们怎么办?”
卷轴上面的文字是他们这两日一有闲暇功夫便讨论写下的,朱岘一个字一个字看着,眼眶通红。
“梁大人今日去了皇宫,屁用都没有,那些先生还是得继续在我们的牢房里关着,皇上根本不是忘了这些先生被抓来过,可能他就是想这样耗死他们!耗死之后,挨骂挨咒的是我们京兆府的人,而他皇帝高高在上,不会有半点事情!咱们这个皇帝,对付外敌无力,对付四起的叛乱无力,对付天灾无力,可是算计他的大臣,没人比他更顺手了!”
“你到底,”朱岘艰难开口,“想说什么?”
“皇上不会留下的,他绝对会离开京城,另寻建都之处,再谋江山。我们是京官,他若还想要保住他的权势和荣华,他说不定还会带上我们,朱大人,我问你,你会跟着一起走吗?”
朱岘皱眉,脑子很乱。
“你想的没有那么远,”魏从事看着他,“因为大人不敢去想大乾是否真的会完蛋,可你信我,绝对便如我所说的这样。”
“那你是想让我走,还是留?”朱岘说道。
“走了,定国公府谁人去昭雪?”魏从事看着手里的文书,“可是留,我们未必便能留得,留给我们的只有三条路,一,随皇上离京,二,留下在大平广场上再洒一场前朝旧官之血,三,也许我们能侥幸不被砍头,但是京兆府后衙那些先生们的尸体,会让我们比砍头死的更惨,那些愤怒的学生和家眷们,会一人一爪,一人一口将我们挠死咬死,会将我们拖出去游街示众!大人……”魏从事顿了顿,抬头说道,“朱大人,我们现在便先逃吧。”
“逃?”朱岘大惊。
“祸不旋踵,我并非危言耸听,田大姚连攻七州,宋致易如今也快称王,还有入冬前,北境那些要过冬的兵马已经打到了潘余,即便不提他们,就如今城外那渐增的十几万流民,朱大人觉不觉得他们像是一颗随时爆燃的火种?天下是说翻就翻的,豕突狼奔,如泄洪之口,我们如若不提前有所准备,那浪潮翻卷而来时,我们就真的连逃都来不及了,指不定哪日,我们在官衙里坐着,如常办公,皇上的天荣卫就过来直接将我们带走,连家人都不及道别。”
“不成,太荒唐了,”朱岘听的心跳紊乱,忙摇头,“你所说的那些事皆还未发生,你不免有危言耸听之嫌,当初北元军攻至仄阳道时,便有一堆人说大乾将亡,还不是撑下来了吗。”
“你气死我了!”魏从事恼怒,“那时我们还有良将,还有大军,将那些蛮子赶出仄阳道我们是付了大代价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好心将局势分析与你,所有的利弊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有理有序,你却说我危言耸听!”
“那你说逃,我们逃往何处?在朝为官,朝未亡,你要我逃?”朱岘朝梁柱一指,“我朱岘莫不如直接撞死在这!”
“我问你,当初你我是否下定决心要还定国公府一个清名?”魏从事问道。
“你别给我扯远!即便你逃走了,你又如何还定国公清名?”
“那成吧,”魏从事敛眸,冷冷道,“那朱大人继续留着,我走。”
说完,魏新华放下手里的文书,抽走了上边的伏罪书,准备要走。
“你给我站住!”朱岘拉住他的胳膊,“你这是去哪?”
知道这好友驴劲大,反骨多,但朱岘感觉魏新华今天是真的在较真。
“我要为定国公府正名,不是一时兴起说说的,”魏从事冷厉说道,“我还会回来的,只是希望他日再遇见,你我还是同道之人。”
说着,魏从事扯下朱岘的手,抱拳一拱:“告辞。”
他回去自己案牍前,拿了几本近日所持之书和记事小册,便头也不回,直接离开。
朱岘还站在原处,头疼一跺脚。
这魏新华,这畜生!
他说走就走,衣袖一甩,形容潇洒,可他朱岘哪有这般容易。
他若也走,谁来兜底,谁来主持局面?这京兆府又不止他们二人!
“混账东西!”朱岘破口大骂。
………………………
檐下的汤烧的咕咕作响,载春蹲在炉子前,一边伸手取暖,一边望着炉子里的火苗发呆。
“载春,载春!”
身后的楚管事站在楼梯上喊了好久,终于走来,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推:“在想什么呢,载春。”
载春大惊抬头,脸色都黄了。
“怎么回事你这是?”楚管事被吓到,“你可还好?”
载春抚着狂跳的胸口,摇头:“没,没事,李管事,你喊我干什么?”
“汤水还没好吗?”楚管事望去,“等着给娘子换药呢。”
“哦……”载春望去,当即伸手去揭小瓷盖,拿起的瞬间被烫的将瓷盖扔了出去,忙捏住自己的耳垂。
好在这瓷盖结实,没有摔碎。
“载春?”楚管事皱眉,不悦的说道。
这得亏是大娘子自己从江南带来的人,这要是换成是他这边雇来的,或者是他的手下,楚管事绝对立马赶人,管它外边是不是狂风暴雪。
载春用抹布包着瓷盖捡回来,一看锅里,水都快干了。
她面色变的不好,低声道:“我,我没留心。”
“你没走远吧,你就一直蹲在这儿的吧?”楚管事终于忍不住,“你这是做什么?连个汤水都看不好?”
载春垂下头,握紧手里的瓷盖,难受的想哭。
“成天干些什么都不知道,”楚管事又道,“还不快去再烧一锅?”
“知道了。”载春闷闷的说道。
“得亏好运,是娘子身边的丫鬟,笨手笨脚。”楚管事说道,转身走了。
刚一回身,前边的伙计匆匆跑来:“楚管事,楚管事!”
“干什么呢?”楚管事不悦,“大呼小叫!”
“前边有人找,是上次那个官府来的人!”伙计说道,“那个京兆府的魏从事!”
351 胸有山河(三更)
将汤药重新熬煮,载春搬来一张竹凳坐在旁边。
楚管事出去见那个所谓的官员了,不多久,她听到楚管事上楼的动静,等再下来,楚管事将这个官员一并领了上去。
自上次遇袭后,楚管事派人去武行雇来了三十多个身手一流的壮汉,有他们在,再有坏人闯入也不会害怕,可是,载春对那些人的恐惧虽然消除,剩下对赵宁的害怕却一点都没少。
这几日赵宁一直在房中养伤,载春回避着不敢去见她,她也没有差人喊她上去。
但大娘子的伤到底是会好的,等她从房中出来,总是要碰面的。
她怎么办?
载春垂头,借着廊下的几盏琉璃灯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又盈出来。
这几日甚至在想,如果那日大小姐直接死了,那该有多好……
汤药终于好了,载春让一个伙计端上去,她洗漱后,悄然回自己的卧房。
隔壁那官府的人似乎还没有离开,载春无心去理,这几日来见大小姐的人着实太多,别看现在虽已入夜,前几日凌晨来找的都有。
她今早听几个伙计议论,说来找大小姐的人皆不是空手来的,送来的礼品补药一盒接着一盒,尽管大小姐如今生意越做越好,一点都不差钱,但是许多珍稀之物可是银子买不来的。
过去良久,载春听到隔壁的卧室门终于再度打开,那官府的人出来了,但他似乎没有离开,而是被楚管事领去了另外一边,听动静,似乎今晚要在这住下。
“怪了,”载春捏着被子,虚望着黑暗,低低说道,“一个官府来的人居然在我们店里住下了,不是说为官的最看不起商人么,怪事。”
……………………
“这一步不对,我觉得应该走这一步。”
“要不我们试试走这步,再一步步走下去?”
“我拿不定主意,你来拿。”
……
屋子里几个男人对着一本棋谱在讨论,这几日他们一直围着这本棋谱,一页一页研透,棋谱由简入深,越到后边,趣味越浓。
讨论半响,没有一点头绪,支长乐抬头朝屋外望去,说道:“都这么晚了,阿梨还没睡醒吗?”
小屋里边静悄悄的,一点烛光都没有,从今早到现在,女童都没出来过。
确切来说,是从定国公府回来后,她就一直在里边了,除了昨晚出来吃了一碗饭之外。
“不知道醒没有,”老佟也望去,担忧说道,“昨日见她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再去看看。”支长乐说道。
院子积满了雪,刚落下的雪花松软如棉花,踩上去细细碎碎。
支长乐过去木屋前敲了敲门,很轻的说道:“阿梨?”
过去一阵,木门被从里边打开,女童并未穿着寝衣,模样很精神,甜甜一笑:“支长乐。”
“阿梨,不吃饭吗?”支长乐说道,“你这几日一直在屋子里,我们都很担心你。”
“没事的,”夏昭衣说道,“不用担心我,我饿了就会来吃的。”
支长乐仍是不太放心,想了想,说道:“要不我在锅里放几个馒头,你若是饿了,便自己去热一热。”
“嗯,好,”夏昭衣点头,“你们早些睡吧,明日天气便会晴朗了。”
“明日就晴朗了吗?”支长乐喜道,“那真好。”
夏昭衣笑着指了指门:“那我,关门了哦。”
“记得饿了去吃东西呀,可别把自己饿坏了。”支长乐忙道。
“知道啦。”夏昭衣笑道。
木门重新关上,支长乐摸摸脑袋,还是好奇她在做什么,不过阿梨喜欢与人保持距离,他便也不好多去干涉追问。
听闻支长乐的脚步声离开,夏昭衣从窗棱上收回目光。
屋中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火,她曲腿坐在八仙桌上,双手搭着自己的膝盖,将脑袋枕在手背上。
在八仙桌四周的石砖地上,有着连绵起伏的山丘和旷野,还有工巧精美的玲珑城池。
这里是半个大乾江山,江河行地,乾坤造化,万象人间草木与山川,被她用手捏在了地上。
她没有半点睡意,也觉察不到饿,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墙上所挂的一幅旧字画,是老佟从旧书店里买的,说挂在这儿装饰,现在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
两年前的今夜,她着一袭青鹤长衣,跪在离岭山崖,观星落币。
师父说,以身挡劫,必有大难,但她仍是去了。
夏昭衣抬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脸颊上。
在行刑前,那长满倒刺的刑具直接割裂了她的脸颊,那些木刺烂在了里面,让她痛不欲生。
那个痛是深入骨髓的,若让她回忆比较,也许比死前所遭受的皮肉削磨之痛更清晰强烈。
当初路千海问她怕不怕死,她没有回答,其实她真的不怕。
世人常喜欢以“死”唬人,提及死亡便觉忌讳与惊恐,这是自出生而始,周遭所有人所灌输影响的。
但于师父和她而言,死亡在他们这里根本不算什么。
万事皆具于有识,有识依附于有命,生为命,死亦为命,她敬畏的是命,而非死。
是以,这几日养性静心时,她才忽然惊觉,师父当初所说的必有大难,也许根本不是她身死,而是师父可能已经料到了定国公府的衰亡。
可即便如此,将她再度置身回两年之前,她仍是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奔赴云湖。
只是,天一定要亡定国公府吗?
屋外这时又传来敲门声,夏昭衣收回思绪,从桌上轻盈跃下。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她的脚步很稳,避开地上所有的山河城池,踩着空地走去开门。
“阿梨,那边打起来了,还着火了!”一等她开门,支长乐便连忙说道。
夏昭衣抬头随着他所指望去,天边火光明亮,焰炎如跃。
“还有女人和小孩在哭,”支长乐又说道,“吵得特别凶,不知道会不会闹到我们这里来!阿梨,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352 杀人放火(一更)
那些哭声越发尖锐刺耳,夏昭衣皱眉说道:“别去,是官兵在抢人。”
她回头望着支长乐,又道:“我去看看,你先回屋,发生任何事情都别出来。”
她回房换了轻便简练的衣裳,带上匕首弓弩和千丝碧,出来时庞义和老佟也在院中,见她出来忙上前:“阿梨!”
“我们一起去!”
“别,”夏昭衣说道,“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出来,尚还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但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是在抢男丁。我去看看便回,不会有事,你们不必担心我。”
说着,抱拳一拱,转身离开。
看着女童又不走正门,而是直接从东北的高墙翻出去,支长乐收回目光,不安的说道:“我眼角一直在跳,总觉得害怕。”
老佟抬头看着天幕上的橘烟,很轻的说道:“我也是。”
大火越来越旺,从起火的屋子迅疾朝两边漫去,与以往起火不同,今夜无人来救。
夏昭衣猜错的是,这些官兵不是来抢男丁的,他们正将几个写字先生从小巷的矮平民居里往外拖去。
妇人们哭着在后拉扯,上来拦路的小孩们被打或被踹,这些官兵下手没有半点仁慈,地上已经躺了两个昏迷的妇人。
附近的平民因起了大火不得不跑出来,不敢上前靠的太近,远远望着他们。
不仅是写字先生,听闻附近还有在书院读书的少年,官兵立即上前叱问是谁,而后一并拖走。
火光照亮百姓脸上的惊恐,官兵脸上的凶戾,一个高大的少年不肯走,家人与官兵爆发冲突,为首的队正耳朵被挠出血,盛怒下他直接抽出白亮的刀子。
“娘!!”少年发出惊恐的尖叫,眼睁睁看着刀子刺穿娘亲的小腹,在雪地上流溅出大片血花。
“娘!!!”少年喉咙破音,奋力挣开周遭官兵,红着眼睛朝队正扑去,被一刀砍在肩上,半个身子差点没有分离。
家人们嚎啕大哭,周遭人群呼吸凝滞,好多人忙遮住孩子的眼。
队正握着手里的刀,望着鲜艳的血水,似在心头浇灌滋生了一朵毒艳的花。
“没说不让杀人,是他们反抗!”队正颤着声音说道,忽的提高声音,“再敢反抗的,我继续杀!”
隔街的官兵们也在抢人,进屋厮扯时若不慎打落油灯,便又烧起一场火来。
有人在指认,哪些是街头写字的,有人借此机会发泄私愤,将所认识的读过书的逐一指认。
那些先前未被带走的教书先生们不再好运,很多人不想离开,藏起来被发现,强行拽走,少不了一顿拳脚,也有人怕连累家人,颤抖着声音说自己有脚。
一座又一座的书院和私塾的门被破开,官兵们冲入书院,带走留在书院里的所有人,包括护院。
许多地方烧起大火,火势越来越旺,站不住脚了的百姓们终于赶去救火,人影来回疾奔,穿夹着尖叫嚎啕的痛哭,浸了血的大雪被踩的到处都是,和了鞋底的泥,脏兮兮成片,被大火融成泥水,汩汩流走。
“大人,大人!”
朱岘睁开眼睛,好不容易才睡着,头沉的难受,嘶哑说道:“何事?”
“出大事了,大人!”来人将朱岘拉起,“大人,你快起来!”
梁乃也被人从府里叫起,他惊忙穿好衣物,临出门前,史氏拉住他:“不论发生何事,拂晓时记得派人回来传个话,不然我就带着儿子们去官衙里找你!”
“你胡闹什么!”梁乃不耐烦的扯开她的手,朝门外的马车大步走去。
上了马车,车夫扬鞭。
李从事将暖手的小炉递去,说道:“是天盛宫直接传出的命令,出动的不是宿卫京师的十二卫,是驻京的宣武军。”
“直接出动了军队?”梁乃惊道。
“对,抓来的人关不下了,东城那边的旧址都快被塞满了。”
梁乃掀起车帘,这一条街道尚算宁和,但也有许多人出得房子远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远处,人影荒乱,天边火光如曜。
“我这才离宫多久,是在我离宫后下的令吗。”梁乃说道。
“应该是,所有人都不知情,皇上这是突发的诏令,”李从事皱眉,“而且宣武军是上过战场的,他们杀性极重……他们的刀子,今晚已经见血了。”
梁乃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他们杀,杀人了?”
“就我所知的,便已有二十多人了……”
梁乃说不出话了,捂紧手里的暖炉,明明才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出来,又进了温暖的马车厢,可他现在觉得通体冰冷,这寒意是从骨子里面散出来的。
京兆府此前热闹了数月,但夜间还这么热闹的,今晚是第一次。
数十辆板车拖来用白色麻布或破衣衫遮挡的尸体摆在雪地上,不知道何处去寻说法的平民能想到的只有京兆府衙,他们大声嚎哭,吼叫着求青天大老爷出来。
登闻鼓被愤怒的百姓击响,一个接着一个,响声不绝,以往一闻鼓声就上前的守卫,如今都退进了衙门里面,唯恐盛怒之下的平民像之前冲撞燕云卫府那样冲撞过来。
梁乃的马车从街口往后面驶去,他远远望了这边的人潮一眼,面无表情的放下车帘。
“现在还只是惠阳街那一片,”李从事说道,“不知道陛下是杀鸡儆猴,还是要将满京城的都……若是满京都,怕是三日三夜都抓不完,也根本没有那么多牢房可容人。”
梁乃没说话,手掌摩挲了下怀里的暖炉,方才那阵寒意褪尽后,现在终于觉得好受一点。
马车驶入官衙后院,后院灯火通明,好些小厮打扮的陌生面孔牵着马守在门前,焦急的张望,一等梁乃从马车下来,他们眼睛顿时大亮,忙跑来:“梁大人!”
“梁大人,小人是潘参政家的家仆,我家大人在宫门外等您!”
“小的是林尚书家的,我家大人也在那等您,他听闻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去了。”
“梁大人,我是东平学府的,我是瞿监院派来的!我们院士也进宫去了。”
“大人,我家大人说务必请您一同进宫面圣!”
……
梁乃看着他们,眉头拧成一个结。
353 我找沈冽(二更)
去,势必要与天子为敌。
不去,得罪的便是同在朝为官的朝臣们。
而梁乃是真的不想去。
皇上这一次下令的是宣武军,不是京兆卫,这说明什么?
说明皇上就是想要这么干,现在去劝他,这完全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想了想,梁乃忽的抬头朝人群后面望去,一眼看到了朱岘:“朱岘!”
朱岘一顿,从人群后走出,说道:“大人。”
“今晚乱的很,前堂登闻鼓都要被敲烂了,本官脱不开身,”梁乃说道,“你随他们去。”
京兆府的官员们目光皆望向朱岘,那些小厮随从们也好奇回头。
朱岘神情绷紧,点点头,应声说道:“是,大人。”
大雪不知何时停下的,风却变得更大。
广袤夜空没有半粒星子,四方云层沉坠,宛如踮脚伸手便可触之,夜岚翻涌着,怒号似掀起千尺江浪。
又一个年轻人倒在雪地上,滚烫的鲜血汩汩而出,妇人哭着跪倒在地,尖叫着推他。
体型略矮的校尉随意擦掉刀上的血,抬头叫道:“别光顾着看我,不乖乖过来的全部都是这个下场!”
“罗校尉!”后边一个士兵这时快步跑来,“那边有个书店,叫栖鹿院!”
罗校尉回头望去。
“动手吗?”士兵过来后喘着气说道,“听说是家百年的老书店,以古籍为多。”
“好,”罗校尉看向不远处的两个队正,“这里交给你们了!”
“是!”
七里桥是京城坊间最大的市集,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市,从东到西,三里之长,商号林立,酒铺遍地。
栖鹿院所占据的位置就在七里桥桥头往下处,最是显眼。
外头喧哗夺天,栖鹿院却没半点动静,罗校尉领着兵马过去,手下上前拍门:“开门!”
拍了半响,一片安静,手下直接扬脚,将门给大力踹开。
门被踹向两边,触动机关,一支锐利的弩箭飞脱而出,刺穿士兵的脖颈,带起一串血线。
紧随其后,数十支弩箭从二楼三楼窗户“嗖嗖”射来,罗校尉拔刀都来不及,便被弩箭射成了筛子。
后边的士兵立马掉头,在被射死之前开口,高声呼人过来。
二十多人的一拨小队,瞬间成了雪地上的尸体。
颜青临站在窗口冷冷的望了他们一眼,回身往后院走去,边说道:“衣服都换好了吗?”
“换好了,夫人。”
“头发弄乱,衣服弄脏弄褶皱,”颜青临脚步未停,“出去后混入那些大哭的人群,分一拨人去救火,藏好自己。”
“嗯。”
整个栖鹿院早就空了,自入冬以后便每日都在藏书,到昨天,最后几箱书也被送走了。
一楼几间书厅全部空空如也,近五十个书柜上一尘不染,整个书肆空的清冷,一片岑寂。
众人将最后的东西收拾好,临走之前,颜青临回头看了眼偌大厅堂,目光最后留在北厅方向。
空中残着墨香,还有用来防腐防潮的熏香,因光线幽暗,所以望不到尽头,那边就像是个空洞洞的幽深眼眸。
整个书院都清空了,唯独一个地方还没有。
那边一直进去,推开暗格往上,便会发现一个阁楼,那阁楼所住之人的身份不日就会为世人所知。
大乾亡,而定国公府世子还活着,等这样一个时机让世人知道他的存在,无异乃定于一尊,这契机着实太妙。
你不想回来,那便不用回来,不回来正好。
颜青临冷冷的收回目光,拂袖离开。
惠阳街和淮周街离的很远,纷乱暂时没有波及至淮周街,但是淮周街已乱作一片。
东平学府为官学之一,学府各大职事皆从家中赶来,聚于一堂,院士和几个学监已经出发去宫里面圣,其他人则四处想办法去周旋保护学子。
整条淮周街到处都是往来的马蹄声,开笔墨纸砚的商铺老板们也都来了,他们进去学府后,守在外边的空地上等消息,唯恐被殃及,毕竟连路边的写字先生们都被带走了。
几匹快马经过,朝东平学府跑去,没多久,又跑来一辆马车,马车在经过郭府门口时,一个清瘦身影从车底掉了下来,待马车毫无所知的离开,借了趟顺风车的女童从地上爬起。
一旁便是郭府,女童拍掉身上的雪后上去叩门。
门很快被人打开,门内的家仆打量着女童。
“我找沈冽。”女童说道。
比起街上的人心惶惶,整座郭府显得太过静穆。
草木萧疏,夜寒风疾,家仆的奔跑声踩碎了这个静谧,快至闻道居时便忍不住喊道:“少爷,少爷!”
沈冽的书房今日多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正坐在沈冽跟前品茶,杯盖慢慢悠悠的碰了碰茶盏,闻言朝外望去,笑着慢声说道:“不论是被你赶走的石头,还是这一个,你从不管教你的手下。”
杜轩在书房门口,听闻此话颇觉不悦,待家仆跑近后说道:“夜深了,声音小点。”
“少爷!”家仆并不理会,直接跑进房门未关的书房,“少爷,阿梨,阿梨来了!”
沈冽双眉微合,没有半点喜色。
“竟然是她,”沈谙说道,“你们认识?她竟还亲自来找你。”
“认识,”沈冽说道,站起身子,“我去见她,你早些睡。”
沈谙一笑,淡淡道:“我也想见她,不如你坐回来,让她进来找我们。”
“不了,”沈冽看着他,“她来找的是我,她不知道你在这,也许根本不想见你。”
“我同她貌似并未有太多交涉,她不至于这么不喜欢我吧。”沈谙仍是笑着。
“可能喜欢你的人本就不多。”沈冽说道,已转身朝外走去。
“怎么会,”沈谙回头看着他,笑道,“我容貌生得俊美,喜欢我的人可是很多的。”
沈冽出了书房,迈下台阶时脚步一顿,看向家仆:“府中除了闻道居和舟心苑,还有何处院落是常年在收拾的?”
“都是在收拾的,皆很干净,若用来招待客人的话,流月阁不错。”家仆了然的说道。
“去点灯备茶。”沈冽看向杜轩。
杜轩忍不住道:“可是少爷,如今这形势,阿梨来找你未必便有心思喝茶。”
“去备着。”沈冽抬脚离开。
用不用得上是另一回事。
354 没有立场
一阵风吹来,檐上的积雪往下坠,落在了女童的发上,肩上。
女童动也未动,手里捏着块佩玉,若有所思的望着大门。
留在原地陪着的家仆不由又多打量她几眼。
女童轮廓清瘦,五官分明,头发用一根木簪盘成发髻,像是男儿打扮,所穿衣裳颜色黯淡,衣裙上有大片血渍。
她进来后便不曾动过,神情冰冷的望着府外,府外到处都是喧嚣的车马声,她听的专注。
真的很难去想,这样一个身量都还未长开的女童,体内竟藏着那样惊世骇俗的力量。
又一阵马蹄声踏来,后边跟着一辆车子。
夏昭衣拢眉,已经是第九辆马车,第十六匹马了,而且这辆马车上边有很大的哭声,跟方才过去的那一辆一样。
她衣裙上的鲜血不是她的,是一个少女的,少女的哥哥被强行带走,少女上去拼命,被捅了数刀。
她下去想救她,救不了了,刺赵宁的是匕首,刺入这少女身体的是大刀,少女的胆囊破了,肾脏破了,肠子流了出来,到处都是血。
而她的哥哥,夏昭衣更救不了,因为一旦救下,官兵定会回来找麻烦,苦的便不是那少年一人,而是全家,她不可能每天守在他们家门口去对付这些官兵。
而且夏昭衣发现,这些士兵的盔甲不是京城十二卫中的任何一支卫队,他们的目的非常明显,带走这些人,带不走的,甚至可以就地处决。
李据,你疯了吗?
“阿梨。”清沉男音蓦然响起。
夏昭衣回神,转眸见到少年就在身后,她停顿一瞬,忽的笑了。
近来几次见他皆是一身黑衣,两次还遮着脸,忽然见他穿了身紫衣,披着白貂长裘,形容清冷富贵,俊秀挺拔,一时间夏昭衣没能认出,这才发笑。
沈冽见到她衣裙上的血,心下一惊,不过看她神情无恙,又放下心来,淡淡说道:“是为了那些书生的事吗?”
“不是,”夏昭衣拿起手里的玉佩,“我今夜来,是有一个大忙想请你帮我,就是……”
她尾音拖了下,没再继续。
“嗯?”沈冽说道。
夏昭衣双眉轻蹙,不是很能开得了口,顿了顿,说道:“一个月前,我有几个异姓兄长来了京城,如今天下将乱,民不堪命,我想请你暂时收留这些兄长一阵。他们身手皆不弱,为人仗义正直,在你身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沈冽没料到她是来说这个的,点点头,抬头朝府门望去:“他们是在外边吗?”
“没有,他们在七里桥,”夏昭衣将玉佩递去,一笑,“七里桥东边有家春林糕铺,后边一排民房,院子最大的那个就是我们一直住的,明日还得劳烦你去接下他们。这枚玉佩虽是你的,但是他们知道我一直戴着,给他们看他们会跟来的。对了,我那地窖里还有不少人,先不用管。”
沈冽接过玉佩,玉佩冰冷,没有半点温热,他下意识看向女童的手,发现冻的发红。
“我明日直接带玉佩过去找他们,所以,今晚你不回去了么?”沈冽问道。
“嗯,我一直想去一个地方,总寻不到机会,”夏昭衣笑道,“今晚倒是个不错的时机,我等下就去。”
说着抬手抱拳:“劳烦沈郎君了,这次麻烦着实不小,他日我必相报。”
“我陪你去如何?”沈冽说道。
夏昭衣一顿:“你陪我去?”
“嗯,”沈冽看着她,“我身手也不弱,加之鲜少抛头露面,见过我的人不多,不会认出我,而且即便认出也不必怕,大乾如今风雨沉舟,在我身上他们奈何不了丝毫了。”
“还是……不必了,”夏昭衣笑笑,“我自己一个人去即可。”
说罢,她又抱了下拳:“时不我待,便先告辞,我明日或者后日来找你,我那些兄长的事,拜托沈郎君了。”
沈冽皱眉,指尖握着玉佩,很想再说些什么,女童已不再停留,笑了笑后,转身走了。
府门被打开,重新被关上,她脚步轻盈,身子也轻,地上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一股失落感漫了上来,沈冽极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除了幼时对沈谙有过挽留之外,他没有挽留过别人,但即便是沈谙,他也一次都没有挽留成功过。
而面对她,他更不知要如何开口,毕竟他没有立场。
“少爷?”几个家仆见沈冽站在这里面无表情的望着玉佩发呆,开口叫道。
沈冽抬头:“嗯?”
“天冷,”一个家仆低声道,“少爷先回屋吧。”
“哦。”沈冽应声,不过没有动。
又等了阵,家仆看着他:“……少爷?”
虽然沈冽一直没什么情绪变化,但是他望着玉佩的眼波似乎变了,从怅惘失落渐渐变得乌黑明亮。
“我知道她要去哪了。”沈冽忽的说道。
“阿梨小姑娘吗?”家仆说道。
“嗯。”沈冽点头,转身往闻道居快步走去。
两个家仆追着他走了,剩下几个互相对望,其中一个家仆低低道:“少爷平时好像不这样的。”
“他是不是,对她,有那什么呀……”一个贼兮兮的家仆伸手边指着沈冽离开的方向,又指向府门说道。
众人都起了好奇,抬头朝沈冽消失的地方望去。
闻道居门口,戴豫和冯泽正在张望,看到沈冽回来,戴豫忙道:“少爷,阿梨呢!”
戴豫本来已经睡下了,是被杜轩给死命摇醒的。
戴豫的起床气很大,就要暴跳如雷时,杜轩将他往外一拉:“你那阿梨小妹子来了!”
于是戴豫速度飞快的穿好衣服跑了出来,看到沈冽只身一人回来,不提多难受了。
沈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快步过来后对杜轩说道:“召集在京的所有暗卫,分为三支,一支去往燕云卫府,暗杀李东延,一支去往京兆府和刑部大牢,将里面的囚犯尽数放出,一支去天启街,在尚食阁待命。”
杜轩从不多问,应声说道:“是!”
应完便转身跑开。
355 久居太平
沈冽随即转向戴豫:“你带四人去陆容慧府上,陆容慧若不在,把刘氏和陆容慧的独子控制住,带去连飞阁。”
戴豫顿了下,问道:“那,佩封之事可以说了吗?”
“可以。”
“是。”戴豫应声,掉头便走。
沈冽回身将玉佩递给冯泽,将夏昭衣所托之事道出后说道:“现在便去,明日一早街道或要肃清,不便行走。带他们回来之后好生安顿,而后你去工部尚书府或骁虎营找到宋郎将,要他至少带五百兵马去东平学府。”
“五百兵马?”冯泽拢眉,“如若宋郎将不应,怎么办?”
“他会应的,你去吧,”沈冽转身往书房走去,说道,“去七里桥时仔细当心。”
“是,少爷。”
沈谙正立在一个书柜前翻书,书页翻过,一股很陈旧的墨香。
他慢慢的翻着,而后合上,将这本书放回去,修长的手指在一排古书上划过,又取下了一本。
沈冽从门外进来,沈谙回头望去,眉梢微微扬起:“就你一人吗?”
“我要出去一趟,”沈冽说道,“你今晚要回去,还是留在我这。”
“在哪都不安全,你这也不会安全。”沈谙笑道。
“那你自便,我去换衣。”
说着,沈冽掉头要走。
“等等,”沈谙喊住他,“先别急着走。”
“何事?”
“你这的书是否不对,”沈谙扬了扬手里的古文,“这些书,似乎是郭澍留下的。”
“这里是郭府,我外祖父留下他的书有何不对?”
“那,夏大小姐的书呢?”沈谙说道。
沈冽面色始终冷漠,没有半点波澜,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等他换好一身黑衣出来,沈谙持着一本古文立在书房门口,说道:“知彦。”
沈冽朝他看去。
沈谙脸上不带笑意,认真的看着沈冽:“那阿梨若真是定国公府的人,你卷入进去没有多大好处,别被她利用了。”
沈冽沉默,站在院中雪地上回望他,静了一阵,沈冽开口道:“我如果告诉你,我若是求着她利用,她都不屑理我,你作何之想?”
沈谙一顿:“她不屑理你?”
“小人之心,君子之腹,”沈冽朝前走去,边将遮脸布提起遮住口鼻,“别污名她,不然翻脸。”
沈谙:“……”
少年人清傲冷冽,器宇轩昂,大步离开,沈谙望着他修长高大的背影,眉头轻轻皱起。
这什么人,替他着想还骂他小人,还说,要翻脸。
“阿梨。”沈谙轻轻念道,握着古文的手指动了动,算不出,凶吉模糊,这女童,他这次是真的想好好会一会了。
惠阳长街由数条街道组成,按东西南北区分,并非只有一条主街,仅七里桥的市集,兵丁们便花费了许多功夫。
因栖鹿书肆之事,几个郎将迅速集结士兵过去包抄,同时派人去上一级汇报,然而等到现场发现尸首身上的弩箭时,一个郎将大惊,细细查看后迅速再派人去燕云卫府和京兆府,因为这些尸体身上的弩箭,和当初在淮周街街头刺杀燕云卫兵的弩箭一模一样。
士兵骑马快步跑离,穿过嚎哭的长街与火光,与往另一条大道而去的数千个士兵们交集而过。
大火映天,融化的雪水越来越多,几栋房子在大火里倾塌,变作乱石枯炭。
临街的读书人能跑的都跑了,不仅是写字先生,算命先生,连茶楼酒肆算钱的账房先生们也忍不住一起跑路。
御街上的住户们因外面的动静纷纷开窗望来,满目都是官员们的车马和灯火,抬头望向远处,可以看到天边一整片火光。
这数月来的不安惶恐,很多人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如今再看到这一场景,才发现还是怕的。
他们惊恐的双手发颤,心头钝痛,一直久居太平和享着人间最富贵的安宁,现在第一次直面清晰的感觉到,天要塌了。
皇宫大门紧闭,大臣们等在雪地里,禁卫们面无表情的立着,目不斜视。
虞世龄手里捧着暖炉,每次呼吸,唇前都一大片白烟。
身边几个同僚不安的聚在一起,不知道如何是好。
越来越多人赶来,已经告老的大官,极少过问朝事的公卿,那些没有入朝资格的小官员们也在。
宫门前火光如昼,但是宫门始终紧闭,进去报信的禁卫和内侍再没出来过。
朱岘没有去抱团,独自立在一旁,抬头看着宫门,心里七上八下,耳边全是魏从事那些话。
他转过头,目光看向那些王公贵族。
大乾当初多好啊,他刚为官的时候,大乾兴荣鼎盛,长治久安,商业贸易繁荣,国力强盛,轻薄赋,天下一心,怎么才短短数年,就变成了这样。
他忽然想起之前他站在东明宫前抬头仰望宫宇时的心情,那时他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衰老了,像是一个枯槁老头,顽固的守着最后的残华。
原来,宫殿是真的会老的……
宫门这时终于被打开,众人纷纷停下说话,转眸望去。
廖内侍神情严肃,缓步走出,皱眉说道:“陛下令你们,回。”
他的声音很轻,但大家都听的清楚,此时寒风凛冽,这简短一句话像是一把匕首,在众人的心口剜了块肉下来,寒风便从这空洞里吹进身体,浑身冰寒。
“廖内侍,”卞石之上前,诚恳说道,“老臣想进宫面圣,廖内侍再去说一说。”
廖内侍望了满朝文武一眼,走到卞石之身旁,背过身去,很低的说道:“别去了,皇上他……在跳舞呢。”
卞石之一愣,睁大眼眸:“什么?”
“载歌载舞,好不欢乐。”廖内侍说道。
他极少这样说话,现在眉眼满是焦虑。
卞石之呆愣着抬头朝前边微微开启的宫门望去,里面吹来一阵冷风,让他一个寒颤。
“皇上,他在载歌载舞啊?”卞石之很轻的重复,“怎么可能呢。”
廖内侍苦笑了下,说道:“大人,老奴先回去了。”
“那,皇后娘娘呢?”卞石之忙又道,“皇后娘娘,她在干什么?”
356 南宫皇后
不同于历朝历代的皇帝,李据后宫里的众妃嫔皆不是什么显贵出身,包括皇后南宫氏。
南宫皇后虽是已病故的尚书右丞南宫农的独女,但南宫农一身清贫,靠学识才华而登高,非同朝中安秋晚等有显赫家族在后的官员,是以,待南宫农病逝后,南宫家便几乎无人。
好在李据宫中的嫔妃出身皆不高,无一世族公卿之后,所以南宫皇后并没有过的多难。
而南宫农死后,尚书右丞一职一直空置,有人便道是李据偏爱皇后,是以不再设令。
南宫皇后从不过问前朝之事,除了两次,一次是十三年前李据一条律改,民怨载道,前朝大官托人求到南宫皇后面前,南宫皇后劝服了李据,不日便大修律令。
还有一次,是两年前问罪定国公府时,诸方被牵连,南宫皇后出面,将临安侯府生生从刀口下面救了出来。
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卞石之能想到的,也只有南宫皇后了。
廖内侍摇头,说道:“皇后娘娘能在哪里呢,皇后娘娘自然是在她的文德宫里,外头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可她不想管。”
“不想管?”卞石之惊讶。
廖内侍“嗯”了声,不想再逗留,简单行礼告辞,便转身走了。
宫门重又关上,卞石之收回目光,回头看向虞世龄。
虞世龄神情悲郁,无言可说。
雪映长空,一排排琉璃宫灯下,天地的寒气似被覆了一层浓郁颜彩。
管事姑姑念和从前边跑来,脚步匆匆。
太子李诃听闻动静,朝殿门望去。
南宫皇后则垂下眼睛,面容有些惨白,她实在不愿听到皇上的任何事了。
念和进来,冲李诃福礼,而后俯在南宫皇后耳边轻语。
李诃看着她们,有些不安。
“本宫知道了,”南宫皇后低声说道,“你去收拾吧。”
念和心中说不出的难过,点点头:“是。”
看向李诃,福礼告退。
待她走后,李诃说道:“母后……”
南宫皇后没说话,神情凄冷。
“母后觉得,事情严重到了哪一步?”李诃说道,“难道,那陶家的人真的就杀不得,一旦杀了,天下就会乱?”
沉默良久,南宫皇后才开口说道:“他不敢杀陶家的人,可是,他现在杀了。”
“杀了,而后呢?”
“因为他不想忍了,”南宫皇后抬眸看着自己的独子,“陶家的人的确杀不得,因为你父皇害怕。是不是想不到,你父皇,他竟害怕陶岚。如今杀了蒋氏,不是他为了破除心中之惧,而是,他不想要这江山了。”
李诃呆愣,睁着眼睛:“什么?”
“他兴许早就不想要吧,”南宫皇后淡淡一笑,“这两年他噩梦缠身,困扰良久,朝中之事又一桩接着一桩,令他不胜其烦,而天下四起战乱,兵败连年,你父皇一直在逃,可他逃不掉。”
“可父皇英伟,文韬武略,他怎会是懦弱之辈?”李诃忙道。
南宫皇后看了他一眼,笑意更深了。
英伟,那是因为他身边得力之人多。
当初的大乾,满朝文武,兵多将广,自然有英伟的资本。
现在呢,有什么?
而懦弱,他怎么便不是懦弱之辈了,否则,他为何要拿定国公府开刀?
说出去恐怕无人能信,这个皇上,他心里最恨的人不是陶岚,不是易书荣,不是北元那一个个猛将,他最恨的,正是他们大乾立了累累战功的定国公府。
他恨定国公府招惹了陶岚这般不好惹的女人,将整片北境残害成这样。
他恨定国公府没能在第一时间击退北元那些入侵,恨定国公府作战不力。
他还恨夏昭学,恨他没死,恨夏昭衣替他赴死,恨他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被从北境送回,却还要受着万民之敬!
而他这个皇上,却还要亲自去探望,去安抚,去做给天下看!
那一阵子,南宫皇后亲眼看到宣延帝魔怔了一般,日日夜夜在念叨那位天下无双的夏昭衣。
他说对付陶岚那样的贱人,只有夏昭衣这般奇女子可以,若她未死该有多好,带着父兄惨死的滔天之怒,夏昭衣一定可以用诸多办法亡了北元。
他还说他夜不能寐,被噩梦所扰,太医院皆是废物,能医好他的人,绝对只有那回春妙手的夏昭衣。
他一直在念,停不下来,念及一次,对定国公府的痛恨便更甚。
彼时,定国公府早已无权无势,加之天下大乱,叛逆四起,公卿们心不能定,世族贵胄们左右摇摆,那些在外的兵权收不回来,将不从命,皇上急切需要立威,需要震慑群臣和王公子弟,所以,他又将目光看向了定国公府……
便是这样,一条条,一桩桩,他为自己找了越来越多的理由,说服自己可以去下杀手。
心魔是这世上最难挡的,而一个擅隐忍,惯阴沉,好谋算的皇上,他的心魔一旦汹涌滋长,谁能去拦。
南宫皇后拦不住,她尽了所有的力气了,所以,拦不住,便不拦,自她保下了临安侯府,这一年来,南宫皇后所做的事情就是冷冷看着皇上逃避和懒政。
没人看得出他这么懦弱,都以为他勤政,都以为他爱民,实际上,他瓦釜雷鸣,德不配位!
“可惜你了,我儿,”南宫皇后悲悯说道,“太子殿下。”
你可能当不成这大乾的皇上了,这片大好江山,你无法拥有了。
你每日都在刻苦学习治国之道,每日都在请教大儒学者们如何能当好一个仁君,每日在想着如何平乱,如何安定天下。
但是,可惜了
“母后,你……让我害怕,”李诃说道,声音不自觉带着颤抖,“可惜,什么?”
“你说可惜什么呢。”南宫皇后温柔的说道。
李诃眼圈微微泛红,望着自己的母后。
他忽的想到那太央殿上的金光闪闪的龙椅,想到满朝文武叩拜父皇时那雷鸣般的“吾皇万岁”,想到千军万马静立,抬头仰望着父皇,只等天子一声令下的肃穆之势……
这一切,他即将要拥有,他被册封为太子时,在万千目光下走向高坛,敬天地,留青史,那个时候,他差这一切便只有一步之遥。
现在,母后在同他说,可惜?
357 竟是姐妹
李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他站在正殿门外,抬头望着冰天雪地,心似茫茫荒野,飘浮起大片枯灰。
身边的侍卫和宫女们沉默立着,望着他的身影。惯来麻木,不存在任何情绪的他们,现在也在惴惴。
静立良久,李诃迈下台阶。
身后的内侍忙上前撑伞,赶紧为他遮挡风雪。
巍峨宫殿上,长风呼啸,白雪连绵起伏,覆盖满皇城。
在李诃离开文德宫,往宫外走去时,一个清瘦身影同他隔着一座高墙擦身而过,朝文德宫西北而去。
三步一哨,十步一岗,隔一盏茶便能遇上的巡逻禁卫,让夏昭衣哪怕是在雪夜,行动都大为受限。
走了半个多时辰,她翻过一座宫墙,轻盈落下,看向前边宫殿里透出来的一点昏黄。
佳应宫清冷寂静,这里没有守卫,只有两个内侍和一个宫女,内侍已经去休息了,宫女还陪在宁嫔身边。
宫外发生的事情,这里不会得知,宁嫔现在正借着烛光,一针一线的在缝一个小平安符。
平安符上绣着一个昭字,四周是寓意吉祥安康的青鹤绣纹,花式繁复精美。
只是雪天实在太冷,宁嫔的手一直在哆嗦,银针将指头刺出好多血来。
又一针刺到了指腹,冻麻了的手指不知道疼,半响才传来锐痛,她已含在唇中吮着,望着平安符上面的针脚,周身因寒冷微不可见的发抖。
“娘娘,要不还是歇息吧,”宫女妁兰说道,“外头天都快要亮了。”
宁嫔摇摇头,重新提起针线,说道:“赶不及了。”
“还是睡吧,”妁兰说道,“您一直在发抖,咱们在这里冻坏了是不会有人来看病的,送药的都不会有。”
宁嫔没说话,仍是在缝着。
妁兰在一旁无奈,看了燃尽的烛火,回身去柜子里再取一根。
在宁嫔身旁,有三个红漆金边的大木箱,里边都是平安符和往生符,已有尽千个。
妁兰回来,将蜡烛放在桌上,这根还没燃尽,她舍不得替换。
这宫里什么都缺,每次都靠皇后娘娘想起,才有那么点赏赐,但是距上次皇后娘娘的“想起”,已经快四十三天了。
从来没这么久,柜子里的烛火都只剩七根了。
“去年做的那一批,娘娘都烧了,今年也是烧掉吗?”妁兰问道。
“嗯。”宁嫔点头。
“这样做,可真没意思,”妁兰撇嘴,“平时打发闲余,做一做也无妨,可这都什么时辰了,娘娘,休息吧。”
最重要的是,她困的睁不开眼了。
“不睡。”宁嫔坚持说道。
妁兰没忍住,张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双眸全是眼泪。
这时,外头的风大了起来,呼呼刮着,像是要将宫门给吹开。
妁兰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一个哈欠,随即一顿,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听到有敲门的声音响起。
是风太大了吗?
她转眸看去。
又一阵敲门声。
妁兰眨巴眼睛,头皮发麻。
不仅是她,宁嫔也听到了,抬头看去。
“咚咚咚。”
妁兰伸手捂住嘴巴,看向宁嫔。
困到极致,神经衰弱,本就易疑神疑鬼,加之现在宁嫔所绣之物乃烧给死人的平安符和往生符,妁兰汗毛根根竖起:“娘娘,您也听到了?”
宁嫔愣愣的,点点头。
妁兰的目光瞅到她手里平安符上的“昭”字,惊恐的说道:“该,该不会是夏大小姐吧?您不会真的把她给招来了吧。”
宁嫔抿唇,缓了缓,说道:“去开门。”
“我,我?”
宁嫔眉头一皱,放下手里的针线,亲自起身过去开门。
哪怕是个冷宫,也还是很宽敞的,烛火有限,照不到太远,她渐渐步入黑暗,到门口后将门拉开。
尽管做好足够多的心理建设,但看到门外站着的小女童,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这女童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她也愣在了门口,抬着眼睛困惑的打量着她。
“你,你是何人?”宁嫔开口说道。
夏昭衣没说话,她极少这么失态,但现在看着宁嫔,她满是不解和惊愣。
“你到底是何人。”宁嫔又说道。
深宫里出现这么一个衣着简素的女童,如若不是她见多识广,换成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要被吓死吧。
夏昭衣缓过神来,弯弯唇,说道:“你,可认识林又青?”
宁嫔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喜说道:“你是又青派来的?”
“你真的认识?”夏昭衣看着她。
宁嫔一顿,不再说话,同样也开始打量她。
妁兰在烛火旁,悄然探着身子,却看不到宁嫔在和谁说话,心里那发毛的感觉越来越重。
半响,宁嫔点头:“林又青,是我妹妹。”
“亲妹妹?”夏昭衣说道。
“是。”
夏昭衣皱眉,脑中思绪翻涌云起。
莫怪她当初第一眼看到林又青便觉得眼熟,总像是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宁嫔。
她跟宁嫔只有两面之缘,一面是二哥非得拉着她去参加国宴,她随父兄进宫时,在路上遇见过。
还有一面,是太皇太后去世前,她进宫替她看病,在太后的寝宫里遇见过。
这宁嫔,竟是林又青的亲姐姐?
一个是天子的妃嫔,一个,是她远在朝野之外的重宜山贼匪盗窟里遇见的被囚女子。
这两个人,竟然有这么深的牵系。
竟然,是亲姐妹……
“你到底是何人?你来此做什么?”宁嫔没了耐心,声音冰冷的说道。
夏昭衣敛了思绪,说道:“我是定国公府的人,我来找你质问些事。”
宁嫔一顿:“你是,定国公府的人?”
“你似乎不是贵妃,”夏昭衣说道,“我定国公府的一条罪状,上对贵妃不敬,我多方打听后得知,是你。”
“对……”宁嫔垂下眼睛,说道,“我不是贵妃。”
“怎么个不敬法?”夏昭衣说道,“他,如何对你了?”
大风猛烈灌入,女童的声音在风雪里冰冷如刀。
宁嫔恰迎着风雪而站,周身凛冽冻痛。
“你,”宁嫔重新抬起眼眸,说道,“要不你先同我说,你是怎么认识林又青的?”
358 知难行易
这一张面孔,跟林又青的相似度近乎七八,眉眼及口鼻皆像是一个模子刻出,她的肌肤要更光滑干净一些,毕竟夏昭衣遇见林又青的那个晚上,林又青的脸上全是淤肿和灰烟。
夏昭衣没有回答,她朝宫殿里面望去,恰好见到一个宫女探出身子望来。
目光对上,宫女一愣,难怪方才瞅了半天见不到人,原来是个个子还不到宁嫔肩膀的女童。
可是,一个衣着简朴的女童为什么会在五更天出现在深宫里。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宫女身旁那满满的平安符上,虽看不清平安符上绣着的字,但是她认识这个东西。
“你,进来坐吗?”宁嫔说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抬头看她:“不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带我走?”
“对。”
寒风将宁嫔的脸打的霜白,她面部快要冻僵。
女童的神色平静,语气温和,可是宁嫔却觉得有一丝危险气息从她眸中散出。
这个女童,应是个杀过人的人,这般冷锐肃杀之感,是漫不经心的孤傲蔑视,但平心而论,她的举止又令人觉得舒服,没有半点强势与霸道。
“好,我同你走。”宁嫔很快说道,几乎没有犹豫,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宫女,离得太远,在宫女耳中,她们的对话已被风吹的破碎。
“我过去交代一些事,可否。”宁嫔问道。
“好。”夏昭衣点头。
宁嫔转身过去了。
冷宫里每日最大的担忧便是如何活着,其余琐事杂事皆与她们无关,因而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宁嫔只嘱咐妁兰记得要在腊月初十那日烧掉这些平安符和往生符,而后再取了一件灰旧的大裘,便走了回来。
妁兰追出门边,惶恐的说道:“娘娘!您这,真的便要走了?”
宁嫔回眸望她,点点头:“对。”
“那我……”
“明日,或者后日,你也可以走了。”已经步下了台阶的女童回身说道。
“什么?”妁兰朝女童望去。
暗黑的幽光里,女童的眼眸明亮,并不如公主娇蛮时瞪大的眼珠子那般慑人,而是像诗经里的水光一般。
“注意保护好自己,”女童看着她,“如若宫中大乱,你藏好不要出去,寻一个好时机再走。”
“宫中会大乱吗?”宁嫔低低问道。
“走吧。”夏昭衣回过身去。
妁兰看着她们离开,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抹清瘦身影。
耳边响着女童方才的话,妁兰不知真假,可是她更害怕了。
于她而言,离开皇宫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哪怕寸步难行,食不果腹,而且身为冷宫妃嫔的宫女,这宫里谁都可以给她脸看。
可是,她安全安逸啊。
宫中若大乱,那她的天也将要塌了。
地上脚印两排,宁嫔的脚印略深,夏昭衣的脚步轻盈,雪上几乎无痕。
她们穿过宫宇,绕开宫墙,走的路荒寂而幽深,彼此沉默。
夏昭衣有许多方法可以对付这个嫔妃,她身上带着三种毒药,两类机关,甚至,她可以同吓唬路千海那样,将她吓上一顿。
但世事真是意外,她所想的方法都没有用上,轻而易举便将她带出了,这算不算是知难行易。
不过,她没有半点开心,相反,她现在的心绪如这朔风里的乱雪一般。
在她重新回到这世上的那一日,林又青当着她的面死去了。
那时,她们一同站在千里之外的重宜山贼匪山寨。
她不认识林又青,也没有过话语交流,甚至对她发生过什么都一无所知。
如今,她托言回先生四处打听而来的所谓的“贵妃”,竟是那林又青的亲姐姐。
她暂时没有找出这里面的牵系,可隐隐总觉得有什么千丝万缕相绕其中。
风雪渐渐静了,她们也到了皇宫边墙。
两根不起眼的绳子悬在树丛后。
夏昭衣过去拉扯出来,忽然停顿一下,转眸往身后望去,眉头轻皱。
“怎么了?”宁嫔看着她。
夏昭衣抬头望了圈,有些不解。
她这才发现,这一路过来似乎太过顺遂,几乎没碰上人,难道是风雪太大,时间太晚,那些禁卫们偷懒了?
“夏姑娘?”宁嫔又道。
“没事,”夏昭衣收回目光,将一根绳子递去给她,说道:“我先上去,等下你握紧绳子,我拉你。”
“好。”宁嫔点头,接过绳子。
绳子很粗,有她一半的手腕大小,她拉了拉,绳子的上边很牢固,应该不会掉下,就在她想发问如何上去时,手腕上忽的一紧,一个小物被女童按了上来。
宁嫔下意识要缩手,看清是一个木块,已被触动了机关,迅速将她的手腕连同绳子一并圈住,框的极紧。
她睁大眼睛朝女童看去:“夏姑娘,你这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等下我拉你出来时,你切记另外一只手也要拉住,否则你的胳膊可能会扯伤。”夏昭衣说道。
宁嫔垂眸看着手腕上的木块,着实太紧,勒的她眼泪快出来了。
身边女童这时一晃,她抬起头,便见女童身姿灵活,轻易跃上高墙,动作快的宁嫔根本看不清,随即便一气呵成的跳出了宫外。
宁嫔眨着眼睛,惊诧这女童身手实在太妙。
因仰起了头,视觉角度改变,她的眼角余光似看到什么,转头朝左手边望去,隐隐见到远处拐角的地上似乎有东西。
这时,她手里的绳子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宁嫔反应过来,另外一只手忙也握住,不待继续看清那边的东西,她手里的绳子便被“扑哧”一声强行拉了上去,她甚至都没有稳好身子,匆忙间忙伸脚抵着宫墙,避免摩擦或撞到檐角。
绳子非常快,紧而下一瞬,她姿势狼狈的从宫墙上头摔倒宫外,重重凿地,溅起了大团雪花。
359 发生何事
周身剧痛,坠地带起的震感让宁嫔缓了良久。
她从雪地上翻身爬起,怕掉身上的雪,看着女童将一块固定在墙上的小木头取下。
宁嫔手里的这条绳子便卡在这木头里,不知道这女童用的什么办法,牵引力竟这般大。
夏昭衣将木头取下,绳子留着,她回身过来,将宁嫔手上的木头也取下。
两块木头都废了,内部结构一塌糊涂。
她丢在不远处的树下,转眸看着揉着自己胳膊的宁嫔,开口说道:“我没料到它这么灵敏,你还走得动么?”
宁嫔垂下手,点了点头。
“那走吧。”夏昭衣说道。
宁嫔“嗯”了声,朝宫墙看去,脑中回忆刚才所看到的东西。
她在上到宫墙时曾扫了一眼,那边似乎是躺在地上的守卫,不过她不能确定就是。
夏昭衣已走出数步,见她望着宫墙,说道:“在想什么?”
宁嫔摇头,目光沿着宫墙望向尽头,根本望不到,幽深寂寂,万籁无声,皇宫真的太大了。
她平静的回过身,朝夏昭衣走去,说道:“走吧。”
天色渐亮,宫门外大臣们仍执着守着。
御街往后浩长一片,皆是如昼般通明的灯火,但凡有品级的官员,基本都赶过来了。
快要到早朝的时辰,宫门终于又打开,仍是廖内侍,来宣告今日不早朝。
平日政见不合,吵得不可开交的权臣们此次皆怒了,潘堂峰直接推开廖内侍,大步往宫里面闯:“本官便去见见皇上!问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使不得!”
宋度等一众官员赶紧上前拉住他。
“你们放开我!”潘堂峰气得发抖。
宣延帝数月来三番四次同读书人过不去,当初刚查那些说书先生和教书先生的时候,第一个找的人便是他。
他听出了宣延帝话里的暗示,他没有答应,第二日他直接托病不去早朝,而后得知,安太傅被传去了天盛宫。
潘堂峰对安太傅并无多大好感,便作壁上观,想看这安秋晚有什么段数,未想这安太傅真能对自己下狠手,直接将自己的半条命给“行刺”没了,但不论如何,皇上的那些想法必然又是落空了。
当时潘堂峰还曾担心会不会又被皇上找去,未想皇上昨夜便直接纵容军队在京都行残忍凶戾之事,杀人放火,草菅人命,此等行为,与祸国暴君何异?
而群臣百官齐聚宫门外,顶着一夜大雪,吹了一夜寒风,结果他见都不见,就任由王公大臣们在外晾着。
历朝历代,即便百年前灭绝天彝,好杀成性,昏庸无道的端高宗都断然不敢这样对待满朝文武!更别说今日来此处的,还有大乾数十个勋贵之家。
这是疯了,真的疯了。
潘堂峰仍在挣着,不过已经年迈的他压根不是众人的对手。
大臣们一齐劝着,想安抚下他,远处忽的传来一阵马蹄声。
三匹快马迅疾奔来,马上是燕云卫府的士兵,浑身是血,大声叫道:“让开!让开!”
平日这些士兵见了高官大臣,不说客客气气,也断不敢这样凶狠叫嚷,不过见到他们身上带着的血,众人纷纷往一旁躲去。
他们越跑越近,到宫门前缓下,虞世龄上前喝道:“发生何事了!”
“虞大人!”一个士兵立即翻身下马,扑通一声单膝跪下,“虞大人!我们李将军死了!”
“什么?”
“李东延死了?”
“谁杀的?”
……
大臣们忙问。
“是一群来历不明的刺客,一剑刺在将军心口,血水止不住,将军活活流血死掉的!”士兵说道。
虞世龄看向廖内侍,说道:“廖内侍,这下本官有进宫的说法了吗?”
廖内侍面色青灰,伸手朝士兵一指,说道:“你随咱家来。”
“是!”士兵应声。
几个士兵跟随廖内侍进得宫门,士兵们进去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大臣,每个大臣脸上都写着盛怒二字。
宫门沉沉关上,天上却又飘下雪来,不及昨夜那般大,细细碎碎的,落在人的肩头,发上,眉睫上。
“我来之前听闻,昨夜惠阳街七里桥那家颇有名气的栖鹿院中,有弓弩射出,死了二十多名士兵。”吏部侍郎李精鸣说道。
“李东延,竟然死了……”一旁的工部侍郎黄觅低低说道。
“会是同一拨人么?”李精鸣又道。
众人沉默。
这谁知道呢。
“回去吧,”卞石之说道,“既然不早朝了,都回去歇息吧。”
说着,他看向那边站着的朱岘。
“朱大人。”卞石之开口喊道。
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朱岘正在发呆,闻言回头,抬手揖礼:“卞大人。”
卞石之走了过去,诚恳说道:“京兆府衙,这阵子怕又要乱了,朱大人辛苦。”
“下官不敢。”
“你要当心,”卞石之却又说道,声音很低,“切记当心。”
朱岘一顿,眉头轻皱起。
卞石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朝远处自己府里的马车走去。
当心什么?
朱岘茫然望着他。
是自己在查定国公府一案的事情被他得知了,还是他在大平广场擅自做主保下那些“乱民”的命要被皇上算账,还是京兆府衙真的要大乱,要被人围攻,亦或是,那些神出鬼没,动不动就要人命的刺客会来暗杀他?
“真是要命啊,”朱岘很轻很轻的扯了下自己的唇角,“我朱岘这颗人头,可见真是朝不保夕。”
然而就在他也准备回身离开,卞石之刚准备踩上马车,大臣们也纷纷道别之时,又有马蹄声慌乱奔来。
所有人都怕了这蹄声,几乎同时心弦绷紧。
一个士兵骑马跑来:“报!报!”
近了后发现,这名士兵身上所穿的,是守城兵将的盔甲。
“何事!”虞世龄颤着声音问道。
士兵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腿软的站不住,惊恐的说道:“大人,永定门城外流民纠集,正漫山遍野跑来,他们喊着要进城!要破城门!”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士兵从远处骑马奔来。
“……广渠门门外有数万流民,他们疯了!”士兵下马后颤声说道。
360 竟是京城
黎明的光很晚才穿透云层,烈风吹不散遍空低垂的乌云,千里一片阴霾。
城外的流民不是第一次聚拢在城下了,但是第一次有这么大的规模。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号召和鼓动,饿疯了,冻疯了,终于挨不住饥寒的流民们全从地上站了起来。
城门外遍野都是人,高声怒吼,狂声怒骂,守城兵连城墙都不敢上去,唯恐被乱石砸中。
临近城门的百姓们纷纷出来,立在城墙另外一头,不安的望着高耸的城楼。
天上行云浩瀚,天空仿若睁开了眼睛,高空垂眸,绵长浩大且不见边际的城墙就像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线,里外两个世界,一边阒寂无声,一边狂躁愤怒。
身后忽的传来巨大的震动。
百姓们纷纷回头,随即赶紧朝两边躲去。
数不清的士兵们远远跑来,大步流星,铁甲如云,分数路朝城墙奔去。
疾风呼啸,雪花渐渐变大,先发的弓弩手上了城墙,对着城外乱民举起了弩箭。
“回去!”领兵的将领按着腰上大刀怒喝,“不回去决不轻饶!”
石块扔了上来,虽城墙高达七丈,极难扔的到人,身边的近卫仍将盾牌严严护在将领身前。
“回去!”将领再度喝道,“不回去,死!”
“我们回去也是死!”
“放我们进去!”
“狗皇帝!杀了狗皇帝!”
“给我们一口饭吃吧!我们不想死!”
……
回应将领的是更大的躁动。
“回去!”将领容色冰冷,声音洪亮,“不想死的,回!”
“开城门!”
“我们不回!”
“回去也是死,不回!”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
……
最后万众成一呼,齐声高喝的“开城门”三字,浑厚似雷霆击鼓,憾山震地。
“娘,我害怕。”城门内一个男孩抱住母亲。
妇人抚摸着他的头,不安的望着远处城墙那近万个铁甲士兵。
“爹,会射杀那些人吗?”另一边有一个少女很低的问道。
身旁的父亲摇头:“我不知道……”
“可是,”少女颤着声音说道,“我希望把他们杀了,不然他们进来,我们怎么办?”
“对,”父亲点点头,“他们进来以后,我们就完蛋了。”
“多杀点,多杀点,一定要多杀点……”少女望着城墙,喃喃说道。
“开城门!”
“开城门!!”
……
城外的呼声仍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
愤怒的热血燃在心头,一时将死亡的惧意推去一旁,哪怕锋芒高高在指,哪怕前方石壁如铁,他们激怒狂吼,不知畏惧。
将领目光冰冷,抬起手来,沉声说道:“放!”
随着一声令下,五百多支弩箭从高空脱弦,朝着人山人海射去。
城外传来巨大的慌乱,有人哀嚎躲避,有人高声求死。
城内百姓纷纷侧头闭目,仿若就发生在跟前。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飞快搭上弩箭,将领继续警告,而后又是一声冰冷的“放”。
越来越多的弩箭射去。
城内百姓渐渐平静麻木,他们看着那边的城墙,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人甚至想翻上城墙去看热闹。
……
“这竟然,是京城。”
听闻动静后的梁乃啧啧摇头。
身旁的吏员们没有说话,大家忙着手里的活,其实已经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了,根本就忙不出个头来。
梁乃看着手里这些案卷,也觉得乏味。
积压太多,便索性积压着,他有的是副手,轮不到他亲自出手。
这时又一个衙卫从外边跑入进来:“大人!”
“说。”梁乃说道。
“听说散了,”衙卫喘着气说道,“宫门前的大臣们都散了,各回各家了,不过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好像带人去城墙那边看了。”
梁乃点点头:“知道了。”
可真是闲的。
他如今真庆幸自己没有去那边傻乎乎的一起站着,这一夜冻下去,几个人受得了?
思及此,梁乃好奇问道:“对了,可知道有谁未去么?”
“什么?”衙卫奇怪的看着他,说道,“大人,就,只有礼部尚书张浦翔和户部尚书宋度带着些人一起去了呀。”
他刚才表达的不清楚吗?
“不是这个,不是城门,”梁乃指指皇宫方向,“宫门,谁没去宫门?”
“不,不是您吗?”衙卫低低道。
“除了我呢?”
“除了您之外吗?”衙卫皱眉,思索了下,说道,“好像,刑部尚书也没见到。”
“陆容慧?”梁乃问道。
“对,”衙卫点头,“似乎是没看到他。”
这陆容慧。
梁乃又啧啧一声,他好歹可以派个朱岘去,有个推脱借口在,这陆容慧是真的嚣张啊。
“大人!”外边又传来声音,“大人!不好了!”
梁乃抬头看去:“大呼小叫,什么事情?”
又一个衙卫跑入进来,身上脏兮兮的,脸上还有大片血渍:“牢里来了二十几个刺客,他们把犯人全部放走了!”
梁乃一惊,忙站起身子:“什么!”
京兆府大牢其实很少用到,死刑犯不会留在这,基本在刑部,而偷蒙拐骗那样小打小闹的,也根本用不到他们这把牛刀。
所以,如今整个京兆府大牢关押的基本都是那些教书的和说书的,现在有人来闯,目的很明显了。
“那些刺客走了没?”梁乃忙问道,“我们有死伤没?”
“走了,他们走了,我们的死伤不算严重,不过好像,他们等一下要去刑部大牢……”
走了就好。
梁乃绕过书案:“走,去看看!”
走到门槛后边,梁乃的脚步忽的停了下来。
屋里面温暖如春,烧着无烟银炭。
而外边风声呼呼,夹着风雪扑到他脸上。
他抬起一张红润的脸,眉目望着高空风雪,忽的觉得,怎么那么不对劲……
“怎么了大人?”身后跟着的李从事说道。
“很奇怪啊,”梁乃不安的皱起眉头,看着李从事,“这竟然,是京城。”
跟刚才调侃般的唏嘘不同,他这一声,带着他满心的费解和疑虑。
这竟然是京城。
城墙外流民数十万,他们嚷着要进城,被皇家最高阶的士兵们拿着弓弩在射杀。
宫门外,站在政治权力中心最高尖的权臣们立了一宿,却见不得君王,被朔朔寒风刮了一整个晚上。
而他的京兆府,这可是大乾都城的京兆府,管辖着京师和全国所有州府的京兆府,居然,被人闯入洗劫了?
“这竟然,是京城。”梁乃愣愣的说道。
361 奸细来京
京兆府的大牢以青灰色方砖垒砌,两边砖墙上开着十几个铁窗,四边开阔,窗明几净,空旷明亮。
光从铁窗里投下,雪花在光线中絮絮飞扬,飘入进来。
前些时候,大牢里寒冷困苦,自赵宁的大棉被和棉衣送来后才有所好转,现在牢中空无一人,因跑的疾乱,地上散落着好多棉絮,像是鹅毛一样,散的到处都是,被踩得脏兮兮的。
梁乃迅速集结了京兆府所有的官兵,沿路去追,同时派人去调请京卫。
这么多羸弱的文人,梁乃料想他们大雪天里跑的不远,而且一个个在京拖家带口,不愁找不到,所以一时不急于去宫里禀报,想等抓到人后再说。
但手下很快来报,发现这些文人所跑去的方向不是他们自己家,而是东平学府。
京兆府和淮周街这一整片是燕云卫府和骁虎营的地盘,不过几个时辰前李东延刚被刺死,燕云卫中诸多兵马重伤,现在整个燕云卫府大乱,自顾尚且不暇,而骁虎营的人则大部分被调去城墙,不会留多少兵力。
梁乃气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需进宫一趟。
正大门那边喊冤叫屈了一晚上的人还在哭哭啼啼,闹个没完,梁乃着实嫌他们烦,领着几个手下匆匆从侧门出来,恰逢朱岘回来,迎面撞个正着。
“你来的正好,”梁乃当即停下脚步,“你赶紧再回去,进宫一趟!”
朱岘皱眉,不解说道:“发生何事了。”
一旁的吏员忙将事情简略陈述。
朱岘一愣,惊讶道:“竟这么严重?”
“你快去,”梁乃伸手指向皇宫方向,“此事耽搁不得!”
“可是大人,”朱岘说道,“下官一夜未睡,如今心律不齐,跳的难受,脚步也虚浮,我觉得,我快站不住了。”
“你哪来那么多事!”梁乃一怒,“叫你去就去!这是本官的命令!”
朱岘气急,这着实欺人太甚,他忽的想起了魏从事来。
此时若魏从事在,他会如何做?
“还愣着干什么?”梁乃说道,“快去啊!”
“不行,”朱岘说道,“去不了。”
“去不了?”梁乃快喷火了。
“对,”朱岘点头,“因为……”
他眼睛一翻,“啪塔”一声,往雪地上倒去。
“朱岘?”梁乃一愣,蹲下去拍他脸,“朱岘,你给本官起来!别装睡!”
怎么拍都没用,拍不醒。
“你,你……”梁乃气得扬起一脚踢了过去,“无耻!你给本官等着!”
梁乃并不是个燥脾气的人,可接二连三遇上这种事,谁能心平气和。
语罢,他穿着官靴的脚用力踩上朱岘的胸口,从他身上迈了过去。
身后的手下都傻了眼,李从事赶紧去扶朱岘,仍扶不起,李从事干脆不管,忙追上梁乃。
等人都走光了,彻底消失,朱岘才睁开眼睛。
他在雪地上坐着,捂着疼痛的胸口剧烈咳嗽了数声。
畜生!
朱岘揉着胸口,恶狠狠的在心底痛骂,真是个畜生,跟魏新华一样,都是畜生!
坐了好一阵,朱岘从地上爬起,抬手拍了拍屁股上的雪。
才进得后衙,准备回屋去补上一觉,后边传来一个声音:“大人!大人,等等!”
朱岘回过头去,满心烦躁。
来人是个生人,没有见过面,朱岘很想就不管了,他回身准备回去,那人却在门口叫道:“大人!有人托我送封信给大人,说有奸细在进城!是北元那边的!”
朱岘脚步一顿,随即惊忙回身走来:“你说什么?!”
来人将信递来:“大人你看!”
朱岘一把将信夺来,上书京兆府尹或京兆府少尹亲启,署名是……林清风。
还加了个“或”字。
不过这林清风,听着着实耳熟。
“谁给你的?在哪给你的?”朱岘问道。
“是个小丫鬟给我的,还给了我好些个铜板……”来人低声说道,“在刑部尚书府府邸的那个街口。”
“我知道了,”朱岘说道,冲两边的衙卫抬了抬手,“把他抓起来。”
衙卫立即走来。
来人一愣:“大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就是一个送信的!”
朱岘已经拿着信回身走了,边走边拆开信封。
他已经想起林清风是谁了,是那个名满京都,和达官显贵们皆交好的女子。
说来,朱岘似乎还和她一起吃过饭,从来女子不宜抛头露脸,这个林清风却是个意外。
京城诸多富商背地里戏称她风尘,不过朱岘倒也没见她和哪个男子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信上字体秀娟,的确像是个姑娘家所写。
内容简单,称北元物资贫乏,特意派人来京购置,来往款项巨大,具体难以查出,不过隐约得知与绸邸丝绸有些关联,这上面,还有那北元人所住的客栈地址。
朱岘脚步顿住,见到这几个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绸邸丝绸,那不是赵宁近来已做成的那笔买卖吗?
这些巨额的贸易,朱岘皆清楚,他没事便会查税,前阵子刚好查到。
若是绸邸丝绸,那这个奸细……是赵宁?
朱岘将这封信收起,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恨不能自己生出个三头六臂,且做个不用睡觉,不眠不休的木头人,该多好?
不过,奸细的事情到底是重中之重,他必须得先将那些奸细控制起来。
朱岘立马朝前边大步走去,打了个哈欠,看来这觉真是没办法睡成了。
……………………
淮周街口车马如流,许多离开了宫门的文官都往这边赶来。
除却文官们,那些学子和文人也冒着风雪来询问到底是何情况。
不过越靠近东平学府,那些学子文人便越怯步,因为那学府门口,笔挺挺的站立着数百个身着银甲的士兵。
为首的郎将面无表情,个头高大,望过来的目光跟要吃人一样。
宋度的马车也往这边赶来,待见到连东平学府都有兵马了,宋度心里的不安变浓。
362 果真认识
不过再近一点,看到跟个木桩一样杵在那边的人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后,宋度眉头一皱,忙叫道:“停车!”
车夫在路边停下,宋度下得车后,快步朝对边走去:“二郎!”
宋倾堂望了过来,淡淡的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
宋度走近后急切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谁派你们来的,皇上吗?”
难道皇上连东平学府也要动手?
“你是谁?”宋倾堂却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说道,“本郎将在值岗,走开。”
“?”宋度看着他。
宋倾堂无动于衷的看着前方。
若这是在家里,宋度早就伸手朝这龟孙子的耳朵掐去了。
真是胡闹,不认他这个爹,还认不认他这个官?
这得亏是他的儿子,换做任何一个士官在这里这样目中无人,宋度早给脸色了。
“行行行,”宋度说道,“小民这就走。”
转身要走,却听后面传来动静。
众人回头望去,两百多个官兵跑来,脚步疾快,远远看到他们后,为首的士官大步跑来:“宋郎将!”
宋倾堂皱眉,上去说道:“骁虎营,宋倾堂,你们是?”
“我们是京兆府的!”士官喘气说道,四下望了眼,“我们的大牢被劫了,那些罪犯朝东平学府跑来,宋郎将可有看到?”
“东平学府?”宋倾堂皱眉,“你确定?”
“等等!”宋度从后面走来,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京兆府大牢被劫了?!”
士官望去,忙揖礼:“见过宋尚书!”
“怎么回事?”宋度同样一夜未睡,闻此只觉得胸口发疼,“谁劫的?”
“还不知,因是寒冬大雪,又才刚刚天亮,且对方忽然袭击,我们这才措手不及,听闻那些人已往刑部大牢去了,宋大人,那些罪犯当真没有来此?我们需要抓回去!”
“刑部大牢!”宋度面色惨白,“胆大包天!!”
“这什么人干的?”宋倾堂也懵了。
“大人们,我们先走了。”士官不多停留,看他们的模样,还真的一无所知。
宋倾堂点头,转眸望回到前面的东平学府。
学府大门开阔宽敞,是整个京城最大的府门。
门前台阶霜雪被踩烂,往来都是人影,进去的多,出来的少。
昨夜许多东平学府的学子也死在了宣武军刀下,家人带着尸体来此痛哭,祈求能帮忙讨一个公道。
不过尸体被带进了学山上,所以这里听不太到哭声。
宋倾堂忽然觉得眼角有些跳,很不舒服的抽搐着。
他回头朝远处的郭府看去,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
陆府后门,大雪飞扬落着,僻静无音。
一个小丫鬟坐在墙角,望着不远处的街口。
雪实在太大了,小丫鬟抱着自己的胳膊,冻得难受。
送信的人还没有回来,小姐嘱咐的,一定要看到那个送信人的回来才可以。
坐了会儿,她起身来回走着,不时将手放在嘴巴下面呵,不过没半点用,冰天雪地,太冻人了。
这时几个妇人的声音由远而近。
“真的吗?这么乱了吗?”
“对呀,可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我听说很多人去了,但是我们老爷好像没去。”
“老爷现在还在睡觉呢,听说早朝都省了,他更不起了。”
……
身后几个妈妈从院门里出来。
在门口见到小丫鬟,开口同她招呼。
小丫鬟回过头去,见是她们,没理会,收回了目光。
她可不喜欢这些妈妈了,表面客套,背后编排了她们一堆的不是。
妈妈们低声“切”了声,翻翻白眼,往另外一边走去。
“来我们府里这么多日了,白吃白喝白住,还得使唤我们。”
“我听说那个林姑娘不是个好东西,跟一大堆有钱人和当官的眉来眼去。”
“要不然,一个女人能混成她那样?”
“就是个骚娘们!”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真不要脸!”
……
妈妈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往前边走了。
拐角另外一边,一个小女童和一个女人缓步走来,与她们擦肩而过。
女童皱了下眉,回头看去。
女人也看了一眼,说道:“怎么了。”
“她们的话,”夏昭衣说道,“让我觉得不舒服。”
“这世道对女人的恶意本就这么深,”女人说道,“男人功成名就,视为理所应当,女人稍微有些成绩,背后不定多少人指指点点。”
“我大约知道她们说的是谁,”夏昭衣说道,抬起眼眸,“我总觉得,你同这个女人会有些渊源。”
“我?”
“她叫林清风。”夏昭衣说道。
宁嫔一愣,惊讶:“是她?”
“果真认识?”
“就是我方才同你提及过的嵇鸿先生,是他的徒弟,”宁嫔回眸朝那些妈妈们消失的地方望去,“若是如此,按照她们所说,那清风现在岂不是很有本事……”
“你们关系不错?”夏昭衣问道。
“尚算可以,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我未进宫前她也才多大呢。”
夏昭衣笑笑,朝前面走去,说道:“也许你们可以见上一面。”
话音落下,她看到前边站着的小丫鬟。
小丫鬟正四下张望,有所感的回过眼眸来,和她对上目光。
小丫鬟眨巴眼睛,觉得这个女童有些眼熟。
而后目光朝女童身边的女人看去。
女人高挑修长,个子非常拔高,眉目清秀,谈不上美艳,但气质清丽,独树一帜。
小丫鬟眨巴眼睛,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比一旁的女童更为眼熟。
顿了顿,小丫鬟伸手捂住嘴巴,手指头指去,低声惊呼:“啊!”
夏昭衣眉头一皱,随即身形一晃。
小丫鬟才后退半步,忽的被人握住肩膀,她才回头,一把匕首搁在了她的脖子下面,冰凉刺骨。
“闭嘴,”女童清脆的奶音响起,“再发出半个字,我杀了你。”
小丫鬟瞪直眼睛,眼角余光拼命往她看去。
这个女童,个子也才和她差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