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举汉TXT下载举汉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举汉全文阅读

作者:反听     举汉txt下载     举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决定

    二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书肆主人请刘景稍候片刻,亲自返家取钱。他家位于市阳里,阳即北的意思,市阳里即挨着市北的里巷,出市北门就是。

    前后不过两刻钟,书肆主人乘坐牛车归来,二万钱装在一起,重达二百余汉斤,他指使着两名保佣将钱箱抬入书肆。

    钱箱重重落在地上,书肆主人打开箱子,说道:“刘君且看,二万钱尽在箱内,全部是上好的五铢钱,绝无劣币小钱。”

    劣币指的是民间私铸的铜钱,质量远不如官钱,小钱则是董卓前些年在关中铸造的铜钱,质量之差,令关中经济崩溃,倒退回以物易物的时代。

    铜钱以绳贯穿,千钱一串,堆满整个箱子。刘景随手合上箱盖,说道:“足下经营书肆,必然是知书达礼之人,非一般商贩可比,我相信足下的人品。”

    书肆主人拱手称谢,并一再保证:“刘君尽管放心,但凡有恶币或短缺,小人必千倍、万倍偿之。”

    随后二人开始商量拟定书契。

    书契者,书之于木,刻其侧为契,各持其一,称左右契,后以相考,则已肇其端。

    书肆主人将条陈一一写在木板上,一式两份,刘景确认内容无误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如此便具有了法律效力,两份书契,书肆主人和刘景各持一份。

    交易完成,刘景在门口与书肆主人作别,扶着刘和上车到一半,忽闻车对面响起一道男声:“阿弟,你看,这里有一家书肆,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听其言,绝非长沙本地人,似乎是齐鲁一带口音。

    另一把更年轻的声音不以为然道:“长沙鄙邑,历来蛮多士少,能有什么好书。”

    刘景静立原地,很快便看到牛车的另一侧行出两名少年,年龄大者约束发之年,面容虽略显稚嫩,却高挑俊伟,器宇不凡。年龄小者约十二三岁,他们应该是亲兄弟,眉眼轮廓有五六分相似。

    兄长头戴纶巾,其弟亦幪童子巾,二人仪表气质俱佳,行于市井,如鹤立鸡群。

    二人猛然发现刘景、刘和正对他们行注目礼,显然是听见了此前的谈话,面色立时涨得通红。

    他们是徐州琅邪人,古属齐鲁之地,乃孔孟之乡,礼义之邦,长沙相形见绌,说是鄙邑也不为过。但这话私下说说没问题,被长沙本地人听到就显得很失礼了。

    年长少年不得不领着弟弟向刘景、刘和诚挚道歉:“愚弟年幼无知,言语多有孟浪,如有冒犯之处,请君勿怪。”

    刘和一脸愤愤,刘景则显得十分平静,少年奇才王粲王仲宣避乱襄阳,一边心安理得享用荆州的供养,一边说:“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中原士子的倨傲一览无遗。

    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称长沙是鄙邑,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他们道歉十分诚恳,行的是揖礼中最重,仅次于跪拜的长揖之礼。

    刘景微微颔首,推着刘和进入车厢,乘车而去。

    目视牛车走远,其兄一脸严肃道:“荆楚向来民风剽悍,这位君子修养甚好,不和你一般见识,若换成一个易怒匹夫,必然拔剑冲突,届时该如何是好?身处异乡,阿弟当谨慎言行,切记、切记。”

    “弟知错了。”

    直到刘景离去,书肆内的众人才发觉刘景诗赋、文章之妙。刘景本就有“显示才华”的心思,单单书体,就用到了颜楷及行书,观者不无叹服。

    书肆主人笑得合不拢嘴,原本不在意的东西,忽然变成了不逊蔡邕书丹的宝贝,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齐鲁兄弟走进书肆,发觉一群人围着书案啧啧称奇,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

    “这是何人所书?”二人一看刘景书法,顿时惊为天人。

    书肆主人回道:“便是刚才乘车离去的郎君,乃长沙定王之后,姓刘名景,字仲达。”

    二人一脸惊讶,刘景完全打破了他们对荆南人固有的印象。

    其兄叹道:“如此佳人,却是与其失之交臂,可惜可惜。而后又问书肆主人道:“不知此文可卖?”

    书肆主人摇头道:”不卖。”

    兄弟俩闻言难掩失望之色。

    牛车辘辘,在人流中艰难行进。

    刘和突然开口道:“阿兄,虎头喜欢吃胡饼,不如给他买一些回去。”

    刘景笑道:“阿若心里想着虎头,很有做叔父的样子嘛。”

    胡饼,顾名思义,胡人之饼,主要流行于北方,江南饭稻羹鱼,很少吃面食,刘景记忆中长沙市肆并没有卖胡饼的。

    刘和被夸得小脸通红,颇有些难为情,其实他也很想吃。

    宋谷之前来市中替刘和买过几次胡饼,因此轻车熟路来到饼摊前。

    刘景让宋谷去买饼,坐在车中,顺窗望去,矮奴果然人如其名,身高仅四尺余,头大如斗,面目可爱,是一个先天畸形的侏儒,这样的一幕,令刘景忍不住联想到同样以卖饼为业的武大郎。

    这时,从远处悠悠走来一位锦衣小冠,腰悬长剑,放荡不羁的青年,其所过之处,人们自发让出一条道路,似十分忌惮此人。

    青年径直来到饼摊前,大喇喇道:“矮奴,你手里有没有钱,借我一些。”

    矮奴问道:“蔡君要用多少。”

    蔡姓青年笑道:“哈哈,自然是多多益善。”

    矮奴道:“今日贩饼赚了百余钱,都给你拿去吧。”说罢便要取钱。

    一旁贩酱老妇实在看不下去,开口说道:“矮奴且慢。远的不提,这浪荡子单单这个月就向你借了五六次钱,从来只见借不见还,你这傻小子,怎么还借钱给他。”

    矮奴笑呵呵道:“蔡君是市中豪杰,平日用钱的地方甚多,如果有钱,绝不会不还。”

    “知我蔡升者,矮奴是也。”蔡升拍拍矮奴的肩膀,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样。

    老妇怒斥蔡升道:“矮奴家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他一家人不事生产,全指望他过活,他平日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的每一钱都拿去贴补家用,你怎忍心骗他钱财。”

    蔡升不以为然道:“区区一些钱财,我蔡升岂会赖帐。日后我若富贵了,必然十倍百倍偿还他,阿媪你且安心就是。”

    老妇斜睨他一眼,不屑道:“你整日奔走市中,惹是生非,能得什么富贵?”

    蔡升一脸不忿道:“阿媪为何这般看不起我蔡升。刘伯嗣、区元伯皆长沙大人,二人屡次遣人携重金邀我为客,我若肯点头,钱财之物唾手可得。只是我不愿罢了,大丈夫当心怀高远,岂能违背心意,受人驱使。

    再者说,整个市中,就属这里最风平浪静,难道不都是因为我的功劳么。”

    矮奴急忙安抚老妇,对蔡升道:“蔡君勿怪。”

    蔡升将钱装入小囊,向空中抛了抛,转笑道:“矮奴,我先去赌肆玩几把,你收摊后来找我,这几日着实输了不少,你运气好,说不定能帮我捞一些回来。”

    赌博者从来都是十赌九输,矮奴却是个例外,居然能够有来有往,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很好。

    “好。”矮奴点头答应道。

    “赌肆岂是良家子去的地方,你这浪荡子莫要带坏矮奴。”

    蔡升忍不住白了老妇一眼,冲矮奴一点头,转身离去。

    “郎君,饼买回来了。”

    宋谷的声音让刘景收回目光,“走吧。”

    牛车悠悠从市东门出来,刘景顺窗回首,市井不愧是百姓聚集之所、群英荟萃之地。

    回顾今日之行,诸多面孔从他脑海一一闪过,亡命的市门卒、跋扈的区元伯,俊美洒脱的救命恩人、风度翩翩的齐鲁兄弟,卖饼的侏儒、倜傥的游侠……形形色色,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本来他一心想要出仕,至于出任何职,并没有具体的打算,如今,他有了。

第十七章 杜袭

    回到刘氏坞,刘景先让宋谷把刘和送回家,而后马不停蹄赶往刘宗府邸。

    看着面前装满铜钱的箱子,刘宗内心十分好奇,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得知刘景是以书做抵押质来,不禁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刘宗办事效率极高,当天傍晚就将刘亮父亲赎出。

    刘亮父亲这两日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浑身伤痕累累,异常虚弱,但他仍然强撑起身体,带领妻儿登门,当面向刘景道谢。

    刘亮父亲捕鱼为业,母亲织履养家,两万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就算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刘景也知道刘亮家境困难,所以给出了一个非常宽松的条件,一年只需还两千钱,十年还清即可。刘亮一家千恩万谢不提。

    通过这件事,刘景和刘宗又亲近了不少,两人闲聊时,刘景意外得知刘蟠时隔一个月,终于就要休沐归来,并准备明日中午在家设宴款待宾朋。

    刘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刘蟠盼回来了,心道:“如果他听说我‘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名,应该会抽空见一见我吧?”

    刘景对此虽有极大把握,然而被动等待可不是他的性格……

    ……

    翌日,临近午时,陆续有车辆往龙丘方向而来,皆是受到五官掾刘蟠邀请,杜袭就是其中一位。

    杜袭今年二十四岁,豫州颍川郡人,当今天下大乱,他深知家乡颍川乃是四战之地,果断领带家族迁居襄阳。

    同乡繁钦多次在荆州牧刘表面前显露才能,杜袭认为刘表不是能够拯救天下的人,规劝繁钦远离刘表,事情传出后,其深为刘表所忌,因此不得不南走长沙避祸。

    杜袭坐在犊车中,望着窗外景色出神,漫不经心间,他目光一凝,只见道边一棵大树下,有一位短衣草履的少年折枝为笔,伏地挥毫,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异色。

    悄然下车来到其侧,一见之下,杜袭难掩惊讶,他所写之俗字结体方正,堂皇大气,自成一家,杜袭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少年这一笔好字学自于哪位高士?

    少年正在写诗,已经写好两排,杜袭心中默念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读罢,杜袭内心大为震动,厥初生民,出自《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实维姜嫄。”抱朴,出自《老子》:“见素抱朴。”哲人,出自《诗经·大雅·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仅仅这一段诗,他就识出了三个典故。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殖。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杜袭继续往下读,时维后稷,出自《诗经·大雅·生民》:“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并提到后稷教民播种,舜、禹亲自躬耕,以及《周书》。

    自此,杜袭完全被这首大气磅礴,字字珠玉的劝农诗所折服。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冀缺携俪,沮溺结耦。相彼贤达,犹勤陇亩。矧兹众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少年写出一段,杜袭就默读一段,连续三个段落,一直维持着极高的水准,没有令他失望,但是接下来少年停住笔,杜袭不禁生出意犹未尽之感,忍不住开口问道:“足下为何不继续写下去?”

    刘景抬起头,见是一位年约二十余岁,褒衣冠剑,相貌不凡的青年士子,听其口音,当为北士,悠然说道:“最后一段,在下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自然不是没想好,这首诗是陶渊明的《劝农》,以他这个年龄写出前五段,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最后一段涉及孔子、董仲舒二位先贤,万万不能写出来,至少不能是他这个年龄写出来。

    杜袭一脸惊疑不定,说道:“此诗是足下所作?”

    刘景颔首道:“此诗名《劝农》,的确是在下之作。”

    杜袭面色严肃的盯着刘景,以他的才学,也作不出这样的诗来,他觉得能够写出这首诗的人,当是一位博览群书,学贯古今的高士,怎么可能出自于一个少年之手。

    刘景从容而又淡定的与杜袭对视。

    片刻后,杜袭不由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因对方年少而产生轻视之心,实在是有失风度,心道:“没想到江、湘菰芦之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位少年奇才。”

    念及于此,杜袭面容一肃,从怀中取出用竹片制成的名刺,郑重递给刘景。

    刘景躬身接过来,说道:“在下身在田畴,并没有携带名刺,失礼了。”

    当今士族阶层结交要用“名刺”互相通报姓名,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上记载着这样一则小故事:

    豫章高士徐稺曾为太尉黄琼所辟,然而他无心仕途,没有前去应命。后来黄琼去世,他背着食物到黄琼坟前祭拜,黄琼的长孙,担任过五官中郎将的黄琰并不认识他,徐稺身上没带谒刺,因此未报姓名就直接离开了,黄琰大怪其故。

    由此可知“谒刺”对于当今士人阶层社交的重要性。

    刘景定睛一看,竹片上用隶书工整的写道:“颍川杜袭再拜,问起居,字子绪。”

    “杜袭可是《三国志》有传的人物,没想到今天居然钓到了一条大鱼。”刘景忍不住打量杜袭,这是他穿越以来,接触到的首位三国历史人物。

    杜袭出身颍川定陵杜氏,家族世代两千石,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杜安少有志节,年十三而入太学,号称“神童”。杜根名望更大,后世谭嗣同那首《狱中题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所言杜根便是指他。

    刘景躬身施礼道:“久仰杜君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在下刘景,字仲达,龙丘刘氏子弟。”

    杜袭笑问道:“听足下之意,莫非认识我?”

    刘景点头道:“在下曾游学襄阳二载,有幸拜在五经从事宋公门下,直到最近家兄病故,才返回家乡。杜君大名,襄阳士民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市井有传言说杜君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原来是宋仲子高徒,难怪如此博学多才。”杜袭恍然大悟,而后叹道:“从前齐桓公率诸侯尊崇周天子,晋文公逐叔带收留周襄王,皆以此成就霸业。

    刘景升身为汉室宗亲,不思勤王长安,诛杀逆贼,营救天子,振兴社稷,反而奉袁本初为盟主,据荆州以观时变,有识之士莫不痛心疾首,我实在不愿服侍这样的庸人,唯有远远避开。”

    刘景对此深表认同:“刘荆州雍容君子,平世有三公的才能,乱世亦可保一方平安,但他却不是救济天下的人。”

    “刘景升……算了,不提也罢。”杜袭摇了摇头,又道:“依我看来,足下尚不满二十岁吧?年未弱冠而才华盖世者,我生平以来只见过一人,想来你也应该知道其人,他就是名满天下的王粲王仲宣。”

    王粲是兖州山阳人,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长史。

    王粲少居京师,才华横溢,十七岁就被召为六百石黄门侍郎,连大儒蔡邕亦不顾两人巨大年龄差距,与他结为忘年交。王粲今年也才十九岁,目前正寄居襄阳。

    刘景颔首道:“王仲宣大名,自然耳闻已久。”

    见刘景始终神色淡淡,谈及王粲,既不谦虚也不自傲,杜袭心中十分惊奇。

第十八章 刘蟠

    谚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说有些人虽然相交已久,却还是如同初识一般,而有些人刚刚认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如今杜袭的心情,便是后者。

    刘景所表现出的思想、见识、谈吐等方面,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杜袭和他交谈,就仿佛是在和同辈才俊交流。

    这一聊,便忘记了时间,幸亏有认识的人经过,出言提醒,杜袭这才想起宴席时间将近,为了不失约,只好和刘景作别,并约定改日再来拜访,显然心里已经认定刘景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杜袭出自人文荟萃的颍川郡,家族世吏两千石,眼光极高,南来长沙超过一年,能得他另眼看待的,不过桓阶、刘蟠寥寥几人而已。

    杜袭坐在车中,仔细回味着刘景所作的《劝农》,直到现在,他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只能感叹似刘景、王粲之辈,真乃天授之才,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培养出来的。

    犊车缓缓驶入刘氏坞,来到刘蟠家门前,杜袭命车夫登门投刺,刘家监奴早就得到主人口信,直接引领杜袭入门。

    在刘家监奴的带领下,杜袭穿过重重院落,走进一间明亮宽敞的厅堂,此时堂中已经坐着十余人,欢声笑语不断。

    刘蟠今年三十四岁,身量中等,面容儒雅,有一把精致美丽的胡须,今日休沐归来,他脱去高冠、吏服,换上纶巾、褒衣,大袖披垂,更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见杜袭到来,刘蟠起身相迎道:“杜君光临鄙庐,在下未能及时出门迎接,失礼了,恕罪恕罪。”

    堂中其他人亦纷纷起身,同杜袭见礼。

    杜袭一一还礼,开口问道:“路上耽搁了一会,不知在下迟到没有?”

    刘蟠笑道:“杜君来的正是时候。”

    杜袭点了点头,被堂内侍从引向刘蟠下首,他出身颍川名门,亦为颍川名士,就连荆州牧刘表也不能使其屈服,乃是长沙士族仰慕的对象,因此他坐到刘蟠下首之位,没人有疑议。

    适才路上提醒杜袭的人出言道:“在下来时,曾看到杜君与一位少年在道边畅聊。”

    刘蟠等人不禁好奇问道:“哦?不知那少年有何出奇之处?”

    杜袭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在下今日偶然看到一首诗,名曰《劝农》,心里十分喜爱,想要同诸君分享,在下且为诸君试吟之。”

    继而以洛阳正音吟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正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刘蟠作为长沙名士,今日宴请者皆为饱学之士,很快就将厥初生民、抱朴、哲人三处典故道出,并且又有了新的发现,智巧,出自于《韩非子·扬权》:“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

    一首《劝农》诗几乎是字字珠玑,在座众人将每一段、每一句都做了解读,越发感到此诗作者渊博如海的学识,内心钦佩不已。

    刘蟠回味良久,问杜袭道:“杜君,此诗是哪位高人所作?”

    杜袭闻言哈哈大笑道:“刘掾君又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

    刘蟠一头雾水,“莫非是我认识之人?”

    “此诗作者,正是在下先前路上偶遇的少年,刘掾君的族弟,刘景刘仲达。”

    刘蟠不由“啊”了一声,一脸震惊之色,急问道:“此话当真?”

    杜袭笑道:“这岂能有假。”

    “不可能。”纵然是杜袭亲口所说,众人仍然无法相信,一个少年,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大气磅礴、才学惊人的诗来。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刘蟠沉吟一声道:“说来此子乃是刘远刘伯明之弟。”

    堂下众人惊讶道:“啊,原来他是刘伯明之弟。”

    刘远既得功曹桓阶的信任,又是五官掾刘蟠的族弟,自身也有杰出的才能,可以说前途不可无量,事实上在他去世之前,长沙太守张羡就有意让他出任自己的主簿。

    主薄是太守的心腹近臣,从设立以来,地位不断提高,如今已经能够和功曹、五官掾、督邮等郡中大吏并驾齐驱。

    刘蟠又继续说道:“此子两年前游学襄阳,拜在五经从事宋忠宋仲子门下。”

    “宋仲子海内大儒,精于诸子百家之言,这首诗说不定是宋仲子所作。”有人这般猜测,并且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刘蟠叹气道:“唉,也是在下公务繁忙,很少在家,对他几乎没有多少了解,昨日休沐回来,才从家仆那里听说一些。

    不久前他家宾客患上肿足病,其继母欲将宾客一家逐出家门,他不忍见宾客一家流落外面,衣食无着,居然代客耕鉏。而两日前,邻人被贼曹掾成绩诬陷逮捕,此子质书于市,贷钱两万,将人救出。”

    “躬耕养客”、“质书救邻”——

    在坐者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这样的行为,他们自问做不到,如此品德高尚的人,怎么会盗用他人的诗呢,他们不禁为自己之前的猜疑感到万分羞愧。

    “躬耕养客”这件事杜袭在和刘景聊天时已经知晓,“质书救邻”刘景却只字未提,杜袭心中对他的评价更高了,对刘蟠道:“恭喜刘掾君,贵家族出了刘仲达这样一位天纵奇才,日后贵家族必然因他而兴盛。”

    “那就借杜君吉言了。”刘蟠抚须大笑,心情甚是畅快。

    随着杜袭的到来,宴会正式开始,席间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才宣告结束。

    刘蟠带着几分醉意出门送客,被风一吹,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转首对身边的监奴道:“不知刘仲达这时归家没有,你去他家一趟,把他请过来。”

    “诺。”监奴领命而去。

    刘景早有准备,是以并未觉得意外。

    随着监奴来到刘蟠家,刘景见刘蟠以手支额,伏于案上,边拜边道:“弟景拜见从兄。”

    刘蟠面容微醺,笑着道:“仲达,你来了,快坐。”

    两人虽是同辈,却相差十余岁,之前很少有接触的机会,他对刘景唯一的印象,就是刘远之弟。

    据刘蟠所知,刘景并非是像他的故主黄琬,或杜袭曾祖杜安那样的早慧神童,其在束发前,只是一个比较寻常的贪玩少年,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没想到游学二载,受到名师指点,学识竟然精进若此,至少《劝农》这样的诗,他是绝难作出。

    故司徒王允年轻时学习刻苦,同郡大儒郭林宗每次与之见面,他都有极大的进步,因此感到万分惊奇,赞王允学业“一日千里”,这话用到刘景身上想必也是一样吧。

    龙丘刘氏能够出此才俊,刘蟠内心着实欢喜,只是一想到成绩,面色不由一沉,对刘景抱怨道:

    “仲达,族人蒙冤入狱,你为何不去郡府找我?难道族人有难,我会视而不见吗?平白便宜了成绩那个小丑,气死我也!

    《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孔子曰:‘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成绩身为贼曹掾,却擅行喜怒,或案不以罪,迫胁无辜,致百姓深受其苦,此等酷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说到最后,刘蟠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杀之而后快。

    刘景知道刘蟠和成绩素来不睦,积怨颇深,没有多做解释,而是顺着他的话道:“成绩小人也,像他这种贪鄙无知之辈,从来没有能得善终的,从兄何必和一个死人一般见识。”

第十九章 桓阶

    刘景将成绩比作死人,终于令刘蟠稍稍消气,颔首道:“仲达言之有理,我们不说他。

    仲达,你‘躬耕养客’固然是仁义之举,但终归不是长久之策。为兄听闻你身在阡陌,不忘读书,既然有向学之心,不若我让家奴替你耕种,你继续去襄阳游学如何?”

    长沙属于闭塞之地,刘景这样的少年才俊,一直留在长沙未免有些太过可惜,他应该有更加远大的发展。

    刘景摇了摇头道:“多谢从兄好意,然而家中上有老母寡嫂,下有弟妹侄儿,一门妇孺,叫我如何能够安心离开。”

    刘蟠想想也对,当初他弃官回长沙,很大原因是父亲年老多病,总有些事,比个人前程更加重要。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弟有意效仿家兄,欲事郡县。”

    刘蟠抚掌而笑道:“此事容易,郡府门下、诸曹,仲达想去哪里?”也只有像他这样的郡中大吏,才敢如此放言。

    刘景心中早有决定,徐徐说道:“我想去市中为吏。”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刘蟠的意料,立刻出言反对道:“万万不可!市井是小人聚集、争利的地方,君子应当远离那里。

    以我之见,你应该去门下担任书佐,平日多有接触府君的机会,以你的才能,不出几年,就能担任主记、主薄,这难道不比去市井与贩夫走卒为伍强出千百倍吗。”

    刘景心道就算做到主记、主簿,又有何用?他绝不会将自己绑上张羡这艘注定沉没的舟船。

    出言反驳道:“第五伯鱼未尝认为市井是君子应当远离的地方。”

    第五伯鱼即第五伦,本朝名臣,曾任铸钱掾,兼领长安诸市,任上多行善政,而使百姓心悦诚服,后来官至司空,由于为官以贞洁著称,当时人们把他比作前汉的贡禹。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算了。”被刘景驳了意见,刘蟠面露不悦之色。

    刘景俯首再拜,却不改初衷,市井可能不被刘蟠看在眼里,然而在他看来,市井却是一块宝地,他已经打定主意依靠市井积蓄力量。

    ……

    有刘蟠这个郡中仅次于功曹桓阶的大吏为刘景搭桥铺路,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在家中等待消息即可,虽然马上就要出仕郡府了,但他并未产生懈怠,依旧每天坚持下地劳作。

    同时,他“质书救邻”之举终于传扬开来。

    这一次由于有刘蟠、刘宗同时在背后推波助澜,他的名声不再仅仅局限于乡里九族,一时间整个长沙上至官吏士庶,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传颂“刘仲达”之名,有人夸他才高、有人赞他德厚,极尽赞美之词。

    而上一个引起长沙全郡上下讨论的人,还是功曹桓阶。

    桓阶少时才华过人,二十出头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郡功曹,当年长沙太守孙坚非常看重他,举荐他为孝廉,桓阶在当了一段时间的郎官后留在京师,成为政治中枢尚书台的一名尚书郎。

    没过几年,桓阶之父桓阶胜因病去世,桓阶依礼辞官回家守孝三年,当时正赶上孙坚攻打刘表意外身亡。

    汉代选拔官吏主要以察举、征辟为主,由此形成了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比君臣关系还要牢靠,因此人们鼓励门生故吏们行忠义之举。

    桓阶不仅曾在孙坚手下任事,更被举为孝廉从而进入官途,孙坚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桓阶自然难以视而不见,其不惜甘冒风险,只身前往襄阳拜见刘表,请求为故主孙坚收尸治丧,刘表被他的忠义所感动,让他将孙坚尸首带回安葬。

    此义举,令桓阶一跃成为天下交口称赞的忠义之士。

    刘景之所以知道自己扬名郡中,是因为连日来屡有外乡人到田边拜访他,更有人直接下拜,想要入他门墙,直叫刘景哭笑不得。

    访客中自然少不了杜袭,而且他是来访最为频繁的人,屡屡一大早乘车而来,两人常常坐于树下,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刘景下地务农,他也不觉寂寞,取出自备美酒佳肴,自饮自酌,好不悠闲快活。

    刘蟠在家休沐了五日,第六日一早,便让刘景脱下短衣,换上袍服,随他前往郡城临湘,参加功曹桓阶三弟桓纂的婚礼。

    刘蟠身为五官掾,安插族弟入郡府可以说十分容易,但总领郡朝人事的终究是功曹桓阶,正好借此机会,带刘景和他提前见一面,以示尊重。

    桓家在郡城临湘西北全里,紧邻贾谊祠。

    贾谊是前汉文帝时期的名士,曾任长沙王太傅,可惜年仅三十三岁就去世了,长沙百姓感念他的恩德,为他立祠,数百年来香火不绝。

    全里乃是长沙桓氏一族的居地,屋宇栉比,门巷修直,远不是寻常里巷能比,今日桓阶三弟桓纂大婚,此刻停于道旁的车辆数以百计,奴仆往来,牛哞马嘶,极为喧闹。

    刘蟠的到来立刻引起了桓家监奴的注意,其快步上前,执礼甚恭,而后引着刘蟠、刘景去见桓阶。

    桓阶年不满三旬,头戴黑色介帻进贤冠,褒衣大袑,面颊多髯,弘雅而有气度,此刻他正在院中与宾客漫谈,望见刘蟠、刘景走来,大笑说道:“元龙,你在家中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了。”

    继而上下端详刘景一番,说道:“你就是日间盛传的刘仲达吧。”

    刘景肃容揖道:“在下刘景,拜见桓君。”

    桓阶是继杜袭之后,他接触到的第二位三国历史名人。

    巧的是,两人都是魏臣。

    只能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士人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即便长沙地处长江以南,几乎称得上与世隔绝,可依然没办法阻拦士人对朝廷正朔的向往之心。

    桓阶长叹一声道:“唉!看到你,就不免想到伯明,至今每每想起,我都会感到万分心痛,像伯明这样拥有杰出才能的人,尚未做出一番成就,被世人熟知,就默默无闻的死去了,苍天何其不公啊!”

    “逝者已矣,伯明也算后继有人了。”刘蟠趁机说道:“仲达有意入仕郡府,以他的才能和德行,足以胜任佐吏,伯绪以为如何?”

    “这是好事。”桓阶轻轻颔首,对刘景道:“不若你先到我的功曹当个书佐,就如你的兄长从前一样。”

    刘景婉拒道:“多谢桓君好意,不过在下想去市中任职。”

    桓阶和刘蟠的反应如出一辙,一脸不解,市井有什么好的,为何要去那里受罪?

    “此事容后再谈。”

    桓阶身边之人皆是长沙大吏、名流,其中有一人年过四旬,身材高大,面貌威严,通过旁听,刘景得知他是长沙中部督邮李永。

    督邮是一郡之内仅次于功曹、五官掾、主薄的大吏,凡传达教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无所不管,权力极大。一般大郡置多人,如长沙,有五部督邮,东西南北中,各掌方面之任,中部督邮主管长沙郡城,权位最重。

    “小子,你就是闾里盛传‘质书救邻’的刘仲达?”李永见刘景目光瞥向他,喝问道:“贿赂贼曹,可知王法?”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皆望向刘景。

    “民人蒙冤,督邮有责。”刘景显得不慌不忙,从容施礼回道。督邮有监察百吏、审核不法之责,是以刘景反将一军,直击要害。

    李永眼睛瞪得老大,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蟠强忍笑意道:“仲达,不得无礼。”

    桓阶率先笑出声,旋尔众人皆笑。

    心中无不想道:“李永为人强悍,身兼要职,身后又有太守张羡做靠山,在长沙向来都是横着走,谁见了他不是战战兢兢,没想到今日却在一个少年手里吃瘪。”

    李永自己也不禁失笑摇头,对众人道:“此子自负,非我所能御也。”

第二十章 南阳来客

    北津是长沙最重要的渡口,乃交州至中原水道必经之地,渡口舟舶鳞集、商贾咸聚,热闹非凡。

    午后,一艘长近十丈,宽达三四丈的大型平底江船由北面缓缓驶入津内。

    江船抵达岸边,船客们陆续走下船,其中有一位年约四十余岁,头戴青巾、身穿长襦的中年男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名带刀护卫,两人面上皆带着风尘与疲惫之色。

    穿过拥挤的人群,两人来到一艘竹篾涂着黑漆、逼仄狭小的乌篷船前,中年男子扬声问船夫道:“船家,我二人欲往平乡龙丘,你可知平乡龙丘怎么去?”

    船夫一听对方外乡口音,顿时便知是好生意上门,黝黑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回道:“自然知晓。二位客人只需乘坐小人之船,由湘江转入浏阳河,至平乡曲渡登陆,再向东北步行三四里,日落前便可抵达龙丘。”

    中年男子点点头,连船资多少都没问,就直接和护卫上了船。

    船夫心中欢喜,一边撑船离岸,一边说道:“客人是去龙丘访友么?龙丘刘氏乃是长沙定王之后,汉室宗亲,族中出过很多两千石大官,更出过两位当朝三公,堪为长沙冠族之首。”

    中年男子与侍卫相视而笑,龙丘刘氏的确称得上高门望族,但和他们的主家一比,却是相去甚远。

    他们的主家可是享誉天下的南阳邓氏,自光武帝中兴汉室以来,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将军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余侍中、将、大夫、郎、谒者不可胜计。

    东汉百余年间,南阳邓氏有过两次巅峰,第一次自然是辅佐光武中兴汉室的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太傅邓禹。

    第二次则是汉和帝皇后邓绥,汉和帝驾崩后,邓绥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令汉明帝足足当了十六年的傀儡皇帝。虽然邓绥去世后,南阳邓氏旋即遭到了汉明帝清算,但汉明帝死后,汉顺帝继位,立刻就为邓氏平反昭雪。邓氏很快恢复元气,至汉桓帝时,又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邓猛女。

    一族二后,兴盛若此。本朝堪与邓氏相提并论的豪门大族,不超过一掌之数。

    船夫想到近日市井里巷传闻,说道:“说起龙丘刘氏,近来一位名叫刘仲达的君子引得全郡上下交口称赞,被众人呼为‘德行刘君’。他便是龙丘刘氏子弟。”

    “可是刘议郎之子刘景刘仲达?”中年人面露惊讶,连忙问道。

    刘景之父官至议郎,是以有此称呼。他这次不远千里而来,其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刘景。

    船夫道:“小人只知他是司徒刘公之后。”

    中年男子颔首,这就对了,刘景的曾祖父刘寿官至司徒。接着好奇问道:“不知这位刘郎君做了什么事,能够得到长沙全郡上下美誉?”

    船夫便将从市井里巷听来的刘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二事说给两人听,说罢不由感叹道:“小人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有德的君子。”

    中年人听得一脸荒谬,他了解的刘景,是一个只知玩乐,不好读书的平庸少年。这样一个凡人,返乡后摇身一变,竟然成为了“德行刘君”,此事实在太过荒唐,让人难以接受。

    “耳听为虚,还是要眼见为实。”想到这里,中年人双目轻阖,不再多言。

    发现客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谈兴,船夫讪讪闭口,埋头摇橹。

    从曲渡上岸,绕过一片丘陵地带,刘氏坞堡隐隐在望,此时夕阳西下,一如船家所言。

    二人尚未靠近刘氏坞堡,便被两名短衣芒鞋,携带刀剑的刘氏部曲客拦住。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道:“在下家主人乃南阳邓氏,讳攸,官至侍中,曾与贵族已故议郎刘尚刘子高同殿为臣,交情甚笃。近来家主人听闻刘议郎长子刘远刘伯明因病去世,特遣在下前来奔丧。”

    鉴于南阳郡残破,荆州牧刘表上任不久便剥离南阳郡东南数县,另立章陵郡,邓氏的祖籍新野县如今是章陵郡郡治。然而邓氏乃南阳百年豪门,章陵郡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根本不承认,依然以南阳邓氏自居。

    刘氏部曲客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说辞而放松警惕,谨慎地说道:“既然如此,由我二人为你等引路。”

    中年男子颔首称“好”,大家族自有大家族的规矩,换作邓氏,盘查只会更严。

    走进刘氏坞堡,周围景象渐渐与记忆重合,十年前刘尚病故,他曾跟随主人邓攸奔丧,并小住十余日,是以对刘氏坞堡并不陌生。

    邓攸与刘尚的感情之深,他身为邓攸身边近臣,最清楚不过,就连刘尚的丧礼,都是邓攸和刘氏族长共同操办,可惜刘尚一去,两家的纽带就只剩下刘景了。

    他这次前来,除了奔丧,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考察刘景,如果刘景不能通过他的考察,两家此后恐怕再难有交集。

    张氏对南阳邓氏来人感到十分意外,两家差不多有十年不曾往来了,前些时候刘远去世,邓氏无人前来吊丧,她还以为两家情谊就此断了。想必是消息滞后,这才来晚了。

    “小人郑当,拜见刘夫人。”中年男子神情恭敬的拜道。

    “郑监请起。”张氏未敢托大。十年前郑当就已经是邓攸的监奴,监奴典任家事,乃是邓家的总管事,非一般奴仆可比。

    郑当又向赖慈问安,而后说道:“家主人听闻刘君去世消息时,为时已晚,心中深感不安,所以吩咐小人,务必当面致歉。”

    言讫,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盒,献于张氏案前。张氏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五枚金饼,皆是一斤重,至少价值六万钱以上,抵得上刘家三年之储,邓氏出手之奢豪阔绰,由此可见一斑。

    张氏几乎被面前明灿灿的金饼晃花了眼,说道:“此事全怪仲达,他听说兄长噩耗,一时间乱了方寸,才忘记通知邓君。”

    赖慈却不为金钱所动,秀眉轻轻蹙起,今人给丧钱,大体在百钱至千钱之间,邓氏固然家室豪贵,但规格也不该超出这么多,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郑当问道:“为何不见刘郎君?小人来时路上,听闻刘郎君‘躬耕养客’,此刻莫非还在田间劳作?”

    张氏一脸尴尬道:“让郑监见笑了。今日长沙桓氏大婚,仲达随其族兄刘元龙参加婚礼去了。不过也快回来了。”

    “原来如此。”郑当点点头。

    张氏见二人满身风尘,一脸疲乏之色,又见天色渐晚,说道:“郑监远来辛苦,我这便让人收拾客房。”

    说罢让宋妻周氏将前庭东厢房稍作收拾,用于安顿二人。

    郑当二人拜谢,随宋妻周氏离开。

    张氏手持金饼爱不释手,忍不住和赖慈道:“仲达不通知邓氏,真是失礼啊。”恐怕她更在意的是险些失去金饼的机会。

    赖慈猜测道:“仲达回来后,从不曾提及邓氏,想必其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其实这事也不难猜测,邓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刘家则已然衰败,刘景去邓家拜访,就算不遭到冷落白眼,也必然会感到巨大心理落差。

    刘远当年娶她,也曾有过不少波折,娶零陵赖氏妇,尚且如此艰难,何况是南阳邓氏女。

    郑当此来,恐怕不仅仅是吊丧那么简单。

    不过赖慈并没有太过担心,季叔无论家世、人品、才学、相貌,样样俱佳,这样一位少年才俊,纵然家门一时衰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赖慈坚信季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邓氏若是有眼无珠,敢于毁婚,日后必为天下所耻笑。

第二十一章 未婚妻

    汉代以前,结婚仪式并不热闹,《礼记》曰:“婚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婚礼不贺,人之序也。”

    人们固守周礼,不奏乐、不庆贺,直到汉初仍是如此。然而婚姻终究是“大吉也,非常之吉也”的喜事,随着大汉承平百年,世间风气大变,人们安于享乐,“婚礼不庆”不仅名存实亡,更加发展出了与周礼完全相反的极端情况:

    “今嫁娶之初,男女无别,反以为荣。”

    “今嫁娶之会,锤杖以督之戏谑。”

    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就记载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汝南张妙参加杜士的婚礼,“酒后相戏,缚杜士,捶二十,又悬足指,士遂至死。”新郎婚礼当日惨死,红事变成白事,喜事变成悲剧。

    桓家三子桓纂与临湘大族王氏女郎,便在这种充满热烈、喜气、吉祥,甚至是略显嬉闹的气氛下完成了婚礼。

    午后,刘景、刘蟠从桓家府邸出来,后者休沐了六天,明日便要回曹治事,索性不再还家,刘景唯有独自乘车返回龙丘。

    天黑前顺利到家,刘景下车后,发现自家大槐树下坐着两个面孔陌生的人,二人见到他,起身长长一揖,其中为首的中年男子开口说道:“小人郑当,拜见刘郎君。近两载未见,不知刘郎君还记不记得小人?”

    郑当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暗暗打量刘景,相比于两年前,刘景五官总体变化不大,只是更成熟了一些,但气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他已彻底褪去少年人的轻浮之气,背脊挺直,目光明澈,从容自信,俊郎不凡,风仪气度之佳,即使放眼冠盖如云、才俊辈出的南阳郡,也少有人及。

    刘景仔细辨认一番,说道:“你是……你是邓家的郑监?”

    “正是小人,郎君真是好记性。”郑当又说道:“小人此番前来,一是代我家主人奔君兄之丧,二是替我家女郎送一封信给刘郎君。”

    刘景心跳霎时快了几拍,邓氏女郎名叫邓瑗,字少君,是刘景的未婚之妻,两人乃是指腹为婚。

    指腹婚最早始于光武帝刘秀,当年其麾下大将贾复以作战勇猛著称,一次重伤垂死,刘秀为安其心,当众宣称“闻其妇有孕,生女耶我子娶之,生男耶我女嫁之,不令其忧妻子也。”这便是指腹婚的由来。

    刘景幼时聪明可爱,恰逢邓攸妻子有孕,邓攸便和刘景之父刘尚开玩笑说:“若生女,当嫁作刘家妇。”

    不想邓攸竟一语成箴,随着邓瑗的降生,两家就此订下婚约。

    刘景七岁父亲去世,离京还乡,记忆已然模糊,只隐约记得邓瑗是一个沉静聪慧的女童。

    两人再次见面,已经是八年之后,刘景负笈游学襄阳,而襄阳距离新野不过百余里,刘景自然要登门拜访。

    邓瑗比刘景小两岁,年芳十三,秀发覆额,体质修长,娟好如玉人。

    邓瑗非但容貌美丽,且才气逼人,两人谈起五经要义、史集典故,刘景发觉自己的学问居然还不如面前的小丫头,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心中既惭愧又羞恼,偏偏还要故作镇定,更闻邓氏子弟背后奚落嘲讽,悲愤之下,负气而走。

    最后一次见面,则是在今年年初,刘景只敢在淯水河畔远远望邓瑗一眼。

    彼时刚刚及笄的邓瑗已是南阳远近闻名的女郎,有绝世之姿,其临河而立,耳聆淙淙、目眺波澜,衣袂迎风拂扬,轩轩然若霞举,宛若神女。

    刘景内心不禁自惭形秽,认为自己没有一点配得上她,连上前相见的勇气都失去了。

    “足下请随我来。”刘景平复心情,邀郑当去室中叙话。

    二人落座后,刘景并没有立刻看信,将信暂时放到一边,询问郑当是何时到达的长沙。

    “日落前才至贵邸。”郑当答道。刘景不看信,而是先与他寒暄的举动,令他心情舒畅,对刘景印象更好了。

    “足下可曾用过餐饭?”

    “多谢郎君记挂,已经食过晚饭了。”

    刘景颔首,继而感慨道:“不知不觉已经两年了——邓君的身体一向还好么?”

    郑当回道:“主人今已年过五旬,身体虽然大不如前,倒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只是前些时候突然听闻刘郎君兄长刘伯明病故的消息,常常为此感到伤怀,君父壮年而逝,已经叫人无比痛惜,没想到君兄年纪轻轻亦遭厄难。”

    刘景叹息道:“兄丧这等大事,本应由我亲自登门告知邓君。当时乍闻兄长噩耗,心中失了方寸——足下请代我向邓君致歉。”

    “诺。”

    随着二人交流的深入,刘景言谈举止,令郑当心中不禁生出如沐春风之感。再联想之前听到的种种传闻,郑当隐隐意识到,主人邓攸的目的,怕是要落空了。

    至少,郑当现在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慢慢向刘景一侧倾斜。

    不过最终做决定的是主人邓攸,他要做的是返回南阳后,尽可能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如实禀报邓攸,相信以主人的智慧,绝对会慎重考虑。

    其实刘景并没有刻意讨好郑当,只是他的灵魂毕竟来自于现代社会,待人接物有别于古人,郑当虽是邓氏的大管事,依然没有摆脱下人的地位,被刘景平等对待,自是会感到无比受用。

    话谈得差不多了,刘景示意郑当“稍待”,借着灯火,缓缓打开邓瑗之信。

    信上通篇皆作八分书,字体婉约,笔势圆润,轻而不浮,柔中带刚,书法造诣很高。

    邓瑗书信开端即云:“四月十一日,瑗顿首顿首。”

    刘景不由哑然失笑。汉世女子写信,一般自称姓氏,如邓氏,只有男子才会直接称名。邓瑗不拘俗礼,自称名瑗,一位洒脱自信的仕女形象跃然纸上。

    难怪前身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这样一位未婚妻绝非一般人所能驾驭。

    “岁月易得,二载不见,君尚安否?近闻君兄病逝,心下凄然……”

    开篇简单的问候过后,邓瑗文笔似化为娟娟细语,诉说对刘景兄长刘远去世的惋惜,并劝慰刘景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希望他能够尽快从悲伤中走出,像一名大丈夫一样肩负起家庭重担。

    “君父与家父,同殿为臣,志趣相投,为莫逆之交,遂指腹为婚……”

    信至中篇,邓瑗笔锋一转,并没有任何避讳,直接提到了两人的婚约,而且出乎刘景预料的是,她要嫁入刘家之心极为坚决。

    两人长大后仅相处了短短一日时间,并且他表现得十分糟糕,要说邓瑗对他一见钟情,纯属无稽之谈,就算对方拒绝婚约,他也不觉意外。

    况且郑当这次来,“丈人”邓攸却是没有半分表示,显然心里对他不是很满意,两相比较,邓瑗的坚持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荀子曰:‘学不可以已。’学业精于勤,荒于嬉……”

    信的最后,邓瑗引用荀子之言,如同真正的妻子一般殷殷规劝刘景,让他不要因返乡而心生懈怠,即使不能重回襄阳继续求学,也要在家用心读书,以他的家世,只要肯付出努力,日后必会受到州郡的赏识,到那时他们就可以成亲了。

    刘景能够清晰感受到邓瑗这段话用词上显得格外小心谨慎,既要达到劝导刘景的目的,又要顾及未婚夫的自尊,想必她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真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啊!”刘景读完信,心中不由感叹道。

第二十二章 交谈

    等到刘景读完信,郑当就提出了告退,刘景将他送出门,随后去见继母张氏和嫂子赖慈,告知她们自己即将于本月月底出仕郡府的消息。

    因为之前透露过口风,她们心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是以并未表现的太过惊讶。

    “仲达,你走了,家里的田地怎么办?”张氏急忙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一点之前刘蟠已经向他做出保证,所以刘景不慌不忙道:“母亲大人无需担心,为了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从兄刘元龙答应在我赴任之后,便令其家奴客接手家中农事。”

    “那就好。”张氏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里,同时心里不免生出一丝异样,刘景被刘蟠看中,日后不说飞黄腾达,至少前程无忧,就如同当年其兄刘远一样,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即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两个继子都拥有过人的才能与德行,真是令人嫉妒啊!

    张氏随后担忧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刘和,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是一个出色的人,可是他已经十一岁了,并没有显露过人的才能,只是中人之姿,等他再大一点,势必要被拿来和两位兄长比较……

    刘和可不知母亲正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苦着小脸说道:“阿兄,你不在家,我和阿离读书遇到不解之处该怎么办?”自从阿兄返家以来,他和妹妹学习进步很快,这都是拜阿兄悉心教导所赐。

    刘饶点头附和,打心眼里不愿让刘景离开。

    刘景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说道:“阿若、阿离,别担心,你们平日读书,遇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就记下来,等我休沐归来为你们讲解。”

    刘和、刘饶不情不愿地点头。

    嫂子赖慈一旁出言问道:“仲达,不知你将出任何职?”

    刘景答道:“不出意外,当为书佐。”

    “书佐主要负责文书缮写等事,你兄长当年就是从功曹书佐做起。仲达,你呢?你是去功曹还是门下?”

    赖慈会有此问不奇怪,刘蟠身为郡府五官掾,亲自出面,自然会为刘景谋一个好去处,郡府以门下和功曹发展前景最大。

    刘景摇了摇头道:“两者都不是,我准备去市中任职。”

    “啊!市井难道不是君子应该远离的地方么?!”赖慈美眸睁得很大,心道季叔的选择可真是出人意料啊!不过她觉得季叔虽然年纪不大,却素来心有计议,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也就没多问。

    “市井好、市井好……”刘和、刘饶一旁拍手称好,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阿兄在市中任职,他们日后就有借口去市井游玩了。

    “放着那么多前途广大的职位不选,却选择栖身市井,混迹于商贾之间,何其不智。”张氏对刘景的选择也不甚满意,全然忘了她的祖辈亦是贩步起家。

    刘景含笑不语,他的这个选择受到了太多人的质疑,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

    其实也不怪大家,自春秋以来,传统观念里市井就一直是小人聚集、争利的地方。另外,处决囚犯也在市中进行,市被认为是不洁之地。

    武帝时,常山国的太子刘勃被指控“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是失礼的行为。

    如今时过境迁,人们的想法渐渐发生了改变,“游市”成为官吏之间一种新的风尚,每到休沐日,官吏常常三五成群结伴游走市井,纵然一郡太守,亦乘车游市,毫不避讳。

    当然也仅限于此,愿意在市中任职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其他人的看法如何刘景并不在意,他只要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就够了。

    赖慈见房间忽然静下来,忙转移话题道:“书佐到底只是佐吏,俸禄微薄,然而仲达日后独自居住吏舍,平日与同僚、朋友相处,囊中断断不可无钱。正好今日郑监代表邓氏奉上丧钱五金,使得家中宽裕不少,仲达赴任之时不妨带些金钱傍身。”

    出门在外,处处都要用钱,尤其身处官场,更是所费巨大,当年刘远出仕时,为了不让夫君过得太辛苦,赖慈不得不变卖了一部分嫁妆。

    张氏这次倒是罕见的没有推脱,承诺拿出一万钱给刘景。

    她是性格吝啬不假,却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绝不会干赔本的买卖,刘景就如同昔日的刘远一样,一经出仕,立刻就会成为家中的顶梁柱,今日拿出一万钱,是为了日后收获更多。春秋之义:“母以子贵。”继母也是母。

    “多谢母亲大人。”刘景拜谢张氏,老老实实收下了这笔钱,除非他打算做个埋头不理外事的小吏,否则先期不靠家里根本支撑不住。

    已故幽州名士崔蹇在其所著的《政论》中称一名掌管百里之地的县长“一月之禄,得粟二十斛,钱二千。”

    家中如果没有奴仆,则需要每月花费一千钱雇佣一名客佣服侍起居,草料、膏肉五百,薪炭、盐菜又五百,如此月钱已经用尽,以正常的收入根本就不够供应冬夏衣服、四时祭祀、宾客斗酒的费用,更别提还要养活父母、妻妾、子女。

    县长作为百里之宰都感觉生活拮据,连最低限度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不动歪脑筋增加额外收入,难道要家人饿肚子么?

    这也就是《汉书·景帝纪》诏书所言:“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

    官吏的车马衣服,全部出自于百姓,廉洁的官吏满足自己的日常所需就满足了,贪婪的官吏还要让家人跟着一起受惠。于是奸吏巧立名目,搜刮钱财,害政伤民,海内无不怨之。

    不管怎么说刘景心里还是有些追求的,他在现代都坚持住了操守,不曾贪污过一分钱,回到古代更是不会打破原则。

    可是书佐一月不过米三斛余、钱数百,只能说糊口有余,其他的就只能有心无力了,继母张氏拿出的这笔钱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嫂子赖慈又道:“仲达,‘质书救邻’虽是仁义之举,但嫂子觉得质书于市总归有些不妥,如今家中不缺钱财,不若将书赎回来如何?”

    张氏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多谢嫂子好意。然而当初是我执意要质书救人,这钱就应该由我自己想办法还,岂有用家中之财解我之困的道理。”

    刘景断然否决了嫂子赖慈的提议。

    收下继母张氏一金已经是他自尊所能容忍的极限,何况距离他“质书救邻”才过去几天时间而已,现在就将抵押的书籍赎回,人们会认为他是作秀以博名望,到时候他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必然会受到损害。

    继母张氏暗出一口气,对赖慈道:“仲达既然有此志气,我们就依他的意思吧。”

    季叔执意不肯,赖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谈完事情,刘景起身向张氏、赖慈告辞,回到寝室后,拿起邓瑗的信又仔细读了一遍。一时间感慨良多。

    自己的这位未婚妻,不仅相貌美艳无双,更难得的是秀外慧中,能够取到这样的妻子,绝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邓瑗在信中提到他出仕郡县之日,二人便可履行婚约,按理说刘景现在就可以向邓氏提婚了,不过他最终还是决定等过一两年再说,他现在的地位实在太低了,要娶邓氏女郎,最低限度也要做到郡功曹、五官掾、督邮、主薄层次,最好是成为郡孝廉,乃至州茂才,方不负佳人之托。

    当然,目前便宜丈人邓攸的心意不明,首先要得到他的首肯才行。

第二十三章 赴任

    许是长途跋涉过于疲累,郑当很早就上床歇息,一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起身。

    等到郑当与侍卫用过早饭,刘景便领着二人前往兄长刘远的坟前祭拜。

    刘远葬于龙丘刘氏祖坟,位于一座半山腰,浏水遥遥在望,周围遍植花树,郁郁葱葱,称得上风水宝地。

    祭拜归来,刘景准备下地干活,郑当早闻其“躬耕养客”,有心一探究竟,便跟着一起去了。

    郑当是邓氏的大管家,年轻时曾亲自监督奴客劳作,所以他能看出来,刘景绝非在做样子,而是真的懂农事。

    郑当心里对刘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换做他,哪怕是主人许攸叫他代奴仆劳作,他也会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刘景身为主人,却亲自代宾客耕种,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何种目的,都证明了一件事——其绝非凡人。

    接下来两日,郑当片刻也没闲着,和护卫奔波于临湘各处,将刘景的情况打听了**不离十,即向刘景提出辞行。

    刘景递给郑当两封信,给邓瑗的回信他早早就准备好了,出于礼貌,同时也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才能,他也给“便宜丈人”邓攸写了一封信。

    郑当接过两封书信,心里略微踌躇一下,开口提议道:“我家主人素来喜爱诗赋一道,平日常于园中讽诵不休,小人听闻刘郎君前些日曾作一首《劝农》诗,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评,不知刘郎君可否手写一份,让我带回去给主人一观?”

    刘景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郑当一眼,对方助攻之意十分明显,看来自己在他心中的印象相当不错。将耒阳纸铺在书案上,并舒缓地研开磨,执笔写下陶渊明的《劝农》。

    郑当看着刘景一笔一划勾勒的文字,眼睛都看直了。他能够担任邓氏的大总管,岂有不识文字之理,事实上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担任邓攸的小史,也就是书童,基本的鉴定能力还是有的,刘景所写之字,笔力之浑厚、形顾之严峻、气势之雄强,他尚是首次见到,顿时为之震惊。

    至日中,郑当拜别,刘景让宋谷驾牛车送二人前往北津渡口。长沙是南海通往北方水路必经之地,很容易就能找到北上的船只。

    郑当登车前,最后向刘景深深一拜,他此次前来除了奔丧,还有代主人邓攸考察刘景的目的,对于后者,此行可谓“满载而归”。

    ……

    随着出仕在即,刘景格外珍惜在家的最后时光,书也不读了,字也不练了,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在弟弟、妹妹、侄儿身边,甚至特别选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带三人外出踏青,泛舟浏水。

    不仅刘和、刘饶乐而忘返,虎头也明显较从前开朗不少,恢复了孩童本该有的天真活泼之态。

    欢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四月二十九日晚,刘景开始收拾行李,日后一个人孤身在城中吏舍生活,有太多需要带走的东西,被褥、衣履、炊器、餐具、案榻、书籍……

    赖慈将虎头哄睡后,只身来到刘景房中,娴雅的跪坐在床榻上,为季叔叠整衣裳,一时间触景生情,忍不住开口说道:“仲达,你还记得么,两年前你准备外出游学,我也是这般坐在榻上为你收拾行装。”

    刘景把案上的帛书放入竹箱,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说道:“当时嫂子一边叮嘱、一边哽咽,眷眷之心、殷殷之情,岂能忘记。”

    “仲达你快别说了。”赖慈手上一顿,面色微窘,进而感叹道:“仅仅两年而已,仲达变化犹如天翻地覆,嫂子知道现在的你有能力应对一切困难,所以这次嫂子一点也不为你担心,嫂子只希望你不要太过操劳,凡事记得适可而止,务必保重身体。”

    赖慈有些话无法明说,刘景祖父、父、兄三代皆早逝,其本人不久前也险些丧命,季叔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万万不能再有所闪失。

    刘景心思一动,走到赖慈身旁,伸出右掌,说道:“那嫂子就和我做一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刘景看着嫂子美丽明澈的双眸,神色无比认真道:“我们都要食甘寝宁,爱惜身体,以击掌为誓,不可违背。”

    赖慈不禁菀尔,心下十分感动,抬起右手和刘景击掌。

    ……

    翌日,刘景用过早饭,与家人依依惜别。

    “虎头不要大人走、虎头不要大人走……”

    刘群年纪最小,因此哭得最凶,他双手牢牢环住刘景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眼见赖慈将要出言呵斥,刘景急忙用眼神制止,俯下身,摸着侄儿光溜溜的头顶道:“虎头,你今年五岁了,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鸠车吗?”

    鸠车乃是以斑鸠为参照制成的车型玩具,多为木制,也有铜制,斑鸠胸前一般系有铃铛,两只爪子下各安一个木轮,可以用绳索拖拽而走,是汉代儿童最喜爱的玩具之一。

    “想……”虎头仰头呆呆望着刘景,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

    他今年五岁,正是该拥有鸠车的年纪,今年正旦的时候,其父刘远已经答应送给他一架鸠车,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刘远随后患上重病,没过多久便魂归蒿里,他自然也就失去了得到鸠车的机会。

    刘景继续诱之以利:“叔父下次回来,送给你一架鸠车如何?”

    虎头没纠结多久便屈服了,松开双手,脆声道:“大人,我要鸠车。”

    这边虎头不闹了,那边刘和、刘饶却都眼泪汪汪,总不好厚此薄彼,刘景同样许诺送两人准备一份礼物。

    此时陆续赶来相送的刘氏族人已不下百人,将刘景家门堵得水泄不通,就连生活在乡里各处,不甚熟悉的族人也纷纷前来送别。

    显然,刘景如今已经成为龙丘刘氏的一面新旗帜。

    刘景与众人挥手作别,坐上牛车,缓缓驶出坞堡,往西而去。

    一个多时辰后,郡城临湘遥遥在望。

    汉代建筑素来以北为尊,天子的宫殿通常位于京都正北方向,郡县会有意避开正北,而将官署设于城郭东北方向。

    临湘即是县城,亦是长沙郡城,是以县寺设于西北,郡府则设于东北。

    郡府正门入口位于正南方向,两侧的墙面转出一个八的角度斜向大门,以突出大门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八字墙”。

    正门置有亭长一人,以及若干门卒负责守卫郡府安全。

    亭长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其头戴赤帻,腿绑行滕,手持刀盾,看见一辆牛车悠悠行来,令门卒上前询问。

    刘景从车上下来,向亭长奉上名刺。

    亭长接过来一看,心里不由一惊,急忙还礼,他可不敢欺对方年轻,最近临湘上至郡府吏舍、下至市井里巷,莫不传颂刘仲达之名,他一个小小亭长哪里敢有半分怠慢,立刻将名刺转交给身边的门卒,让其去功曹通报消息。

    虽然暂时无法放刘景进入郡府,却也不宜晾在外面,亭长便引着他前去大门侧方的“塾”内暂歇。

    塾,门外之舍也。外臣来朝,至门外当就舍,更详熟所应对之事也。

    此时塾内有两名外吏,或许是等待召见的过程中闲极无聊,正在对弈,两人棋力大体相当,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两人水平放在当下这个年代,也属于一般水平,刘景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

第二十四章 郡府

    刘景明显比塾内另外两名外吏重要得多,没过多久,便有一名青年郡吏走进门,他的目光快速略过另外两人,定格在刘景的身上,一边行礼、一边说道:“足下可是刘仲达刘君?小人奉纲纪之命前来迎接。”

    纲纪,综理府事者也,一般多是指功曹,有时也代指主簿。

    或许是受到功曹桓阶的亲自接见,又或许是已经听闻刘景的贤德名声,总之这名功曹吏态度十分和善。

    在棋盘上杀得难分难解的二吏终于停下动作,目光愕然地看向刘景。

    “有劳足下。”

    “刘君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刘景点点头,离开前,不忘对塾内的二吏道别。

    从塾内出来,刘景拱手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功曹吏客气地道:“小人姓李,刘君称呼我李吏即可。”

    两人在亭长、门卒的恭送下走进郡府大门,迎面一堵绘制着花卉图案的土墙,而今称之为“罘罳”,罘罳,屏之遗像也,也就是后世的照壁。这是华夏传统建筑的一个普遍性特征,具有大门屏风的功能。

    绕过罘罳,就算进入郡府了,长沙郡府大体呈“回”字形结构。

    “回”字形的外围是郡中属吏居住生活的吏舍,房屋皆是一宇二内样式,基本大同小异,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总共有数百间之多,以墙垣相隔。“回”字形的内围则是官署。

    官署是由正堂及诸曹所组成,正堂乃是太守升堂听事之所,亦称“黄堂”,又可称“厅事室”,位于郡府的中心区域。而诸曹则以墙垣围成一个个单独的院落,各行其是,互不统属。

    车辆无法在官署内随意出入,刘景让宋谷候在外面看护牛车,和李吏徒步进入。

    李吏带着刘景在诸曹中穿行,似乎是怕后者转晕头,回头加以提醒:“刘君可要紧紧跟住我,长沙乃大邦,列曹众多,之前常常有属县县吏前来郡府办事,却找不到官曹所在。”

    李吏话语中不无得意,一副与荣有焉的模样。

    刘景笑着称谢。

    二人不断朝着郡府中心、高大宏伟的正堂行进。

    功曹是郡中第一曹,紧邻正堂侧方而立,大门处人来人往,明显较其他地方更加忙碌。

    刘景跟随李吏走入功曹,便发觉四下不断有人对他行注目礼,暗地里窃窃私语,如此一来,他总算对自己的名声有了一个更为具体的概念。

    在李吏的引领下,刘景来到功曹的治事之所门外,牵着示意刘景可直接入内,显然是桓阶之前已有所吩咐。

    刘景脱履入内,便见头戴梁冠、褒衣博带的桓阶跽于坐榻,含笑望着他。

    “刘景拜见桓君。”刘景不卑不亢的俯身下拜。

    桓阶手一指下首的位子,说道:“免礼,仲达请入座。”

    “谢桓君。”刘景礼毕起身,走向座位,言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桓阶心中对刘景越发欣赏,大笑着说道:“哈哈,《诗》云:‘不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说的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啊。见到仲达,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刘景拱手道:“桓君言重了。”

    桓阶说道:“身为郡府功曹,替府君选拔良才,是我的责任,仲达年纪轻轻,已是德才兼备,声闻全郡,能够亲手将你这样的贤才揽入郡府,我心中又怎能不为此感到欢喜呢。”

    “既然得桓君另眼相看,在下唯有竭尽所能,不负桓君厚望。”

    言讫,刘景又拜谢桓阶的提携之恩,原本族兄刘蟠的打算是让他和兄长刘远一样,以书佐起家,没想到桓阶大手一挥,直接让他坐上市左史之位。

    市中以市掾为首,其次市右史,市左史排名第三。

    桓阶摇了摇头,苦笑道:“仲达可知道,你执意要去市中,却是害苦我了。如今人人都在背后说我桓伯绪不爱惜人才,若是再让你从佐吏做起,恐怕就要有人当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桓伯绪有眼无珠了。”

    刘景一时哑然,他倒是没想过桓阶会因他而受到无妄之灾。

    桓阶忍不住劝道:“仲达,你真的不考虑来我治下任事吗?以你的才能,实不该埋没于市井之地,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堂堂功曹大吏亲自开口相邀,换成其他人,必定会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俯首听命。

    不过刘景性格果决,心中又有规划,根本不为所动,婉言谢绝道:“桓君提携后进之心,景铭感五内,只是在下心意已决,唯有辜负桓君好意了。”

    刘景自知自己表现得有些不识抬举,是以语气十分诚恳。

    “算了,仲达心志坚毅,不为外物所屈,我又怎能一再强求呢。”

    桓阶虽然表现出了上位者的风度,却也不免意兴阑珊。他心里委实难以理解刘景的决定,功曹总理全郡大小事务,市井则是藏污纳垢之地,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摒弃后者,偏偏刘景反其道而行。

    少年才俊,大多恃才傲物,不肯接受他人意见,只有吃过亏,才会幡然醒悟。

    桓阶摇晃手中铃铛,令候在门外的李吏带刘景去办理入职手续。

    桓阶平日总理政事,公务繁忙,也就是刘景被他看中,想要将其召入麾下,这才与他聊上片刻,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待遇。

    刘景拜别桓阶,行出房门,心知自己失去了成为桓阶心腹的机会,不过他却毫不在意,与他心中的“志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吏员簿署上姓名后,刘景正式成为了长沙郡府的一名郡吏。

    随后李吏领着刘景去取衣服、俸禄。

    吏服有文吏和武吏之分,武吏之服样式简约,长不过膝,文吏之服则宽大美观,长及脚裸,即离地约三寸高,这还是因为长沙雨水过多,据说蜀中一带吏服更加奢华,袍服裙摆一直曳于地面,极尽奢华。

    取得吏服,刘景又随李吏前往金曹领钱,仓曹领粮。

    如今世道不宁,物价腾贵,铜钱购买力大幅贬值,他每个月俸禄数百钱,除去鱼肉盐菜之用,几乎剩不下什么。唯有粮食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比黄金还要坚挺。

    刘景身为市左史,属于斗食吏,顾名思义,斗食吏日食米一斗二升,月领米三斛六斗。

    这么多的粮食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据他所知,不少官吏都会将每月余下的粮食拿到市中变卖,以补日常生活所需。

    刘景对此倒是没有太大的需求,他这次出仕郡府,身上携带了足足上万钱,短时间内不用为金钱发愁。

    对于怎么将粮食拉走,李吏建议他将家仆宋谷唤来,刘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三斛六斗的原粮按照现代方法计算也就一百斤上下,分量远谈不上有多重,他向仓曹借来一辆鹿车,也就是独轮车,准备自己载粮而返。

    “刘仲达果然如传言一般性格仁慈,善待下人。”李吏心中固然对刘景感到十分佩服,却对他的做法很是不以为然。奴仆的存在价值,不就是供主人驱使之用吗。

    不认同归不认同,可当李吏发现刘景一时之间掌握不好鹿车平衡,推得歪歪斜斜,不得不挽起衣袖,帮助刘景平稳鹿车。

    两人精诚合作,累得一身是汗,总算将粮食运出官署。

    衣食都解决了,接下来就是住的问题了。

    二人重新回到郡府外围吏舍区,与宋谷会合,而后一同前往刘景的新居处。

第二十五章 吏舍

    吏舍形制皆是“一宇二内”样式,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屋宇有新有旧、位置有偏有正、环境有好有坏,差距有若云泥之别,如果是一名没有背景的微末小吏,绝对会被分到一处年久失修、紧靠墙垣的蔽庐。

    刘景出身大族,自身亦有名声,待遇自然有所不同,他的新住处不仅明亮坚固,且前院栽以花草,格调极为雅致。

    李吏在一旁用羡慕的语气对刘景道:“这里之前归于主记王君,王君不久前被明府君拜为安城县县长,前天才离开此处。

    王廷君为人素喜洁净,容不得半点污浊,每至休沐日,便命家中奴婢前来洒扫,屋宇器具,样样不落。刘君不用怎么收拾,直接就可以入住。”

    刘景对新居环境十分满意,虽然未必和对方有什么关系,但他却不吝感谢:“能够住进这样的房舍,真是意外之喜,足下费心了,多谢。”

    李吏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连忙摇头道:“刘君谢错认了,小人就是一个引路之人,哪里帮得上刘君的忙。”

    “对了,刘君,”李吏手一指隔壁另一栋同样颇为雅致的屋宇,说道:“此间房舍的主人刘君或许认识。”

    “哦,是谁?”刘景好奇问道。

    “金曹掾桓公长桓君。”

    “原来是他。”

    刘景脑海立时浮现出一张刚毅严肃的面孔。

    桓公长名叫桓彝,字公长,是功曹桓阶的二弟,前些天他还参加了其三弟桓篡的婚礼,期间与桓彝有过短暂交谈。

    桓彝出名非常早,十五六岁时就已经闻名长沙,和兄长桓阶并为长沙太守孙坚所重。

    前些年桓氏兄弟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不过后来桓阶不顾个人安危,只身诣刘表,乞回故主孙坚尸首,令他一跃成为天下闻名的忠义之士,桓彝亦被其兄光芒掩盖,自此之后,桓氏兄弟不再同论。

    刘景颔首道:“我与桓公长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他的风采,却是令我记忆犹新,能够和他这样的君子成为邻居,是一件幸事。”

    李吏恭维道:“刘君和桓君皆为有德君子,日后比邻而居,一定会成为朋友。”

    说罢,李吏推开栅门,引着刘景穿过院落,走进屋子。

    李吏先前之言果然半点不假,不仅室内甚是整洁,连厨室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基本不用怎么打扫就可以入住,倒是省去了不少工夫。

    宋谷将牛拴好,从车上取出莆席,铺于地面,又搬来书案坐垫,方便刘景、李吏休息。

    刘景邀李吏入座,出言感谢道:“足下陪我周旋大半日,着实辛苦了。”

    李李摇头道:“区区小事算不了什么。”

    刘景取来自备的清水,一边为李吏倒水,一边问道:“不知足下可否熟悉市楼情况?”

    李吏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刘君问起,小人便将自己知道的说给刘君听一听:

    监市掾姓黄名秋,乃是临湘大族出身,之前曾主管仓曹数年之久,因任上出了纰漏,这才被迫转迁监市掾。”

    刘景点点头,有些话李吏不便明言,他之前已经从族兄刘蟠那里听说了,黄秋为人不修行检,饮酒无度,屡出纰漏,若非太守张羡待下宽和,早就被下狱治罪了,哪里会容他继续留在郡府。

    市右史名叫谢良,亦是临湘本地人,出身贫寒,是从微末小吏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据小人所知,他性格沉稳,勇于任事,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休沐几次,几乎将市楼当做自己的家。

    至于其他诸吏,小人了解有限,就不多做口舌了。”

    李吏毕竟出自功曹,虽然职位低微,眼界却是奇高,市中除了监市掾、市史,其他人显然不被他放在眼里。

    刘景颔首笑道:“这就够了,足下一番话对我帮助很大,对于市中情况,总算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了。”

    “能够帮到刘君就好。”李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口道:“刘君家世显贵,德才兼备,诸曹还不是任由刘君挑选,为何偏偏选择去市井?”

    这话李吏不是第一个问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景再次搬出名臣第五伦作为挡箭牌,最后说道:“只要肯用心任事,不论身在何处,都能大放光彩。”

    李吏脸皮抽了抽,一时无言以对。

    宋谷前前后后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总算将车上的东西全部搬进屋舍。

    李吏眼见刘君安顿得差不多了,当即提出告辞:“功曹事务繁多,小人不宜久留,如果刘君没有其他吩咐,小人便要回去了。”

    “既然足下公务在身,在下就不多做挽留了。”刘景起身相送。

    “小人明日平旦再来,陪刘君去市楼赴任。”离开前,李吏说道。

    刘君点头称好。平旦即早上六点,汉代官吏的工作时间为早七(卯时)晚五(申时),吏舍和市井之间相距并不算近,因此李吏需要提前半个时辰赶来和刘景会和。

    目送李吏离去,刘景返回屋子,第一件事就是整理书籍,他这次带来了许多书,足够他看一阵子了。

    另一边宋谷也没闲着,因为刘景领的俸米都是原粮,需要加工一下,脱去稻壳。

    院中便有现成的石碓,宋谷借用牛力,花了大半个下午,解决了刘景的吃饭问题。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吏舍是郡吏平日居住生活的地方,莫说奴仆,便是家人也不容留宿。

    合不合理先放到一边,既然有着这样的规矩,就需要遵守,所以此间事情一了,刘景便让宋谷赶紧驾车返家。

    现在这个时间刚刚好,拖得再久一些,出行不免会担上一些风险。

    宋谷走后,刘景便开始生火做饭。薪柴是他特意从家里带来的,不然还要专程跑一趟市井。

    汉代不管是大家抑或小户,普遍实行一日两餐,早吃稀饭、晚吃干饭,而早上那顿,大多都是用隔夜饭做成粥简单糊弄一口,唯有晚餐这顿,才会正正经经烹饪。

    刘景前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厨艺当然差不了。

    没有炒锅,就以铜釜代替,没有豆油,就以脂膏代替,食材更是无需担心,脂肉鹿脯、鸡子腌鱼、蔬菜瓜果,应有尽有,皆是族人所送。

    这是他来到临湘的第一顿饭,稍稍花了一些心思,做了一碗肉丸葵菜汤,一盘葱炒鸡蛋,搭配鹿脯腌鱼,足可称得上丰盛了。

    很久没有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刘景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才停下筷子。

    酒足饭饱后,刘景疏懒地斜倚在长榻上,翻开《汉书》,之前他已经将高祖时期的人物传记读完,接下来该轮到文帝了,这一时期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贾谊。

    谈及贾谊,刘景脑海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李商隐那首流传千古的《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在后世人的眼中,贾谊充满悲**彩,一生怀才不遇,而且他这个才不是一般的才,是能够辅佐帝王治理天下的王佐之才。

    前汉名士刘向就深为贾谊感到惋惜,直言:“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

    其子刘歆更是对贾谊推崇备至,声称:“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对于这样的评价,刘景不置可否。说来贾谊还曾被贬谪至长沙任王太傅,虽然只有短短三年时间,但长沙百姓始终不曾忘记他的恩惠,甚至死后为他立祠堂,至今祭礼不绝。

第二十六章 市楼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又急又猛,转眼工夫,天地间白蒙蒙一片,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长沙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傍晚就突然下起了大雨,刘景原本计划走访族兄刘蟠住所,认一认门,如今自然是去不成了。

    困于室中,刘景只好再度捡起《汉书》,并一口气连读十数卷,等到他将霍光、金日磾传读完,才发觉夜色已深。

    困意上涌,刘景吹灭了灯火,解衣躺上床榻,在雨水拍打屋瓦的响声中睡去。

    次日,他如往常一样,于卯时(五点)准时醒来,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不过乌云尚未散去。

    刘景早就习惯了长沙阴天多雨的天气,洗漱过后,用昨天剩下的米饭和鹿脯,熬了一锅鹿脯粥。

    汉代大多数家庭一日食两餐,早饭大概在上午七点到九点钟,但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才十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目前身高已有七尺四寸,未来或许有机会长到八尺。

    他现在不缺钱粮,别说一日三餐,就算一日四餐,也无不可。因此鹿脯粥刚煮好,就被他风卷残云般喝个精光。

    平旦李吏如约而至,刘景此时已经准备就绪,其长发束起,头戴黑丝介帻,里面穿了一件白绢红缘里衣,外披鸡心式灰色云底吏袍,下穿红色绢制长裤,脚蹬棕色方头布履,翔翔而立,仪容潇洒,看得李吏暗暗赞叹不已。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面有些松软泥泞,徒步而行多有不便,所幸李吏早有准备,招来一辆牛车代步。

    牛车辘辘,徐缓地驶出郡府,向西行进,直抵西市东门。

    刘景心中一动,望向外面,正好看到一个身量颇高、神情桀骜的市门卒,此人乃是亡命之徒,曾与长沙豪杰区雄手下发生冲突,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由于下了一场大雨,原本喧闹异常的市井略显冷清。

    抵达市楼门前,刘景和李吏依次下车,后者功曹吏的身份,令把守市楼的门卒诚惶诚恐,未敢阻拦,任其出入。

    进入市楼,李吏一路大摇大摆,长驱直入,楼中诸吏几乎没有敢上前过问的,功曹的威风由此可见一斑。

    一直上到二楼,李吏行止才有所收敛,黄秋再怎么落魄那也是百石吏,是有资格参加(郡)朝会的大人物,他一个小小佐吏可万万得罪不起。

    一名年约三十七八岁,肤色黝黑、面容古板的市吏迎面走来,和李吏见礼,经李吏介绍,此人正是市右史谢良。

    李吏从怀中取出木牒递给谢良,并简述来意。

    谢良看完木牒,又看了刘景一眼,虽然事先早就得到了消息,可看着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刘景,心头泛起一丝苦涩,直叹苍天对自己是何等的不公!

    就因为出身贫寒,他勤勤恳恳十数年才爬到“史”的位置,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为一名百石掾君。

    而对方出身名门冠族,年龄不满弱冠,一入郡府便坐到了和他相等的地位,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超过他。

    他吃了不知多少苦、受了不知多少罪才取得的地位,对眼前之人来说却仅仅只是起点,这让谢良心里怎能不感到凄凉。

    李吏开口问道:“不知黄掾君来了没有?”

    谢良及时收敛杂念,回道:“掾君尚未到来,足下请稍等片刻。——掾君对刘君期盼已久,早早就下令腾出一间空室,作为刘君日后听事之所,二位请随我来。”

    刘景的办公之所位于二楼,和谢良在同一层,因市楼面积有限,屋子自然不大,但也不显局促,顺窗望外,市井风光一览无余。

    三人落座,谢良向刘景简单介绍了一下市吏的日常工作。

    市吏的主要职责是“平铨衡,正斗斛”,即检查、检验度量衡,确保买卖公平公正,以稳定市场秩序。

    可实际上市吏的职权非常广泛,涉及到市场事务的方方面面,包括对市井地点、时间、物品、契约、租税、工匠、商人等方面的管理,也包括打击不法,如奸商、偷盗等等。

    当然,“史”已经处于市吏金字塔的塔尖,诸事用不着他们亲自操劳,自有下面的人任事,他们只要做决定就可以了。

    时间就在几人交谈中飞速流逝,卯时已过,黄秋仍然不见踪影,谢良神色渐渐焦躁起来。

    黄秋明知刘景今日上任,有功曹吏在旁作陪,他居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迟到?若是此事被李吏上报功曹桓阶,不用想也知道,黄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千盼万盼,总算将黄秋盼来,市楼中的漏刻清楚地表明,他迟到了三刻钟有余。

    黄秋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瘦,其脸颊凹陷无肉,身材也异常瘦弱,以致不足以撑起宽大的吏服,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来时路上,车辕许是年久失修,突然断裂,这才耽误了时间。”见面后,黄秋向刘景、李吏二人解释自己为何姗姗来迟。他的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然而他红肿的眼睛、苍白的面色、满身的酒气,整个人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令他得解释没有半点说服力。

    不过在场的人,包括李吏,显然不会戳破黄秋的谎言。说到底,平白无故得罪一名百石吏,有百害而无一利,黄秋既然给出了正当理由,李吏乐得在一旁装糊涂。

    为了等待黄秋,李吏在市楼坐了一早上,如今见到人了,总算可以离开了,当即向两人提出告辞。

    黄秋闻言颔首,反应略显冷淡,功曹虽然势大,但一个小小佐吏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与之相比,刘景就要热情多了,李吏这两天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一再相送。

    黄秋脸上微微有些不耐,等到刘景返回,立刻拉起他的手臂,邀入堂中叙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良被拒之门外。

    黄秋安坐于主位,笑容满面地对刘景说道:“前时从功曹处得知“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的刘仲达要来市中任职,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除了毛病,直到此时此刻,我方信矣。”

    刘景肃揖道:“没想到景居然得掾君如此看中,不敢当。”黄秋为人不修行检,风评极差,他就怕对方是一个性情古怪,难以相处之人,如今看他表现的态度,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黄秋又说道:“刘掾君也是狠心,为了历练足下,将你指派到市中任职。刘掾君岂不知,市井自古便不是君子所处之地。这市楼之内,除你我二人外,其余尽是粗鄙无知之辈。”

    黄秋明显是把刘景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因此全无顾忌,畅所欲言。

    刘景一时哑然,从对方寥寥一番话他就可以下断言,此人在市楼必定极不得人心,不过这对他来说却算是好事。

    黄秋继续向刘景大倒苦水:“唉!足下可知道,在你没来之前,我连一个能够坐而谈论的人都找不出。”

    “……”

    黄秋将刘景视为知音,谈兴极高,语速又快,刘景很少能插得上话,除了点头附和,大多时候都是在充当听客。

    不得不说,刘景是一名十分合格的听客,黄秋直说得口干舌燥,哈欠连天,方才止住话语。

    刘景趁机告退,并在出门时将门关上。

第二十七章 皓月

    刘景退出厅堂,见一名头戴青巾、手捧精致食盒的僮仆候在门口,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吃早饭的时间了。

    汉代早餐时间正处于工作之时,家境一般的官吏,唯有自备壶餐,而家中富裕的官吏,则让奴仆送餐。

    此人正是黄秋家中僮仆,他礼貌的向刘景一礼,而后扣门而入。

    刘景回到二楼,迎面碰上谢良,后者开口说道:“刘君带早餐了吗?一楼有灶台,可以热粥。”旋即有所醒悟,忙说道:“刘君出身高门,应当有家奴送餐,是我多嘴了。”

    刘景看着谢良手中掺杂着菜叶、凝固成块的隔夜米粥,摇了摇头道:“多谢足下相告,在下今天早上出门前已经吃过早餐。”

    谢良点点头,独自下楼。

    刘景返回房间,站立于窗前,眺望市井,黄秋、谢良的身影从脑海中一一闪过。

    黄秋从心底排斥市井的一切,平日不理俗务,用混吃等死形容他最合适不过。谢良是市井的实际管理者,然而由于出身不好,基本很难获得升迁。

    不管是黄秋,抑或谢良,两人都是平凡之人,对他构不成威胁。

    初来乍到,他倒是不着急抢权,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

    诸吏用完餐后,陆续来见刘景,其中有负责文书的书佐、有负责收租的市啬夫、有负责治安的亭长、列长,至于小史、市卒这等处于底层的微末小吏,却是连拜见的资格都没有。

    时间一晃就到了日中,早上吃的鹿脯粥早就消化完了,刘景决定去市中买些食物填饱肚子,顺便到处看看。

    他前后两次来市井,都是乘坐牛车,所以并没有感到有何不妥。

    可这次步行穿梭于市中,却发觉道路泥泞、污水横流、蝇虫乱飞、臭气扑鼻,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刷新他的感官,难怪市井被君子视为不洁之地,不是没有道理。

    刘景径直来到胡饼摊前,卖饼者是一名体高不满五尺的侏儒,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大家平日都叫他“矮奴”。

    此时并非食时,买饼者不过三两人,看到刘景身穿吏服,脸上纷纷露出三分畏惧、三分讨好,自发地给他让道。

    刘景摇头道:“诸君不必如此,按照先后顺序即可。”

    几人心中啧啧称奇,这般礼貌的官吏,可谓极其罕见。

    百姓眼中的官吏是什么样的形象?

    只需知道官吏和游侠、偷盗并称为市井三害,便可见一斑。

    为了不让刘景久等,矮奴明显加快了捡饼速度,前面的人也不敢拖延,很快便轮到刘景。

    矮奴顶着硕大头颅问道:“君要买多少?”

    “四个吧。”刘景随口回道。“一共八钱对吧。”

    矮奴用芦苇叶将四个胡饼严严实实包好,交到刘景手中,小心翼翼地点头:“对。”

    官吏吃霸王餐的不多,但常常会有短缺,他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吃下哑巴亏。

    刘景开口称“谢”,痛快的付了饼钱。

    矮奴听见对方道谢,不由一怔,心里想道:“此君真是与众不同。”

    “咦,阿兄,那不是刘君么?”

    刘景闻言转过身,两名风仪出众的少年映入眼帘,正是曾在书肆门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操着齐鲁口音的兄弟。

    只是他当时并未通报姓名,不知对方缘何知道他姓刘,莫非是书肆主人告诉他们的?

    其兄拉了拉弟弟的衣袖,对刘景抱拳道:“在下与家弟曾在市中书肆有幸一观刘君手书,心中仰慕不已,今日恰好市中相遇,这才冒然上前打扰,请刘君勿怪。”说罢从怀中取出名刺双手奉上。

    刘景微笑着点点头,展现了良好的风度,可是当他低头看到木板上写着:“琅琊诸葛亮再拜,问起居,字孔明。”,立刻愣住了,随后抬头看看眼前风姿卓著、俊郎不凡的少年,一时失声。

    穿越以来,刘景也曾和杜袭、桓阶这样史书有传的人杰相识,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始终都能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过今日他却有些失态了。

    想来也是,杜袭、桓阶虽是三国时期较为杰出的人物,对后世的影响却近乎于无。

    而诸葛亮自不用多说,千百年来,他已经成为“忠贞”、“智慧”的代名词,是国人最为熟悉的历史人物之一。

    整个汉末三国,除了寥寥数人,余者和诸葛亮相比,便如萤火与皓月之别。

    诸葛亮又为刘景介绍其弟:“这是家弟诸葛均,年纪尚幼,并无表字。”

    刘景稍稍平复情绪,发现还未递上名刺,真是失礼,急忙补救,口中说道:

    “足下兄弟姓氏颇为少见,我知道前汉有一位诸葛少季,官至司隶校尉,为人特立刚直,举无所避,后因弹劾权臣,被贬为庶人,最终老死家中,甚为可惜。不知足下兄弟与此君是何关系?”

    “正是我等家祖。”诸葛亮眼眸澄亮,颔首回道。

    其弟诸葛均情绪更加外露,一脸骄傲之色。

    他们当然有理由骄傲,诸葛丰是《汉书》有传的人物,受益于《汉书》的广泛传播,诸葛丰的事迹广为人知。

    “原来是名臣之后,失敬失敬。”刘景故作不知,继而提议道:“此地人声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二位不嫌弃,可随我去市楼坐一会。”

    “固所愿,不敢请耳。”诸葛亮本就有意结识刘景,自然不会拒绝。

    去往市楼的途中,诸葛亮好奇地问道:“刘君是什么时候出仕的?”

    “今天才上任。孔明与我年龄相仿,直接称呼我的字‘仲达’即可。”说到自己的表字,刘景面上微露异样。

    “这个……”诸葛亮面露犹豫之色。两人刚刚认识,直呼其字似乎不太合适,然而刘景盛情难却,他只好点头答应。

    抵达市楼,刘景邀二人入室。

    诸葛亮、诸葛均兄弟不愧是齐鲁望族出身,两人跽坐于草垫,臀部抵着脚踝,双手规矩的放在膝上,身躯挺直,目不斜视,显示出了良好的家教。

    刘景刚一落座,就忍不住问出潜藏心底的疑惑:“孔明,你们兄弟乃是齐鲁人士,不知为何流落至长沙。”

    刘景前世非常敬佩诸葛亮,对他的事迹颇为了解,史书可没说他来过长沙。

    “两年前曹操兴兵徐州,手段酷烈,杀戮男女数十万口,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墟邑无复行人……”回想起家乡的惨状,诸葛亮语气之中不免带上哀伤与愤恨之意。

    “我等兄弟少年失枯,是被叔父抚养长大,迫于曹操淫威,叔父带领家族避乱淮南。今年初叔父被委任为(扬州)豫章郡太守,可没过多久,长安朝廷另派会稽朱皓朱文明为豫章太守。”

    “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叔父与朱皓交战兵败,本欲投奔刘荆州,却被朱皓带兵截断北上之路,未免成为瓮中之鳖,叔父只好带领全家老小横穿山岭,来到长沙。

    刘景恍然大悟,豫章郡与长沙郡相邻,原来诸葛玄兵败后投奔刘表,没有走北上江夏的路线,而是辗转来到长沙。

    其实诸葛亮有些话没有明言,其叔父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之位是由袁术或刘表任命,历史上具体是谁,说法不一,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乃是地方诸侯私署,可谓名不正言不顺。

    而他的对手朱皓,并非普通角色,他是平定“黄巾之乱”的名将朱俊之子,为人颇知兵法,并且是扬州本地人,更持有朝廷任命的诏书,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齐了,对付诸葛玄这般缺乏根基、不通军事的文人,简直易如反掌。

第二十八章 畅谈

    “令叔父虽败,不过朱皓在豫章也未必能够长久。孔明可知道孙伯符?”

    “自然知道。”诸葛亮颔首,两人都曾寄居淮南一带,是以对孙策了解颇多。

    “他是乌程侯孙坚孙文台的长子,据说他少年有志、杰出通达,十余岁就开始养名,为父守孝期间结交四方英杰,江、淮一带的名士纷纷前去投奔他,因此深为徐州牧陶(谦)恭祖所忌。守孝结束后,孙伯符投奔袁(术)公路,带兵出征,屡建奇功。”

    “扬州牧刘(繇)正礼自入主江东以来,划江自守,与袁公路交战经年不落下风,没想到却惨败在孙伯符之手。”

    由于刘繇始终不承认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之位,之后更是在背后鼎力支持朱皓,将其一家逐出扬州,因此对于刘繇目前的困境,诸葛亮谈不上幸灾乐祸,但也不抱多少同情。

    “孙伯符自跨江以来,战必胜、攻必克,无人敢与他争锋,而且军令严整,未尝掳掠,鸡犬菜茹,一无所犯,江东百姓都愿意为他效死力,旬日之间便得到数万之众,威震扬州六郡,声势一时无两。刘兄的意思莫非是……”讲到这里,诸葛亮若有所悟道。

    刘景击掌道:“然。江东必为孙伯符所得。”

    诸葛亮心里面十分佩服孙策的才能,却也不认为他一定能够夺得江东六郡,言道:

    “故语云:‘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刘元礼乃是汉室宗亲,亦有隽才胆略,虽败于孙伯符之手,但人心未失,以会稽太守王朗、豫章太守朱皓为援,重整旗鼓并非难事。届时孙伯符若不能打破僵局,必将陷入四面楚歌境地。”

    诸葛亮不愧是未来战略大家,今年才十五岁,就能够有这样的见识,实为难得。

    不过论眼光,恐怕世上没有人能和刘景相比,他断言道:“孙伯符入江东,便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大势已成,无人能制。”

    “……”诸葛亮无语,他实在想不通对方这股自信从何而来。

    多说无益,时间会证明他是对的,刘景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孔明,你们准备在长沙待多久?”

    “原本我们没打算在长沙久留,奈何叔父刚到长沙就病倒了,十余日来始终不见康复,着实令人担忧。”诸葛亮谈到叔父诸葛玄的病情,不免心怀忐忑。

    诸葛亮父亲诸葛珪早逝,叔父诸葛玄是如今家族唯一的顶梁柱,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家族都会因此一蹶不振。

    “是否请过医师查看?”刘景关心地问道。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诸葛玄好像到襄阳一段时间后才去世,在此期间,他将两位侄女,也就是诸葛亮的大姐、二姐,分别嫁给襄阳大族蒯氏、庞氏子弟,所以诸葛玄目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诸葛亮点头道:“请过几名医师,说法大同小异,不外是心神操劳过甚、不服南方水土之类,我兄弟二人前来市井就是为叔父购买药材。”

    刘景出言安慰道:“长沙多雨潮湿,很多中原之人来到长沙都会生病,令叔父应该不是得了什么重症,安心调养一阵即可痊愈。”

    他倒是希望诸葛玄病得久一点,如此一来他就有更多时间和诸葛亮结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希望如刘兄所言。”

    刘景决定换个轻松点的话题,说道:“我与孔明,一在天南一在海北,能够在此结识,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啊。”

    “何谓缘分?”诸葛亮不解地问。

    刘景一怔,这才想起“缘分”乃是佛家术语,而此时的佛教,进入中国时日尚浅,还属于非主流,不为大众熟知。

    刘景反问道:“孔明可知佛?”

    “略知一二。”事实上不止诸葛亮,整个徐州的人都对佛教印象深刻。

    徐州佛教的首领名叫笮融,他仗着和徐州牧陶谦有同乡之谊,而成为下邳国国相。此人任职期间,广兴佛寺庙宇,并且要下邳国百姓日夜诵读佛经,每到浴佛会时,在路旁设席长数十里,置酒饭任人饮食。来参观、拜佛的百姓达万人之多。

    前年曹操以报父仇为名入侵徐州时,笮融不敢抵抗,带着信徒手下男女万余人弃城而逃,在往家乡丹阳郡的路上,途经广陵郡,广陵太守、徐州名士赵昱热情相迎,没想到笮融故意灌醉赵昱,将其杀害,之后纵兵劫掠广陵郡,载着一郡财物而去。

    面对敌人的入侵,笮融身为下邳相,不仅不做抵抗,反而在背后捅刀,徐州百姓谈到此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连带着佛教徒也被视为贼寇之流。

    刘景对此事不甚了解,说道:“缘分乃是佛家之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人之相遇,即为缘份。”

    “缘可一分有二,一为善缘,一为恶缘。善缘者有善因者得善果,而恶缘则相反,种恶因者得恶果。……”

    刘景将前世听过的佛家言论一股脑翻出来,他本人是一名无神论者,却不得不承认宗教忽悠人的本事确实厉害。

    诸葛亮听到一愣一愣,越是仔细回味,越觉意境深远,拜服道:“在下之前曾拜读过刘兄之作《劝农》,典故人物信手沾来,学识之渊博,非常人所能及。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刘兄不但学贯五经,还精通佛家之言,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绝不信世间竟有如刘兄这样年纪的博学者。”

    “孔明之言过矣。”刘景摇了摇头,说道:“只有如马季长、郑康平之辈,才称得上‘学贯五经’,我这辈子也达不到他们的成就。不过‘白首穷经’实非我的志向,我读书向来不求甚解,会意即可。”

    马季长即马融、郑康平即郑玄,两人都是综合百家,遍注群经,可称之为儒家宗师的人物。

    马融已经去世数十年,而郑玄至今尚在,当听到刘景说道后者,诸葛亮轻轻叹了一口气。

    郑玄是北海郡人,虽属青州治下,却与诸葛亮家乡徐州琅琊郡比邻,两人居住之地相距不过数百里而已。

    诸葛亮今年十五岁,刚好处在离家求学的年纪,若是天下没有发生动乱,他也没有背井离乡,此刻或许就会前往北海郡,拜入郑玄门下学习。

    听到诸葛亮说起这桩憾事,刘景出言安慰道:“刘荆州为政有方,使治下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四方大才源源不断汇聚襄阳。孔明你乃是关东望族出身,自身亦有杰出的才华,日后抵达襄阳,还怕得不到名师指点么。”

    “借刘兄吉言。”诸葛亮谢道。

    这边两人相谈甚欢,坐在一旁的诸葛均却有些闷闷不乐,受限于年龄、见识,他几乎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像个木偶般陪坐。

    就这样时间匆匆而过,转眼日中将近,在诸葛均的提醒下,诸葛亮才猛然想起还有正事没做,光顾着和刘景畅谈,险些将为买药的事忘了,真是该死!旋即和刘景告别。

    刘景没敢挽留,否则岂不是陷对方于不孝,一路送至市楼门口,他拉着诸葛亮的手依依不舍道:“孔明,你我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能够与你结识,是我之幸也。”

    “与刘兄结识,也是亮之幸也。”

    “孔明你知我为市吏,日后来市井买药之余,别忘记到我这里做客。”

    诸葛亮笑道:“刘兄若不嫌弃,在下定当叨扰。”

    刘景又问道:“你们现下住在何处?”

    “暂时宿于都亭。”诸葛亮回道。

    亭不仅有安定百姓之责,亦是客旅宿食之所,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野亭,野外十里设一亭。一种是都亭,位于郡、国、县治城内,相当于官方旅店。

    刘景颔首道:“好,等我休沐出府,必定登门拜访。”

    “亮扫榻以迎。”

第二十九章 承诺

    刘景目送诸葛亮兄弟身影没入拥挤的人流,心情犹然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这可是诸葛亮!

    莫说汉末三国,纵观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那也是排名前列的大才!

    刘景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诸葛玄若是死于长沙,诸葛亮会不会就此留下?”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概率微乎其微,他所认识的诸葛亮,年纪虽小,却胸怀大志,以他的心气,绝不会甘心留在地处偏僻、缺少文化的长沙,那几乎和自甘堕落没什么区别。

    “唉!要不是我的根就在长沙,我也不愿留在这里。”

    刘景叹了一口气,返回房间,这时腹中传来一阵响动,他想起自己还未吃午饭,赶紧将放在案上的几个胡饼吃掉,总算让肚子消停下来。

    黄秋在室中酣睡不提,谢良外出办公去了,走时也不曾交代工作,因此刘景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不愿在屋内枯坐浪费时间,借着视察工作之名,下楼去书佐和市啬夫之处转了转,他也不自恃身份,举止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黄秋出身临湘大族,历来视市楼众吏如自家奴仆,而刘景身上却没有半点大族子弟的倨傲,二者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众吏无不对刘景心生好感。

    刘景询问市啬夫市租详情之时,一名市门卒走进来恭敬禀报道:“刘君,楼外有一名少年求见,自称刘君从弟。”

    刘景猜测来人十有**应该是邻家族弟刘亮,便跟着市门卒前往门口一见。

    果不其然,候在门外的正是刘亮,他上着褐衣、下穿短裤,手里拎着几尾鲤鱼,黝黑稚嫩的脸庞带着些许拘谨之色。

    他如今已经和刘景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孩子王”完全不一样了。

    自从其父出事后,他仿佛一夕之间长大,如今每日白天随父亲驾舟捕鱼,晚上和母亲编织草鞋,不再贪玩,极能吃苦。

    “从兄,我昨天和阿父外出打鱼,没能为你送行。今天来市中贩鱼,正好路过这里,”刘亮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几尾鲤鱼,又道:“这是今天新打上来的鲤鱼,极为新鲜肥美,送给从兄。”

    自救回刘亮父亲,刘景家就再也没有缺过鱼获,不过刘景并不是每次都接受,即使接受也只挑些小鱼,盖因打鱼为业生活一般都比较清苦,每天起早贪黑,收入也不过三五十钱。

    刘亮准备送他的这几尾鲤鱼是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的,刘景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阿鱼,为兄这里什么都不缺,离家之时,族中长辈兄弟赠送的食物,多到车子都装不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所以这鱼为兄就不收了,你还是拿回去卖掉吧。”

    “可……”刘亮欲言又止。

    “我意已决,此事到此为止,阿鱼不要再说了。”刘景挥了挥手,又说道:“别在门外站着了,跟我进去坐坐。”

    “不了、不了,我还是不打扰从兄了。”刘亮虽然心里一百个愿意,可他衣着鄙陋,**的双足满是污垢,身上更是带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如此不堪的形象,令他自卑不已,如何敢进市楼。

    “从兄,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阿父还等我帮手呢。”刘亮一脸尴尬地道。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你了。”

    刘景沉默了一下,用力拍拍刘亮瘦而结实的肩膀,最后说道:“阿鱼,为兄知道,你是有特殊才能的人,你今年十四岁,明年就该束发了——

    等到了明年,我在这里想必也已经站稳脚跟,到时候你若是愿意,可以到我手下做一名小吏,未来大富大贵不敢说,但总比捕鱼捉虾强多了。”

    刘亮闻言登时惊呆了,一脸懵然地看着他。

    刘景笑着调侃道:“怎么,阿鱼不愿意?莫非是舍不得捕鱼捉虾的营生?”

    “愿意、愿意……!”

    刘亮情难自禁,泪水立时汹涌而出,在黝黑稚嫩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刘景此时就像一盏明灯,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的迷茫,照亮了他未来的方向。

    刘亮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从兄的大恩大德。

    刘景道:“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岂可作女儿态。”

    “从兄教训的是。”刘亮不停擦拭双眼,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望着刘亮感恩戴德的离去,刘景转身默默回到楼中。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从古自今莫不如此,以汉末三国为例,曹、孙在崛起过程中,家族可以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算缺少家族支持的刘备,亦免不了交兄弟(关张)、结宗亲(刘琰)、认儿子(刘封)。

    刘亮是有着特殊才能的人,既然可堪造就,刘景就给他一个机会。

    午后时光肆意流淌,整个下午,始终不见黄秋人影,刘景忍不住暗暗摇头,心想黄秋难不成昨天晚上喝了一整夜的酒吗,这都睡一天了,也不见醒来。

    这也就是长沙太守张羡待士以宽,换一个严厉的主公,脑袋早就搬家了。

    历史上蒋琬当县令时,曾不理政务,醉酒不醒,被巡视领地的刘备撞个正着,刘备大怒之下便要将他当场处死,诸葛亮爱惜人才,苦苦相劝,刘备历来尊敬诸葛亮,饶了蒋琬一命,将其贬斥回家。

    黄秋之所以能一直坐稳市掾的位置,除了张羡待下宽和,还有一点是市楼之中,包括谢良在内,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刘景则一样,不管是出身、才能、名望、做人……可以说样样都在黄秋之上,等刘景在市中站稳脚跟,随便用点手段就能将他赶下台,取而代之。

    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过难看,免得累及名声。

    不过黄秋本就满身缺点,授人以话柄,对付他还不至于用到阴谋诡计。

    况且,以他平日所作所为,下台也算得上是人心所向了。

    伴随着一通鼓响,闭市的时间到了,这也意味着市吏们即将下班。

    黄秋被鼓声惊醒,睡眼惺忪的走出堂室,来到二楼,正好看到刘景,出言问道:“仲达第一天上任,有何感想?”

    “事情不多,比较清闲。”刘景如实回答。

    黄秋抚了一把稀疏的胡须,大笑道:“仲达岂不闻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身为上位者合该如此,俗务就让谢良和下面的人去做,我等闲逸雍容即可。”

    刘景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曹操曹操到,谢良脚步匆匆的走上二楼,和两人见礼。

    刘景心想,若是他听到黄秋刚才所言,当不知作何感想。

    黄秋冲谢良微一颔首,又对刘景道:“仲达晚上若无他事,不如来我舍中做客,我舍中藏有一坛酃湖美酒,保证让你流连忘返。”

    酃湖位于长沙酃县西南,周回三里,依湘江、傍耒水,气势甚为磅礴。

    酃湖酿造美酒的历史非常久远,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如今已是长沙乃至整个荆南地区最知名的美酒。

    “要让掾君失望了。”刘景婉言谢绝道。

    “昨夜突下大雨,在下未能和从兄刘元龙见面,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从兄那里一趟。而且,不瞒掾君,在下酒量极差,往往一两杯就会醉倒,恐怕会扫掾君酒兴。”

    见刘景如此说,黄秋只能遗憾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第三十章 陶观

    刘景从市中归来,没有回家,直接前往从兄刘蟠的住处,地址是李吏告诉他的。

    刘蟠平日工作的地方和居住的吏舍就隔了一道土墙,上下职比刘景方便多了,刘景到来时,他已经在家等候已久。

    刘蟠一边邀刘景入屋,一边取来水果、小食。小食即点心,以蜜、枣、荸荠等物混合稻米做成饼状,水果则有枣子和梨子。

    刘蟠是不进厨室的,他在临湘有一座别府,早晚两餐全部由奴仆送至官曹,平日吏舍中只备一些水果、小食之类,用于招待客人或晚上宵夜。

    汉代以一日二餐为主,但若是睡得晚了,也会吃一些东西,是以晚上八、九点又被称为“夜食”。《论语》有“不时不食”之语,大儒郑玄注解:“不时,非朝、夕、日中不食。”指出一日三餐。

    刘景中午吃过胡饼,此时并不饿,仅象征性吃了几颗枣子,和刘蟠闲聊今天在市楼的所见所闻以及吏舍琐事。

    刘景和刘蟠虽是同辈,年龄却相差十余岁,加上后者为人素有清誉,性格严谨,与他相处,总有束手束脚之感。

    刘景面对诸葛亮可以做到滔滔不绝,和刘蟠谈话却要绞尽脑汁,所以很快就告辞而去。

    一路回到家,刘景点燃灶台,开始筹备晚餐,他今晚只准备做一道菜,在食材中选来选去,最终选了蘑菇、竹芛和脂肉,做成蘑菇芛肉汤,简简单单,又营养丰富。

    相比现代,当下可供选择的蔬菜还是少了一些。

    刘景感慨到一半,猛地想起一物,汉代尚未出现,却极易得到的蔬菜——豆芽。

    只需将大豆放入水中浸泡一天,然后装入容器蒙起来,四五天后就能吃上鲜嫩可口的豆芽。

    他前世少年时代生活艰难,自己没少在家发豆芽。

    吃完晚饭,刘景立刻取出大豆,洗干净放入陶罐中,置于阴凉处。

    才忙完没一会,便有客临门,来访者刘景并不陌生,乃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桓彝。

    桓彝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十五六岁时就受到了时任长沙太守孙坚的看重,今年也才二十三岁而已。

    他的身量比其兄桓阶略高一些,白面短髭,眉分八字,双目炯炯有神,任谁看到他,都会认为他是一名正人君子。

    桓彝、桓阶两兄弟性格差别很大,桓阶为人既有原则,亦知变通,可谓刚柔并济;桓彝则性格方正,宁折不弯。

    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桓阶未来取得更高成就也就顺理成章了。

    桓彝道:“在下昨日休沐,刚好与足下错开,今日归来,才听说足下与我成为同第邻居,这可真是令我喜出望外。”

    刘景颔首道:“原来如此,难怪足下家门紧锁。请坐。”

    说起来两人工作还有些关联,桓彝乃是金曹掾,公府金曹主要负责货币盐铁事,而郡府金曹,不管盐铁,只管钱布。

    有一句话叫做“仓曹收民租”、“金曹收市租”,金曹掾和监市掾职能略有重合。

    当然,桓彝只能管收市租的市啬夫,却管不到他的头上。

    两人关系远谈不上熟络,不好交浅言深,桓彝坐了一会就离开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如果双方有心结交,总会成为朋友。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刘景点燃油灯,翻开汉书,这次他没有延续昨天的进度,而是直接跳到《诸葛丰传》,并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只要能够拉近和诸葛亮的关系,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书读累了,刘景便稍微歇息片刻,而后缓缓研墨,执笔练字。如今他以颜体楷书、行书为主,其他书体全部放弃,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想有所成就,自然要懂得取舍之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

    刘景所写的正是《孙子兵法》,这部由孙武所著,不过寥寥数千言的兵书,堪称是中国古代军事文化遗产中最为璀璨的瑰宝,辐射覆盖整个东亚地区,在全世界亦有极大的影响力。

    《孙子兵法》中的名句非常多,不管是谁都能说上两句,但真正读过《孙子兵法》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刘景也不例外。

    身处乱世,不能不读《孙子兵法》,所谓“眼看千遍,不如手写一遍”,刘景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也是这么做的。

    一入“人定”,刘景立即结束练字读书,这是他给自己订立的规矩,夜间看书最伤视力,万一成了一个“目茫茫”的近视患者,到时候再悔恨也已经晚了。

    第二天,刘景满怀期待的前往市楼,可惜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仍然没有等来诸葛亮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诸葛亮不可能每天都来市中买药,三五天能来一次就不错了,可他就算忍不住报以幻想。

    到了中午,刘景再度来到矮奴的饼摊买饼果腹。

    矮奴见到刘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称“刘君”。

    原来昨天刘景和诸葛亮兄弟的对话被他听个正着,得知眼前之人就是最近在长沙上下屡屡谈到的“德行刘君”。

    刘景笑着点点头,和昨天一样要了四张烧饼,左右无事,便和矮奴闲聊了两句,意外发现这个外表滑稽可笑的侏儒居然谈吐不俗,举止亦十分有礼,心中大为诧异,他忍不住直言相问:“观足下言行举止,当不是粗鄙之人,足下莫非读过经书?”

    “刘君一语中的,”矮奴如实说道:“小人生来便与常人不同,因家境贫寒,年幼时被卖给途经长沙的洛阳大商贾为奴。小人虽然身体孱弱,头脑还算有几分聪明,主人便让我做了少主的小史,少主蒙学时,小人作为陪读,慢慢也就开始识字了……”

    “难怪他会制作胡饼,原来是在洛阳生活过。”刘景心下不由恍然。

    众所周知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喜欢所有与胡人相关的新奇事物,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都贵戚争相效仿,致使洛阳风尚为之一变。

    刘景又好奇问道:“那足下因何又回到长沙贩饼?”

    “当年董卓迁都长安,缺乏军资,便任由麾下部曲、羌胡劫掠,家主人乃是洛阳大户,贼虏冲入府邸,将主人全家老小尽数杀死,奴婢亦未能幸免,小人身躯矮小,钻狗洞才得以苟活下来。”纵然过去了五年之久,可每当提起这段往事矮奴依旧会热泪盈眶。

    “小人失态,请刘君勿怪。”矮奴匆忙擦了擦眼角。

    没想到一个贩饼的侏儒背后竟有着这样曲折的故事。刘景心中感慨,不禁叹道:“五年过去了,足下始终对旧主念念不忘,可知是一个重情之人,谁又能忍心责怪呢。”

    又郑重道:“聊这么久了,在下尚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失礼了。”

    矮奴怔怔地看着刘景,一时茫然,名字?自己叫什么名字?

    似乎从他有记忆开始,每个人都直呼他“矮奴”,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弟,没人在意他有没有名字。

    父母虽然没给他取名字,但其实他是有名字的,在识字后,他为自己取名观,观者,容貌仪观也,表字则是子仪。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渴望却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矮奴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小人姓陶,名观,字子仪……”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0720/ 第一时间欣赏举汉最新章节! 作者:反听所写的《举汉》为转载作品,举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举汉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举汉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举汉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举汉介绍: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荆州长沙少年刘景死而复生。虽为汉室宗子,祖辈亦曾官拜三公,不过时至今日家世已然衰落。且父早死、兄新丧,只留下继母、幼弟妹,寡嫂、孤兄子,妇孺盈室,家无余资,争霸?首先是生活……——————————————书友群(124965893)举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举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举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