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百石
张羡沉着脸上楼,跟在后面的刘景见桓阶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桓阶立知情况不妙。
他上次来市楼,黄秋就满身酒气,不过神智倒是清醒,桓阶也就没有和他一般见识。然而像他这样嗜酒如命,不治行检的人,就算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终究会有露馅的一天,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砰”地一声,张羡用力推开掾室大门,便看到黄秋醉卧于榻上,呼呼大睡,鼻息如雷,书案摆放着酒具,满室皆飘着酒香。
“黄秋!”张羡双目圆瞪,大怒喝道。
“呼噜……呼噜……”
鼾声丝毫不见减弱,仍然在众人耳边不住回响,显然黄秋饮酒过度,以致沉睡不醒。
张羡气急而笑,即使他向来待下宽和,见到此景亦不由大为恼火,转头对谢良道:“谢史,速去取来一盆水,将他浇醒。”
谢良不敢有违,苦笑应命。不一会端着水盆回来,张羡叫他将水泼在黄秋身上,谢良面露难色,迟迟不敢行动,张羡怒而夺过水盆,对着黄秋兜头扬下。
骤然遭袭,黄秋从梦中惊醒,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待看清眼前之人,心上也仿佛被泼了一盆水,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府君……”黄秋“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将脸深深埋入席间。
张羡愤怒道:“之前你在仓曹就屡出纰漏,《礼》曰:‘知耻近乎勇。’仆怜你是大族子弟,又熟读诗书,当有几分廉耻之心,便没有施以严惩,而是又给了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下吏有负府君期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黄秋磕头如捣蒜,他已经意识到,这次不仅职位难保,甚至或有刑法之忧。
张羡又道:“刘仲达,奇才也,上任不过数月,就令市井无纷扰之音,无桴鼓之鸣,百姓大悦,凡事何须你操心?你只需端坐掾室,画诺坐啸即可。”
画诺坐啸之语,出自于百姓间歌谣:“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晋但坐啸。”意指将政务交予手下,自己无为而治。
张羡不理黄秋百般告罪,斥道:“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你都做不好,反而故态复萌,在市楼公然饮酒醉卧,世间怎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若是再让你继续留在监市掾的位置,市楼诸吏心必怨之。——贼曹何在?”
成绩出列抱拳道:“下吏在。”
“将他叉出去!”
“诺。”
成绩指派两名贼曹吏,将黄秋架出掾室。
此时黄秋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张羡到底是仁慈之主,虽然免了他的职,却没有治他的罪。
刘景由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一语不发,而谢良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挤出了几滴眼泪。
桓阶忍不住叹道:“《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放任自己的**而不坚守自己的德行,早晚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张羡叫人将掾室收拾干净,重新换上一张蒲席,然后只留下桓阶、刘景二人,其他人,包括成绩在内皆被拒之于门外。
三人坐定,张羡对刘景道:“仲达,想必在黄秋这种人手下任事,一定心怀不服吧?”
人都走了,刘景岂会做出落井下石的事?说道:“黄君私德固然有亏,但对下吏一向信任有加,如非黄君在背后鼎力相助,政策也不会推行得如此顺利。”
张羡冷哼一声道:“他唯一做对的地方就是任用仲达治理市井,否则仆岂能轻饶他?算了,不谈他了,仲达,日后便由你接替其位,担任监市掾一职。”
“诺。”刘景拜道:“下吏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府君之望。”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位百石吏了,月俸长到钱八百,米四斛八斗。
也就是长沙地处偏僻,时局稳定,才能如数发放俸禄,像是中原、关中一带,官吏连饭都吃不上了,根本不敢奢望俸禄。
今日天气颇为闷热,张羡从衣袖中取出一把折扇,熟练的展开,对着自己连扇之。
刘景仔细一看,这赫然是他送给族兄刘蟠的那把折扇。
张羡笑道:“这把折扇是出自于仲达之手吧?为了它,仆三番五次开口,才从元龙手里讨到。”说到这,张羡顿了一下,又道:“仲达才华惊人,前有《劝农》,后有《猗兰操》,南北衣冠之士,没有不叹服的。”
刘景摇头道:“诗赋小道,但愉人耳,无足道哉。”
“仲达诗才惊人,治才亦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桓阶出言赞道:“孔子曰:‘如有用我者,三年有成。’今仲达入市楼为吏尚不满三个月,已经令市井大治,百姓作歌谣以美之,治理之才,天下罕有,不得不叫人心悦诚服。”
刘景不禁失笑道:“纲纪过誉了,区区市井之地,方圆不过数百步,数月而治并非难事。”
张羡插话进来道:“《淮南子》上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仲达治理市井也是一样的道理,仲达之才干,我等尽知,不必太过自谦。”
桓阶说道:“我之前曾和府君明言,仲达有宰相之才。”
张羡道:“仲达大才,置于市井完全是大材小用,待明年,不若到我门下担任主记如何?”
主记全称主记室,主要负责记录文书等事,和功曹桓阶、左贼曹掾成绩一样,皆为太守门下五吏之一。
主记堪称张羡的绝对亲信,一旦担任此职,就意味着进入了长沙权力核心。
然而这却不是刘景的心意,他语气委婉又坚定地道:“下吏惟愿治理一方,惠及百姓,在笔砚间打转非下吏之志也。”
张羡听得一愣,他没想到刘景居然毫不犹豫拒绝了他,宁愿待在市井这种不洁之地,也不愿到他身边担任要职。
桓阶早料到刘景会这么说,急忙打圆场道:“哈哈,不瞒府君,当初下吏可是屡次邀他入功曹,皆被他以此理由拒绝。”
第七十六章 新左史
随着桓阶出来打圆场,总算没有令气氛冷却下来,张羡始知刘景心中之志,便也不再强求。
又坐了片刻,张羡起身离开,刘景率领诸吏一路送至市楼外。
张羡临上车前拉着他的手说道:“仲达,你既然有治理一方,惠及百姓之心,来日仆不吝割百里之地,以全仲达志向。”
百里之地就是一县之地,张羡无疑是给他画了一张看上去无比美味的大饼,告诉他只要尽心做事,以后会让他做一县之长。
张羡笼络人心之能,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刘景承认自己很是心动,一县方圆百里,民众万计,能做的事情是如今的十倍、百倍……
不过刘景心里仍然保持清醒,并没有被张羡三言两语忽悠得找不到北,他心知自己在二十岁前担任县长的概率接近于零。
汉代至少也要弱冠之年才有机会成为一县之长,汉末法纪松弛,如张羡之子张怿,十八岁成为临湘县令,又如历史上的孙权,十五岁成为阳羡县长,可谁让他们有个好父亲、好兄长呢?刘景不认为自己能与他们相比。
但是概率再如何低,他也要奋力一搏,家世不够,名声来凑,他无论如何也要在弱冠之前为自己博一处存身之地。
恭送张羡上车后,桓阶开口道:“仲达接任监市掾,市左史之位就空出来了,你心中有无合适人选?若有,可上报给我。”
桓阶这是将市左史之位的任命权直接交给他了,刘景拜谢道:“多谢纲纪,在下确实有一个人选,明日呈于纲纪案前。”
桓阶点头称好,随即登上马车,成绩紧跟其后,临别时向刘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两人关系因为合作打击偷盗一事而有了很大改善,特别是成绩在这里面不仅捞足了政绩,更获得了天大好处,心里对刘景除了敬畏之外,更多了一份感激。
偷长们个个富得流油,成绩施展出他敲骨吸髓的能力,具体榨出来多少财物外人不得而知,仅私下赠予刘景的财物,就超过了百万钱,由此便可见一斑。
目送张羡的马车走远,刘景反身回到市楼,诸吏纷纷拜道:“拜见掾君。”
刘景轻轻颔首,目光依次望向前排的马周、刘祝,以及王朝。
成功解决偷盗后,刘景就立刻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将刘祝招入市楼为吏。刘祝为人颇为聪明,由于长期混迹于市井,特别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两个月下来,刘景用得十分顺手。
至于王朝,则是马周一力推荐,这种事对刘景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看在马周的面子上将其调入市楼。此人性格谨慎,行事沉稳,交给他的事大多都能顺利完成,也算是一个堪用之人。
刘景最后目光落到谢良身上,说道:“谢史随我上楼。”
“诺。”谢良应道。
刘景时常被黄秋邀入掾室闲谈,因此对这里一点也不陌生,分外从容的坐于主位,示意谢良就坐,问道:“对于市左史,谢史心里有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没有,全凭刘君做主。”谢良恭敬地回道。他可不会天真到认为刘景真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这时候乖乖俯首听命就是了。
刘景本来就是象征性一问,继续说道:“我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谢史行事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市左史必须用一个能够震慑宵小的人,我认为市狱吏严肃便是这样的人,谢史以为呢?”
谢良对这个人选大感意外,刘景为何会选外面的人?难道市楼诸吏没人能令他满意吗?
见他迟迟不答,刘景不由皱眉道:“谢史认为有何不妥之处吗?”
谢良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的迟疑恐怕引起了刘景的不满,赶紧表态道:“市狱吏严肃人如其名,性情刚直,法不容情,小人也认为他是最佳之选。”
刘景展颜笑道:“谢史也这么认为那就太好了——文绣。”
“刘君……”候在门外的刘祝进来。文绣是刘景为刘祝取的字,《诗经》有云:“良马六之,素丝祝之。”祝有编织之意,是以取字文绣。
刘景吩咐道:“速去市狱,请市狱吏严肃严伯穆过来。”
刘祝应命而去。
谢良亦知趣的告退了。
…………
西市、市狱。
狱吏看着成绩那张微黑古拙,无甚表情的脸容,内心恨不得一剑捅死他,此子不收受贿赂也就算了,阻止他干什么?无奈道:“伯穆,你当知道变通,难道你想盖一辈子蒿草不成?”
严肃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说道:“《书》曰:‘刑法时轻时重。’我等为狱吏,岂能不慎之又慎?拒绝贿赂,无纵奸滑,即使盖一辈子蒿草又如何?”
狱吏气急败坏,他一会就去求见市狱史,宁死也不与严肃搭档,为此破财也在所不惜。事实上他几乎是最后一个这么做的。
两人正话僵之际,刘祝步履轻快的走进来,对严肃行了一礼,说道:“严吏,刘君有请。”
严肃望着姿容出众的刘祝,难掩惊讶之情,他作为市狱吏,自然认识偷盗出身的刘祝,随着祝阿不复为盗,此子亦洗白上岸,入市楼为吏,近来颇得刘景看重。
“不知刘君找在下何事?”严肃忍不住问道。
刘祝凤眼微微眯起,笑着回道:“是好事。”说罢就牢牢闭上嘴巴,只笑不答。
严肃一头雾水,只得在市吏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随刘祝而去。
当他赶至市楼见到刘景,得知对方有意让他担任市左史一职,顿时愣住,久久难言。
刘景一边为他倒水,一边娓娓道:“足下身为市狱吏,却居处清贫,连一床被褥都没有,可知廉洁到了何等地步。我心慕足下久矣,今为市掾,稍有权柄,欲以足下为市左史,如何?”
严肃回想起为吏以来在市狱遭遇的种种,那种同僚虽众,却孤独无依,再看刘景充满欣赏之意的面容,将头深深埋下,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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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水出于浏阳之东,穿林涉涧,九曲潆洄,延袤数百里,横贯长沙东部汇入湘水。《诗经》有云:“浏其清矣。”水深而清曰浏,由此可知浏水的清澈碧透。
浏水上游水势湍急,下游河道则平阔舒缓,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渔舟徜徉,白鹭翔集,与远山近野构成一幅绝美山水画卷。
渔人戴斗笠、披蓑衣,劳作之余,引吭高歌,悠扬而又婉转的曲调伴随着春风拂过水面,传向远方……
一直传入刘景耳中。
从梦中悠悠醒来,刘景望着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立即弹坐而起。
野外打盹,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很平常的小事,可他不一样,他不久前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一度垂危,近来才堪堪痊愈。今天是他首次踏出家门,倘若受风导致旧病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一番查看,身体并无不适,一颗心随之安定下来。
时下正值末春,江南地方,多雨少晴,今日难得骄阳当空,沐浴在春光下,长久积存于体内的潮湿、病毒、霉气似一扫而空。
刘景疏懒而惬意地打了一个哈欠,他身下是一座矮丘,四周芳草萋萋、野花绚烂,坡下竹木扶疏、拥簇成林,林外则田畴沙洲、陂池畜牧,一派恬淡静谧的田园风光,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气息,身处于如此宁和的环境,睡着也就不足为奇了。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的大汉王朝早已变得满目疮痍,中平黄巾之乱深深动摇了社稷之本,一时间华夏大地烽火四起,海内鼎沸,其后权臣董卓又倒行逆施,废立天子,关东州郡纷纷起兵讨之,使本就动荡不安的国家彻底走向群雄割据的乱世。
现如今,中原到处充斥着战乱、瘟疫、饥荒……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绝非夸张之言,惟有偏远的南方才稍稍得以清静。
荆州北至汉水,南及五岭,数千里地方被长江一分为二,长江以南置有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
由于长沙地处偏僻,远离中原,兼有长江天险,阻隔纷扰,时局一直较为平稳,中原不断有人举家,乃至举族到此避难。
但刘景心中却非常清楚,长沙绝非世外桃源、安乐之土,几年后荆州便会爆发南北大战,长沙正是双方的主战场,届时眼前的一切美好都将化作乌有。
他之所以能够未卜先知,洞彻未来,是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距离穿越已经过去十余日,对此他既不惊恐也不抗拒,欣欣然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上一世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村家庭,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在乡亲的资助下,他不负众望,成功考入一所知名院校。
毕业之后,他毅然回到家乡城市,投身宦海,少时坎坷生活磨砺出的高情商让他在官场如鱼得水,加上有贵人相助,短短几年间便成为村里人羡慕的成功典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之际,一纸例行体检报告将他推入深渊,他被医生告知身患绝症,理论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
没有奇迹!
仅仅十一个月后,他的人生就不可避免走到了尽头……
作为一名无神论者,他一直信奉人死如灯灭,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死而复生!
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活着——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以另一个身份。
他如今姓刘名景,出生于汉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今年十七岁,虽然不满弱冠,但他十五岁外出游学,已提前取字仲达。荆州、长沙郡、临湘县、平乡人,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
刘发为前汉景帝第六子,由于生母身份低微,自幼不得天子宠爱,因此被打发到了当时差不多等同于“蛮荒之地”的长沙。
刘发在史册上留下的事迹非常少,以京都之土铸望母台算一件、以舞蹈讨得荆南三郡算一件,然后就再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了,其平凡如此。
刘发本是一介凡人,却在大汉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原因其实很简单,百年之后戡定祸乱、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正是他的直系后代,为大汉延国祚二百载,仅凭这一点,刘发就无愧于刘氏列祖列宗。
刘景身为国之宗子,汉室贵胄,说来风光显赫,实则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单单临湘一县之地刘姓之人便以千计,长沙郡数倍之,十有七八皆为长沙定王刘发后代。整个荆州盖以万计,放眼天下……?
要知道二百年前平帝时期,海内刘氏宗子便已多达“十有余万人”,时至今日,两朝宗室人数已经多到难以计数,几乎和平民百姓无异。
当然刘景家族并非寻常之家,其曾祖父刘寿,永和三年(公元138年)以九卿光禄勋拜为司徒,成为当朝三公,步入人生的巅峰。
祖父刘揖是曾祖刘寿幼子,早早身故,未能在仕途取得成就。
父亲刘尚官至议郎,亦壮年而逝。而刘母去世还在刘父之前。刘景上面有一兄一姐,姐姐幼年即夭折,兄长也于近期病亡。
丧父!丧母!丧兄!丧姐!
刘景不禁哑言,他自觉上一世就已经够惨了,岂料这一世亦不遑多让,至亲几乎都死绝了,除了自嘲自己的命格莫非是天煞孤星,还能说什么?
刘景对母亲、姐姐毫无印象,父亲音容笑貌也逐渐变得模糊,唯有兄长刘远——
每当想起亡兄,他心口都会隐隐作痛,这是身体本能和情感记忆作祟,作为继承者,他难以令自己置身事外,可谓感同身受。
刘父去世之时,刘景年仅七岁,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童子,兄长刘远年十六,继母张氏性情严酷,常苦兄弟二人,而刘远愈加恭顺,孝闻乡里。
华夏素来重视孝道,大汉王朝更是自诩以孝治天下,孩童启蒙,《孝经》为先,就连皇帝谥号也多以孝字开头。
当年霍光罢黜废帝刘贺,理由是“五辟之属,莫大不孝。”汉章帝也曾言:“甫刑三千,莫大不孝。”言下之意,罪名以不孝为大。
反之,一个人若被世人认为“有孝行”,便会得到乡里美誉,乃至州郡赏识,正如孔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刘远服侍后母孝谨,才学亦佳,弱冠即入长沙郡府,先任功曹书佐,后署户曹史、户曹掾,二十余岁便掌管长沙一郡民生,深得长沙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信任。若非天下大乱,京路断绝,位何止百石吏?
怎奈天妒英才,刘远比壮年而逝的祖父刘揖、父亲刘尚更加不幸,只活了短短二十余载便离开人世。
父母早早亡故,刘景可以说是由兄长刘远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感情非同寻常,当时刘景正于襄阳求学,乍闻兄长噩耗,可谓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以致归家途中整日精神恍惚,最终不慎跌下行舟,坠入湘水,这才给了他借壳重生的机会。
“如今三国时代的序幕已经彻底拉开,曹、刘、孙三大主角都已登上舞台,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
刘景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水,心中默默想道:“而我呢?我将在这个时代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龙套?配角?主角?……”
第七十七章 赤骥
严肃自身有才干,也能坚持操守,却不会“做人”。显然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但他虽处清贫而不减骄傲,不愿屈就自己,迎合他人,如此一来,刘景的慧眼识英就显得特别弥足珍贵了。
严肃被刘景感动得泪流满面,他一向为人冷静,此时心里亦不免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刘景含笑说道:“伯穆真是一个性情中人。”
严肃自觉失礼,匆忙以衣袖遮面,擦干泪水后,说道:“在下思及自身经历,多有磨难,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一时情难自禁,还望刘君勿怪。”
刘景摇了摇头,等到严肃情绪平复下来,才好奇问道:“伯穆,你为市狱吏,月俸钱数百,米二石,怎么会夜覆蒿束呢?”
严肃犹豫了一下,回道:“不瞒刘君,在下家父早逝,是家母含辛茹苦将我抚养长大,近年家母多病,在下每月俸钱还不够家母药费。每到发俸之日,在下会为家母留一部分稻米做粥,其余皆拿到市中变卖,在下平日则以麦、豆等充饥。”这话他从不曾对外人讲起,今日感念刘景提携之恩,才如实道出。
刘景听得心里万分感慨,说道:“天下至大,无过于孝也,当年齐相田稷不肯收受下吏百金贿赂,而下吏劝其将钱送给母亲,田稷终未拒绝。面对母亲多病的艰难境况,怕是大部分人都会心安理得收受钱财,而伯穆犹能坚持操守,真是太难得了。”
严肃正色道:“《诗经》有云:‘彼君子兮,不素飧兮。’家母亦常常卧于病榻,教诲在下:‘收取不义之财,非吾子也。’在下不敢有违。”
刘景不禁叹道:“令母和田稷之母一样,皆是廉洁正直的贤母,令人钦佩。”田稷之母不要儿子贪污来的不义之财,严肃之母的做法和她是一样的。
看看人家的母亲,再想想自己的继母张氏……
严肃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他是一个孝子,刘景将他的母亲和齐相田稷之母相比,简直比夸他本人还要高兴百倍。
刘景又道:“市左史乃是斗食吏,月领米三斛六斗,相较市狱吏多出近一倍,钱也多出数百,或可稍解伯穆之窘。”
刘景所言一点不假,别的不说,至少严肃以后每天不必再以麦、豆等粗饭充饥。至于被子,倒是不急,反正距离冬天还有好几个月时间。他神色郑重地拜道:“在下日后必将竭尽所能,以报答刘君今日提携之恩。”
“此我心也。”刘景笑道,“伯穆,你的任命明日就能下达,你明日可直接来市楼上任。”
严肃欣然应命,他恨不得现在就上任,市狱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刘景颔首,随后将谢良招入掾室,与严肃见面。刘景对着两位副手道:“七月以来,阴雨不断,这两日难得天气晴朗,明日我将休沐归家,晒晒经书。谢史,严史明日就交给你了,带他多熟悉熟悉市楼情况。”
谢良点头称“诺”。
最后严肃持着刘景的手书离去。
将刘祝唤进来,刘景从竹箱中取出一串钱交给他,吩咐道:“文绣,你去市中买一单一厚两副被子,下值后送去严左史舍中。严左史若是不收,你当知道怎么做。”既然要收买人心,干脆就一帮到底,反正以他如今身家,也不差这点钱。
刘景又道:“剩下的钱给子谨买酒。”马周是个嗜酒如命的性子,他的俸禄又常常不足用,近来都是由刘景买单。
“诺。”刘祝领命而去。等他归来时,已是闭市之时。
刘景交代了谢良几句,便提着一顶斗笠走出市楼,来到侧方一间简陋畜棚。
“刘君……”眉毛杂乱,一脸桀骜的马周此刻脸容分外柔和,不停抚摸着身旁一匹体高约六尺一寸,通体火红,神骏异常的赤骥,此马一看就是北地良驹,在长沙极其罕见,有钱都买不到。
这匹马原是族兄刘宗的爱马,刘景给他介绍了一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刘宗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见刘景每日徒步往返吏舍颇为辛苦,休沐归家也多有不便,就将自己的爱马送给了他。
刘景笑道:“你天天围着赤骥打转,你不烦它都烦了。”
骥者,千里马也,赤骥本是周穆王驾车用的八匹骏马之一,传说能日行万里,此马亦颇为神骏,因此以赤骥为名。
马周一边抚摸赤骥,一边唉声叹气道:“刘君,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匹这样的好马呢?”
刘景问道:“这样的好马暂时没有,南中马你要不要?”
马周一脸嫌弃的瞥了一眼另一侧体高不过五尺出头,小巧玲珑、憨态可掬的黑色矮马,连连摇头:“此童子之马也,大丈夫乘此马,肯定会被人耻笑,我不要。”
刘景笑着反驳道:“南中、交州,乃至荆南,多是这种马,莫非骑它的都不是大丈夫?”
“这个……”马周看看矮马,又看看赤骥,这就像东施和西施站在一处,对比实在太明显了。
刘景没理会马周的纠结,一边走进马棚,一边说道:“我明日休沐,谢良威望不足,难以震慑市中宵小之辈,你帮忙多照看一眼。”
马周不以为然道:“而今世人皆知刘君监市,谁敢在市井放肆?莫非活腻了不成?”
“小心无大错。”说完,刘景戴好斗笠,熟练的跃上赤骥之背,赤骥因为已被阉割,性情十分温顺,他也已经骑了快一个月,双方算是初步建立起了默契。又解开矮马绳索,与赤骥缰绳系在一起。
这匹矮马是送给弟弟刘和的,上次归家时,刘和见到他乘骑赤骥,便羡慕不已,痴缠他许久。刘景手中不缺钱,这次回去,就为他买了一匹南中矮马,此马对马周来说太过矮小,对年仅十一岁的刘和倒是正合适。
刘景驾驭着二马出东市门,横穿临湘,驰入郊野,直奔龙丘刘氏坞而去。
第七十八章 晒书
刘和头顶总角,腰间别着一把短剑,走出家门,这把短剑是刘景送他的,每天除了睡觉外,其余时间从来都是剑不离身。
刘和不知刘景今日是否休沐归家,但他还是习惯性的坐在自家门前大槐树下,望眼欲穿眺望西方,期盼着阿兄能够回来。
“哗啦、哗啦……”一阵木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刘群牵着鸠车奔至刘和面前,两绺软发自然的垂在肩上,小脸由于剧烈跑动而红扑扑的,分外可爱,他歪着头好奇问道:“小叔父,你在等大人吗?大人今天会回来吗?”
刘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阿兄若无事,就会回来。”
“哦。”刘群此时正处于贪玩年纪,很快就拽着鸠车跑了。
刘和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一时无聊,不免有些昏昏欲睡,蓦然一团火影闯入视线,正是刘景的坐骑赤骥。刘和顿时睡意全消,一跃而起,却不想坐久了双腿有些发麻,险些栽倒地上。
刘和不敢再乱动,一边揉腿,一边望着刘景,这时他才注意到,赤骥侧后方还跟着一匹小黑马。心中立时“砰砰”直跳,心想道:“这是阿兄准备送我的?”
刘景策马至刘和面前停下,笑问道:“阿若又在等我吗?”
刘和连连点头,目不转睛盯着小黑马,问道:“阿兄,嘿嘿,这马……”
刘景笑道:“送给你的。”
“万岁……”刘和当即发出一声欢呼,围着小黑马啧啧称奇。
刘景动作舒缓的下马,一连骑了十数里路,对他这个半新手来说绝对不是一件轻松之事。不过再辛苦也要咬牙坚持,骑术是他必须要尽快掌握熟练的技能。
刘景提议道:“它还没有名字,阿若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刘和想了半天,说道:“就叫他‘黑狗’吧,阿兄觉得如何?”
刘景不由嘿然,心道:“我弟弟可真是一个取名天才。”言不由衷地附和道:“这名字挺好,朗朗上口。”
没等刘景进家门,宋谷就迎了出来,从刘景手上麻利接过赤骥和黑狗的绳索,牵往牛棚。
宋锦见刘景给刘和买了一匹矮马,羡慕之色溢于言表,对刘和献殷勤道:“小郎君,小人从小骑牛,骑牛和骑马差不多,你想学骑马小人可以教你。”
刘和忍不住白了玩伴一眼,哼道:“骑牛怎能和骑马比较?”
刘景点头道:“多少有些用处,而且你们也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宋锦重重“哎”了一声,喜滋滋道:“多谢郎君。”
刘景颔首,领着刘和走进门,便看到牵着鸠车跑得满头大汗的刘群,一把将他抄起抱入怀中,在其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一路穿过前庭,直入后院,继母张氏正坐在厅堂领着刘饶穿针引线,练习女工。刘饶今年已经十岁,该接触这些东西了。
“仲达回来了。”张氏还未等刘景拜见,就笑意盈盈道。
“……”刘景一阵无语。
张氏当然不是转性了,这一切都和钱有莫大关系,成绩送给他的五铢钱、金饼、地契等,合计超过百万钱,刘景只将价值超过五十万钱的金饼埋入吏舍地下,其余全都运回家中,直接就把张氏砸晕了,如今看到刘景,从来都是笑脸相迎。
“阿兄……”刘饶从小娇惯,不喜女工,早就不耐烦了,见到刘景,便好似见到了救星,立刻放下手中针线,如乳燕归巢般扑了过来。
刘景一手抱着侄儿刘群,一手揉了揉妹妹头上圆状丫鬟,刘和在一旁忍不住向妹妹炫耀道:“阿离,哈哈,阿兄给我买了一匹马。”
眼见刘饶看过来,刘景赶紧从怀中取出翡翠制成的簪子,插在妹妹双丫鬟上。
刘群的礼物一早就给他带上了,是一面黄金制成的长命锁,正面写着“富贵安康”四个大字。
为张氏准备的同样是一支翡翠簪子。
此时赖慈步出房门,来到堂中,她见儿子脖子上带着金牌,面上不喜反忧:“仲达,你之前就向家中运回大量财物,如今又随意挥霍而无节制,这真是你与刘伯嗣合作商肆赚来的钱吗?”
世间岂会有如此轻易赚钱之法?赖慈唯恐他误入歧途。
刘景双目神采奕奕的望着赖慈清丽脸庞,笑道:“嫂子,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钱财与我而言唾手可得,违法犯罪、有辱家门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张氏巴不得刘景不断送钱回来,说道:“漓姬,仲达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们要相信他。”
赖慈与刘景对视良久,轻轻颔首道:“可能是嫂子多心了。”
刘景含笑道:“有嫂子在身边时刻提醒,我又怎么会误入歧途呢?”稍顿了一下,又道:“我这次回来,是要晒晒经书。”
赖慈点头道:“七月眼看就要过去了,确实应该抓紧时间晒晒经书。”
刘和开口说道:“阿兄,明天我帮你搬竹简。”
刘景故意问道:“你不想学骑马吗?”
刘和回道:“不差这一天。”
刘饶娇声道:“阿兄,我也帮你。”
“还有我。”刘群自告奋勇道。
“好。”刘景笑道:“那我们就全家齐上阵。”
次日依旧是晴日当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最适合晒书。
刘氏一家除了张氏外,全员出动,在刘景、赖慈的带领下,大家将书库中存放的竹简依次搬出,铺于庭院之中,置于骄阳之下,曝晒之。
最辛苦的莫过于在烈阳下铺书,即使头戴斗笠亦难当炽热,赖慈本就体弱,才大半个时辰,就被晒得头晕目眩,汗透衣衫。
刘景扶着赖慈到回廊下歇息,嫂子的手心全是汗,幸亏发现及时,不然再耽搁一会,怕是都要虚脱了,嫂子身体太虚了。
赖慈倚着栏杆,看着几个孩子在庭院中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由叹道:“仲达,嫂子真没用。”
刘景沉默了一下,道:“嫂子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记得那时候嫂子能骑马、会划船……”
赖慈闻言一阵默然。
第七十九章 命案
嫂子赖慈嫁入刘家时,才十六岁,正是花季之时,不仅姿貌端华,眉目如画,且自幼能读经、史,有着极高的文化修养。
除此之外,还会骑马、划船、弹琴、吹笛、跳舞、下棋、女工……
在十岁的刘景眼里,嫂子几乎无所不能。
即使随着刘群的降生,赖慈性情有所收敛,可身上依旧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使刘景不敢直视。
然而自从兄长刘远去世,赖慈的心仿佛也随其而去,刘群可能是她说服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刘景真希望她可以尽快走出这种状态,她才二十三岁啊……
“阿母,你怎么了?”刘群带着一顶小小竹编斗笠,跑到回廊栏杆下,仰着小脸问赖慈。
刘和、刘饶也都走了过来,一脸担心的看着嫂子。
赖慈脸色雪白,香汗淋漓,强笑道:“阿母没事,只是许久不见阳光,身体略有不适。”
刘群满脸困惑,微微歪着头,晒太阳怎么会身体不适呢?
“嫂子整日待在房中,人都快发霉了,确实应该多出门走走。”刘景笑着一指刘和,借机说道:“嫂子不是会骑马吗,没事的时候可以教教阿若。”
“嫂子可以教我吗?”刘和双眼无比殷切地望着赖慈,他心里总觉得宋锦的骑牛法有些不太靠谱,要是嫂子能教他就太好了。
赖慈不忍拒绝刘和,颔首道:“阿若想学,嫂子便教你。”
“太好了!”刘和欢呼的同时,不停对着刘景挤眉弄眼。这是他们兄弟俩昨晚就商量好的。
刘饶一看刘和得意的样子,顿时不干了,拉着赖慈的手臂,娇滴滴道:“嫂子我也要学。”
赖慈道:“阿离,学骑马可是很辛苦的,你能坚持下来吗?”
“啊?”刘饶一听很辛苦,心里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被刘和在旁边好一阵嘲笑。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又陪赖慈坐了一会,之后领着三小再次忙碌起来,不知不觉间,书简铺满了整个庭院,犹如置身于一片竹简之海,几无落足之地。
傍晚,刘景又带着三小收起曝晒整日,热得烫手的竹简,一一放回书库原位。
在家吃过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饭后,刘景骑上赤骥返回吏舍。不想才至郡府正门,便看到谢良、严肃、马周、刘祝四人候在郡府大门外,明显是在迎他。
刘景眉头微微皱起,他知道必然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不然他们不会跑到这里等他。
“刘君……”谢良、严肃、马周、刘祝齐齐抱拳,四人面上神情不一,或慌乱、或镇定、或愤怒、或无所谓。
刘景坐在马上颔首,眼见周围亭长和门卒等皆望着这边,说道:“有什么事去我舍中再说。”
“诺。”
回到舍中,马周是个急性子,不等落座,便迫不及待道:“刘君,今日市中出大事了,有人当街持剑杀人。”
“凶手抓住没有?”刘景闻言眉毛一拧,他来市井近三个月,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杀人事件。
“没抓到,被他给跑了。”马周一脸羞愧难当,自责道:“昨日刘君临走时一再嘱咐我看顾好市井,我却辜负了刘君之托。”
刘祝知道刘景现在想听的肯定不是这个,出言道:“市中有人认出了杀人凶手,他名叫吴先,是长沙大族吴氏子弟。”
刘景不由一阵头疼,吴氏可是有汉以来就扎根长沙的望族,比出自长沙定王的刘氏一脉还久。问道:“知道凶手的下落吗?是否还在临湘?”
如果此人逃出临湘,基本就不可能抓到了。
刘祝点头道:“还在城中,凶手杀人后一路冲出市井,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他最后躲进了主簿吴巨的府邸。左贼曹掾成绩已得到通知,带人赶往那里。”
“吴巨……”刘景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吴巨乃是长沙豪杰,他游侠时刘宗、区雄还名声不显,更难的是他文武兼备,后来抓住机会,辅佐张羡平定长沙而成为其亲信主簿,权力不在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之下。
吴巨这个名字,刘景不但这一世如雷贯耳,上一世亦知其名,他未来会到交州担任太守,也算汉末一方小诸侯。曹操举全国之兵南下荆州之际,刘备曾想投奔他,被鲁肃劝止,由此促成孙刘联盟,接着赤壁一战,一举粉碎了曹操一统天下的野心。
吴巨可不是区雄之流,成绩连区雄都不敢轻易得罪,敢得罪他?估计成绩也就是去走个过场,此事怕是指望不上他。
刘景猜测极准,没过多久,成绩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刘景一语不发,神情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成绩尴尬不已,说道:“今日吴主簿休沐在家,我提出入府搜捕被他拒绝了,他说他绝不会包庇自家族弟,吴先并不在他的邸舍,他若是看到吴先,一定会令其去官寺自首。”
马周立刻跳将起来,破口大骂道:“这个天生吃狗粪的无耻死狗!有人亲眼目睹吴先进入他的府邸,他居然还敢狡辩?”
成绩脸上更加尴尬了,直装没听着。
刘景抬手阻止道:“子谨,杀人者并非吴主簿,不可口无遮拦,乱骂一气,坐下。”
马周气呼呼落座,嘴上忍不住嘟囔道:“他包庇吴先在先,骂他两句都算轻的。”
谢良忧心忡忡道:“刘君,此事我等该如何是好?”吴巨拒不配合,且有包庇之嫌,事情就不可避免陷入僵局了。
严肃提议道:“不若我等上报郡府,由府君定夺。”
刘景听得暗暗摇头,就算张羡同意他们入吴府搜捕,也未必能够抓到吴先。偌大一座府邸,想要藏一个人太容易了。
不过这也是一个办法,试试也无妨。
刘景和成绩道:“成掾,明日由你负责通知府君。”
“诺。”成绩应命而去。
成绩走后,刘景目光在四位手下身上一一扫过,目光最后停留马周身上,微笑道:“子谨,此事想必你一定很不甘心吧?”
第八十章 蹲守
马周何止是不甘心,他简直快要气炸了,不仅有负刘景之托,凶手更是从其眼皮底下逃走,这一点尤为可气,两人甚至打过照面,而他居然追丢了。
他若是不能抓住吴先,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市井?他现在恨不得提剑直接杀进吴巨宅邸。
马周胸膛剧烈起伏着,咬牙切齿道:“刘君,你比我们聪明百倍,可有办法抓住吴先?”
刘景说道:“我虽未去过吴巨之家,但想来以其身份,宅邸规模必定不小。即使我们得到府君首肯,获准进入其宅搜索,多半也很难抓到吴先。”
马周怒气再度上涌,愤愤不平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刘景直视马周,问道:“子谨,你一定要亲手抓住他吗?”
马周斩钉截铁道:“是。不亲手抓住他,我心意难平。”
刘景轻轻颔首,说道:“那你现在就去吴府外守一夜吧。”
马周听得一怔,问道道:“刘君认为吴先今晚会从吴臣宅邸逃走?”
刘景摇头道:“只能说他若逃离,今晚概率最大。也可能苦守一夜无功,子谨还要去吗?”
“当然要去。”马周咬牙切齿道:“一天不行就守十天,守十天不行就守百天,我就不信他能在里面躲一辈子。”
刘祝开口道:“马兄,今晚我陪你去吧,论起埋伏蹲守,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精通了。”
“有文绣相助就太好了。”马周大喜道。
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很容易被人发现,刘祝却是专业人士,绝对能帮上他大忙。
刘祝头脑聪明,亦知进退,有他跟在马周身边,刘景顿时放下心来,最后叮嘱二人道:“一切小心,事有不顺就暂时撤退,这次抓不到下次再抓就是。”
马周敷衍的应了一声。
刘祝则恭敬拜道:“刘君且放心,这个在下省得。”
严肃、谢良相视一眼,继续保持沉默。
…………
故老里,吴府。
为数众多的烛火使大堂亮如白昼,吴巨安坐于主位,一脸阴沉,他今年已三十余岁,黑面髯须,目光如电,颇具威势。
“从兄……”被一市议论滔滔的吴先此刻正坐在下方,他年约二十余岁,面容看上去并不凶恶,很难想象他会闹市杀人。事实上全是酒惹的祸,醉酒之下与人发生口角,一怒而杀人,他暗暗发誓从此以后绝对不再碰一滴酒。
吴巨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你真的打算明天鸡鸣,里门一开就走?”
吴先苦笑道:“从兄也应知道刘仲达为人,他可不会看在从兄情面就放我一马,我不能继续留下,必须尽快逃出临湘。”
吴巨皱眉道:“刘仲达我闻之久矣,不过那又如何?你只要留在我家中,我保你无忧。”
吴先摇头道:“总不能在从兄家里躲藏一辈子吧?今日刘仲达休沐归家,明早或许是我唯一的逃脱机会,若是错过了,以后再想走就难了。”
吴巨知他心意甚坚,便不再相劝,说道:“那你就好自为之吧,明早我派人送你出城。”
“多谢从兄。”
与此同时,马周和刘祝悄然来到故老里,住在此地的人非富即贵,宅邸栉比,门庭堂皇。
刘祝边走边四下观察,见前后无人,便拉着马周翻墙进入吴巨对面一户人家。刘祝后背紧紧贴着墙角,并向身上涂抹药粉。
马周十分好奇,问道:“文绣,这是何物?”
“驱虫之药。”刘祝一边回答,一边向马周身上涂抹。
这时,此宅圈养之犬似乎嗅到了药粉味,一路冲过来,正要犬吠,只听刘祝一个呼哨就令它安静下来,接着取出肉干,抚摸几下,就彻底取得了此犬信任。
马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换成他,唯有把狗杀死一种办法,而且十有**会暴露自身。
见马周一脸钦佩的样子,刘祝轻笑道:“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不值一提。”
“文绣知道‘鸡鸣狗盗’吗?”马周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古,有一肚子的好故事,这时闲来无事,就一一说给刘祝听。
两人倚着墙壁,一说一听,直到后半夜才停下来,见马周眼皮上下打架,刘祝笑着说道:“马兄你先睡一会吧。”
“没事,我不困。”马周嘴上逞强,可惜没撑过半个时辰,就沉沉睡着。等他被刘祝摇醒时,天色已有了些许亮意。
刘祝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刚才我发现吴府有动静,就摸进去探查一番,果然看到吴先,他已经备好车马,准备离开吴府。——刘君真是巧料事如神啊。”
“啊?”马周当即急道:“他若乘车离开,我们如何追得上?”
“我们现在就走,赶在他前面出故老里,在外面堵截他。”说罢,刘祝将马周托上墙,自己紧随其后,两人贴着墙壁,脚步飞快的向里门走去。
里正见两人虽然有些面生,但身上穿着吏服,也就没多问。
马周和刘祝前脚才出故老里,便听到背后车轮翻滚之声,两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悄然退到里门侧方,佯装躲避车辆。
待马车驶出里门,不及提速,马周一个飞扑而上,将一脸惊骇的车夫拽下车。
马周手拽缰绳,止住马车,立即拔剑出鞘,以剑尖挑开车前帷帐,发现里面坐了三个带剑之人,其中有一人正是吴先。
马周浑然不惧,杂乱桀骜的眉毛一扬:“吴先,你可知道我是谁?乖乖出来束手就擒吧。”
吴先惊得手足无措,却也不愿束手就擒,同行二人亦手握剑柄,不想一把短剑突然从侧窗刺入,将一人一剑穿心。出手的正是刘祝,不仅先下手为强,而且直冲要害,可谓心狠手辣。
马周一愣,倒也没有什么妇人之仁,冲进马车,短短两击便将另一人右臂斩成重伤,失去反抗能力,吴先眼见两个帮手一死一伤,吓得赶紧弃剑投降。
他是长沙大族吴氏子弟,只要被抓后不是马上被判处弃市,就有回旋余地,没必要搏命。
第八十一章 必须死
马周和刘祝将吴先手脚捆得严严实实,又将车上一死一伤的吴家门客抬下车,置于路旁。
里正目睹整个过程,惊骇不已,刘祝手一指吴先,微笑道:“里正勿怕,此人便是昨日闹市杀人的吴先,我与同伴苦守一夜,就是为了擒其归案。”
里正恍然,心下稍稍安定,临湘虽大,可闹市杀人这等恶**件一年也未必有几起,早就在临湘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昨日还有贼曹吏前来吴巨宅邸搜捕吴先,却是吃了一记闭门羹,连门都没进去。没想到吴先真的躲在吴巨家,今日刚出故老里,就被二吏擒获。
马周忽然问道:“文绣,你会驾车么?”
刘祝摇了摇头,两人不由同时看向卧于地上装死的车夫。
“……”
此车乃是吴巨平日所乘,两匹拉车之马也都俱是良驹,八蹄上下翻飞,很快就消失于里正视野,里正见马车已经走远,赶紧跑到吴府汇报情况。
吴巨送走族弟吴先后,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在堂中不住来回踱步,眉头紧紧皱着。他的不祥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当里正汇报吴先马车遭到二吏拦截,两名门客一死一伤,吴先也被抓走,登时大怒,拔刀斩断书案一角。
里正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吴巨倒也不至于迁怒里正,抓捕吴先的二吏绝非寻常之辈,武艺高强不说,做事也毫不拖泥带水,抓到人后即刻劫持车马远遁,这时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成绩?他没这个胆子,那就只有刘景了。”吴巨心里想道:“也只有名冠长沙的刘仲达,才敢不怕得罪吴氏、不怕得罪我。不想继区氏之后,我吴氏也沦为了刘仲达的立威对象,此子行事当真是无所顾忌。”
“刘仲达……”吴巨发出一声冷笑,心道:“哼!这次算你赢了!不过就算你抓住人,又能如何?我亲自出面向府君求情,难道还保不下族中兄弟一命吗?等到明年正月天子大赦天下,吴先便可走出监牢,重见天日……”
…………
刘景心里有事,比平时起的稍早,洗漱之时,刘祝归来,一脸敬佩道:“刘君真是料事如神,下吏与马兄苦守一夜,成功擒得吴先,现已带回郡府。”
刘景面上难掩惊讶之色,他虽然推测吴先今晚逃跑的概率最大,可心里并没有报多少希望,如今一举成擒,可谓天大惊喜。
刘景将刘祝唤入舍中,详细询问,后者事无巨细讲了一遍,刘景听得连连点头,这次抓捕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刘祝和马周通力合作的结果,二人缺一不可。
刘景盘膝坐于榻上,以手支额,陷入思考,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吴先必须死!
如果吴先杀人后立刻自首,刘景或许不介意放他一马,但是此人却在市吏的围堵下脱逃,继而躲入吴巨府邸抗拒抓捕。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他,刘景不止要给被害者一个交代,更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所以,吴先必须死!
然而,吴巨绝对会插手此事,他作为张羡的亲信,一旦开口,吴先的命必然无忧。
该如何是好呢?
刘景思考良久,心中慢慢有了一个主意,问刘祝道:“文绣,你可知道受害者家住何处?”
“知道。”刘祝凤眼微眯,回道:“受害者是临湘潘氏子弟,潘氏世居临湘南郭番和里。”
刘景吩咐道:“你去一趟潘家,告诉他的家人,就说吴先已经被捕,今日将在市楼示众。”
顿了一下,又道:“另外你要向他们着重说明:吴氏势大,吴先不会以命抵命,甚至明年天子大赦天下时就能放出来……”
“明白。”刘祝不动声色道。
“去吧。”
“诺。”
刘祝走后,刘景帻服穿戴整齐,乘上赤骥去与马周会合。
“刘君……”马周将马车停于郡府正门一侧,见刘景骑马而至,笑着道:“刘君,我与文绣这次不但抓到了吴先,还夺了吴巨的车马,刘君你看这两匹马,高能有五尺**寸,真是好马啊。”
两马一青色一杂色,皮毛鲜亮,体格健壮,确实是好马,刘景笑道:“这是赃物,想必吴巨也没脸向我们索要,你和文绣这次辛苦了,这两匹马你俩私分了吧,正好一人一匹。”
马周大喜道:“太好了,我眼馋刘君的赤骥许久了,这两匹马虽然不及赤骥,却也是长沙难得一见的良驹。”
没过多久,成绩带着几名贼曹吏匆匆赶来,由衷叹服道:“刘君真是神人啊!尚处于休沐之中,便命人擒获吴先,实在是令我等贼曹吏汗颜不已。”
“这都是下面人的功劳。”刘景轻轻颔首,说道:“成掾既然来了,正好同行,以卫安全。”
成绩就好像是刘景的下属一般,抱拳道“诺”。
路上毫无波澜,一行人抵达市井时尚未开市,畅通无阻的抵达市楼,吴先被关入一楼禁室。
日出尽,食时至,市楼的鼓声轰然敲响,四门俱开。
今日涌入西市的人特别多,是平时的数倍之多,因为大家都听说了昨日市中杀人潜逃的吴先已被刘景遣人擒获,今日将在市楼示众,大家都赶来看热闹。
当数以千计的人群聚于市楼,正好看到一人被吊于市楼之上,在场者不少人昨日就在事发现场,对吴先都不陌生,经过一番仔细辨认,确认是吴先无疑。
有人问道:“不是说刘君昨日休沐在家么,怎么这么快就抓到人了?”
“莫非是成绩抓的?”
有人了解细情,反驳道:“据说昨日吴先躲进族兄吴巨宅邸,成绩连门都没进去。他一个寒门出身,哪敢招惹吴氏。只有刘君,才无惧吴氏。”
“不错,不管是区氏还是吴氏,只要敢在市中犯法,皆难幸免。”
“快看,潘氏来了。”
受到刘祝的如实相告,不仅受害者全家老小齐出动,族中兄弟也来了不少,合计能有三十余人。
第八十二章 围攻
当刘景与成绩率领诸吏出现在市楼之顶,围观人群轰然爆发,众人无不高呼“刘君”之名。
刘景不管是从前担任市左史,还是现在为监市掾,很少有人称呼他刘史君、刘掾君之类带着职位的称呼,大家更愿意直接称呼他为刘君,诸吏也是这般,仿佛不称刘君不足以显示敬意。
成绩看着市楼下欢腾的人群,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可心里仍然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掺杂着一丝恐惧之意。
郡府自张羡以下,都知道刘景在市井声望崇高,可具体高到什么程度,就不甚清楚了,只有成绩常来市井,方能知道一二。
身为张羡的亲信,按理说成绩应该如实汇报,使张羡对刘景有所警惕,最好立刻将他调离市井,置于门下,以闲职养之。
不过成绩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对他没什么好处,相反还会遭到刘景记恨,看看到现在为止和他做对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他若敢坏刘景前程,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决定老老实实做个瞎子、聋子、哑巴……
刘景伸出双手微微一压,汹汹声浪如同潮水退潮一般快速消散,四周转眼间已是鸦雀无声。
刘景朗声道:“在下刘景,来市楼为吏已有快三个月了,自问一向尽心尽责,不敢有所松懈,没想到刚被府君任命为监市掾,市中就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这难道是我的德行不够吗?”
“此非刘君之过也。”下面有人大喊道,获得众人一致响应。
或有潘氏大声疾呼:“吴先狗辈!杀人偿命!”
刘景又道:“当年高祖入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是万事之法,吴先杀人,该当偿命。”
“刘君英明……”潘氏闻言不由发出一阵欢呼。
刘景又摇头道:“可惜此事非在下所能做主。以长沙吴氏之威名,吴先或能保住一命。”
吴先双手吊于市楼之上,神情无比震惊地看着刘景,心道:“他说这些话是心有不甘,还是另有打算?!”
成绩同样也颇感意外,看来刘景并不打算就此罢手。
“长沙吴氏又如何?吴先必须偿命!”不止潘氏,围观之人全都群情激奋,怒喝不止。
眼见目的达到了,刘景扭头冲成绩一笑,说道:“成掾这就送吴先去郡府大狱吧。”
成绩望着下方近乎沸腾的人潮,不敢置信地道:“现在走?”
“对,现在就走。”刘景语气不容置疑。
成绩犹豫了一下,终不敢有违,令贼曹吏把吴先放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吴先被两名贼曹吏架起,不住挣扎喊叫,人群已经被刘景成功挑起怒火,他现在下去,绝对会受到众人围攻,即使不死也要重伤。
成绩暗叹一声,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居然敢在刘景初任监市掾之际犯下命案,这胆子大到没边了,全完不把刘景放在眼里,你不死谁死?
成绩一刀柄砸在吴先后脑,让其安静下来,而后和几名手下押着他下楼,面对里三层外三层、虎视眈眈的人群,以成绩之凶狠心性,亦不免为之胆寒。
“走。”成绩给手下递去一个眼神,硬起头皮开路。人群倒也没有故意阻拦,让出一条道路。
吴先战战兢兢的走入人群,初始只是撞一下、拌一脚,还算克制,然而随着潘家人冲过来,高喊“打死他!”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几名押解吴先的功曹吏早就得到成绩暗示,飞快退往一旁。
雨点一般的拳脚由四面八方袭来,吴先反抗不得、躲避不了,唯有牢牢抱紧头颅。
很快几名衣着简朴的少年混进围攻人群,他们往往出手很辣,专攻吴先要害部位,几次下来,吴先就失去了招架之功,直接将脆弱的头颅暴露出来,在周围狂风骤雨一般的打击下,连连吐血,倒地不起。
等到人群一哄而散,成绩上前查看,吴先毫无意外地被打死了。他下意识仰望市楼之上,正好看到刘景转身离去的背影。
刘景走进掾室,问刘祝道:“那几个少年是你找来的?”
“是。”刘祝俯首拜道:“下吏怕事情出现意外,就招了几个少年以备万一,下吏自作主张,请刘君责罚。”
刘景笑着摆手道:“世间哪有万全之策,你能替我拾遗补缺,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罚你呢。你和子谨辛苦了,今日给你们告假,下去好好休息吧。”
“诺。”刘祝躬身退出掾室。
…………
虽然吴巨已有所准备,可当他听说族弟吴先被刘景当市示众,着实气得不轻,吴先可不是什么市井偷盗、游侠之流,他是吴氏子弟,刘景这样做简直是欺人太甚。
张羡作为长沙太守,其他人想见一面绝非易事,而吴巨作为其主簿,论亲密程度,无人能及,称为第一亲信亦不为过,他随时随时都可以见到张羡。
张羡坐在黄堂读着文牍,就听见吴巨在外求见,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当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元大为何如此盛怒?”
吴巨将事情前因后果如实说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欺瞒,着重提及族弟吴先是醉酒失手杀人,以及之后刘景肆意侮辱区氏。
张羡听得大感头疼,他倒是没有责怪吴巨包庇逃犯,当世风气,如果家中不窝藏几个亡命之徒,都算不上豪杰人物,更何况这名逃犯还是自家族弟。
他是苦恼于刘仲达,区雄直到现在伤势还没痊愈,这又和吴巨发生冲突,他也太不安分了。
吴巨不仅是自己的心腹之臣,自身更能代表整个吴氏一族,张羡肯定要将他安抚好,既然他想保吴先,饶其一命就是。
张羡正准备开口给予承诺,便看到冠斜衣皱的成绩求见,模样极为狼狈,禀报吴先被盛怒的市中百姓围攻致死。
张羡、吴巨不由面面相觑。
此事,与刘景有无关联?
第八十三章 预言
接到族弟吴先死亡的消息,吴巨先是一阵茫然,继而色变,吴先被市中百姓围攻致死?此事绝对跟刘景脱不了干系,至少也是他故意纵容的结果。
“刘仲达……!”吴巨面部狰狞,一腔怒火几乎遏制不住,长沙吴氏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他却是从来不去想,吴先在刘景接任监市掾之际杀人潜逃,何尝不是对刘景的一种羞辱?
张羡只觉得头更疼了,这个刘仲达,才干自不用多说,桓阶断其有宰相之才,他亦深以为然,就是性格过于强硬。
即使面对区氏、吴氏这等横行长沙上百年的豪姓彊族,亦分毫不让,全都被他踩在脚下。
不过张羡转念一想,这种人恰恰是他需要的,他待下宽和,以至于区氏、吴氏等大族日渐骄横,长沙士民心中多有怨言,正好借刘景之手稍稍打压之。
张羡瞥了一眼神情愤怒的吴巨,责问成绩道:“你等贼曹吏为何连一个人也保护不好?”
成绩解释道:“下吏与属吏押解吴先返回时,市中百姓群情激奋,人人喊杀,四面八方涌来之人成百上千,下吏与属吏竭力阻拦,终究还是力有不及。”
吴巨怒而讽道:“没想到区区几个乱民就将成掾吓住了。”
成绩暗叫一声“苦也”,他就知道自己会受到吴巨的迁怒。口中辩道:“其等皆为府君之民,难道在下还能拔刀杀之不成?”
吴巨瞪着成绩,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不管刘景是有意也好,是无意也罢,总之族弟吴先为百姓围攻致死,令他愤怒满腔,却又发作不得。他难道还能把所有参与围攻的百姓都抓起来吗?首先张羡那一关就过不去。
这个亏,他和家族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下。
…………
吴先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告诫所有人,刘景威严不可冒犯,市井随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相比于安宁祥和的荆南,关中则是一片混乱,几乎就在刘景借百姓之手除掉吴先的同时,关中发生了一件足以影响未来天下走势的大事——天子东归。
七月底,天子车驾出长安宣平门,夜宿灞陵,以张济为骠骑将军、以郭汜为车骑将军、以杨定为后将军、以杨奉为兴义将军、以董承为安集将军,以弘农近祭祀、宗庙为名,启程东归。
八月,君臣车驾抵达新丰,不久,郭汜心生悔意,欲胁迫天子回返,事败后弃军而逃。
之后,君臣车驾离开三辅,进驻弘农华阴,宁辑将军段煨准备服饰资储迎接大驾,杨定素与段煨不睦,联合杨奉、董承击之,十数日不下,天子诏使侍中、尚书为说客,令双方和解。
由于关中纷乱,道路阻绝,有关天子东归的消息虽然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却难辨真伪,邓攸直到十月底,才得到确切消息。
褒衣危冠的邓攸跽于坐榻之上,他手中所持,正是五个多月前刘景写给他的那封信。
这封信上,不仅着重谈到荆州和南阳的局势,更有一个大胆的预言:天子一年内必将东归。
邓攸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可是仅仅五个多月,预言就成真了。不对,不是五个多月,天子七月底就起驾东归了,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两月有余。
这一刻,邓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世间竟有人对天下走势洞若观火,如果这个人是吕尚那样的长者倒罢了,偏偏此人年仅十七岁,简直难以置信!
“此子、此子……”邓攸抚着二尺胡须,神情微微恍惚,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真非常之人也!”
郑当候在下面,心道:“得悉如此大事,主人多半又要给刘郎君去信了。”这段时间以来,邓攸已给刘景写过三封信,所幸后面两次都是派家中奴仆前往,并没有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阿父……”身量高挑,姿容姝丽的邓瑗走进门,轻声呼道。
邓攸回过神来,面露慈爱之色,招手道:“少君,来。”
邓瑗来到邓攸近前落座,见他手中拿着刘景书信,问道:“阿父又要给刘君去信?”
“对。”邓攸颔首道。
邓瑗一脸不解道:“阿父上一封信送出还不满十日,尚未送达刘君之手,为何又要去信?”
邓攸将信递给邓瑗,说道:“不知少君还记不记得,仲达曾在信中断言至尊东归……”
这封信邓瑗看过不止一遍,自然记得刘景这个预言,惊讶道:“难道传言被证实了?”
邓攸点头道:“至尊车驾已至弘农华阴。”
邓瑗心中既骄傲又崇拜,赞叹道:“刘君真是料事如神!”
邓攸又何尝不是如此心情,刘景信上成真的预言不止这一事,他在分析南阳局势时提到,随着关中的日益荒废,未来凉州诸将必会不断南下劫掠南阳。
前不久,后将军杨定率军杀入南阳大肆劫掠,惹得刘表大怒,遣军追之于析、商之间。
析县位于南阳西北,商县则处于京兆尹境内,刘表军为杀杨定,一路追至武关前,杨定走投无路,被杀身亡,余众皆降。
事实证明了刘景对天下局势有着异常精准的判断,而他对南阳未来态度颇为悲观,这怎能不让邓攸心里感到忧虑呢?
…………
最近一段时间,据说有一位名叫刘仲达者,其字帖受到襄阳南北士人的一致追捧。
最开始其字帖出于治中邓羲之手,受到邯郸淳、梁鹄的推崇。
邯郸淳字子叔,颍川阳翟人,今年已有六十余岁,他早年拜扶风曹喜学习书法,经过刻苦磨炼,终于名扬四海,他志行清洁,才学通敏,书则八体悉工,学尤善古文大篆。
梁鹄字孟皇,大汉高门安定梁氏子弟,少好书,受法于师官宜,以善八分书知名天下,曾入鸿都门学,也担任过凉州刺史。
两人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襄阳几乎没有能与他们相比的,两人一经开口,刘仲达立刻名声大噪,为人所知。
第八十四章 鱼梁洲
赖恭今年刚刚而立之年,身高七尺三寸,方面大耳,眉若泼墨,眼若点漆,一部络腮胡为其平添了几许英气。
赖恭出身零陵大族赖氏,乃是赖叔颍国君第七十三代孙,其家族之源远流长,可见一斑。
其为人才器不凡,乃是零陵名士,名著荆南。刘表入主荆州后,四处征辟地方名士,赖恭亦在其中,如今任刺史部从事一职,今日难得休沐在家。
对于襄阳传得满城风雨的刘仲达,一开始他并没有和妹妹的季叔,曾做过他弟子的刘景联系在一起,虽然刘景也叫刘仲达。
在他的印象里,刘景就是一个不学无术之徒,如何能写出被邯郸淳、梁鹄推崇的书法?如何能作出《劝农》、《停云》这样广受南北士人好评的诗来?
直到他有一次当面询问治中邓羲,得知字帖是从族兄邓攸处所得,刘仲达乃是其“爱婿”也。
赖恭是知道刘景和邓氏女郎指腹婚一事的,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两个刘仲达是同一人。
此事对赖恭造成了极大冲击,哪怕事实摆在面前,也难以接受,最后他给胞妹赖慈和刘景各写了一封信,试图一探究竟。
如今,刘景的回信便在手中,纸上所写之字宛如宫殿庙宇,气势堂皇,凛然有威,和襄阳流传甚广的刘仲达字帖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一筹。毕竟如今其字帖皆为转摹,哪及真人手书。
二者确为同一人,赖恭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已烟消云散。
令他茫然不解的是,信中的刘景沉着稳重、谦虚有礼、才华出众、志向远大……和他印象中的刘景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通过胞妹的亲笔书信,刘景归乡以来事无巨细尽皆呈现于眼前,变化之大可谓天差地别,若不是了解胞妹的为人,赖恭怕是会误以为胞妹在故意吹捧刘景。
从前子路整日聆听孔子教诲,亦难改心性,而刘景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令自己整个人脱胎换骨,想不通、想不通啊!
一名头戴苍巾的奴仆走进来禀报道:“主人,潘承明到了。”
“快快有请。”赖恭立刻回过神来,出门相迎。
潘濬约弱冠之年,身量中等,相貌堂堂,其头戴黑纱小冠,身穿褐色卷草纹锦袍,行走之间,大袖飘飘,甚有风度。
“承明,你可是有一段时间没来我这里了。”赖恭跨出房门,拉着潘濬的手说道。
两人一个是零陵郡人,一个是武陵郡人,皆属于荆南地区,算是半个同乡。
潘濬爽朗一笑道:“赖君为刺史部从事,公务繁忙,在下怎敢冒然打扰。不知赖君唤在下前来所为何事?”两人并无深交,因此赖恭此次找他,必是有事。
赖恭邀潘濬入座,说道:“我前时与刘仲达通信,他在回信时捎回十卷书,托我归还于你,这是刘仲达给你的信。”
潘濬恍然大悟,接过信件,赖恭又道:“我素知承明与刘仲达相友善,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将宋仲子的《周易注》借他。”
“在下亦是怜他家里遭逢大变,日后多半难以重回襄阳,这才将宋师的《周易注》借给他,希望他就算留在家乡,也能坚持学业。”言讫,潘濬打开信件,一看之下,顿时愣在当场。
赖恭不禁大笑道:“承明恐怕也没想到吧?如今襄阳传得沸沸扬扬的刘仲达,正是此子。”
潘濬心里受到的震动不比赖恭少,甚至犹有过之,两年的朝夕相处,他自问颇为了解刘景,可现在看来,他一点都不了解。
…………
襄阳城南有岘山,从岘山一直到宜城百余里间,蔡氏、蒯氏、庞氏、习氏、杨氏、马氏、向氏等士族豪家皆居住于此。
汉末以来,有卿、士、刺史、两千石数十人,朱辕骈耀,华盖接阴,会于山下,因名冠盖山,敕县号为冠盖里。
头戴纶巾,身穿广袖儒服的诸葛亮今日便只身来到岘山以南,沔水之上的鱼梁洲,此洲上生活着庞氏一族的庞德公一家。
诸葛玄抵达襄阳不久,便将两位侄女分别嫁给蒯氏、庞氏子弟。诸葛亮来鱼梁洲,名义上是探望小姐及姐夫庞山民,实际却是为见姐夫庞山民之父庞德公。
庞德公乃是荆州首屈一指的名士,但他为人不慕名利,一心隐居岘山沔水之上,从不进城,亲自躬耕田里,夫妻相敬如宾,休止则正巾端坐,琴书自娱。
刘表屡次征辟不行,乃至亲自去请,都不能令庞德公屈服,最后刘表只能叹气而归。
庞德公既有清名,又有识人之鉴,诸葛亮非常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看重,借着看望小姐之名,三天两头往庞家跑,拜于庞德公床下,而庞德公也从来不制止。
诸葛亮轻车熟路的走进庞家大门,径直来到堂中拜见庞德公,却发现庞德公正在和一个浓眉掀鼻,黑面朴钝的少年谈话。
此少年名叫庞统,字士元,今年十七岁,乃是庞德公从子。
庞德公面容严俊,髯须精美,端坐于床上,神情肃如,与之相比,庞统的样貌不免相形见绌。
不过诸葛亮并没有以貌取人,《易传》曰:“有貌无实,佞人也;有实无貌,道人也。”庞统就是一位其貌不扬,却有才能的有道之人,只是受限于年龄,尚不被世人所知。毕竟像刘景、王粲这样的少年得意者,放眼天下亦是屈指可数。
“孔明,你来了……”庞统望见诸葛亮到来,顿时起身迎接。
庞德公则安然的坐于床上,冲诸葛亮微微颔首。
“庞公……”诸葛亮进门,当先拜见庞德公,而后与庞统见礼。
庞统不等诸葛亮就坐,便迫不及待地道:“孔明,你听说了没有,天子已至弘农华阴。”
诸葛亮神情振奋,颔首道:“已经有所耳闻。”
“果然如那刘仲达所言!”庞统神色复杂的叹道。他与诸葛亮结交以来,后者常常会提到刘仲达,他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对于诸葛亮如此推崇刘仲达,庞统本来还有些不服气,而今看来,倒是自己夜郎自大了。
第八十五章 囚徒
庞统初次听闻诸葛亮谈及刘仲达之名,他还是一个明不见经传的人,然而时至今日,襄阳南北士人,谁不闻刘仲达大名?
刘仲达字写得好,诗作得好固然令人钦佩,但真正使庞统服气的是刘仲达准确预言到了天子东归,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此人和他同龄,今年才十七岁,除了叹服,庞统无言以对。
诸葛亮一路而来,激荡的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下来,除了预言天子东归,刘景当日酒宴上还曾点评天下诸侯,言语中多有贬斥之意,几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也不知在他心里,有谁能配得上一声赞许。
蓦然间,诸葛亮心中闪过刘备、曹操两个名字,这是刘景当日唯二没有谈到的关东诸侯。
难道会是他们吗?
庞德公忍不住感慨道:“此子之才识,实乃天下罕有。只是据孔明所言,此子之前曾游学襄阳二载,拜在宋仲子门下,为何一直默默无闻,名声不彰?”
庞统亦颔首说道:“之前确实从未听闻刘仲达之名。”
这也是令诸葛亮感到疑惑的地方,刘景归乡不过两个月,已是名冠长沙,以其才能,何以在襄阳两年间始终不为人知?这其中莫非隐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
长沙地处偏远,消息相对闭塞,十一月都快过去一旬了,才得悉天子东归的确切消息。
有识之士闻之莫不欢欣鼓舞,议论滔滔,整日期盼关东诸侯能够尽快迎大驾于弘农,复宗庙于洛阳,重振汉家威仪。
刘景因为预言成真,在杜袭、桓阶、桓彝、刘蟠等人心中引发了巨大波澜。即使是关系较为一般的桓阶,连日来亦屡次相邀,两人常于吏舍炳烛畅谈至深夜。
十一月十二日,刘景休沐,受杜袭之邀,去其家做客。
长沙入冬以来,常有雨雪天气,刘景衣帽穿戴严实,乘马出郡府,经由北郭门,跨越浏水,行出十数里,便顺利抵达杜袭的居所。
杜袭乃是举家迁居长沙,太守张羡素闻其名,不仅拨给田地,赐予耕牛,更为杜袭及家人修建屋宇,如今其一家过得谈不上多么富足,却也衣食无忧。
杜袭迎之于门前,见刘景乘马而来,笑问道:“仲达,今日雨雪交加,为何还要骑马?”
刘景利落的跳下赤骥之背,手抚马颈,笑回道:“这是乱世保命之技,我本就马术不精,不能不严加苦练啊。”
杜袭笑道:“我看这不是保命之技,而是平天下之技。”
刘景将马缰交予杜氏家仆,随杜袭走进室中,摇头笑道:“我今不过一市之长,辖不过数百步,何言平天下?大兄这话私下说说无妨,若是被外人听到,岂不惹人耻笑?”
杜袭正色道:“仲达虽然仅止百石小吏,然而你之才志,我心中一清二楚,不必过于谦虚。”话语稍顿,杜袭又道:“仲达,你继续留在长沙,一身才华难以施展,今天子东归,社稷复兴在望,正是英雄有用武之时,不若等到时局稳定之际,随我一起北上,效力于天子阶下,匡扶汉室,一展抱负,岂不快哉?”
说罢,杜袭双目紧紧盯着刘景。
刘景沉默良久,开口道:“如今天子尚未脱离险境,时刻受到凉州诸将威胁,关东诸侯互相倾轧,争权夺利,未有援手者,局势一时难见明朗,现在谈论北上还为时过早。”刘景纵然说得委婉,可话中意思已经表露无疑,他不愿离开长沙。
杜袭心里暗叹,他对此并无意外,与刘景相识以来,其从未展现过离开长沙之意。继而笑道:“光顾着谈话了,仲达,酒已热好,快饮几杯驱驱寒。”
刘景颔首,身上确实有几分寒意,取勺从酒翁中盛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胸膛一片温暖。
众所周知,当今之酒度数极低,味道寡淡,而刘景所饮之酒度数颇高,口味清香纯正,醇甜柔和,甚是爽口,只要喝过这种酒,再饮前者,便如饮水一般。
此酒正是他依据后世之法研制出的高度酒,当然,这个高度是相对的,大约也就十几二十度左右,即使如此,亦远胜汉酒,一经面世,广受好评。
刘景与杜袭边饮边聊,因酒的度数偏高,无法像以前那样欢饮竟日,日中一过,刘景便已有了几分醉意,当即停下酒杯,不敢再胡饮,起身和杜袭告辞。
刘景乘赤骥沿着湘水东岸南行,任由雨雪拍打脸颊,因醉酒而混沌的头脑不由为之一清。
随着临湘在望,前方出现一支数百人的队伍,里面除了数十名吏士,其余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负枷锁的囚犯。
如此规模的徒刑队伍,堪称罕见,不止刘景,临湘百姓亦大感好奇,不顾雨雪天气,纷纷赶来围观,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足有数百人之多。
刘景牵着马刚一靠近人群,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如此近距离接触“德行刘君”,可谓万分难得,不过百姓们或尊敬其人,或畏惧其威,不敢稍有放肆。
刘景倒也没有太端架子,和声问左右道:“你们可知道,他们是何来历?”
有人了解情况,回道:“刘君,他们都是冲入荆州劫掠的凉州匪兵,被刘荆州派兵击败俘获,此辈不愿投降,将被徒往耒阳铁官处。”
另有人道:“久闻刘荆州乃是雍容君子,果然一点不假,若是换成我,全部杀死了事,哪容他们苟活于世。”
刘景顿时了然,原来都是凉州兵,难怪他见囚犯们个个高原红、罗圈腿,身体虽然虚弱至极,气势却强悍无匹。
再联想到昨日“丈人”邓攸的来信,哪还不知,这些人十有**都是后将军杨定的部曲。
杨定字整修,他与胡轸胡文才一样,皆为凉州大人,大人即豪强,因为名著西州,他们在董卓麾下地位颇高,不过论亲厚不及李傕、郭汜等部曲。他本来在拱卫天子,却与段煨有怨,遂离开天子队伍,南下南阳抄掠,为刘表派兵击杀。
第八十六章 醉乡居
杨定乃是西州宿将,戎马半生,灵帝之际也曾为国家荡平黄巾蛾贼,抵御凉州群逆,可惜跟随董卓被迫卷入时代的游涡,最后闹得身负骂名,死于非命。
杨定不是第一个小觑刘表,从而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的人,刘表虽无王霸之才,亦非乱之主,可谓自守之贼也。然而能牢牢守住基业,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在抗击外敌方面,刘表称得上成果显赫,其走袁术于西境、馘射贡乎武当、遏孙坚于汉南、追杨定于析商,之后又有张济、张绣叔侄,落得一死一降的结局,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
就算是曹操、孙策、孙权等世间人杰,也无法动摇他的根基分毫。
“尔等围在这里作甚?还不速速退去!”几名头戴赤帻,手持大戟的吏士冲周围人群怒喝道:“再敢接近,定将严惩!”
围观人群已经影响到队伍行进,而且靠得太近,容易引发混乱,万一有囚犯借机脱逃,他们这些负责押解的吏士都要担责。
百姓们对吏士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戟还是颇有几分畏惧之心的,不过他们不愿就此离开,仅是稍稍退远了一些,依旧紧跟不舍。
吏士们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显然一路行来,他们对这样的场面早已是司空见惯。
“耒阳……”刘景最后看了一眼这支不满三百人的西凉残兵败将队伍,骑上赤骥,扬长而去。
或许,他们未来会有再见的机会……
前提是他们能一直活到那个时候,铁官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
自从入冬后,游市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减少,行人稀落,百肆萧条,好不冷清,再难看到春秋之际行人擦肩接踵、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的喧闹场面。
蔡升行于市中,一身冠带整齐,外披雪白狐裘大衣,刘景知道他素重穿戴,喜好华服美冠,一入冬,便送他一件裘衣御寒。
蔡升欣然接受,半点没和刘景客气,两人相识以来,他受过刘景的恩惠多到数不清,也不差这一件。他对自己信心十足,刘景未来总会有需要他的时候,届时他必定倾尽全力,不吝此身。
蔡升一路行至陶观饼摊前,见他不及五尺的矮小身躯缩在饼摊后面,身上仅穿着一件颇为破旧的黑褐木棉衣裳,在雨雪中瑟瑟发抖,蔡升开口问道:“矮奴,你怎么还不收摊?胡饼还没卖完吗?”
陶观见蔡升到来,滑稽可笑的脸容立刻一喜,双手捧在口前呵气取暖,回道:“快了,还剩下四五个胡饼,卖完就收摊。”
陶观一将双手露出,蔡升立刻发现他的双手生了许多冻疮,肿胀得十分厉害,走过去一把擒住他的手,皱起眉头说道:“矮奴,你手上生疮了。”
“去年就生了。”陶观笑呵呵道:“不妨事,来年就会见好。”
蔡升沉默良久,陶观卖饼,每天少说也能卖百钱,多时能卖二百钱,每月收入无虑数千钱。
如果只是一个人生活,足以衣食无忧,可惜他父母不慈、兄弟不悌,全家不治生产,都指望他一人过活。以致他收入不菲,却连一件御寒冬衣都买不起,手上生冻疮,也不舍得买药敷之。
当然,蔡升自认也有一部分责任,他之前可也没少管陶观借钱赌博,虽然他为其挡住了市中游侠、恶少年的觊觎骚扰,陶观不仅不吃亏,反而还占便宜。
但蔡升可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作为朋友,他本来就应该保护陶观,二事怎可混为一谈?
“这样的天气,谁会出门买饼?别卖了,我请你去醉乡居饮酒,我们今日不醉不归。”蔡升一边说,一边将饼笼搬下肆案。
醉乡居是市中九月新开的一家酒肆,时下经营酒肆,大多只会在肆前挂上一个酒樽作为标志,而醉乡居却以木为牌,刻之以“醉乡居”三字,悬于门粱。
一开始众人皆笑之,市中多是粗鄙之人,能有几人识字?
不过饮过醉乡居之酒,众人态度不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纷纷盛赞此举,如此当世无双的美酒,岂能出于无名之地?
“好吧。”陶观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两人也确实有一阵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两人将东西收入邸舍,随即前往位于市西的醉乡居。
如今市西有两处地方最热闹,其一自然是醉乡居,其二则是长乐居,此乃是博戏之所,是由昔日市中偷盗、“六指”祝阿与长沙豪杰刘宗共同开设,有人曾戏言:“市中之人,半在醉乡居,半在长乐居矣。”
蔡升为人好博戏,然而自打刎颈之交祝阿经营长乐居,赢钱任由他拿走,输了也不用还,渐渐的,他是越玩越觉得无趣,如今差不多有十天八天都不曾去过。他甚是怀疑,再过一阵子,自己是不是就会从此戒除博戏。
“蔡君……”蔡升和陶观一至醉乡居,便有保佣奔出热情相迎。
蔡升微微颔首,笑问道:“如今还有无位置?”
保佣陪笑道:“蔡君这是何言?别人有无位置不好说,但蔡君前来,必有位置。”
蔡升闻言哈哈大笑,顿觉大涨颜面,他跨进门槛,便见颇为开阔的堂中坐满了酒客,粗粗一算,怕是不下三四十人,这还仅是一楼,二楼客人亦不在少数。
陶观躲于蔡升身后,四下观察,发现堂中酒客几乎人人佩剑带刀,虽说荆楚民风彪悍,习剑成风,可这个比例还是太高了,这些人十有**都是游侠之流。
“蔡君……”陶观猜测一点没错,酒客多是游侠儿,随着蔡升的到来,他们不管醉与不醉,纷纷停下酒杯,起身和蔡升见礼。
蔡升以前就因为剑术高超,在游侠、恶少年中享有崇高威望,之后他又助刘景连擒区胜、区雄,更是将自身威望推上顶峰。
蔡升与堂中酒客一一抱拳见礼,遇见熟悉的则略作寒暄,而后和陶观被保佣引着登上二楼。
第八十七章 请医
蔡升一经离开,堂中之人便开始议论纷纷:
“在下素闻蔡宏超与一侏儒相友善,还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市间传言居然是真的。”
“市井之中谁不知道此事。”
“蔡宏超何等人物?为何要和貌陋而又无能的侏儒结交?”
“许是侏儒善于献媚逢迎?”
“……”
蔡升并不知楼下酒客正在背后非议陶观,否则依他重情重义的性格,绝对会以血洗刷此辱。
两人跟着保佣走进一间干净明亮的空室。
醉乡居开业两月有余,陶观仅随蔡升来过一次,是以跽于坐榻,颇有些拘谨。
等到保佣离开,室中仅剩他俩,陶观好奇问道:“蔡君,醉乡居为何有这么多游侠酒客?”
“你也注意到了?”蔡升眉毛微扬,笑问道:“矮奴,你可知醉乡居主人是谁?”
陶观回道:“不是传闻醉乡居主人乃靁湖一酿酒老翁吗。”
蔡升失笑道:“饮过醉乡居美酿,谁还会饮劣酒?自醉乡居开业以来,市中诸酒肆无不大受影响,如果醉乡居的主人只是一名普通酿酒老翁,早就开不下去了。可你看看,至今为止醉乡居从未出现过半点风波,何也?”
陶观恍然道:“醉乡居另有主人?”
“市间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我就是其中之一。”蔡升说到这里,不禁有几分得意。不过他虽视陶观为友,亦相信后者为人,可他仍旧不愿泄露秘密。
“具体是谁,我不便明言,至于为何醉乡居有这么多游侠酒客,是因为主人为人大方,视钱财如粪土,愿意赊酒给他们。”
不知为何,陶观脑中忽然浮现出刘景的身影。
陶观猜得一点没错,刘景正是醉乡居幕后的主人。
他的做法与王莽时期的吕母略有几分相似。
吕母之子吕育为县小吏,由于小过而被县宰定罪处死,吕母心中悲愤万分,决意暗中秘密结客,为子复仇。
吕母家室富贵,资产数百万,她拿出钱财开设酒肆,购买刀剑,游侠少年来酤酒,吕母常常赊贷之,如果家境困难,就假以衣裳钱物,从来不问多少。
数年钱物略尽,吕母乃合聚数十百人亡命海上,数年之间,众至数千人,继而杀回家乡,斩杀县宰,终于为儿子报仇雪恨。
刘景倒是没有吕母那么强的目的性,他这么做只是一步棋单,或许有一日能用到他们,即使用不上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费不了多少钱。
刘景回到舍中,浑身皆有寒意,赶紧点燃火炭,装入铜质怀炉,怀抱取暖。汉时只有熏炉,他几经研究,终变成“暖手宝”。
感受到掌心胸膛持续传来的热度,刘景慢慢缓过来,他斜倚床头,一手怀炉,一手《左传》,沉下心来,再次投身春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穿越半年有余,《左传》他已经读过不下四遍,令他感到神奇的是,每读一次,都自觉大有收获。古人读《左传》,至少也要讽咏略皆上口,只读几遍,根本无法彻底吃透《左传》真意。
竹简翻动间,时间徐徐流逝,转眼就到了日落之时。
刘景放下书卷,起身舒展筋骨,心里正合计着晚上吃什么,严肃忽然登门。
他一直给刘景的印象就是性格木讷,不近人情,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脸上会充满惊恐之色,眼泪如决堤之水,滚滚而下。
“伯穆,出了什么事?”刘景问道,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严肃是一位孝子,必是其母有恙,才会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果然,只听严肃泣道:“适才家弟来市中,言家母饭后呕血不止,陷入昏迷。在下素闻刘君与医曹史张仲景有旧,希望刘君可以请张史去我家为家母看病。”说罢伏拜于地,重重叩首。
“此小事一桩,伯穆快快起开。”刘景扶起严肃,忍不住问道:“令母病情不是一直都在好转吗,怎会突然恶化?”若非如此,他早就请张仲景前去了。
严肃摇头表示不知。
这时刘祝走进来,显然是他骑马将严肃送回。
刘景说道:“事不宜迟,伯穆,你跟我去请张仲景。文绣,你……”
刘景本有意让其回家,却听刘祝道:“如今天色渐晚,道路湿滑,不宜乘马出行。下吏驾马车送刘君出行吧。”自打擒吴先时因不会驾车,不得不劫持马夫,事后他专门学了驾车之术。
“好。”刘景颔首同意了。
时间紧迫,刘景跟着刘祝、严出门,三人齐心协力,很快就装好车,在刘景的指引下,刘祝驾着马车赶往张仲景吏舍。
当知道医圣就在自己身边,在刘景刻意结交下,加上他总有奇思妙想,颇投张仲景心意,两人毫无意外的成为了朋友。
幸运的是,张仲景今日既未休沐,也未外出,刘景简略说了一下情况,张仲景十分爽快的答应下来,背起药箱随其出发。
严肃之家位于临湘东郭廉里,距离郡府并不算远。
廉里并不算富足,外围以木栅为墙,里中屋舍近半数都是茅草陋居,严肃之家亦然。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严家门口,神情焦急,其容貌与严肃有六七分相似,同样面黑木讷,他就是严肃之弟严懿。
严肃跳下马车,急问道:“阿弟,阿母情况如何?可否醒来?”
严懿摇头,一脸悲戚道:“没有,尚在昏迷之中。”
严肃强忍热泪,回身对张仲景长揖道:“烦劳张史为家母看病。”
张仲景颔首,随严氏兄弟走入充满浓郁药香的房间。
刘景和刘祝皆在门外等候,直到过了足足两刻钟,张仲景才从里面出来,刘景忙问道:“张君,严母情况如何?”
张仲景神色平静地道:“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刘景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张仲景又道:“不过她的病很难治好,之前她用的药方已经失去作用,反而有害,我为她换了一副药方,看看效果如何。”
第八十八章 腊月
漆黑的室中,唯有一盏油灯,照亮数尺之地,严肃望着卧于榻上,昏沉不醒的母亲,微黑的面容满是愁苦,薄薄一张耒阳纸,在其手中仿佛重逾千斤。
这是张仲景刚刚为其母开的药方,由于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严肃买药多年,对药价可谓知之甚详,张仲景写的方子多有名贵草药,他一月俸钱,也买不了几副药,这该如何是好?
“夫君……”布衣椎髻,容貌寻常的王氏面露忧色。
严肃缓缓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行出母亲寝室。
门外的刘景、张仲景见他出来,立刻停下了话语。
“刘君、张君……”严肃一脸苦涩。
刘景不解严肃为何如此,张仲景不是说了其母无性命之忧吗。
严家屋宇简陋,张仲景自然能看出其家境贫寒,可没办法,严母病情突然恶化,身体急需温补调养,非名贵之药不能奏效。
刘景知道原因后,却是不以为意,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对严肃道:“伯穆,令母之药费,缺多少我补多少,无需忧虑。”他之所以没有承担严母全部药费,是怕伤到严肃自尊,否则这点钱对他不过是九牛一毛。
“刘君提携之恩,尚未有机会报答,如今又救家母于危难,在下、在下……”严肃说着说着,涕泣不能言,回身将房中照顾母亲的妻子王氏及弟弟严懿唤出,三人齐齐拜倒于地,千恩万谢。
“伯穆不必如此。”刘景扶起严肃,好言安慰一番,临别之际拉着他的手说道:
“伯穆,这几天你就不必来市楼了,在家好好照顾母亲。”
严肃躬身应“诺”。
刘景又叹道:“令母之贤,不让田稷之母,我仰慕已久,今日令母身体有恙,我不便探望,改日我当亲自登门拜见。”言讫,拍拍严肃消瘦的肩膀,转身登上马车。
严肃目送马车消失于夜幕,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阿兄……”严懿在背后轻唤道。
严肃双目赤红的看着弟弟,一字一句道:“刘君对我严家之恩,阿弟一定要牢牢记住。”
“是。”严懿一脸郑重。
车中,张仲景和刘景感慨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想市中除了仲达,还隐藏着严伯穆这样的良才。”
“严伯穆原为狱吏……”刘景向张仲景介绍了一下严肃的过往,自然不能不提自己慧眼识英,最后引用《马说》开篇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见刘景自诩伯乐,张仲景笑着摇了摇头,刘仲达乃是世间罕有的奇才,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为人过于自负。
…………
张仲景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良医,却也无法药到病除,甚至开始几日,严母病情根本不见好转,令严肃不禁忧心忡忡,直到服药半月有余,才初见成效。
时间悄然进入十二月,兴平二年仅剩下最后一个月,这一年对临湘百姓来说,称得上风平浪静,一年到头,总要添些东西,是以腊月以来,已经冷清了许久的市井逐渐恢复了一些繁荣。
人一多,事情就多,不少商贩清闲已久,抱有侥幸心理,都想趁着年尾之际狠宰一刀,过个肥年,全然忘记了头上的刘景。
有铜斗又如何,像米中掺水就是;有铁尺又如何,将布织稀些就是,明面上尚且如此猖狂,暗地里更是花样百出,一时间市井大有群魔乱舞之象。
百姓受了委屈,立刻跑来市楼告状,如果是以前,市吏根本不会管,不过自从刘景执掌市楼,斥退几名玩忽职守的市吏,便再无人敢对百姓置若罔闻。
刘景接到下面报告,不由气急而笑,这些商贩,一开始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当他接连打击市中三害,官吏、游侠、偷盗,使市中无纷扰之音,无桴鼓之鸣,商贩们不再受害,却转头继续施害百姓。
后来刘景频出招,如铜斗铁尺、十倍重罚等政策,彻底将其等打压下来,没想到这些商贾才消停几个月,就又故态复萌了。
刘景冷笑,既然你们不想让百姓过个好年,我就不让你们好过。他召来左右史严肃、谢良,令他们私下收集证据,只待证据确凿,有一个算一个,数日间抓捕二十余人,全部锁入市狱。等待他们的将是重罚,如果不交,恐怕这个年就要在狱中度过了。
刘景一番雷霆手段,令市中商贩惊惧不已,百姓则欢欣鼓舞,市井再次变得“一团和气”。
腊月二十九这日,刘景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忙着置办年货,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结束。
坐在掾室,手抱怀炉,刘景将马周、刘祝二人唤进来,两人一个是亡命徒,一个是孤儿,因此刘景发出邀请道:“子谨、文绣,你们都是一个人,不如跟我回家一起过除夕、正旦如何?”
马周闻言大感意外,摇头道:“多谢刘君相邀,不过我之前已答应宏超,去他家过节。”
刘景颔首,又看向刘祝。
刘祝犹豫了一下,说道:“下吏也已答应大兄祝阿。”其实他很想跟刘景去其家,只是自卑身份,难以启齿。
刘景是怕两人独守吏舍寂寞,既然他们都有地方可去,那就再好不过了。他手一指室中墙角堆积如山的年货,对二人道:“子谨、文绣,你们自己去挑吧,看中什么就拿什么。”
马周和刘祝相视一眼,齐齐拜谢,各自选了几样心仪之物。
刘景没有厚此薄礼,市楼上下,人人皆有礼物,即使是微末小吏,也都得到了一些酒肉。
日昳一过,胼手胝足、相貌憨厚的宋谷驾着牛车抵达市楼。
刘景吩咐他将年货全部搬上车,马周、刘祝也来帮忙,几人反复跑了七八趟才搬空,整辆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
闭市鼓声一响,刘景便厚衣大帽,穿戴严实,骑上赤骥与宋谷共同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