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内忧
刘景和刘表见过礼后,寒暄数语,便立刻转向宋忠,大袖扬起,抱拳长揖,口中说道:“弟子刘景,拜见先生。”宋忠是前身携带束脩之礼正儿八经拜过的传业之师,就算宋忠一天没教过他,也不会改变两人的师徒关系。
“仲达不必多礼。看到如今仲达有所成,为师颇感欣慰,勉之。”宋忠看着刘景,心情十分复杂。
宋忠年约四十余岁,几近五十,身量中等,脸容狭长清瘦,目光有神,全身上下弥漫着浓浓的儒雅之气。他是南阳郡人,注书颇众,名声亚于郑玄,却仍不失为一代大儒。
由于宋忠担任着荆州刺史部的五经(业)从事一职,有官学的身份,是以并未大肆收徒,刘景之所以能够拜入他的门下,还是托了赖恭的福。
对于刘景,宋忠开始还是比较重视的,可惜前身不爱学习,整日沉溺玩乐,宋忠经过多方考察,终于死心,这样“朽木不可雕也”的顽劣之徒,若不是碍于赖恭情面,早将他逐出门墙了。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令弟子潘濬代他授业,平日从不召见,只当没他这个弟子。
然而现在看来,他识人的眼光还不如自己的弟子潘濬,潘濬似乎很早就看出刘景的不凡之处,因此倾心与他结交,甚至闻其归家,不惜将自己的十卷《周易注》借给他。宋忠曾为此大发雷霆,谁知道生性顽劣的刘景会不会将他的《周易注》泄露出去,导致他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
刘景微笑说道:“见到先生身体安康,弟子就放心了。”随后又与赖恭见礼,除此之外,场中还有另外二人。
刘表为他介绍道:“仲达,孤来为你介绍,这是孤的別驾刘始宗,这是孤的治中邓子孝。”
別驾,“汉制与刺史别乘,周流宣化于万里者,其任居刺史之半。”地位和郡之功曹一样,可谓州刺史部第一权吏。
刘始宗名叫刘先,字始宗,他是荆南零陵郡人,年三十余岁,容貌温雅,其博学强记,尤好黄老言,明习汉家典故,论及名声,丝毫不下于赖恭,乃是荆南屈指可数的名士。
相比于此人,来自后世的刘景更熟悉他的外甥周不疑,周不疑有异才,和曹冲关系友善,两人才智不相上下,曹操曾想将女儿嫁给他,却不料遭周不疑推辞拒绝。而待曹冲死后,曹操心忌周不疑,不顾曹丕劝阻,派刺客将其杀死。
治中,“汉制居中从事,主众曹文书。”乃是州刺史部的大管家,如果说別驾相当于郡之功曹,那治中则相当于郡之主簿,二者一外一内,堪称刺史、州牧的左膀右臂。
邓子孝名叫邓羲,字子孝,说来他和刘景还能扯上一些关系,他是南阳邓氏子弟,乃邓攸之族弟、邓瑗之族叔。
刘景能够在襄阳出名,他可以说是最大的功臣,他从邓攸那里得到刘景的字帖,拿给寄居于襄阳的大书法家邯郸淳、梁鹄观看,因为受到二人的推崇,刘景顿时“一夜成名天下知”,如今襄阳南北士人无不以拥有他的字帖为荣。
从这个接待阵容就可以看出刘表对他有多重视了,不说宋忠、赖恭这两个和他息息相关的人,就说別驾刘先、治中邓羲,乃主管一州政务的大吏,百忙之中竟然被刘表拉来作陪,整个荆州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人,怕是屈指可数。
刘景神情自如,对着刘先、邓羲款款一礼,口中说道:“见过刘君、邓君。”別驾、治中虽然是州中大吏,但和刘景的郡主簿一样,都只是百石吏,并没有上下之别。
刘先、邓羲相视而笑,刘先当先出言道:“昨日足下刚刚入城,将军就得到消息了,因担心足下远来辛苦,才未召见。今日一早,便令我等放下俗务,来此迎接足下。”
邓羲颔首道:“没错,仲达,我入幕府数载,从来没有见过将军如此迫切。”邓羲自认与刘景不比外人,因此直呼其字。
刘景再度向刘表行礼,说道:“将军待遇如此之高,下吏心中颇感惭愧。”
刘表抚须笑道:“哈哈,别人或许当不得,但仲达绝对当得。”言讫,不由分说拉着刘景走进室中。
刘表正襟危坐于主位,便迫不及待地问刘景道:“孤听说仲达智略超人,对天下大势十分了解,早在天子尚困守长安之时,就料到天子将会东归洛阳?”
刘景缓缓说道:“天子聪睿,有周成之质,然而昔日成王年幼,周公在前、史佚在后、太公在左、召公在右。成王当朝听政,四位圣贤在侧维护,所以考虑事情无不周到,做事从无失误。可惜天子陷于董贼之手,身边又没有周公那样的圣贤辅佐,王公虽诛杀董贼,却失之刚正,最终死于董贼余孽反扑,累及社稷。
凉州诸将,皆边鄙匹夫耳,目光短浅,素无远略,天子或会一时受难,但终会脱困而出。这一点,不止下吏能料到,天下有识之士,能料到者不在少数。”
刘表摇头道:“仲达此言,就谦虚过矣。”
堂下诸人,纷纷点头附和。
刘表又问道:“如今曹孟德迎驾于洛阳,迁都于许县,对此仲达你怎么看?”
刘景略一沉吟道:“曹孟德定都许县,势必要扫清四周威胁,南阳紧邻颍川,首当其冲,将军不可不察。”
刘表暗暗皱眉,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地方,两人原本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袁术,可以算是同一阵营。随着江东的消息不断传来,孙策已是席卷数郡,崛起势不可挡,双方可是有杀父之仇,他实在不想同时面对来自两个方向的威胁。
所以,他需要尽快使荆州一统,根绝内忧,是以不再绕圈子,挑明说道:“《左传》云:‘惟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而今荆州外部不宁,内部忧患已深,州府政令,不行于江南,仲达有何以教我?”
第一百二十章 茂才
不怪刘表心怀不满,他堂堂“皇伯、镇南将军、荆州牧、得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开府辟召、仪如三公,都督交、扬、益三州,季以东南之事”,居然没有荆南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的任命权,说出来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张羡虽然不服刘表的任命,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封官,每次都要请示朝廷,如今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可以算是天下十三州为数不多朝廷有资格插手人事的地区。
刘表是没办法,而张羡则是不在乎,因为三郡的真正权力都在他以及他的故吏手中,他一句话,上至太守、下至县长,都要卷铺盖滚蛋,没有人能动摇他荆南之主的统治。
面对刘表的询问,刘景并没有慌乱,他来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是以不慌不忙道:“将军乃雍容君子,有长者风范,素以仁义著称于世,诛孙坚而还其尸首,杀张济而不受庆贺,盖如此类。将军……《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将军履信思顺,自有上苍护佑,万事大吉,无不利也。”
张羡是刘景的君主,他当然不能帮助刘表出主意对付张羡,否则等他回到长沙,还不得被长沙士民口水淹死。没办法,躲又躲不开,只能说一些不着边际、大而化之的话。
刘表对刘景言之无物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又说道:“张长沙性格倔强不顺,孤爱而不得,如之奈何?”
刘景缓缓答道:“《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天下鲜矣。’喜爱而知道其缺点,厌恶而知道其优点,将军若是能做到以上两点,自然就不用再为此忧愁。”
“……”刘表暗暗头疼,刘景句句不离《五经》,事事以圣人之言规劝,这让他还怎么问下去?
刘景英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此番北上,坐了二十余日舟船,平日没有事情做,就琢磨怎么应对今日之局,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圣人圣训,难道还怕搪塞不了刘表吗?
刘表深深地看了刘景一眼,情知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终于放弃了继续询问荆南、张羡等敏感的话题,转而问起天下大势。
刘景见此,心里稍稍有些遗憾,他可是下足了苦功,才施展了一两成就戛然而止,不免令他生出意犹未尽之感。不过这不是他来此的主要目的,他来此的主要目的是向刘表“显露才能”,谈论天下大势正合他的心意。
杜袭南适长沙,就是因为阻拦同郡繁钦向刘表显露才能,刘景这么做,当然不是要改换门庭,而是要借助刘表倒逼张羡。刘表对他表现得越重视,张羡便会越“担心”,为了留住他,张羡只能不断加重筹码,与刘表形成“平衡”。
刘景属意的筹码是“一县之长,百里候”,所以他必须要向刘表展现出“超凡绝伦”的才能,最好是能让刘表举他为“茂才”。
茂才古称秀才,为避光武帝刘秀名讳,改秀为茂。所谓“郡举孝廉,州举茂才”,二者是大汉朝最正统的选拔官员的方式。举孝廉后一般会出任郎官、郡丞、县令、县长。而茂才就简单粗暴多了,直接就是县长、县令起步。
如果刘表举他为茂才,张羡唯有举他为孝廉抗衡,并且还要请示朝廷,拜他为一县之长,不这么做,何以留住刘景?毕竟,谁会放着一县之长不做,继续做个小小的百石吏?
刘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大肆纵论天下,虽然他一再克制,避免“说漏嘴”,然而他一言一行对堂中之人来说,依然称得上惊世骇俗,刘表几次从座位上“惊起”。
刘先、邓羲、宋忠等人也都被震撼得不轻,堂中只有赖恭,勉强还算是镇定,因为昨日他已经听过刘景的纵论,不过现在看来,他当时竟有所保留,最多只说了四五分。
当刘景话尽而止,堂中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刘表谓左右而叹道:“世间机鉴先知,竟有至如此者?——仲达今年尚未满弱冠吧?司马迁在为留候(张良)作传时说:‘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仲达莫非也有鬼神相助吗?”
刘景闻言吓了一跳,心道:“这是用力过猛了吗?”忙说道:“将军谬赞了,区区一点浅薄之见,怎敢与留候相提并论?”
邓羲出言赞道:“仲达不必过于谦虚,你有王佐之才,留于长沙实乃明珠暗投。”甚至,他心里认为刘景在襄阳都有些屈才了,或许只有许县朝廷才最适合他大展身手。
刘先和赖恭虽是荆南零陵郡人,亦赞成邓羲之言,刘景确实不该继续留在长沙,那里根本就无法让他尽展才能。
宋忠亦忍不住感叹道:“原来仲达乃国器,我却以儒生许之,何其之谬!”
刘表渐渐冷静下来,刘景,这是必须要牢牢抓在手中的人才,就算不能为自己所用,也绝对不能为张羡所用。当即下定决心,起身来到刘景面前,拉着他的手,开门见山道:
“国家取士,常言:‘有茂才异行,若颜渊、子奇,不拘年齿。’张长沙长子张怿,年仅十八岁,就被张长沙举为孝廉,拜临湘县令,而仲达同样十八岁,却仍然担任主簿这等劳形小吏,张长沙何其不公也!张长沙忽视贤才,孤岂能坐视不理?孤今有意举仲达为茂才,仲达以为如何?”
刘表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将张羡好一番嘲讽奚落。
“多谢将军看重,然下吏新婚在即,恐仓促难行。”机会来临,刘景反而“矜持”起来,这倒不是他故意拿架子,实是有不得已之处,面对刘表的招揽,他既不能明确答应,也不能明确拒绝,只好用“拖”字决。
刘表见刘景并没有严词拒绝,心里便有了把握,他本人就是士人领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士人的心理了,笑着说道:“这有何难?眼下入冬在即,仲达安心在家过冬,待明年,孤再举仲达为茂才。”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粲
“明年……”刘表的提议正中刘景下怀,若是他回去后刘表马上举他为茂才,那就显得太过刻意了,恐怕会引起张羡的不快,明年的话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时间上也刚刚好。
刘景只拜谢,绝口不提其他,刘表却以为他默认了,就此打住,另起话题。
刘表从未生出过怀疑,眼前这个被邓羲誉为“王佐之才”,被宋忠赞为“国器”的人,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百石吏,就算打破众人的脑袋,也不会有人猜到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堂中之人皆是荆州权要,能够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待刘景,实属不易,刘景这次来见刘表的目的已然达到,便不再久留,当即向刘表提出告辞。
刘表亲挽着刘景,送其出门,一脸依依不舍,最后说道:“仲达,自古‘高士俗不为主簿’,张长沙以凡人待你,孤则不然,你乃孤之‘肺腑’,待你日后来到襄阳,孤必视你为股肱匡弼。”
肺腑意指同宗,刘景笑了笑,他若是将这话当真,他就真是白痴了。
刘表和刘焉、刘璋父子同为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之后,关系比他近多了,可结果如何?刘表先是向朝廷举报刘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意指其图谋不轨)”,刘焉一死,立马派人挑拨蜀中豪强反叛刘璋,哪有半点肺腑之意?
刘景同刘表及刘先、邓羲、赖恭等人拜别,轮到宋忠时,只听宋忠说道:“仲达,我明日休沐,将在家中设宴招待同僚、朋友,到时你可前来。”
刘景肃容拜道:“先生有召,弟子敢不从命。”这样最好,不必再一家一家拜访,省去了他许多奔波之苦。
被州部的牛车送回都亭,刘景屁股还没坐热,便陆续有客人登门拜访,他们有的是荆州人、有的是北方人,刘景不分南人北人,皆热情相待,然而不出一个时辰,他就送走了访者,并闭门谢客,因为潘濬来了。
潘濬约弱冠之年,身量中等,五官出众,其头戴进一梁贤冠,身着茶色云纹儒服,颇有君子之风。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人,此人身形瘦小,容貌鄙陋,长得还不如庞统,但偏偏此人神情自然,行止之间,气度非凡,极为引人注意。
“大兄……”
“仲达……”
两人把臂大笑,潘濬仔细端详刘景一番,刘景身高已长到七尺七寸,高出他一截,潘濬不禁感叹道:“仲达,这才一年多不见,你变化何其之大,为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大兄变化也不小。”刘景随后问道:“大兄,不知这位朋友是?”
潘濬为他介绍道:“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王仲宣王君。王君素闻仲达之名,得知我要来见你,便跟着一起来了。”
刘景恍然大悟,潘濬虽然拜在大儒宋忠门下,但他在襄阳并不为人所知,直到受到王粲的赏识,才渐渐有了名气。
潘濬作为荆州本地人,居然要靠外地人的赏识才能扬名,并且,这个外地人还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人。
不得不说,在中原士人面前,荆州士人太过弱势了,不过也有例外,南阳作为光武帝乡,比邻京师、颍川、汝南,历来归入中国行列,堪称是大汉朝的核心文化圈。
刘景暗暗打量王粲,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王粲这个名字都可谓耳熟能详,王粲是兖州山阳大族王氏子弟,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长史。王粲不仅出身高门,亦有倾世才华,据说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余岁就被大儒蔡邕看中,誉其有异才,自愧不如,打算将自己的藏书全部赠送给他。
刘景爽朗一笑,对王粲道:“足下大名,在下闻之久矣,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足下太客气了。”王粲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他以己度人,认为刘景少年成名,才智过人,必定是心高气傲之辈,没想到竟如此谦逊。
刘景又道:“说来你我两家颇有渊源,在下曾祖永和三年为司徒,如果没记错的话,足下曾祖王公当时为太尉。”
王粲闻言一愣,自家曾祖的事迹他岂会不知,颔首道:“没错,在下曾祖永和元年十二月为太尉,直至永和五年九月为桓公代替。”
刘景笑道:“你我祖上同为宰辅,共佐天子,治理天下,今日你我相识,论及先人功业,何其美哉。”
王粲听得一脸古怪,亏他能将两人扯上关系。
潘濬同样惊讶的看了刘景一眼,刘景从里到外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以前可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
刘景一上来就和王粲拉关系,自然是有原因的,王粲性格争强好胜,才华又高,过目不忘,辩论应机,当世无双。
刘景充其量不过是个掌握了一些未来知识的“半吊子”,真实文化水平比“(建安)七子之冠冕”差远了,唯恐王粲生出较量之心,到时候弄得他下不来台,就太难看了。
刘景将两人迎入室中,立刻烧水煮茶,此举成功引起了王粲的注意,潘濬亦颇感兴趣,刘景借机给他们介绍一番。
王粲不太喜欢茶的味道,反倒是潘濬,很喜欢喝茶。
在此期间,王粲数次将话题转到辞赋、经学上,而刘景总是浅尝即止,而后巧妙的岔开,谈论天下大势和书法,此二者是他的优势所在,几个王粲绑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王粲书法主要学自蔡邕,蔡邕称得上是近代以来最为杰出的书道大家,八分书、隶书、大篆、小篆无不精通。
不同于辞赋,只需灵感即可,书法固然也讲天赋,但勤奋更重要,王粲今年刚满二十,受限于年纪,他的书法还难以登堂入室。刘景则不然,他前世就苦练了十年以上的书法,又有“自创”的颜体楷书、行书,完全当得起“书道大家”四个字。
当刘景拿出众多精品字帖,王粲轻易就被折服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赠文
王粲折服于刘景的书法,亦折服于他的文章,特别是其中一篇文章,拿起来就不愿再放下,简直是爱不释手。
“永元末,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长沙刘伯长,闻之,欣然规往,未果。……”
没错,此文便是陶渊明的代表作《桃花源记》,因为年代不同,时间上由晋太元中改为汉永元末,即百年之前,文章末尾的南阳隐士刘子骥则替换成长沙刘伯长。刘伯长即刘景的曾祖刘寿,此文他亦是存有扬自己家声之意。
潘濬看着王粲手捧的《桃花源记》,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劈手夺过来。《桃花源记》乃是一篇流传千古的美文,加上飘逸潇洒、隽秀天成的行书,堪称是天作之合,任何人看到它都会生出据有之心。
更何况,《桃花源记》上提到的地方,正是他的家乡武陵,这篇文章他志在必得,即使是王粲,也绝不能相让。
感受到旁边潘濬“异样”的眼神,王粲终于回过神来,目光从蔡伦纸上移开,冲着潘濬干笑两声。
他为人素来通达脱俗、不拘小节,但他和刘景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直接向其索要文章,绝对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相反,潘濬和刘景关系就密切多了,此文自当归其所有。然而王粲心里想得明白,手却牢牢攥着文章,不忍释之。
潘濬眼神越发虎视眈眈,眼见两人“互不相让”,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劝道:“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二位何必如此?”
王粲闻言心中一叹,终是依依不舍的放下了《桃花源记》。
潘濬毫不掩饰的对刘景道:“仲达,此文深和我心……”
刘景笑道:“大兄何必与我客气,喜欢就只管拿去。”
潘濬虽然知道刘景十有**不会拒绝,可亲耳听到他答应,还是忍不住大喜:“仲达,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王粲再次叹气,世上的美好文章,绝没有写两次的道理,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对潘濬道:“承明,此文你需借我摹写一份。”
“此事易耳。”潘濬爽快的答应道。
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两人的注意力立刻转回到文章上面,潘濬忍不住好奇问道:“仲达,这桃花源是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否则我乃武陵本地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桃花源的传闻?还有,这位长沙刘伯长是何人?可是你的祖辈?”
“正是家曾祖。”刘景随后娓娓说道:“至于这桃花源,并非全是臆想,我在整理家中书库时,偶然翻到家曾祖笔记,里面谈及桃花源传闻,我便是根据于此,创作而成。”
“原来如此。”潘濬恍然大悟道。
王粲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开口说道:“永元是和帝时年号,距今已有百年,当年听过桃花源传闻的人早已故去,后世人不知道也不足为怪。”
潘濬将心中猜测道出:“桃花源之人自谓秦时就隐居在此,未免太过骇人听闻,难以使人信服,依我之见,他们或许皆是汉人,为躲避郡县赋税劳役,而隐居于五溪某处。”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荆州之山贼、扬州之山越,都混杂了大量的汉人,他们无非是受不了朝廷的苛捐杂税以及豪家彊族的欺压,举家逃入山野,开垦荒地,虽然过得十分清苦,却也勉强能够自给自足,不忧衣食。
刘景煞有其事的点头道:“大兄的猜测不无道理。”
王粲没有得到《桃花源记》,遗憾之色溢于言表,刘景有意与他交好,便送了他一篇同样是陶渊明的著作《感士不遇赋》。
“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余尝于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禀神志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
王粲一睹此文,顿时将《桃花源记》抛到了脑后,此文意精语粹,文藻粲丽,亦是一篇难得的上品文章。最重要的是,此文太符合他此时的处境了,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样。
王粲以刘表雍容君子,有长者之风,荆州安宁,特地与族兄王凯前来投奔。刘表素闻其名,曾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但见面之后,发现他其貌不扬,身体孱弱,性格通脱,立刻改变了主意,将女儿转配给相貌出众的族兄王凯。
王粲当时气得几乎吐血,刘表枉为士人领袖,竟然如此肤浅,难道他就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道理吗?
然而这还不算完,情场失意也就算了,仕途也不顺利,刘表心里明显对他存有偏见,以刀笔吏待之,不见重用。
王粲自诩天下奇才,常常为此暗自怀伤,却又无可奈何,这篇《士不遇赋》,真可谓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刘景为何不送他其他文章,偏偏送他《士不遇赋》?相信刘景此举绝非是无的放矢,必是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这一刻,王粲直接将刘景视为自己的知己,心中无比感动的说道:“仲达有心了,我很喜欢这篇文章。”
一听对方直接称呼他的字,刘景顿时知道自己的策略成功了,笑着说道:“仲宣不必客气。在下昔日来襄阳游学时,就屡闻仲宣大名,只恨自己当时才疏学浅,无法与仲宣结交。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此我之愿也。”
潘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认识王粲一年有余,依然尊敬的称其为“王君”,没想到刘景初次与其见面,竟然迅速和他成为朋友,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赴宴
刘景与潘濬、王粲相谈甚欢,二人一直待到午后才离去。
接下来刘景再次开门迎客,整个下午,几乎没有一刻清闲。意料之中的是,前身昔日在襄阳的几名玩伴找上门来,很遗憾,里面别说三国历史名人,连个出挑的人都没有,这也很正常,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前身就他们这种水平,说实话他居然可以结交到潘濬,这让刘景非常惊讶。
或许是刘景来到襄阳见到了太多的三国历史名人,是以眼光出现了一些偏差,其实前身的这几位玩伴皆非平庸之人,至少他们出身良好,大多识字,剑术也不错,说不上文武双全,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人才。
刘景热情的接待了他们,不过记忆中和他关系最为要好的人却没有来,他不禁问道:“怎么不见于兄?”
此人名叫于征,字子祥,襄阳本地人,少任侠,以剑术闻名,是他们这些人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人。
几人听罢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子祥一个月前与襄阳蔡氏子弟发生冲突,他盛怒之下将对方刺伤,而后据说逃往南方。我们私底下还在猜测他会不会是去投奔你了。”
刘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征在荆南应该没有什么朋友,真可能是投奔他去了,毕竟他的事迹在襄阳流传很广。于征乃是逃犯,南下之路肯定多有阻碍,现在怕是仍在路上。
要问谁是襄阳第一家族,肯定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但要问谁是目前襄阳声势最大的家族,结果就非常明显了,只有一个,襄阳蔡氏。
刘表只身来到襄阳,多赖蔡瑁等人之力,才能平定荆州,蔡瑁本就立有大功,随后又将小妹嫁给刘表做继室,一时间号称“诸蔡最盛”,在襄阳没有能与之相比的。
此事涉及到蔡氏,刘景不欲多谈,当即转开话题。
傍晚,刘景留几人共进晚餐,并在临走时送上南海珍宝作为礼物,所有人都赞他不忘昔日情谊,刘景一笑置之。
由于昨晚和诸葛亮聊至深夜,因此刘景今晚早早歇息,次日一早,他便乘车前往诸葛亮的住地探望其叔父诸葛玄。带路的是刘祝,只有他曾去过诸葛亮的家。
如今诸葛一家住在襄阳东南方向,岘山脚下,汉水河畔,小宅占地数亩,内外茅屋六间,前后都栽种着蔬菜瓜果。
诸葛亮见到他的马车,立即带着弟弟诸葛均迎出门,刘景下车后同两人打招呼,诸葛家的基因十分优良,记得诸葛均和自己的弟弟刘和年龄相仿,身量却高出甚多。
刘景随着诸葛兄弟进入舍中拜见诸葛玄,他在长沙第一次见到诸葛玄的时候,他虽然面有病容,却难掩出众仪表,是一位身长俊伟,胡须甚美的大丈夫,然而如今他却被大病折磨得不轻,萎靡于床榻间,面无人色,形如枯槁。
“仲达来了……”诸葛玄躺在床上,缓缓说道:“去年在长沙时,孔明屡屡劝我先将身体彻底养好,再启程不迟,据说是出自于你的建议。我却自恃身体健朗,不以为然,如今大病缠身,死期将至,悔之晚矣。”诸葛玄已经是病入膏肓,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极为吃力。
刘景看得心有戚戚焉,这样一位身体强健,正值壮年的人,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变成了这副大限将至的模样。
在这个时代,但凡重一点的病都是不治之症,上至皇帝、下至庶民,在病魔面前,并无二致。
穿越以来,刘景不为其他事情烦恼,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这真的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看看他刘家三代以来,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他岂能不为此感到忧虑。
刘景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慰诸葛玄道:“诸葛先生何必如此悲观呢,目前身在襄阳的太仆赵(岐)邠卿赵公,据说三十多岁的时候身患重病,曾卧床长达七年,自认为将要死去,于是对兄长遗言道:‘大丈夫生世,隐居而无箕子的操守,任官而无伊尹、吕望的功勋,天不我与,复何言哉!’甚至连自己的墓志铭都已经想好了,最后却奇迹般痊愈。如今年近九旬高龄,身体依然非常健康。”
诸葛玄勉强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仲达却是举错人了,赵公,世间仅此一人而已,我安敢奢望如赵公一般。”
刘景道:“诸葛先生以赵公自勉,未尝不可。”
诸葛玄叹而无言。
诸葛玄毕竟身患重病,刘景不好多打扰,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辞。
接下来他将前往老师宋忠的府邸赴宴,得知诸葛亮一时无事,便将他也拉上。
宋忠乃是学贯古今的大儒,知名天下,他家里可谓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今日设宴,必定是高朋满座,南北名士,济济一堂。
诸葛亮心中感动万分,叔父诸葛玄能够进入这个圈子,他就差远了。刘景待他好得无以复加,从前在长沙时,就介绍杜袭、桓彝、刘瑍等人给他认识,而今来到襄阳,仍然不忘为他着想,他诸葛亮何德何能,让刘景做到如此地步?
刘景不知诸葛亮心中感想,路上一直和他说个不停。
今日名义上是宋忠宴请良朋,实则是专门为刘景而设,他才是今日的主角,因此才一进门,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首先赶来的是潘濬,他作为宋忠的弟子,刘景的师兄,断断不能缺席今天这种场合。
刘景为两人介绍道:“大兄,这是琅琊诸葛孔明,我之知己也。孔明,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武陵潘承明,我以兄事之。”
诸葛亮拜道:“在下诸葛亮,见过潘君。”
潘濬颔首道:“足下不必客气。”
刘景见宋府门外停驻的车辆颇多,问道:“大兄,今日宾客都有谁?”
“仅北方高士,就有京兆赵(岐)邠卿赵公、颍川邯郸(淳)子淑、安定梁(鹄)孟皇、山阳王(粲)仲宣、颍川赵(俨)伯然、颍川繁(钦)休伯、……”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宴会
潘濬神情振奋,低声道出十余个名字,无一不是北方名士之流,说实话这样大的阵势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些人今日前来宋府赴宴,并非全是冲着宋忠而来,刘景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像是邯郸淳、梁鹄、王粲、赵俨、繁钦等人,或多或少都与刘景有一些关联。
除了这些北方高士外,荆州本土名士来的也不少,如与宋忠共同编撰《五经章句》的綦毋(闿)广明、被刘表誉为“雍季之论”的蒯(良)子柔、南阳名士韩(嵩)德高、沔南名士黄承彦……
望着堂中满座的宾客,他们之中很多人都在史书上留下了深刻的足迹,算是这个时代最为杰出的人杰,刘景面上难掩讶色,心道:“莫非整个襄阳的名士都来了?”
“仲达,你怎么现在才来?”貌寝而体弱的王粲大笑着走过来,对刘景说道:“仲达,我来为你介绍两位颍川才士,这位是赵俨赵伯然,这位是繁钦繁休伯。”
刘景肃容揖道:“在下刘景,久闻二君高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两人都是杜袭的同乡兼好友,三人当年避乱至襄阳,曾“通财同计,合为一家”,关系之亲密由此可见一斑。
论名声,繁钦不及杜袭、赵俨二人,昔日在家乡颍川时,(定陵)杜袭、(阳翟)赵俨与(阳翟)辛毗、(许县)陈群并知名,享誉颍川,号称“辛、陈、杜、赵。”
从后世来看,繁钦的成就也确实比不上杜袭、赵俨。
赵俨年长杜袭一岁,今年二十六,身长七尺余,容貌刚毅,留着短髭,腰佩长剑,身上自有一股堂堂威仪。赵俨日后武至骠骑将军、文至三公司空,可谓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只见他说道:“子绪举家南迁至长沙,却与我二人多有通信,而子绪信中提到最多的人,便是足下,子绪称足下是‘荆南士之冠冕’,对足下可谓是推崇备至,在下与子绪相交多年,能得他如此欣赏的人,足下绝对是第一个。”
刘景笑着谦虚道:“大兄夸奖太过了,在下不敢当。”
繁钦年龄比赵俨稍小,体高七尺,容貌俊秀,气质清新脱俗,开口道:“不止子绪,王君亦赞足下是‘南州士之冠冕。’见过足下之人众口一词,怎能说是夸奖太过呢?”
刘景忍不住瞥了王粲一眼,一篇《感士不遇赋》就将他彻底收买了?要知道这个“南州”可不是指荆南,而是整个荆州,他这么说等于是承认刘景是荆州年青一代的领军人物。别看王粲才刚满弱冠之年,但他在襄阳南北士人中的影响力却非常大,这个评语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整个襄阳传开。
王粲大笑道:“我来荆州数载,所见荆州才俊颇多,却没有能和仲达你相比的,南州士之冠冕,仲达实至名归。”
刘景暗暗摇了摇头,王粲这话说的太容易得罪人了。
同赵俨、繁钦略作寒暄,便望见宋忠向他招手,刘景将诸葛亮介绍给王粲认识后,才和潘濬一起去见宋忠。
“仲达,这是当朝太仆赵公。”宋忠当先为他引介身旁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此人正是当朝太仆、关中名士赵岐,他已经年近九旬,身上却毫无迟暮之气,目光炯炯有神,胡须雪白飘飘,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出尘之气,令人不由见而心折。
刘景心中对赵岐充满了敬意,想想这样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经历了半个东汉时期,岂能不让人肃而起敬?
刘景深深一拜,说道:“长沙后进刘景,拜见赵公。”
赵岐打量刘景一番,手抚胡须,对左右说道:“如今天子迁都许县,国家百废待兴,四方仍有纷扰,也不知仆还有没有机会看到社稷振兴的那天。不过仆想来,国家有像刘仲达这样的贤才,仆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可担心呢?”
听了赵岐的话,刘景内心的某一根弦被触动了,泛起层层涟漪,以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回道:“景虽不才,长者之望,不敢负也。”
赵岐不禁一怔,刘景非但没有谦虚,反而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振兴国家,舍我其谁?”
赵岐深深地看了刘景一眼,仿佛要把他印在心上,半晌,言道:“勉之、勉之……”
宋忠虽觉得刘景有些过于自负,却也很欣赏这种担当,要想在这个大乱之世有所作为,就必须有这种豪情壮志。
之后刘景又拜见了邯郸淳和梁鹄两位大书法家,刘景之所以能够扬名襄阳,二人可说是居功至伟,他们并没有因为刘景年轻,就以晚辈视之,完全把他当做书法同道,三人的书法造诣远超他人,他们探讨书法时,其他人只能侧立旁听,根本没有插话余地。
可惜今日乃是酒宴,言谈难以尽兴,而刘景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新野迎亲,三人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接下来刘景又被宋忠带着拜见荆州本土名士,其中最引他关注的无疑是蒯良和黄承彦二人,蒯良才能不及蒯越,亦是难得的良才。而黄承彦,则是诸葛亮未来的老丈人,两人现在十有**还不认识。
刘景见他姿容不凡,高爽开列,颇有名士风采,心里不由生出一抹好奇,不是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吗?他女儿真的是“黄头黑肤”的丑女?
宋忠领着刘景转了一圈,认识了一群南北名士后,宴会正式开始,刘景是今天的主角,是以坐于宋忠下首。诸葛亮则坐到了刘景后面,今天他收获不小,携带了二十余枚名刺,一枚不剩,全部送了出去。
由于宋忠是一个性格严肃,谨守礼仪的儒者,因此大家边饮边聊,不胜酒力者也不勉强,宴会从日中一直持续到日落。刘景早已习惯醉香坊的高度酒,如今在喝这种寡淡无味的汉酒,简直就像在喝水一样,直到宴会结束也没喝醉。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新野
刘景要拜会的人基本都在宋忠的酒宴上见过了,因此次日一早,即九月三十日,在襄阳停留三天后,再次启程出发。
这次随行的有赖恭,他将会以长辈的身份,代刘景向邓氏纳彩,诸葛亮、潘濬、王粲也随其同往,前两人和他关系密切,会来一点也不意外,王粲就有些出乎刘景的预料了。据他自己说,他在襄阳待得烦闷,想要外出散散心,就跟着来了。
不管王粲是出于什么目的,刘景都欢迎之至。
新野距离襄阳约二百里,刘景船队自汉水转入淯水,航行两天半,顺利抵达新野。
刘景事先已派人通知邓氏,所以当船队抵达新野时,邓氏已经等候在岸边。
邓氏迎者以百计,辎车数十乘,奴婢充道,规模之盛大隆重,令岸边过往行人为之侧目,得知是故侍中邓攸嫁女,立刻引发轰动。新野谁不知道邓攸膝下仅有一女,姿容姝丽,冠绝南阳。要不是她早有婚约,怕是邓家门槛都要被踩平了。
邓氏之婿是何许人也?据说两人乃是指腹婚。
新野百姓心中好奇,慢慢聚集过来,夹道围观。
邓攸身为长辈,自然不可能亲自出面,迎接刘景的是邓瑗的两位兄长——邓冲、邓朗。
两人皆已超过弱冠之年,由于继承了邓氏优良的血统,长得身材高挑,相貌不俗,刘景对他们几乎没有了解,倒是丈人邓攸屡屡在信中称两人“才智平庸”、“不成器”,也不知道是故意谦虚还是确实如此。
刘景猜测应该是后者,因为两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却始终默默无闻,以他们的出身来说,但凡有点才能也不至于此。
“仲达,二载不见,你已经变成堂堂大丈夫了。”
看着邓冲、邓朗摆出一副熟络的模样,与三年前的冷淡简直是判若两人,刘景不由失笑,说道:“二兄却是风采依旧。”接着为两人介绍身边的赖恭、王粲、诸葛亮、潘濬等人。
诸葛亮、潘濬毫无名声,并没有引起邓冲、邓朗的重视,而赖恭虽是荆南名士,但要论及声望,却比不上王粲,邓冲、邓朗对王粲之名可谓如雷贯耳,其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本人亦被大儒蔡邕看中,今日一见,发现他身材瘦小,容貌鄙陋,便生出轻视之心,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丫鬟阿喜在后面踮着脚尖,伸着脖子观望刘景,对同伴阿姝道:“阿姝姐,刘君风仪可真是出众啊!”她今年才十三岁,三年前还没进邓府,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刘景。
“也只有这样出众的君子,才配得上女郎。”阿姝点头道。她今年十七岁,比邓瑗年长一岁,却是见过刘景,然而时过境迁,刘景已经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变成十八岁的青年,无论内外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难再从他身上找到昔日的痕迹。
两人自然是奉邓瑗之命而来,目的为何,则不言而喻。
阿喜一张圆脸,美滋滋的道:“真希望女郎和刘君可以尽快成亲。”
阿姝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之前她还担心长沙卑溼,害怕染病,为此没少哭鼻子,如今见到刘君,立刻就不害怕了?
《仪礼·士昏礼》载婚姻六礼,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亲迎,才能前往邓氏住地,目前刘景一行人只能暂时找个地方住下,这一点邓氏早就考虑好了,准备将他们安排在新野城内一栋大宅。
那座大宅屋宇众多,容纳三五十人绰绰有余,不过当邓冲、邓朗看到从船上下来三百绛衣士卒,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二兄见谅。”刘景笑着解释道:“现今世间纷扰,道路不靖,为确保此行不受贼寇侵害,所以多带了一些人手。”
邓冲、邓朗不由面面相觑,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再进城,就算他们想进,新野县寺也不敢放行。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将刘景带去新野西北郊、淯水河畔一处别业。那里是一处庄园,地方足够广大,如果不在意舒适性,二三百人也塞得下。
刘景对邓氏安排的住处十分满意,有房住,哪怕挤一些,也比在野外搭帐篷强多了。
安顿下来后,双方开始商议婚礼具体,因为刘景和邓瑗乃是指腹婚,只需做好纳彩、纳征、亲迎,其他三礼皆可略过。而邓氏的意思是婚仪六礼可以简化,却不能省去。
刘景无可无不可,以邓氏的意见为主,最后双方达成一致,明日纳采、问名、纳吉同时进行,后日纳征、请期,至于最后的亲迎之礼,则挑选最近的良辰吉日。
…………
十月已是初冬,白天骄阳当空,或许还不觉得寒冷,然而随着傍晚来临,北风徘徊,便渐渐有了几许凉意。
邓瑗梳着精美的坠马髻,身上穿着绛紫色印花敷彩纩袍,表里之间填充着细长新棉,袜履也颇为厚实。
她已经在高高的阁楼中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如水一般清澈的双眸始终注视着南方,那是她家大门的方向。随着日落,楼中气温越来越低,她却迟迟不肯离去,事实上她双手捧着怀炉,其上传来阵阵暖意,丝毫不觉寒冷。
汉代并无类似之物,这怀炉是刘景今年初送她的,怀炉构造简单,却颇为实用,连邓攸看到后都忍不住仿制了一些。
就在天色逐渐暗淡,视线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由远而近,抵达家门。
“终于回来了!”
邓瑗面上难掩喜意,扶案而起,“噔噔”的下了阁楼。
候在一楼的几名婢女齐声道:“女郎,你终于肯下来了……”
邓瑗见到诸婢,神色马上变得恬静安然,手提裙摆,放缓步履,款款下楼,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淑女一样。
没过多久,阿姝和阿喜就回到少君园中,不等邓瑗问话,阿喜就先眉飞色舞的讲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六礼
绿色渐芜,百花凋谢的少君园中,一身青衣的小丫鬟阿喜眉飞色舞的说道:“刘君身量可高了,比二位少主还高出不少呢。”
邓瑗闻言心里一喜,怕她年幼说话不靠谱,又看向婢女阿姝求证,后者点头道:“阿喜说得没错,刘君的确比二位少主要高一些。”
邓瑗自此终于安心,女子身体发育早,三年前,她十三岁时,身高就已经有六尺余,和十五岁的刘景身高相差无几,而今她更是长到七尺三寸,不仅在女子中鹤立鸡群,亦远高于寻常男子,要知道光武帝刘秀也才七尺三寸,和她一样高。
去年监奴郑当说,刘景身高七尺四寸,仅比现在的她高一寸而已,如今听到二婢所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的两位兄长身高皆在七尺五寸上下,刘景比他们还高,那就不用担心了。
阿喜又道:“刘君不仅身材峻拔,容貌、风仪、谈吐也是一等一,小婢从没见过像刘君这样出众的君子。”在她的口中,简直把刘景夸得天上地下少有。
邓瑗御下素来宽和,其他几名婢女纷纷打趣道:“阿喜,你是不是被刘君收买了?”
阿喜一张小圆脸气鼓鼓的,轻哼一声道:“刘君就是这般出众,不信你们问阿姝姐。”
阿姝说道:“刘君姿仪俊伟,有殊于众人,和女郎乃是绝配。”
十月已是初冬时节,邓瑗却感到体内阵阵热气上涌,染红白皙的脸颊。
婢女们暗暗窃笑,自家女郎故作镇定的样子,又哪能瞒得过朝夕相处的她们,自家女郎害羞了,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
阿喜年纪还小,不懂察言观色,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刘君这次带来的迎亲队伍极为盛大,比我们的车队更盛大,光是大船就来了九艘,还有好几百士卒护卫呢,可威风了。”
邓瑗对此倒是没有太过意外,通信一年多来,刘景虽然没有和他们父女直接谈及发家经过,但偶尔也会提到,他们都已知道刘景现在家产颇丰。至于士卒,之前也曾在信中和父亲说过,具体的细节她就不清楚了。
阿喜东一句西一句,说话没个重点,最后阿姝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对邓瑗说道:“女郎,你和刘君的婚仪已经确定,明日行纳采、问名、纳吉之礼,后日行纳征、请期之礼,最后行亲迎之礼。”
“这么快?”围在邓瑗身边的婢女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意味着或许只要三五日,她们就将离开家乡,远赴长沙。
史记有云:“江南卑溼。”汉书有云:“南方有疫。”
南方“瘴气滋生,人多患病”乃是北方人的共同认知,就连三岁儿童也知道这个常识。此去长沙,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无异于生死离别。
邓瑗亦是面露复杂之色,这一天,她不知期盼了多久,可是真的来临,她心里竟又生出些许惆怅。
…………
次日,即十月三日,受刘景之请,赖恭亲赴邓家宅邸,随行车辆数乘,俱为纳彩之礼,他手持刘景亲笔写下的《婚礼谒文赞》,云:“雁候阴阳,待时乃举,东南夏北,贵有其所。”
又云:“金钱为质,所历长久,金取和明,钱用不止。”又云:“嘉禾为谷、班禄是宜,吐秀五七,乃名为嘉。”又云:“卷柏草药,附生山巅,屈卷成性,终无自伸。”又云:“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图边。……”
以上皆是刘景今日携带的纳彩之礼的赞文,其中涉及大雁、金钱、嘉禾、卷柏、九子墨等等,俱是婚礼吉祥之物。
待邓攸收下纳彩,赖恭随即进行婚仪六礼的第二礼——问名,即问女方之名,及生辰,回去之后卜筮,若是卜吉,则要马上通知邓家,双方正式缔结婚姻,是为第三礼纳吉。
刘景和邓瑗乃是指腹为婚,两人婚姻早就已经定下,因此问名、纳吉二礼仅仅只需走个形式,明日便可进行第四礼——纳征,也就是男方向女方下聘礼。
十月四日,赖恭再次来到邓府,这次车装比之昨日更盛。
汉代嫁娶和丧葬一样,不惜代价,极尽奢侈,《汉官仪》有云:“皇帝聘皇后,黄金万斤。”汉惠帝娶皇后,聘以黄金两万斤,王莽篡汉后曾娶杜陵史氏为皇后,聘以黄金三万斤。
刘景自然无法和大汉天子相比,他此番迎娶邓瑗,聘以黄金百斤,束帛玉璧,南海珍玩,合计数百万钱。
邓攸知道刘景现今身家不菲,却也没想到他的手笔会这么大,刘景的家庭情况他颇为了解,仅有二百余亩稻田,出仕后也只是担任斗食、百石小吏,月不过数百钱,他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赚取到如此庞大的资产,很是不可思议。
然而邓攸也就稍稍惊讶了一下,钱财这东西,只是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有则好,没有也无所谓,邓攸并不是很看重。
他最看重的还是刘景的才华,族弟邓羲之前来信,夸赞刘景是“王佐之才。”还提到刘表准备明年举刘景为茂才,百里侯已是唾手可得矣,区区钱财算得了什么?
婚仪六礼第五礼,请期,从字面理解,或许以为是女方家定日期,其实不然,《仪礼·士昏礼》云:“请期用雁,主人辞,宾许,告期,如纳征礼。”辞即告也,日期乃是由夫家来定,卜得吉日,告以女方家里。只是因为谦让,故曰请期。
刘景根本就不信什么良辰吉日,本来准备随便挑个日子,潘濬却自告奋勇为他卜筮,潘濬乃是宋忠的得意门徒,精通《易经》,也算是专业对口。刘景不好拂他心意,便同意了,潘濬经过卜筮后,认定五天后,即十月九日乃是良辰吉日。
对于这个结果,刘景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明明两三天就能结束,这下子却要拖到五天以后了,潘濬完全是在给他添乱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襦铠
对于潘濬帮倒忙的行为,刘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这次迎亲,前前后后已经花去超过一个月时间,再多等五日又何妨呢?
亲迎之日一定下来,邓攸就亲至淯水别业,和刘景见面,随行车乘数十辆,装载甚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邓氏的嫁妆。
刘景一得到消息,立刻赶到别业外迎接。
头戴高冠,身着广袖长袍的邓攸从车上下来,其身长七尺七寸,五官严峻,一部胡须长及二尺,垂于胸前,甚有威重。
邓攸目光凛然,静静打量着刘景,后者这些年身量大涨,已经追上他了,身姿挺拔,容貌俊伟,从容自信,邓攸所见青年才俊数不胜数,但能与刘景相比的,寥寥无几。一时间心中感慨连连,不过三年多时间,刘景变化何以如此之大?
刘景神情自然,执礼恭敬,拜道:“景拜见邓君。”
邓攸再难维持严肃之态,失笑道:“仲达还叫我邓君?”
刘景最近都快把《礼记》翻烂了,对此早有准备,回答道:“《礼记》曰:‘婚礼,婿亲迎,见于舅姑。舅姑承子以授婿。’如今景尚未行亲迎之礼,不敢提前改变称呼。”
邓攸含笑道:“既然仲达愿谨守礼法,那就随你好了。”
刘景忽然想起一事,笑问道:“昔邓君礼重,今对景尚满意否?”去年邓攸派郑当奔刘远之丧,奉送丧钱五金,刘景那时刚刚穿越而来,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只当是邓氏奢豪,但经过嫂子赖慈的提醒,加上读了一些书,他才知道邓氏此举大有不妥。
五斤黄金,已经远远超过了当世丧钱的范畴,《东观汉记》记载:“阮况于和帝永平年间为南阳太守,在他死后,其故吏督邮朱晖送丧钱三金,时人讥之。”送三斤黄金都被世人所讥,更何况是五斤黄金,邓氏此举明显带有其他意图。
邓攸不由莞然,此事确实是他有一些别的想法,倒也不介意刘景的小小“冒犯”,颔首笑道:“甚是满意。”
刘景一笑而过,为邓攸介绍身边之人,赖恭已经两登邓府之门,自然不用多费口舌,主要是介绍诸葛亮、潘濬、王粲等人。
邓攸并没有因为王粲貌寝而体弱,便对他生出轻视之心,反而赞誉有加,仅凭这一点,就比其二子邓冲、邓朗强出千百倍,即便是诸葛亮、潘濬,也都没有忽视。
望着邓攸带来的数十辆牛车鱼贯而入,刘景面露不解,邓攸说道:“这些都是之前你在信中谈及之物。”
刘景闻言不由色变,立刻上前掀开一辆犊车的帷帐,果然见到车厢内堆积着一叠叠襦铠。
襦者,短衣也,铠者,铁甲也,襦铠即齐腰短甲,形制简陋,仅能护住前胸、后背,缺乏对大腿、肩膀、手臂的保护,乃是大汉军队的制式铠甲。
已故冀州名士崔寔在其著作《政论》中说道:“凡汉所以能制胡者,徒襦铠、弩之利也。”
刘景在长沙,想要获得铠甲,可谓是千难万难,但对南阳邓氏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南阳自战国以来,就以冶铁业闻名于世,两汉更是极尽繁荣,冶铁业冠于天下,新野邓氏不但有自己的铁矿,亦有自己的铁、皮匠,能够自己制作铠甲。
刘景落下车帷,扭头看向邓攸。
邓攸缓缓说道:“共计襦铠百领,戟、矛各二百枚,刀一百口。另有牛皮两百张。”
刘景欣喜莫名,这些精良的装备足以武装一个五百人曲,而且它们的价值不是用钱能衡量的,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刘景当然不会白白收下邓攸之礼,他这次北上,携带了数船货物,尤以粮食为多,如今南阳饱经战乱,遍地都是关中、兖、豫流民,粮食乃是绝对的硬通货,比黄金还要坚挺,毕竟人可以没有黄金,却不能不吃饭。
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是日,翁婿言谈甚欢,皆大醉,邓攸晚间宿于别业。
次日邓攸返家,刘景则再次来到自己的十二丈巨舰上和蔡升、马周等人饮酒作乐。
自他到达新野后,处于陌生环境,十分无聊,平日不是和诸葛亮、潘濬、王粲聚饮,就是和蔡升、马周、刘祝、刘亮欢饮,地点或在邓氏别业,或在舟船之上,似乎除了喝酒外,就再无其他事可做。
几人坐于高高的尾楼中,可以遥望淯水两岸风光,可惜时值初冬,正是万物凋零之时,没有什么好景色。
不过再坐者大多都是粗人,也不在意什么风景,只要有酒就够了。
酒酣耳热之际,诸人兴致越发高昂,马周举杯吟起《侠客行》,这首诗是刘景专门为他和蔡升而作,如今在长沙可谓是尽人皆知,每次宴会,不吟个三五遍绝不善罢甘休。
船上诸人不知道,在他们吟诗之际,一艘雕刻涂纹,装饰精美的舸船正与大舰并行,舸船的甲板上立着一个披服锦绣之人,当他偶然听到《侠客行》,顿时就被吸引住了,这首诗的每一句话,都能引得他心绪波动。
此诗当由《庄子·说剑》而来,歌颂侠客,之后引入信陵君窃符救赵事件,来进一步歌颂侠义之士,特别是最后四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令他忍不住大声喝彩。
此人声音洪亮异常,使得刘景等人不由伸颈侧目。
“抱歉……在下听闻诸君吟诗,心中快意,一时情不自禁,打扰了诸君酒兴,勿怪。不知此诗何名?是何人所作?”
此人虽然说话有礼有度,但他的姿容气质却和文人半点不沾边,他年纪在二三十岁间,身高约七尺出头,双眼神采奕奕,一脸粗豪之气,身上佩剑负戟,气概非常。
此人似乎不是本地人,听口音当是蜀地一带,蜀地?刘景扬声说道:“大河之上,人来人往,何谈打扰?在下刘景,字仲达,长沙人,这首诗名叫《侠客行》,乃是在下之作。”
“原来足下就是名扬荆州的刘仲达刘君,幸会。”他虽驻于南阳,却十分关注襄阳,刘仲达之名,他多有耳闻。“在下甘宁,字兴霸,家族本世居南阳,先人客于(益州)巴郡。”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甘宁
刘景见此人气度不似凡俗,心中有所联想,便出言聊了一句,果然聊出个“名将”来,而且是他前世就颇为喜欢的人物。
三国东吴诸将之中,刘景十分欣赏甘宁、吕蒙二人,他们一个初为游侠,一个少为小将,勇则勇矣,却不过是十人敌,但他们却极有上进之心,年纪及长,开始折节向学,吕蒙留下“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之语,甘宁在游侠多年后,亦“止不攻劫,颇读诸子。”
然而两人取得的成就却天差地别,相比于孙权嫡系出身的吕蒙,甘宁既非江东人,又是降将,注定他无法受到孙权的重用,“颇读诸子”的他,当了一辈子的先锋、副将,直到死去也不过将兵数千,生前不曾封侯,死后也没有被孙权追封。
后世或有人为他抱不平:“甘宁可督万人,吴人未竟其用。”刘景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刘景自然不会错过,当即向他发出邀请道:“我等为长沙人,足下为巴郡人,却能在这淯水相遇,世间奇妙,莫过于此。足下若无要紧事,可上船共饮一杯。”
甘宁闻言不由怔住,对方居然会对他发出邀请?这可真是令他大感意外,在他看来,刘景乃是名士之流,和他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转念一想,能够作出《侠客行》,说出“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的人,又岂能以普通文人视之。
这首《侠客行》非常对他的胃口,不过他没能记全,若是错过,那就太遗憾了,既然刘景诚心相邀,他自无不应之理。
“刘君相请,固所愿,不敢请耳。”
甘宁登船之际,刘景起身离席,对尾楼中的众人道:“甘兴霸乃是巴蜀豪杰,不可怠慢,我等当出门欢迎。”
蔡升、马周、刘祝、刘亮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刘景在襄阳都亭时,每日都会接见数十名客人,除非名士,否则很少亲自出迎,他们从未听过甘宁甘兴霸之名,刘景为何对他如此重视?
甘宁来到舰上,见刘景率众在甲板上等候,赶紧大步上前,抱拳道:“刘君及诸君热情相迎,宁感激不尽。”
“甘兄不必客气。”刘景含笑道,为他介绍蔡升、马周:“这是蔡升蔡宏超,这是马周马子谨,二人皆为荆南豪杰也,昔为市井游侠,闻于郡中,今为别部司马,将兵千人。”
甘宁听得双眼一亮,与二人分别见过礼后,朗声说道:“宁年轻时亦好游侠,招合乡里轻薄少年,为之渠帅。……”
谈到少时游侠的经历,甘宁粗豪的脸孔亦柔和了三分,那是他人生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彼时他整日带着徒众,挟持弓弩,头插鸟羽,身佩铃铛,百姓听到铃声,便知道他甘宁来了。人若敬他,他便倾心与其结交,人若轻他,他便夺其资货并杀之,巴郡上至长吏、下至百姓,没有不敬畏他的。
忆完往昔,甘宁继续道:“待年纪稍长后,宁乃效法太尉段公,折节向学,颇读诸子。”太尉段公即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他“少便习弓马,尚游侠,轻财贿,长乃折节好古学。”
刘景指着蔡升、马周道:“他们也颇有向学之心,只是读书未久。”
甘宁道:“老子曰:“大器晚成。”何况看蔡兄和马兄面向,不过二十上下,此时读书并不算晚,正当其时也。”
本来对于刘景如此重视甘宁,蔡升、马周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可一番接触下来,他们发现甘宁不管出身,还是脾性,和他们颇为相合,心里那点不快也就慢慢烟消云散了。而今闻甘宁之言,立时喜笑颜开。
“那就借甘兄吉言了。”刘景颔首笑道,又为他介绍刘祝、刘亮两位亲厚之人,而后道:“船上风大,甘兄,请进楼中一叙。”
“请。”
“请。”
刘景回到楼中,令人将新搬来的酒案置于自己下首,以示对甘宁的重视,接着斟满一杯酒,持杯说道:“甘兄,你与我等能在淯水之上相遇,可谓妙矣,无需多言,请满饮此杯。”
甘宁乃是性情豪爽之人,举杯一饮而尽,面上顿时一楞,继而忍不住大叫道:“好酒!刘君,这是什么酒?”
刘景笑道:“此酒出自于我的家乡长沙,乃是取之于酃湖之水,以秘法酿成,私以为,当得上‘天下无双’四字。”
甘宁点头附和道:“宁乃嗜酒之人,生平喝过的美酒不计其数,却没有一种比得上此酒,说‘天下无双’也不为过。”
三五杯下肚,气氛渐渐热烈,刘景故作不知的问道:“甘兄为何离开家乡,来到南阳?”
“此事说来话长。”甘宁不禁叹道。“宁止于攻劫,潜心读书,被郡中举为计掾,后补蜀郡丞。刘君当知,郡丞乃是苦职,有功不赏,有过必罚,昔年赵子柔赵公为京兆丞,叹曰:‘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遂弃官去,宁亦不久归家。”
赵子柔即当朝司徒赵温,他正是甘宁任职的蜀郡人。
郡丞和太守一样,皆为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员,看似风光,然而由于汉代视郡如国,太守宛如一国之主,郡府的一应政务,通常都是交给门下功曹、主簿等亲信负责,而郡丞毫无权力可言,完全就是摆设。或许有例外,但却少之又少。
甘宁接着说道:“刘焉昔为益州牧,令张鲁入汉中,断绝谷阁,杀害汉使。为收北方流民为己用,任由东州鼠辈侵害益州之民,大姓王咸、李权等十余人为民声张,皆被其杀害。刘焉作恶多端,受到天谴,疽发背而死,益州上下无不欢欣雀跃。
刘焉死后,其幼子刘璋继位,益州似宁一般不愿服侍刘氏父子的豪杰义士,多不胜数。彼时,刘荆州以镇南将军,督交、扬、益三州军事的身份,遣別驾刘阖与我等为谋,共击刘璋,可惜最终功亏一篑。而今细细算来,已两年矣。”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双戟
甘宁自与沈弥、娄发等人并势,反攻刘璋受挫,带领八百僮客退入荆州,已经过去两年之久,刘表名儒雅士,不习军事,视他为凡人,只令他驻扎南阳,防御北方流民,始终不见进用。
每每想到自己如今已年近三旬,却仍旧一事无成,甘宁便心情忧闷,难以排解。
刘景自然知道他在荆州郁郁不得志,这才两年而已,按照历史发展,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未来他将会在荆州蹉跎长达十余年之久,年届四旬才得以脱身,投奔江东。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便甘宁在江东未尽其用,却也比在荆州时强出千万倍。
刘景一边邀饮,一边安慰道:“甘兄志向高远,才略过人,纵然一时蛰伏,但我相信甘兄未来必会一飞冲天。”
“希望能如刘君所言。”说罢,甘宁尽饮杯中之酒,继而问道:“刘君又为何来南阳?”
刘君笑着回道:“我这次来南阳乃是为迎亲而来。”
甘宁不由笑道:“恭喜刘君,不知刘君要娶的是哪家女郎?”
“南阳邓氏。”
甘宁听得感慨不已,邓乃南阳郡大姓,但敢冠以南阳邓氏的,仅新野邓氏一家,这是本朝开国以来,就煊赫至今的豪门冠族,也只有像刘景这样身份背景的人,才有资格娶到邓氏女郎。
说来甘宁的家族也颇有渊源,他乃是战国时期秦国左丞相甘茂的后代,这个名字或许有些陌生,其孙子更为人熟知,他就是十二岁出使赵国,立下大功,拜为上卿的甘罗。甘宁先人移居巴郡临江县,现今已跻身大姓,与严、文、杨、杜并列,不过充其量也就是个地方豪族,比南阳邓氏、长沙刘氏差远了。
众人边饮边聊,渐渐熟络,甘宁心中始终记挂着《侠客行》,开口说道:“宁并非喜好诗赋之人,唯独刘君的《侠客行》,使宁慕之,只是之前未能听到全文,心中深以为憾。”
“这有何难?”马周扬了扬桀骜的乱眉,举着酒杯大声道:“我等再吟他个三遍五遍,保管甘兄牢记于心。”
蔡升瞥了甘宁一眼,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舞剑助兴。”
言讫,蔡升向刘景潇洒施了一礼,提剑向外走去。尾楼中空间狭窄,不便施展,他只身来到甲板之上,在马周等人的吟声中,拔剑出鞘,其头戴竹冠,身着白衣,身形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只见剑光纵横,漫天寒影,出手之快,无以形容。
马周果然履行他之前所言,足足吟了五遍才停下来。
蔡升亦缓缓收功,立刻引得周围士卒、棹夫阵阵喝彩。
刘景站在尾楼窗前,问甘宁道:“蔡宏超剑法冠绝长沙,与人斗剑,从无十合敌手,甘兄以为蔡宏超的剑法如何?”
甘宁赞道:“蔡兄剑术确实足以称雄一方。”
“不知比起甘兄如何?“刘景好奇地问道。甘宁可是三国著名猛将,估计蔡升不是他的敌手,刘景只是好奇蔡升处在什么水平,毕竟长沙属于“三国”的荒漠地带,缺乏参照对象。
“这个只有比过才知道。”甘宁神情自若的说道,“宁诸艺之中,以射为第一,其次双戟,刀剑只能排在第三位。”
刘景听得连连点头,这话倒是可信,东吴大将,凌统之父凌操,就是被他射杀,甘宁可谓是三国当之无愧的神射手。后来面对凌统舞刀挑衅,甘宁二话不说,直接持双戟准备开战,可知他近身格斗,最拿手的武器当为双戟无疑。
这时蔡升恰好走回尾楼,兴致勃勃地问道:“甘兄善用双戟?据说双戟之法‘龙虎交互,神变无常’,若无名师指点,极难有成,而一旦掌握要领,单打独斗,远胜于刀剑。”
甘宁颔首道:“双戟之决,交轵相向,左手为龙,右手为虎。更击更入,更上更下,上下无常,随变而致,颠倒入怀,转入回风。若是精于此道,以二敌一,自然占尽优势,无往不利。”
刘景插话道:“我听闻曹孟德麾下有一员无双猛将,名叫典韦,其人天生神力,被誉为古之恶来,军中有言:‘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甘兄,不知你的双戟有多少斤?”
甘宁嘿然无语地看着刘景,这明显是军中戏言,岂能当真?
刘景失笑,他也认为自己问了一个愚蠢问题,他又不是一个不知深浅的门外汉,自身佩剑才重三斤八两,典韦单戟怎么可能重达四十斤?他的戟莫非用的是天山寒铁淬炼而成吗?
蔡升在一旁跃跃欲试道:“甘兄,我在长沙从未碰到过像你这般善用双戟者,不如我们较量一番如何?”
甘宁见蔡升剑术高超,也有些技痒,却不愿占他便宜,直言不讳道:“非我自夸,蔡兄如果只用剑,绝非我的敌手。”
蔡升洒然一笑道:“既然甘兄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剑楯对决甘兄的双戟。”
“好。”甘宁颔首道。
刘景急忙出言道:“宏超,甘兄,你们这是以武会友,千万要记得适可而止,倘若出现损伤,岂不是好事变成坏事?”
“刘君且放心。”蔡升和甘宁相视一眼,同时说道。
甘宁双戟并没有随身携带,令人取来双戟,持于手中,另一边蔡升也从船上士卒那里讨来一面蒙皮木楯。
“甘兄,请。”蔡升神色自然地道,他自学剑有成,与人斗剑上百场,历来都是横扫无敌,自有一番气度。
“请。”甘宁双戟交叉于胸前。
“请”字刚落,蔡升攻势突起,持剑“唰”的刺向甘宁咽喉。
戟法力量与技巧并重,十分难学,双戟更是如此,甘宁却是此道高手,面对蔡升的突袭,其左戟精准地抵住剑锋,将其荡开,右戟电光火石间横切向蔡升颈部。
蔡升并未用楯格挡,而是按照以往用剑的习惯,稍退一步,避开锋芒,随即揉身再上,遇阻后再次后退,蔡升表现得极有耐心,脚踩碎步,倏进倏退,忽东忽西,剑招如行云流水一般使出。
甘宁初时守多攻少,很快他就摸清了蔡升的底细,蔡升以剑术见长,并不擅长使用楯,楯固然增强了他的防护,却也阻碍了他的剑术,对蔡升来说,使用剑楯可谓是弊大于利。
甘宁又一次荡开蔡升的剑锋,这回他展开了猛烈的反击,双戟同时斩出,势大力沉,逼得蔡升只能以楯防御,甘宁得势不饶人,屡屡利用蔡升持楯的盲区展开攻击,双戟如狂风扫叶一般连连挥斩,蔡升别无他法,只能以楯护身,连战连退。
刘景眼见蔡升落入下风,翻盘无望,急忙喊“停”。
第一百三十章 亲迎
刘景这边一叫停,甘宁立刻止住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收戟昂立,观其神态从容,收发由心,明显是未尽全力。
蔡升则心里有些不痛快,他认为刘景喊停喊早了,他虽处于下风,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搏之力。
不过他也承认,甘宁武艺在他之上,他最擅长的剑术刚好被其双戟克制,又不习惯使用剑楯,按照正常切磋,他必输无疑,只有以性命相搏,才能有一线之胜率。
整个大舰之上,观战者数以百计,皆鸦雀无声。
蔡升弃楯还剑,对甘宁抱拳道:“甘兄武艺超绝,深得双戟‘龙虎交互,神变无常’之精髓,令人大开眼界。在下认输。”
说罢,蔡升神情有些低落,他自学剑有成,与人斗剑上百场,从来就没有碰到过势均力敌的对手,往往数招就能击溃对手。长久下来,蔡升养成了无敌的自信,根本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输,谁知一离开长沙这方寸之地,就立刻遭到当头棒喝。
天下英雄豪杰何其之多,看来是自己以前夜郎自大了。
“切磋而已,何论输赢。蔡兄一身武艺,尽在剑上,不熟楯法,所以十成武艺,只发挥出六七成。”说到这里,甘宁建议他道:“剑乃匹夫之技,闾里争斗所用,而今蔡兄投身军旅,剑术用处不大,应当多读兵书,苦练弓马、矛戟、刀楯。”
“甘兄之良言,在下必谨记于心。”蔡升郑重道。“请。”
“请。”
刘景转身欲迎接二人,却发现马周、刘亮几人皆心神不定,他们原本对蔡升充满信心,根本没想过他会输,一时难以接受。
刘景哑然失笑,如果他们知道甘宁是何许人也,或许就不会这么难以接受了,甘宁堪称三国首屈一指的猛将,后世李存孝就被拿来比作甘宁,蔡升能和他战个“有来有往”,刘景内心可谓是惊喜不已。要知道,甘宁已经年近三旬,而蔡升才二十一岁,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他的未来,着实让人期待。
蔡升、甘宁二人把臂归来,蔡升面有愧色的对刘景道:“刘君,我输了。”
“世间哪有常胜不败者,一时之胜败,不足计较,宏超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刘景和声安慰蔡升,继而又对甘宁道:“甘兄武艺超绝,怕是环顾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对手来。”
甘宁失笑道:“刘君这话就夸奖过甚了,宁愧不敢当。”
“此我心声耳。”刘景抚掌大笑道,“来,我等继续饮个痛快。”
“诺。”
一番较量后,大家反而更亲密了几分,众人对甘宁的武艺佩服不已,喝酒就另当别论了,蔡升、马周、刘亮几人轮番敬酒,甘宁亦是好酒之人,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醉乡居之酒,度数远高于时下之酒,甘宁不知深浅,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连步子都走不稳,刘景生怕出现意外,没敢放他离去,留他在舰上过夜。
次日甘宁醒酒,又与诸人宴饮一番,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甘宁驻扎之地距离刘景落脚的邓氏别业不过十余里,后面几日,甘宁屡屡登门,刘景若有闲暇,就亲自接待,若无闲暇,就让蔡升、马周等人代之。
潘濬、王粲等人都很惊讶刘景的行为,只有诸葛亮知道,刘景并不在意身份,上能结交名士,下能收揽豪杰。
时间悠悠,一转眼就到了十月九日。
也不知是潘濬卜筮的功劳,还是老天爷成全,这日天高云淡,风亦止歇,是一个宜于出行的好天气。刘景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在为亲迎做准备,直至黄昏,万事俱备,即时出发。
为何要等到黄昏时才出发呢?原来“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按《士昏礼》规定:男子应当在“初昏”亲迎新妇。以昏为名,所以称作昏礼。今之婚礼,便出自于此。
刘景今日头戴高冠,身着饰以黑色的浅绛色婚礼吉服,神情端庄肃然,安坐于婚礼墨车之内,随从之车,多达数十乘,三百头著兜鍪,身着玄端,强健威武的士卒护卫于左右,蔡升、马周、刘祝、刘亮等人骑乘骏马,手持灯烛,在前引路。
已故大儒蔡邕的《协和婚赋》曾有云:“二族崇饰,威仪有序。嘉宾僚党,祈祈云聚。车服照路,骖騑如舞。既臻门屏,结轨下车。阿傅御竖,雁行蹉跎。”
蔡邕此赋表述亲迎之时的盛况,跃然纸上,使人如有亲临,刘景此次亲迎之隆重盛大,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邓氏别业位于新野西南方,邓氏祖地则位于新野邑北十里,因此当刘景的车队经过新野时,立刻引发了全城巨大的轰动,城中百姓争相赶来围观,场面之热烈,不亚于上巳踏青之时。
这样的场面平日客不常见,新野百姓兴致盎然,一路尾随车队,直至邓氏祖地。
刘景规模惊人的亲迎车队亦令邓氏族人大感意外,在传闻中,刘景不是长沙边鄙之地的落魄子弟吗,何以车装如此之盛?
车辆停于邓氏宅邸门前,高冠深衣,身佩长剑的刘景提雁下车,率领诸人,在邓氏的引领下走进邓府大门。
邓府面积广阔,屋宇皆雕梁画栋,水注其内,构石为山,尽显清辉毓秀的精致景观。与目光浅薄的前身不同,刘景表现得格外淡定从容,他上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区区一座古代园林建筑群并不足以令他心生震撼。
一路穿廊过院,刘景率众径直抵达后堂,邓攸及二子邓冲、邓朗皆高冠绛服,立于堂上。
刘景冲邓氏父子行注目礼,紧接着目光落在三人身旁一位女郎身上,一见之下,心脏怦然。
其高髻巍巍,簪珥之饰,光耀夺目,身上披着一件浅绛色华丽婚服,静静端坐于榻上,神仪妩媚,举止详妍,宛若神女。
这就是自己的妻子啊!
这一刻,刘景想要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送给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嫁妆
邓瑗高髻彩衣,安宁详雅的坐于榻上,却是面向西方,侧对刘景,如今正在行亲迎之礼,父兄面前,她不敢乱动,心里又忍不住好奇,频频斜睨,隐约可以看见一道身形峻拔的人影。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好奇,几乎就要忍不住扭头了。
这时,邓攸、邓冲、邓朗相继走出大堂,迎刘景于门外,双方互相揖、拜,其声音清朗,语气从容,简直和邓瑗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一时间,不由怦然心动。
紧接着脚步声缓缓迫近而来,邓瑗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心儿几乎要跳出胸膛,如雪一般白皙的脸颊涂满红晕。
刘景同邓氏父子谦让三番后,手持大雁,跟随邓氏父子后面步入堂中,两位新婚夫妻,终于正式见面了。
刘景能够看出邓瑗紧张的心情,便冲她露出有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刘景身姿英挺,五官俊朗,风仪出众,潇洒从容,性格温和,给邓瑗的第一印象堪称完美,轻易就俘获了她的心。
刘景因为还要完成后续仪礼,不敢分心,略过邓瑗,将大雁放置于地上,两拜,扣头至地,礼毕起身,至此迎接新娘的步骤,已经全部完成。刘景转回身,向邓瑗伸出右手。
邓瑗神情微微一怔,虽不解其意,却下意识伸手与之相握,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此举似乎于礼不合,一时间拉手也不是,挣脱也不是,神情羞涩万分,垂下不语。
刘景将邓瑗轻轻拉起来,这才发现,她身量简直高得惊人,仅比他矮半个头,估计得有七尺三寸。幸亏他穿越一年多来,每日三餐,顿顿鱼肉,身体长高不少,否则怕是要出糗了。
刘景细细端详邓瑗,在今天之前,他对邓瑗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前身,在前身眼中,邓瑗美若神女,望而生惭,不敢靠近。在他眼中却不太一样,邓瑗固然天生丽质,容貌姝美,但也没有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甚至,她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这也很正常,她今年才十六岁,放到现代还是一个高中生。
就在邓瑗被看得局促不安时,刘景拉着她向邓攸、邓冲、邓朗等人告辞,因为按照礼仪,他们身为主人,不能下堂相送。
邓攸与女儿依依惜别,双目泛红,几乎垂泪,由于邓瑗从小聪慧懂事,邓攸视之为掌上明珠,倍加宠爱,一想到她将远嫁长沙,父女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再相见也不知要到何时,每每念及于此,他便心中酸楚,无以言说。
邓瑗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后母是宛城朱氏出身,其为人温柔贤淑,虽为后母,却如生母一般,她一边默默垂泪,一边殷殷叮嘱邓瑗嫁入刘家后,一定不要任性而为,要听从君姑、丈夫的话,并且要照顾好丈夫的弟弟、妹妹,使家庭和睦。
邓瑗目中含光,一一答应,最后拜别父母、兄长,跟随刘景离开。
邓攸为邓瑗准备的嫁妆之盛,令邓冲、邓朗大感肉疼,倒不是他们为人小气,实在是邓攸太过宠溺邓瑗了,嫁妆手笔之大,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单单是马匹,就陪嫁了三十六匹之多。
要知道,现在马匹可是有钱也难以买到的珍贵资源,他家数代积累,也不过才有百匹马,邓攸一次性就送出三分之一。
另外邓攸为邓瑗准备的装送资贿,足足动用了近百乘辎车,才勉强装满,邓家数十年积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减,空了近乎一半。
面对这种情况,邓冲、邓朗就是再肉疼也只能忍着,谁让现今当家做主的是其父邓攸呢,他们连开口质疑的资格都没有。
邓攸入朝担任侍中超过十载,常伴天子之侧,顾问应对,从无差池,最善于揣摩人心,二子又非城府深沉的人,就他们那点心思,岂能瞒过他这个做父亲的?
这也是邓攸执意将两人留在身边的原因,他们才器皆为凡人,根本就没有纵横乱世的能力,一个不好,还有性命之忧,与其如此,倒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中,至少可以保得平安。
他之所以装奁如此之奢,除了爱女心切外,也有投资刘景的意思在里面,这次见面,他发现女婿真可谓是龙章凤姿,神智天授,这种人只要不中途夭折,绝对会有一番大作为。
又不是破家相助,充其量只能算是破财相助,区区一些资货而已,乱世之中,留之有害无益,还不如送给刘景。
刘景牵着邓瑗的手行出大堂,跟随他前来迎亲的众人见到新娘丰容靓饰,美艳绝伦,无不大感震撼,而今已是傍晚时分,视线略显昏暗,更增添了几分隐约朦胧之美。
王粲直愣愣盯着邓瑗,口中喃喃吟道:“夫何英媛之丽女,貌洵美而艳逸。横四海而无仇,超遐世而秀出。……”
邓瑗闻言忍不住扭头望去,却发现这是一个貌寝而体弱的人。刘景笑着说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山阳王仲宣。”
邓瑗微微颔首,她之前已经听阿喜、阿姝提到过,阿喜可是没少在背后对人家品头论足,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长得丑。邓瑗一开始还将信将疑,如今看来,阿喜所言倒是半点不假。
刘景又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其他人,之后将她扶上邓氏准备的嫁车,按礼,刘景需要亲自驾车。当然,只是做做样子,最后还是要交还给马夫,他此时还不能与新娘共乘一车,需要回到自己的亲迎墨车之上。
车队再次起行,刘景、邓瑗夫妇双方的车辆相加,已然超过百乘,延袤数里,最前面的车驾已可望见新野县城,后方车辆则尚未行出邓氏居地,车骑辉赫,光华满路,沿途新野百姓不禁叹为观止,感慨邓氏之豪奢,遍数整个南阳,也少有能比者。
车队横穿新野城郊,蜿蜒驶入淯水河畔的邓氏别业,刻下已是傍晚时分,夜幕即将降临,刘景自然没办法启程离开新野,至少还要再此停留一夜。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同席
车队顺利抵达别业,盛装丽姿的邓瑗被刘景亲自搀扶下车,神情自然,不见局促。
她素来喜好郊游,每年从正月初七“人日”开始,一直到九月九日“重阳”,但凡佳节,且天气晴好,都要带着奴婢外出游玩。因此淯水河畔,风景秀丽的别业,是除了自家宅邸外,她最常来的地方。
对于这里,她可比刘景熟悉多了,不过她并没有因为是自家产业就摆出主人的模样,任由刘景牵往别业后室。
两人身后,跟着阿姝、阿喜等八名陪嫁婢女,各持象牙妆奁、金缕交刀、银质粉盒、铜刻镜匣等物,皆为闺中器物。毫不夸张的说,这仅仅只是一部分,更多的还留在车上。
踏入室中,刘景和邓瑗几乎同时长舒一口气,亲迎之礼看似短暂,并没有费什么力,然而双方前期的准备却是十分辛苦。
刘景和邓瑗来到书案坐榻,相对而坐,当四目交汇之时,气氛既甜蜜又尴尬。
两人也算是笔友了,执笔写信时似有说不完的话,见面后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总不好让对方一个女孩子找话题,刘景先出言道:“你的字是少君,我以后就叫你少君。丈人此番装奁之盛,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邓瑗暗暗瞥了刘景一眼,见他脸上笑意盈盈,似乎并不介意,才轻启朱唇,回道:“这全都是父亲、兄长的特别垂爱,妾不敢违背。刘郎若是羡慕鲍宣、梁鸿那样的高士,妾亦愿效仿他们妻子的故事。”
鲍宣是前汉哀帝年间人、梁鸿是本朝初期人,两人皆为清高之士,娶妻时或因嫁妆丰厚,或因衣饰过盛,而感到不悦,逼得他们的妻子只能退还嫁妆,脱去衣饰,换上椎髻布衣,亲自操持家务。
巧的是,鲍宣妻子桓氏的字也叫少君,也不知丈人邓攸为邓瑗取字,是不是从桓少君这来的灵感。
刘景缓缓摇头道:“鲍宣、梁鸿虽然品行高洁,受到世人敬仰,我却不学他们。少君从小在家锦衣玉食,生活无忧无虑,没道理嫁给我后,就要布衣粗饭,侍弄簸箕条帚。”
邓瑗瞪着一双妙目,似羞似喜地看着刘景。
刘景接着调笑道:“少君私财如此之丰,我日后说不定会相求于你呢。”
在汉代,嫁妆乃是女方的私产,昔日陈留人李充,家中贫困,兄弟六人同食递衣,其妻子悄悄对李充说:“今家贫如此,难以久安,妾有私财,不如与兄弟分家。”结果李充假装答应,置办酒席,宴请亲朋,接着当众说出实情,将妻子逐出家门。不提李充做法是否妥当,其妻子所说的“私财”即嫁妆。
秦汉律法甚至有明确规定:“妻媵臣妾、衣器不当收。”即是说,哪怕家中成员犯了重罪,需要没收家庭公产,但女方的嫁妆却不在此列。
邓瑗面色微窘,这话让她怎么接?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八名侍立左右的婢女为了忍住笑意,直憋得脸部通红,邓瑗待下宽和,若是还在邓家,她们早就笑作一团了,如今在刘景面前,还不敢太过放肆。
“咕噜噜……”
腹中忽然传来异动,邓瑗脸色“腾”地一下红了。
看看外间天色暗淡,刘景恍然觉悟道:“少君你辛苦了一天,还没吃晚饭,我这就叫人送食物过来。”事实上他也饿得要命,已经习惯于一日三餐的他,今天一整天也只吃了一顿早饭,此时肚中早就变得空空荡荡。
邓瑗轻语道:“论辛苦,妾又哪里比得上刘郎。”
刘景吩咐外面将提前就已备好的饭菜端上来,而后问邓瑗道:“从前少君与我通信,言必称‘瑗’,如今为何又自称‘妾’呢?”
邓瑗回道:“从前自称‘瑗’或许可以,但如今嫁作君妇,再自称‘瑗’就失礼了。”
刘景微笑道:“少君自称‘瑗’,与众不同,我倒是挺喜欢的。”
邓瑗惊讶道:“刘郎真的这么认为吗?”
刘景颔首道:“对。我在长沙曾偶然遇到一对夫妇,妻子常呼丈夫为‘卿’,丈夫认为她这么叫于礼多有不敬之处,你知道妻子是如何回答的吗?”刘景自然是胡乱编造,这个故事来源于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和其妻子,两人现在还没出生呢。
邓瑗摇头表示不知,“卿”一般是君主对臣子、长辈对晚辈、丈夫对妻子的称谓,这位妻子敢称丈夫为“卿”,何其大胆。
刘景继续道:“妻子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丈夫听罢,也只能任之由之。”
邓瑗忍不住“啊”了一声,这可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一位率真慧黠,不流于俗,辩口利辞的奇女子仿佛浮现眼前。其丈夫也是一位恢宏大度、风流不拘的奇人。
刘景又调笑道:“少君若愿唤我‘卿’,也没有什么不行。”
邓瑗赶紧摇头,她觉得“刘郎”这个称呼挺好,比“君”更亲切,如果直接唤“卿”,就显得太随便了。
双方一经打开话匣子,便火热朝天的聊起来,陌生之感迅速消失。不久饭菜陆续上来,一时间天上之禽、地上之兽、河中之鱼,无所不有,另佐以豆腐、豆芽、秋葵、冬菘、莲藕、瓜果等蔬菜,以及各种精致的小食。
除了时下的羹、炙、蒸、煮外,亦不乏炒菜,看得邓瑗暗暗称奇,又食指大动,特别是豆芽,她从未见过这种菜,持箸夹起尝了尝,发觉此物味道鲜美,清爽脆嫩,非常好吃。
见饭菜甚合邓瑗口味,刘景满意的笑了笑,看来这次将醉乡居的厨子带来,算是做对了,自己也拿起碗筷吃起来。
汉代风气开放,男女同席不算失礼,当年高祖还沛,置酒沛宫,沛地男女“日乐饮极欢。”所以刘景、邓瑗二人固然尚未完成婚礼,但已有夫妻之名,同席就餐,亦无不妥。
同席或许还没什么,但同床就不行了,两人用完饭后,刘景又在寝室陪邓瑗聊了一小会,便起身离开。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邓芝
刘景一离开,环立邓瑗左右的婢女们顿时松弛下来,小丫鬟阿喜第一个开口道:“刘君真是和善,和女郎一样好。”
另一名婢女阿娈吃吃笑道:“刘君不仅为人和善,且性情洒脱,说话谐捷,我见女郎好几次都快招架不住了。记得当初刘君第一次登门,小婢就在女郎身旁,那时刘君还是一个性格敦朴,不善言辞的人,这才过去三年而已,变化真是太大了。”
《诗经》《静女篇》有言:“静女其姝、静女其娈。”她和另一名婢女阿姝,名字就取自于此,两人在诸婢中年龄最长。
另有阿白、阿霜,阿春、阿阳,以上六人皆已及笄,唯余阿喜、阿乐二女,尚未成年,仍旧作小丫鬟的打扮。
邓瑗感受远比阿娈更深,不过这种变化,是她乐于见到的,这才是她理想中的夫婿。
诸婢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有年纪最小的阿乐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盯着食案上的鸡腿,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邓瑗不禁莞尔,拿起鸡腿,递给阿乐,说道:“吃吧。”
“多谢女郎。“阿乐欢呼着接过鸡腿,叼在嘴中。
“你们跟着我辛苦了一整天,也都过来吃吧。”
“诺。”
…………
第二天,红日刚刚露出一角,邓氏别业便陷入一片忙碌之中,众多资货被搬上车,载往新野河津,最后装入船舰仓内。
食时,刘景在邓氏别业中摆下饯别宴,参加者多是邓氏子弟,也有一些素来与邓氏交好的新野名流。
宴会上,邓攸领着刘景,为他介绍邓氏各支兄弟、子侄,刘景神色和顺,礼数周全,尽显君子之风。
“仲达,这是邓芝邓伯苗……”邓攸继续以平静的口吻介绍道,与之前的人并无两样。
刘景初时也以为是普通邓氏子弟,下意识颔首示意,随后反应过来,目光上下打量对方。
邓芝年纪不到二十,身长七尺余,头戴青丝缣巾,身着黄地素缘纩袍,其脸部线条硬朗,眉飞入鬓,目光明锐,即使面对刘景,也表现得不卑不亢,甚至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刘景不以为意,含笑与语,展现出了很高的热情。
一旁的邓攸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异色,他之祖父,即邓芝之曾祖,两人关系较为亲密,但他却不太喜欢此子,因为此子性格刚强率略,不懂收敛意气,加之心性骄傲,不肯屈就自己,不仅不讨长辈欢心,就连同辈也没有几人愿意和他交往。
邓攸虽然不太喜欢邓芝的性格,却不否认他身怀过人的才能,如今正值大乱之世,这种人或许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出人头地。当然,前提是不夭折,像他这种性格,泯灭于众人也不意外。
令邓攸感到惊讶的是,刘景明明是第一次和邓芝见面,却对他另眼相看,也不知是有识人之明,还是单纯脾性相投。
邓芝自然也发现了刘景待他与众不同,拉着他聊个不停,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邓芝渐渐收敛傲气,不再一副孤傲的模样。
随着交流的增多,邓芝越看刘景越顺眼,简直快要将他视为知己了。以前从没有人如此“肯定”他,刘景是第一个。要知道,刘景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乃是声闻荆州的名士。
可惜,这个知己的人,马上就要走了。
邓芝原本有机会提前结识刘景,亲迎之前,一些邓氏子弟曾慕其名声,前往别业,拜访刘景,他却因为自矜,而错过了这个机会,如今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刘景不知邓芝心中所想,他这么做,不过是提前播下一颗种子,等待它翌日开花结果。同理还有甘宁。
日中一过,货物装载完毕,船舰随时可以出发,刘景站在淯水河畔,拉着甘宁的手,依依不舍道:“兴霸,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甘宁道:“刘君之才,刘荆州亦重视有加,宁相信用不了多久,刘君就会再度北上,到时便是你我再见之日。”
刘景暗暗摇头,他再度北上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率领大军而来,一种,是乘坐囚车而来,不管哪种,都是多年之后了。
甘宁慨然而叹道:“与刘君相比,宁对未来却是茫然无所措。”
刘景缓缓说道:“昔日伏波将军马援面见世祖光武,曾云:‘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此理放到现在亦然。马伏波先事王莽,后属隗嚣,皆非人主也,直至年过四十,才投身朝廷。
其后马伏波南静骆越、西屠烧种、北出塞漠,为国之柱梁,名标青史,万古流芳。孔子曰:‘三十而立。’兴霸年不过二十余,尚未而立,何必焦虑?”
甘宁不禁苦笑,他一个丧家之犬,刘景也真是看得起他,居然用伏波将军马援举例。
“勉之、勉之……”刘景拍拍甘宁的肩,希望来得及……
最后,刘景身边仅剩下邓攸,翁婿二人做最后的道别,邓攸已经从族弟邓羲那得知刘表明年将会举刘景为茂才,还以为双方不久后便会再见,因此并无多少离别的悲意。
刘景不打算吐露“实情”,哪怕是自己的丈人也不行。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的,比如,未来南阳的恶劣局势。
随着曹操迁都许县,必然会对周围的敌对势力展开扫荡,以确保京师的安全。
环顾四面八方,唯有南阳威胁最大,直到官渡之战前,南阳始终都是曹操的心头之刺,数次举兵征讨,非但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反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皆死难,若不是长子曹昂让马,曹操本人也有丧命的危险。
曹操作为攻方尚且损失如此惨痛,作为守方的南阳,遭遇的劫难可想而知,未来的南阳,绝对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
此前无数次证明,刘景对天下及未来局势把握之精准,世间无出其右者,他临别前的一番郑重警告,不由邓攸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