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蔡升
“小人姓陶,名观,字子仪……”
当矮奴陶观在刘景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而泪洒当场时,便见一道白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这是一个白衣竹冠,腰佩长剑的倜傥青年,只听他急语道:“矮奴,你为何哭泣,可是此子欺负你?乃公……”
“蔡君快住口!”矮奴陶观吓得脸色煞白,只恨自己身材短小,无法及时堵住蔡升的嘴。“你可知道他是谁?”
刘景亦认出此人便是矮奴陶观在市井的靠山蔡升,他曾询问族兄刘宗,得知此人乃是临湘近年来名气最大的游侠。
据说此人剑术非常可怕,数年间与人斗剑上百次,向来都是横扫无敌,因此在临湘游侠、恶少年心目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刘宗和区雄为了能够将他收入门下,可谓是绞尽脑汁,然而蔡升心气极高,不太看得上刘宗和区雄,认为两人是靠着家族势力才有今日的成就,打心眼里认为他俩不如自己。内心抱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会投到刘、区门下,任凭他们驱使。
“我管他是谁!矮奴,他若欺辱于你,我必不与他善罢甘休。”蔡升双目斜瞪刘景,后者吏服冠剑也丝毫没能令他退缩半分,反而手握剑柄,神态飞扬,一副不把刘景放在眼里的模样。
不得不说,刘景心里还真有些发憷,他自问在练剑上不曾懈怠,但受限于天赋,剑术水平肯定远远比不上蔡升,而且他与人斗剑的经验也少得可怜,一旦对方反应过激,拔剑冲突,他十有**会被秒杀。
所幸血溅五步的场面没有发生,矮奴陶观及时为他解了围:“蔡君,万万不可胡言乱语!你前两日不是还和我提起‘德行刘君’吗,如今刘君就在面前,你怎能口出狂言,还不快向刘君赔罪。”
“啊?他就是‘德行刘君’?”蔡升目光在两人身上不住游走,问矮奴陶观道:“那刚才为何哭泣?”
“谈及陈年旧事,不觉落泪。”
蔡升无语,矮奴陶观的往事他知之甚详,面向刘景而立,弯腰成九十度角,长长一揖,语气诚恳地道歉:“在下姓蔡名升,字宏超,出身市井,言语粗鲁,如果有冲撞刘君之处,还请刘君见谅。”
“不知者不怪。”刘景夸道:“更何况,足下为朋友不避官吏,仗义执言,真是一个义士啊。”
蔡升为人向来“义”字当先,刘景夸他别的,他未必高兴,夸他是义士,却是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心中欢喜,扭头对陶观道:“矮奴,你听到没有,‘德行刘君’夸我是‘义士。’”
“听到了。”矮奴陶观回道。
蔡升得意忘形之际,手臂突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钻出的青衣老人拿住,只听他口中喊道:“好你个蔡宏超,可算抓到你了。”
这一幕相当奇怪,蔡升作为近年来临湘最出名的游侠,等闲谁敢与他为难,然而此人偏偏敢捋其虎须。
蔡升神情一愣,待看清来人,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面对讨债者,纵然打遍临湘无敌手的蔡升,也有些直不起腰杆,他取出怀中轻飘飘的小囊,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叹气道:“邓公,你也看到了,我最近囊空如洗,实在没钱,你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放心吧,我蔡宏超绝非欠债不还之人。”
“你每次来我酒肆赊账酤酒都这般说,”酒肆主人不吃他这套,大喊道:“你已经欠一千钱了!今天必须还钱!”
“什么?”蔡升闻言大吃一惊道:“这才过去多久,怎么会欠下这么多?”
酒肆主人冷哼道:“最近米价大涨,酒水自然也跟着上涨,况且你不但自己喝,还屡屡宴请他人,花销岂会少了,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钱。”
蔡升一脸狐疑道:“你没有趁我不备,多记几笔吧?”
“你留下的借契都在,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
见酒肆主人说得理直气壮,蔡升不再多言,转头眼巴巴看向矮奴陶观,后者没有迟疑,将今日收入全部拿给他还债。
酒肆主人数了数,一共才百余钱,道:“这点钱不够。”
周围人群渐渐有围观之势,蔡升感到颜面大失,咬牙将腰间长剑解下,便要送入酒肆主人怀里。
酒肆主人却不敢接剑,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蔡宏超,在下敬重你是市井豪杰,才会酤酒给你,然而在下也要依靠酒肆养活一家老小,足下这次固然可以用剑抵债,那下次还能用什么?足下再这么欠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我的酒肆就要关门了。”
刘景在旁边忽然出言道:“足下之虑不无道理,而蔡宏超囊中羞涩也是不假,不如这样吧,他欠下的钱我替他还了。”
他今天本来打算履行约定,给侄儿虎头买一架鸠车,并为弟弟刘和、妹妹刘饶准备些小礼物,是以今日出门多带了些钱,如今尚未有机会花出,正好用来替蔡升解围。
“足下此言当真?”酒肆主人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
蔡升却是脸色大变,一脸羞愧地道:“刘君,你我不过一面之交,怎能让你出钱替我还债。”
“不然。”刘景摇了摇头道:“难道足下没有听说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吗?你我相识虽短,但我认为足下是一名义士,值得我倾心结交,因此借钱给你还债,这又有何不可呢?”
刘景向来把钱看得很淡,似蔡升这等剑术称绝一方的游侠,花费区区千钱就能让对方欠下人情,这是多么难得与幸运的一件事,若是换成族兄刘宗在此,别说一千钱,就是一万钱也会毫不犹豫。
“没想到竟得刘君如此看中。”蔡升说道:“只是恐一时难以还清。”
刘景顿时想起昔日场景,大笑道:“足下日后若富贵了,可十倍百倍偿还我。”
“……”蔡升和陶观不禁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很奇怪,这不是前者曾经发下的大言吗,刘景怎么会知道?
最终蔡升接受了刘景好意,让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酒肆主人捧着钱高兴的走了,没有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亦渐渐散去。
蔡升此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一脸尴尬的站在原地。
“足下何须如此,”刘景扬声说道:“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不负此身!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必太过在意。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下深以为然,足下以为如何?”
“‘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不负此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壮哉!刘君!”蔡升立刻将那点尴尬抛之脑后,一时间心情激荡,大声道:
“刘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举传扬开来,人人皆称‘德行刘君’,在下亦深感佩服。”
“在下本以为刘君当是一位性格柔和,谦恭仁厚的君子,见面后才发现刘君竟是一位心怀高远,有鸿鹄之志的大丈夫!”
陶观在一旁羡慕不已,刘景自不用多说,如今享有盛名,成为长沙名士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蔡升,异日也未尝没有腾飞的机会。
而他作为一个身体孱弱的侏儒,未来早就已经注定,在市井平平淡淡卖一辈子胡饼,用赚来的钱奉养父母、馈赠兄弟、抚养侄辈,然后自己在孤独困苦中慢慢变老,直到死去……
这似乎就是他的宿命……
第三十二章 求字
蔡升乃是一位纵任意气、不受约束的游侠,之前虽然对刘景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但更多是出于对刘景文化、道德方面的佩服,和他本人无关。
两人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纵然有所交集,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然而经过一番接触,蔡升发现刘景不单是一位谦恭仁厚的君子,更是一位有鸿鹄之志、英雄之气的大丈夫。
这样的发现,立刻粉碎了横在两人之间的无形阻碍。
蔡升开始相信,他和“德行刘君”可以成为朋友,这是他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蔡升好奇问道:“看刘君穿着,如今当是给事郡县,不知在何处任职?”
“就在市中。”刘景说道。“日后宏超若有事,可直接来市楼找我。”
“啊?”蔡升心里有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疑问:“刘君出身高门,又有名声,为何要来市中任职?“
刘景微笑道:“如果不来市中,又怎能有机会认识两位呢。”
蔡升闻言颇为受用,而陶观就有些受宠若惊了,诚惶诚恐道:“刘君言重了,小人一个贩饼之人,哪里当得刘君另眼相看。”
“足下不必妄自菲薄,”刘景摇头道,“《淮南子》有云:‘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足下通文明义,智慧过人,可谓百中无一,足以称之为‘豪’。”
“……”陶观闻言双眼一热,险些落下泪来。若不是碍于双方身份上的巨大差距,他都想把对方引为知己了。
这世上终于有人不在意他的外表,发现了他的内在,这是蔡升都没有做到的事!
不可否认蔡升对他很好,但蔡升始终将他视为弱者加以照顾,却看不到他过人的地方。
蔡升看看刘景,又看看陶观,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矮奴是豪的话,那我是什么?英?俊?豪?总不能是杰吧……?”
想着想着,蔡升猛地醒悟过来,刚才路过此地,见到矮奴落泪,他气冲冲跑过来为友出头,全然忘了此行目的。
他答应为人解决一桩事,如今却迟迟不至,对方此时怕是要等急了。这可是事关自己的名声,由不得他不急,赶紧和两人道别。
刘景本想和蔡升多聊一会,不过对方既然有要事在身,那就算了,再说市井杂乱,并非谈话的地方。
约定改日登门拜会,蔡升便急匆匆走了。
望着蔡升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离去,刘景不由赞道:“自古以来,那些真正的侠义之士无不秉持‘人以义来,我以身许,褰裳赴急,不避寒暑。’这是史书都称赞有加的行为,蔡宏超就是这样的人啊。”
陶观在边上说道:“蔡君虽然性格略显莽撞,任气好斗,却从不恃强凌弱,反而喜欢义助弱小,为他们抵挡来自豪强、游侠、恶少年的欺辱,市中如小人一般受过他恩惠的人比比皆是。”
“这也是我愿意和他结交的原因,欺强而不凌弱,信义当先,快意恩仇,蔡宏超活得如此潇洒自在,真是令人羡慕。”刘景抚掌而笑,接着抬头看了一眼如今太阳所在的位置,说道:“出来买饼许久,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足下再见。”
“刘君慢走。”陶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目送刘景远去,头脑一片空白,直到买饼的客人连连催促,他才回过神来。
刘景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穿梭在市井之间,今日与蔡升结识,完全是意外之喜。
似蔡升这等人,承平之世必然是朝廷主要的打击目标,轻则徒边,重则处死,难以善终。然而方今大乱之世,此辈不仅不会受到打压,反而会成为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刘景日后若想有所作为,身边当然少不了像他这样的人。
刚回到市楼,他立刻被黄秋叫入室中畅聊,后者今天倒是没有酣睡,但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说话舌头直打结。
他的生活中好像缺了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缺少美酒,纵然前途尽被酒水所毁,依旧无法令他迷途知返。
真是一个可悲的人。
应付完黄秋,刘景又到市楼各处兜兜转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傍晚回到吏舍,他前往同第桓彝家中做客,这一次谈话两人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早早结束,一直聊了一个多时辰。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晚上居然梦到了诸葛亮。
梦中,他和诸葛亮携手攀登一座巍峨屹立的高山,经历重重险阻,最终成功登顶。这个梦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高山即事业,他希望诸葛亮能够和他一起,共同开创一番伟业。
似乎连老天都被他感动,翌日一大早,诸葛亮就独自来访。
刘景喜不自胜,心道千盼万盼,可算把诸葛亮盼来了。
“孔明,从前我听到人们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里总是不以为然,认为此辈太过矫作,可是今日我才知道错矣。你我不过分别两日,可在我心里,却好似过去了很久一样。”
“一日三秋”之语出自《诗经》,“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诸葛亮自然读过,只是他总觉得刘景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心道他对谁都是这么热情么?
刘景拉着诸葛亮入座,关心地问道:“令叔父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诸葛亮面上露出笑容,点头道:“叔父大人病情与前几日相比有明显好转,已经可以下榻用餐。”
“令叔父吉人自有天相。”刘景言不由衷地道。心里却恨不得诸葛玄在床榻躺上个一年半载才好。
诸葛亮颔首表示感谢,接着挺直身体,郑重揖道:“我兄弟二人曾于市中书肆观看刘兄手书,在下虽然鄙薄,亦能看出刘兄之字严整雄伟,如冠裳佩玉,就好像看到君子一般为之心折。”
诸葛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因此今日在下厚着脸皮,想向刘兄讨一份字帖,以便日日摹写专研,希冀能在书法一道上有几分增进。”
“别人索要,哪怕一份字帖我也未必愿意,孔明开口,就算十贴百贴我也毫不心疼。”这可是难得刷好感的机会,刘景怎会轻易放过。
从穿越到现在,他几乎每天都会练字,存下来的文稿少说也有三四十,不满意的作品早就被他毁去了,留下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这些字帖固然是他的心血,可送给诸葛亮他只会由衷高兴,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刘景创造价值,而诸葛亮价值无量。
“太多了,只要一帖即可。”诸葛亮急忙摆了摆手,对刘景的热情有了更深的体会。
“不知孔明可曾知道,我精通两种书法,一者笔势厚重,字体端庄,如同字中之楷模,一者笔法奇骏,非正非草,乃是正书之捷径,二者可以说不分高下,各有千秋。难道孔明要从二者之中选择其一吗?”刘景以手撑膝,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诸葛亮一脸踌躇。
刘景面上故作不悦道:“几张字帖,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孔明,你就不要再和我客气了。”
诸葛亮拜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三十三章 示众
“这才对嘛。”见诸葛亮终于不再和他客气,刘景展颜笑道。“不过字帖皆被我存放在吏舍,孔明今日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诸葛亮说道:“那有何妨,明日再来一趟就是。”
这正是刘景希望看到的,笑道:“明日我多带一些字贴来,到时候任君挑选。”
这时市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刘景心下好奇,起身来到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十余名身穿短衣、手持兵器的吏士,押解着一个蓬头垢面、身带枷锁的囚徒走进市楼。
诸葛亮起身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刘景皱着眉回道:“有郡吏押解犯人到此。”
诸葛亮点点头,并没有太过意外,市井乃是四方百姓汇聚之所,在朝廷看来,这里是最适合树立威信的地方。
因此朝廷常常会把死囚押解至市井处死,称之为“弃市”,若是罪大恶极者,还要悬首于市、暴尸于市,王莽、董卓这两个国之大贼,死后就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除了弃市,还有游市,也就是押解犯人游街示众。
刘景忍不住叹气道:“孔明,我为市左史,躲不开俗务,需要出去露一面才行。”
诸葛亮道:“既然刘兄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刘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难怪梁叔敬曾叹言:‘宁愿在家闲居养志,《诗》、《书》自娱,亦不愿任州郡之职,徒劳人耳。’”
梁叔敬即本朝名士梁竦,大汉高门安定梁氏子弟,汉明帝的外祖父,为人自负才高,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因宫闱之乱,受到牵连枉死狱中。
其实这也是诸葛亮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刘景既有名声,又有才华,最重要的是他今年才十七岁,正应该居家养名,以待日后一飞冲天之机。
这个时候何必急急忙忙跑出来服侍郡府,这么做对他简直毫无意义。
诸葛亮又不是刘景肚子里的蛔虫,有此想法不奇怪。
刘景送诸葛亮出门,正好遇上匆匆下楼的黄秋,后者瞧见刘景身旁颇为脸生的诸葛亮,不由一愣,但也没深究,凑到刘景身边低声提醒道:“仲达,来人乃是左贼曹掾成绩,你要当心些。”
“原来是他。”刘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碰面了。
贼曹是太守门下五吏之一,长沙属于大郡,设左右二贼曹,成绩为左贼曹掾。
不管是权位还是亲密程度,贼曹在门下五吏里面都排在末尾,比不上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太守张羡的亲信,地位远非一般郡府列曹可比。
他虽然被成绩“讹”了两万钱,可后者也成为他成名的垫脚石,双方说不上谁更吃亏。
据说此人性情贪婪凶狠,不守礼仪,自己令他陷身全郡的舆论风暴之中,说不准会不会气急败坏,明里暗里找自己的麻烦,确实要小心才是。
刘景谢过黄秋,三人一同下楼,此时一楼堂内聚满了人,谢良苦着一张脸,正和对方的领头之人说着什么,此人想来就是成绩了。
目送诸葛亮离去,刘景跟在黄秋身后迎向成绩。成绩年纪在三十上下,约七尺身高,脸孔狭长,双目锐利有若鹰视,鼻梁既高且长,嘴角微微下撇,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刘景暗中打量成绩的时候,成绩也看到了他,立时目光如炬,显然认出了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成绩非但没有显露恶意,反而冲他轻轻颔首。
刘景礼貌的回礼,心中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黄秋来到近前,瞥了一眼囚犯,脸色马上垮了下来,对成绩抱怨道:“这不是‘六指’祝阿么?成掾,你怎么又把他抓来了?”
刘景闻言朝犯人的手上看去,果然发现犯人右手生有六指,他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二三岁,身量中等,相貌平庸,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或许是身上那股放荡不羁的气质?
祝阿冲着成绩晃了晃手上的枷锁,大笑道:“成绩,你看,连黄君这一市之长都认为你不该抓我来此,你还是快快把我放了吧。”
“此人乃是市中偷长,多年来游走市井,害人不浅,我身为贼曹掾,抓他难道不是分内之事?”成绩硬邦邦回了黄秋一句,转而对祝阿道:“一会将你吊于市楼之上,期间若是无人指认你的罪行,我自会将你放了。”
“何必多此一举,”祝阿撇了撇嘴道:“你说你把我挂到上面几次了?二次?三次?最后还不是奈何不了我,乖乖放人。”
黄秋、谢良心里也是这般想法,成绩根本就拿他没办法,实在没必要折腾来折腾去。
成绩厉声咤道:“你可曾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过是侥幸逃过几次,就以为可以永远逍遥下去?不知死活!”
“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祝阿扬了扬眉毛,一脸挑衅道。
成绩回头冲手下挥手道:“将他绑于楼顶,击鼓聚民。”
诸吏士轰然应诺,押解着祝阿上楼。
“黄掾,我们也上去吧。”成绩对身旁的黄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黄秋暗暗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同意。
看着成绩义正辞严、刚正不阿的模样,刘景内心一阵无语,若不是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要被他的表现唬住了。
和谢良一起落在最后面,刘景趁机问道:“足下可否和我说说祝阿其人?”
谢良下意识观察了一眼周围,小声说道:“祝阿乃是市中首屈一指的偷长,手下有十余个小偷。他本为贩酱之子,幼年父母双亡,是被市中商贩抚养长大,因此日后成为偷盗,感念众人恩情,从不对本地人下手,只偷窃那些往来南北的外地商贾。”
刘景暗暗摇头,如今天下大乱,道路阻绝,商业受到极大影响,长沙能有多少外地商贾?
要说祝阿从不对认识的人下手,他或许还能相信,从不对本地人下手?祝阿和他的手下拿什么过活?喝西北风吗?这话只能骗骗无知百姓,反正他是绝对不信。
谢良继续说道:“此是其一,其二祝阿为人慷慨,视钱财若无物,只要他看到市中商贾生活遇到困难,便会倾囊相助,为其解困。有被偷者找到他,他亦会设法将钱索回,所以市中之人无不对他心怀敬重。这也是成掾屡次三番抓住他,却无人指认的原因所在。”
“有趣……”刘景不觉失笑,没想到这位还是一个“义偷”。
登上楼顶,他没有随谢良站到前排去,而是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咚、咚、咚……”市楼顶上的牛皮大鼓被贼曹吏用力敲响,震天的鼓声一时间传遍市井各个角落。
市中之人听见急促的鼓声,知道有大事发生,源源不断向着中心地带的市楼涌去。
没过多久,市楼就被市井中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百姓聚集的差不多了,成绩指着双手被高高吊起,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祝阿,大声说道:“我乃左贼曹掾成绩,而此人是‘六指’祝阿,平日常在市中偷窃,尔等若有人被他偷过,无需惧怕,可当面指认,在下定然让他难逃法网。”
底下人群轰然,认识祝阿的人非常多,即使不认识,也从周围人群的谈话中听说一二,众人交头接耳,发表着各自的看法,就是不见一人站出来。
如此问了三遍,依然没有人出面指认祝阿,成绩一脸阴沉。
第三十四章 志向
从市楼顶上俯瞰,只见地面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不下千人。
然而即便人数如此之众,议论滔滔,几近沸腾,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指认祝阿。
反而有诸多衣着简朴的少年,站在人群前方,挽袖露胸,叫嚷放人,这些少年大多都是祝阿手下。
刘景还发现了蔡升的身影,看情况他与祝阿怕是交情匪浅,两人都是市井声名赫赫的人物,有交情也属正常。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成绩却始终默不作声,任由事态恶化,惹得旁边的黄秋好生不快,心道此人真是一个榆木脑袋,明明知道祝阿在市中极有威信,指望市井中人指认他?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像祝阿这样的人,除非人赃俱获,否则就算抓住他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要把人放了。
成绩脸孔黑沉,目光阴鸷,但实际上他的心情远没有表现的那么糟糕。
直到半个时辰后,成绩才开口和黄秋告辞。
“成掾慢走,恕不远送。”黄秋强忍住心头怒火,一脸敷衍,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成绩乃是太守门下五吏之一,地位非同一般,不过他出身寒门,好申、韩之学,而不重礼仪,这样的人就算地位再高,黄秋也不会高看他一眼。
成绩冷哼一声,甩袖而去,黄秋毫不在意,自顾自返回房间,转眼工夫,市楼顶上的众吏就散去了大半。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祝阿一直被晾在上面,无人理会。
刘景之前就从谢良那里得知成绩数次抓捕,却始终奈何不得祝阿,可对方这么轻易就放人还是让他有些意外,成绩可不像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莫非他有什么顾忌不成?
刘景正想得出神,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处接连窜出几名穿着短襦、佩戴短剑的少年,不出意外,蔡升也跟在后面。
“刘君,请稍等片刻,在下先去解救祝兄,之后再与刘君详谈。”
说罢,蔡升和众少年七手八脚将祝阿放下来,一脸关切地问:“祝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祝阿双手来回揉了揉被勒得红肿的手腕,摇头道:“无妨。成绩小儿想要治我得罪,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是极!是极!成绩小儿,与大兄为难,到头来还不是乖乖放人。”诸少年纷纷附和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祝阿被诸少年簇拥着、恭维着,正准备离去,蔡升开口道:“祝兄先行一步,我与刘君相识,说几句话。”
祝阿瞥了一眼刘景,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蔡升什么时候结交了一位市吏,他怎么不知道?看其穿着,职位当是不低。
“那好,一会我在市南酒肆设宴庆祝,你一定要来。”
“诺。”
祝阿冲刘景点了一下头,随后带着诸少年扬长而去。
“我与桓兄乃刎颈之交。”蔡升唯恐刘景心中轻视祝阿,替祝阿辩解道:“刘君新来市井,或许有所不知,祝兄虽为偷盗,但为人豪爽仗义,不管与他交情深浅,可谓有求必应,连我也多受其帮助,乃是市井豪杰人物。”
刘景含笑不语,他和蔡升结交是因为后者剑术过人,在游侠、恶少年中有很高的威望,属于极为难得的人才。
似祝阿这等鸡鸣狗盗之徒就算了,累及自己的名声不说,还对他没有什么大用。
不过他对成绩为何这么痛快的放人很是好奇,蔡升为他做了解答:“成绩确实如刘君所言,非善良之辈,可祝兄又岂是常人?祝兄手下诸少年,皆为孤儿,自幼被大兄一手抚养长大,祝兄若是被人故意陷害,他们必与对方不死不休。”
刘景明白过来,意思就是成绩用堂堂正正之法,祝阿甘愿束手就擒,反正也拿他没办法,而成绩若玩歪门邪道害他,最后还不知道谁玩谁呢,论歪门邪道,混迹社会底层的祝阿岂会怕对方。
刘景出言相邀道:“昨日我与蔡兄相谈甚欢,可惜有事未能尽兴,今日既然来了,先别忙着走,去我室中坐坐。”
蔡升应“诺”,他在市井混迹也有数年,还是第一次来市楼做客,忍不住东张西望。
刘景为蔡升倒上一杯清水,问道:“蔡兄,你今年年龄几何?”
蔡升说道:“在下刚满二十,宏超这个字,还是今年初市中一位卜者为我起的,只是不知为何,此人已经许久不来市井。”
刘景颔首,这个时代卜者入门门槛高得惊人,至少也要粗通《易经》才行,说实话有这本事,当个执掌百里的县长都绰绰有余了。很多有操守的儒者,为了个人生计,常会去市中卖卜自给。蔡升说不定遇到的就是某位隐逸的高士。
“说来昨日并非你我初次相见,之前在陶子仪肆前曾与蔡兄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在下坐在车中,并没有和你会面。”
蔡升猛地愣住,继而反应过来陶子仪说的是矮奴,同时心里的一个疑问被解开了,不由汗颜道:“原来如此,难怪刘君会说:‘日后富贵,十倍百倍归还云云。’这分明是在下之前的戏言。”
刘景笑问道:“蔡兄真的只是戏言吗?”
蔡升半晌才叹道:“瞒不住刘君,‘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这不止是刘君的志向,也是在下的志向!
在下只恨生不逢时!当年孙文台于长沙起兵讨伐国贼董卓之时,在下年纪尚浅,不堪驱使。倘若在下能够早生几年,必定追随孙文台左右,北上中原,进击国贼,建立功绩,那该是何等的快哉!”蔡升的话语里充满了生不逢时的遗憾。
刘景意味深长地道:“蔡兄志向高远,本领又强,欠缺的只是一个机遇,而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机遇了。”
蔡升并不认可刘景所言,摇了摇头道:“自张府君将兵赴任,平定孙文台旧部苏代,长沙从此远离纷争,一派祥和,哪会有什么机遇。”
刘景忍住一吐为快的冲动,有些事还是不宜提前泄露,谁知道会不会由此引发蝴蝶效应,从而令他失去先知先觉的优势。
“难道蔡兄不知‘世事无绝对’的道理,就如孙文台,挟长沙之众,虎步中原,所向无前,董卓纵然拥天下强兵,亦不免狼狈逃遁,其忠烈之名为世人所知。结果却因轻佻冒进,在岘山身中流矢,死于无名之辈,徒为天下所耻笑。”
最后刘景隐晦地道:“长沙看似平静,谁又知不会泛起波澜呢?”
“波澜来自何处?”蔡升不禁心生疑惑,心道刘君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这么说肯定有原因,莫非他知道些什么不成?然而刘景既然不想明说,蔡升也不好再问。
祝阿正在市南酒肆设宴等他前去,蔡升不敢在此久留,坐了一会就和刘景道别。
刘景没多做挽留,送蔡升至楼下,一脸诚恳地道:“在下初来市井,人生地不熟,几乎没有能说上话的人,蔡兄以后若是有闲,可以常到我这里坐坐。”
“敢不从命。”
第三十五章 马周
经过祝阿之事后,市楼再度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此后再无他事。
期间刘景抽空去了一趟以从事手工业为主的市北区,找木匠为侄儿虎头制作鸠车,并顺带做几支牙刷。
木匠听了他的描述,觉得此物制作不难,便答应下来。
一直困扰自己的刷牙问题即将得到解决,令刘景整天都有一个好心情。
下职返家后,他第一时间翻出文稿,打算优中择优,务必从中选出最好的作品,作为礼物赠送给诸葛亮。
楷书方面,斟酌良久后,他选择的是前汉名士贾谊的《过秦论》上篇,以及《论积贮疏》两篇经典文章。
《过秦论》洋洋洒洒数千字,即使上篇,亦有近千字,《论积贮疏》则要少一些,约四百字,当初刘景为了写好这两篇文章,不知浪费多少笔墨、付出多少汗水。
他之所以选择《过秦论》、《论积贮疏》,并非是因为它们辞藻优美,富于文采,而是因为二者皆为政治之论,刘景手里有无数诗词歌赋,但他认为这些东西对诸葛亮全无益处。
行书方面,仔细考虑后,他选择的是唐代大家韩愈的《马说》及其姊妹篇《龙说》两篇经典散文。
《马说》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说的是怀才不遇;《龙说》言“龙嘘气成云,而云从龙”,谈的是君臣相得。
两篇文章字数都不多,只有百余字,但道理深刻,借物寓意,甚至涉及神话生物,与潇洒飘逸、疏展灵秀的行书堪称天作之合。
而且里面还隐藏了刘景对诸葛亮求贤若渴之心,可惜对方注定无法明白他的心意。
诸葛亮绝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即便是那些开创王朝的帝王,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此四篇文章,可谓是精品中的精品,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诸葛亮露出惊喜的模样。
带着这样的心思,刘景沉沉睡去。
次日天公作美,总算不再是阴雨天气,天空一望无际,白云徜徉其间,和煦的朝阳一举驱散了多日以来的潮湿之气。
吃过早饭,刘景抱着纸卷前往市井,途经东市门,和市门卒王朝、马周微笑颔首,王、马二人手持刀盾,执礼甚恭。
等到刘景远去,“亡命之徒”马周才开口说道:“大兄,我活了二十年,从未遇见过刘君这般谦逊和善的君子,难道是因为我来自小县,见识不广吗?”
王朝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居郡城近三十载,也是首次遇上刘君这样的人。刘君‘躬耕养客’传于闾里之间,他连自家奴仆宾客都能善待,对我等谦逊有礼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周好奇道:“据说刘君和刘伯嗣乃是同族兄弟。”
“对,他们都出自龙丘刘氏。”王朝说道:“龙丘刘氏不止是汉室血脉,更是我长沙士族之冠冕,曾出过两位三公。也只有此等高门冠族,才能培养出二位刘君这样的君子、豪杰。”
马周一旁听得直撇嘴,梗着脖子大声道:“大兄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朝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让往来行人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名身份卑微的市门卒居然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真是太可笑了。
“阿周,慎言。”王朝一脸尴尬地劝道。
马周面色涨得通红,不服气地道:“周勃织薄、樊哙屠狗;吴汉贩马、马武流贼,此辈原本皆是鄙朴之人,才能不过凡庸,然而一遇高祖、世祖,立刻扶摇直上,封侯拜将,名震天下……”
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古,尤其喜爱草莽建功立业的故事,他总是会将自己代入其中,他们能成功,自己必定也行。
周围先是一静,继而又是哄然大笑。
王朝一脸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素知马周志气很高,只是没想到竟然高到这个程度,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马周干脆闭上眼睛,懒得再看周围那些嘲笑的嘴脸,心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刘景对东市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他步履轻快地走进市楼,不出意外,谢良又比他早来了一步。
此人实乃市楼上下人尽皆知的工作狂,听市吏们私底下说,他一年到头休沐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假期常常用不完。不是没人劝说,甚至上面曾强制给他休假,但之后他依旧我行我素。
这种视工作如同生命的人,刘景只能道一声佩服,并甘拜下风。
不过佩服归佩服,监市掾的位置,他是绝对不会相让的。不是他自命不凡,他如果成为监市掾,对市井的帮助比谢良大多了。
所以,为了市井今后的发展,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你的市右史吧。
刘景不动声色的同谢良打了一声招呼,坐在舍中整理自己带来的纸卷,除了《过秦论》上篇、《论积贮疏》、《马说》、《龙说》四篇文章,他又精挑细选几篇同样出众的文章,留作后备,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良苦用心,舍诸葛亮外,再无他人。
刘景没有等待太久,诸葛亮很快就到来了,这一次诸葛均也跟着一起来了。
就像刘景昨晚期待的那样,诸葛亮看到文章,立时欣喜若狂,这几篇文章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一遍遍观看,难以自拔。
诸葛均见识稍浅,也觉得刘景的字写得极美,尤其喜欢行书,一眼就爱上了这种优美秀逸的书体。
诸葛亮观摩良久,不由感叹道:“刘兄这几篇文章所书比之市中书肆存放的文章更高一筹,非在下所能评价。”
刘景笑道:“孔明喜欢就好。”
“前汉贾生的《过秦论》、《论积贮疏》乃千古政论美文,在下自幼攻读,”诸葛亮问道:“但《马说》、《龙说》二文却不曾耳闻,不知是出于哪位高士?”
刘景摆摆手,道:“哪有什么高士,这是我的游戏之作。”
“刘兄大才。”诸葛亮叹服。二文借物寓意,暗指汉室,多有激愤之意,却又带着一丝幻想和希冀,这不仅仅是刘景的想法,如今这个时代,任何一位有识之士,恐怕都怀着同样复杂的心情。
本朝自孝和皇帝开始,豪族大姓掠夺平民田产,朝廷不能制,亦不敢制,其等钱帛山积、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富逾王公。百姓无田,或为豪族奴仆,役使如畜、命不由己;或浪迹天涯,裸行草食、易子而食。
天不怜汉,此后又接连出现桓、灵两位昏庸之君,致使天下震荡,社稷动摇,几近崩塌。如今天子更是困守长安,操控于边鄙逆贼之手,汉家威严扫地。
谶书历来有汉祚以四百年为期之说,而今四百之期临近,一部分人已经彻底对汉室失去信心,也有一部分人,仍然对汉室心存幻想。诸葛亮就属于后者。
诸葛亮四岁之时黄巾之乱爆发,其家乡徐州受到持续长达数年之久的破坏,是以自他有记忆以来,看到的便是一片乱象,之后又经历了曹操屠戮徐州事件,不得不离开家乡,南下避祸。
诸葛亮自幼父母双亡,飘零于乱世之中,心智早熟,他将管仲、乐毅视作自己的榜样与目标,立志成为像二人一样的无双国士,希冀未来可以辅佐明君,亲手终结这个乱世。
刘景乃汉室宗亲,诸葛亮认为他应该和自己是同一种人。
其实这么说也没错,不过刘景要兴的可不是已经注定倾覆的东汉,他是有意效仿光武帝刘秀,再造一个全新的汉室。
第三十六章 刘瑍
诸葛亮、诸葛均一直待到食时将尽才离开,刘景相送时,再次提到后天休沐日,他将会去都亭拜访,此事两人早在数天前就已经约定好了。诸葛亮表示欢迎之至,说道届时必会扫榻以待。
刘景既然决定休沐那天拜访诸葛亮一家,肯定无法回家,为避免家里人担忧,需要派个人提前通知她们一声。
这个传话的人没有意外落到了刘亮头上,午后,刘景来到市西专门贩卖鱼获的列肆前,找到刘亮,跟他简单说了一下。
目前为侄儿虎头定做的鸠车尚未完工,为刘和、刘饶准备的礼物也要相应押后,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去的。
刘景和刘亮谈话时,刘亮父亲站在一旁,神色拘谨,偶尔刘景问起他,回话也是磕磕巴巴,表现还不如自己的儿子从容。
刘景记得他从前可不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总是有说有笑,不知道是因为双方地位差距变大,还是因为被捕入狱受到打击,总之他的性格发生了极大改变,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见他这般拘束,刘景也不好再和他多说什么,拉着刘亮嘱咐几句就离开了。
刘景不着急返回市楼,难得来一次市西,书肆恰好位于此地,正好顺路过去看一看。
说来他已是他来市井任职的第四天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至今还从未登过书肆的大门呢。
书肆保佣眼神出奇的好,远远就看到朝这边而来的刘景,马上跨出书肆大门,长揖行礼,口呼“刘君。”
刘景脚步不停的进门,笑着对他道:“足下还记得我?”
一身短褐青巾打扮的保佣十分机灵地答道:“刘君乃我长沙第一等人物,小人恨不得刻在心上,怎会不记得。”言讫,冲肆内另一名同伴喊道:“速去后室通知主人,就说刘君来了。”
刘景一迈入书肆,便感到无数道目光同时落在身上,他扭头望去,眼中立时映入十余位伏案读书的儒生。他一脸惊喜地看着一位身形修长,容貌绝美的青年,此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对方具体名字,只知对方是兖州东平国人,乃梁孝王刘武之后。
刘景刚要上前和救命恩人打招呼,岂料书肆内的儒生看到他更加惊喜,“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做着自我介绍。
“这是什么情况?”刘景被动的接收了一堆名刺,儒生们超乎寻常的热情令他一脸懵然,继而心里不免有些自得:“恐怕就算桓阶桓伯绪到此,也不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吧?”
书肆中除了两名保佣,只有两个人没有凑过来,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另一个是位二十余岁,身穿吏服的年轻人,他体型偏瘦,脸容古朴,虽然没有上前,却站在远处对刘景遥遥行了一礼。
刘景颔首还礼,此人是市狱的一名狱吏,名叫严肃,他第一天上任时就见过了,两人算不上上下级,但同在市中供职,平日里难免会有接触,其表现反倒不如陌生的儒生们热情。
刘景暗暗摇头,出身一般,又不通人情,再有才也没用,除非遇到贵人提携,否则这辈子也就位止于小吏了。
收回心思,刘景专心应付面前诸多儒生,这个时代只要是书读人就算是人才了,为此他也愿意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
书肆主人原本正在后室休息,听见保佣进门禀报刘景到来,不禁喜上眉梢,一跃而起。刘景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他第一次来书肆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然而不过短短时日,他已是名传长沙,来日必为长沙名士之流,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等到书肆主人穿戴整齐,从后室奔出,总算让刘景找到借口摆脱儒生们的纠缠。
“自刘君墨宝留于小人这里,请求观看摹写的人便与日俱增,此辈多有临摹,平日更是以刘君门徒自居。”书肆主人圆润丰满的脸上露出和善笑容,向刘景解释儒生们如此热情的原因。
接着又道:“之前听人说刘君出为市吏,小人将信将疑,等了几日也不见刘君上门,还以为是市间谣传。”
刘景轻轻颔首道:“足下书肆乃是市井唯一的清静之地,在下也想到这里躲清静,奈何上任以来颇多杂事,无暇他顾。”
书肆主人很有眼力,他虽说很想和刘景多聊一会,但后者的心思明显不在他这里,很快就知趣的退下了。
刘景长舒一口气,终于没有人打扰了,他径直来到救命恩人面前,正了正衣冠,笔直鞠了一躬,说道:“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上次见面,在下竟然未来得及询问恩人姓名,实在是失礼。”没有对方舍命相救,自己未必有机会再活一世,这个恩情实在太大了。
“啊,上次没有说吗?可能是忘记了。”少年拍额笑道,神情姿态有种说不出的洒脱自然。
“在下今日出门匆忙,未携带名刺。我姓刘名瑍,字文朗,兖州东平国人。——还有,我不是已经收下《五柳先生传》,作为救援足下的酬金吗?我俩现在两不相欠,足下以后就不要再提什么救命之恩了。”
刘景不由苦笑道:“足下难道认为我的性命就只值一篇文章吗?”
“唉,你这个人真是麻烦,早知道当初就不救你了。”刘瑍俊美不凡的脸上满是认真之色,似乎这一刻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啊!不对,如果不救你,就没有机会得到《五柳先生传》。”
“……”刘景登时哑口无言,不觉失笑,从来都是他嫌弃古人性格古板,没想到他也有被古人嫌弃性格古板的一天。
他算是看出来了,刘瑍为人率直任诞,不拘小节,是以很讨厌拘泥于俗礼的人,如果想要和他结交,刘景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味客气。
“抱歉,是在下过于执着了。”
“这就对了。”刘瑍击掌而笑,继而好奇问道:“刘君UU小说所写的五柳先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其饥则箪瓢屡空,缾无储秉;其寒则短揭穿结,絺绤冬陈;其居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纵然如此,五柳先生依旧高简闲靖,不改其志,真乃世间无双的隐士,令人不由心驰神往。”
说到这里,刘瑍一脸憧憬,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生活啊!
他并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尤其生于乱世,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人间悲剧,即便现在正当年少,却已经有了隐逸之念。
“不知五柳先生是足下的臆想,还是真有其人?”
面对刘瑍希冀的目光,刘景直言相告道:“五柳先生乃是在下杜撰,世间并无其人。”
“唉!”刘瑍疏眉一蹙,心情无比惆怅地道:“我就知道,世间怎么会有五柳先生这样的神人呢!”
刘景听出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忍不住惊讶道:“听足下之意,莫非有遁世之心?”
“确有此意。”刘瑍点头承认。
刘景神情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愠道:
“今九州板荡,天子蒙羞,百姓悲号,足下视若无睹吗?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足下乃梁孝王之后,家族数百年来,高官厚禄从无断绝,世代享受大汉之荣。足下就算不能以天下为己任,也应思量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怎能轻谈归隐呢?”
因为有着救世主心态,他话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责备。
第三十七章 邀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出现在这个时代绝对称得上震耳欲聋,发人深省,给刘瑍精神造成了巨大冲击。
书肆亦是一片死寂,儒生们纷纷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刘景,无不面带钦佩之色,更有人情绪激动,振臂高呼:
“壮哉!刘君!”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世人皆有此念,何愁天下不定。”
“‘以天下为己任’正可谓我辈之志也!”
刘瑍愣了片刻,才道:“在下才疏而志小,自幼钟情山水,此生惟愿隐居荒山,做一个悠然自得、不理外俗的田舍翁,像匡扶天下这种大事,在下做不来,更适合足下这样胸怀大志者……”
这话却是越说越没底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心虚了。
刘景暗暗摇头,两人初次见面时,刘瑍的潇洒不拘令他记忆深刻,认为他是一名俊才奇士,十分期待和他再次相会,然而当初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望。
他不能说刘瑍抱着这样的想法不对,毕竟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既然双方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吧,刘景谈兴一下子散去大半。
不久刘景就借口公事在身,告辞而去。
刘景走后,众儒生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刘瑍无意参与其中,他手捧书卷做读书状,试图集中精神,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不断在他心中回荡。
“刘仲达……”刘瑍默默念道。
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做个脱离红尘、悠游终世的隐者,不会因为刘景的一席话就做出改变,不过像刘景这种以天下苍生为念的人,总是会令人肃然起敬。
另一边刘景才出书肆大门,立刻就将刘瑍抛到了脑后,这是因为在他眼里,将交往对象粗暴的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对“未来”有价值的人,一种是对“未来”没价值的人。
很显然,他将刘瑍归入了没价值的行列中。
刘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日后会找机会报答,但他不准备在刘瑍身上花更多心思,原因是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
就在刘景以为这一天将在平淡中结束,杜袭却突然来访。
其实也算不得突然,他在家躬耕时,杜袭三天两头往田间跑,按照这个频率,他早就该来了。
杜袭内着紫缘白色中衣,外穿绛紫色云纹绵袍,黑色长裤,绿丝鞋履,头戴黑色漆纱笼冠,大袖垂披,举止从容。
他走进市楼,手指着刘景笑道:“仲达,没来之前,我还猜你会不会正在后悔来市井任职,而今看到你的样子,分明是乐不可支啊。”
“乐不可支倒不至于,不过上任以来,确实收获良多。”
刘景说道:“前汉名士刘向曾言:‘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在下亦深以为然。市井乃四方汇聚之地,每日游市者以万计,里面有太多值得在下用心交往的人,这几日也着实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杜袭颔首道:“仲达你为人谦和,心气却很高,能被你倾心结交的人,想必都有其过人之处。”
“最令在下欣喜的莫过于结识了诸葛孔明,他是徐州琅琊人,虽然才束发之年,却有极高的才华与志向,更难得的是,我俩心意相通,志同道合,相处不过数日,已为莫逆之交。”刘景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
杜袭大感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刘景性格沉静,处事淡然,即使泰山崩于前亦能不改颜色,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而且刘景为人向来自负,他如此推崇这个叫诸葛孔明的少年,杜袭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亲眼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刘景形容的那般出色。
“此子复姓诸葛,可是前汉司隶校尉诸葛丰的后人?”全天下姓诸葛的独此一份,杜袭很容易就猜出了诸葛亮的出身。
“正是。”刘景点点头,和杜袭简单介绍了一下诸葛亮的情况,期间不可避免谈到了其叔父诸葛玄与朱皓争夺豫章之事。
诸葛玄乃是徐州琅琊名士,但杜袭对他的评价却不高,认为承平之世,他或许能安安稳稳做个两千石太守,大乱之世,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总之不过是一介平凡之辈。
两人不管是智慧还是见识,皆超群绝伦,促膝长谈,相得甚欢,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闭市时间。
耳闻急鼓声,杜袭击掌而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啊,惟一遗憾的是不能酌酒一杯。”
刘景对此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他可不是黄秋,敢在市楼公然饮酒,他好不容易才拥有了美好的名声,怎能不好好珍惜呢。
不过说到酒,刘景真准备请杜袭饮酒,他后天休沐,除了去都亭拜访诸葛亮一家外便再无他事,剩下大把时间总不能枯坐舍中,是以他打算在市中酒肆设宴,邀请几位好友,举杯谈天下、煮酒论英雄,也只有如此才算不负光阴。
对于刘景的邀请,杜袭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其实他后天有一个应酬,不过刘景既然开口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来,之前那个应酬只能想办法推了。
自从举家搬到长沙以来,杜袭行事就非常低调,奈何他颍川名士的身份,以及不屈从刘表的表现,就像是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受到长沙士族的极力追捧,哪怕他闭门不出,仍然免不了诸多应酬,叫人好不心烦。
刘景陪着杜袭出门,便看到黄秋假装若无其事的从门前经过,两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索性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表演。
黄秋向杜袭行了一礼,开口言道:“在下黄秋,忝为市楼之主,杜君乃是海内名士,在下心慕已久,今日得知杜君登临鄙楼,在下不胜欢喜,奈何与杜君素未相识,故迟疑不前,唯恐惊扰。”
杜袭瞥了刘景一眼,看在他的面子和黄秋稍稍寒暄两句。杜袭可是连荆州牧刘表都不能令其屈服的名士,以黄秋的身份地位,根本接触不到,如今有机会说上几句话,完全是意外之喜。
黄秋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很快就被杜袭打发走了。
杜袭是乘坐牛车而来,刘景正好借光,搭顺风车返回吏舍。
除了杜袭外,桓彝也是他邀请的对象,连日来几番接触,他认为桓彝比之其兄桓阶稍逊半筹,亦不失为人杰,值得一交。
刘景记得自己第一天上任,桓彝刚好休沐归来,所以两人休沐日在同一天,如果时间凑不到一块,就算邀请也是枉然。
桓彝后日本没打算休沐,一听刘景有意邀之共饮,欣然同意。
从桓彝舍中出来,刘景犹豫着要不要请族兄刘蟠……
首先有个难题就是刘蟠休沐日和他不同,未必有时间赴宴。
其次是他此番准备相邀的杜袭、桓彝、诸葛亮,大者不过二十四,小者十五,《礼》曰:“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他们几人之间年龄相差最大不超过十岁,可以以平等的身份交往。
而族兄刘蟠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三十四岁,年龄倍于刘景、诸葛亮,和他一起饮酒,他们很难放得开。
综合以上考虑,刘景最终放弃了邀请族兄刘蟠的打算。
第三十八章 诸葛玄
时间匆匆,转眼就到了休沐日。
当天早上,天气阴沉沉的,难见明媚,这个季节的长沙,一个月有二十多天时间不是阴天就是下雨,太阳出现的次数掰着手指就能算过来。前世身为北方人的刘景,实在喜欢不来长沙潮湿多雨的气候。
食时一过,刘景估计诸葛亮一家应该吃完早饭了,这才出门。
都亭坐落于临湘郭南,距离郡府不过数百步。
都亭不比城外乡下野亭,乃是城市举行重大事情的重要场所,洛阳的都亭甚至能涉及到国家层面,影响社稷兴衰。
比如当年外戚大将军窦武联手党人领袖陈藩等人,谋划诛杀宦官,率领北军五校士数千人屯于洛阳都亭,结果被宦官巧借外兵,反杀于都亭之下,由此引发了影响深远的第二次党锢之祸。
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于汉桓帝时期,当时汉桓帝刘志正当壮年,牢牢掌握着至高权力,宦官不过是他手中的刀而已,因此党锢由始至终都处于可控的范围,并没有伤及国本。
而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在汉灵帝继位初期,彼时汉灵帝刘宏还是一个十一岁的懵懂少年,手中没有半点权力,如同玩偶一般操控于宦官之手,宦官挟持皇帝,代天子行事,由他们主导的第二次党锢,对士人高举屠刀,一下子就动摇了社稷。
大汉王朝由盛转衰,第二次党锢之祸绝对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临湘都亭在规模上不如洛阳都亭,亦可容纳数百上千人,四周建有高大的墙垣,房舍数百间,隐然城中之城。
刘景抵达都亭,发现诸葛亮、诸葛均候在都亭门口,当即加快脚步,走近问道:“孔明,你们在这里等候多久了?”
诸葛亮笑回道:“没等多久。”
刘景笑了笑,诸葛亮此言怕是多有不实之处,又问道:“孔明,令叔父身体是否又有好转?”
诸葛亮答道:“已经可以行走自如,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受不得风吹,还需要在房中安心静养一段时间。”
刘景记得诸葛玄去襄阳没过几年就病死了,所以特意提醒诸葛亮:“孔明,你们先别急于动身去襄阳,一定要让令叔父彻底养好身体,否则一旦身体留下隐患,到时候悔之晚矣。”
见刘景神情话语分外郑重,诸葛亮也慢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有所悟道:“叔父大人确有尽早启程之念,仲达的提醒非常急时,看来在下需要多劝劝叔父大人。”
见此事引起了诸葛亮的重视,刘景也就不再赘言。一边随着诸葛亮、诸葛均兄弟行于都亭之内,一边问道:“对了,孔明,你的酒量如何?”
“还算可以。”诸葛亮回答十分谦虚。事实上他从小长于齐鲁之地,年龄不大,酒量不浅,不过他虽然喜欢饮酒,却不嗜酒,原因就在于他是一个拥有极强自制力的人,不喜欢醉酒后丧失理智的感觉,他认为饮酒应有所节制,可尽兴,而不可乱性。
“今日难得休沐,我在市南酒肆设了酒宴,孔明一会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随我一同前往吧。”
“诺。”左右无事,诸葛亮痛快的答应了。
诸葛玄乃是徐州琅琊名士,两千石大官,长沙太守张羡不止一次登门探望,深表关切,都亭亭长眼睛又不瞎,自然懂得看人下菜,而今诸葛一家居住于一栋二层阁楼,独门独院,颇为清宁。
诸葛玄抱病在身,无法出入厅堂,双方会面地点改在二楼寝室。
刘景到来时,房中除了诸葛玄之外,还坐着两名身形高挑倬约,容貌甚美的少女,她们年纪在二八、二九间,身上穿着质地考究、色彩明艳的广袖襦衣,发鬂松垂,挽在一边,上面插着精美夺目的玉饰,这是大汉朝女子最钟爱的发型之一,谓之坠马髻。
这两名少女想来就是诸葛亮尚未出阁的大姐、二姐了,诸葛玄的子嗣大概是年纪还小,因此并未露面。
诸葛玄年约三十余岁,生于齐鲁之地,令他有一副高大的身躯,脸带病容,亦难掩出众之貌,髯发整齐,须髭浓密,这种身长俊伟、胡须精美的大丈夫形象,最符合汉代人的审美观。
“在下刘景,拜见诸葛先生。”刘景以诸葛亮朋友的身份,对诸葛玄行子侄之礼参拜,同时递上名刺。
刘景作为晚辈,名刺需要在前面加上弟子二字,以示恭敬,具体格式为:“弟子刘景再拜,问起居,长沙临湘字仲达。”
“刘生不必客气,快快请起。”诸葛玄含笑接过名刺,说道:“刘生贤德无双,名著长沙,仆纵使身染重病,足不出户,亦常常听到身边访客、子侄辈,乃至亭中诸人谈及足下。”
“诸葛先生过誉了,不敢当。”刘景悠然起身,与诸葛亮同榻并肩而坐,又道:“如若不弃,诸葛先生可称呼在下表字‘仲达’。”
刘景的一举一动无不合乎礼仪,却又带着一份潇洒从容,看得诸葛玄心中不由赞叹:“没想到长沙夷郡鄙地,竟能养育出这样一位超凡脱俗的人来,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到惊奇啊!”
诸葛亮的大姐、二姐亦美目流转,心情起伏,她们早就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只是长期以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才耽搁了婚姻大事,如果有机会嫁给刘景这样德才兼备的君子,将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可惜婚姻大事容不得她们自己做主。
诸葛玄道:“听孔明说,仲达曾游学襄阳,拜入宋仲子门下。”
刘景微微颔首道:“在下确实有幸跟随宋公学习《易经》,数月前才因兄丧返乡,而今想来,常常抱憾当时未能用心学习,浪费光阴。”
诸葛玄失笑道:“仲达谦虚过矣。”
刘景嘿然,这完全是他的肺腑之言,可惜说出来没人信。
诸葛玄沉吟一声道:“如今人们都说刘荆州治下赋政造次,德化宣行,江湖之中,无劫掠之寇;沅湘之间,无攘窃之民。劝穑务农,以田以渔,年年丰登;百姓安乐,豪强悦服,四方归心,乃是天下唯一的安乐之土。
仲达,在襄阳生活两年,依你所见,这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刘景一边回忆襄阳种种,一边结合后世评价,娓娓说道:“刘使君乃雍容君子,知名天下,自单骑入荆州以来,很快就剿灭了宗贼、寇盗等内忧,令汉水以南悉平。又除孙坚、逐袁术,成功解决外患,之后延揽人才,关中、兖、豫学士归者千数,刘使君安慰赈赡,皆得资全。……”
经过一番漫长的论述后,刘景最后总结道:“刘使君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此汉室之不幸,而荆州之大幸也。”
第三十九章 自负
“刘使君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此汉室之不幸,而荆州之大幸也。”
听完刘景针对刘表,称得上振聋发聩的长篇大论,诸葛亮心中唯有叹服,二位诸葛女郎更是眼眸放光,一脸崇拜。
诸葛玄同样惊讶不已,刘景表现得哪像个十七岁的少年,纵使留侯张良、太傅邓禹在他这个年纪,也很难有这样的见识!
难道世间真的有天授之才吗?不然刘景将作何解释呢?
唯一让诸葛玄感到有些不妥的是,刘景在谈及刘表时,言语过于狷介狂放,缺少谦恭之心。
要知道刘表可是荆州之主,刘景日后若想有所成就,势必要前往襄阳听用,即便如此,他依然言语无忌,由此可知其为人极是自负,这可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可能因此罹祸。
不过这些话他来说就显得交浅言深了,颇有倚老卖老之嫌,还是让侄儿诸葛亮找机会私下劝诫一番。只是以他观之,刘景为人外谦而内傲,恐怕不是能够轻易听取他人意见的人。
刘景不知诸葛玄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想必会一笑了之,这种事情没法解释,难道他能说自己这不是自负,而是站在穿越者的角度,做出的客观而又理智的评价吗。
当然了,作为拥有先知能力的穿越者,面对古人,心理上难免会有些优越感,这很正常。
刘景道:“不知诸葛先生是否听说,朱皓被杀了。”
诸葛玄就是被朱皓赶出的豫章,后者作为失败者,最终活了下来,朱皓身为胜利者,反而丢了性命,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诸葛玄轻轻颔首,神色异常平静:“昨日就已经听说了,想不到他竟然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杀死朱皓的是徐州佛教首领笮融,他当初依靠同乡徐州牧陶谦,成为下邳国相,在曹操入侵徐州之际,丝毫不做抵抗,率众弃土而逃。在返回老家扬州的路上,其先后杀死广陵太守赵昱、彭城国相薛礼,豫章太守朱皓是第三名受害者。
笮融返回家乡投奔扬州牧刘繇,被后者派往豫章协助朱皓,当时诸葛玄已经败走,笮融贪图豫章大郡,再度设下鸿门宴,诈杀朱皓。
此人就像一条疯狗,见人就咬,简直不可理喻。
得知对手朱皓身亡的消息,诸葛玄内心再无半点恨意,反倒生出几分怜悯,最近他才听闻其父朱俊今年二月份时在长安忧愤发病而死,江南消息闭塞,也不知朱皓临死之前是否接到自己父亲去世的噩耗。
父子同年俱亡,悲夫!
诸葛亮内心非常厌恶笮融,用充满愤怒的声音说道:“像笮融这样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无耻小人,竟然能够在世间横行无忌,为所欲为,这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的世道!”
如果诸葛亮知道笮融在后世还建有纪念场所,恐怕会气到吐血吧。
笮融为人卑劣凶残,双手沾满血腥,称得上是十恶不赦之徒,奈何他在佛教历史上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随着佛教兴旺发达,笮融这种人居然也有建阁立像的一天,真是莫大的讽刺。
刘景出言劝道:“孔明不必和这样的小人置气,笮融贪婪成性,见利忘义,乃鼠目寸光之徒,他杀死广陵太守赵昱、彭城相薛礼,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皆因陶谦自顾不暇。而今擅杀朱皓,定会激怒刘繇,此人自绝于天下,已时日无多了。”
诸葛玄亦道:“刘繇素来看中名节,爱惜羽毛,他作为扬州之主,若是不能为朱皓报仇,其余诸郡势必寒心,离他远去,届时扬州虽大,亦无立足之地。”
诸葛亮自然也看得出来,自古及今,像这种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笮融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同理还有曹操。
可能是之前话题过于严肃,使得气氛过于凝重,之后三人有意改聊文学、书法,令气氛慢慢松缓下来。
直到这时,两位诸葛女郎才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加入到三人的讨论中。
作为齐鲁士族之家的女儿,两位诸葛女郎的文化水平很高,一点不弱于嫂子赖慈。
幸好他早早就表示“喜欢读书,而不拘守章句”,提前打了预防针,又将话题引向自己所擅长的书法上面,这才没露怯。
诸葛玄毕竟是有病在身,才坐了半个多时辰,就感到精神不济,眼见刘景与二位侄女相谈甚欢,心中一动,出言问道:“仲达不知可曾婚配?”
刘景闻言不由一楞,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诸葛亮,见他也是一脸错愕。
心思电转间,刘景开口说道:“在下已有一位从小由父辈指腹的未婚妻,乃南阳邓氏女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后年就会成婚。”
“原来如此。”诸葛玄心里暗叹,刘景竟然有一位“凤族”出身的未婚妻,只好熄了念头。
南阳邓氏堪称天下数一数二的高门,曾出过两位皇后,但却不能将其单纯视为贵戚之家,从太傅邓禹开始,南阳邓氏一百多年来始终坚持经学传家,这也是他们几经衰落,还能复兴的重要原因。
南阳邓氏屡出“凤凰”,刘景未婚妻想必一定极为出众。
两位诸葛女郎诸城府不深,俏丽的脸上尽显失望之色。
倒是诸葛亮仅仅是略感遗憾,很快就放下了。
未免双方尴尬,刘景借机向诸葛玄提出告辞。
诸葛亮亦随之而出,来到一楼厅堂,向刘景郑重道歉道:“仲达居然有未婚之妻,在下如果早些知道,就不会出现今日这样令人尴尬的局面了。”
刘景微笑道:“这不能怪你,指腹婚毕竟是世间极其罕见之事,在下又从未和你说起过。——孔明,你的两位姐姐皆姿貌出众,才学亦不让男子,是世间难得的佳妇,未来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希望如仲达所言。”诸葛亮终于露出了笑容。
刘景看了一眼置于堂中的漏刻,今日他做东,肯定要早点到场,对诸葛亮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好。”
两人并肩出了都亭大门,向西而行,经由南门进入市井,一路跟随拥挤的人群前进,直抵酒肆门前。
汉代此时尚未发展出文字招牌,酒肆在门口挂了一个饰有羊头的羊形酒樽作为标志,酒樽代表的意思就算三岁小童都知道,至于为何是羊的形象,盖因汉代羊通祥,有寓意吉祥之意。
酒肆门前的人很多,有仅着简陋褐衣的平民、也有身穿奢华衣服的商贾、更有身披绘纹锦袍的士人,他们交织站在一起,出奇的和谐,这一刻,他们身份上皆为酒徒,而没有高下之别。
第四十章 悲歌
刘景与诸葛亮才至酒肆门前,酒肆主人便匆忙奔出迎接,一边鞠躬行礼,一边口呼“刘君”。
刘景含笑说道:“邓公无须多礼。”此人便是曾催逼蔡升还债的酒肆主人邓公,最后还是他出一千钱为蔡升解的围。
酒肆主人邓公听得浑身直欲激灵,连连摇手道:“所谓‘邓公’云云,不过是市间无知之辈乱叫,刘君万万不能如此称呼。”
“邓公年过五十了吧?长者称公,有何不可?”刘景笑笑,又问道:“邓公,在下昨日嘱咐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如今这个时代酒肆还处于相对原始的阶段,除了酒水,只提供脯肉、脍肉之类取材简单、方便快捷的食物,脯肉即肉干,脍肉则是指生肉,而长沙临水,最常见的是生鱼片。
刘景深知河鱼寄生虫的危害,断然不会去碰这种东西,因此他昨日特意嘱托酒肆主人,让他到市中买一只狗,做成狗羹,另外再购一些胡饼、瓜果、小食之类的东西作为下酒之菜。
酒肆主人回道:“全部按照刘君吩咐,一样不落。”
刘景颔首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邓公带我们上楼吧。”
“诺。”酒肆主人躬着身亲自在前面引路,领着刘景、诸葛亮穿过酒肆,走进后面的廛内,廛即邸舍,是一栋木质结构,南北通透的双层建筑,主要用来存放酒类和接待酒客。
刘景不紧不慢登上二楼,发现食物酒水皆已准备就绪,满意地点点头。
酒肆主人告退后,刘景踱步至窗前,一边眺望市井,一边对诸葛亮道:“孔明,我今日邀请了两人,他们都比我年长,一位名叫杜袭杜子绪,乃颍川定陵杜氏子弟,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其本人亦为颍川名士,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我以兄事之,孔明亦当如此。
另一位名叫桓彝桓公长,临湘本地人,家族世代历典州郡,他和其兄桓阶桓伯绪一样,皆为我长沙名士,我俩吏舍同第比邻,虽然认识不久,但相处颇为融洽,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诸葛亮面露讶色,他素知刘景才华横溢,志向高远,与他交往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结果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似杜袭、桓彝这样名著一方的名士,足可和叔父诸葛玄平等交往。
在刘景心目中,自己的地位居然可以与两位名士等同。
诸葛亮其实从一开始就隐隐感觉到,刘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好像对自己特别青睐有加,如今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
刘景可不清楚诸葛亮的心理活动,和他谈起与两人交往的经过,尤其是认识杜袭的过程,还颇具传奇色彩。
世人不知道的是,当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为了达到扬名目的,而精心设计的“剧情”。
当然了,这件事他会永远的烂在肚子里。
杜袭和桓彝好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般,几乎不分先后,同时抵达酒肆门前,两人原本就认识,下车后立刻聊了起来。
刘景急忙带着诸葛亮下楼迎接。
杜袭见刘景来迎,止住话语,看向他身边的诸葛亮,后者不愧出身于齐鲁之地,年纪轻轻,身材已和成人无异,容貌俊伟,举手投足间,极有风度,即便和刘景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半分,是一位风仪绝佳的少年郎。
杜袭和刘景道:“他就是你前日屡屡说到的诸葛孔明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两枚名刺,分别递给杜袭、桓彝,口中说道:“在下诸葛亮,字孔明,拜见杜君、桓君。”
杜袭笑道:“孔明不必客气,和仲达一样称呼我大兄即可。”
桓彝点点头,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诸葛亮并非瞻前顾后之人,欣然应诺。
刘景正待邀杜袭、桓彝入内,却见二人同时看向他的侧方,他好奇之下,顺着二人的视线看过去,立刻知晓了因由。
只见一道堪称惊采绝艳的身影步履徐缓的向酒肆走来,其行进之间,衣袂飘飘,身处闹市之中,而有出尘之态,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刘瑍还能有谁?
刘景出言问候道:“刘兄安好,你来酤酒吗。”
刘瑍目光从刘景几人身上飞快扫过,点头称是。
刘瑍不仅容貌俊美,身高亦近乎八尺,神情洒脱,恣意风流。
杜袭见刘景认识对方,便说道:“仲达还不快为我们介绍一下。”
刘景说道:“大兄你们几人应该知道,在下因为兄长去世,忧伤过度,意外坠入湘水,几乎殒命。而将我救起之人,正是刘兄,刘兄名瑍,字文朗,兖州东平国人,乃是梁孝王之后。”
“这三位都是在下的至交好友……”刘景和刘瑍简略的介绍了一下身边三人,其后发出邀请道:“今日在下在酒肆邸舍设宴,与几位好友欢聚,刘兄如果有闲,不妨随我上楼共饮。”
刘景诚心相邀,而其朋友也都不是凡俗之辈,最重要的是,有免费的酒喝,刘瑍岂会不同意。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景让酒肆主人添一张食案,五人分别落座,他今日做东,坐到了主位,下面依次是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
待酒水呈上来,刘景将漆木耳杯倒满,举杯邀饮,酒宴由此正式拉开。
汉代最常见的酒水大体分为温酒、肋酒、米酒几种,温酒指的是多次反复精酿之酒,肋酒是指滤精清酒,米酒即醪糟,用糯米制成。今日他们喝的便是米酒。
汉代酿酒技术十分粗糙,远不及后世,一斛粗米大概可以酿造三斛以上的酒水,度数之低可想而知,因此屡有号称“饮酒一石不醉”的人,比如名闻天下的大儒卢植便是如此。
不过这话听听就好,反正他是不信世间能有如此牛饮者。
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也就是说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汉斤,即便汉代一石酒实际指的是一斛酒,那实际重量也有差不多六十汉斤,别说酒了,就算换成水,一天也喝不完这么多。
刘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酒量都还算可以,至少他觉得应付面前四人当不成问题。
酒过三巡,五人喝得面红耳赤,不可避免有了几分醉意。
杜袭手持酒杯,念及天下大乱,家乡遭劫,自己不得不携带全家老幼,躲到长沙这个士少蛮多的夷郡鄙邑。自己空有一身才能,却无处施展,未来看不到丝毫希望,心中不觉惆怅,以哀伤的声调吟唱道: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是一首在颍川一带流传极广的民歌,名曰《悲歌》,全文既不叙事,也不写景,而是以肺腑之言写出了游子思乡不得归的百转愁思,感情至深,动人心弦。
诸葛亮、刘瑍这两位北方人,亦听得心有戚戚焉。
吟唱三遍,杜袭心中忧烦不减,举杯一饮而尽。
第四十一章 吟诗
随着一曲《悲歌》,杜袭、诸葛亮、刘瑍皆变得神情哀伤,郁郁寡欢。
桓彝见此说道:“既然杜兄以一首《悲歌》开篇,索性我们就一人一首吧。我先来。”
说罢,身形略微摇晃的行出,看得刘景不觉失笑,桓彝为人严谨,最重礼节,很少有失态之举,如今这个样子可是不多见。
孔子曾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即思想纯正,历来为君子所钟爱,因此桓彝选择了一首《天保》,出自于《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这是一首臣子祝颂新王的诗,希望周宣王登位后能够励精图治,完成中兴大业,重振先祖雄风。桓彝此乃借古喻今。
之后轮到刘瑍,他也没有推诿,端着酒杯,白玉一般的面颊涂满红晕,只见他目光迷离地开口道:“在下如今客居荆楚,便吟一首屈大夫的传世佳作《离骚》,以助酒兴。”
刘景等人闻言无不面带讶色,屈原的《离骚》堪称千古之绝唱,在座之人无不耳熟能详,然而要说背诵全文,那是一个也没有,即便桓彝、刘景这样的荆楚本地人也做不到。
盖因《离骚》全文多达三百七十三句,共计两千四百七十余字,这么长的篇幅,很难死记硬背,非记忆超群之辈不行。
其实要刘景说,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楚辞》对当今士人来说不甚重要,属于可有可无之物。它如果和《诗经》一样贵为儒家《五经》之一,哪怕字数再多,也会有数之不尽的人背诵如流。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刘瑍用洛阳雅言徐徐吟着楚韵之《离骚》,倒是另有一番别样的风情。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刘瑍语速不紧不慢,声调抑扬顿挫,饱含深情,入耳动心。
讲到口干了,就暂时停下来,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润嗓,然后再继续,从始至终都给人一种游刃有余之感。
刘景看着堂下滔滔不绝,旷达隽秀的刘瑍,心里不禁感叹连连,这样优秀的才俊之士,却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一心想要归隐山林,做个田舍翁,反正他是理解不了对方的思维。
当刘瑍将《离骚》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诵完,室内立刻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刘景算了算,刘瑍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近一刻钟时间。
诸葛亮持杯起身,绕过食案,行到室中央,对刘景几人说道:“轮到在下了,在下便吟一首《梁甫吟》,这是一首流传于齐鲁梁父山一带的挽歌,讲述的是晏子‘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在坐者皆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晏子“二桃杀三士”。
春秋时期齐景公帐下有三员大将: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他们战功卓著,但也因此恃功而骄,对晏子多有不敬。
晏子认为他们无尊卑之心,为避免日后造成祸患,便建议齐景公除掉三人。随后设计,赏赐三人两颗桃子,迫使三人发生争执,先后自杀身亡,由此兵不血刃除掉了三个潜在的威胁。
诸葛亮环顾左右,以齐鲁口音吟唱道:“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这首挽歌本是对三位勇士自杀表示叹息,同时对晏子谗言毒计予以讽刺。
不过诸葛亮独认为晏子绝非挽歌中描述的排除异己、谗害他人的奸臣,而是一位善于治国、品德高尚的贤相。
是以他在吟唱这首挽歌时,并未对被杀的三位勇士流露过多同情,而是以歌寄托自己的志向,他希望自己未来有朝一日能够像晏子一样成为一代名相,辅佐明君,平定天下。
刘景几人都听出了诸葛亮心中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意。
杜袭击掌赞道:“汝南陈仲举,年十五时,尝闲处一室,而庭院屋宇杂乱不堪。其父友人、同郡薛勤来访,问他:‘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而陈仲举回曰:‘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世人始知其有澄清天下之志。
今孔明亦年十五,心怀豪情壮志,不让陈仲举专美于前。”
陈仲举即陈藩,乃党人领袖,与窦武、刘淑合称“三君”,其人志在澄清社稷,刚直不阿,敢于犯上,故天下赞曰:“不畏强御陈仲举。”
诸葛亮淡然而笑道:“大兄过誉了,陈太傅名重天下,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在下何德何能,敢与之并论。”他敬佩陈藩的个人操守,至于其他方面嘛,不提也罢。
并非他妄自尊大,陈藩十五立志,而年八十余,身为宰辅,却仍旧思虑不周,行事不密,谋诛宦官失败,非但自己身死,更引发了第二次党锢之祸,导致汉室从此衰败。
是以陈藩其人,狷狂寡虑,有名无实,诸葛亮不取也。
杜袭看着堂下的诸葛亮,品味其话中深意,继而望向上首的刘景,心中啧啧称奇,两人都是外谦而内傲之辈,难怪能在短短几日间结为至交,此便是性情相投耳。
刘景倒是一点不觉得意外,要知道诸葛亮从小就文比管仲、武比乐毅,立志成为一个出将入相的全才,区区老儒陈藩,怎么可能被他看在眼里。
如今四人皆已吟完一首诗歌,只剩下刘景这个主人了,他端着酒杯站起身,说道:“在下新了一首诗,且为诸位试吟之。”
杜袭大笑道:“仲达,当日我可是亲眼目睹你创作了《劝农》,希望今日能见证一首不逊《劝农》,让天下人传颂的佳作。”
诸葛亮、桓彝,乃至刘瑍皆面露期待之色。
刘景微笑颔首,继而吟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杜袭不禁“咦”了一声,这首诗和《劝农》截然不同,《劝农》几乎每一段都有其出处,涉猎之广,遍及五经之论、兼顾百家之言,历史人物、典故,信手沾来,非满腹经纶者不能创作此诗。
而这首诗,用语朴实无华,取譬平常,却质如璞玉,短短四句,慨叹人生之无常、生命之短暂,一下就将杜袭、诸葛亮、刘瑍代入其中。就算没受过颠沛流离之苦的桓彝,亦感触颇深。
在感叹完人生之无常后,刘景目光与四人相继交汇,一字一句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良朋。”
“好!”在座四人忍不住喝彩,这四句一出,基本就可以断言,此诗绝对是上佳之作,由于用语平直,简单易懂,又情感丰富,论传播可能还要超过《劝农》。
毕竟《劝农》入门门槛太高了,只有读书人才能真正看懂,对普通人极不友好。
刘景仰头饮下杯中之酒,缓缓结尾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最后四句,令整首诗立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闻者无不大受触动,就连一向通脱旷达的刘瑍,都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
诸葛亮很喜欢这首诗,问道:“仲达,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尚未想好名字。”刘景摇了摇头,总不能还叫“杂诗其一”吧?
第四十二章 点评
诗词歌赋在汉代士人眼里终究属于小道,抒发完心中志向就立刻丢到了一边,几人很快就将话题转到了天下大势上面。
对于当今天子困守长安的局面,如同木偶一般操控于李傕、郭汜这等边鄙武夫之手,杜袭、桓彝、诸葛亮先后表达了自己心中的忧虑之情,就连一心避世的刘瑍,也很担心天子的安危。
毕竟李傕、郭汜这等凉州武人,长于边地、习于夷风,素来不重礼仪,对天子缺少敬畏之心。
今年年初,凉州诸将爆发内讧,竟然波及到天子,李傕公然劫持天子入军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谁敢肯定他们以后不会干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来。
唯独刘景神色如常,并不为此担忧,杜袭见状,心里很是奇怪,出言问道:“不知仲达有何看法?”
刘景酒劲上涌,不免有些熏熏然,努力理清思路,开口说道:
“去年关中大荒,谷价腾贵,一斛米值五十万钱,由此引发了‘人相食’这样的人间惨剧。而李傕、郭汜丝毫不顾百姓死活,侵夺了天子原本准备拿来赈灾的钱财。接着又因为军中欠俸缺粮,任由麾下羌胡、士卒掠夺民间。
关中居民及洛阳强迁而来的百姓,总计不下百万口,为了不被活活饿死,纷纷逃往益州、荆州等地。以致今年以来,关中十室九空,田地荒芜,从而引发了更大的灾难。”
似杜袭、刘瑍、诸葛亮这样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不免联想到自己家乡的惨状,无不感同身受,心怀怜悯。
刘景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继续说道:“李傕、郭汜,边鄙一蠢夫耳,目光短浅,当年董卓被司徒王允、吕布所杀,二人手握重兵,居然想要解散大军,逃回凉州家乡,错非武威人贾诩从中作梗,诱使其等反攻长安,一个亭长就能将他们擒获杀死,由此可以看出二人皆是无谋少决之辈。
如今关中荒废,李傕、郭汜连自己麾下的部曲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天子及百官宫人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大的负担,若是这时有人从中为说客,二人未尝不会放天子东归。”
听了刘景对关中局势的剖析,几人眼前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
诸葛亮神情振奋道:“如果真能如仲达所言,天子有机会逃离长安,摆脱李傕、郭汜的控制,复兴汉室就不再只是一句空谈。”
杜袭却不太乐观,摇了摇头道:“就怕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李傕、郭汜就算再愚蠢,也应该知道天子的作用。”
没有了天子这个大义名分,不管是凉州的韩遂、马腾,抑或关中的大姓、豪强、军将,甚至是贼寇、羌胡,谁还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到时候李傕、郭汜别说立足关中,能不能在众多势力的围攻中活下来,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而历史证明,李傕、郭汜就是这么的愚蠢。
刘景饮下杯中之酒,长叹道:“天子回归洛阳易,复兴汉室难!诸位且看今日之关东诸侯,可有一个志在社稷、心存忠国的人吗?”
刘景的话令室中诸人陷入沉默。
刘景又道:“刘表乃汉室宗亲,海内名士,本是最适合辅佐天子的人,就算做不了周公,亦可效法齐桓公、晋文公,成就一番霸业。可观其入主荆州以来言行,便知其人有割据荆楚之心,而无抚平天下之志,此自守之贼也。”
杜袭也曾评价刘表是一个“庸人”,但他更多的是痛恨对方明明拥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却因为一己私欲,不肯勤王长安、挽救国家,刘景不一样,他直接大骂对方是自守之贼。
“袁绍虎踞河北,兵精粮足,然其人外宽内忌,好谋无决。当今天子乃是董卓所立,袁绍曾一度污蔑天子非灵帝子嗣,有意另立幽州牧刘虞刘伯安为帝,与董卓分庭抗礼。此事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却闹得天下皆知,天子若东归,其必定视而不见。”
“袁术倒是历来尊奉天子,但其人天性骄奢,志大才疏,《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鲜不及矣。’说的就是袁术这种人,占据淮南膏腴之地,只会让他更快遭致灭顶之灾。”
刘景借着酒劲,口无遮拦,分别点评了刘表、袁绍、袁术三人,话语中多有贬斥之意。
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听罢不禁面面相觑,久久无语。
要知道刘表、袁绍、袁术可都是割据一方的诸侯、享誉世间的人杰,当年董卓声称:“但杀二袁、刘表、孙坚,天下自服孤耳。”
如今关东诸侯,以此三人势力最盛,可听刘景话中意思,三人他是一个也看不上。
刘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扬州牧刘繇、益州牧刘璋,并无特殊才能,之所以能够成为一方诸侯,实赖汉室宗亲、尊门之后,至于纷扰之时,据万里之士,非其等所长也。”
“吕布、公孙瓒于两阵之间,所向无前,猛冠当世,然而终究是匹夫之雄,或能扬威一时,却注定难逃败亡。”
“韩遂、马腾,雄踞西州,统挟羌胡之士,跋扈经年,朝廷不能制,不过此辈素无远略,只顾眼前苟且安乐,不足与论。”
算上前面谈到的李傕、郭汜,刘景一口气点评了天下十一位诸侯,至于张扬、张鲁、公孙度之流,或实力弱小、或地处偏远,直接被他无视了。
唯余曹、刘、孙没有点评,这也是他心里面最重视的人,曹操如今正在兖州与吕布激战正酣,刘备刚刚在徐州站稳脚跟,孙策此时效命于袁术,尚未自立。
谁能想到,这三人,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角,魏、蜀、吴三国的创基人呢?
杜袭心道仲达真是喝醉了,简直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诸葛亮忽然开口问道:“仲达为何不提刘玄德和曹操?”
这两人都和诸葛亮息息相关,前者如今顶替陶谦,在他的家乡徐州担任州牧,后者则是令他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杜袭、桓彝、刘瑍纷纷颔首,刘备、曹操怎么说也是一州之主,谈论天下诸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二人。
“……”刘景举杯无言。
第四十三章 荆蛮
刘景最终也没有点评曹操、刘备,不过缄口不言,反而说明了他的态度,要知道天下诸侯可是被他“骂”了一个遍,只有曹、刘二人“幸免于难”,显然他们在刘景心中和其他人不一样。
诸葛亮几人都很好奇刘景心里的想法,可他既然不愿说,他们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左右不过是刘景的一场酒后戏言,大家听了一笑置之,何必太过较真呢。
这顿酒宴,喝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市井闭市才算结束。
无论是刘景,抑或杜袭、桓彝、诸葛亮,他们都是属于拥有极强自制力的人,饮酒懂得适可而止,绝不会允许自己醉到失去理智。
只有刘瑍嗜酒如命,不知节制,所幸他酒品还算良好,不吵也不闹,伏于案上,呼呼大睡。等到众人行将离开之际,他睡醒过来,神志已经恢复清醒。
因为杜袭、桓彝皆是乘坐牛车而来,刘景拜托前者将诸葛亮、刘瑍送回家,而他本人则搭乘桓彝的车回吏舍。
杜袭颔首,就算刘景不说他也会这么做。
在酒肆前与杜袭、诸葛亮、刘瑍三人道别,刘景登上桓彝的牛车,与他相对而坐。
辘辘车声,徐徐前行,桓彝面容带着几分醉意,念及杜袭、刘瑍、诸葛亮皆为北方来人,不由长吐一口酒气,和刘景感慨道:“仲达,北方才俊之士何其之多啊!”
刘景微笑道:“北方固然多才俊之士,不过似大兄、刘文朗、诸葛孔明这样杰出的人,即使在自己的家乡,也是鹤立鸡群、远超同辈。他们之所以聚于长沙,是因为天下大乱,南迁避祸,这一点桓兄不能不知。”
“仲达所言有道理。”桓彝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话,继而赞道:“所幸长沙虽多质少文,却出了仲达,不让北士专美。”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说到长沙名士,自然是以功曹(桓阶)、五官(刘蟠)为魁首,其次桓兄,怎么也轮不到在下。”
“我算什么名士。”桓彝不由自嘲一笑。其兄桓阶乃是天下交口称赞的忠义之士,而刘蟠曾以长沙名士的身份受辟于司徒黄琬,与他们相比,桓彝只能算薄有才名,差距实在太大了。
刘景出言宽慰道:“桓兄才华出众,早晚必为世人所知。”
“那就承仲达吉言了。”桓彝苦笑道,真会有那一天吗?
…………
休沐结束后,刘景重回市楼,发现谢良仍在兢兢业业当值,对于这位完全忽视家庭、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工作狂人,哪怕心里再不认同,刘景也不得不道一个“服”字。
黄秋同样也是老样子,食时过半才醉醺醺赶到市楼,比规定时间晚了足足半个时辰,连话都顾不上说,一头钻进掾室,没一会便鼾声大作,声音之响亮,刘景在二楼都能听到。
黄秋到来后,饿得要命的市楼众吏终于可以放心吃早饭了。
刘景则趁着此时闲暇,前往市北的手工业区,直奔一个姓楼的木匠肆前,来取为侄儿虎头定做的鸠车。
鸠车乃是以斑鸠为参照制成的车型玩具,强力牵曳,则尾部翘起,放缓慢行,则尾端摩地,正是模仿鸠鸟飞翔和行走时的不同形态,汉代儿童无不以拥有鸠车为乐。
至于为何是鸠的形象,鸠属于瑞禽,在上古时期曾被视为神鸟。毛氏《左传》曰:鸠之养其子,朝从上下,暮从下上,平均如一。”古人以鸠为原型做成玩具,蕴含长辈呵护幼者之意。
楼匠手艺不错,木鸠雕刻的惟妙惟肖,令刘景十分满意。当然了,和富贵豪家花费重金定做的鸠车肯定比不了,一分钱一分货,富贵豪家鸠车以铜为体,下置四轮,车首雕成凤凰,车后系有飘带,拖动起来,就像凤凰飞舞,煞是好看。
除了鸠车外,刘景还委托楼姓木匠为他制作几支牙刷,也不知道合不合用。
“这是按照刘君要求做的牙刷……”
楼匠递给刘景三支颇为粗糙的骨制牙刷,也不知牙刷柄是什么动物的骨头,足有两指宽,倒是刷毛整齐细密,软硬度方面三支牙刷各不相同,还在他的期待之上。
刘景一边把玩牙刷,一边夸道:“足下手艺真是精巧。”
楼匠摇头道:“小人老眼昏花,做不得此等精细之物,这是小儿所做。”说完回头冲肆内唤道:“阿班,过来。”
话音一落,肆内便行出一名二十岁出头,单衣草履的年轻人,他身高不满七尺,面容有些木讷,一看就是拙于言辞的人。
“小人楼班,拜见刘君。”楼班撩起衣摆,老老实实下拜。
“你的手艺很好。”刘景将他扶起来,问道:“这牙刷用的是什么毛?”
楼班回道:“软的是猪毛,硬的是猪鬃。本来马鬃也很合适,就是价格太贵了,小人没敢擅自做主。”
“不错、不错……”刘景听得连连点头。
楼班腼腆地笑笑,为了这三支牙刷,他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刘景和楼匠结清尾款,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不远处一家经营皮货生意的肆廛传来激烈争吵声。
市井每天都有商贩和顾客发生争执,本来并不值得特别关注,然而刘景看到的状况有些不同,顾客皆是椎髻剪发的荆蛮,他们穿着斑斓衣裳,携带弓弩刀剑,面目狰狞,气质粗野,不住冲着商贩吼叫。
荆蛮对外自称是盘瓠的后代,传说盘瓠曾为高辛氏立下大功,因此得尚帝女。
荆蛮依此为由,宣称先父有功、帝女之后,拒绝向汉庭缴纳赋税。汉庭的想法却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时间一久,岂能不爆发冲突。
汉代以前不算,仅仅两汉四百年间,汉蛮双方被史书记录下来的战事就已经超过了两百起,平均下来不到两年就有一次战斗发生,频率之高,令人咋舌。
所幸近些年随着荆蛮主力武陵(五溪)蛮日渐衰落,荆州诸郡,尤其是荆南四郡,总算过上了几年安生日子。
对于能够在临湘城内看到荆蛮,刘景心里十分惊讶,就像汉人不愿靠近荆蛮山寨,荆蛮同样不愿接近汉人城池,毕竟双方争斗了数百年,积累下了极深的仇怨,去对方地盘简直和闯龙潭虎穴没什么两样。
“这些荆蛮可谓胆大包天了……”怀着好奇之心,刘景走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单程
单程气得呼吸急促,双目圆瞪,他今年十八,身体健硕,面上没有髭须,绾发椎髻于脑后,左耳带着一枚硕大金环,围圆能有三、四寸。
他并未穿着荆蛮传统的楮木皮制成的衣裳,其身上窄袖短衣、蔽膝短裤皆是用汉人上好布料缝制而成,并染以草实,令衣服色彩鲜艳。荆蛮皆“好五色”、“以斑斓布为饰”,即使他汉化颇深,也没有改变荆蛮这种古朴的审美观。
荆蛮居于山野,以家庭为单位,一般三至十户家庭组成家族,数个至十数个家族合为一寨,单程父亲就是一位坐拥八十余户、五百口人的山寨之主。对于荆蛮而言,其势力已经相当可观。
单程所在山寨位于衡山一带,至于为何会出现在三百里外的临湘,是因为他不想继续再被汉人行商盘剥下去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行商保拥那里得知,一张品相良好的鹿皮,在临湘能卖到二百钱,而汉人行商收购的价格才六七十钱,相差三倍。就这点钱,往往还没捂热,就又被汉人行商赚了回去。
单程越想越生气,凭什么他们整日出生入死,却只能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而汉人行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最大好处。
在费了好一番口舌,说服父亲后,便有了这次临湘之行。
然而单程还是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既缺乏渠道,又缺乏人脉,本身还是荆蛮,贸贸然来到临湘,就差在脸上写“我是肥羊”四个大字,临湘皮商怎么可能不趁机大肆压价。
这已经是单程走访的第四家皮肆,一张上好鹿皮,之前两家最高只出到一百钱,这家更过分,居然才给八十钱。
单程压不住心头怒火,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道:“我来之前已经打探清楚,一张完好鹿皮市价当在两百钱,你这里还不到市价的一半,你是不是看我是盘瓠的子孙,故意蒙骗我?”
皮商是一个四十余岁、身穿白色精麻衣服的中年人,只见他一脸讥讽道:“一张鹿皮就想卖两百钱?简直是痴心妄想,换成熊、虎之皮还差不多。”
单程哪怕再不懂皮货行情,也知道熊、虎之皮的珍贵,怎么可能才值两百钱,一路行来走访这么多家皮肆,就属眼前之人心最黑。
如果不是身处汉人地界,他一定要让对方知道他的厉害。如今只是忍下这口恶气,去下一家看看。然而对于此次临湘之行,他已经生出几分悲观之意。
见荆蛮打算离开,皮商不紧不慢地道:“蛮子,从你们来这的那一刻起,整个临湘就再无人敢要你们的皮货了,除非你们将皮货原封不动带回家,不然就只能卖给我。”
“汉贼你说什么?!”单程顿时勃然大怒,“锵”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跟在他身后的七名荆蛮同伴亦纷纷亮出兵器。
“怎么?你们还想在这里动手不成?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家产业。”
皮商怡然不惧,一声令下,后面邸舍立刻奔出十几个青巾芒鞋、手持利刃的保拥,反将荆蛮围住。这些保佣个个体格强壮,气势凶悍,更像是打手。
冲突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刘景恰好赶到,急忙拨开人群,走进肆内。
皮商见来人是一名头戴黑丝介帻、身穿灰色红缘领袖吏袍的少年,本来不甚在意,但心思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问道:“小人冒昧问一句,足下可是市左史刘君?”
刘景闻言眉毛一扬,轻轻颔首道:“没错,足下认识我?”
皮商示意诸保佣收起兵器,而后伏跪地上,大礼参拜。通过他的自我介绍,刘景才知道他叫周卫,是族兄刘宗的家奴,这家皮肆赫然是族兄刘宗的产业。
心道难怪此人表现得如此嚣张跋扈,说他欺行霸市也不为过,原来是仗了族兄刘宗的势。
这也解释了一家皮肆为何会有这么多打手,他们十有**都是刘宗豢养的门客,平日在肆中帮佣。
既然对方是族兄刘宗的家奴,刘景也就无需和他客气,将他扶起来后,说道:
“大兄年十二就哀感奋发,倾资结客,报得杀父之仇,长沙上下人人称叹。十余年来,大兄居家养名,声望日隆,人们提起‘刘伯嗣’之名,无不赞誉有加,未尝有片言恶语。你作为大兄身边之人,想必应该最清楚,大兄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拥有如今这样美好的名声……”
听到这里,周卫已经是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刘景话锋一转,又道:“而你呢?身为大兄家奴,不仅不爱护大兄的名声,反而借助其势,侵陵客人,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周卫吓得魂不附体,“咚”的一声跪下,额头抵地,连连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罪该万死……”
肆内诸保佣,或者说门客,不由面面相觑,也都跟着跪地请罪。
刘景叹了一口气,示意他们起身,随后来到单程面前,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地道:“我为市左史,有监察百肆之责,这家皮肆又是在下族兄产业,不管于公于私,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足下今日的遭遇,在下感到十分抱歉。”
单程不是不通情理的蛮人,刘景当面和他赔罪,他心头的火气立刻消散了大半,将剑缓缓插回剑鞘,摇头道:“此事错全在他,与你无关。”说罢斜睨周卫,心里依旧耿耿于怀。
刘景伸手招来周卫,后者知道他的意思,一再向单程道歉。
刘景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道:“老子有云:‘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买卖之道,还是要以信誉为本,靠强横,或能一时得利,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希望足下能够好自为之。”
“刘君的话,小人铭记于心。”周卫恭敬回道,额头汗如雨下。
最终,周卫以市价吃下单程手中全部皮货,并且愿意与他展开后续合作,终于获得后者的原谅,令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第四十五章 荆弩
“周卫仗着刘伯嗣家奴的身份,历来横行市里,无人能制,此是何人,能让周卫俯首听命?”围观之人出言问道。
有认识刘景的人说道:“他就是‘德行刘君’。”
“啊?他莫非就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的刘仲达?”
“没错。”
“难怪……”
…………
单程为了能够摆脱汉人行商,前前后后筹划半年之久,但因为是第一次来临湘,仅带来部分存货:共计鹿皮三十张、牡鹿皮五十张,还有一些狼、狐杂皮,以及一张珍贵无比的虎皮,全部加在一起,价值超过两万钱。
周卫返回后室取钱,而在此期间,刘景和单程闲聊起来,他得知后者居住在三百里外的衡山一带,此次前来临湘,是和同伴驾着竹筏顺流而至。
不得不说,这个做法非常聪明,他们若是走陆路,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到达临湘。
单程汉语说得非常流利,如果去掉一些略显怪异的音节,几乎和汉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说话很有逻辑,条理清晰,一看就读过书,单以文化而论,他已经超过九成以上的汉人了。
《汉书》有云:“长沙其半蛮夷。”指出长沙之地半杂蛮夷之人。
数百年来,长沙汉、蛮居住在同一片天空下,既长期对抗,又互相影响,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单程及其家族就属于受到汉人影响极深的荆蛮,已经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姓氏“单”。
或许再过几代人,他们就会成为真正的汉人,当然也有可能退化。毕竟荆蛮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随时有可能被其他荆蛮势力吞并。
刘景一边和单程谈话,一边抚摸斑斓的虎皮,很有些爱不释手。
《周礼》曰:“公之孤四命执皮帛,卿三命执羔,大夫再命执雁。”里面提到的皮就是指虎皮。另外天子娶妻,按礼需要向丈人家赠两张虎皮。
正因为虎皮常用于国礼,属于国之重宝,向来都是有价无市。
刘景前世读过一则古代寓言故事:有富翁山行而攫于虎,其子操刃而逐之,翁在虎口,见其子呼谓之曰:“刺则刺,毋刺伤其皮。”
富翁陷身虎口,死到临头了,还掂记着谋虎皮发财的机会。要钱不要命固然可笑,却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虎皮的珍贵。
如今刘景面前的就是一张完好无损的虎皮,他心里十分好奇,问单程道:“此虎皮毛几乎没有伤,是用什么方法杀死的?”
单程取下一直背负在身上的木弩,一脸自傲地道:“此虎是被我用这把弩射穿左目,毒发而死。”见刘景似乎对弩很感兴趣,便递给他。
单程的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其他荆蛮的注意,纷纷露出惊讶之色,要知道在荆蛮的传统中,除非是投降认输,或极为亲近的人,否则武器是不能轻易交给外人的,更何况对象还是一名汉人。
刘景不懂荆蛮的规矩,大喇喇接过木弩,毒死老虎容易,射中眼睛却极难,单程无疑是一名神射手。
后世苗、瑶二族就以善用弩而闻名于世,源头则可以一直上溯到如今的荆蛮身上。
在与大汉朝长期的对抗中,荆蛮逐渐掌握了制弩技术,虽然比不上汉人专业的制弩工匠,但用于日常狩猎却完全不成问题。
而且荆蛮喜欢在弩箭上涂抹毒药,这就额外增添了弩的杀伤力。数百年来,荆蛮的药弩让大汉士卒吃足了苦头。
刘景翻来覆去端详着这把以岩桑木制成,涂以黑漆的木弩。
大汉朝对弩向来控制极严,但一般是指五石及以上、威力强大的重弩,七石已经够得上弃市了。五石以下、威力弱小的手弩,只要不是持之招摇过市,基本没人管。荆蛮的弩大多数都归于手弩这个级别。
说实话荆蛮的弩不管是制弩材料,抑或工艺水平,都远远不及汉弩,射程有限,唯有抵近射击才能杀伤目标,只适合地形复杂的山林地带,而不适合地势开阔的平原地区。
不过话说回来,荆蛮本就生活在山林之间,历史证明了手弩是最适合他们的武器,就算给他们汉弩,也未必合用。
刘景把玩了一会,便将木弩还给单程。
等到周卫从后室取钱出来,接下来就没刘景什么事了,他起身准备离开。
见此,周卫内心十分惶恐,想要说什么,却一时难以开口,急得大汗淋漓,如热锅上的蚂蚁。
刘景知道他为何这般惶恐,开口说道:“这事必然瞒不住大兄,不管我说与不说,大兄都会知道。”
周卫心下不由凄然,他岂能不知这一点,不说外人,单单肆内的保佣们,就和他不是一条心,他们作为刘宗的门客,绝对会第一时间把他卖了。
周卫正感到绝望之际,却听刘景又道:“不过我会在大兄面前替你求几句情,大兄应该会卖我几分薄面。”
周卫心境如同乘坐过山车一般由悲转喜,伏地拜谢道:“多谢刘君、多谢刘君……”
刘景摇头道:“只希望你能够牢记我之前说的话。”
“刘君的话小人一辈子牢记在心。”周卫一再拍着胸脯保证道:“小人日后经营生意,必以信誉为本,不令主人名声有损。”
“希望你能做到。”刘景微一颔首,而后问单程道:“这钱足下是打算直接带回去,还是在市中花掉?”
单程沉吟一声道:“钱财对我等无用,自然是要花掉。”山里资源匮乏,汉人的铜铁、布匹、盐米、酒水、陶器……都是他们迫切需要之物。
刘景对周卫道:“这事你就帮人帮到底吧。”
周卫哪敢不应,俯首应“诺”。
“刘兄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临别之际,单程牢牢握着刘景的手。
他已经意识到此次前来临湘是多么的莽撞,若不是运气好遇到刘景,能不能从临湘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
如今不仅赚到数万钱,更和周卫达成了后续协议,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销售渠道,再也不用受制于汉人行商了。
“这是我应尽之责,不必言谢。希望足下接下来一路顺风。”刘景顿了一下,又道:“日后再来临湘,有事尽管来市楼找我。”
“一定。”单程重重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