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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反听     举汉txt下载     举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九章 要求

    奔跑在前的荆蛮勇士只见迎面飞来一道乌芒,甚至脑中还未升起躲避之念,就被弩箭击中。

    惯性的向前冲出几步后,扑倒在地上,口中发出“咯”“咯”之声,哪怕双手拼命捂着伤口,鲜血依旧如泉水一般泊泊涌出。

    周围的荆蛮骇然止住脚步,纷纷举楯自卫,同时架起中箭的同伙,撤回到安全地带。

    几名荆蛮头目再度聚在一起,议论起来,“肯定是单程那个小狼崽子。”

    能够从如此远的距离准确射中奔跑中的人,且还是咽喉要害,不会有别人,必是单程无疑。原本他们还不太肯定单程等人是否躲进汉人城中,如今却是坐实了猜测。

    一名面上有疤,形容彪悍的荆蛮头目弯下腰,硬生生将插在咽喉上的弩箭拔出,瞬间鲜血四溢,中箭者徒劳的挣扎了几下,很快便因受伤过重,瞋目死去。

    他已无药可救,与其让他受尽痛苦而死,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疤面荆蛮随手将沾满鲜血的弩箭扔掉,说道:“我出来时精夫有令,单程必须得死!”荆蛮之中,称渠帅、酋长为“精夫”,互相之间则呼为“姎徒”。

    另一名荆蛮头目显然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说道:“如今单程躲进汉人城里,我们怎么杀死他?”荆蛮长于山谷作战,要他们攻打城池,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有人提议道:“汉人有什么理由保护单程?我们派人与汉人交涉,只要将单程交出,我们立刻退走,若是不交,他们日后将再无安宁。”

    “好。”这个提议很快就获得了几名荆蛮头目的一致同意。

    “好。”身处于高楼之中的刘景暗暗称奇道:“单兄这一手弩射本事,可谓万中无一。”他早知单程善用弩,曾独自射杀过猛虎,然而终究不是亲眼所见。

    单程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此刻他的心中充满愤恨,再次取箭上弦,可惜这时荆蛮举楯而退,他未能找到再次出手的机会。

    被挤到楼橹角落的乡啬夫露出一副苦瓜脸,他不敢埋怨刘景,却对单程自作主张深感不满。

    衡山乡邑好心好意收留他,他不仅不知道感恩,反而出手挑衅荆蛮,为衡山乡邑惹来大麻烦,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无礼的人?

    乡啬夫心中破口大骂道:“荆蛮就是荆蛮,天生犬种,不知礼义廉耻的东西!”

    由于荆蛮冬季有戴獭皮帽的传统,而獭,形如小狗,汉人又传言荆蛮祖先盘瓠乃是一头犬妖,因此汉人视荆蛮为“犬种”。其实说白了,不过是汉人自认天朝上国,对荆蛮抱着高高在上的心态,故意丑化其族源。

    乡啬夫心里正骂得起劲,忽然被人推了一把,他顺着刘亮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荆蛮脱离大队,向这边走来。当然,为避免受到单程的袭击,他高举大楯,将身体护得严严实实。

    “刘君……”单程和乡啬夫同时望向刘景。

    “单兄勿急,”刘景说道:“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权且听听他们说什么。”

    乡啬夫闻言暗松一口气,他作为一乡之长,这种事情自然要亲自出面,当即向刘景告罪一声,转身匆匆下楼,转而来到城墙边上,与城外的荆蛮交涉。

    得知荆蛮的要求,乡啬夫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倘若没有刘景,他自然会毫不犹豫交出单程等人,可偏偏单程与刘景关系密切,他万万不敢答应。

    乡啬夫心事重重的返回高楼,对刘景如是说道。“刘君,我等该如何是好?横山乡城小民寡,如果拒绝荆蛮的要求,横山乡从此以后怕是要永无宁日了。”

    刘景面色平静地说道:“只要将城外这三、四百荆蛮全部杀死,便足以震慑住其他荆蛮。”

    “这……”乡啬夫不禁瞠目结舌。

    刘景斜睨乡啬夫一眼,问道:“难道足下有更好的办法?”

    乡啬夫无言以对。

    单程神情极其激动,刘景能够庇护于他,他心里已经万分感激,从未奢望刘景能够为他复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泣道:“刘君今日之恩,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我单程这条性命,日后就是刘君的了。”

    刘景将单程搀扶而起,说道:“你我乃是好友,结识于微末,何必如此?”接着回身对马周道:“子谨,你现在速回船队一趟,取铠甲、长兵,并让文绣、子健召集棹卒,前来支援。”

    “诺。”马周领命而去,面上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终于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了,他在军营苦熬日久,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刘景又对乡啬夫道:“足下去回复对方,就说我们要考虑考虑。总之尽可能拖延时间。”

    事已至此,乡啬夫别无选择,暗叹一声,抱拳应“诺。”乡啬夫能够在形势极端复杂的衡山担任一乡之长,绝非无能之辈,他暂时以借口打发了荆蛮后,便开始召集吏士、乡民健者百余人,开放乡库,分发弓弩刀楯。

    等到他这里准备一切就绪后,马周亦顺利归来,其身后跟着二百名体格健壮,手持刀楯的棹卒,押送铠甲、长兵归来。

    马周让三十骑卒和上百步卒穿戴铠甲、兜鍪、持楯矛戟。

    而今城中能战之士,达到四百余人,接近五百,人数还在城外的荆蛮之上。在这之中,战斗力最差的无疑是衡山吏民,他们毕竟不是正规兵卒,守城还行,野战就差远了,绝非荆蛮敌手。

    刘景没有将他们视为炮灰,全部派到城墙之上,正面作战的任务,他交给了上百披甲步卒,其次则是二百名到处。

    至于三十名骑卒,则交与马周,让他率骑从侧门出城,绕到荆蛮背后,等到双方交战之时,便侧翼冲之,争取一蹴而就,解决敌人。

    各方皆已准备就绪,乡啬夫得到刘景的示意,手心冒出细密的汗水,下令门卒打开城门。

    城外的荆蛮见状,立刻朝城门而来,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五十章 开战

    未免荆蛮提前发现城中的埋伏,两扇宽大厚重的城门仅打开少许,这样一来,外面看不到城内,而城内同样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严肃微黑古朴的脸庞露出一丝紧张之意,双目死死盯着半开的城门,握剑之手沾满了汗水。

    刘景心里也有些紧张,面上却一副镇定而又从容的样子,笑问道:“伯穆是第一次经历战事吧?”

    严肃肃容颔首,他以前担任市狱吏时,最多也就是抓抓不法之徒,跟随刘景擒获区雄及其党羽,是他经历过的最大场面,然而与今日遭遇一比,就不免小巫见大巫了。

    其实感到紧张的远不止严肃一人,即便是统领船队、见惯风雨的刘祝,游侠出身、伤人亡命的于征,这一刻亦不免心情紧张,毕竟他们即将交手的对象,乃是传说中生性悍野,骁勇善战的荆蛮。

    反倒是王彊,脸色格外平静,看得刘景暗暗点头,心道不愧是“赌徒”,确实有过人的胆识。

    去年王彊率船队北返,在酃县水域遭遇荆蛮围攻时,当机立断抛弃失陷船只,选择突围而走,看似冷酷无情,却是当时的最佳选择。

    换成别人,损失的可能就不止一艘货船那么简单了。这也是刘景事后没有丝毫怪罪王彊的原因。

    “此战我方必胜。”刘景信心十足地道,接着神情微微一怔,这时他才发现族弟刘亮竟然不见了。

    “子明呢?”刘景顾问左右道。

    “子明随马兄出城了。”刘祝小心翼翼回道。

    “胡闹!”刘景闻言顿时色变,愠怒道:“他今年才刚满十六岁,尚未完全长大,而且技艺不精,如何能上战场与荆蛮厮杀?”

    刘景对刘亮可谓寄予厚望,视为自家“千里驹”,悉心培养,以期未来可以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要是半路夭折,不说枉费一番心血,对他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不过刘景很快就顾不上刘亮了,因为荆蛮已然“近在咫尺”。

    三百余荆蛮抵达护城河外,因衡山乡邑坐落于湘水西岸,汉民利用有利条件,引湘水作为护城河,宽度足有十三四丈。

    就在荆蛮等待之际,城墙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一声喊杀,一时间弓弩俱响,箭如雨下。

    由于衡山乡邑城门洞开,荆蛮们便放松了警惕,全无防备下,遭到城上箭雨密集攻击,前排的人就像被割的麦子一般成片成片倒地。

    疤面荆蛮气得暴跳如雷,怒骂道:“汉狗无信!无耻!今日我等必屠此城!杀光所有汉狗!杀!”

    这一次,荆蛮没有一人后退,在疤面等头目的带领下沿着护城河的桥梁冲向城门。

    荆蛮不是没想过城内或许有埋伏,不过他们不在乎,他们怕的是汉人据城而守,不善攻城的他们到时候只能望城兴叹,如今汉人舍弃优势,自己打开城门,无论后面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们都无所畏惧。

    荆蛮举楯顶着箭雨,**双足,一路嚎叫杀到城下,拥挤成一团,硬顶开城门。

    首先映入荆蛮眼帘的,是一排排头戴兜鍪,身披铁甲,手持戟楯的汉人兵卒。他们立于二十步远,鸦雀无声,严阵以待。

    尚在城外的荆蛮不知里面情况,不断受到城上弓弩袭击的他们,一边举弩还击,一边向前猛挤。

    情况根本不容前排的荆蛮有所迟疑,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的杀向对面。

    “嘣、嘣、嘣……”

    荆蛮尚未冲出多远,便伤亡惨重,他们不仅遭到对面军阵和城上的前后夹击,左右两侧的墙垣上也埋伏着数量不少的弓弩手。箭矢从四面八方,如狂风暴雨般袭来,荆蛮即使举楯防御,亦死伤狼藉。

    疤面荆蛮冲在最前方,受到的攻击也最大,即使手中木楯为他挡下了大部分攻击,胸口犹被射中两箭,伤处就像针扎一样疼,血液涌上喉咙,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疤面荆蛮自知伤势严重,生命无多,双目充血,目眦欲裂,尽情嚎叫着扑击汉人严密的军阵。

    “砰!”

    疤面荆蛮用尽生命最后一份力气,狠狠撞上汉人楯墙,身体下一刻便被数支长戟割得支离破碎,如同破布娃娃一般摔跌地上。

    “砰!砰!砰!……”

    紧随疤面之后的荆蛮如潮水一般接连不断撞上汉人楯墙,旋尔被楯后的矛戟轻易收割走了性命。

    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做出的决死冲锋并非毫无用处,汉人楯墙顷刻间变得凹凸不平,出现不少缺口,只是双方装备、尤其是护具方面,差距实在太大,有若天壤之别,后面的荆蛮即使冲入缺口,也很难扩大战果,转眼就会被汉军斩杀。

    荆蛮虽然心性野蛮,轻生好斗,但他们也不是全无畏惧,经过一轮冲锋过后,数以百计的同伴死于汉人的楯墙之下。

    而如今还活着的荆蛮,只剩下百余人,望着汉人依旧严密的楯墙,以及四处丛飞的箭矢,荆蛮肝胆俱裂,勇气尽失,纷纷转身逃跑。

    “赢了。”站在后方的刘景见状不由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严肃长舒一口气,评价道:“果然是蛮人,其等虽勇,却是蛮勇。”

    刘景一边下令追击,一边颔首说道:“没错,荆蛮的勇敢,最终却是害了他们自己,如果察觉落入陷阱时,他们能够果断撤退,我们就算能够取胜,也难竟全功。”

    相比于入城,荆蛮出城时付出的代价要惨痛得多,因为战败之后,心中惊慌失措,个人争相逃命,再也难以维持楯阵。如此一来,死伤反而更加严重。

    逃出城的荆蛮一窝蜂涌上桥,慌乱中时有人被挤落下桥,坠入护城河,而他们的结局,不是淹死,就是被城墙上的汉人射杀。

    最终,逃到“安全地带”的荆蛮,已不足五十人,而且几乎人人带伤,衡山乡邑城郊不远即有一座大山,只要逃入山中,他们就安全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数十名汉人披甲骑士,举矛舞刀,从西面气势汹汹杀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全歼

    “轰隆隆……”

    在震天的马蹄声中,马周率领数十骑卒飞驰而至,摆出锥形阵,狠狠凿向陷入混乱的荆蛮。

    荆蛮刚刚经历一场惨败,此刻早已是人心涣散,面对如同奔腾江河一般咆哮而至的汉骑,有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妄图作最后的抵抗,更多人却选择逃跑,因为只要能逃入群山,便可脱险。

    十几名脾气倔强、不愿逃跑的荆蛮猬集一处,勉强组织起一条防线,可惜这条漏洞百出的防线,在马周率领的骑队面前不堪一击,就仿佛是一叶小舟,瞬间便被“惊涛骇浪”所吞没。

    荆蛮最后的抵抗没有取得一丝成效,马周率骑浪卷而过,马不停蹄追击逃亡的荆蛮。由于诸蛮只顾埋头逃命,对背后没有半点防护,诸骑从后追上,挥舞长刀,肆意砍杀,无往不利。

    群山看似近在咫尺,仿佛转眼即至,然而最终,所有逃跑的荆蛮全都倒在了路上,或是被杀死,或是跪地投降,无一漏网。

    一个耳戴金环,年岁甚轻的荆蛮被骑矛贯穿胸膛,钉在地上,染血的双眼无神的望着天际,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似乎证明他尚未死去。

    马周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青色健马,用力将骑矛从年轻的荆蛮体内拔出来,这一下,同时也抽走了荆蛮的性命。

    随后,马周目光扫视周围渐渐平息的战场,脸上露出意犹未尽之色。

    这可不是他内心期待的战斗,甚至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荆蛮经历大败之后,已经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抵抗,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亦不为过。

    随着城外战事的结束,衡山城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之前躲在家中的乡民,亦纷纷走出屋舍,胆大之辈甚至直接跑来北门战场,见荆蛮死者枕藉,惨不忍睹,不禁议论纷纷。

    有人私下感叹道:“素闻刘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名,原以为他是一位仁人君子,没想到还有领兵杀贼之能。”

    “刘君若无文武才,安能未及弱冠,就被委以百里之任。”

    “也对……”

    此刻,被衡山乡民私下议论的刘景,正在听取己方伤亡报告。这一战的主力步卒,由于盔甲齐备,仅阵亡一人,伤十人。

    伤者大多都是伤在缺乏防护的手臂与腿部,并非什么致命伤,休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

    汉代军队制式铠甲,即襦铠,只能防护前胸及后备,较为精良的铠甲,则有披膊、筒袖,足以对肩膀和手臂形成防护,而保护腿部的甲裙似乎尚未出现。

    日后有机会,或许可以尝试制造带有披膊、甲裙等,防护更加严密的铠甲,再挑选敢战之士,组成一支精锐铁甲军,哪怕人数不多,也绝对会有用武之地。

    二百棹卒以弓弩远射为主,并未亲自参与搏杀,只伤了几人。倒是城墙上的衡山吏民,在一开始与荆蛮的对射中,伤亡不小,一共死了三人,伤了十余人。

    不过从总体来看,仅以死亡四、伤二十余的轻微代价,全歼三百余荆蛮,可谓是大获全胜。

    刘景让乡啬夫征集乡民、辎车,将所有荆蛮尸体运出城外。此战荆蛮没有活口,不管是投降的,还是受伤的,战后都被单程带着仅存的十余名族人杀死。

    刘景虽非弑杀之人,却默许了单程的行为,一是双方之间仇怨太深,完全是不死不休。二是他本就有意借这些荆蛮的头颅,震慑衡山诸蛮,免得他离开后,荆蛮再来袭扰衡山乡邑。

    不能说这个方法一定奏效,然而刘景认为成功的几率很大,他从单程那里得知,此次荆蛮联军,一共才两千战士,攻打单家寨伤亡绝对不小,这次又直接死了三百多人,称得上元气大伤,哪有胆子再来寻衡山乡邑的晦气。

    汉末三国之间,瘟疫横行,动辄绝户灭族,令人谈之色变,而死尸,最容易滋生瘟疫,刘景对此极其重视,他知道掩埋尸体并不保险,因此特命乡啬夫找一处荒芜地方,将尸体集中焚化。

    乡啬夫应命而去,汉人对火葬多有排斥,可对象若是换成荆蛮,那就毫无心理负担了。

    刚交代完事情,刘景便看到刘亮纵马而归,远远就一脸兴奋的大声呼道:“从兄……”

    见他完好无损的归来,刘景一颗心终于彻底放下来,随后目光转向他的手中,他手中居然提着一颗绾发椎髻的荆蛮头颅。

    刘亮敏捷的跳下马背,举起荆蛮的头颅,一脸得意地道:“从兄,这是我斩获的。”

    刘景眉头微皱,颇觉恶心,同时心中也很惊讶,要知道刘亮今年才十六岁,若以后世周岁论,才十四岁而已,学骑马、剑术也不过刚满一年时间,居然第一次上战场就亲斩一首,而且事后谈笑自若,毫无不适,心道果然,他天生就是一个将种。

    虽然已经消气了,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刘景冷着面孔说道:“子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我悄悄上战场,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从兄?嗯?”

    刘亮随手将首级扔到从旁经过的辎车上,而后向刘景求饶道:“从兄,我下次绝不敢再自作主张了,你就看在我这次有所斩获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刘景瞥了他一眼,说道:“希望你记住今日自己说过的话,日后如有再犯……”

    “日后如有再犯,随从兄处置。”刘亮嘴上说得无比郑重,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当一回事。

    刘景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懒得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口舌,转问起骑兵的情况。

    刘亮回道:“人都没事,就是马伤了两匹。”

    刘景点点头,战马目标大,自古以来便是“射人先射马”,而且战马和人相比,缺乏必要的防护,战斗时伤亡远大于人。

    以前族兄刘修曾和他聊过这个话题,据刘修说,战马的战斗死亡比例,大概是人的三到四倍。这也是为何战马如此珍贵的原因,它们实在是太娇贵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龚氏

    衡山乡邑郊外,一座无名荒谷之中,大火熊熊燃烧,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随风飘散。

    单程立于荒谷上方,眼见一具具仇敌尸体被抛入火海,烧成白灰,心中恨意稍稍缓解,一边泪流满面,一边说着侏伤的蛮语,似乎是在告慰死去的亲人。

    他的亲人几乎全部死光了,只有一个幼弟随他杀出。

    良久,单程停下呢喃,拭干眼泪,刘景缓缓开口问道:“单兄,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单程摇了摇头,他从小在群山之间长大,而今家族灭亡,他成了一条丧家之犬,对于未来,除了复仇,他心中一片茫然。

    刘景早有所料,又道:“若是没有,不如暂时随我去酃县。”

    单程已经知道刘景被任命为离此不远的酃县当县长,刘景愿意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他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当即大声道:

    “刘君,我知道以前大汉朝有一个叫金日磾的人,他是北方胡儿,因为人忠心,笃敬汉皇,不仅自己担任大官,而且惠及子孙后代。我决定以他为榜样,改名为单日磾,刘君以为如何?”

    刘景先是一怔,继而失笑道:“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却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单兄竟有如此志气,实为难得。”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刘景继续说道:“金日磾字翁叔,单兄既然决定改名,不妨连字也一并取了吧。”

    “单日磾单翁叔?”单日磾重重点了点头,道:“好。从今天起,我就叫单日磾单翁叔。”

    当刘景重新回到衡山乡邑,已是午后时分,他对始终在身边鞍前马后的乡啬夫道:“此战中,你们横山乡战死了三个人,他们都是为了保卫家乡而死,我们绝不能让死者家属感到心寒。”

    乡啬夫无比郑重地点头道:“刘君说的是,待小人上报郡府,得到首肯后,立刻下发抚恤。”

    “远水岂能救近渴?”刘景忍不住皱起眉头。

    若是死者家庭由于无钱安葬死者而去借高利贷,最后弄得家破人亡,那就太可悲了。

    “他们虽不是为我而死,却也是受我之命,这件事,我不能坐视不理。这样吧,一会足下到我舍中取钱,三名死者,先各给万钱安装费,以解燃眉之急。”

    “这个……?”乡啬夫不由听得一怔,迟迟不应。

    刘景面露不悦道:“这个什么?”

    乡啬夫不敢再迟疑,老老实实道“诺”。

    刘景又道:“伤者也要善加安抚。”

    “诺。”

    翌日,在衡山乡吏民一路欢送下,刘景船队再度南下,仅一日工夫,便进入酃县地界。

    汉之旧典:“传车骖驾,垂赤帷裳,迎于州界。”即是说,州牧、州刺史上任,刺史部属吏要迎于本州边界。这种情况不止州部,郡府、县寺,莫不如此。

    刘景此番赴任酃县,并未乘坐官车,而是乘坐自家船舰走的水路,加上他不想“劳师动众”,便没让县吏来县界迎接。

    衡山至酃县段的湘水,比之临湘至衡山段还要曲折,弯弯绕绕,九曲潆洄。

    湘水至酃县城郭北部一分为三,向西入零陵郡为承水,向东南入桂阳郡为耒水,主流湘水向南流淌,又分出支流为钟水。

    区区一县之地,境内竟然有四条江流,水资源何止丰富?这就是为何上古时期,炎帝神农会在这里教民播种五谷,战国时期便成为楚国重要粮仓的原因,没办法,先天条件实在是太好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块宝地,县城城址建在哪里不好,偏偏选择建在低洼地带,以至于“大雨大涝、小雨小涝,十年九涝。”

    每年不是在修缮堤坝,就是在修筑城墙,白白消耗掉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

    加上酃县处于三郡交汇之地,内外时有纷扰,好好一个“楚之粮仓”,竟被归入“剧县”行列,视为不好治理的地方。

    刘景船队逆流而下,由湘水转入耒水,盖因酃县的主要津渡正位于城东的耒水之畔。

    酃县诸吏早早便接到刘景将要抵达的消息,悉至耒水津渡相迎。

    在此等候刘景到来的不止县吏,还有为数众多的酃县士民,毕竟刘景可是长沙郡的传奇人物,大家心中都十分好奇,想要亲眼看看,刘景到底是何模样。

    县寺和郡府大体一致,县吏同样以功曹为首,号为主吏,总揽朝纲,其次廷掾,主祭祀,地位清高,相当于郡之五官掾,也有以五官掾称者。然后是以主簿、主记、贼曹为首的门下诸吏,及户、仓、田、金、法诸曹。

    酃县功曹名叫龚英,其年过三旬,身长七尺,眼正鼻直,相貌英武,下颌留着一部浓密胡须。

    一个身长七尺余,躯体强健,长相与龚英颇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开口道:“二兄,刘……”见龚英目光狠狠瞪向他,赶紧改口道:“廷君到底何时才到?”

    县官署可称为县寺,亦可称为县廷,是以县长有廷君之名。

    “闭嘴。”龚英低声怒斥道。说话者乃是他的四弟,兵曹掾龚武,别看他仅是一曹主吏,实则执掌一县兵事,从县尉到贼曹、游徼,都要看他的脸色。

    当然了,龚武虽然为人勇武,却失之轻率,他之所以能够掌控县中兵权,不是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完全是托了家族的福。

    龚武性格骄躁蛮横,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惧怕自己的二兄,被龚英直面呵斥,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最多在心里发几句牢骚。

    站在龚英另一侧的人开口说道:“四弟,言多必失,听二兄的没错。”他是龚家老三,名叫龚浮,如今任守津吏一职。其主要职责是维持津渡治安、检查、监督行人,位卑而权重。

    龚家不止三人为吏,老大龚飞任钟水乡的乡啬夫,老五龚戈为亭长,龚家一门五吏。

第一百五十三章 龚氏 下

    “来了、来了……”耒水两岸,为数众多的酃县士民翘首已久,远远望见刘景船队,轰然喊道。他们等了大半日,终于等来了刘景。

    “廷君好大的威势。”说话的是龚家老三龚浮,他久为守津吏,对船只颇为了解,刘景船队中的三艘十二丈大船,只要加装战棚和女墙,便是一艘完整的斗舰,在这酃县水面上,几乎找不到对手。

    继而一脸困惑道:“传闻中廷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若以此推论,廷君应当家境一般才对,不说建造之费,光是养活这样一支规模的船队就代价不菲。”

    龚武不屑地笑了笑,说道:“廷君出身龙丘刘氏,家中世代为官,怎么可能家境一般?不过是……”龚英唯恐他口无遮拦,再次投来严厉的眼神,龚武只好将“为博名耳”四个字生生吞了回去。

    船舰抵达耒水津渡,率先登岸的是上百名头戴青巾,身着复袍之人,他们虽未戎装,但手持刀楯,纪律严明,一看就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健卒,绝非僮仆、宾客所能比。

    之后是数十名乘马负刀,英姿飒爽的骑士,令围观的酃县百姓忍不住啧啧称奇。

    似这种北方大马,在酃县可谓十分罕见,比较常见的是南中矮马,然而二者完全没有可比性,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龚氏兄弟面面相觑,心里同时想道:“刘景这是来者不善呀。”

    他们兄弟在县中也算“数朝元老”了,之前历任县长,家境富裕者携带奴婢十余人,家境贫寒者仅带僮侍一人,像刘景这样一口气带来数以百计的部曲,他们不仅从未见过,更是闻所未闻。这样一支步骑混编的精锐部曲武装,足以控制酃县全城。

    不过惊讶归惊讶,龚氏兄弟倒是没有太过担忧,龚氏世代居于酃县,乃是县中大姓,他们五兄弟或在县寺掌管军政大权,或在乡里独霸一方,尤其是担任功曹的龚英,素有人望,为“汉蛮并所信服”。

    刘景最正确的选择是同龚氏合作,只有疯了才会与龚氏为难。真到了这一步,别说区区百余人,就是再多上十倍,也未必能奈何得了龚氏,反而会弄得自己威严扫地,无立足之地。

    刘景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小觑了,他在严肃、于征、刘亮、刘祝、王彊等人的环卫下登岸。

    他今日换上一袭正装,头戴黑色漆纱进贤冠,内着皂缘素绢中衣,外披黑色云纹官袍,赭裤革履,背脊挺直,目光如电。

    他一路大步流星来到酃县诸吏面前,酃县诸吏与他目光稍有触及,立刻低眉垂首,以示谦卑,连龚氏兄弟也不例外。

    百余名酃县诸吏整齐划一,轰然拜道:“下吏拜见明廷。”

    刘景大略扫了在场众吏一眼,点了点头,接着手指向落在身后一步远的严肃,说道:“这是县丞严伯穆。”

    酃县诸吏闻言又来拜见严肃。

    严肃微微颔首,神情肃然,完全一副唯刘景马首是瞻的模样。

    之前提过,县丞与县长虽然是上下级,却并非从属关系,只是严肃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被刘景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不能以常理视之。

    刘景对站在前方的几名县吏道:“诸君不妨做下自我介绍。”

    “下吏功曹龚英,字仲隽。”龚英当仁不让第一个开口。

    “原来足下就是龚仲隽,我在郡府之时,就常闻足下之名。”刘景态度和蔼,只是看向龚英的眼神颇有深意,他当然不是两眼一抹黑就来上任,事实上县功曹乃是一县之主吏,已经能够进入郡府视线。

    像龚英这样负有名望,深得汉蛮之心的人,正常来说早就应该被张羡网罗至郡府,据刘景所知,问题出在龚氏似乎和前任长沙太守苏代勾连很深,是以不为张羡所用。

    “下吏廷掾谷瑁,字伯瑜……”谷瑁是一名年过五旬的长者,谷氏亦为酃县大姓,因此才能占据廷掾要职。

    刘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种经年老吏,最擅长和稀泥,很难知心任用,但又不能弃之不用。

    “下吏……”

    “下吏……”

    “下吏兵曹掾龚武,字季猛。”

    “下吏守津吏龚浮,字叔济。”

    “咦?”刘景只知酃县龚英之名,当听到龚浮、龚武的名字,立刻猜到他们与龚英十有**是兄弟,笑问二人道:“你们和功曹可是兄弟?”

    龚氏三兄弟道:“刘君所料没错,我们正是同胞兄弟。”

    “仲隽、叔济、季猛……也就是说,你们还有一位兄长。”

    “我等兄长名飞,字伯升,目前任钟水乡乡啬夫一职。又有一弟,名戈,字幼先,目前任诸乡亭长之职。”龚英面色平静的回答道。他们龚氏五兄弟并为县吏,在酃县可谓众人皆知,没什么好隐瞒的。

    “龚家一门五吏?执掌内外?”刘景不禁与严肃相视一眼。

    刘景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我前些天在船上无聊,偶读《汉书》《何武传》,见书上写道:‘武兄弟五人,皆为郡吏,郡县敬惮之。’心中不禁感慨蜀郡何氏之盛,今日见你们龚氏兄弟五人,并为县吏,亦是不遑多让啊。”

    龚英听不出刘景话中态度,唯有谦虚地回道:“明廷夸奖过矣。龚氏不过在县中薄有名声,我等兄弟也都是平凡之人,何敢与何武兄弟相提并论。”

    龚武在一旁一脸不服,这个和他同名,叫何武的,他根本就没听说过,料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二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刘景大笑道:“足下不必谦虚,日后说不得还要多多仰赖你们兄弟。”

    龚英深深看了刘景一眼,说实话之前刘景声望极高,亦有才名,但他到底还只是一个未满弱冠的少年。

    龚英以为张羡之所以重用他,不过是视其为可造之材,想要着重培养,是以心里多少有些轻视之心。

    如今他发现,刘景看似爽朗,实则城府极深,他若是再以少年视之,绝对会吃大亏。

第一百五十二章 改名

    衡山乡邑郊外,一座无名荒谷之中,大火熊熊燃烧,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随风飘散。

    单程立于荒谷上方,眼见一具具仇敌尸体被抛入火海,烧成白灰,心中恨意稍稍缓解,一边泪流满面,一边说着侏伤的蛮语,似乎是在告慰死去的亲人。

    他的亲人几乎全部死光了,只有一个幼弟随他杀出。

    良久,单程停下呢喃,拭干眼泪,刘景缓缓开口问道:“单兄,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单程摇了摇头,他从小在群山之间长大,而今家族灭亡,他成了一条丧家之犬,对于未来,除了复仇,他心中一片茫然。

    刘景早有所料,又道:“若是没有,不如暂时随我去酃县。”

    单程已经知道刘景被派到离此不远的酃县当县长,刘景愿意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他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当即大声道:

    “刘君,我知道以前大汉朝有一个叫金日磾的人,他是北方胡儿,因为人忠心,笃敬汉皇,不仅自己担任大官,而且惠及子孙后代。我决定以他为榜样,改名为单日磾,刘君以为如何?”

    刘景先是一怔,继而失笑道:“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却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单兄竟有如此志气,实为难得。”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刘景又继续说道:“金日磾字翁叔,单兄既然决定改名,不妨连字也一并取了吧。”

    “单日磾单翁叔?”单日磾重重点了点头,道:“好。从今天起,我就叫单日磾单翁叔。”

    当刘景重新回到衡山乡邑,已是午后时分,他对始终在身边鞍前马后的乡啬夫道:“此战中,你们横山乡战死了三个人,他们都是为了保卫家乡而死,我们绝不能让死者家属感到心寒。”

    乡啬夫无比郑重地点头道:“刘君说的是,待小人上报郡府,得到首肯后,立刻下发抚恤。”

    “远水岂能救近渴?”刘景忍不住皱起眉头。

    若是死者家庭由于无钱安葬死者而去借高利贷,最后弄得家破人亡,那就太可悲了。

    “他们虽不是为我而死,却也是受我之命,这件事,我不能坐视不理。这样吧,一会足下到我舍中取钱,三名死者,先各给万钱安葬费,以解燃眉之急。”

    “这个……?”乡啬夫不由听得一怔,迟迟不应。

    刘景面露不悦道:“这个什么?”

    乡啬夫不敢再迟疑,老老实实道“诺”。

    刘景接着又嘱咐道:“伤者也要善加安抚,伤势重者,当不吝医药,钱不够可向我索取。”

    “诺。”

    翌日,在衡山乡吏民一路相送下,刘景船队再度南下,仅一日工夫,便进入酃县地界。

    汉之旧典:“传车骖驾,垂赤帷裳,迎于州界。”即是说,州牧、州刺史上任,刺史部属吏要迎于本州边界。这种情况不止州部,郡府、县寺,莫不如此。

    刘景此番赴任酃县,并未乘坐官车,而是乘坐自家船舰走的水路,加上他不想“劳师动众”,便没让县吏来县界迎接。

    衡山至酃县段的湘水,比之临湘至衡山段水域还要曲折,弯弯绕绕,九曲潆洄。

    湘水至酃县城郭北部一分为三,向西入零陵郡为承水,向东南入桂阳郡为耒水,主流湘水向南流淌,又分出支流钟水。

    区区一县之地,境内竟然有四条江流,水资源何止丰富?这就是为何上古时期,炎帝神农会在这里教民播种五谷,战国时期便成为楚国重要粮仓的原因,没办法,先天条件实在是太好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块宝地,县城城址建在哪里不好,偏偏选择建在低洼地带,以至于“大雨大涝、小雨小涝,十年九涝。”

    每年不是在修缮堤坝,就是在修筑城墙,白白消耗掉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

    加上酃县处于三郡交汇之地,内外时有纷扰,好好一个“楚之粮仓”,竟被归入“剧县”行列,视为不好治理的地方。

    刘景船队逆流而下,由湘水转入耒水,盖因酃县的主要津渡正位于城东的耒水之畔。

    酃县诸吏早早便接到刘景将要抵达的消息,悉至耒水津渡相迎。

    在此等候刘景到来的不止县吏,还有为数众多的酃县士民,毕竟刘景可是长沙郡的传奇人物,大家心中都十分好奇,想要亲眼看看,刘景到底是何模样。

    县寺和郡府大体一致,县吏同样以功曹为首,号为主吏,总揽朝纲,其次廷掾,主祭祀,地位清高,相当于郡之五官掾,也有以五官掾称者。

    然后是以主簿、主记、贼曹为首的门下诸吏,以及户、仓、田、金、法诸曹。

    酃县功曹名叫龚英,其年过三旬,身长七尺,眼正鼻直,相貌英武,下颌留着一部浓密胡须。

    一个身长七尺余,躯体强健,长相与龚英颇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开口道:“二兄,刘……”见龚英目光狠狠瞪向他,赶紧改口道:“廷君到底何时才到?”

    县官署可称为县寺,亦可称为县廷,是以县长有廷君之名。

    “闭嘴。”龚英低声怒斥道。说话者乃是他的四弟,兵曹掾龚武,别看他仅是一曹主吏,实则执掌一县兵事,从县尉到贼曹、游徼,都要看他的脸色。

    当然了,龚武虽然为人勇武,却失之轻率,他之所以能够掌控县中兵权,不是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完全是托了家族的福。

    龚武性格骄躁蛮横,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惧怕自己的二兄,被龚英直面呵斥,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最多在心里发几句牢骚。

    站在龚英另一侧的人开口说道:“四弟,言多必失,听二兄的没错。”他是龚家老三,名叫龚浮,如今任守津吏一职。其主要职责是维持津渡治安、检查、监督行人,位卑而权重。

    龚家不止三人为吏,老大龚飞任钟水乡的乡啬夫,老五龚戈为亭长,龚家一门五吏。

第一百五十三章 龚氏

    “来了、来了……”耒水两岸,为数众多的酃县士民翘首已久,远远望见刘景船队,轰然喊道。他们等了大半日,终于等来了刘景。

    “廷君好大的威势。”说话的是龚家老三龚浮,他久为守津吏,对船只颇为了解,刘景船队中的三艘十二丈大船,只要加装战棚和女墙,便是一艘完整的斗舰,在这酃县水面上,几乎找不到对手。

    继而一脸困惑道:“传闻中廷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若以此推论,廷君应当家境一般才对,不说建造之费,光是养活这样一支规模的船队就代价不菲。”

    龚武不屑地笑了笑,说道:“廷君出身龙丘刘氏,家中世代为官,怎么可能家境一般?不过是……”龚英唯恐他口无遮拦,再次投来严厉的眼神,龚武只好将“为博名耳”四个字生生吞了回去。

    船舰抵达耒水津渡,率先登岸的是近百名头戴青巾,身着复袍之人,他们虽未戎装,但手持刀楯,纪律严明,一看就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健卒,绝非僮仆、宾客所能比。

    之后是数十名乘马负刀,英姿飒爽的骑士,令围观的酃县百姓忍不住啧啧称奇。

    似这种北方大马,在酃县可谓十分罕见,比较常见的是南中矮马,然而二者完全没有可比性,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龚氏兄弟面面相觑,心里同时想道:“刘景这是来者不善呀。”

    他们兄弟在县中也算“数朝元老”了,之前历任县长,家境富裕者携带奴婢十余人,家境贫寒者仅带僮侍一人,像刘景这样一口气带来数以百计的部曲,他们不仅从未见过,更是闻所未闻。这样一支步骑混编的精锐部曲武装,足以控制酃县全城。

    不过惊讶归惊讶,龚氏兄弟倒是没有太过担忧,龚氏世代居于酃县,乃是县中大姓,他们五兄弟或在县寺掌管军政大权,或在乡里独霸一方,尤其是担任功曹的龚英,素有人望,为“汉蛮并所信服”。

    刘景最正确的选择是同龚氏合作,只有疯了才会与龚氏为难。真到了这一步,别说区区百余人,就是再多上十倍,也未必能奈何得了龚氏,反而会弄得自己威严扫地,无立足之地。

    刘景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小觑了,他在严肃、于征、刘亮、刘祝、王彊等人的环卫下登岸。

    他今日换上一袭正装,头戴黑色漆纱进贤冠,内着皂缘素绢中衣,外披黑色云纹官袍,赭裤革履,背脊挺直,目光如电。

    他一路大步流星来到酃县诸吏面前,酃县诸吏与他目光稍有触及,立刻低眉垂首,以示谦卑,连龚氏兄弟也不例外。

    百余名酃县诸吏整齐划一,轰然拜道:“下吏拜见明廷。”

    刘景大略扫了在场众吏一眼,点了点头,接着手指向落在身后一步远的严肃,说道:“这是县丞严伯穆。”

    酃县诸吏闻言又来拜见严肃。

    严肃微微颔首,神情肃然,一副唯刘景马首是瞻的模样。

    之前提过,县丞与县长虽然是上下级,却并非从属关系,只是严肃的情况不太一样,他是被刘景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不能以常理视之。

    刘景对站在前方的几名县吏道:“诸君不妨做下自我介绍。”

    “下吏功曹龚英,字仲隽。”龚英当仁不让第一个开口。

    “原来足下就是龚仲隽,我在郡府之时,就常闻足下之名。”刘景态度和蔼地道,只是看向龚英的眼神颇有深意,事实上县功曹乃是一县之主吏,已经能够进入郡府视线。

    像龚英这样负有名望,深得汉蛮之心的人,正常来说早就应该被张羡网罗至郡府,据刘景所知,问题出在龚氏似乎和前任长沙太守苏代勾连很深,是以不为张羡所用。

    “下吏廷掾谷瑁,字伯瑜……”谷瑁是一名年过五旬的长者,谷氏亦为酃县大姓,因此才能占据廷掾要职。

    刘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种经年老吏,最擅长和稀泥,很难知心任用,可又不能弃之不用。

    “下吏……”

    “下吏……”

    “下吏守津吏龚浮,字叔济。”

    “下吏兵曹掾龚武,字季猛。”

    “咦?”刘景只知酃县龚英之名,当听到龚浮、龚武的名字,立刻猜到他们与龚英十有**是兄弟,笑问二人道:“你们和功曹可是兄弟?”

    龚氏三兄弟道:“刘君所料没错,我们正是同胞兄弟。”

    “仲隽、叔济、季猛……也就是说,你们还有一位兄长。”

    “我等兄长名飞,字伯升,目前任钟水乡乡啬夫一职。又有一弟,名戈,字幼先,目前任诸乡亭长之职。”龚英面色平静的回答道。他们龚氏五兄弟并为县吏,在酃县可谓众人皆知,没什么好隐瞒的。

    “龚家一门五吏?执掌内外?”刘景不禁与严肃相视一眼,心中颇为吃惊。

    刘景不咸不淡地道:“我之前漂浮水上,闲极无聊,偶读《汉书》《何武传》,见书上写道:‘武兄弟五人,皆为郡吏,郡县敬惮之。’心中不禁感慨蜀郡何氏之盛,今见你们龚氏兄弟五人,并为县吏,亦是不遑多让啊。”

    龚英听不出刘景话中真实态度,唯有谦虚地回道:“明廷夸奖过矣。龚氏不过在县中薄有名声,我等兄弟也都是平凡之人,何敢与何武兄弟相提并论。”

    龚武在一旁一脸不服,这个和他同名,叫何武的,他根本就没听说过,料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二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刘景大笑道:“足下不必谦虚,日后说不得还要多多仰赖你们兄弟。”

    龚英深深看了刘景一眼,说实话刘景声望极高,亦有才名,但他到底还只是一个未满弱冠的少年。

    龚英认为张羡之所以重用他,只是视其为可造之材,想要着重培养,所以心里多少有些轻视之心。

    如今他发现,刘景看似爽朗,实则城府极深,他若是再以少年视之,日后绝对会吃大亏。

第一百五十四章 县舍

    刘景与县中大吏照过面后,登上专为他准备的黑丝盖车,严肃则上了一辆黑布车。

    数十骑士在前开路,近百步卒护卫两侧,酃县诸吏则尾随其后,一路浩浩荡荡,直奔酃县东郭门。

    酃县东临耒水,北靠湘江,西依诸山,南面则是由耒水冲积而成的广袤平原,一望无际。

    由此可见,酃县颇占地利之势,一旦爆发战争,敌人很难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展开大规模攻击活动,唯有从南侧强攻。

    换句话说,酃县只要留下少量兵力监视其他三个方向,而专心防守南面,即可高枕无忧。

    刘景私下猜测,这或许就是当初选择在此处低洼地带建城的原因所在。在那个战乱频繁、蛮越遍野的时代,首先要考虑的是安全问题,其他都是次要的。

    酃县城郭距离耒水并不远,刘景坐在车上,可以清晰的看到酃县那黄土夯筑的坚固城墙。

    酃县和衡山乡邑一样,借由靠近江水的优势,引耒水为护城河,宽度达十余丈,垂柳依依,流水咚咚,其上甚至可泛小舟。

    酃县城郭呈长方形,周回约四里有奇,荆南地区的县治城郭,大抵都是如此规模。

    车队进入酃县东郭门,转而向北,很快就来到县寺大门前。

    酃县县寺一如汉家传统,设有四门,南面为正,门前立有二座雕刻精美的石质望柱,这就是桓表,也被称作“华表”。

    相传尧时立木牌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远古的桓表皆为木制,本朝以来,开始逐渐使用石柱作桓表。

    除了桓表外,县寺门口还置有一面牛皮大鼓,县寺立鼓的主要目的是聚集百姓,发号施令。

    与郡府一样,县寺大门两边也有“塾”,穿过两塾中间的寺门,绕过罘罳,即进入廷中。

    酃县城郭虽然不大,县寺却占地极广,几乎“圆亘城半”,其内屋舍建筑新丽殊甚,过于长沙郡府,看得刘景暗暗皱眉。

    县寺中最显赫壮丽的建筑,无疑是正堂,即县长升堂听事之所。

    县长平日大多时候是在正堂隔壁的“便坐”办公,汉代郡、县之长,能够三日一听事、五日一朝会,已经算是勤政的表现了,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正堂之后,是长官的居所,称为“县舍”,县令之所称为令舍,县长之所称为长舍,县丞之所称为丞舍。

    正堂与长舍之间以围墙相隔,墙中开门,此门称为閤,因其内就是长官的居所,能够进出者皆为亲近之人。这也是功曹、主簿、主记、贼曹等门下亲近吏的由来。是以县中诸吏到此皆止步。

    严肃的丞舍与刘景长舍比邻。昔日陈留名士吴祐为胶东侯相,每次在后园中散步,常常能够听到隔壁县丞之子的讽诵之音。二者住地之近,由此可见一斑。

    长舍屋宇已经打扫干净,器具亦全部换成了崭新之物,原本无需如此浪费,然而前任县长乃是意外死于任上,自然不能再继续使用这些东西,是以全部更换。

    在龚英等人的陪伴下,刘景逛遍长舍诸室,又去后院转了一圈,对居住环境颇为满意。

    一行人重新回到长舍堂中,龚英问道:“下吏斗胆问一句,明廷为何不带家眷女婢?”

    刘景笑着道:“内人是北人,不惯南方水土,唯恐染病,是以未曾前来。”这当然是借口,真实原因是酃县局势不明,为了安全起见,暂将邓瑗留于家中。

    邓瑗自己来不了,倒是有意派两个丫鬟跟随左右,照顾他的起居,不过被他拒绝了,两世为人,他从来都是自力更生,不习惯被人服侍。

    此次赴任,刘景身边仅带着一个从醉乡居出徒的僮厨,负责一日三餐。在长沙郡府为吏的一年多里,他唯一的怨念就是每日都需要亲自生火做饭,如今终于能从中解脱出来了。

    龚英正色道:“明廷是何等尊贵之人?身边岂能无侍婢服侍起居?我有几位族妹,皆是貌美而识体,若是明廷不嫌弃,下吏立刻派人还家,将她们唤来。”

    刘景想都没想,便笑着摇头道:“功曹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此事勿要再提。”

    龚英不动声色地道:“是下吏冒昧了,请明廷恕罪。”

    刘景笑而不语,接着问道:“功曹可知褚子平?”

    龚英颔首道:“这个自然。在酃县,即便三岁童子,亦知褚子平‘孝勇无双’,乃酃县第一豪杰,上至县吏,下至百姓,皆慕其人,声望之高,无人能及。——明廷为何问起褚子平?”

    “这话似有捧杀之意啊。”刘景一听龚英这番话,便知两人不是一路人。

    “褚子平‘孝勇’之名,我闻之久矣,此番被府君委派至此,自然要登门拜访。”刘景随后问道:“我听说他在母亲墓旁结庐,守孝三年,如今孝期将成?”

    龚英回道:“禀明廷,褚子平昨日便已脱下孝服,归家大宴宾客,酃县一县齐至,车辆充塞道路,盛况空前,令人侧目。”

    刘景抚掌而叹道:“可惜啊可惜,若是能够早一日到达,就能参加这样的盛会了。”

    龚英很是不以为然,道:“褚子平虽为豪杰,却不过一游侠兵子,明廷乃是南土名士,怎么能自降身价,与他结交?”

    刘景摇头道:“昔日以信陵君之尊,犹为酒鬼和赌徒费心,功曹如此说,是要我学平原君吗?”平原君无法真正做到礼贤下士,嘲讽信陵君尽结交一些下三滥的人,结果此话传出后,自己的门客立刻散去大半,全都跑到了信陵君那里。

    “下吏未能体察明廷心意,心中万分惶恐。”龚英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十分淡然,并无惶恐之色。

    刘景又问道:“褚子平的家就住在酃县城中吧?”

    “是。”龚英答道。

    刘景顿时起身,说道:“左右无事,不如功曹这就带我去褚子平家拜访。”

    “明廷刚刚安顿下来……”

    “有何不可?”刘景淡淡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拜访

    “明廷要去,自无不可。”见刘景态度十分坚持,龚英叹气道:“不瞒明廷,下吏素与褚子平不睦,若随明廷前往其宅,恐怕会引起褚子平心中不快。”

    刘景心道果然,之前听龚英说的那番话,便知道他俩绝非一路人,如今证实了这个猜测。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英雄惺惺相惜历来都是美谈,互相看不顺眼才是常态。

    褚方和龚英作为酃县首屈一指的人物,出身、经历可谓南辕北辙,双方有矛盾毫不奇怪。

    “原来如此。”刘景颔首道。“自古英雄豪杰,多是心高气傲之辈,惺惺相惜者有之,相斥者亦有之。既然功曹与褚子平有矛盾,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多谢明廷。”龚英深深一拜,说道:“褚子平家在城西,此事县吏人尽皆知,明廷欲往其家,直接交代门下诸吏即可。”

    刘景点点头,接着行出堂中,唤来门下诸吏,一问果然如龚英所言,全都知道褚方的住所,而且谈到褚方,无不尊敬有加。

    刘景心里感慨不已,他自认对褚方已经足够重视,可还是低估了他在酃县士民当中的影响力。

    褚方为母守孝的三年中,始终没有离开墓地半步,可他的影响力,并没有因为“消失”三年而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削弱。

    刘景登上安车,随行的有刘亮、于征、马周以及一众骑卒。

    刘景本来还有意拉上严肃,然而严肃这边已经招来仓曹、狱吏,正式接管县丞工作,正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和他外出。

    由于酃县形势复杂,因此刘景在来之前,心里就已有计议,他准备托严肃以县事。用通俗一点的话讲,就是让他当代县长。

    严肃人如其名,性情严肃,勤于公事,不徇私情,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哪怕面前布满荆棘,也能很快打开局面。

    刘景看重的正是这一点,将他推向前台,自己就可以躲在幕后,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使自己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刘祝、王彊、单日磾则另有要事在身,他们甚至没有跟随刘景入城,全部留在了耒水津内。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刘景车驾驶出县寺大门,在无数酃县士民的瞩目下,直奔城西而去。

    酃县百姓纷纷猜测刘景此行目的,要知道他前脚才进县寺,后脚就出门,到底什么事才能让县君如此急切?

    其实结果并不难猜,整个酃县,也只有刚刚结束守孝的褚方,才能让堂堂一县之长不顾旅途劳累,亲自登门拜访,酃县士民全都一脸自豪,与有荣焉。

    刘景车驾才入里门,褚方就得到了消息,心中大吃一惊,根本不及多想,第一时间放下手中酒杯,奔出家门迎接。

    车轮辘辘,停于褚家门前,刘景背脊挺直的坐在车中,静静打量着恭候在侧的褚方。

    传言中,褚方武艺高超,胆略过人,其在投奔孙坚后,纵横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与区星、周朝、郭石等叛贼的历次战斗中,常冠军履锋,所向无前。

    照如此说来,褚方应该是一个身长八尺,体壮如山,如同铫期、盖延一般的伟岸大丈夫。

    然而今日一见,稍稍有些出乎刘景的预料,他身高仅七尺三四寸,相貌也略显平常,不甚威严,唯有身体粗壮,远胜常人。

    如果不是从他人的眼神中得到了确认,刘景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不过他倒是不会“以貌取人”,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褚方能够有今日的威望,靠的是“孝勇”,而非外表。

    刘景看向褚方的同时,褚方也在暗暗打量刘景,这几年他虽然一直居住在山中为母亲守孝,但他实在太有名了,每天都有人上山拜访他,是以他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要说近年来长沙最知名的人物,无疑就是眼前这位。

    刘景所谓的“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等事迹,褚方并不看重,他看重的是刘景表现出的擒拿区雄、招揽蔡升之能。

    还有那首《侠客行》,作为一个游侠,如果你不会这首诗,你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游侠。

    刘景从车上下来,及时拦住褚方的揖礼,说道:“褚兄不必多礼。在下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像褚兄这样有孝行的人。

    在下与兄长少失双亲,养于继母膝下,兄长天生孝心,服事继母,未尝有过,以孝闻于乡里。可惜在下北上襄阳游学之际,兄长突然染上恶疾去世,在下甚至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心中深以为憾。”说道这里,刘景语气中不可避免带上一丝感伤。

    褚方被刘景勾起了伤心事,忍不住叹道:“在下亦有一弟,因患肿足病,未满弱冠就死了。”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不说这些了。”刘景摇了摇头,手指向身边难掩兴奋的马周,为褚方介绍道:“褚兄,这位是耒阳马周马子谨。”

    褚方抱拳道:“原来足下就是耒阳马子谨。”

    马周听罢不由大喜,扬眉问道:“褚兄认识我?”

    褚方失笑道:“马兄说笑了,在下就是再孤陋寡闻,又岂能不识马兄?”

    酃县和耒阳一个是长沙郡治下,一个是桂阳郡治下,虽然分属两郡,可两县地界相连,马周在耒阳亦非无名之辈,褚方听说过他的名字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在以前的褚方眼中,马周也就比一般的游侠强一些而已。随着刘景擒拿区雄及其党羽一战,名扬荆南的不止蔡升,马周亦名声大噪,褚方这才稍稍正视。

    马周哈哈笑道:“有褚兄这句话,我马周心愿足矣。”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又为褚方介绍于征、刘亮。

    于征体躯高大,比褚方高出半个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褚方。

    于征性格沉稳,可毕竟是游侠出身,难免会生出比较之心。他初次遇见蔡升、马周,是在军营之中,因此才能相安无事。而今碰到名满荆南的褚方,便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邀请

    褚方自然能感觉到于征身上隐隐传来的压力,可他却故作不见,继续与刘景攀谈。

    换做几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出手教训所有敢于挑衅他的人,只是他已不再是单纯的游侠了,而且这些年“修身养性”,脾气已然不似从前,轻易不会动怒。

    当然了,如果于征不知收敛,一再挑衅,恐怕不等褚方出手,他身边为数众多的负剑之徒,就会代他将于征击杀当场。

    面对周围投来的虎视眈眈的眼神,于征浑不在意,他以剑术纵横襄阳,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除了褚方,余者皆视若无睹。

    虽然气氛谈不上剑拔弩张,但是也绝对谈不上愉快,这可不是刘景希望看到的,急忙以眼神阻止于征,对褚方道:“褚兄,我今日可谓不请自来,实在有失礼数,希望没有打扰到褚兄。”

    褚方爽朗一笑,说道:“明廷乃是酃县之父母,今亲临鄙舍,在下心中只有欢喜,何谈打扰?”继而躬身一礼,侧身邀请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明廷随在下入内详谈。”

    “请……”刘景微笑道。

    相比于周围一宇二内样式的民宅,褚家宅邸明显高出一截,采取的是前堂后寝之制。

    刘景随褚方进门,穿过庭院,来到前堂。此时褚家奴仆已将酒案收拾干净,只是堂中仍旧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久久不散。

    褚方邀请刘景上座,说道:“在下朋友众多,自还家以来,除了饮酒就再没做过别的事。”

    刘景落座后笑道:“朋友久别重逢,稍稍放纵一下也没什么,只要不沉迷于酒中即可。”

    褚方并非嗜酒之人,深以为然地道:“明廷所言极是。”

    刘景示意刘亮让人将数目众多,颇为丰厚的礼物送进来,口中说道:“这些礼物,既有府君所赠,亦有在下的心意。”

    褚方望着堆积若山的礼物,叹道:“礼物何以如此之盛?”

    刘景道:“我与府君,皆慕褚兄为人,礼物不过是聊表心意。——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这首诗,尤其是最后这四句,无疑最贴合褚方此刻的心境,是以刘景脱口而出。

    褚方果然听得一愣,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刘景接着说道:“褚兄为人至孝,不惜屈身敛志,自囚于病榻冢庐八载,着实令人钦佩。然大丈夫身处乱世,自然要建立一番令世人瞩目的功业,方才不负此生。如今褚兄终于脱身而出,不知对未来有何打算?”

    褚方长叹一声道:“乌程侯昔日对在下有大恩,他若是尚在人世,无论身在何处,在下都会毁家追随左右,可惜!乌程侯却意外战死沙场,如之奈何?”

    听闻乌程侯长子孙伯符,有其遗风,弱冠便率众横行江东,战无不胜,心里颇感欣慰。只是在下与孙伯符素无交往,他如今又颇得志,在下就不去投奔了。

    这几年来,张府君每每派人送来大批财货,在下无功无劳,而收此厚礼,心中实在不安,是以准备过几日亲赴临湘,当面拜谢张府君。”

    刘景听褚方这话的意思,似乎对效力张羡仍有犹豫,暗道有戏,口中说道:“褚兄,可否暂缓北上?”

    “明廷这是何意?”褚方没想到刘景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脸讶异。

    刘景不慌不忙道:“我初来酃县,对这里的情况不是很了解,只知道酃县素有‘剧县’之名。在下素有安民之志,想要在这酃县有一番作为,只是人生地不熟,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如果褚兄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必可澄清酃县,使百姓安居乐业。”

    褚方顿时目光如炬,脸容严肃地看着刘景,叹道:“明廷虽有擒区雄之举,可酃县形势之复杂,远超明廷想象。”褚方点出了区雄,就差没直接说,酃县的问题,远比处置一个区雄更棘手。

    刘景含笑道:“要治理酃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如果褚兄出山助我,我有十足信心,不出一年,即可令酃县大变。”

    “哦?”褚方惊讶道:“明廷有此自信,当是心有计议。”

    “褚兄,不如我们就以一年为期如何?你为我效力一年,我还酃县一片青天。”刘景说话间神采飞扬,观者无不侧目。

    褚方不由叹道:“在下今日才知,为何蔡宏超、马子谨之辈,甘为明廷驱使。”

    刘景笑问道:“褚兄同意了?”

    “在下生长于此,素知百姓多难,如果确如明廷之言,用一年时间,即可解百姓之苦,在下有何理由不同意?”其实直到现在,褚方也没有全信刘景的话,但他还是同意刘景的提议。

    刘景抚掌而笑道:“有褚兄相助,我无忧矣。”

    褚方谦虚地道:“在下一介武夫,所能恃者,不过自身勇力而已,对明廷治理酃县,帮助不大。”

    刘景笑道:“褚兄在侧,哪怕什么都不做,便足以震慑不轨宵小之徒。”

    褚方郑重道:“其他事在下不敢保证,在下唯一能够保证的便是明廷之安危,只要在下尚有一口气,就无人能伤害明廷。”

    刘景沉吟一声道:“目前县中主簿一位空缺,褚兄可暂任之。”

    褚方闻言微微一怔,他以为刘景会任命他为门下贼曹、门下游缴一类执掌缉捕、巡察一类的亲近吏,没想到刘景竟任命他为主簿,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刘景当然知道褚方的想法,笑着道:“以褚兄之才,不管出任县寺何职,都不免屈才,既然如此,我就只能付以主簿之位了。褚兄若是觉得政务繁琐,则可交与主记、书佐。褚兄的主要任务是将县寺吏卒,收于麾下。”

    褚方恍然大悟,若是想要达到这成收拢吏卒的目的,区区门下贼曹、门下游缴之流,自然不够资格,只有身为县君的心腹主簿,才有这个资格。

    以褚方的名望加上主簿的身份,即便功曹龚英、兵曹掾龚武二人合力,怕是也难以抵挡。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仁和

    刘景早在赴任前,就已经存了招揽褚方的心思,只是褚方毕竟不是寻常的闾里游侠,而是一位得到过孙坚认可的“将才”。

    与荆南霸主张羡相比,刘景毫无优势可言,怎么做才能拉拢到褚方?为此他费了不知多少心思,唯一的可行办法,便是以乡情动之,结果真的成功说服了褚方,这绝对是一个意外之喜。

    褚方、严肃,二者一内一外,相信就算酃县是一座真正的铜墙铁壁,也会被撕开口子。

    经过一番接触、交谈,刘景发现褚方并非是只知打杀的武夫,虽然谈不上多有文化,但说话词可答意,也有条理,颇为难得。

    想想也正常,褚家并非酃县大姓,他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和威望,完全是靠自己亲手打拼出来的,这绝非一介武夫所能做到。

    刘景有意试探道:“我初来乍到,而酃县纷乱,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子平可有以教我?”

    褚方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挥手示意堂中侯立在侧的僮仆退下,待房门合拢,堂中仅剩下刘景、刘亮、马周、于征四人。

    褚方这才开口说道:“酃县内有豪彊,外有贼蛮,内外不宁,明廷欲治酃县,绝非易事。”

    见刘景笑而不语,褚方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外害先且不论,酃县之内害,在县寺、在龚氏,明廷若能诛灭龚氏,内则无忧矣。只是龚氏乃酃县大姓,其兄弟五人,并为县吏,执掌内外,想要除掉龚氏,谈何容易。”

    刘景眼神明澈,微笑道:“刘(焉)君郎赴益州、刘(表)景升来荆州,无不以诛杀豪强、宗贼,建立威刑,震慑一境。龚氏若有罪,杀之可也。”

    褚方颇为意外的看了刘景一眼,这哪像是一县之主说的话,恐怕就连张羡,都没有这样的气度。这也是褚方始终有些看不上张羡的原因,他的格局太小了。

    褚方叹道:“非在下公报私仇,龚氏所犯之罪,就算倾尽湘江之水,亦难洗刷。”

    “哦?子平可否为我一一道来?”

    …………

    次日一早,刘景正式以酃县县长的身份,连同县丞严肃,在县寺正堂召开朝会,县中属吏百余人,悉数到场,无一缺席。

    褚方黑冠黑袍,带刀持芴,昂然侍立于刘景身侧,其脸容严肃,目光如炬,见者无不悚然。

    虽然县中众吏大多已提前得知褚方接受刘景邀请,出为主簿的消息,可见到其人,众吏心里仍然掩饰不住惊讶。

    要知道,褚方以前可是当过别部司马,率领近千部曲,纵横荆南三郡的人物,如果不是因为其母遭逢变故,瘫痪在床,莫说小小的酃县,就是长沙、荆南,也困不住他。

    张羡这些年频频派人厚给财货,极尽殷勤笼络,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让他能为己所用吗。

    按照常理来说,褚方投奔张羡才是最佳之选,以他的才能威望,过往战绩,不愁不受重用,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服事县廷,担任百石小吏。

    众吏望向安坐于君位的刘景,眼神中隐隐带上一抹敬畏之色。

    没办法,褚方在酃县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刘景一来就轻易折服了褚方,毫不夸张的说,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县君之位,就算是龚氏也不行。

    “以后县寺怕是要热闹了。”众吏一边瞥向龚英、龚浮、龚武兄弟,一边暗暗想道。

    褚方与龚氏素来不睦,这是酃县人尽皆知的事情,刘景没道理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执意请褚方出山,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至少,刘景有借褚方平衡龚氏之意,显然是对龚氏在县中一家独大有所不满。

    相比于二兄龚英、三兄龚浮,龚武明显更沉不住气,脸色铁青一片,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不过他虽然性格略显冲动,却不傻,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百余名县吏在功曹龚英、主簿褚方、廷掾谷瑁的带领下,分别拜见刘景、严肃。

    待众人礼毕归位,刘景缓缓挺直身体,开口说道:“县令长皆掌治民,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秋冬集课,上计于郡国,百里之间,无所不管,乃国之重臣,是以昔日明帝有言:‘县令长者,出宰百里,苟非其人,则民受其殃。’

    本廷昔年北上求学,周游各地,屡闻地方令长,以杀害不辜为威风,聚敛整办为贤能;以治己安民为劣弱,奉法循理为不治。髡钳之戮,生于睚眦;覆尸之祸,成于喜怒。视民如寇仇,税之如豺虎。心中常常感叹如此衣冠禽兽充任县长,此国家之失,百姓之害也。

    承蒙府君信任,拔擢于幕府,委任以县君,本廷心中不胜惶恐,惟愿做出一番成绩,使县中政化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如此方不负府君对本廷的期许。

    不过欲治酃县,非本廷一人之功,还需诸君鼎力相助。”

    “诺。”众吏齐齐下拜。

    刘景又道:“所谓‘律设刑法,礼顺人情’,为政之道,无过二者。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者,在德不在刑,此我心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以政令来管理,以刑法来约束,百姓虽不敢犯罪,但不以犯罪为耻;以道德来引导,以礼法来约束,百姓不仅遵纪守法,而且引以为荣。

    刘景作为一个现代人,内心当然不信这套,不过他已经决定让严肃走上前台“唱红脸”,自己则隐于幕后“唱白脸”,这就需要向外界营造出一个“性格仁和,以礼治县”的形象。

    刘景此言一出,效果极佳,不仅众吏暗松一口气,就连龚氏兄弟,也都稍稍放下戒备。

    刘景的话之所以没有引人怀疑,是因为他的做法符合他一贯的形象,他当年以“躬耕养客”、“质书救邻”扬名长沙,自然应是一个“仁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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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退让

    刘景借用孔子之言,当众表态,欲以道德和礼法治县,这番话无疑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由于县令长权力过大,可以“私立条章”,也就是自己设立制度、法规,百里之间,生杀予夺,一言而决,既能以一人而兴一县,也能以一人而败一县。

    人之才能有高低,德行有厚薄,尤其近世以来,长吏多是尸位素餐之辈,能兴县者寥寥无几,败县者倒是比比皆是。

    酃县众吏,自然是希望廷君能够清静无为,垂拱而治。简而言之,就是尽量少折腾。

    之前两任廷君,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前任廷君,奉行清静之道,在官数年,虽然考课在长沙诸郡始终排名靠后,县君的位置却坐得稳如泰山,以病终。

    而前任廷君,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仗着自己是临湘大族出身,目空一切,独断专行,上任还不满一个月,便将酃县里里外外,搅得鸡犬不宁,上下皆怨。

    结果好巧不巧,意外出现了,其年末之际,乘船游览湘江,不慎失足落水,溺毙身亡。

    前任廷君究竟是不是死于意外,暂且放下不谈,这已经是一个不解之谜。

    刘景若真能以道德和礼法治县,不能不说是酃县之幸也。

    望着堂下众吏一副“心安”的模样,刘景脸上不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冲身旁正襟危坐的严肃递去一个眼神。

    严肃知道该轮到自己“上场”了,当即开口道:“明廷乃谆谆君子也,为政宽和,不忍峻法,然《书》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言以刑制民,以礼制刑,二者不可偏废。

    明廷为一县之君,‘德化为理,不任刑法’,自无不可,但本丞主刑狱囚徒,却不能如明廷一般,当恪尽职守,以法督下。”

    众吏闻言,顿时傻眼了,目光齐刷刷转向坐于君位的刘景,见其面无表情,不禁面面相觑。

    朝会以来,严肃几乎没怎么开口,很容易就被众人忽视了。

    严肃在临湘小有名声,但更多是作为刘景的背景板出现。这也没办法,他是被刘景拔于微末之中,而且在市井主政,仅仅“萧规曹随”而已,加上不会做人,有这样的结果毫不奇怪。

    酃县就更没有人认识他了。开始大家以为他只是一个“摆设”,或是听命于刘景的“提线木偶”,可听了他说的这番话,众人纷纷端正态度,再不敢小觑他。

    因为县丞和县长一样,亦是“长吏”,只要县长不插手,理论上来说,他有权力处置包括功曹在内的所有县吏。

    而以他和刘景的亲密关系,其手中权力显然不会受到限制。

    众吏再次将目光投向龚英,后者无疑是受到影响最大的人,严肃和褚方,至少能分走他手中大半的权力,而且名正言顺。

    龚英神色自然,显得十分淡定,他早就对此有了心理准备,如果刘景只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之辈,怎么可能引得刘表、张羡争夺,不满弱冠便出为一县之长。

    原本酃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设县丞了,之前两任县君巴不得大权独揽,从未提及。而刘景此番赴任,却为严肃讨来县丞一职,他的意图不言而喻。无非是顾及所谓的名士风度,不愿亲自下场夺权,而让严肃代劳。

    唯一令龚英意外的是他居然请出了褚方,直到现在龚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说服褚方的?

    朝会结束后,众吏怀着不同的心情,三三两两离开正堂。龚氏兄弟默契十足的行往功曹。

    龚武走进功曹听事室,为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凉水,一口饮下,却浇不灭心头的火气,怒气冲冲道:“二兄,难道我们就任由刘景小儿步步紧逼吗?”

    龚英忍不住皱起眉头,道:“四弟,慎言。”

    虽然他已经让人在门外把守,并且功曹内部多是他的亲信,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涉及县君,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龚浮亦忧心忡忡道:“二兄,我认为四弟说得有道理,你今日也看到了,褚方一至县寺,吏卒见到他,莫不俯首下拜,崇敬有加,长此以往,四弟威信必损。”

    龚武闻言脸色一黑,但三兄说的确是实情,论威望,他不如褚方,论职位,他也不如褚方,他这个兵曹掾,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沦为“孤家寡人”一个。

    龚英叹道:“说到底,我们再如何掌权,也只是吏,而刘景,是官、是长吏、是县君……他一句话,就能让我们一无所有。我们除了退让,别无他法。”

    龚武面目一狞,恶狠狠道:“何不行从前故事。”

    龚英立时色变,怒道:“住口!你想灭我家吗?!”

    龚浮同样出言责备道:“四弟,这种事怎么能宣之于口?”

    当初为了守住这个秘密,除了他们兄弟几人,其他人都被灭口了,包括追随他们几兄弟多年的心腹之人。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太过严重,一旦泄露出去,就是灭家之祸,为了家族安全着想,哪怕是心腹,也只能杀了。

    龚武自知失言,顿时缄口。

    龚英暗暗摇了摇头,前任县长要不是狂妄自大,一上任就准备拿他立威,令双方爆发激烈冲突,他也不愿出此下招。

    但这种事发生一次或许可以解释为意外,发生两次就授人以柄了。

    更何况,刘景是说杀就能杀的吗?不说他的名望、背景,杀他等于是捅了马蜂窝,单单是褚方这一关,就过不去。

    龚英沉默半晌,说道:“我们兄弟五人,并为县吏,称得上盛极。但这种情况,岂能长久?刘景想要权力,我们给他就是,没必要和他发生冲突。”

    龚武一脸铁青的跳起,道:“二兄何以如此气短?”又扭头望向龚浮:“三兄,你怎么说?”

    “我听二兄的。”龚浮一向唯龚英马首是瞻,这次也不例外。

    龚武当即气得摔门而出。

    龚浮面露忧色道:“二兄……”

    龚英叹道:“我会看着他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抢权

    刘景准备托严肃以县事,主要是为了对付龚氏,并不是真的要当个甩手掌柜。

    朝会结束后,他转入正堂隔壁日常办公的“便坐”,翻看起门下吏送来的酃县案牍。

    天下有县千许,乡三千余,平均一县约有三个乡。

    而酃县有六个乡,就土地面积而言,称得上是大县了。

    其中酃县最繁华的乡,并非县城所在,而是位于湘水西岸的临烝乡,其以境内烝(承)水得名,与县城隔湘水相望。

    由于县城这里地势低洼,内涝严重,多年前就有人提议废弃酃县县城,将县治搬到临烝乡。

    不过因为这里面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却从未真正提上日程。

    具体情况刘景刚刚上任,还未摸清楚,仅看到的数据就令人触目惊心,酃县历年来的筑墙垣、堤坝之费,竟然以亿计。

    用酃县官方的解释是,酃县雨水太多,土质松软,难筑高墙、坚坝,每年都需要修缮一番。

    要说完全是无稽之谈,也不对,南面的零陵郡号称“下湿”,堂堂郡城甚至没有夯土城墙,而是“编木为城,不可守备”,凡有贼、蛮过境,一郡惶恐。

    可问题是,与县城隔水相望的临烝乡邑虽然城池甚狭,却颇为坚固,人家怎么就不忧“雨水太多,土质松软”呢?

    总归难以解释清楚。

    如今开春在即,雨水渐多,又到要修缮墙、坝之时,酃县每年的赋税收入,半数投于其中,似乎永无止境。

    刘景暗暗摇了摇头,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问题。

    刘景继续翻看案牍,酃县占地极广,向南百余里皆为县境,最南部乃是钟水乡,也就是龚氏老大龚飞担任乡啬夫的地方。

    钟水乡的账面上仅有不到一千户,四千口人,不说贫困,却也与富庶半点不沾边。

    可据刘景从褚方那得到的情报,钟水乡境内有湘、钟二水滋润,土地肥沃,人口颇多。

    只是钟水乡与蛮夷接壤,历来纷争不断,当地豪强大姓,各筑坞壁,私藏人口,对县命阴奉阳违,甚至不屑一顾。钟水乡的户口,已经很多年都没变化了。

    说实话,要是能够率兵攻破这些坞壁,钟水乡的户口至少可以翻三到五倍。

    念及于此,刘景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书案,若有所思……

    接下来几日,刘景埋首于案牍间,总算对酃县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总结成四个字,就是“外忧内患”。

    果然不愧“剧县”之名,好在他一早就没抱什么侥幸心理,所以也就谈不上期望、失望。

    他这边躲在便坐之中安静的看案牍,严肃和褚方却没闲着,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首先是严肃,县丞“署文书,典知仓、狱。”他自然是从自己的老本行“狱”开始做起。

    当他发现酃县监狱关押着百余人,既不判决,也不释放,囚犯在狱中饱受折磨,苦不堪言。

    严肃勃然大怒,从决曹、到贼曹、到狱吏,统统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狱掾及狱史两位大吏,皆被他罢免,贬斥回家。

    之后严肃亲自坐镇监狱,数日间裁决一百余桩案子,该判的判、该放的放,监狱为之一空。

    在汉代,“狱无囚徒”是地方长吏勤政的表现,也是重要的政绩。不是说境内无人犯法,而是让罪犯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严肃通过这件事,立刻就在县寺之中建立起了威信,众吏无不敬惮,私下皆道:“刘君仁和,待下宽和;严君威重,不可触犯。狱掾、史就是前车之鉴。”

    有了威信,严肃代刘景治县,也就顺理成章了。

    期间功曹龚英十分痛快的向严肃交出一部分权力,当然,最重要的权力肯定要牢牢攥在手里。

    功曹乃县之主吏,不仅有“进善罢恶之权”,而且“游徼、亭长外部吏,皆属功曹。”

    其他都好说,唯独这一内一外,两样权力,绝不能放弃。

    相比于严肃,褚方的工作就轻松多了,他的名望实在太高,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重新整合了门下贼曹、门下督盗贼,气得龚武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

    褚方没有就此罢休,随后又将门下游徼收入麾下,这可是涉及到了功曹的职权。

    龚英心里很是不满,但对方以主簿的身份兼管门下,也算合情合理,哪怕找刘景理论也没有,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让龚英稍稍感到安心的是,严肃、褚方在取得权力后,并没有继续得寸进尺,而是选择偃旗息鼓,只要对方不是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就好。这说明双方之间尚有回旋余地。

    为此,他特意警告了龚武一番,让他不要去招惹对方。

    龚武近来憋了一肚子气,可他平生最佩服的就是二兄,对于他的话,还是能听进去几分的。

    如此一来,县寺变得分外平和。

    就在这时,刘景“闭关多日”,终于走出了便坐,阳光洒落身上,颇为温暖。

    上任以来,非阴即雨,直到今天,才见到太阳露面,这也是迫使刘景走出便坐的原因,长久不晒太阳,身体都要发霉了。

    马周走上前,和刘景抱怨道:“刘君,整日待在县廷无所事事,快要闷死我了。”自从离开军营后,一向不喜冠袍的他,就又换回了袒帻短衣的打扮。

    刘亮曾入主簿室为吏数月,倒是比较能够适应枯燥乏味的生活,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少年,听了马周的话,忍不住点头附和。

    于征性格稳重,候在一旁,一语不发。

    刘景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出去转转吧。”

    刘亮好奇问道:“从兄,我们去哪里?”

    刘景目的明确,说道:“先去市井看看。”

    “酃县市井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能比得上临湘市井热闹吗?”刘亮随后提议道:“不如去城外酃湖看看,据说酃湖周围足有数十里,上面有洲,洲上住着人,以酿酒为业,酃酒就出自那里。”

    “先去市井,再去酃湖。”刘景道。

第一百六十章 良法

    刘景执意要去市井,可不是为了游玩,市井乃是百姓汇聚之地,要深入了解一个地方,再也没有比市井更适合的去处了。

    况且,他当初就是以市吏起家,对于市井最熟悉不过,就像严肃以老本行“狱”开始入手,他也准备以“市”为切入点。

    刘景如今已是一县之君,自然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骑马出行,否则被酃县士民看到,会认为他“失仪”,没有县君的威严。

    但他也不准备乘坐能够彰显身份的冠盖安车,这次出行,他不想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这会失去此次出行的初衷。

    因此他特意选择了一辆装饰简陋的有棚马车,除了马周、刘亮、于征外,还有五名骑士随从。

    他虽不欲张扬,可酃县到底不是太平之地,前任县长也死得不明不白,刘景不能不提防。

    长沙郡城临湘人口超过十万,城郭周围十数里,不但是荆南四郡的中心,亦是南海通往中原的要道,是以商业十分发达,城中一共设立东、南、西三市。

    而酃县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县城,相比之下就逊色多了,人口不满万人,城郭周回四里有余,仅设有一市,位于城郭东南,从县寺大门出来,径直南行即可。

    刘景早就知道酃县市井规模有限,可到达后,目睹市井全貌后仍然有些失望,别说与临湘西市相比,即便与规模较小的东、南而市相比,也是多有不及。

    酃县市井不但规模很小,而且列肆之后,用于储存货物的邸舍几乎没有几间,多是茅棚、竹棚一类,十分简陋寒酸。

    马车一进入市门,刘景便迫不及待看向左右两侧,可惜并没有发现“铜斗铁尺”的踪影。

    这可是**裸的打脸行为。

    刘景眉头不由高高皱起,“铜斗铁尺”是他复制隋朝名臣赵煚的“良法”,也就是古代版的“公平秤”,为此受到了长沙上下的一致赞扬,前年张羡就颁告长沙治下诸县,通行此法。

    其实刘景心里十分清楚,就算在现代,公平秤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更别说以人治为主的古代社会了,不管什么良法都没用,最重要的还是人。

    然而,“铜斗铁尺”称得上是刘景最为得意的政绩,他如今担任酃县的县长,市掾但凡有一点脑子,也该知道摆几个做做样子。

    在刘景的示意下,马车行于坑坑洼洼的泥路,穿过稀稀落落的人群,抵达市中心的市楼前。

    在酃县,能用良马拉车,骑士拱卫者,屈指可数,市掾接到禀报,立刻率领市楼诸吏恭迎。

    市掾看到褒衣高冠的刘景从车上下来,顿时吃了一惊,前几天朝会时,他曾见过刘景一面,是以一眼便认了出来,立即撩衣下拜道:“下吏拜见明廷……”

    “拜见明廷……”市楼诸吏亦随之下拜。

    刘景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免礼。接着上下打量起市掾,他年纪约二十余岁,身材矮小,还不满七尺,五官也并不出众。

    两人之前应该在朝会上见过面,只是对方姿貌过于平庸,刘景根本就没记住他这个人。

    市掾脸上堆满笑容,说道:“明廷乃一县之君,竟然屈尊来到市井这等污浊之地……”

    刘景微笑着打断他的话道:“难道足下不知道吗,本廷当初事郡,便是由市井而始。”

    市掾不由惶恐,急忙道:“是下吏失言了。”

    刘景缓缓道:“世人视市井为污秽之地,不过是一面之词,身为市吏,当有所思量,切不可自轻自贱。”

    市掾再拜道:“明廷所言甚是。”

    刘景笑道:“本廷初为市吏,今为县君,可知无论身处何处,只要勤于任事,都能大放光彩。”

    市楼诸吏面色各异,口中却纷纷道:“谨记明廷之言。”

    刘景随后问道:“市中为何不设‘铜斗铁尺’?”

    市掾听得一脸茫然,看样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铜斗铁尺”为何物。

    刘景看着他的目光始终平静,可越是这样,市掾就越紧张,额头不觉见汗,眼见气氛有凝固之势,身后一吏出言为其解围:

    “回禀明廷,前年郡府确有通告下达,令市井设‘铜斗铁尺’之法。然而设立之初,便引来市中众多商贾的不满,屡屡毁之,因此实行没几个月便废止了。掾君、掾君去年秋才上任,是以才不知‘铜斗铁尺’之法。”

    “原来如此。”刘景得悉事情始末,恍然大悟,说道:“‘铜斗铁尺’之法,在临湘市井实行已有数载,得益于此,市无欺诈,百姓受惠,乃是一等一的良法。——这等惠民良法,岂能因一两奸商猾贾而废之?”

    市掾虽然搞不清楚“铜斗铁尺”之法和刘景的关系,但见他这般重视,当然知道该怎么做。立刻说道:“听明廷之言,下吏方知世间竟有如此良法?当年若是下吏在,必不令此法荒废。”

    刘景颔首道:“古语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足下当思复此法,以济百姓之困。”

    市掾马上表态道:“明廷请容下吏数日,下吏这便令人重铸铜斗铁尺。”

    刘景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道:“本廷今来市井,发现市中无屋,酃县素来多雨,一旦下起来,市中商贾、游人,连个能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市掾闻言,忍不住叹气道:“酃县的钱大部分都用来修筑墙垣、堤坝,不瞒明廷,市井已经好些年没有获得修葺钱了,加之百姓之穷困,这才没有屋舍。”

    刘景心里一动,开口说道:“而今县寺财政困难,本廷刚刚上任,一时也变不出钱来。这样,本廷自出奉钱,为市作屋。”

    市楼诸吏闻言无不目瞪口呆,市掾面露迟疑道:“这、这怎么行?”

    刘景笑道:“本廷只身赴任,而县长月俸米二十石,钱两千,本廷每月不过米二石,余者留之何用?不如拿出做些善事。”

    市掾下意识看了看刘景身后的刘亮、马周、于征……等人,随后识趣的闭上嘴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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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汉介绍: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荆州长沙少年刘景死而复生。虽为汉室宗子,祖辈亦曾官拜三公,不过时至今日家世已然衰落。且父早死、兄新丧,只留下继母、幼弟妹,寡嫂、孤兄子,妇孺盈室,家无余资,争霸?首先是生活……——————————————书友群(124965893)举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举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举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