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流泪
未来的南阳,不仅兵祸连连,而且瘟疫横行,出身南阳的张仲景在其著作《伤寒杂病论》中提到:自建安以来,不到十年时间里,其宗族二百余口人,死亡三分之二,其中七成死于伤寒,堪称灭族之灾。
可惜这些话刘景没法和邓攸明言,只能尽量将形势说得严重些,引起邓攸足够的重视。
邓攸绝对相信刘景的判断,但他能做的却着实有限,首先,他担任侍中达十余载,常伴君侧,在族中颇有影响力,可也没有达到一言而决的地步,哪怕是族长也没有这个权力。
其次,他相信刘景的判断,其他邓氏族人就未必了,甚至可能不屑一顾。说到底,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推论”,会不会发生谁也不敢保证。就因为刘景说南阳未来局势不妙,就闹得风声鹤唳?他们要真这么做,还不得被世人笑话死。
邓攸对此别无办法,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刘景登上大舰,向岸上的邓攸、邓芝、甘宁等人挥手作别。
甘宁、邓芝可谓是此次新野之行的最大收获,他现在不过是区区百石吏,连一块地盘都没有,自然无法招揽二人。
但是,当有一日他崛起于荆南,他敢断定,二人必会跋涉千里,投奔而来。
这就是先期投资的好处,他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直到岸上送别之人再难看清,刘景才反身走入大舰尾楼,阿姝、阿娈诸婢皆候在一楼,见到他纷纷行礼道:“刘君……”
阿喜圆圆的小脸满是担忧之色,大着胆子说道:“刘君,你快去看看女郎吧,女郎、女郎哭了,小婢从没见女郎哭过。”
刘景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随即步履轻缓地登上二楼。
此时高髻丽装的邓瑗正倚着后窗,蓄满泪水的眼眸竭力捕捉远方某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扬袖掩面,悄悄拭泪。
刘景心道:“她可真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子。”昨日亲迎与家人作别,她没有哭,刚才岸边与父兄辞行,她也没有哭,等到四下无人时,才默默流下泪水,这让他怎能不心生怜惜呢。
“少君……”刘景心中一片柔情,轻声唤道。
邓瑗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说道:“我非眷恋家庭,只是想到自己远嫁长沙,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服侍父母,一时情难自禁……”
“人之所以为世间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人拥有感情。”刘景为了安慰邓瑗,不惜自揭道:“我昔日离家外出游学,与兄嫂分别时也曾哭过。”
邓瑗闻言放下衣袖,双眼红红的看着他。
刘景未免她着凉,将后窗关上,问道:“少君,你以前从未乘船远行吧?”
邓瑗点头回道:“嗯,我虽然没有乘船远行的经验,却常常乘坐家中连舫,游玩淯水。”
刘景道:“两者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此次回长沙,预计会超过二十日,少君若是身体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忍耐。船上载有车马,大不了舍弃水路,改走陆路。”
面对刘景的关怀备至,邓瑗只觉心中温暖极了,大大缓解了与父母兄长离别的悲意,颔首道:“我知道了。”
此刻正是邓瑗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刘景自然要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旁,给予安慰,这时候往往能够快速增进双方感情。
…………
船队连行两日有余,十月十二日傍晚,顺利抵达襄阳城外。
刘景晚间宿于襄阳都亭,次日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同样举办了一场饯别宴。
刘景的“名号”还是很响亮的,当日赴宴者多为南北衣冠之士,称得上名士如云,不过与之前老师宋忠举办的宴会相比,却又不免黯然失色。没办法,两人号召力相差甚远,别说刘景,就算放眼整个荆州,号召力超过宋忠的,又能有几人?
宴会诸人盛情难却,刘景为此一拖再拖,直到午后时分,再拖不得,才结束宴会。刘景离开之际,汉水口岸,送者上百人,围观数百人,气氛异常热烈。
刘表为表示对他的重视,特意派遣自己的主簿蒯良赶来相送。
对方不仅代表荆州之主刘表,自身亦是声闻南地的名士,刘景自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一再表示感谢,攀谈良久。
而后,他来到宋忠、赖恭面前,向两人辞行,接着是潘濬、王粲……
最后,是诸葛亮,刘景用力的握着他的手,诸葛亮之前随他北上迎亲,两人朝夕相处十余日,该说的话早就已经说完了,仅仅叮嘱几句,接着道了一声“珍重”,就转身洒脱的离去。
诸葛亮静静地望着刘景的背影,有些话即使刘景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却能隐隐感觉到,两人此次一别,再相见,恐怕会比想象的更久。那时,刘景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呢?反正绝对不会是百石小吏就是了。
诸葛亮极为了解刘景,他神智天授,心怀大志,才器无双,绝对不是长沙太守张羡能够驾驭得了的,甚至,诸葛亮私以为,连荆州牧刘表也驾驭不了他……
“仲达,你会走到哪一步呢?——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诸葛亮心中默默道。
他是一个内心非常骄傲的人,绝不希望两人再见时,他仍旧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平凡少年。
…………
刘景船队顺汉水而下,继续走汉、江路线,事实上入冬后,夏水已经枯竭,就算他想冒险抄近路也不行。
冬季正是衣食匮乏之时,水上盗贼非常多,汉水一带人烟稠密,安全还算有所保障,然而一进入长江,形势立时不同。
刘景船队规模不小,更有三艘“斗舰级”大船护航,足以令大部分盗贼望而却步,可仍然有一些受困于饥乏的盗贼选择挺而走选,结果自然是被船上装备精良的士卒杀得片甲不留。
刘景船队,不说三艘“斗舰级”大船每船皆载有六十士卒,堪称水上移动城堡,就算是其他六艘普通船只,每船亦有二十士卒,缺衣少食,装备简陋的盗匪碰到他们,完全不是对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归来
刘景船队一看就不是普通商贾船队,大江上但凡有点眼力的盗贼都不会乱打它的主意,只有那些饥寒交迫、生计无着的盗贼才会甘冒奇险,结果他们全部成为了船上士卒的练兵对象。
说实话这些盗贼几乎没对刘景的船队造成什么影响,他们没有能力冲击船队,只敢在外围找落单船只下手,然而刘景船队堪比州郡战舰,盗贼往往刚攀上船,就被严阵以待的士卒斩杀,能够侥幸逃生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变成了士卒的军功。
由沙县至巴丘,短短五百里路途,刘景船上士卒共斩首二百余级,夺得舟船五艘,而自身损失则微乎其微,几可忽略不计。
刘景的旗舰位居船队中央,从没有盗贼能够靠近这里,但船队每日皆有厮杀,还是令邓瑗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种情况直到船队转入湘水,进入长沙地界,盗贼大幅减少,才使她稍稍安心。
脱离了危险,邓瑗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天气上,她发现自从进入长沙以来,雨就基本没有断过,不是下雨,就是雨夹雪天气,无一日晴好,长沙素有“下湿”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
长沙气候本就特别潮湿,加上又整日待在湿气甚重的船上,对于任何一个北方人来说,都是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万幸的是,她和她的八位婢女体质有强有弱,各不相同,但都没有生病。
邓瑗不愿归结于运气,她认为这或许和饮茶有一定关系,这自然是刘景的功劳,他从不让她们饮生水,说饮生水亦患疾病,极力推荐喝茶。
邓瑗为了身体着想,每日皆喝茶,可说心里话,她并不喜欢茶。茶虽有回甘,可终究有苦意,而她素爱甜食,更喜欢喝蜜浆。
刘景也发现了这一点,心里合计着是不是要尽快发明出蔗糖,以满足她的口舌之欲。
事实上不止于此,经过一个月的朝夕共处,刘景对自己的妻子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好读书,却也贪玩;她好享乐,却从不抱怨旅程辛苦;她温柔和善,却也有自己的小性子;她谨守礼仪,却有一颗活泼的心;她为人豪侈,衣饰绮奢,却对底层百姓极富同情之心……
她不是前身想象的那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女”,她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充满智慧、优雅与妩媚、活泼并存,且骄傲得可爱的小姑娘。
刘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样的她,比“神女”有魅力多了。
…………
刘景船队归来之时,已是十一月仲冬,仿佛是为了欢迎他的归来,当日阴云消散,阳光普照,时隔多日,长沙终于放晴。
也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听闻刘景归来,大量临湘百姓涌入北津,将码头堵得水泄不通,大家皆遥望江面,翘首以待。
站在最前方的是以刘蟠、刘承为首的龙丘刘氏族人,他们已经提前接到通知,得悉此次邓氏赠送的嫁妆非常惊人,大概需要一百辆辎车运载,二人不由大感意外,心里感叹邓氏奢侈的同时,立刻着手准备,不过百乘辎车而已,不用劳烦族人,他俩家里就能轻易凑齐。
除了刘氏族人,朋友如杜袭、桓彝、刘瑍等人,属吏如严肃、谢良、王朝等人,皆赶来迎接。
“来了、来了……”
当船队缓缓驶入北津,码头瞬间沸腾了,到处都是欢呼声,尾楼上的邓瑗不禁被这样热烈的场面吓了一跳,她早就知道刘景在长沙名气很大,但也只以为是寻常名士。
然而看眼前的情况,他竟然如此得“众望”,这就不是所谓“名士”能够解释的了。
面对邓瑗好奇的目光,刘景笑着解释道:“我之前不是在市井任职吗,那里是百姓汇聚之地,平日间多有接触,加上我又着实为百姓做了一些事,时间一久,便慢慢有了如今的名声威望。”
邓瑗心中狐疑道:“市井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刘景笑了笑,没有答,他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大舰停靠在码头,刘景与邓瑗才一上岸,苦候已久的刘和、刘饶立刻满面欢喜的奔上前来,大声喊道:“阿兄……”
接着二人齐齐看向刘景身旁的邓瑗,心里不约而同道:“啊!嫂子好高啊、好美啊!”
邓瑗不等刘景为她介绍,便笑意盈盈的对刘和、刘饶道:“你是阿若、你是阿离,对不对?”
见邓瑗容貌又美,性格又好,刘和、刘饶顿时放下心来,同时出声问好:“二嫂好。”
“二嫂,你好美啊!”刘饶小脸难掩羡慕之色。
邓瑗拉起她的手夸道:“阿离你日后也一定会长成大美人。”
刘饶被夸得找不到北,大喜道:“真的吗?我只要有嫂子七八分美就心满意足了。”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是不忍心打击她,如果她生在现代,脸上挨几刀,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这时刘蟠、刘承,杜袭、桓彝、刘瑍等人纷纷走过来,他们看到邓瑗,无不赞叹刘景福气,此女身姿、容貌皆世间罕有,古人云:“倾国倾城。”不外如此。
两人如今尚未成婚,新娘不宜抛头露面,刘景为邓瑗简单介绍了一下面前众位亲朋,便将她送入车中。
而刘景也没有耽搁太久,北津乃是长沙最繁忙的要津,他若一直待在这里,看热闹的百姓就不会离开,到时候必然会阻碍交通,给他人造成不便。
刘景回到家,和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匆匆见了一面,就立刻赶去族兄刘蟠的家,与他详细商议婚期。
刘景定的成婚之日是后天——冬至。
之所以选择冬至这天,是因为“冬至前后,君子要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也就是说,冬至是大汉朝的法定节假日,有官吏身份的人不用为参加他的婚礼而告假。
否则的话,他婚礼当日,郡府诸大吏皆告假,无一在曹,将成何体统?这可不是夸张之言,他绝对有这个影响力。
第一百三十六章 婚宴
盛饰丽装、艳如春华的邓瑗与继母张氏见面,双手奉上一个锦盒,里面摆放着数件精致的玉饰,口中道:“妾与阿姑第一次见面,特备薄礼,聊表心意。”
张氏头上戴的琉璃簪、玳瑁钗皆是南海珍宝,倒也没有太过欣喜,道:“少君你有心了。”
邓瑗赠送的自非凡物,道:“阿姑,这几件饰品,皆由蓝田玉制作而成,希望阿姑喜欢。”
蓝田玉出产自长安蓝田山,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玉,秦传国玺,便是以蓝田水苍玉为之。汉高祖则用蓝田玉加工成鸠杖,赐于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臣。
监奴郑当曾私下说过,张氏性情严酷,贪财吝啬,外间风评很差,并不是一个贤惠的人。父亲邓攸对她的印象也不好,就连刘景,也曾隐晦的提醒过她。
邓瑗聪明过人,知道自己嫁入刘家,要想生活安宁,势必要与张氏打好关系。针对张氏贪财的特点,她毫无犹豫拿出自己珍爱的首饰,作为礼物送给张氏。
一听是蓝田玉,继母张氏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着实被邓瑗的“诚意”震撼到了,瞠目结舌地道:“少君,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蓝田美玉吗?”
“是。”邓瑗轻轻颔首道。
张氏言不由衷地道:“少君何必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蓝田美玉产量有限,大部分都被王公权贵瓜分,颇为罕见。张氏久闻其名,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获得蓝田美玉。
其实张氏头上戴的饰品皆为翡翠、琉璃等南海珍宝,价值未必就比蓝田玉低,不过蓝田玉毕竟享有“天下第一玉”之名,能够极大满足张氏的虚荣心。
张氏把玩着几件玉饰,简直爱不释手,越看邓瑗越是顺眼,心道果然不愧是南阳邓氏之女,就是与普通人家不一样,不仅知书达礼,而且出手豪阔,她对邓瑗这个儿媳,实在是太满意了。
“阿姑喜欢就好。”接着邓瑗美目一转,望向清丽秀媚、我见犹怜的赖慈,说道:“刘郎之前与妾通信,屡屡谈到嫂子,称赞嫂子温柔慈惠,世间少有。”
赖慈笑着摇头道:“仲达之言太夸张了。”她见邓瑗虽出自天下间一等一的豪门南阳邓氏,却毫无骄矜之色,言行举止,恭顺有礼,心里对她甚有好感。
赖慈摸了摸儿子刘群的头,说道:“虎头,这就是你叔父的妻子,还不快拜见叔母。”
“虎头拜见叔母。”刘群十分听话的叩拜,之后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邓瑗猛看。
“虎头,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邓瑗故意逗他道,她自己也有两个侄儿,可惜他们年纪幼小,还不会说话,难以交流。
刘群如实答道:“好看。”
邓瑗险些笑出声,心道他不愧是刘景的侄儿,他们叔侄嘴巴一样甜,就像抹了蜜一样。
邓瑗与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在堂中聊天,外面则一片吵嚷。
邓瑗带来的嫁妆源源不断运入刘家,刘景居住的西厢数间屋舍不久便被塞满了。不得已,张氏的北室、赖慈的东厢都利用上了,才堪堪装下所有嫁妆。
邓氏装遣之盛,令张氏几有头晕目眩之感,看邓瑗的眼神都变了。
…………
蔡邕《独断》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崔寔《四民月令》载:“冬至之间……其进酒尊长,及修刺贺君、师、耆老,如正月。”
冬至在汉代是敬老的节日,近年来,更是发展出向长辈敬献袜履的习俗。
冬至一大清早,刘景就携带纹履、袜若拜访龙丘刘氏族长刘邕及族中长辈。
由于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匆匆拜访完族中长辈,他便立刻开始忙碌起自己的婚事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刘氏坞变得热闹起来,尤其到了午后,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车乘无虑数百辆,将刘景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一时间牛哞马嘶,人声鼎沸,异常喧嚣。
毫不夸张的说,临湘但凡有些名望的家族,都派人来了,即便是与刘景素有恩怨的区氏、吴氏也不例外,皆遣人赶来祝贺。
长沙郡府大吏,功曹桓阶、中部督邮李永、左贼曹掾成绩,乃至诸曹吏,贺者超过两百人。
据桓阶说,不出意外的话,太守张羡也会亲自前来祝贺。
果不其然,黄昏前张羡车驾由西而来,抵达刘氏坞,同行的还有其子、临湘令张怿。张氏父子俱至,可谓给足了刘景面子。
黄昏之际,在嘉宾的欢声笑语下,盛大的钟鼓五乐中,刘景牵着邓瑗的手,缓缓步入礼堂。
汉代婚礼脱胎于《仪礼·士昏礼》,又不乏自己的特色,主要环节有拜祖、合卺、结发……
“合卺”之礼类似于后世的交杯酒,新郎、新娘同享食物,而后二人各执一瓢,以酒漱口。
“结发”则是剪下彼此一绺头发,绾在一起,表示同心,前汉苏武曾有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即是指此。
礼毕之后,刘景和邓瑗出门谢客,两人首先来到张羡、张怿父子席前,敬酒拜谢。
张羡笑着说道:“仆久在荆南,十余载不曾还乡,却也多有耳闻邓侍中之女有国色,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娶得如此佳人,不枉仲达数月往返奔波之苦。”
邓瑗举止详妍,声如黄莺:“不敢当明府君夸赞。”
张羡又半开玩笑的道:“仲达你如今得偿所愿,积压在主簿室的文牍却已是堆积如山,主簿室所有人都盼你能早日归来。”
刘景道:“府君之言,真是令下吏惭愧万分,无地自容。”
张羡笑道:“在你新婚之际这么说,或许大煞风景,奈何郡府缺你不得,仆亦缺你不得。”
刘景瞥了身旁的邓瑗一眼,道:“下吏会尽快返回郡府。”
张羡没有久留,和刘景、邓瑗喝了一杯酒便离开了。
张羡一走,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不久之后就有人借着酒劲大喊道:“刘君,与新妇相拥。”
此言一落,引起一片附和。
刘景闻言不由脸色一沉。
仲长统多年后在其著作《昌言》中说道:“今嫁娶之会,棰杖以督之戏谑,酒醴以趣之**,宜淫泆于广众之中,显阴私于族亲之间,污风诡俗,生淫长奸,莫此之甚,不可不断者也。”
当世风俗,宾客会趁着新郎、新娘饮酒兴奋之际,唆使他们当众做一些亲昵的动作,甚至在族亲中公开自己的**。
若不是碍于刘景的名声和邓瑗的家世,宾客们就不会仅仅只是唆使“相拥”那么简单了。
汉末之际,婚礼上的歪风邪气已经是相当严重,据说灵帝在世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橡》,酒酣之后,续以挽歌。
《魁檬》,乃是丧家之乐。挽歌,更是写给死者的歌。
可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洞房
“相拥、相拥……”
宾客们竞相起哄,众口一词,要刘景和邓瑗当众拥抱为戏。
今天终归是刘景的大喜之日,他心里虽然有些不悦,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在一片催促声中,轻轻拥住人比花娇的邓瑗。
见到新郎、新娘如大家之愿,相拥在一起,宾客们心满意足,不再哄闹,不过也有人意犹未尽,继续提出更加无理的要求。
刘景瞬间黑下脸来,目光凌厉的望向出言之人,此人乃是张羡的族子,也只有这种狗仗人势的蠢货,才会这般口无遮拦。
蔡升、马周、刘祝等人霍然起身,怒目而视。
张仲景亦在座,他急忙拉住族子,免得他再生事端。
刘景懒得理这种蠢货,领着邓瑗依次向郡府大吏桓阶、李永等人敬酒,继而来到杜袭案前。
杜袭望着身姿挺拔,容貌英朗的刘景,心中不由感慨万千,他是亲眼看着刘景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少年成长为名扬荆州的俊杰。杜袭一脸欣慰道:“仲达,看到你结婚,我就再无牵挂了。”
他这么说是有原由的,他在刘景迎亲的这两个多月里,已经处理好了所有事情,只等参加完刘景的婚礼,就会立刻带领家族返回北方。
刘景皱着眉道:“大兄何必如此急切?而今正值冬季,出行多有不便,不如等到明年开春之际再走,岂不是更好?”
杜袭苦笑道:“从前天子困于关中,时局一片混乱,加之我又得罪了刘荆州,只能委适长沙。现今形势截然不同,天子迁都许县,社稷复兴在望,我是片刻也不愿再耽搁,恨不得插上一对双翼,飞回家乡,报效国家。”
刘景颔首道:“如今曹公帐下,多有颍川人,以大兄之名声、才智,不愁不得重用。”
自曹操觐见天子,迁都于颍川许县,短短数月时间,钟繇、荀攸、郭嘉等相继投入麾下,大有颍川英才,尽入瓮中之势。
事实也确实如刘景所言,杜袭少与赵俨、陈群、辛毗齐名,乃颍川之名士,因此近来接到了侍中、守尚书令荀彧的书信,只要他回到颍川,必会受到重用。
杜袭神情严肃的直视刘景,说道:“仲达,你刚刚结婚,我若邀你北上,你绝不会答应,我就不浪费口舌了。我只问你,异日若有朝廷辟命,你会应吗?”
“这是他第几次试探自己了?”刘景心中默默想道。
“大兄当知,振兴汉室,匡扶天下,乃是我的心愿,朝廷如果有辟命送达,我自会应之。”
其实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如果计划顺利,他明年就会举孝廉,担任一县之长,朝廷征辟他为吏,他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
后年荆州更是会爆发历时数年之久的南北大战,到时候交通隔绝,朝廷征辟更是无从谈起。
杜袭不知刘景内心真实的想法,见他给出肯定答复,不由笑道:“待我回到家乡,一定会尽快向曹公、荀令推荐仲达。”
“那就有赖大兄了。”刘景笑着称谢。
刘瑍席位与杜袭紧邻,刘景又和刘瑍聊了几句。
在这之后,他明显加快了速度,除非是特别熟悉之人,否则极少停留。可即便这般匆忙,等到他谢完家中宾客,天色业已渐黑,宾客们也开始陆续离去。
而事情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刘景、邓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便匆匆出门,赶往下一站。
眼下已是仲冬时节,外面天气寒冷,只能在室中列席待客,刘景家宅规模在整个族中都处于前列,可架不住宾客实在太多,因此刘景只能将不太重要的客人安排到族兄刘蟠、刘宗家里。
刘景和邓瑗赶到二人家里时,酒宴已然临近尾声,宾客散去大半,这里面大部分人都只是泛泛之交,甚至不乏素不相识之人,倒也不必再挨个敬酒。
《孔雀东南飞》有“晻晻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之句,黄昏之后,即为人定。
人定乃是人休眠之时,忙碌了一整天的刘景、邓瑗,终于可以入洞房休息了。
两人互牵着手,踏着月色,返回后庭寝室,阿姝、阿娈等婢女第一时间送上怀炉,端来酒食,让二人取暖、果腹。
两人身披裘服,丝毫不觉寒冷,不过肚子倒是真的饿了,之前黄昏时行“合卺”之礼吃的那点东西,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
两人今天饮了不少酒,便没再碰酒,但食米饭鱼肉菜茹。
吃完饭,婢女们取来两盆清水,二人第一件事不是洗脸,而是十分默契的取出牙刷净齿。
自打刘景送给邓瑗一支牙刷后,她每日早晚餐后必刷牙,一日三、四次,比刘景还要勤快。
洁面净齿完毕,刘景和邓瑗来到床榻,相对而坐,再行“合卺”之礼,床下婢女们则向帷帐播撒麻豆谷米。
这是撒帐之礼,近时才逐渐兴起,有多子多福的寓意,传说这个习俗源于汉武帝,有书记载道:“李夫人初至,帝迎入帐**坐,欢饮之后,预戒宫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得果多,得子多也。”
礼毕,婢女们识趣的退下,寝室中仅剩下刘景、邓瑗二人。
随着房间陷入安静,旖旎的气氛,将二人深深笼罩其中,刘景只觉浑身开始燥热起来,呼吸亦不由自主变得有些急促。
邓瑗更是不堪,面若桃花,眼如春水,心脏跳动之速,令她头晕目眩,几有窒息之感。
刘景渐失理智,正要有所行动,便听见对面邓瑗用小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道:“刘郎,你且去看看窗下是否有人。”
刘景闻言定了定心,下榻悄然来到窗前,再猛然掀窗,果真发现墙角伏着几道人影。
蔡升、马周、刘亮……这几人都在他意料之中,弟弟刘和居然也跟着他们瞎胡闹。
见被刘景发现了,诸人纷纷大笑,一哄而散。
刘景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床榻,轻轻揽住邓瑗肩膀,柔声道:“少君,我们睡吧。”
“嗯。”
二人共赴巫山,行**之事,期间之妙,不足为外人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征辟
日出之时,刘景从梦中悠悠转醒,才睁开眼,就见到邓瑗侧身依偎在他的怀中,微仰起头,双眸湛湛的盯着他看。
发觉刘景醒来,邓瑗颇有些难为情,下意识闭上双眼。昨晚实在太荒唐了,当时还不觉什么,而今想来,却是羞死人了。
邓瑗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刘景越看越觉可爱,用力抱紧她,问道:“少君,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为何不多睡一会?”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他已是颇为了解邓瑗,她十分渴睡,每天都要睡足五个时辰,不到食时绝不起床。
邓瑗顺势将头埋入刘景臂弯,轻声说道:“如今我已正式成为刘郎的妻子,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放纵自己。”
刘景语气不甚在意地道:“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勉强自己。”
邓瑗道:“那怎么行?夫君起床,而妻子犹卧眠在床,那将成何体统?我身为妻子,一定要比刘郎起得更早才行。”
刘景失笑道:“我睡眠时间很短,每日仅睡三个时辰就足够了,少君想要比我起得更早,怕是平旦、天不亮便要起床了。”
“啊?要起这么早吗?”邓瑗一双美目立时睁得大大的,一副吃惊的模样。
惹得刘景又是一阵大笑。
似乎是听到了寝室的动静,隔壁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邓瑗不好继续赖在床上,唤入诸婢,服侍二人洗漱、更衣。
女人远比男人麻烦得多,刘景洗漱完毕,焕然一新时,邓瑗才刚刚坐到妆台前梳理长发。
邓瑗发长六尺,如云飘逸,发质之佳,足以令全天下九成九女子嫉妒。正因为如此,她对满头青丝非常爱惜,从来不假他人之手,就算是贴身婢女也不行。
刘景在旁看得心动,说道:“少君,我为你梳头发如何?”
邓瑗停下手中动作,略一沉吟,还是摇头道:“这不是君子应做之事。”
刘景辩道:“梳头发怎么了?这是夫妻之情、闺房之乐,岂不知昔日张敞为妻画眉,至今仍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邓瑗熟读史籍,说道:“昔日张敞为妻画眉,时人讥之,有司参奏,张敞虽以‘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予以辩驳,宣帝爱其才能,没有责备他,但也认为他轻佻无威仪,终生不得高位。刘郎少年得志,亦不免受人嫉妒,若是传出失仪之举,恐怕会惹来诸多非议。”
刘景摇了摇头,只能作罢,邓瑗说得有道理,世情如此,没必要强为,这么做对他有害无益。
当邓瑗盛妆华饰,身穿吉服,行出房门,天色已然大亮,两人来到北面正堂拜见继母张氏。
邓瑗向继母张氏敬献枣、粟等物,口呼阿姑,侍奉进餐。
张氏象征性吃了几口就停下来,邓瑗拿起筷子夹起残羹剩菜吞咽,以示孝顺。
之后,张氏将邓瑗拉到主位坐下,自己则降至宾位,表示从今以后授之以室,主理家政。而刘景,也正式成为一家之主。
接着二人又去东厢房向嫂子赖慈问安,同样献上枣、粟等物。
相比于继母张氏,邓瑗在赖慈面前显得更加拘谨,不知道是否和丧夫有关,赖慈性情淡然,少喜少愠,也不喜欢华美的衣服和珍贵的饰品,除了儿子刘群,对其他事情少有关注,给邓瑗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不过有一点邓瑗可以肯定,赖慈是一位善良贤淑的人,她相信二人日后必会和睦相处。
食时过后,刘景和邓瑗又走出家门,拜见族中长辈。在各家打转一圈,返家时已是午后。
次日,刘景收起婚礼吉服,赶往北津码头,今天是大兄杜袭带领家族启程北上返乡的日子。
杜袭乃是颍川名士,又在长沙居住数载,不管是寄居的北士,抑或本土的南士,结交之人不知凡几。是日北津码头,放眼望去,皆是高冠儒服,宽带广袖的儒者士人,无虑数百之众。
刘景今日不仅代表自己,亦作为主簿代表张羡为杜袭送行。
张羡对杜袭待遇极厚,其举家南迁至长沙时,他第一时间派人修建屋舍,赐给田、牛,现今杜袭返家,他又派遣战船棹卒护送。说实话这里面肯定有“千金买马骨”的意图,但他这么做,就算是杜袭,心中也非常感动。
杜袭与众人一一道别,直到只剩下刘景一人。
刘景双目泛红,险些流下眼泪,他穿越一年多来,还是首次如此失态。
他和诸葛亮分别时,都不曾失态,因为他知道,二人不会分别太久,早晚有再会之日。
杜袭就不同了,也不知道两人日后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杜袭梁冠革履,身着绛紫色纩袍,紧紧拉着刘景的手,说道:“仲达,我回到家乡后会为你奔走,你只需静待公车之徵即是。”
刘景含泪应“诺”。
“仲达……”杜袭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仅重重拍了拍刘景的肩膀,转身离开。
刘景望着杜袭的背影,终是忍住了泪,没有让它掉下来。
…………
婚后第三日,刘景告别邓瑗还有家人,重返阔别数月之久的郡府,才回归主簿室,就受到了手下诸吏的隆重欢迎。
刘景本来心情不错,可走进自己的治事室,看到案前堆积如山的文牍,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没办法,自己留下的债,肯定要自己还,就当他埋首文牍不久,张羡派人召他前去便坐。
刘景一头雾水的来到便坐,便看到堂中站着一名青年吏员。
青年吏员没有顾及堂上的张羡,直接对刘景说道:“足下就是刘仲达刘君吧?在下乃是荆州刺史部別驾下属之吏,特奉刘使君、別驾之命,辟足下为荆州刺史部从事,足下是否应命?”
刘景闻言扬了扬眉毛,心里顿时明白了刘表的意图,对方这是要给他造势啊。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先是荆州刺史部,而后是镇南将军府,最后是举茂才。
既然如此,刘景也就不客气了,当即出言拒绝道:“多谢刘使君厚爱,然下吏恕难从命。”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于征
坐在主位上的张羡原本神情有些严肃,直到刘景毫不犹豫拒绝了荆州牧刘表的招揽,才暗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对州吏笑道:“仲达乃是我长沙士之冠冕,仆亦委以心腹之任,刘使君纵有爱才之心,却也只能徒劳无功。”
州吏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不应刺史部辟命的人多了,比如零陵郡的刘巴刘子初,刺史部数次征辟皆不就。刘景如今名望比刘巴还要大,拒绝几次都属正常。
州吏对刘景抱拳道:“既然足下不应刺史部辟命,那在下就告辞了。”言讫,又向堂上的张羡一揖作别,继而退出室中。
张羡目视州吏离去,心中大感不悦,此人对他虽无失礼之处,却也缺乏敬畏之心。
他堂堂长沙太守,居然被一个小小州吏所“轻视”,这绝对与刘表脱不了干系。由于他割据荆南,与刘表分庭抗礼,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素不礼敬。下面的人不过是“投其所好”。
与刘表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未来两人的关系还将不断恶化下去,直至……战争。
其实张羡并不想走到这最后一步,他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他只想继续维持如今的权势,可惜刘表注定不会如他的愿。
张羡按下思绪,对刘景道:“仲达,你才器不凡,被治中邓羲赞为‘王佐之才’,又被五经从事宋忠誉为‘国器’,刘荆州对你青睐有加,仆半点也不觉意外,只是没想到,面对刘荆州的招揽,你竟想也不想断然回绝。”
“看来他在襄阳有耳目啊。”刘景心道。这也正常,刘表是他唯一的大敌,他自然要想尽办法安插耳目,以便监视对方。
“府君对下吏信任有加,委以心腹之职,下吏上任不久,便因私事告假数月,如今归来,尚未回报府君万一,怎忍就此离去?”刘景看似是在向张羡表忠心,其实却并未把话说死。
“仲达不负仆,仆亦不负仲达,待过几载,仆必举仲达为孝廉,授以一县之地。”张羡显然也听出了刘景话中之意,再次祭出百试不爽的绝招——画大饼。
刘景“知趣”的拜谢道:“下吏日后必将竭尽全力,勇于任事,以报答府君的盛情大恩。”
“勉之、勉之……”张羡欣慰地笑道。
不久,刘景便徐徐而退,回到主簿室,因为州刺史部征辟属于他预料之中的事,所以并未受到干扰,心无旁骛的处理起公文。而他的“一言一行”,自然也通过他人之口传入张羡的耳中,由是更加安心。
十余日悠悠而过,时间悄然进入十二月,建安元年仅剩下最后一个月。
事情正如刘景所料,十二月初,襄阳再次来人,此番是代表镇南将军府而来,辟刘景为从事中郎。这个从事可和之前的州刺史部从事全然不同,州刺史部从事只是百石小吏,而镇南将军府的从事中郎则是比六百石官。
这回刘景故意表现得有所犹豫,迟疑了好半天才出言拒绝,令张羡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从吏入官途,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面对刘表抛来的比六百石官位,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拒绝,在张羡看来,刘景犹豫乃是人之常情,最终拒绝才最是不易。
正因为知道刘景的拒绝是多么难能可贵,张羡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寒了他的心,不再像之前那样画一个虚无缥缈的大饼,而是明确告诉刘景,后年,也就是他满弱冠之时,便立刻举他为孝廉,割百里之地付之。
二十岁举孝廉为县长,这已经是本朝最快的速度了,以袁绍家世之盛隆,也不过如此而已。
当然,这里指的是乱世之前,乱世礼法制度早已崩坏,张怿十八举孝廉为临湘令,孙权十五举孝廉为阳羡长,莫不如此。
对此,刘景心中毫无波澜,刘表此番直接授以官职,颇令他感到意外,他本对张羡有些期待,如果能就此举他为孝廉,可以获得最圆满的结果,在不得罪刘表的基础上达成目的,然而张羡却无此意,令他的期待落空。
既然张羡不愿为他破例,那就只能继续按照计划进行了。
“十一月、十二月,最后一把火,当在明年正月……刘表应该不会选择正旦朝贺之时吧?那样做的话几乎和直接翻脸没两样。”刘景心里默默想道。
时间继续缓慢而坚定的前行,随着正旦逐渐临近,刘景忙得不可开交,可内心却一片清宁。因为他心里清楚,他在主簿这个位置上,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
这日,左贼曹掾成绩前来主簿室见他,说手下在郡府门外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对方被捕时声称是刘仲达之友,特意赶来投奔他,成绩听说后不敢怠慢,直接跑到刘景这里求证。
刘景不用细问也知道,此人定是昔日襄阳时的玩伴于征。
他数月前与襄阳蔡氏子弟发生冲突,在刺伤对方后亡命南奔,刘景当时猜测他十有**会来长沙投奔自己,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的人影,还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或投奔他人去了。
得到刘景的确认,成绩很快就遣人将于征带来。
于征年约二十,身高近八尺,躯体雄伟如山,面鼻隆异,气势惊人,这副模样一看就是豪杰游侠之流,加上操着北方口音,又在郡府门前游逛,被贼曹吏视作形迹可疑之辈毫不奇怪。
刘景绕过书案,来到于征面前,大笑道:“子祥,你让我等得好苦,为何来得如此之迟?”
“此事一言难尽。”于征叹道:“仲达,你像是换了一个人,我都快不敢和你相认了。”
刘景含笑道:“无论如何变化,我依然是刘景刘仲达。”
于征颔首道:“我听闻你结婚了,恭喜你如愿娶到邓氏女郎,可惜我没能参过你的婚礼。”
刘景道:“无妨,等我下职,便领你去我家见见我的妻子。”
“好。”
第一四十章 二年
于征开始不免有些拘谨,因为刘景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少时玩伴,然而刘景虽然变化巨大,就像换了一个人,对他的情谊却并未改变,不住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令亡命数月、吃了不少苦头的于征心里感到十分温暖。
刘景支锅煮茶,让于征驱逐寒气,说道:“我之前北上迎亲,途经襄阳时本打算和大家聚一聚,却得知你与蔡氏子弟发生冲突,刺伤对方后出逃……”
在他的印象中,于征可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莽夫,他虽游侠,性格却稳重又不失雄气,是他们这些人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人。
于征娓娓说道:“本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无奈近年蔡氏得势,子弟骄豪狂勃,我已经一再相让,而那个狗辈仍然不肯罢休,实在是欺人太甚!我一怒之下,便拔剑将他刺伤……”
刘景说道:“我在襄阳时,曾托人与蔡氏交涉,可惜蔡氏心中怨恨甚深,并未答应。”
这事他没好意思找老师宋忠,他找的是关系更加亲密的赖恭。可惜,不管是赖恭,还是他自己,都不足以让蔡氏放下仇恨。
于征闻言顿时一怔,随即忧道:“蔡氏多是心性狭小之辈,仲达这么做,极有可能被蔡氏记恨,从而遭到无妄之灾。”
刘景失笑道:“无妨,被蔡氏记恨就记恨吧,反正我短期内不会再去襄阳,蔡氏能奈我何?”
于征听得感动万分,世间敢为他不惜得罪蔡氏者,仅刘景一人而已。人生有此朋友,足矣。
刘景又道:“对了,子祥,你怎么现在才到长沙?”
“此事说来话长,”于征详说道:“如今南郡的太守正是蔡氏的族长蔡瑁,从襄阳至江陵,一路上可谓是处处设防,我已经一再小心,还是在当阳附近被吏卒擒获。若不是我命大,寻到机会逃脱,性命必将难保。我在乡野躲藏了足足两月之久,直到搜捕不再严密,才敢继续南下。”
原来还有这番波折,刘景忍不住抚掌而笑道:“子祥,此番大难不死,必将有后福。”
于征道:“仲达,我来投奔你,不求后福,能有一口饭吃足矣。”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大笑。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会,此时才刚刚中午,于征不好一直待在主簿室,刘景唤来刘亮,让他带于征去吏舍休息。
刘亮是近来被他安插进来,目前担任小史。小史职位很低,可他乃是刘景的族弟,倒也没有人真敢把他当做小史随意使唤。
于征走后,刘景专心处理公事,等到下职之际,刘景直接告假三日,回到吏舍,和于征、刘亮,各骑一马,返回龙丘。
回到家中,刘景带着于征拜后母,见妻子,两人少时交好,又是久别重逢,有着说不完的话,一直聊到深夜,刘景甚至忽视了妻子邓瑗,与于征抵足而眠。
一连两日皆是如此,等到第三日,也就是休沐的最后一日,刘景问于征道:“子祥来投我,我自然保你衣食无忧,然子祥之志,怕是不止于此,不知你对未来可有打算?不管是从戎、为吏、经商,我都可为你安排。”
为吏、经商还好理解,可从戎?于征知道刘景担任长沙郡府主簿之职,权力很大,但也没想到他的权力大到可插手军伍。
当于征从刘景口中听说他目前掌握一营之兵,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刘景在长沙已经是除了太守张羡外,权力最大的几人。
他掌握兵权干什么?
看来其志不小啊!
于征没有选择进入军营,因为别部司马营已经成立大半年之久,哪里还有空缺职位,他也不愿从一个小卒做起。
经商一项他也放弃了,即使经商只是名义,实际则是率领船队,不过他水性一般,不愿漂泊水上。
最终于征选择为吏,而刘景又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入市井,二是进贼曹。于征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他之前和贼曹相处不甚愉快,肯定不会去贼曹,而市井则是刘景的崛起之地,旧故极多,去那里最合适不过。
于征虽是外乡人,可市井本来就不受郡府重视,过去马周一个亡命徒都能成为市门卒,刘景让于征入市井,不过一句话而已。
待安排完于征的事,建安元年正好走入尾声,建安二年正式到来。
刘景的担忧并未发生,正旦朝会,一切如常。
去年刘景的排序固然极为靠前,但那是因为大家顾及他的名声,有意相让的结果。
今天他的身份已经变成主簿,名正言顺站在朝班前面,仅次于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二人,还在中部督邮李永之前。
熙熙攘攘的朝会过后,刘景立刻同族兄刘蟠等人还家祭祖。
这次祭祖,刘景带上了妻子邓瑗,按照正常程序,她应该在婚后三个月后行“庙见之礼”。
所谓“庙见之礼”,是指婚后三个月,男方带新娘至宗庙祭告祖先,表示该妇从此正式成为家族一员。
刘景与邓瑗乃是十一月初结婚,距今还不满两个月,不过正旦乃是大祭之日,邓瑗的庙见之礼”提前至正旦亦无不可。
正旦之后,刘景像去年一样休沐数日,访问亲友,接待宾朋,直至初四才回到郡府。
双方仿佛商量好了一样,这天刘表使者亦来到郡府。
当时张羡正和刘景、桓阶、刘蟠三人商量事情,接到禀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刘表第一次征辟刘景为荆州刺史部从事,第二次任命刘景为镇南将军从事中郎,从事中郎已经是比六百石的官位了。
那第三次呢?
不用想也知道,必是举茂才无疑,刘表莫非是疯了不成?
刘景今年才十九岁,未满弱冠而举孝廉,已经是天下极其罕见之事,他敢举其为茂才?难道他就不怕手下心怀不满吗?
桓阶与刘蟠亦忍不住面面相觑,张羡能猜出,他们当然也不例外,刘表为了挖长沙的墙角,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室中诸人,唯有刘景,不动声色。
第一百四十一章 酃县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礼》曰:‘四十强而仕’。是故国家有言:‘孝廉、茂才者,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
然世间有茂才异行者,若颜渊、子奇,则可不拘年齿。
自古‘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至理之言也。
长沙刘仲达,为人德行素著,才略深茂,为江南冠冕,虽未弱冠,亦为国之栋梁。今特举刘仲达为茂才,除当阳令……”
站在室中央的州吏双手端着刘表的委任书,大声宣读,四下一片安静。
事情没有出乎大家的预料,刘表果然举刘景为茂才,委以县令之职。
汉代县之长官,人口万户以上为县令,俸禄在六百至千石之间,人口不足万户为县长,俸禄在三百石至四百石之间。
而茂才,只有三公、光禄勋、监察御史等及十三州刺史、州牧可举,每年不超过二十个名额,珍贵程度远远超过孝廉,起步就是六百石至千石县令之位。
刘蟠身份敏感,只能选择沉默,桓阶则神情略有焦急,拼命向上方的张羡使眼色。
张羡知道桓阶的意思,刘景若是投靠刘表,对他将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首先他会被认为不爱惜人才,其次龙丘刘氏必将离心,最后,以刘景之声望,如果倒戈一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当然,一旦刘景真的这么做了,他的名声也定会遭到重创,张羡再怎么说也是他的故主,若反戈一击绝对会受到世人谴责。
像刘景这种人才,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留下,绝不能被敌人所用。他必须出面阻止,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给出和刘表相同的筹码,留住刘景。
张羡目光瞥向刘景,见他面若平湖,并无喜意,反而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恭顺”之意,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见此,张羡内心顿时有了底气,随即对州吏道:“刘荆州远在千里之外,尚且耳闻刘仲达之贤良,仆近在咫尺,又岂有不知之理?刘荆州迟来一步,仆已上表国家,举刘仲达为孝廉。”
“终于……”刘景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前前后后谋划了大半年之久,终于接近成功了。
州吏辩道:“张府君何出此言?刘仲达或被张府君举为孝廉,但也可以继续接受刘使君的举荐,此事当由刘仲达自己决定。”
继而又对刘景道:“刘使君为了足下,不惜打破规矩,十九岁举茂才,本朝以来,绝无仅有,乃至襄阳内外,多有非议刘使君者,足下当慎思之。”
众人目光纷纷投过来,刘景从容说道:“在下先前已应府君之命,大丈夫言出必践,岂有自食其言的道理?是以对于刘使君的厚爱,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州吏见他虽言行徐缓,态度却极为坚定,自知决定难改,只能告辞而去,返回襄阳复命。
州吏一走,室中气氛立时有所松缓。
张羡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因为这是受到刘表的威胁,被迫做出的决定。只是事已至此,再抱怨也没用,他只能选择接受,对刘景说道:
“仆之前曾言,仲达不负仆,仆亦不负仲达,原本想留你在身边再待一年,等找到合适的主簿人选再放你走,如今形势有变,只能作罢。仆这就向朝廷上书,举仲达为孝廉。”
刘景起身来到堂中,深深一拜道:“一切全凭府君做主,下吏但俯首领命而已。”
张羡出言问室中三人道:“目下长沙十四县,只有酃县职位有缺吧?”
刘景和桓阶相视一眼,后者颔首回道:“是。前任酃县县长去年十一月病死于任上,后继者十二月到任,不久乘船意外坠入湘水,溺毙身亡,暂无新任。”
接着桓阶又补充道:“酃县户八千有余,不满万户。”
刘表举刘景为茂才,除当阳令,张羡自然要与之匹配,若是只给刘景一个八千户的酃县县长之位,不免显得有些小气。
而且,酃县也着实不是一个好地方,那里处于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交汇之地,内有宗贼、豪强,外有荆蛮、贼寇,别说想要有所作为,能不能坐稳县长位置,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有汉以来,被驱逐或意外身亡的长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不过酃县被其他人视为险恶之地,却是刘景梦寐以求的,是以出言道:“下吏愿为酃县长。”
一直沉默不语的刘蟠不禁开口说道:“酃县从古到今一直便是是非纷扰之地,仲达虽有治才,性情却过于刚直,若为酃县长,恐怕未必是福。”
刘蟠有这样的忧虑一点都不奇怪,刘景乃是龙丘刘氏新一代的旗帜人物,是能够兴旺整个龙丘刘氏的人,刘蟠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酃县那个“险恶”之地。
在那里,治理好了功劳不大,而治理不好,则有生命危险,刘景实在没必要冒此风险。
刘蟠之言不无道理,将刘景扔到酃县那么“偏远”的地方确实有些不大合适。张羡沉吟一声道:“不如仲达再等等如何?”
刘景心中主意已定,言道:“下吏为主簿,对酃县了解颇深,此地不服王化,素以‘险恶’著称,不过下吏一直以来的愿望,便是治理一方,惠及百姓。因此下吏愿为酃县长,替府君分忧,使酃县境内盗贼绝迹,荆蛮隐遁,平息纷扰,百姓安乐。”
刘蟠正准备再开口,忽然怔住,随后若有所思的看了刘景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张羡忍不住问道:“仲达真要去酃县?”
刘景肃容拜道:“是,请府君成全。”
张羡看看重新陷入沉默的刘蟠,又看看眉头微锁的桓阶,说道:“仲达,你要知道,酃县形势十分复杂,非老成持重者不能坐稳其位,你虽有名望,但年纪过轻……”
刘景从容自信地道:“下吏昔日在市井时,长沙一郡豪杰游侠,莫不驯服,区区一县之地,于我而言,又何足为虑?”
张羡颔首道:“既然仲达有如此自信,那仆便如你心愿。”
刘景俯身拜谢。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计划
长沙郡下辖十四县,郡城临湘以北原本只有罗县、益阳、下隽三县,桓、灵之际,又从罗县分出一部分,新置汉昌县,如此一来,长沙北部便有四县。
刘表一旦下定决心统一荆州,派兵南下,临湘以北四县首当其冲,断无幸免之理,所以刘景一开始就将这四县排除在计划外。
临湘以南,计有九县,分别是湘南、连道、昭陵、醴陵、安城、茶陵、攸县、容陵、酃县。
除了湘南、醴陵二县距离临湘太近,遇事难以置身事外,不是好去处,其余七县皆可作为存身之地,而其中又以酃县为最佳。
酃县虽内有宗贼、豪强,外有荆蛮、贼寇,不服王化,攻劫暴掠,纷扰不息。
并且酃县乃是耒水冲刷而成的平原地带,地势低洼,可谓大雨大涝、小雨小涝、十年九涝。
然而与酃县具备的诸多优点相比,这些问题简直不值一哂。
刘景前世办公之所挂着一张全国地图,因此对地理比较了解,根据酃县所处的位置,刘景很容易推断出它是后世湖南第二大城市、湘南之中心——衡阳。
酃县最早可以上溯到炎帝神农创耒、播种五谷,称得上源远流长,由于此地‘南扼南越之地,北通楚都要道’,自春秋时期便被楚人占领,并设立县治,史称“庞”。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越王无强时,兴师伐齐。齐威王派使者游说越王放弃讨伐齐国而专攻楚国,使者向越王进言称:“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
早在战国时期,庞,也就是酃县,便已经是楚国的重要粮仓了。
乱世之中,粮食至关重要,手中有粮,才能心中不慌。不过这不是刘景最看重的地方,他最看重的是酃县的地理位置。
酃县位于长沙郡之南,零陵、桂阳二郡以北,恰好夹于三郡之间。
异日刘表大军打下长沙,若想南下占领零陵、桂阳二郡,酃县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就像蜀之汉中、吴之江夏,只有彻底解决了酃县,才能放开手脚进军零陵、桂阳二郡。
反之,刘景有了酃县,就有了整合零陵、桂阳二郡的可能。
刘表大军围攻长沙,连年不克,刘景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做更多准备,张羡败亡后,他未必不能继承张羡的遗产。
正因为酃县如此重要,刘景对酃县可谓蓄谋已久,势在必得。
即使他没有成为酃县县长,等到刘表大军围困长沙之际,他也会第一时间派兵占领酃县。
甚至酃县以南二百里外的耒阳,也是他的目标。耒阳乃是荆南四郡中唯一设置了铁官的地方,治铁业十分发达,铠甲武器,皆由此出,他岂能放过这里。
以酃县、耒阳为基,整合长沙郡南部诸县、零陵、桂阳二郡,在张羡灭亡后,与刘表争衡,这就是他心里最终的计划。
说实话这个计划的难度不低,可一旦成功,他立刻就会成为一方诸侯。就算失败了,也谈不上万劫不复,他完全可以抽身退守零陵、桂阳,至不济南下交州就是。
记忆中交州牧张津曾在张羡死后,举兵北上,意图吞并零陵、桂阳二郡,与刘表激战数载。
张津目前还不知身在何地,如今的交州之主乃是名将朱儁之子朱符,也就是赶走诸葛玄的豫章太守朱皓之兄。
朱符前年听闻其弟被笮融所害,曾有意借道零陵、桂阳,兵伐豫章,为朱皓报仇,作为荆南霸主,张羡绝难容忍外兵入境,一口回绝,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世间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更没有唾手可得的成功,刘景有先知之能,但先知绝不是万能的,如果自己缺乏“决断”,不说泯灭于众人,也将难有大作为。
而刘景,恰恰是一个有“决断”的人,机会一旦出现,他绝对不会放过。
…………
便坐内发生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很快就传遍郡府各曹,众吏忍不住议论纷纷,心中感慨不已,不愧是刘仲达,刘表、张羡这两位荆州大人物为了争夺他,真是不惜代价,一日之间,茂才、孝廉同时加于一身,大丈夫得志如此,着实羡煞旁人。
刘景这个当事人反而显得格外平静,不理外间纷扰,专心处理公事,一天的时间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下职返家时,刘景路过诸曹,远远便发现高冠褒衣的族兄刘蟠站在五官掾院墙外,神情严肃的看着他,显然是有意在此等他。
刘景心知肚明,步履从容的行至刘蟠面前,开口道:“从兄……”
“随我来……”刘蟠微微颔首道,当先而行,一路上,刘蟠始终保持沉默,不发一言。
直到返回舍中,合上房门,刘蟠才转身面对刘景,重重一叹道:“仲达,你一再坚持要去酃县,到底有何深意?”
刘景不慌不忙回道:“长沙十四县,只有酃县目前有空缺,我不去酃县又能去哪里呢?”
刘蟠面有不悦道:“这话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从兄,”刘景“如实”说道:“我去酃县,只是为了避难而已。”
“避难?”刘蟠闻言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你是不是在襄阳时听到了什么风声?”
刘景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何必要听说什么,此事不是显而易见吗。自古一山不容二虎,荆州亦不容二主,刘使君虽非王霸之才,却也不是无能之辈,怎能长久容忍荆南离心,双方之间,必有一战,而且时间必定不会太久,就在这一二年间。
刘使君对我礼遇有加,举我为茂才,我虽未应命,亦当心怀恩情,因此不欲参与南北之争,唯有远奔南方,避开纷扰。”
“果真如此?”刘蟠眉头紧皱,刘景话中透露出了很多重要信息,理由也足够充分,可事情真会如此简单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县丞
刘景的解释也算合情合理,但刘蟠实在太了解自己的族弟了,一个心怀大志的人,会无故将自己“流放”到偏远的酃县?反正刘蟠死也不信。
“仲达,你神智天授,机鉴先识,过往预言无不应验,我活了三十多年,也曾入朝为官,天下才俊所见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能与你比肩的人。”
刘蟠随后问出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仲达,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不看好府君?”
刘景这次不再顾左右而言他,颔首道:“是,府君必败。”
刘蟠忍不住说道:“仲达,你若能留下来辅佐府君……”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辅佐他?”刘景直接出言打断刘蟠的话。
刘蟠怔怔的看着刘景,这还是他首次见到刘景的另一面,野心勃勃,锋芒毕露……
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他?只是之前一直隐藏在谦恭的外表下。
刘景目光如炬,直视刘蟠,一字一句道:“从兄,我等为刘氏宗子,当心怀荡涤天下,复兴汉室之志,岂能久居人下,受人驱使?”
刘蟠顿时陷入沉默,刘景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种志向的?
刘蟠仔细想了想,前年他执意要去市井为吏便已有迹可循,因为当时在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他仍然不改初衷。
结果他在市井期间,广施恩典、树立威信、收揽豪侠、聚拢财货、建造船队、募养营兵……崛起之势,令张羡、桓阶隐隐感到不安,不得不将他调离市井。
这一刻,刘蟠心中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刘景之志,既有可能令家族兴旺发达,也有可能让家族万劫不复。
刘蟠如今代其父刘邕处理族中大小事务,和族长无异,不能不慎之又慎。
然而想想刘景一直以来的表现,绝对称得上计虑如神,既然他一心要去酃县,必定有自己的打算,刘蟠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湘为他遮风挡雨,心中千转百回,尽数化为一句:“仲达,勉之……”
刘景从吏舍出来,离开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刘蟠,心头暗暗一叹,刘蟠家世、名声、才能样样俱全,未必逊色桓阶多少,可他却没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除了因病早逝,最大的可能是随着张羡一同埋葬于长沙。
刘景当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才和他说了这么多,可现在看来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所幸还有时间,还有……
返家途中,不断有熟悉或不熟悉的郡吏向他施礼恭贺,无论身份高低,刘景皆一一回礼。
回到吏舍,发现门外站着七八人,除了刘亮、于征二人外,其余多是市井旧部,见到他归来,众人齐齐拜道:“恭喜刘君、贺喜刘君,得举孝廉,出为县宰……”
刘景忍不住笑道:“你们消息倒是够灵通的。”
谢良瞥了严肃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说道:“关于刘君的消息,市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等自然也听说了,这才相约下职后,赶来向刘君道贺。”
刘景轻轻颔首,继而推开院门,示意众人入舍中叙话。
刘景与众人闲聊片刻,目光瞥向下首正襟危坐的严肃,自从见面以来,他始终话语寥寥,且神情凝重,似有心事,便出言问道:“伯穆为何进门以后一言不发,可是心中有事?”
严肃闻言抬起头,古拙的脸上犹疑尽去,抱拳说道:“刘君提携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常思无以回报,今闻刘君为酃县长,在下愿追随刘君,前往酃县。”
刘景扬了扬眉毛,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说道:“酃县距离临湘超过五百里,往来多有不便,令母虽经张仲景医治,摆脱病榻,可身体仍然虚弱多病,需要有人照顾,你若随我前往酃县……”
严肃说道:“《论语》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有妻、弟居家照顾家母,在下绝无后顾之忧。想必家母得知此事,也会支持在下的决定。”
刘景不禁感慨道:“既然伯穆决心弃职离家,追随于我,我自当优待之,待任命一下来,我便向府君请命,委伯穆以县丞之位,与我共赴酃县。”
相比于“摆设”一般的郡丞,县丞地位要高得多,因为郡守的职责仅仅是空泛的“掌佐守”,太守可以重用,也可以不用。
县丞则不然,县丞俸禄在二百石至四百石间,而不满万户的县长俸禄则是三百至五百石,二者相差不大,皆为“长吏”。
县丞的职责除了“佐令长”以外,明确提到“主刑狱囚徒。”“署文书。典知仓、狱。”
县丞之于县令长,并不完全是辅佐,更不是从属关系,县丞有资格独立处理仓、狱等事。
谢良听得眼睛都红了,由吏入官,平民乃至寒门或许需要数代人的厚积薄发,才能做到,在刘景这里,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周围一片羡慕下,严肃却霍然色变,说道:“刘君这是何意?在下追随刘君左右,岂是为了官位?”
刘景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不是他自夸,整个长沙,能容忍严肃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人。
刘景耐心解释道:“酃县地处三郡之间,内外多有不宁,我此番赴任,自当要安插亲信之人。伯穆乃是狱吏出身,通晓法律,而县丞‘主刑狱囚徒’,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了。”
严肃心知是自己反应过度了,深深一拜道:“在下言行失礼之处,请刘君恕罪。”
刘景笑道:“伯穆耿直不屈,这正是我欣赏的地方。”
严肃再拜道:“在下何德何能,被刘君另眼相看,屡作提拔,而今更是拔为‘长吏’,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
刘景缓缓说道:“酃县形势之复杂,绝非一时半会能够说得清,你如果能助我抚平酃县内外,就算不辜负我对你的期许了。”
“诺。”严肃郑重道:“在下必不负刘君之望。”
第一百四十四章 褚方
严肃等人从刘景吏舍出来时,天色已然昏暗,谢良、王朝等人不等走远,便迫不及待拜贺严肃道:“恭喜严君高升县丞。”
众人心中不无嫉妒,严肃昔日只是市狱一名郁郁不得志的狱吏,未必就比他们强多少。
结果他也是命好,遇到刘景这个伯乐,先任斗食吏,再为百石吏,一路步步高升,而今更是将要登上县丞之位,可谓一飞冲天,从此以后,双方便如云泥之别。
“此事目前尚未有定论,诸君慎言。”严肃面上虽无喜悦之色,内心却心潮起伏,他决定追随刘景左右,单纯只是为了报答恩情,为此他犹豫很久,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或许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谢良、王朝等人闻言纷纷知趣的应“诺”。此事目前确实八字还没一撇,可说出这话的是刘景,作为长沙最具权势的人物之一,长沙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吗?
谢良是所有人中最乐于见到这个结果的人,因为严肃一走,他最有希望坐上监市掾的位置。他在市中勤勤恳恳十余载,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名掾君,现在这个心愿终于要成真了。
…………
次日,张羡以长沙太守的名义,任命主簿刘景守酃县长。
什么是“守”?《汉书·王莽传》记载:“县宰缺者,数年守、兼。”不拜正官,权令人守、兼。通俗一点说,“守”就是由州部、郡府事权从急,来不及请示朝廷,暂时任命的县令长。
一般出任“守”县令长的,都是拥有公职身份的人,如州吏、郡吏、县吏,当然也有平民一步登天者,但这属于极个别情况。
“试守者,试守一岁乃为真,食其全俸。”倘若是朝廷亲自任命的“守”县令长,一年守期内若无差错,便可以转正为“真”。
不过像刘景这样郡府私守的县长,目下又是天下大乱,道路阻隔,几年不转正,甚至一辈子也没机会转正也丝毫不奇怪。
张羡暂时并没有心仪的主簿人选,因此便按照过往惯例,让主记接过了主簿职位,又从主簿室书佐中提拔一人为新任主记。
刘景和继任者交接完毕后,来到便坐和张羡辞行。
事实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刘景在主簿这个位置上只能算中规中矩,既没有出什么差错,也没有显露出超人一等的才能。
不过张羡还是对他的离开表现得格外不舍,拉着他的手倾谈良久,并且一直送到便坐门外。
最后分别时,张羡说道:“对了,仲达,你知道酃县褚方褚子平吧?”
“自然知晓。褚子平大名,长沙谁人不知?”刘景颔首回道,他作为张羡的主簿,等于是其大管家,年末之际,张羡向褚方赠送大量贵重礼物,此事就是刘景经手。据主簿室的人说,张羡担任长沙太守以来,每年都会赠送褚方厚礼,从无断绝。
能得张羡如此重视,褚方自非凡人,他乃是长沙的传奇人物,其少时游侠,虽处贫贱,却有雄气,长沙游侠无不以认识他为荣,当时和吴巨齐名。刘宗、区雄和他相比,只能算后起之秀。
如若褚方仅仅只是一介游侠,自然不会受到张羡特别看重。
若无大变,褚方或许只能做一辈子游侠,转折点出现在长沙区星之乱时。
褚方有感区星祸及乡里,凭借自己的威望,招合游侠、荆蛮五六百人,北上相助新任长沙太守孙坚讨伐区星,褚方每次战斗,常冠军履锋。
之后又随孙坚南下零陵、桂阳,讨伐周朝、郭石,所向无前,孙坚爱其健勇,待遇甚高。
中平六年,董卓将兵入京,暴虐无道,废立天子,天下义士,无不愤慨,关东州郡纷纷起兵讨伐董卓,身在长沙的孙坚心怀壮志,亦响应号召,率兵北上。
本来褚方也应随其北上,谁知就在这时,其母上山采菜,一时不慎,从山上跌落而下,摔断双腿,深受重伤。
褚方从小失怙,乃是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为人天生至孝,当即向孙坚请求还家照顾病母。
孙坚心中极为不舍,然孝乃天下之至理,阻人行孝,必被天下所耻,他虽然性格洒脱,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能任由其离去。
褚方还家后就在母亲床榻边置一张小床,无论春夏秋冬,从不敢离开病床半步,尽心竭力服侍母亲,直到五年后其母去世为止,后来他将母亲安葬,又在母亲墓旁盖一座竹庐,为其守孝。
如今距离孙坚离开长沙,已经过去长达八年之久,从二十出头到年过而立,这是褚方人生中最宝贵的八年时间,他本该将兵血战杀场,建立功名,却为了母亲,枯耗在病室和冢庐间……
值得否?
刘景无法置评,但对于褚方其人,他心中唯有佩服。
张羡对刘景道:“诸子方三年孝期即将结束,你到酃县后,代我去他家拜访,并试探一下他的心意,看他是否愿意出仕。”
“诺。”刘景口中应道。说实话像褚方这样的猛将,不仅张羡想要收入麾下,他也是颇为动心,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刘景无论如何也要试试,就算从张羡虎口夺食,也在所不惜。
刘景告别张羡,返回吏舍,此时数辆犊车停于院中,舍中一应物品皆已装载完成,只等他一声令下即可出发。
蒙蒙细雨中,高冠革履的刘景在吏舍院中徘徊良久,他在这里住了差不多有二十个月,这二十个月里,经过他的苦心筹谋,由一个斗食吏变成百里侯,总算在乱世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然而和曹、刘、孙相比,他却落后太多太多了,不过暂时的领先并不算什么,董卓、袁绍、袁术都曾领先,可他们最终都败亡了。他还有时间,从后追赶上曹、刘、孙的脚步。
到时候……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刘景再无眷恋,转身而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离开
刘景即将归家之际,家人们齐聚大堂,耐心等待他的归来。
继母张氏安坐于坐榻之上,其高髻纩袍,容妆精致,腿上盖着厚厚的裘被,手里抱着温暖的怀炉,时而望向门外,时而怔怔出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原因自然和刘景被任命为酃县长有关,张氏知道自己的继子才华出众,名冠长沙,已经远远超过其兄刘远的成就,长沙太守张羡对其信任有加,委以主簿心腹之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刘景竟然以十九之龄成为百里之宰。他甚至还拒绝了荆州牧刘表许以的茂才、当阳令。
主簿虽为太守心腹,拾遗补阙,执掌府事,是长沙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但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主簿权位再重,也只是太守的大管家,怎及牧守万民,百里之间,生杀予夺的县宰之位。
所谓母凭子贵,张氏作为刘景的继母,若是去了酃县,便如同“太后”一般,到时候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光是想想便觉心中快意。她苦熬这么多年,终于要熬出头了。
“阿母、阿母……”刘和不住呼唤道。
刘和今年已经十三岁,渐脱童子之相,他和刘景虽然不是同胞兄弟,可模样倒是越来越像。
他见张氏回过神来,说道:“阿母,我们不想和阿兄分离,一会阿兄归来,你和阿兄说说,去酃县上任带上我们如何?”
边上刘饶、刘群姑侄全都点头附和。
这何尝不是张氏的心意,在家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哪里比得上去酃县“作威作福”啊。
张氏按下心思,不动声色的问赖慈、邓瑗道:“一家人确实应该在一起,不宜长久分离,漓姬、少君,你们说呢?”
赖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邓瑗,说道:“本朝长吏不禁止携带家属赴任,不过我们一家连同奴婢,有十数人之多,若是都随仲达前往酃县,恐怕会惹人非议。”
酃县距离她的家乡更近,两三日就可到达,说不定有机会回去看看,因此她心里是愿意随刘景去酃县居住的,但她不能光想着自己,也要为季叔考虑。
刘景如果上任之初便携带十数家属、奴婢,前仆后仰,必然会给酃县士民留下不好的印象。
邓瑗之所以不开口答应,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忧。很多清廉的长吏,都是孤身上任,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带,更别说家人了。
张氏听罢不由皱起眉头,这倒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
刘景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皆因他拥有一个美好的名声,若是因此而使得他名声受到损害,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刘饶娇声道:“阿兄是一县之主,谁敢非议?”
刘和无语的看着她,这么蠢的话也能说出口?
就在此时,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必是刘景归来无疑。
刘和、刘饶、刘群面上不由一喜,立刻穿上革履,跑向前院迎接刘景,邓瑗紧随其后。
张氏也几欲起身,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安坐静等刘景。
“阿兄……”
“大人……”
“刘郎……”
刘景刚从车上下来,就看到妻子弟妹侄儿蜂拥而来,刘景摸了摸刘群的头,他已经七岁了,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时刻抱在怀中。
发觉妻子和弟妹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景心知必与他有关,先开口道:“有什么事我们进屋再说。”
回到后庭堂内,和张氏、赖慈问安后,得悉始末,此事他心里早有决定,缓缓说道:
“你们恐怕有所不知,酃县并不是一个安宁的地方,去年的时候,我的船队就在那里遭到荆蛮的袭击,不仅船货被劫,更死伤数十人,损失以百万计。
何况上一任县长泛舟之际,溺毙身亡,死得过于离奇,未必就是意外。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这次我打算孤身上任。”
张氏闻言一脸失望,却也隐隐为继子感到担心。
邓瑗没想到刘景居然连她也不打算带,美目流露出焦急之色,说道:“刘郎,你要将妾也留在家里吗?”
“是。”刘景颔首道。“不过我会尽快解决酃县之事,最早数月,最迟明年,我一定会将你们都接往酃县。”
邓瑗能够理解夫君之忧,心中一叹,只好叮嘱道:“刘郎,你身处异乡,周围豺狼环伺,万事一定要小心为上。”
赖慈亦出言道:“仲达,你年纪还轻,前途远大,遇事当多加思考,万万不可任意行事。”
刘景笑道:“放心吧,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些小患而已。唯一能使我畏惧者,就是家人的安危,这次独自前往,正好放手施为,你们静待我的好消息即可。”
…………
一夜温存,次日一早,刘景别过妻子、家人,赶往北津,他此行并不准备乘坐官车,而是改乘自己的船舰,走水路去酃县。
和他同行的除了被任命为酃县丞的严肃,还有刘亮、于征,以及带领船队的刘祝、王彊二人。
自从去年八月末船队在酃县被荆蛮所劫,损失惨重,王彊在临湘足足休整了四个多月,几乎快要把他憋疯了,因此当听说刘景被任命为酃县长,他立刻请命同往。
因为他始终觉得,船队被荆蛮伏击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巧合,酃县中必有人与他们暗中勾结,传递情报,否则很难解释得通。
此次去酃县,他一定要查出隐藏在酃县之中的凶手,将其生吞活剥,以洗刷身上的耻辱。
刘景如今麾下大船十四艘,若是都带在身边,就显得太过高调了,不过带少了不足以显威,是以考虑过后,他决定带上三艘“斗舰级”以及另外五艘大船。
刘景在码头和赶来送别的朋友、旧吏一一道别。
明年刘表便会派兵南下,从而引发荆州南北大战,长沙正是主战场。等到明年,他会想方设法救出一些人,但他却无法救下所有人。对此,他别无他法,只能祈祷他们可以安然度过难关。
刘景转身登船,最后望一眼伫立湘水河畔的临湘,再回来却不知已是何年。
第一百四十六章 剧县
刘景船队张开蓬帆,驶离北津,溯流南下,经过大半天的航行,于午后时分抵达小武陵乡。
此地是他一早就定好的船队夜宿之所,选这里的原因很简单,蔡升的别部就驻扎在此乡。
安排刘祝、王彊二人留守船队,刘景带着刘亮、于征、严肃前向别部营地。
其实对于带不带严肃,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带上。
刘修正像往常一样巡视营地,其头戴铁兜鍪、身披两当铠,右袖充以木橛,神情肃穆,凛然有威,周围士卒个个噤若寒蝉。见刘景突然到来,刘修心里颇感惊讶,立刻迎之于军门外。
“仲达,你怎么来了?”刘修问道。刘景毕竟是张羡身边的近臣,为了避免受到张羡的猜忌,军营建成后,刘景来此的次数屈指可数。
见刘景与营将互称从兄弟,站在后方的严肃不禁若有所思。
刘景说道:“我被府君举为孝廉、守酃县长,南下途中正好路过于此,便顺道过来看看。”
刘修听得一怔,接着叹道:“仲达不满弱冠,便为‘墨绶’,不能不令人称叹!这要是放在古时,已是一方诸侯矣。”
墨绶即县令长的代称,他说这话倒不是夸张之言,古代一个子、男之国,也不过百里之地,与一县之辖相仿佛。
刘景笑着道:“皆赖府君提携。”
刘亮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从兄有大才盛名,刘荆州前后数辟,最后更是许以举茂才、当阳令。舍当阳令而就酃县长,怎么看都是从兄吃亏才对,怎么能说是府君的提携呢?”
刘亮今年十六了,自追随刘景以来,顿顿大鱼大肉,身体长得很快,已有七尺高,看上去与成人无异,只是脸容稍显稚嫩。
这一年来,他可不是光长身体,每日读书练剑,孜孜不辍,成长极大,已非昔日统领诸童、以为部曲的竹马少年。
“还有这种事?”刘修一时间听得感慨不已。
刘景不愧是被族中誉为能够兴旺整个家族的人,竟引得刘表、张羡这两大诸侯争抢。
“比起当阳,我还是更愿意去酃县。”刘景又道:“我们先进营,再慢慢详谈。”
说罢就像是军营的主人一样,和刘修并肩而行,踩着木板越过宽阔的壕堑,进入营中。
严肃紧随刘景之后,心中充满疑惑,他知道刘景和蔡升关系匪浅,并且还知道马周也在这座军营之中,本以为刘景此次前来是为探望二人,可观其言行举止,哪有半分客人的模样?
“难道……?”严肃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只是尚不敢肯定。
刘景漫步于营中,不住左右观望,记得第一次前来,由于建营时日尚短,虽有军营之森严,但却像是一个未完工的工地。
如今看上去就好多了,以员栅为墙,楼观处处,居处兵舍,井井有条,校场也经过平整,总算有了几分军营该有的样子。
不管是栅墙楼橹上的士卒,还是营中巡逻的士卒,皆统一戴兜鍪、被绛衣,腿绑行藤,身体情况和精神面貌都还不错,经过大半年训练,他们已经不再是乌合之众。
现在的问题是这支队伍极度缺乏实战经验,除了曾随他北上的三百人,与江上寇盗有过交手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打过仗,而未曾经过铁与血考验的队伍,很难称得上是精锐。
刘景横穿大半个军营,始终不见蔡升、马周的身影,扭头问刘修道:“从兄,宏超、子谨在何处?怎么没看到他们。”
说到二人,刘修笑着回道:“两人近来昼掌兵、暮读书,从无间断,现在这个时间,两人必是在舍中读书无疑。”
刘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刻苦,这都是从兄你的功劳。”
刘修摇了摇头道:“他们以前也很用心读书,却没有这般刻苦,随你去了一趟北方,回来后态度大变,每日苦读不缀。”
刘景立时心中了然,这件事肯定和甘宁脱不了关系。
蔡升是多么自信骄傲的一个人,自诩剑术长沙第一,哪想到才出长沙就惨败在甘宁之手,而且甘宁还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他“颇读诸子”,文化水平很高。
蔡升可以说各个方面皆不如甘宁,如果这时还不知奋起直追,那只能证明他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马周也是同样的道理。
来到营舍前,刘景当先推门而入,便看到蔡升和马周各据一案,埋头读书,二人或许是太过入神,连他到来都未察觉。
“宏超、子谨……”
直到刘景出声,二人才后知后觉,齐齐起身道:“刘君……”
听说刘景被任命为酃县长,马周杂乱无章的双眉一阵乱颤,喜出望外道:“刘君,你知道我是耒阳人,家乡和酃县相距不过二百里,我对酃县极为熟悉,那里地处三郡之交,宗贼、荆蛮、寇盗遍地,刘君不宜孤身赴险。”
马周一开口,刘景便知道他心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似笑非笑地问:“哦?那依你之见呢?”
马周嘿嘿一笑道:“不若由我带领几百士卒,护送刘君上任?”
刘景斜睨他一眼,揭穿其意图:“然后你趁机带兵回乡报仇雪恨?”
马周大声道:“孔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大丈夫自当有仇报仇,有何不妥?”
刘景失笑道:“不想子谨读书未久,却已懂得用圣人之言。”
“刘君……”
刘景抬手阻止马周,说道:“诚如你之前所言,酃县局势复杂,危险重重,你明日率一百士卒随我南下,等到酃县局势稳固了,我自然会放你返乡复仇。”
“多谢刘君。”马周喜道。
刘修皱起眉头道:“酃县乃是长沙有名的‘剧县’,常有纷扰,不如多带一些士卒。”
汉代之县,有剧县、平县之分,所谓剧县,就是政务繁重,不好治理的县,平县则反之。
刘景摇头道:“上任之初,没必要太过高调,一百士卒足矣。”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衡山
见刘景坚持不肯多带人马,蔡升出言道:“既然刘君执意如此,不妨将那队骑卒带上。”
荆南缺马,尤其缺可供乘骑作战的好马,别部营中原本并没有骑兵编制。后来刘景迎娶邓瑗,丈人邓攸陪嫁了三十六匹良马,别部营正是靠着这批马,才得以成立骑“队”,下辖三十骑。
刘修颔首表示同意,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三十骑若是运用得当,在关键时刻可以起到十倍、二十倍的效果。”
“好。”这次刘景没再拒绝,他是不想高调,但前提是确保自己不会陷身险境。
马周不由大喜,虽然他从小在水乡长大,却是一个旱鸭子,相反,他酷爱骑马,在他看来,率领骑兵可比率领船队威风多了。
到时候将数十骑返回家乡,马踏里巷,执仇人于马下,数其罪状,拔刀斩之,何其快哉!
马周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接着心中一动,似想到什么,冲着刘景笑道:“刘君,你带回的那批铠甲始终存于库中,弃之不用,实在太可惜了,不如……”
刘景不但从丈人邓攸那里获得三十六匹良马,还获得百副襦铠,及二百张牛皮,牛皮经过鞣制上漆,作成百余副皮甲。
不过铠甲在长沙属于绝对管制物品,难以说清来源,因此绝大部分一直存放于营库内吃灰。马周对这批铠甲眼馋已久。
刘景失笑道:“子谨,你这又是骑兵,又是铠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南下讨贼呢。”
马周听得脸容一僵,干巴巴笑道:“刘君这可就冤枉我了,酃县可不是一个善地,我这不是担心刘君你的安危吗。”
蔡升出言附和道:“子谨说得有道理,刘君还是小心为上。”
刘修亦从旁劝道:“仲达,还是带上吧,有备无患。”
“好。”刘景从善如流,其实他本就有此意,就像族兄刘修说的,有备无患,没有人会嫌弃自己底牌太多,他自也不例外。
刘景随后将话题转向军营,问蔡升、马周、刘修道:“如今营中一共有多少人?”
三人闻言不禁相视一眼,这个问题别说外面的人,就连营中的屯将、队长们都未必能说清楚,营中具体有多少人,只有他们三个知晓。刘修出言代答道:“一共一千二百八十八人。”
刘景闻言点了点头,别部营原本只有一千人,他北上迎亲之际曾带走三百士卒,刘修得到他的授意,在不惊动临湘的情况下,又重新招募二百余士卒入营。所以如今别部营的总人数达到了将近一千三百人。
说实话,刘景现在恨不得再招个千八百人才好,世间没有“招之即能战”的新卒,不训练个一年半载,完全就是乌合之众。而明年荆州就将爆发南北大战,到时候再招兵,就有些晚了。
不过刘景没有这么做,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动作过大,势必会引起张羡的警惕。
其实想要扩充实力,没有比酃县更适合的地方了,那里历来深受荆蛮、贼寇袭扰,内外不宁,他是一县之主,有掌兵之权,募兵击贼、蛮,乃名正言顺之事。只要他养得起,就算招募个两三千人,也绝对不成问题。
刘景接下来又问起士卒衣食,他对别部营可是下足了血本,初给夏衣、冬添复袍,夏衣每件约三百钱,冬衣每件约千钱,仅千人衣装,就耗费超过百万钱。
食的问题倒是不用刘景太过操心,长沙郡府每人月给米二石,另有一些盐菜钱,以如今物价之腾贵,只能说聊胜于无。
刘景每个月会拿出一笔钱贴补士卒,权当鱼菜钱,不能说他们吃得有多好,可相比于长沙其他士卒,已经强出甚多。
刘景难得来一次军营,事无巨细,一一过问,这方面蔡升、马周终究是欠缺一些,无法应对自如,大部分都是刘修在说。
晚饭时,刘景并没有提出特别要求,按军营中的伙食即可。
刘修铁面无私,平日最是看中军法、军纪,可刘景到底不比他人,刘修也难得破例一次,取来鹿脯、鱼肉、美酒招待刘景一行人。
次日上午,刘景在蔡升、马周、刘修的陪伴下登上营台,观看士卒演练,士卒已经不是刘景第一次来时看到的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经过大半年的训练,他们已熟练掌握八阵之变化。
士卒眼观旗帜,耳闻鼓声,进退有序,举矛挥戟,喊杀阵阵,其强悍之气势,令人动容。
刘景观看操演,神色平静,他的眼光毕竟高出这个时代太多,就组织力而言,现代高中生经过一段时间集训,便足以秒杀眼前之军。当然,刘景不会用现代人的眼光要求古人,族兄刘修在练兵方面,的确有几把刷子。
在军营吃过早饭,刘景便准备离开。
同行的除了跟随前来的刘亮、于征、严肃三人外,又多了马周率领的三十骑以及百名步卒。
为了避免过于高调,从而引发外界、尤其是张羡的关注,刘景让随行士卒脱去兜鍪、绛衣,换上青巾、縕袍,收起矛戟,只配备刀楯。效果还不错,至少行于道中不会引起人们过度关注。
船队一夜平安无事,刘景返回舰上,命令船队南下。
航行数日,船队到达衡山一带,衡山横卧于湘水西岸,此水段蜿蜒曲折,九向九背,故而渔歌有云:“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就是说不管船帆怎么转,船头怎么调,总是能看到西岸衡山之貌。
一转一湾,一湾一滩,景色各异,可惜如今正值正月,正是万物新生之时,风景难言美好。
来到衡山,刘景不免想起居住在衡山之中的单程,他虽是荆蛮,身上却毫无野蛮之气,比大部分汉人还要知礼。
自从刘景成为主簿,离开市井,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变少了,去年为了参加他的婚礼,单程在临湘足足等了近一个月之久。
可惜婚礼当日宾客众多,刘景忙得晕头转向,没能好好招待他。
此去酃县,两人再相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警鼓
衡山隶属于湘南(侯国)县治下,然而二地相距足有三四百里之遥,衡山周围二百里内也没有其他县属。
但是这并不代表衡山荒凉,正相反,衡山地处要冲,土质肥沃,物产富饶,情况和临湘县治下的浏阳颇为相似,虽无县之名,却有县之实。
刘景船队夜晚宿于湘水西岸的衡山乡邑,说是乡邑,实则城郭周回数里,居民甚多,和一座县城几乎没什么分别。
衡山乡的乡啬夫及乡吏,对刘景一行人的到来展现了极大的热情,一来刘景名冠长沙,他们闻之久矣,二来就是刘景兵船颇众,唯恐招待不周,惹来灾祸。
对于衡山乡送来的美酒美食,刘景可谓是来者不拒,悉数笑纳,不过所有东西,他都用钱按市价买之,而且价格只高不低。
开始衡山的乡吏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收,直到刘景一再坚持,不似作伪,乡啬夫才收下钱财。
次日刘景食过早饭,便准备率众离开衡山乡邑,一个人的出现,令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刘君,真的是你……”
“单兄?”刘景看清来人,不由大吃一惊,单程为人知书达理,平素极为注重个人形象,而今却披头散发,满面血污,五彩斑斓的衣裳也变得破破烂烂,血迹遍及周身,模样十分狼狈,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单程冲到刘景面前,由于情绪过于激动,险些栽倒在地上,亏得一旁的马周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单程挣脱马周,泪如雨下的对刘景道:“刘君,我、我们寨子被人攻破了,阿父、阿兄、阿母……都死了!全死了!”
刘景眉头不禁高高皱起,问道:“你们单家寨人口近千,胜兵三百,怎么会被人攻破呢?”
以前单家寨就规模不小,有户八十余,口五百,这一年多来,得益于单程开辟的皮货生意,单家寨发展十分迅猛,人口膨胀到近千人。这份实力,在衡山中不说称王称霸,至少自保无忧。
单程心痛如绞,娓娓说道,原来单家寨的忽然暴富与崛起,引起了周边诸山寨的眼红与畏惧,为此他们歃血为盟,组成联军,又事先派出内应,潜伏于寨中,等到双方交战的紧要关头,突然发难,里应外合攻陷单家寨。
单程的父、兄自知山寨已然难逃覆灭之祸,便让单程带领家人逃命,他们则主动留下断后。
可惜单程父、兄付出了生命代价,也没能让单程安全逃脱。数日间,逃亡队伍遭到疯狂追杀,单程母亲为了不拖累行进速度,毅然决然的选择跳崖自杀。
原本近百人的逃亡队伍,最后成功抵达衡山乡邑的仅十余人,其惨烈程度,闻者无不动容。
“咚!咚!咚!……”
就在众人不知该如何安慰单程才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鼓声,陪坐在侧的乡啬夫猛然起身,神情略有紧张的对刘景道:
“刘君,这是置于城墙之上的警鼓,守门卒只有遇到重大危险才会敲响此鼓。”说罢眼光偷偷瞄向单程,这警讯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因他而来。
乡啬夫对私放单程进城的游缴好一通埋怨,当然,他也只敢在心里发发牢骚,谁能想到,单程一个荆蛮,居然认识刘景这样的大人物,并且看得出两人交情匪浅,这时候装聋作哑就对了。
单程又岂能不知是冲自己来的,气得目眦尽裂,大吼道:“这群狗贼,竟然追到这里,还不肯罢休。总有一日,我要将他们全部杀光!”
刘景并没有太过紧张,他身边有三十骑卒、上百步卒,城外船舰上还有三百棹卒,荆蛮几乎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安全。
刘景问单程道:“单兄,追击你们的敌人大概有多少人?”
单程咬牙切齿道:“至少三四百人。”
刘景彻底放下心来,笑谓左右道:“三四百人就敢冲击城池,这些荆蛮真是胆大包天。”
“区区三四百荆蛮,何足道哉。”马周跃跃欲试道:“刘君,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立刻率步、骑出城,将他们全部斩杀。”
单程立刻面色狰狞道:“若是出战,让我作先锋。”
“不可!”乡啬夫心中大惊,急忙出言阻止。心里大骂马周不知天高地厚,一共才百余人,居然妄图正面邀击数倍之荆蛮,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
乡啬夫唯恐刘景轻信马周之言,苦口婆心的劝道:“刘君,荆蛮心性狂野,悍不畏死,走险如履平地,并且善用弩箭……。城中吏士堪战者不满百人,即便加上刘君之兵,也不及荆蛮人数。我等据城而守,安全无忧,若是出城野战,则胜败难料。”
刘景笑着说道:“我们先过去看看,然后再视情况而定。”
乡啬夫知道刘景心意难违,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刘景堂堂一个百里侯,前途远大,何必非要与荆蛮过不去呢?
事已至此,乡啬夫只好引着刘景等人前往鼓声响起之处,即北面城墙。
荆蛮素来善用药弩,乡啬夫不敢让刘景太过靠近城墙,万一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刘景身边之人绝对会将他杀了泄愤。
衡山乡邑地接蛮夷,时常受到荆蛮的滋扰,是以城防设使齐全,城墙楼橹以数十计,乡啬夫便领着刘景登上一座楼橹。
刘景站在楼橹之上,眺望城外,只见一群绾发椎髻,衣色斑斓的荆蛮聚集在城外约百步远的地方,对着衡山乡邑指指点点,他们或背楯负弩,或携刀带矛,正月初春之际,天气甚为湿寒,但他们依然赤足行走,不穿鞋履。
刘景大致数了数,荆蛮差不多有三百人上下。
荆蛮的几名头目似乎讨论完了,竟然再次向衡山乡邑逼近。
单程目光一片猩红,解下木弩,搭上弩箭,而后瞄准其中一个敌人,在距离六七十步远的地方,悍然扣动弩机。
单程乃是荆蛮中少有的能够射杀猛虎者,可谓是例无虚发,弩箭瞬间便射穿敌人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