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桃板
刘亮在室中坐立不住,不时屣履出门,张望半天才回来,往往没过多久,又会出去,反反复复三四遍,刘母感到很奇怪,出言问道:“阿鱼,你在干什么?”
“明天便是除夕了,也不知从兄今天是否归家。”刘亮皱着剑眉回道。他再过两天就将满十五,身高暴长至六尺三寸,古语云:“六尺谓十五”,如今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同龄人。
说话间,刘亮再度出门,这次却是看到刘景乘马从自家门前经过,并在马上冲他微笑招手。
“从兄……”刘亮面上一喜,赶紧出门相迎。
刘景翻身下马,一手揽辔,一手比量刘亮的身高,笑着说道:“阿鱼,你身量长得好快,比末春时高了差不多大半头。”
刘景出仕以来,每日皆食三餐,鱼肉不限,也才长了两寸,如今身高七尺六寸,差不多一米七五左右。未来最多还能长个一两寸,连八尺的边都摸不着。
“我这个年纪长得都快,不足为奇,倒是从兄,又长高不少。”刘亮并没有太过自得,与刘景一比,他才到其肩膀位置。
刘景按了按刘亮消瘦却结实的肩膀,说道:“阿鱼,正旦一过,你就随我走吧。”
刘亮闻言大喜,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快一年了,忙不迭点头。
“对了,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束发之礼。”刘景一边说,一边从马背的布囊中取出一柄剑,拔出一截,剑身隐隐散发出一抹寒光。问道:“如何?你可喜欢?”
刘亮看着这把长约四尺,内外俱精的长剑,一脸不敢置信道:“从兄要将此宝剑送我?”
刘景见他不敢接,硬塞入其手,笑道:“一把剑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日后为吏,出入市井,需佩剑傍身。”
刘亮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既窘迫又焦虑:“从兄,我不会用剑啊。”
刘景安慰他道:“不会就学,东方朔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犹未晚也。只要你不怕吃苦,日后一定能够学有所成。”
刘亮听得一脸茫然,东方朔是谁?不管了,听从兄的准没错。说道:“我不怕吃苦,从兄能教我剑术吗?”
刘景失笑道:“以我的水平恐怕还不够资格教徒,不过我倒是认识不少剑术高超之辈,届时你可拜他们为师,学习剑术。”
刘亮脸上立刻充满自信,说道:“我要拜剑术最高的人为师,然后超越他。”
刘景笑着摇摇头,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蔡升的身影,刘亮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希望他见到蔡升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阿兄……”
刘和、刘饶兄妹向刘景奔来,两人皆穿着厚实的纩衣,他们之前就在外面迎了半天,因为实在太冷了,才暂返屋中取暖。
二人随后又和刘亮打招呼,刘和发现他手中拎着一柄精美的长剑,立刻猜到是阿兄送给他的,心里不由醋意大发。
刘亮神色尴尬,对刘景道:“从兄,你一路辛苦,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尽管叫我。”
刘景暗暗好笑,点头道:“好。”
刘亮走后,刘景一手揽住弟弟妹妹:“走吧,我们也回家。”
刘饶一脸娇憨地问道:“阿兄,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刘景故意叹气道:“太多了,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刘饶白嫩的小脸立刻笑开了花,说道:“阿兄你最好了。”
刘和亦满含期待看着他。
刘景笑道:“你的也不少。”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家门,继母张氏凤眼薄唇,本是尖刻之像,可一见到刘景,眼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一派慈母面貌。
“这样看着顺眼多了。”刘景心里默默吐槽道。
谁想一回到家就面对一张刁钻刻薄的脸孔?用区区几十万钱财换来她笑脸迎人,非常值得。
赖慈款款而来,她身上穿着朴素的缊袍,面上亦不施粉黛,却仍然给人以美好之感。她脸色不再像过去那样苍白,只是眼眸仍然如一潭死水。
刘景看到她独自前来,忍不住问道:“嫂子,虎头呢?”
赖慈回道:“虎头染了风寒,暂时不便出门。”
风寒虽是小病,也不能疏忽大意,何况孩童身体弱小,抵抗力也差,更要慎重对待,刘景关心地问道:“病情严不严重?”
赖慈道:“连吃了三天药,已经好了许多。”
刘景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分发礼物,最兴奋的莫过于刘和、刘饶,张氏亦笑得合不拢嘴。赖慈则仍旧不取礼物。
刘景也没忘记宋良一家,送给他们四匹布,留做衣裳。宋良不顾腿疾,亲自前来拜谢。
之后刘景带上一堆礼物,随赖慈去看侄儿。
刘群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絮棉的衾被,仅露出小小头颅,他见刘景到来,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口中唤道:“大人……”
刘景将众多的礼物放于床榻之下的凭几上,一边给刘群掖实被角,一边说道:“听说虎头生病了。叔父给你买了许多新年礼物,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刘群大眼睛滴溜溜盯着礼物,说道:“大人,我病好了。”
刘景岂能不知他心中是何想法,笑着摇了摇头,又陪侄儿说了一会话,直到他睡着才离去。
返回自己的寝室,刘景取来两块长约三尺,宽约五六寸的桃板。汉时除夕历来有用桃木作厌胜之具的风习,所制诸如桃人、桃印、桃梗、桃符、桃板等。
据说在桃木上画神茶、郁垒二神,可以去阴气、御凶鬼。
关于神茶、郁垒,故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引《皇帝书》上说:上古之时,有神仙兄弟二人,一名神茶、一名郁垒,居于度朔山下,他们以苇索执恶鬼,令虎食之。
此传言流传颇广,不论是张衡的《东京赋》亦或蔡邕的《独断》,都曾提到过神茶、郁垒。
刘景没有在两块桃木板上刻下神茶、郁垒画像,而是写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第九十章 朝会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千万别小看这短短十个字,它可是历史上第一幅春联,相传出自于五代后蜀主孟昶之手。
刘景前世因为懂书法,每到过年之时,单位里求他写春联的人特别多,随随便便就能写出三五十幅来,不过如今身处汉世,他认为最合适的还是要属这首《孟蜀桃符诗》。
次日除夕,一大清早,刘景就将桃板春联挂在自家大门两侧,令往来的刘氏族人颇感好奇,然而效仿的几乎没有。孟昶身为一国之主,都没能令春联风行,他就更没这个本事了。
刘蟠从外归来,乘车经过刘景家门,瞥见桃板春联,不禁“咦”了一声,下车来到近前。
刘景得到宋谷的通报,赶紧出门与之相见。
刘蟠拉着刘景的手,笑道:“‘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写得真好。桃木本是厌胜之具,仲达却用来书写喜庆之言,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说到这里,刘蟠顿了一下,又道:“此语可是取自《易传·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刘景微笑颔首,心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他只知这是历史上第一幅春联,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开口邀刘蟠道:“从兄若无要紧事,就随我进去坐坐吧。”
刘蟠摇头道:“今日不行,我之所以从外归来,便是接到奴仆禀告,家妹携子回来了。”
刘景心思一动,说道:“我记得从姐好像嫁于罗县寇氏。”
刘蟠颔首道:“没错。”
刘景问道:“从姐之子叫什么名字?”
刘蟠不解刘景为何要问一个孺子姓名,回道:“家甥名叫寇封。”
刘景心道果然,寇封就是日后刘备的养子——刘封。
刘封武艺高强,气力过人,是一员难得的猛将,可惜随着刘禅的降生,他的地位变得极为尴尬,连诸葛亮亦虑其刚猛,怕刘备死后难制,以其逼反孟达,拒援关羽为由,劝刘备除之。
送走刘蟠,刘景干脆也不返家,直接前往坞北刘宗家走访。
刘景被守门家奴引进门,没行出多远,便听到一阵爽朗笑声,身量一般、却甚有威仪的刘宗大步流星走来,说道:“仲达,我还以为你昨天就会登门,害我足足等了一晚上。”
刘景笑道:“刚回来事情多,一时抽不出身,这不今天一清闲下来,就到从兄这来了。”
刘宗又是一通大笑,拉着刘景直入后庭堂中,对身边的监奴道:“我与仲达谈话,除了族中长辈到访,其余人一律不见。”
“诺。”监奴领命而去。
待酒热好,刘宗将两名僮仆遣出,起身亲自为刘景斟了一杯酒,说道:“仲达,这一杯酒,我敬你。没有你,何来这月入百万钱的买卖?”长乐居开业半年,收入近千万钱,平均每月都在百万钱以上,可谓日进斗金。
刘景举杯笑道:“我们自家兄弟,何必说这些见外话。”在天气眼中,名声比钱财重要百倍,像现在这样最好,什么都不必管,就坐收四成之利。
刘宗仰头一饮而尽,说道:“自饮过仲达醉乡居之酒,便再饮不得其他酒了。”又道:“对了,仲达,我听外面传闻你订购了十余艘大船,可是真的?”
“确有其事。”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刘景大方的点头承认。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方,船比马更有用处,他手中钱多得是,订购十五艘大船已是颇为克制,若不是怕引起张羡的警惕与猜忌,规模恐怕还要再翻一倍。
刘宗一脸不解地问道:“仲达为何要订购这么多大船?”
刘景答道:“我准备等船建好后,组织船队北上襄阳、南下下交州。”
刘宗闻言更加疑惑了,往来南北,一两艘船足矣,十余艘大船,最少也要二三百人驱动,光是养活他们,每月就需二三十万钱,怎么看都是赔本生意。
刘景笑而不语,如果只计较于眼下,自然是赔本生意无疑,不过他这是为未来积蓄力量,如今所有付出,终有回报的一天。他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午后,刘景从刘宗家里出来,才回到家,便不断有访客临门,他只好拖着昏昏沉沉的头颅疲于应对,直到晡时,即将吃晚饭,访客才渐渐散去。
饭后不久,访客又陆续前来,等到天黑,刘景立刻以明早赴郡中朝会,需要早些休息为由,闭门谢客。
他倒不是胡说八道,明天日出之时,郡吏确实都要去郡府正堂向太守张羡庆贺新年,而张羡则会设酒宴,以招待诸吏。
百官、诸侯向天子庆新年,则要更加隆重,夜漏未到七刻之时,便要到达德阳殿,依次向天子祝贺,称之为元日朝会。
恭贺完后,天子赐给群臣酒食,“司空奉羹,大司农奉饭。”与此同时作“九宾散乐”,酒足饭饱,百官行将离去之际,少府会代天子赠予玉璧。
当然,以现在天子颠沛的窘迫,排场十有**还比不上张羡。
翌日,刘和、刘饶穿上崭新华美的纩袍,在门前燃爆竹为乐,竹节被火烤得“噼里啪啦”作响,两人则围着火堆大呼小叫,据说这样做能辟山臊恶鬼。
行将出发时,刘景拒绝了刘蟠邀他共乘马车,坚持骑马前往临湘。
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个是刘宗之弟刘承刘仲嗣,他两年前前往武陵郡,拜陈国人颍容为师,数月前学成归家,而今在功曹任书佐,颇得桓阶看重。
另一人名叫刘康,他虽然已过弱冠之年,却比刘景、刘蟠、刘承矮了一辈,如今在决曹为吏。
三人或骑马,或乘车,不过数刻钟,便跨十数里抵达临湘。
身穿吏服之人从四面八方不断汇于郡府,不久便聚集了三百余人。
郡之大小不同,吏员浮动极大,如河南尹,巅峰时有吏员近千人,而少者二三百人。长沙属于大郡,张羡又颇有野心,吏员稍多,大概有八百余人。
第九十一章 壁画
刘景、刘蟠几人抵达郡府门前,全都下马下车,步行进入,以示恭顺。
当年张湛张子孝担任左冯翊,请假回家,望见县寺大门,立刻下马步行,主簿劝他:“明府君位尊德重,不宜自轻。”
张湛则称:“《礼记》曰:‘下公门,轼轳马。’孔子面对乡党,恂恂如也,我归父母之国,应尽礼节,何谓自轻?”
张湛身为两千石郡守,面对县寺,犹然恭顺有加,刘景等人为郡吏,今天又是正旦朝会之日,至郡府门外,万万不敢托大。所有郡吏,无一不是如此。
前往正堂的路上,刘景、刘蟠几乎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与人寒暄,行进速度很慢,相比之下,刘承、刘康就清闲多了。
一路走走停停,终是来到正堂外,此时聚集于此的郡吏足有六七百人,放眼望去,尽是介帻高冠、褒义大褶,极为壮观。
桓阶、桓彝兄弟正与周围的众吏漫谈,见刘景、刘蟠到来,立刻止住话语,招呼二人。
四人互道吉祥之语,桓阶对刘景道:“仲达,你是第一次参加朝会,同僚多有不识,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说罢为他引介身边一位年过三旬,黑面髯须,目光凌厉之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主簿吴巨,桓阶第一个介绍他,也是存了做和事老的心思。
刘景静静打量吴巨,对方不愧是以游侠起家的豪杰,一身湖海之气,形象更接近于武人。
主簿,主计会之簿书也,于君前记事,需替太守拾遗补阙,代之宣读书教、奉送要函、迎接宾客,凡此种种,可谓是太守之腹心,一郡之管家。说实话刘景心里非常怀疑,吴巨一介武夫能不能干好主簿。不过想想吕布也当过丁原的主簿,也就释然了。
吴巨皮笑肉不笑的抱拳:“足下大名,我可是闻之久矣,足下之能,我亦深有体会。”
刘景一脸平静地回道:“能得主簿夸赞,在下颇感荣幸。”
看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吴巨心头火气,目光猛然变得狠厉起来,道:“我从弟吴先在市中为乱民所杀,皆拜足下所赐。”
刘景冷冷一笑,道:“令族弟闹市杀人,激起民愤被杀,与在下何干?何况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是故堤溃蚁孔,气泄针芒。令吴氏长沙大族也,枝叶众多,纵然有一二不孝子弟,亦不足为奇,足下保护枯枝烂叶,岂不知乃是害了整棵树木。”
“此子欺人太甚!”
吴巨气急而笑,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自己不对吴先大义灭亲,就是害了吴氏全族?
桓阶眼见两人针锋相对,继续下去势必会发生冲突,赶紧出言道:“仲达,这位是主记……”
刘景随即不再理会吴巨,与桓阶引介的郡中大吏一一见礼。
吴巨心中气急,拂袖而去。
刘蟠面露不屑道:“果然是一介武夫,气量竟如此狭小。”
其话音一落,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诸吏无不左顾右盼,桓阶叹而劝道:“元龙,我等同殿为臣,何必要说这样的话。”
刘蟠不以为然道:“大丈夫行事,何须遮遮掩掩,吴巨因私废公,难道还说不得吗?”
桓阶不禁苦笑摇头。
“张君到了……”
诸吏闻言齐齐向后望去,张怿身为临湘令,本该坐镇县寺,接受县吏的拜贺,但他不仅是县宰,还有另一个身份——张羡之子,所以为了二者不发生冲突,他索性停了今年的县吏拜贺。
张怿遥遥望见桓阶、刘蟠等人,径直走来。
“张君……”刘景跟随刘蟠、桓阶等拜见张怿。
张怿有仪容,和张羡长得颇为相似,他听了桓阶的介绍,上下端详刘景一番,含笑说道:“足下大名,我闻之久矣。”
刘景不禁哑然失笑,这不是吴巨的开场白吗,张怿不会也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张怿仅是泛泛的和他聊了一会,既没有恶意,也谈不上热情。
朝会时间临近,郡吏陆续抵达,八百余人皆至,朝班本该以功曹桓阶为首,他自动让位张怿,排在第二,五官掾刘蟠排在第三,主簿吴巨排在第四位。
刘景作为监市掾,虽为百石吏,可地位极低,别说与功曹、五官掾、主簿、督邮等相比,便是与诸曹掾相比,亦有所不及。
通常来说,他的班次位于诸曹掾之后,大概排在三四十位。然而刘景可不是普通的监市掾,他有清名威望,冠于长沙,诸曹掾没有一个敢排在他的前面,包括好友、金曹掾桓彝。
一见诸曹掾相让,左贼曹掾成绩、中部督邮李永等人也不甘人后,纷纷相让,刘景连换位置,最后居然挤身前十之列。
在张怿的带领下,诸吏步入开阔的正堂,由于堂中火盆齐然,分外明亮。
一阵庄严肃穆的鼓乐声中,张羡从后来出来,肃容坐于主位。
诸吏皆伏拜于地,之后从张怿开始,按照朝班顺序,依次上前贺拜。
轮到刘景时,张羡特别多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勉励之语。
八百余人,若一个一个来,怕是要花两三个时辰,事实上有资格单独贺拜者还不到十分之一。即使如此,也是耗时颇久。
待诸吏贺拜完毕,张羡立刻返回后室休息,等待酒宴开始。
一时无事,刘景注意到正堂墙壁皆有壁画,当即走近观摩。
应劭在《汉官仪》中认为:“浊进退,所谓不隐过,不虚誉,甚得述事之实”。
因此郡县正堂墙壁一般都会画上本地著名人物的图像,事实上将历史人物画在宫廷和官邸墙壁上,是汉代为臣民树立楷模的重要方法,汉武帝,及宣帝和明帝都曾这么做过。
长沙郡府最新的画像自然是现任太守张羡,他上任后平定了吴人苏代之乱,使长沙成为乱世中难得的一方净土。
再往前则是江东猛虎孙坚,他正是在长沙任上平定区星,及零陵、桂阳周朝、郭石之乱,累计军功,得以受封乌程侯。
第九十二章 先贤
刘景站在孙坚的壁画下,凝视良久,与其他人物高冠博带、风度翩翩的文雅形象截然相反,孙坚头裹赤帻,一身戎装,威风凛凛。
虽然仅是一幅壁画,但画师明显画技非同一般,不仅画了孙坚的英武不凡,更画出了其眼神中的坚定、威严、刚毅……
桓彝走到刘景身边,看着孙坚画像,重重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当年边章、韩遂称乱西州,乌程侯以参军事随车骑将军张温西讨贼寇,那时,国贼董卓就屡屡不听调令,桀骜难制,乌程侯提出董卓三条罪状,力劝张温以军法斩之。张温却畏惧董卓威名、军势,而不敢下令。
之后乌程侯来到长沙,总是拉着我和兄长的手说:‘董卓日后必为国家大患。’其后果然如其所言。眼见董卓废立天子,祸乱天下,乌程侯常恨张温昔日不从其言,否则国家何至于此?”
刘景听得一阵默然,张温素有功勤名誉,可他和段颎、崔烈一样,都是花钱而登上三公之位,历来被世人所讥。董卓为国征战数十载,屈居于此等人之下,心怀不服,稍有怠慢是很正常的事,外界并不视为逆行。
如果张温敢擅杀董卓,不仅军心不服,更会被朝廷下狱治罪,到时候朝廷十有**会将他处死,传首西都,以安抚将士。张温岂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退一万步讲,即便张温发疯,不顾一切杀死董卓,难道就能避免汉室倾覆了吗?
刘景暗暗摇头,汉室之败,是长年累月的结果,非一人之责,唯有推倒重建……
观看孙坚画像,不可避免想到其子孙策,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现今应该杀回江东了,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到长沙。
刘景问桓彝道:“公长,你认识乌程侯长子孙策孙伯符吧?”
“你竟然知道孙伯符?”桓彝疑道,从刘景口中听到孙策之名,令他颇感惊讶,两人应该没有过什么交集才对。
刘景说道:“曾听孔明提起过,他寄居淮南之时,常闻其名,传闻孙伯符少年有志,杰出通达,十余岁就开始养名,为其父守孝期间结交四方豪杰,江、淮一带的名士、豪杰纷纷前去投奔他,以致深为徐州牧陶谦所忌。守孝结束后,孙伯符投入袁术麾下,带兵出征,屡建奇功,颇有其父乌程侯之风。”
桓彝恍然,说道:“孙伯符曾随乌程侯在长沙居住两年,那时他才十三岁,就已经有了很高的志向,不仅勤习弓马,更能潜心向学,乌程侯对其寄予厚望,常言其未来成就必在他之上。”
刘景颔首,有孙策这样的儿子,确实值得任何人骄傲。
刘景接下来顺着墙壁而行,堂中八百余吏,围观壁画者不在少数,不过他行经之处,诸吏大多会选择避让,刘景一一感谢。
连着越过数幅画像,刘景终于停下脚步,心道:“抗徐?这个姓氏倒是颇为少见。”其形象和孙坚一样,皆为武人。读其功绩,他是扬州丹阳郡人,字伯徐,东乡候,桓帝延熹八年为长沙太守,随中郎将度尚平定了桂阳胡兰、朱盖之乱。
桓彝在旁边说道:“仲达可知公孙举、郭窦?他们是桓帝年间反贼,于琅琊起兵,自建年号,转战青、兖、徐三州,屡败王师。东乡侯便是以别部司马身份,追随中郎将宗资、段颎平息公孙举、郭窦之乱而封侯。”
刘景点点头,段颎可谓是东汉后期首屈一指的名将,以讨伐羌人的功绩而被世人熟悉,没想到他还在关东打过流寇。
刘景继续前行,走马观花一般掠过数人,直至看到一幅年代久远,颇为模糊的画像。
画像人脸已经难以看清,依稀能辩认出这是一位儒雅之士。
郅恽,刘景对这个名字颇为熟悉,他是《东观汉记》有传的人物,刘景最近还重新看了一遍。
郅恽,字君章,东汉初年间人,为人刚直不阿,无论做人亦或做官,都令人佩服。王莽篡位之时,他上书讥之,险些为自己惹来杀身大祸。之后光武复兴汉室,他为太子刘彊之师,劝谏刘彊让位自保,以人臣身份,处于帝后父子之间,维护调停,用心良苦,力保郭后母子以善终。
桓彝道:“郅公之子郅寿,刚直不下郅公,当廷直斥权倾天下的大将军窦宪,惹得窦宪大怒,反诬陷其私买公田,郅寿被判流徒交州,被迫自杀身死。”
窦宪大破匈奴,燕然勒石,功绩堪比霍去病的封狼居胥。另一方面,他自恃有功,跋扈恣肆,勾结朋党,欲谋叛逆,最终落得被逼自杀的下场。
刘景对桓彝道:“我读《东观汉记》时,看到郅公为长沙太守时,郡中有孝子古初,父亲死后未葬,邻人家中失火,延烧其父棺柩,古初以身扞之,火焰立灭。”
桓彝根本不信,摇头道:“身上衣服皆是易燃之物,岂有不燃自灭的道理?必是世人赞其扑火孝行,故意夸大其词。”
刘景点头道:“想来如此。”
其后刘景又观阅数人,时间匆匆而过,酒宴陆续上齐,张羡再次从后室出来,接受诸吏敬寿酒。
张怿第一个上前,将酒杯放置在张羡身前大案,旁边侍者道:“临湘令子怿奉觞再拜。”张怿满上一杯酒,肃容答道:“觞已上。”继而举杯一饮而尽。
张怿既是其子,又是第一个献寿酒的人,张羡满饮杯中酒,其他人就不必如此了。此后诸吏献酒,大多抿一口意思一下。
侍者扬声道:“监市掾景奉觞再拜。”
刘景下拜,口称“觞已上”,对着张羡自斟自饮一杯,而后躬身退下。
百石吏以下直接全部伏跪于地,恭贺张羡,四厢音乐大起,如此敬酒环节就算正式结束了。
张羡持箸象征性动了一下,由此拉开筵席的序幕。饿了一上午的诸吏也没有太过矜持,何况小吏们平日也未必能够经常吃到酒肉,立刻放开肚皮吃起来。
第九十三章 墓祭
朝会酒宴正式开始,有敞开肚皮大吃大喝的,自然就有端着酒杯四处敬酒的,刘景依次向张怿、刘蟠、桓阶、桓彝敬酒,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没过多久,他这边也被众吏团团围住。声势固然不及张怿,却也不下于桓阶、刘蟠,远迈吴巨之流。
严肃、谢良带着市楼诸吏在旁边静静等候,等到人群稍散,才上前向刘景敬酒。
刘景端着酒杯,基本浅尝即止,倒不是他故意端架子,而是因为下午还有家族墓祭活动,这是龙丘刘氏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需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
事实上不止刘景,在场出身大族的子弟没有一个敢胡乱饮酒的,日中一过,便陆续离席。
返家之际,刘景特意邀请严肃、马周、刘祝三个被他视为亲信的人,去他家中做客。
三人内心深感荣幸,这种事情求都求不来,怎会不答应。
全赖吴巨之“赐”,马周、刘祝皆有马匹代步,严肃无马,被刘景安排与刘承共乘一车。
一行人返回龙丘,刘祝随着车马驰入刘氏坞那斑驳陈旧、历经无数岁月洗礼的门楼,龙丘刘氏一族居地,尽皆呈现于眼前。
刘祝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他也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可惜他这一支后来迁居南阳,已经彻底衰败,沦为贫寒之家,更兼父母早卒,导致自己对祖上一无所知,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马周在马上左顾右盼,对刘祝道:“昔日我听大兄王朝说:‘龙丘刘氏不但是汉室血脉,更是长沙士族之冠冕,出过两位三公,只有此等高门冠族,才能培养出刘君这样的君子。’我初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今日身处此地,才知所言不假。”
刘祝神情肃然道:“马兄初至刘君族地,需谨慎言行。”
马周不以为然地笑笑。
抵达家门,刘景引三人入厅堂闲谈,继母张氏一早接到通知,领着刘和、刘饶避入后室。
才聊了不一会工夫,蔡升、祝阿便联袂而至,原来他们早就来了,之前一直在刘宗家做客,得知刘景归家,赶忙过来拜见。
祝阿如今的生活相比过去何止强出千百倍,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刘景的功劳,这次登门,他带来了满满一箱子的礼物,全部都是金银玉璧、南海珍玩等贵重之物,价值至少二三十万钱。
刘景只看了一眼,就随手合上箱盖,笑道:“祝兄果然如传言一般慷慨,视钱财若无物,这样隆重之礼,真是令人咋舌。”
祝阿正色道:“同刘君施与的恩惠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在场众人,唯有严肃不知详情,一脸费解之色。
不过刘景无意为其解惑,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久墓祭的时间到了,刘景脱去吏服,换上素色絮棉纩袍,带着弟弟刘和出门。
本来侄儿刘群也应该一同前往,但他前几天受了风寒,身体还没好,此时不宜外出。
刘氏祖坟距离刘氏坞不算近,众刘姓皆乘车前往,家贫无车者,如刘亮一家,往年都是搭乘刘景家的牛车,今年也不例外。邻人无车也不要紧,可向刘宗等大家暂借,刘宗家有牛四百蹄,拉上所有人都绰绰有余。
百余乘车出刘氏坞东门,蜿蜒行于乡路,期间不断有从平乡各地赶来的车辆融入其中,车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蔡升、马周、刘祝、严肃……一众观者无不生出敬畏之心。
这就是刘氏,如果要选一个家族代表长沙,必是刘氏无疑,在长沙,刘氏通常自称龙丘刘氏,然而一出长沙,便对外自称长沙刘氏。除了刘氏,无论是吴氏、区氏、桓氏……没有一个家族敢在姓氏之前冠以长沙之名。
刘氏祖坟位于浏水之畔,一座半山腰,周围遍植花树,郁郁葱葱,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古之祭祖以庙祭为主,汉代以来,人们认为:“墓者,鬼神所在,祭祀之处。”渐渐以宗庙之礼移于陵墓,墓祭开始兴盛,大儒王充在其著作《论衡》中就说道:“古礼庙祭,今俗墓祀。”
为便于墓祭,通常都会在墓前建立祠堂。祠堂又称享堂,大族往往将墓祭当做团结族众的一种手段,十分重视墓地祠堂。
龙丘刘氏的祠堂建在山下,另外又建有石庙、石室,椽架高达丈余,镂石作椽瓦屋,施平天造,方井侧荷梁柱,可容纳数百人同时进出,令人叹为观止。
乡里九族毕集,多达六七百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人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现今龙丘刘氏的族长乃是刘邕,他是司空刘嚣之子,也是刘蟠之父,但他年老多病,早已不问俗务,目前族中大小事悉由刘蟠负责,今日墓祭亦由他主持。
在刘蟠的带领下,诸刘氏依次进入祠堂,然而墓祭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受过刑法的人就不行,认为会损害祖先之德。
刘氏祭祖不以官职、爵位为凭,各个支脉,辈分高者在先、低者在后,陈列井然而有序。
刘景本人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为了不出差错,格外留神,所幸整个过程颇为顺利。
祠堂祭拜完后,大家又上山替先人扫墓。
刘景的曾祖刘寿官至司徒,可惜他的后代却并不算兴旺,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个人为其扫墓。
当然,人少并不代表落魄,据刘景所知,他们这一脉有两人在外为官,其中一个在朝中担任光禄大夫,另一人在冀州做县长,不过由于天下大乱,道路不通,他们都已经数年没有音讯传回,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祖父刘揖更惨,只有刘景、刘和兄弟为其整理墓地。
之后是父亲刘尚、兄长刘远。
父亲刘尚去世时刘景七岁,还能模糊有些记忆,而刘和才一岁,对父亲根本毫无印象。相较而言,他对兄长刘远感情更深,后者承担了半个父亲的角色。
第九十四章 族宴
祖、父、兄,三代人的墓地皆由刘景、刘和二人打扫,难免有些捉襟见肘,刘亮父子清理完自家祖墓,便立刻赶过来帮忙。
两人的加入着实帮了刘景大忙,四人通力合作,拔除杂草,擦拭墓碑,将墓地收拾得甚是整洁。之后又是一番祭拜不提。
从山上下来,来自平乡各地的刘姓之人便陆续乘车离去。
刘景拉着刘亮来到严肃面前,为他介绍道:“伯穆,这是我族弟刘亮,明日将前往市楼为吏。”又对刘亮说道:“阿鱼,这是市左史严肃严伯穆,是一位德才兼备的贤能之士,你一定要向尊敬我一样尊敬他。”
刘亮应是,继而向严肃深深一拜:“在下刘亮,见过严君。”
接着刘景扭头看向刘祝,说道:“文绣,我最近事情很多,恐怕要多休沐几日,一时半会难以返回市楼,我不在的时候,刘亮就交给你了。”
“刘君只管放心。”刘祝说完,冲刘亮和善的笑了笑:“我也是长沙定王之后,我们是一祖同源,不必客气。”
刘景点点头,又对蔡升、马周说道:“宏超、子谨,这小子今年十五岁了,想要学剑,你们觉得他如何?”
刘亮这大半年来一直跟随其父在市中贩鱼,一听刘景提及“宏超”、“子谨”,立刻便知眼前两人就是市中大名鼎鼎的蔡升蔡宏超、马周马子谨,哪还不知刘景意图,心下不由一阵激动。
蔡升上下打量刘亮一番,说道:“此子手臂极长,手腕超过了胯部,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猨臂’,非常适合练剑。而且此子双目有神,遇人不避,可知是胆大之人,练剑首重胆色,如果无胆,就是天赋再好也没用。”
马周十岁习剑,十五岁都已经开始负剑游侠了,说道:“十五岁学剑有些晚了,不过若是加倍努力,未尝不能练出本事。”
蔡升轻轻颔首,问道:“刘君,令族弟练剑的目的是什么?若只是想随便练练,我教他几手亦无不可,若想有所作为,依我之见,还是拜子谨为师更好。”
刘景点点头,他听出了蔡升话中的意思。
刘亮直视竹冠裘衣,潇洒倜傥的蔡升,眼中毫无畏惧之色,问道:“我自然是想练出像蔡君一样的剑术。蔡君为何不愿收我为徒?”蔡升剑术冠绝长沙,比马周更强,刘亮更想拜他为师。
蔡升并没有嘲笑刘亮的不自量力,反而很欣赏他的志气,笑道:“非是我不愿收你为徒,以你的年纪,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有所成就,而你即将入市井为吏,白日劳形,晚归吏舍,除了休沐日,哪有时间接受我的指导?而你拜马子谨为师,则可时刻随其左右学习剑术。若有闲暇,我也可指点你一二。”
刘亮听了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心里便不再纠结,和刘景道:“从兄,我愿拜马君为师。”
刘景笑着问马周道:“子谨,你可愿将刘亮收入门下?”
马周爽快地答应:“此小事一桩。文绣也常来我舍中学剑,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事情一了,几人相继提出告辞,因为后面还有族宴,无暇招呼他们,刘景也就没多做挽留。
乘车返回刘氏坞之际,刘景想到一事,对刘亮道:“阿鱼,你如今虽未满弱冠,但即将出仕为吏,与人交往不能无字。”
刘亮父子俱喜,刘亮拜道:“还请从兄赐字。”
刘景沉吟一声道:“亮者明也,就叫子明吧。”
刘亮心道:“这表字取得好,朗朗上口,一听就知道其意。”不禁喜笑颜开:“子明、子明……以后我就叫刘亮刘子明了。”
牛车抵达家门,刘亮父子才下车离去不久,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和忽然开口央求刘景道:“阿兄,你也为我取字吧。”
刘景失笑道:“你才十二岁,哪有取字的必要。”
刘和闻言不由撅起嘴,暗暗生闷气。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
回到家休息了片刻,晡时末,全家人齐齐出动,赶赴族宴,就连嫂子赖慈都暂时将儿子交给宋妻周氏照顾,随同前往。
刘氏坞刘姓之人连同家眷在内,足有六七百人,纷纷聚于刘蟠家里。由于人数过多,按照亲疏、尊卑,分置于前中后三庭。刘景一家毫无意外被分在后庭。
这倒是与刘景没什么关系,其家原本就是刘氏显支,即便是其父刘尚死后,其家最落魄的时候,也仍然在后庭有一席之地。
刘景一家被侍者引入坐位,食案上酒食皆已齐备,肉以猪、鹿、鸭等为主,没有鸡肉,因为汉代有正旦禁杀鸡、雀的传统。
据说当年高祖刘邦为项羽所追,避于荥阳厄井之中,恰好有两只斑鸠落于井口,项羽追至,认为“井有人,鸠不集”,从而使高祖逃过一劫,所以汉代正旦禁止杀害鸡、雀。当然,这个传说听听就好,可信度几乎为零。
当族宴即将开始之时,刘蟠小心翼翼地将刘嚣扶出后室就坐,以龙丘刘氏族长的身份,接受刘氏后人们的献酒贺寿。
首先是其后代子嗣,子妇孙女,各上椒酒,伏跪于地,称觞举寿,仪式和郡吏拜见张羡时大体相似。椒是一种香草,汉代取其温、香,多子特点,和泥涂抹屋舍四周,后则用于新春祝贺。
刘景在其中看到了刘蟠外甥寇封的身影,他随着其母向刘嚣贺寿,其头上梳着总角,可知已超过八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甚是可爱。谁能想到,他日后会成为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曾一度气得曹操破口大骂。
子嗣拜完,便开始轮到各家,刘景献酒之际,刘蟠特意对其父耳语一番,刘嚣今年六十余岁,由于常年患病,身体早已腐朽,他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此子是兴吾族者的人啊!”
当年他曾言刘宗是能够兴旺龙丘刘氏的人,可惜刘宗让他失望了,希望刘景不要再让他失望。
第九十五章 别部司马
“此子是能兴吾族的人啊!”
刘邕此话一出口,最尴尬的莫过于刘宗,十二年前,刘邕同样对他说过这番话,可惜他至今也没有什么作为,仍旧只是个混迹于草莽之中的豪侠之流。
豪侠,在龙丘刘氏,特别是显支中,毫无疑问是贬义词。
刘宗如今在族中的“地位”,还比不上其弟刘承,后者拜名士颍容为师,目前任功曹书佐,深受桓阶信任,前途无比光明。
感受到堂中族人的视线齐刷刷转过来,刘宗羞愧得直欲掀袖掩面。刘景敬完酒退下,也忍不住向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所幸不久之后,刘邕便因为身体不适而提前退席。
刘邕一走,堂中气氛立刻松缓下来,刘宗端着酒杯来到刘景面前,口中埋怨道:“仲达,我今日可是因你受到无妄之灾。”
刘景笑着摇头道:“从兄这是什么话?此事与我何干?你若是早些出仕,何至于此?”
刘宗沉默了片刻,说道:“昨日仲嗣返家之际,桓伯绪曾借仲嗣之口试探我的心意。”
刘景闻言点头,桓阶绝不会自作主张,此事必是得到了张羡的授意。问道:“从兄心里是什么打算?到底应还是不应?”
刘宗叹道:“此事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刘景见他看得透彻,顿时放下心来,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长沙游侠皆乐意为其效死命,如今又掌握着日进斗金的长乐居,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张羡岂能放安心?
这种人如果无法为己所用,上位者势必要设法除之。张羡或许不会做到这一步,但以各种手段逼其就范却可以预见。
刘景好奇问道:“不知道府君许了你什么职位?”
刘宗回道:“别部司马。”
刘景颔首,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别部司马“其别营领属为别部司马,兵多少各随时宜。”
从字面上不难看出,别部司马于正规编制之外,独领一营,人数不定,这个职位最适合拉拢地方豪杰、彊族,因为他们基本都有门客、部曲,聚拢数百人即可自组一营人马。
刘景对此事倒是乐见其成,别部司马这个“兵多少各随时宜”,其中可操纵空间非常大,数百人也行,一两千也未尝不可。
就算没有刘宗这档事,刘景心里也正计划着为蔡升弄个别部司马当,用来养私兵,他的名声足够了,人手也够,缺的是关系和钱财,这两样恰好刘景都有。
如今刘宗为别部司马已成定局,计划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答案显而易见。
刘宗只能算意外之喜,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走,没道理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
刘氏族宴,一直持续到人定才散,不过由于嫂子赖慈放心不下家中的虎头,刘景正好借机抽身,带着家人早早就退场了。
第二日食时一过,刘景乘坐牛车带上礼物前往杜袭家拜贺。
杜袭出身颍川名门,亦为名士,乃是长沙士族仰慕的对象,刘景来到杜袭家时,发现他家门外的牛马车足有十数辆之多。
刘景心知来的不是时候,干脆令宋谷调转车头,往南行去。
牛车辘辘,越过临湘城池,往南又行出数里,停于一间数亩小宅外,其篱垣仄陋,茅草为屋,甚是简陋寒酸,还不如严肃之家,这里就是刘瑍的住处。
听到外间响动,身长近八尺,俊美绝伦的刘瑍行出房门,见是刘景到来,一边出迎,一边急问:“仲达带酒来了吗?”
刘景抱着酒瓮下车,笑道:“来文朗之家,在下岂敢不带美酒。”他这次是三次登门拜访刘瑍,第一次因为没带酒前来,刘瑍差点连门都没让他进。
刘瑍面上大喜道:“醉乡居之酒?仲达真是知我心啊。”
刘瑍家中有一母一弟,还有一名五旬老仆,以张羡拨给的百亩田地为生,日子勉强过得去。
刘母今年四十有余,风韵犹在,能生出刘瑍这样美若女子的儿子,自然不是一般样貌,此刻正容坐于寝室坐榻,神态端雅。
刘瑍之弟名叫刘基,今年十五岁,他亦姿貌不凡,只是相比于其兄刘瑍,身上少了一份旷达隽秀,多了一份清静专一。
刘景以子侄之礼拜见刘母,并送上一小箱金银玉璧,作为礼物。
刘瑍面露不豫之色,他看了母亲一眼,终究没有开口。
刘母惊讶道:“仲达为何送上如此厚礼?”
刘景微笑说道:“在下每次一说起救命之恩,就惹得文朗不快,是以从不敢轻易提及。然而文朗对我,恩同再造,这样的恩德,如果不思报答,与禽兽何异?无奈文朗性格清简,不为外物所动,在下只好向夫人献礼。夫人言厚礼,可与在下性命相比,这些俗物实在微不足道。”
刘母一时默然无语,刘景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除了蛮硬拒绝,别无他法。她望向侍立身侧的刘瑍,儿子素来心有决计,此事便交给他定夺。
刘瑍犹豫了一下,轻轻颔首,如果刘景送他如此贵重之礼,他绝对不会接受,可刘景今日携带之礼,都是为母亲而准备的,他很难启齿拒绝。
他隐居山野之志极坚,唯一感到愧疚的是身为人子不能给母亲富足的生活,今日刘景送上一份大礼,稍稍弥补了一些遗憾。
刘母见儿子点头,便颔首接下礼物,说道:“仲达有心了。”
刘景大拜道:“夫人收下礼物,在下终于可以稍稍安心。”说罢与刘瑍退出寝室。
“仲达,你……”刘瑍拉住刘景,欲言又止。
刘景笑道:“夫人已经收下礼物,文朗你是何等洒脱之人,何必再纠结这些。”
刘瑍叹气无言。
刘景转移话题道:“适才我去大兄家拜访,发现他家门外停了十数辆车,我没敢进去打扰,就先来你这里了。”
刘瑍摇头道:“我早料到今日大兄家里必定异常忙碌,才没去登门。——既然仲达暂时无事,那就陪我喝几杯吧。”
“……”
第九十六章 建安
刘瑍一提喝酒,刘景就颇感头疼,刘瑍为人任诞,饮酒从来不知节制,每每以大醉收场。
刘景酒量不浅,却十分不喜醉酒,他认为一个对自身**都不知加以限制的人,不会有大作为。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观点,未必适用于所有人,尤其是像刘瑍这种才华超群之辈。
刘家厅堂鄙陋,不足以御寒,刘瑍不由分说将刘景拉入自己的寝室,令家中老仆温好酒,又令弟弟刘基抚琴以助酒兴。
刘基为人孝悌,当即取出琴,坐于榻上,双手轻拢慢捻,悦耳的琴声随之响起,清莹透亮,环绕室中,宛如鸿雁之音。
刘景纵然不通琴艺,亦知此曲乃是《伯夷操》。伯夷是商末周初人,与兄让国、扣马谏伐、耻食周粟,被孔子谓之:“古之贤人也。”孟子谓之:“圣之清者也。”他创作的琴曲《伯夷操》,和周文王创作的琴曲《文王操》并称为“往圣之遗韵”。
刘景心里非常喜欢古琴,倘若是承平之世,他一定下苦功专研,可惜如今却是大乱之世,他目前没有多余的精力学琴。不过未来他一定会学,回到汉代,如果不学琴,那不是太遗憾了吗?
酒过三巡,刘瑍兴致渐渐高昂,他不再拘礼,改坐为卧,最后连酒都懒得自己倒,将弟弟刘基和老仆指使得团团转。
刘景在旁边看得嘿然无语。
时间渐至午后,刘瑍不出意外又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被刘基和老仆共同搀扶上床。
刘景即使一再“偷奸耍滑”,也不免有了些许醉意,眼见刘瑍大醉,刘景料他十有**是爬不起来了,只好独自前往杜袭家。
第二次来到杜袭家,发现门外车辆散去大半,仅剩下三四乘。刘景衣袖摇摆,步履悠然,一路长驱直入厅堂,杜袭正与几名客人谈话,见他大摇大摆进来,也不见怪,笑着起身相迎。
“仲达,你怎么现在才来?”
面对杜袭的质问,刘景从容回答道:“上午就来了,可大兄家里宾客盈门,怕是一时无暇招待我,便掉头去了刘文朗家。”
杜袭没有看到刘瑍身影,哪还不知,“文朗莫非又喝醉了?——来,仲达,我为你介绍……”
杜袭拉着刘景的手,为他引介,今日到访的客人既有长沙本地人,也有南迁避乱的北人,全都对刘仲达如雷贯耳。
刘景对此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名刺和众人互相交换见礼。
等到客人相继离去,杜袭立刻引着刘景入后室拜见母亲,刘景为杜袭之母准备的礼物不及刘瑍之母,却也称得上“贵重”了。
杜袭知道他如今家资颇丰,也就没说什么。
刘景之前在刘瑍家喝了不少酒,对于杜袭邀饮,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
和杜袭一直聊到日落,刘景起身告辞,回到家据刘和反应,今日登门拜访他的有二三十人,无一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接下来几日,刘景时而外出拜贺,时而在家待客,直到正月初五,才结束休假回归市楼。
正旦之后,市井又重新恢复了冷清之貌,直到正月十五前后几天,才稍见好转。
元宵节起源于汉文帝,当年汉文帝因周勃戡平“诸吕之乱”而登上帝位,平定叛乱之日正是正月十五,所以每逢正月十五,汉文帝都会出宫游玩,与民同乐。
至汉武帝时,逐渐形成了祭祀太一神的风习,往往从黄昏开始,通宵达旦,极为隆重。《史记·乐书》载:“汉家常以正月上元祭祀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祀,至明而终。”汉代实行宵禁制度,唯正月十五夜不禁。《汉书》载:“执金吾禁夜行,唯正月十五敕许弛禁,谓之放夜。”
进入二月,市井依然萧条,刘景整日无所事事,不过他倒是不寂寞,因为杜袭几乎每天都来市楼找他聊天。
原因是北方传来了一个不利的消息,去年十二月,李傕、郭汜后悔放天子东归,联合张济,与护卫天子车驾的董承、杨奉大战于弘农东涧,董承、杨奉大败,士卒百官死者不计其数,天子被迫横渡黄河,避往河东郡。
相比于杜袭的忧心忡忡,刘景心态就好多了,原因在于天子于今年正月改年号为“建安”,几个月后,曹操就会带兵入洛阳,并迁都于颍川郡许县。
从此以后,天子将远离苦难,对他来说,如今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亦或者反之?
很快刘景连晚上回到吏舍也不得清闲,随着孙策渡江杀回江东的消息陆续传来,桓彝也开始频繁登门与他探讨扬州局势。
“扬州牧刘正礼有隽才胆略,据闻其少年时从父为贼所劫质,其纂取以归,由是知名。自入主江东以来,刘正礼划江自守,与袁公路交战经年不落下风,没不想却惨败在孙伯符之手。”
说到这里,桓彝不禁感慨万千,他虽然很早就认识孙策,知道他少时便心怀大志,不仅继承了其父孙坚的勇武,更能潜心学习,增长智慧,未来前途无量。
五年前兄长为孙坚送丧时,曾见过孙策一面,彼时孙策年仅十七,兄长评其:“文武兼得,智略过人,气度不凡,不能再以等闲视之。”
然而桓彝怎么也没想到,孙策竟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战将扬州牧刘繇打得丢盔卸甲,需知,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就算耿弇复生也不过如此了。
刘景笑道:“孙伯符自跨江以来,战必胜、攻必克,无人敢与他争锋,而且军令严整,未尝掳掠,鸡犬菜茹,一无所犯,江东百姓都愿意为他效死力,旬日之间便得到数万之众,威震扬州六郡,声势一时无两。——刘繇一败,孙伯符没有对手了,江东必为其所有。”
桓彝认为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反驳道:“故语云:‘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刘正礼乃是汉室宗亲,亦有才略,虽败于孙伯符之手,但人心未失,以吴郡太守许贡、会稽太守王朗为援,重整旗鼓并非难事。届时孙伯符若不能打破僵局,必将陷入四面楚歌境地。”
刘景笑着摇头道:“公长,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第九十七章 目的
天子距离长沙太过于遥远,而孙策日后和长沙唯一的关联,就是其死后被追谥为长沙桓王。
相比于外面,刘景更加关注眼前,二月中,族兄刘宗感到越来越多的压力,再难拖延,正式出仕,被长沙太守张羡任命为别部司马,令其自行筹备人马。
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手下门客便有近百人,加上族中昆弟及部曲田客,人数一举突破两百之数。随后他振臂一呼,长沙瞬间为之沸腾,游侠、恶少年无不携带刀剑争相依附,使其麾下人数膨胀至八百余人。
刘宗将八百人分成左右两曲,以心腹陈进、黄武任左右曲长,每曲又分四屯八队,以族中昆弟及门客中的佼佼者担任。另有三十余名骑兵,刘宗自领之。
人数齐备后,刘宗立即为麾下置办兵器,如刀、矛、戟、弓弩。
唯一遗憾的是买不了铠、甲,长沙,乃至零陵、桂阳,无论是铁铠还是皮甲,只有经过张羡的同意才能拥有,私藏铠、甲可是死罪。
铠、甲乃“军国之重器”,张羡自己的部曲及郡兵都不够分,像刘宗这种“私兵”,想要大规模装备铠、甲无异于痴人说梦。所幸买不了铠、甲,兜鍪则不受限制,兜鍪即头盔,刘宗又为麾下添置大楯、钩镶,足以自卫。
眼见刘宗走向正轨,刘景觉得自己这边也该行动了,二月末,他在醉乡居设宴邀请蔡升,马周、刘祝、刘亮三人作陪。
蔡升暂时还没到,马周坐在室中闲极无聊,忍不住问道:“刘君,你今日为何如此郑重?”
以刘景和蔡升的交情,根本不必太过客套,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就是,刘景今日居然特意宴请蔡升,他心里对此好奇极了。
刘景回道:“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其实,马周也是他心里的人选之一,可惜马周是外乡人,名望也稍逊一些,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问题是两人关系过于亲密,为他争取别部司马一职,绝对会引起张羡的警惕与戒备,因此经过仔细考虑后,刘景只能放弃马周而选择蔡升。
马周一听更加好奇了,刘景这般藏着掖着,不肯明言,直令他抓耳挠腮。
这时外间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周当即起身望向门外,果然见到头戴漆纱黑冠、一身白衣胜雪的蔡升尾随保佣漫步而来。
马周没等蔡升进门,就开口埋怨道:“宏超,你可是让我们等得好苦啊。”
蔡升闻言扬眉一扬,走进来说道:“如今距离约定之时至少还有一刻钟有余……”
刘景将蔡升拉到自己边上的位置,笑着说道:“别听子谨胡言乱语,我们也是刚到不久。”
刘祝、刘亮平日没少跟随蔡升学剑,是以执礼甚恭。
蔡升冲二人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回到刘景身上,他也很好奇刘景这次宴请他的目的,他性格直率,开门见山问道:“刘君今日设宴款待,不知所为何事?”
刘景一边吩咐保佣上菜,一边缓缓说道:“宏超,你近来想必对乌程侯的长子孙伯符多有耳闻吧?”
蔡升颔首道:“如今长沙还有谁不闻其名?孙伯符继乌程侯之勇略,今率一旅之众,跨江入江东,转斗千里,所向无敌……”
马周听得热血沸腾,以手猛击食案,连叹“大丈夫当如此!”
刘景感慨道:“孙伯符十九岁结束守孝,投奔袁术,自此典兵,而今也不过才二十二岁——宏超,你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对于未来,可有所打算?”
蔡升听得一愣,半晌摇头道:“暂时并没有什么打算。”
“去年宏超向我表明心迹志向,恨年幼不堪驱使,没能随孙文台北上中原,讨伐国贼,建功立业,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刘景娓娓道:“近来从兄刘伯嗣被府君任命为别部司马,旬日之间,聚拢千人,威风赫赫,比起之前游侠,强出何止千百倍?我私以为这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宏超,你觉得如何?”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这已经是明示了,可即便如此,蔡升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出言问道:“刘君之意是……?”
刘景含笑道:“宏超,你亦是名震长沙的豪杰,为何就不能效仿刘伯嗣呢?你若是有意军旅,我便为你奔走一番。想来以我的薄面,为你讨个别部司马一职应该不成问题。”
蔡升怔怔看着刘景,良久无言,一旁马周顿时从座位跳起,急声催促道:“宏超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拜谢刘君。”
蔡升终于回过神来,深深一拜,言辞恳切地道:“刘君今日提携之恩,我蔡升铭记于心,日后必以死相报。”
刘景笑着扶起蔡升,说道:“以你我交情,不必如此。”见马周一脸羡慕之色,刘景说道:“子谨,你如果也有意军旅,日后可投入宏超麾下。”
马周皱了皱杂乱桀骜的双眉,似有不屑道:“我才不去宏超麾下,受他指使。”
蔡升对刘景大笑道:“往日我俩常常抵足而谈,子谨每言日后为将军,以我为先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云云。。”
刘景抚掌大笑道:“世祖有云:‘有志者事竟成也。’子谨心气如此之高,异日必有伸张之日。”
马周听罢不由喜道:“知我者,刘君也。”
与性格外露的刘亮不同,刘祝为人颇有城府,面上很难看出真实情绪,刘景问他道:“文绣,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刘祝回道:“一切全凭刘君做主。”
刘景点头道:“我对你另有安排。”
“诺。”刘祝躬身应道。
很快酒菜陆续上来,由于是刘景的产业,醉乡居与时下酒肆大不相同,肉类、鱼获、蔬果一应俱全,更有两名手艺不俗的厨人制作美味菜肴,广受好评。
蔡升心中畅快,连连向刘景敬酒,常常酒到杯干。
马周素来爱酒,心中又有“气”,和蔡升斗起酒来,蔡升不甘示弱,两人皆大醉。
第九十八章 高利贷
马周和蔡升喝得酩酊大醉,可谓“两败俱伤”,谁也没占到便宜,刘景留两人在醉乡居酣睡,带着刘祝、刘亮离开。
“子明,你酒量不错啊。”刘景发现自己小觑邻家族弟了,刘亮别看才十五岁,连喝十余杯酒居然毫无半点醉意。要知道他喝的可不是寡淡无味的汉酒,而是刘景以后世之法研制出的烈酒。
刘祝点头附和道:“子明确实酒量大,下吏从小跟随大兄喝酒长大,都不敢像他这么喝。”
刘亮神采飞扬道:“醉乡居之酒真是烈啊,哪像族宴上的酒,从头喝到尾也喝不醉。”
刘景笑着摇头,才踏出醉乡居大门,便看到不远处的长乐居门口,几个手持木棍竹杖的人,正围着一人猛烈攻击。随着周围百姓源源不断上前围观,很快他的视线就被遮挡住了。
刘景心头火起,自己今日难得休沐,居然碰上了这档破烂事,当即一脸不快的走了过去。
刘祝、刘亮相视一眼,紧紧跟上。
刘景今日身着常服,加上百姓注意力都在打人者与被打者身上,一路上倒是无人发现他。
刘景挤进人群,发现一名身穿蓝色锦袍的八字胡中年男人负手立于场中,被打者纵然满头鲜血,惨叫连连,满地乱滚,他亦无动于衷,指挥六名手持木棍竹杖的青巾打手继续往死里打。
这场面哪用刘景亲自下场,刘祝拔剑出鞘,趋前大喝道:“住手!”
中年八字胡瞥了刘祝一眼,见他是一个十**岁的青年,脸上不禁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哪里跑来的竖子,居然敢对我发号施令?你不想活了?”
长乐居门口几个胡蹲旁卧看热闹的少年望见刘祝,纷纷跳将起来,来到刘祝面前见礼。
刘祝与昔日伙伴一一颔首,而后对着中年八字胡冷笑道:“我不想活了?我看你才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我乃市吏刘祝,”继而向身后的刘景一礼,说道:“这是监市掾刘君……”
刘景在市井威望之高,无人可及,围观百姓忍不住惊呼出声:
“刘君……”
“刘君……”
“刘君……”
千百人齐齐俯首,只向刘景一人。
六名青巾打手都吓呆了,也不等中年男子命令,直接扔掉手中木棍竹杖,老老实实跪地请罪。
区雄是何等人物?当初带着数十门客杀到市井,当众鞭笞市吏,一市震怖,结果如何?差点没死在市井,据说如今在巴丘守长江,一辈子都不能返回临湘。由此可知刘景的恐怖。
主人或许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刘景还不是说碾死就碾死。
中年八字胡暗吞口水,战战兢兢来到刘景面前,拜道:“小人眼盲,居然没有看到刘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景直视着中年八字胡,不发一言。对方面对他虽然一脸畏惧,却也没有到达惊慌失措的地步,看样子是背后有靠山啊。
“小人糊涂了,还未做自我介绍,小人名叫潘钦,以贷钱、贷米为业,此贼子欠钱不还,小人逼不得已,才令手下殴之。”
“原来是高利贷。”刘景闻言一阵头疼,高利贷在历史上可以说是源远流长,早在《周礼》中《地宫》篇就记载:“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贷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
“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辩而授之,以国服为息。”
进入春秋战国,高利贷日渐兴盛,《史记》记载:“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曾贷款给薛邑农民,一次就能“得息钱十万”。
而汉代最有名的高利贷无疑是汉景帝时的无盐氏,《史记》记载,当时爆发了著名的“七国之乱”,朝廷缺乏军资,向长安“子钱家”,即高利贷借钱平叛,诸子钱家认为时局太乱,纷纷推说无钱,就在汉景帝一筹莫展时,无盐氏答应借给汉景帝千金,但有一个条件——十倍归还。
汉景帝咬牙答应了他的要求,朝廷有了钱后,在周亚夫的指挥下仅用了三个月就平息了七国之乱,而无盐氏成功收到十倍利息,可谓赚得盆满钵满,一跃成为关中首富。
而到了东汉,放高利贷已不再止于“子钱家”,《东观汉记》《桓谭传》记载:“今富商大贾,多放钱贷,中家之子,为之保役,趋走与臣仆等勤,收税与封君比入。”中家之子尚且如此,下层百姓就更加无法逃脱,于是就只能“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贷”了。
刘景心里对高利贷可谓深恶痛绝,高利贷绝对是民间一大至害,可惜直到现代社会,高利贷依然如附骨之疽一般难以根除。
市中有三害,而民间亦有三害:高利贷、豪强、小吏,他们可比市中三害厉害多了,每个都是灭家的能手,更加可怕的是,这三者基本可以视为一体……
此时刘祝已经从昔日伙伴那里得知事情始末,附耳小声道:“刘君,此人胞妹去年做了临湘令张廷君的小妻。”
刘景恍然大悟,他之前就觉得潘钦不怎么怕他,好像有所倚仗,原来是妹妹做了张怿小妻。小妻非妻,而是妾。
刘祝又道:“被打之人名叫王彊,其家乃是商贾之家,世代经营交州,其父两年前去世,王彊倒也能勉强维持,只是其人好赌成性,自长乐居开业以来,他前后输了数十万钱,家产败得一干二净,今又借子家钱……”
刘景听得心里一动,吩咐刘祝、刘亮道:“文绣、子明,你们去将王强彊带过来。”
“诺。”
刘祝和刘亮将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王彊搀扶到刘景面前。
王彊身量中等,肤色黝黑,一张长脸貌不惊人,若不是被刘祝、刘亮一左一右搀扶着,怕是连站立都难,他勉强抱拳拜道:“多谢刘君救命之恩,若非刘君,小人恐有性命之忧。”
刘景失笑道:“你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第九十九章 王彊
刘景失笑,这个王彊,人不可貌相啊,别看他外表一副质朴的模样,被潘钦带人打得头破血流,心里却并未屈服,居然敢在自己面前给潘钦上“眼药”,难道他就不怕潘钦事后报复他吗?
果然,这个时代敢去交州的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辈,王彊又是赌徒心性,胆子就更大了。
刘景见他虽然狼狈不堪,伤势却不算重,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巾递给他,说道:“擦擦血吧。”
“谢刘君。”王彊一边言谢,一边“颤颤巍巍”接过丝巾擦拭脸上的血迹,整个过程十分自然,一点也不显畏缩。
刘景心中不由大奇。
潘钦则站在另一端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直到现在,刘景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始终将他晾在一边,这可绝非善意的表现。
刘景终于将视线重新转回到潘钦身上,开口问道:“王彊向足下借了多少钱?”
潘钦恭敬回道:“前后总计五万钱。”
刘景微微颔首,又问道:“需要还多少钱?”
潘钦答道:“连本带利一共二十万钱。”
刘景不自觉皱起眉头,王莽时曾规定:“民贷以治产业者,受息不能超过岁什一。”
但这只是“理想化”的利率,通常来说,民间高利贷年息以“一本一利”起步,即借一万,当年连本带利还两万,年息高达百分之一百。然而“一本一利”也仅仅只是起步,当年无盐氏借汉景帝千金,不就获得“一本十利”吗,利息高达百分之一千。
王彊借钱,不是用于丧葬、治业等正经事,而是用于赌博,利息肯定高得离谱,这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翻了四倍。
刘景扭头问王彊道:“你能还多少钱?”
王彊如实说道:“不敢隐瞒刘君,小人家中还有大小船三艘,商肆一处,宅邸一间,就是全部变卖也不够偿还。”
刘景先是对王彊的三艘船生出浓厚兴趣,随后又问起交州的情况。王彊不是一个“二世祖”,其父死后,他独自撑起了家中产业,几次亲下交州,因此面对刘景的询问时,完全是对答如流。
刘景听得不住点头,对王彊越发满意,心里有了决定,说道:“我可以替你还清这笔借贷,不过不是无偿,你需要为我效力,直到还清本金为止。”
王彊立时喜不自胜,刘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要招揽自己,为此不惜替自己偿还巨债,这简直是天降之喜。
“刘君恩情……”王彊刚开口感谢,就被刘景出言打断:“你先别忙着谢,我对你还有一个要求——戒赌。日后绝不能再碰赌。”
“诺。”王彊郑重道。他因赌近乎倾家荡产,又挨了一顿毒打,如果没有刘景介入,他的下场不难想象,岂能不反思?
刘景目光湛湛地盯着王彊,微笑道:“希望足下不是哄骗我。”
“不敢、不敢……”
刘景明明是在笑,王彊却感到浑身寒毛根根立起。
刘景问道:“你有字吗?”
王彊点点头,回道:“家父为小人取字子健。”
刘景不禁叹道:“彊者健也,《易》云:‘君子自彊不息。’好名字啊,希望你日后不要辜负令父的一片苦心。”
王彊为之嘿然,沉默良久。
刘景又对潘钦道:“足下都听到了?子健之债,由我偿还。”
“这个……”潘钦一脸踌躇。刘景说是这么说,可他敢去要钱吗?二十万钱又不是一笔小数目,总不能因为刘景就放弃吧?
刘景渐渐收起笑容,出言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潘钦咬咬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理在自己一边,更有张怿做靠山,何必惧怕他?说道:“并无不妥,便依刘君之意。”
“真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蠢货!”刘景心里骂道,随后一脸平静地道:“欠债的事说完了,接下来说说打人的事吧。”
“……!”潘钦听得瞠目结舌,这刘景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六名跪在地上等候发落的青巾打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市楼、亭部、市狱三方几乎同时到来,此时距离事情发生还不到半刻钟,“出警”可谓神速,这也是刘景大力整顿的结果。
“刘君……”市楼诸吏是由严肃带队,这种事永远看不到谢良,还要加上一个王朝。
刘景指着潘钦和六名青巾打手下令道:“此人指使六人殴打他人,将他们全部关入市狱。”
潘钦双手顿时被市吏死死架住,他没想到刘景竟然一点情面不留,情急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刘君,我可是、我可是……”
刘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说道:“可是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足下可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潘钦不禁颓然,放弃了挣扎。刘景说得没错,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报出张怿之名,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被押走前,潘钦心有不甘,狠狠瞪向王彊。王彊恰好低头错过,没有人看到,此时王彊黝黑的脸上尽是阴鸷狠戾之色。
当王彊重新抬起头,仍是那副质朴的模样,向刘景拜谢道:“多谢刘君为小人主持公道。”
刘景笑道:“不必客气。此事我会处理,子健回家安心养伤。”又吩咐刘祝道:“文绣,你送子健回家。”说到底,刘景还是不太相信王彊,是以派刘祝送其回家。
似乎是看出刘景的担心,王彊不顾伤势,第二天就头部裹着伤来市楼求见。刘景拉着他聊了一整天,之后几天都是如此。
连日来张怿虽未露面,但为潘钦求情者称得上络绎不绝,言语中不乏暗示,刘景一概不理。
潘钦被关在狱中数日,痛哭流涕地认错,只要刘景放他一马,他连五万钱本金都不要了。
刘景岂会占他便宜,连本带利二十万钱,派人送入潘家宅邸,人却始终扣着不放。
最终潘钦补偿了王彊十五万汤药之费,才脱出牢笼。
此后刘景在任之日,潘钦从不敢靠近西市。
第一百章 大船
长沙乃是中原通往交州水道必由之地,巅峰时号称“湘水之上,大艑所出,皆受万斛。”
如今天下大乱,道路阻绝,商业不畅,浮于湘水之上的舟船大幅减少,不过由于荆南地区时局一直较为平稳,与其他地方相比,依然称得上繁荣。
商业上的持续繁荣,自然会催生出蓬勃的造船业,临湘至洞庭,三四百里间,造船之家数以百计,很多都是前汉时代就以造船为业,手艺传承了数百年。
《周礼·考工记》上说:“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管子·小匡》云:“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工之子常为工。”
在古人眼里,家传手艺从小耳濡目染,教者省力,学者亦快,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结果便形成了《荀子·儒效》上说的“工匠之子,莫不继事”的传统。
造船之家以家庭为主干,最多招些同族,很少招募外人,视造船工艺为不传之秘。
不但外人学不到,便是造船匠的族人弟子想要学到技术也是千难万难,这种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陋习,不仅不利于技术的传播,更有着失传的风险。
毕竟造船匠基本都是文盲,不识字,也不懂画图谱,全部由口述,万一造船匠突然有个三长两短,可能一门或多门绝活手艺便会就此失传。
三月初的一天,刘景带着马周、王彊、刘祝、刘亮四人来到临湘以北三十里处,此地是临湘,乃至长沙规模最大的造船地之一,湘水两岸分布着多达二十余家船场,不时能看到被遗弃的木船残骸,亦有一些船匠围着尚未完工的舟船敲敲打打,一派忙碌景象。
刘景骑着赤冀直抵此次目的地——黄氏船场。
他去年向黄氏船场订购了十五艘大船,进度最快的已经接近完工,今天正好抽时间过来看看。
刘景既是长沙的大人物,又是大金主,黄氏船场家主一得到消息,立刻放下手边的事,领着手下大小船匠急速赶来迎接。
“刘君……”黄氏船场家主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翁,体格精瘦,黝黑的脸上皱纹横生,其姓名早已不为人知,人们习惯呼其为黄舫公,舫者连舟也,并两船也,意指他造船技术精湛,远迈他人。
刘景将手中马缰交给身后的刘祝,含笑说道:“黄舫公,这五个月来,在下可是整日翘首以待。”
黄舫公咧开嘴,露出稀零的牙齿,口气极为自信地道:“小人的造船手艺,长沙没有人比得上,绝对不会让刘君失望。”
刘景颔首道:“事不宜迟,请黄舫公为在下带路。”
“诺。”
汉代的舟船有着非常显著的特点,正如刘熙在其著作《释名·释船》所述:“其上板曰覆,言所覆虑也;其上屋曰庐,象庐舍也。”汉代舟船普遍设有甲板和高层建筑,而发展到极致,便是楼船。《史记》中记载有的楼船高达十余丈,旗帜加其上,极为壮观。
刘景就被黄舫公带到一艘典型的汉代舟船前,这艘船长达十二丈,广两丈五尺,两边各有二十五桨,其上两根大樯参天,大篷蔽日,尾楼三重,高两丈有余,望之若山。
此船黄舫公完全是按照刘景要求,以战舰的规格建造的,只要在船舷上设置女墙,舷内再设置战棚,便与斗舰无异。
楼船由于建筑过高,遇到风暴容易倾覆,不便于军事,象征意义更大,大汉的主力战船乃是艨艟、斗舰。
为了这艘船,刘景足足花去了数十万钱,更直观一点说,刘景家七十石、二百三十余亩水田全部卖了,也买不起这艘船。
虽然花费不菲,但刘景置身于船下,仰望着若山的巨舰,心里只觉非常值得,可惜当时由于受到资金限制,订购的十五艘船中,只有三艘是这种规格,其余皆是长七八丈的“小船”。
见刘景一脸欣然之色,黄舫公心中得意,问道:“小人造的船,刘君可还满意?”
“非常满意。”刘景点了点头,不吝赞道:“黄舫公造船数十载,手艺高超,享誉长沙,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听得刘景夸赞,黄舫公直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刘景被黄舫公邀请入船参观,他对舟船一窍不通,不过他身边有王彊这个内行人,听其从旁讲解,刘景多少能明白几分。
外行归外行,刘景到底是来自于后世,随便一个想法,对于当下都是革命性的,比如水密隔舱。当然,刘景并没有透露,新技术往往需要反复实验,而他时间紧迫,急需舟船,暂时无暇他顾。
从船上下来,刘景问黄舫公道:“其他船什么时候能完工?”
黄舫公心中有数,回道:“最迟不会超过四月下旬。”
刘景点点头,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两个月,他就能到所有船只,看来招募棹夫的事情要提上日程了,棹即船桨,棹夫即划桨之人。
仅仅是眼前这首大船,就需要五十名棹夫,十五艘船,需要超过三百名棹夫。所幸长沙乃是水乡,招募数百名棹夫并非难事。
建武十一年,光武帝刘秀派遣大司马吴汉及征南大将军岑彭、诛虏将军刘隆、辅威将军臧宫、骁骑将军刘歆征蜀,一次就令长沙、零陵、桂阳委输棹卒数万人。由此可见一斑。
刘景离开前,向黄舫公承诺将会在明日结清尾款,黄舫公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带着徒子徒孙们千恩万谢。
刘景告别黄舫公,行出黄氏船场,对刘祝道:“文绣,我有意让你统领船队。”
刘祝心里十分吃惊,原来这就是刘景对他的安排,问题是他从小一直在陆上生活,乘船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能带好船队吗?
刘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内心想法,笑着说道:“不懂不要紧,慢慢学就是。而且,”刘景又伸手一指王彊,说道:“我不是给你找了一个帮手吗。”
第一百零一章 招抚
王彊今日随刘景来到黄氏船场,心里受到极大的震撼,他万万没想到,刘景一个外行人,竟然一口气订购了十五艘大船,其中有三艘还是望之若山的巨舰,并且听其话中透露的意思,日后还会继续扩充船队。
他绝对不信什么经营交州、贩货南北之类的鬼话,可要说刘景有异心也不至于,如今张羡坐拥荆南,麾下楼船、艨艟、斗舰过百,带甲数万,根基稳固,刘景除非疯了才会生出非分之想。
王彊心里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刘景和刘祝的谈话,十五艘大船将全部交给刘祝。王彊和刘祝接触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他是一个颇有城府、心机的人,但却对水上之事一窍不通。
王彊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果然,只见刘景指着他道:“不懂不要紧,慢慢学就是,而且,我不是给你找了一个帮手吗。”
王彊毫不犹豫道:“刘君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只恨自己无能,没有机会报答刘君的恩情,如今刘君不以小人卑劣,委以重任,小人必将竭尽全力,辅佐刘文绣,不令刘君失望。”
刘景笑道:“子健都这么说了,文绣你就不要再犹豫了。”
刘祝看了王彊一眼,抱拳应诺。
刘景满意地点点头,又望向马周,没等他开口,马周便一脸尴尬的说道:“刘君,我不习水性,万万上不得船。”
刘景苦笑摇头,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事,作为地道的荆南人,马周居然是一个旱鸭子,这就和匈奴人不会骑马一样可笑。
不过刘景本来也没打算让马周上船。他心里早已有腹案,马周或许碍于面子,不愿成为蔡升手下,但此事可由不得他。
刘景替蔡升谋求别部司马一职,有明确目的——豢养私兵。
除了马周,刘景还准备安插几名刘氏族人进去。
这与信任与否无关,刘景非常了解蔡升的为人,他绝对是那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问题是,日后他若是受了张羡的滴水之恩,来个与长沙共存亡,那刘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他必须确保这支人马一开始就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
刘祝、王彊未来几个月将会变得非常忙碌,刘景同二人分别,与族弟刘亮一起还家,刘亮身下是一匹棕色南中矮马。
这马自然是刘景送的,对于邻家族弟,他可谓重视到了极点,不仅送剑送马,更是每晚在舍中亲自教其读书,不求他成为经学博士,只要能将《三史》《左传》《孙子兵法》看明白就行。
刘景本来还想加上《诗》《礼》,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奈何刘亮本就不喜欢读书,对《诗》《礼》更是毫无兴趣,刘景不愿强迫他学习,只好放弃。
说来也巧,刘景前脚刚到家,后脚邓氏家奴便千里迢迢赶到家中,仿佛商量好了一样。
刘景坐在堂中,打开“便宜丈人”邓攸的信笺,视之良久。
这次,真的要将邓攸头上“便宜”二字去掉了。
去年末,邓攸就在信中提到,希望两人能够在今年成婚,刘景觉得邓瑗才十六岁,年纪稍稍有些小,另一方面他还仅是一个百石吏,娶南阳邓氏女不免有些底气不足。
但这些问题在邓攸眼里显然都不是问题,刘景没理由反对,邓攸争取到他的同意后,便决定将迎亲日子定在今年九月份,留给他半年时间准备。
赖慈依旧是素衣椎髻,美眸看着刘景,感慨道:“一转眼,仲达也要成婚了。”
刘群斜着身子依靠在母亲怀中,仰着小脸问刘景道:“大人,你要给我娶一个婶母吗?”
“对。”刘景笑着点头,两世为人,他终于要结婚了。“虎头,你高兴吗?”
刘群懵懵地看着刘景,下意识点头道:“高兴。”
刘饶好奇问道:“阿兄,嫂子人凶吗?”
刘景闻言不由惊讶道:“阿离你为什么会担心这个?”
刘饶说道:“我听说南阳邓氏女脾气都很坏。”
刘景顿时哭笑不得,问道:“你听谁说的?”
刘饶推了身旁的刘和一把,毫不犹豫就把刘和卖了。
见刘景视线转向他,刘和吞吞吐吐道:“南阳邓氏出过两位皇后,和帝皇后废长立幼,专权多年;桓帝皇后骄横善妒,忧郁而死。两个人性格都不好。”
刘景听得一怔,刘和倒也不是胡说八道。
“邓瑗的性格……”刘景回忆一番,心道:“似乎也有些强势。不过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是一个既聪明又善良的好姑娘,嫁进门来,一定会善待家人。”
想到这里,刘景笑着说道:“阿若、阿离不必担心,你们的嫂子会比我更爱护你们。”
“真的吗?”刘饶一双大眼睛满怀期待。
刘和却是暗地里撇撇嘴,他才不信这个世上有人会比阿兄待他更好。
继母张氏开口道:“仲达,邓氏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族,届时陪嫁之人必不会少,依我看你的西房应该重新修缮一下。”
刘景颔首道:“母亲大人说得有道理,家里确实多年没有修缮过了,既然要修,索性将家里里外外都重新修缮一遍。”
修缮房子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如今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蔡升谋求别部司马一事上。
之前刘景为了增强说服力,曾给了蔡升一大笔钱,让他合聚临湘游侠、恶少年百余人,为其等购买刀剑衣服,蔡升整日带着他们成群结队,招摇过市,引起了长沙郡府高层的极大关注。
蔡升本就名震长沙,去年市井一战,连擒区胜、区雄,令长沙一郡为之侧目,就是张羡,也是对其如雷贯耳。之所以没有招揽他,一是顾忌区氏脸面,二是他相比刘宗、区雄等豪杰,势力单薄,区区一个剑客,纵然再厉害,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现在不一样了,蔡升身边聚集了百余游侠、恶少年,简直就是为虎傅翼,张羡不敢再继续放任下去,招抚随之而来。
第一百零二章 刘修
蔡升是一个民间草莽豪杰,与长沙郡府诸大吏少有瓜葛,加上刘景私下为之奔走,因此整个招抚过程并没有出现什么波折。
很快,张羡就将蔡升召入郡府,善加笼络,拜为别部司马。接下来便是组建营校,蔡升、马周皆为游侠中的佼佼者,可他们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不识字。
中国历史上不乏文盲将军,比如蜀汉的王平,其“生长于戎旅,手不能书,所识不过十字。”最后也成为一代名将。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特例,刘景总不能奢望蔡升、马周都能比肩王平。更何况万事开头难,以两人如今的能力,未必能够应付得来,这时候就急需一个有经验的人从旁协助二人。
刘景心里就有这样一个人选,他也是龙丘刘氏子弟,名叫刘修,字元德,今年四十岁,中平黄巾之乱时,曾以司马的身份随州里征讨南阳黄巾蛾贼,是龙丘刘氏少有投身于军旅的人。
而今刘修在家以耕种为业,他退出行伍的原因是,在与黄巾蛾贼的交战过程中,被对方猛士欺近一刀斩断右臂,变成残废。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十几年里,他就算熬,也能熬到校尉、中郎将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宗之前被拜为别部司马,招募宗族昆弟时,没有招募他。
这个人是刘景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表示足够的诚意,休沐日备厚礼亲自登门拜访。
刘修虽然变成了残废,不过他本就是中产家庭出身,家中有田有桑,有宾客奴仆,日子过得比曾经的刘景家还要好上一些。其家宅邸亦是前后两进,只是规模远远比不上刘景家。
对于刘景的到来,刘修显得十分意外,两人平素少有交集,不知对方为何而来。
刘景乃是龙丘刘氏新一代旗帜人物,刘修自然欢迎之至,将他请入后堂。
刘景落座后,奉上礼物,和刘修闲聊起来,后者身量和他差不多,在七尺五六寸间,体格强壮,容貌古朴,神色平和,双目颇为有神。
刘修非常在意自己的断臂,每日不管是否外出,皆以木橛缠布,充作假肢,不知详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两人谈话过程中,刘景尽量不去看他的右臂,简单的寒暄过后,他先是向刘修郑重一揖,接着一脸诚恳地说道:“弟今日前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刘修闻言难掩惊讶,他一个废人,能帮到刘景什么忙?开口说道:“仲达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能做到一定不会推诿。”
刘景不慌不忙道:“从兄应该知道,刘伯嗣被张府君拜为别部司马一事。”
刘修点点头,此事龙丘刘氏可谓人尽皆知,不少族中昆弟都加入其麾下。
如今世道变了,这种事放在在十几年前绝对不会发生。
“近日,蔡宏超也被任命为别部司马。”刘景向其吐露实情道:“从兄或许有所不知,这是我在背后为其谋划而来。”
刘修大感意外,并隐隐猜出其来意:“仲达的意思是……?”
刘景微笑道:“蔡宏超的剑术无双,若是单打独斗,整个长沙都难觅对手,可若让其征募兵马,统领一营,就有些力所不及了。从兄曾戎马多年,经验丰富,因此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从兄出山,辅佐蔡宏超……”
刘修沉默片刻,面有为难道:“恐怕要让仲达失望了,非我故意推诿,不愿帮忙,仲达亦知,我身有残缺,又闲居多年,如今已是难以承受行伍之劳。”
“如果从兄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刘景目光炯炯直视刘修,直言问道:“我冒昧问一句,从兄心中是否还有志于军旅?”
刘修内心十分纠结,几欲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刘景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说道:“不如这样,从兄暂时先帮蔡宏超将部伍组建起来,之后是去是留,随从兄心意。”
“这个……”刘修眉毛拧在一处,左手下意识抚向右衣袖,自己一个废人,能够压服士卒吗?若是沦为士卒的笑柄……
刘景知道刘修想要迈出这一步,是何等的不容易,深深一拜,说道:“此事对我至关重要,希望从兄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刘修暗暗一叹,单臂将刘景扶起,说道:“仲达请起,仲达不以我残缺之身,携重礼登门,言辞恳切,礼贤至此,我又怎能一再拒绝呢?”
刘景欣然而笑道:“得从兄相助,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修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解道:“我如今心中可谓惴惴不安,唯恐有负仲达重托,仲达何以对我如此自信?”
刘景恭维道:“从兄知兵法,仅此一点,就远迈他人。以从兄之能,调教市井游侠、乡野愚夫,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修抚了抚胡须,这话倒是没错,颔首道:“这些年,我虽退出行伍,闲居家中,却从不曾放下兵法,《孙》《吴》《司马》早晚诵读不休。”
刘景赞道:“少而好学,不足为奇,长而好学,才最是难得。”
刘修失笑道:“仲达再夸下去,我便以为自己是韩信再世了。”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大笑。
刘景若想要掌握全军,单单刘修一个人肯定不够,然而龙丘刘氏有志于行伍的人,几乎已被刘宗一网打尽,刘景心里实在没有什么人选,因此求教于刘修。
这件事对刘修也颇为有利,他想了很久,向刘景推荐了三人,大本事谈不上,却也比市井游侠、乡野愚夫强多了,同时表示他家中宾客,过去曾与他并肩作战,也堪一用。
刘景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坐良久,相谈甚欢,最后起身告辞而去,刘修一直送至门外。
次日,刘景带着蔡升、马周亲至刘修家,正式向其发出邀请。这么做一是显示对其的重视,二是做给蔡升、马周看的。两人都是市井游侠之流,好勇斗狠惯了,心里未必会对身有残疾的刘修服气,刘景对刘修表现得越尊敬,二人便会越安分。
第一百零三章 营垒
请出刘修后,刘景将募兵的任务交给了他。
自古以来,游侠、恶少年群体便是天然的优质兵员,盖因他们皆身怀武艺,胆大心粗,好斗轻死,只要对其等稍加训练,就可以成为一支精兵。
昔日追随李陵深入胡地,转斗千里的五千步卒,便是“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之后教射于酒泉、张掖,立时成为天下少有的精锐之师。
可惜刘宗之前一次就招募数百游侠、恶少年,蔡升再收拢百余人,临湘的负剑之徒差不多被一网打尽,余者不过十之一二。
没有了游侠、恶少年这个优质的兵员,刘修只好扩大范围,从大众之中招募士卒。
所谓“选士而无去取,是驱市人而战也。”这就是说,招兵而无选择取舍,等于是驱赶乌合之众作战。
相比于城郭之民,刘修更喜欢乡野愚夫,他认为乡野愚夫皮肉坚实,不畏辛苦,听从命令,易于训练。
不过乡野愚夫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兵,还要从中精挑细选出胆大之辈,因为“伶俐而无胆者,临敌必自利;有艺而无胆者,临敌亡其技;体壮而无胆者,临敌必累赘;有力而无胆者,临敌必先怯;俱败之道也。”其他皆次要,唯胆当先。
除此之外,在汉代要想当兵,对身高也有一个最低标准。当然,这个要求几乎可以忽略。
汉代继承秦制,选拔士卒还在沿用着数百年前战国时期的标准,身高超过六尺二寸即可,这个身高是一名十五岁少年的标准身高。荆南地区的人普遍较北方人矮小,但绝大部分男性身高都超过了六尺二寸。
对于兵员,刘景曾有意招募避乱于长沙的北方流民,前些年益州牧刘焉便收编了数万南阳、三辅流民,号称“东州兵”,战斗力颇为不俗。
刘修却将他劝住了,其理由非常充分,如果是像刘焉那样将北方流民单独编成一军,自然没问题,可刘景却想让南人北人共处一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般,双方语言、习性、风俗……无一相似之处,时间一久,必生冲突。
刘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在古代,人们的地域观念极强,晋代衣冠南渡,南人北人就互相讥讽对方为“北伧”、“貉子”,当即绝口不再提及此事。
刘景认为实力越强越好,并不介意多养一些人马。
得到他的授意,刘修在临湘各乡大肆征兵,一共招募了八百余人,加上蔡升手下的百余游侠、恶少年,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一千。
成军之日,刘景特意休沐一天,带着刘亮前往营地参观。
营地设在临湘正南五十里外,此处乃是南方通往临湘的必经之地。
近年随着扬州豫章郡局势的糜烂,很多豫章人携家带口,横穿山脉,来到长沙醴陵一带避祸,身处他乡为了不被欺负,当然就会选择抱团取暖。
醴陵位于临湘以南,二者间距离不过二百余里,卧榻之侧,有这样一股不受控制的流民势力,张羡岂能安心?他不仅在醴陵部署了大批兵力,像刘宗、蔡升等新军也被派到南边防备流民。
刘景和刘亮赶到时,发现营地虽然才建成不久,却已经初具规模。
汉时设置营垒,大体分为两种,平原广泽、无险可恃,便立方营,而依山傍水,有险可守,则立月营。月营又叫偃月营。
如今刘景面前的,便是一座标准的偃月营,其背靠山险,面向平地,形成一个向前突出的半圆形,一道宽度和深度都超过一丈的壕堑将营垒与外界彻底隔绝,外以木栅为墙,鹿角、楼橹,一应俱全。不问亦可知,这必是出自于刘修的手笔。
蔡升、马周、刘修尽管忙得不可开交,可一得到刘景到来的消息,立刻放下手边的事,赶到营门外迎接。
刘修身上穿着一件带着披膊的两当铠,数以千计的甲片以麻绳组编,其上用丝带编缀成菱形图案为饰,左右腋下开襟处以绛带系接。这件奢华精良的铠甲,不仅令蔡升、马周羡慕得直流口水,就是刘景也颇为眼热。
刘修如今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情庄重,眼神凌厉,极具威严。
刘景心中不由肃然起敬,一时感慨道:“从兄和居家时完全判若两人,令人侧目,看来从兄天生就是一名军人。”
刘修内心泛起波澜,叹道:“这个世上,除了仲达,还有谁会任用我这么一个废人?若非仲达,岂有我之今日?”
“孙膑断足,犹能纵横天下,名垂青史,从兄何必总是介怀身体呢?”刘景摇头道,随后目光转向蔡升、马周,问道:“宏超、子谨,你们投身军旅也有一段时日了,有何感受?”
蔡升苦笑道:“前时合聚百余人,行止之间,还算颇有章法,以为军旅便是如此,等真正入了军旅,才体会到其中之艰难。单单修建一座营垒,就隐藏了太多太多的学问。”
马周亦忍不住感慨道:“与大兄相比,我和宏超比那些招募来的乡野愚夫也强不了多少。”
连日来刘修展现出的能力深深折服了蔡升、马周,二人以兄事之,尊敬有加。
刘景失笑道:“从兄研读兵书二十余载,岂是一般人?连我都只能甘拜下风,何况你们。既然知道自己的不足,日后就多多努力吧。”
蔡升颔首道:“大兄亦言:‘匹夫之勇不足取,为将不可不知书。’每晚皆招我和子谨入营舍读书学字。”
这正是刘景最希望看到的,心里一阵欢喜,对刘修道:“从兄,有劳你费心了。”
刘修微笑道:“他们二人虽然目不识字,却十分聪明,亦知大义,只要用心学习,日后必可成为良将。”
刘景笑道:“在这一点上,我与从兄所见略同,宏超、子谨,你们可不要辜负我和从兄的厚望啊。”
蔡升和马周对视一眼,齐齐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