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举汉TXT下载举汉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举汉全文阅读

作者:反听     举汉txt下载     举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六章 监九县

    零陵郡,泉陵县。

    泉陵为零陵郡治,史书记载:“零陵下湿,编木为城,不可守备。”作为大汉朝仅有的十余个曾人口高达百万的大郡,零陵郡城泉陵无疑是其中最寒酸的。

    不过这并非零陵建不了夯土坚城,纯粹是因为多雨潮湿的天气原因,后期维护成本过高。

    荆州南北大战爆发后,零陵太守不欲卷入其中,挂印绶于正堂门楣,携带家眷出走。从此以后,太守召开郡朝会议的正堂便空置下来,而正堂隔壁的主簿室,则成为了零陵郡新的中心。

    零陵郡主簿不是别人,正是零陵名士刘巴刘子初。

    刘巴的名声并不仅仅局限于零陵,整个荆州皆闻其名,最为人熟知的事迹,莫过于刘表多次征辟,甚至举其为“茂才”,他从无回应,对刘表的招揽不屑一顾,将名士的高傲展露无遗。

    刘巴名声虽大,但他的年龄却并不大,今年才二十余岁,尚未到而立之年,其身量中等,脸容清瘦,气质脱俗,风仪出众。

    他此刻正坐在主簿室之内,和书佐蒋琬谈话。

    蒋琬年纪稍小刘巴几岁,其身长七尺余,方面大耳,疏眉朗目,仪表不俗。他坐在刘巴的下首,举止端庄,彬彬有礼。

    蒋琬字公琰,他是零陵湘乡大姓蒋氏子弟,弱冠时便与外弟泉陵刘敏俱知名,乃零陵郡年轻一辈中最出众的人物。

    两人谈论的话题,自然便是最近震惊整个荆南的刘景了。

    这几个月来,刘巴与刘景屡屡通信,他自觉双方才器相当,志趣相投,已是结为好友。

    而蒋琬虽未见过刘景,但他是潘濬的姨兄,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可从小关系就极为密切。过去几年中,潘濬在写给他的信里,多次提到刘景,蒋琬这才渐渐知道他和刘景有着特殊的关系。

    刘巴和蒋琬感慨道:“我只以为刘仲达才智绝人,器量弘广,不意他才备文武,善于用兵,乃是邓禹、马援一样的人物。”

    蒋琬微微颔首道:“刘仲达以区区一县之地,合败军新卒,以弱击强,大败荆州水军,斩大将蔡中、吴巨以下数千人,确实当得起纲纪如此盛赞。”

    刘巴道:“去年我力主向酃县输送米谷五万斛,郡中吏民为此明里暗里,对我多有指责,认为我是因私废公,不该拿零陵仓中之谷做人情。”这口气憋在他心里半年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黄琬不动声色道:“如今众人始知纲纪心意。”

    刘巴抚着黑须道:“若无刘仲达,此刻荆州水军怕是已经兵临城下,而泉陵以树栅为墙,我等必然难以拒之,届时仓中就算有再多米谷,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都是白白便宜了江北兵。”

    蒋琬道:“刘仲达这次乘大胜之势,再次开口讨粮……”

    “予之。”刘巴说道:“刘仲达乃是我们北方的屏障,只要他一日尚在,我们就一日无忧,,为此付出一点米谷算什么。”

    蒋琬暗暗苦笑,这可不是一点,去年秋收至今,短短半年时间里,零陵郡先后向张羡、刘景输出了超过十万斛米谷。现今郡府仓中也没有多少余粮了。

    刘巴又道:“对了,公琰,刘仲达信中屡次说道,久闻你的名声,想要和你见上一面,不如这次粮谷,就由你亲自押送。”

    “好……”蒋琬亦有意和刘景见面,便颔首同意了。

    …………

    荆州水军南下之时,因为是溯水而进,足足花了十余日才抵达衡山乡。而返程则是顺流而行,只花了六七日就成功回到临湘,时间上缩短了将近一半。

    不过相比于南下时江面舳舻相属,连旗成云,不见首尾,蔚为壮观的盛大场面,荆州水军归来就显得落魄多了。

    没办法,毕竟几天前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船舰损失近半,棹夫、士卒战死、被俘、坠水失踪者无虑**千人。可以说荆州水军被这一战直接打残了,至少需要休整一年才能稍稍复振。

    蔡瑁为人骄傲自负,他不愿以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回来,令舰队多树旗帜,以煊威武。然而表面工夫做得再多也没用,他们战败的消息,早已先一步传回。

    散播消息的人,正是刘祝的探子,临湘士民听闻刘景率众大破荆州水军,击斩吴巨……开始还不肯信,直到亲眼目睹荆州水军狼狈而返,临湘士民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的传言竟是真的。

    蒯越接到水军战败的消息后,气得一夜未睡,心里大骂蔡瑁废物!当初他之所以同意蔡瑁南下,乃是因为水军实力足够强大,蔡瑁即便遇挫,也能够全身而退。事实证明,他高估蔡瑁了。

    水军一归来,蒯越立刻抛弃一切,乘马出营,直入北津渡口。看着水军船舰减少近半,损失可谓惨重至极,蒯越脑子不禁“嗡”的一声,双目充满血丝的怒视蔡瑁,道:“德珪,你……”

    刘磐亦是气愤不已,只是他身为晚辈,不能明着表现出来。但心里却是对蔡瑁十分不满,荆州水军在湘水乃是无敌的存在,根本没有敌手,即便交给一个白痴统领,也不会败得如此彻底。

    面对蒯越充满愤怒与责难的眼神,蔡瑁面有惭愧,可他心里同样不好受,此战包括蔡中在内,他的族中昆弟死了五人。要不是习珍主动留下断后,蔡和能不能回来,都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蔡瑁叹道:“异度,此番大败,令我无地自容,不知日后以何面目见将军。”

    事已至此,就算将蔡瑁骂死也是无济于事,而且蒯越身为主帅,也有责任,他强忍住心头怒火,问道:“德珪,你也是一个知兵之人,何以大败至此?”

    蔡瑁脸上写满了悔恨,咬牙切齿道:“我等都低估刘景小儿了!他看似只有一县之地,麾下水步军却超过万人,更有荆蛮为助,兵力已经不弱于我多少,我落入他的陷阱,被其前后夹击,首尾难顾,导致大败。”

    蒯越听得眉头高高皱起,蔡瑁话中透出来的信息非常惊人,若真如其言,可能麻烦大了。

    刘磐内心并不相信蔡瑁之言,认为他是为自己战败开脱,故意夸大对手的实力,开口质问道:“刘景哪来的这么多兵力?”

    蔡瑁回道:“据我推测,他当是收编了几支长沙败军。”其实这事他早就知道,吴巨屡屡提到的刘宗、蔡升,便都是原长沙军,之后南下与刘景合流。可惜他当时自恃水军实力强大,目空一切,并没有重视吴巨的情报。

    刘磐不由冷笑道:“一群之前被我们打得溃不成军的残兵败将,被他收编后,就变成精锐之师了?莫非他是淮阴在世吗?”

    蔡瑁目光阴鸷地瞥了刘磐一眼,没有接话。

    蒯越出言问道:“德珪,你说刘仲达一方有荆蛮相助?”

    蔡瑁颔首道:“对,至少有两三千荆蛮,参与了作战。”

    蒯越不禁陷入沉默,长沙蛮战斗力不及武陵蛮,却也不可小觑,这次刘景招来两三千荆蛮助战,下次呢?谁又能保证他的麾下,不会出现数以万计的荆蛮?

    蔡瑁又道:“我认为,刘景小儿对我们的威胁,丝毫不下于张羡。以前我们总是觉得攻占临湘,杀死张羡,零陵、桂阳二郡可传檄而定,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有些过于想当然了。”

    蒯越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一个张羡就已经够让他们头疼了,大军困顿临湘城下超过半年,至今毫无进展。如今又蹦出一个刘景,光是从其用兵来看,难缠程度比之张羡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未来,蒯越心中第一次出现了悲观的情绪。

    …………

    与城外愁云惨淡的荆州军相比,临湘城内却是一片欢腾。

    被敌人围困长达半年之久,如同身处囚笼之中的长沙人,现在太需要胜利鼓舞一下士气了。

    恰在这时,刘景的捷报传了回来,而且还是大捷。吴巨,这个长沙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叛徒,被刘景率众斩杀。

    张羡坐在正堂君位,脸上笑意盈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心的笑过了。这半年来,他每日都承受着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压力,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原本斑白的两鬓,如今已是雪白一片,精力亦是大不如前。

    张怿一脸忧郁的坐在张羡身侧,又是刘景……这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堂下立着以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为首的郡府众吏。而以长沙北部都尉褚方为首的武将,则依旧紧守城墙,不敢擅离职守。

    面对众僚的恭贺,刘蟠不住抚着长须,直笑得合不拢嘴。

    双方开战以来,长沙军无论水、步,战则必败,只能依托坚城临湘与荆州军周旋。刘景第一次出手,就一举大败荆州军,这是长沙人对荆州军的首次胜利。

    桓阶和刘蟠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出列说道:“府君,刘仲达大破荆州军,斩杀吴巨,一雪国耻,如此大功,不能不赏。”

    张羡对此心里已有计议,颔首道:“伯绪所言甚是,刘仲达斩杀叛徒吴巨,不仅是为我消除心腹大患,亦可告慰因他而枉死的将士,这样的大功,自然需要重重奖赏。我欲以兼摄酃县、湘南、连道、昭陵、醴陵、安城、茶陵、攸县、容陵九县。”

    张羡这是准备将郡城临湘以南九个县,全部都交给刘景官吏。反正他被荆州军围在临湘出不去,不如让刘景整合长沙南部诸县,聚集起更加强大的力量。

    包括张怿在内,堂中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张羡竟然有如此魄力,在张羡被困在临湘,及北方四县沦陷的情况下,这几乎等于是让刘景做代理长沙太守了。由此亦可看出,刘景的大胜,在张羡心中的地位。

    这种以县长兼领旁县的例子虽然比较罕见,却也不是没有。比如西汉末年,在蜀地以一己之力对决整个东汉帝国的公孙述,年轻时曾为清水县长,太守认为他有着非凡的才能,让他兼摄郡中五县,从此五县政事修理,奸盗不发,郡中谓有鬼神。

第二百三十七章 求援

    当初要不是吴巨暗中投敌,荆州军说不定仍被挡在巴丘外,难以踏上长沙的国土。再不济,局势也不会糜烂到如今这个地步。张羡现在自保有余,但想要赶走荆州军,却几乎毫无可能。

    因此张羡心中对吴巨可谓是恨之入骨,纵使倾尽湘、江之水,也难以洗刷。然而张羡心中就是有再多的恨,也无法伤及吴巨半分,气得张羡常常夜不能寐。

    刘景斩杀吴巨,总算令张羡得以一舒胸中恶气,而且这一战,表明了荆州军并不是不可战胜,让他隐隐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丝将荆州军逐出长沙的希望。

    所以,张羡经过深思熟虑后,令刘景兼摄长沙南部九县。有他的委任书,加上刘景自身的名望、才器,必能在短时间内整合九县,使得实力更上一层楼。

    现在就幻想刘景日后率兵北上,救援临湘,或许有些不切实际,但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退一万步讲,即使刘景整合九县后按兵不动,对临湘也有极大帮助。长沙南部存在着这样一个强大的敌对势力,在一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荆州军必然会分心,导致难以全力对付临湘。

    至于刘景势力大涨,日后或有尾大不掉的危险,张羡目前处境无比险恶,哪里顾得了许多,只能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刘景是他的故吏,为人又素来爱惜羽毛,看重名声,只要自己不过分逼迫,终不会反叛。

    对于张羡的这个决定,桓阶、刘蟠先后表示了赞成,其他郡府大吏自然不会跳出来唱反调。即便是张怿,也没有提出异议。

    桓阶又一次出列,说道:“府君,而今北军虽遭败绩,可实力仍然强大,仅凭我们自己的力量,只能与其僵持,很难击败北军,当设法求援于外。”

    张羡一脸平静地点点头,问道:“我们该向谁求援呢?”

    桓阶毫不犹豫道:“我等为汉臣,自当求于国家。古人有言:‘顺道者昌,逆德者亡。’司空曹公不以弱小,仗义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讨有罪。法明国治,上下用命,有义必赏,无义必罚,可谓顺道矣。

    刘景升自以为宗室,据有荆州,不思为国家屏障,反而无故兴兵长沙,势虽大,却尽失江、湘之心,可谓逆德矣。

    今曹公南破袁术、西灭李傕、东戮吕布,中原略定。府君何不举荆南三郡,派人前往许都,面见天子、曹公,表忠贞之心,告刘景升不德之罪,请求朝廷发兵荆州,以伸正义。”

    “善。伯绪之言,深得我心。”张羡听罢抚掌而叹道。“仆虽久在荆南,亦心存朝廷,只是昔日天下大乱,道路阻隔,一直没有机会前往京师,面见天子。如今曹公奉天子以诛暴乱,有振兴社稷之心、荡涤天下之志,仆亦当遣使诣许,表明心迹。”

    桓阶躬身归列,其实求助的对象,除了北方的曹操外,江东的孙策也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孙策跨江短短数年间,率兵先后攻占吴郡、丹阳、会稽三郡,大江以东,仅豫章华歆未服。

    孙策不仅实力强大,而且与刘表有杀父之仇,如果派人向他求助,成功的把握很大。

    只是桓阶是孙坚的故吏,身份立场有些尴尬,不便开口。

    他不好说,刘蟠则没有这些顾虑,两人事先早有沟通,刘蟠继而出列道:“府君,江东孙伯符亦可为援。《春秋》之义:‘子不为父报仇,非子也。’昔年乌程侯因刘景升而死,孙伯符如今据有江东,定有复仇之念。府君告急于孙伯符,必得回应。”

    这次,张羡没有立刻答应,微微皱起眉头。

    过去孙坚为长沙太守时,他为零陵太守,由于孙坚乃是多质少文的武夫,不守国家法令,动辄将兵跨郡,张羡内心恶之。后来孙坚北上讨伐董卓,令部下苏代领长沙太守,结果还不到一年,就被张羡联合长沙大族所灭。

    当然了,这些都是陈年老账,随着孙坚的死,早已烟消云散。张羡没有考虑多久便同意了。

    周围与荆南地区接壤的势力,还有交州,不过张羡无意向交州刺史张津求助,虽然两人都是南阳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姓。

    两年前,即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交州刺史朱符为当地夷贼所杀,朝廷以张津为新任交州刺史,当时他途经长沙时,张羡非常热情的招待了他。

    至于不向张津求助的原因,是怕驱狼逐虎的计策没成功,反倒引狼入室,交州紧临零陵、桂阳二郡,招他北上,二郡必失。

    …………

    褚方坐在城墙下的塾室,一边喝着肉羹,一边啃着糗糒,糗糒即干粮。糗糒主要以米、麦为原料,煮熟后再舂磨成粉,制成饼状物,乃军中必备之物,一般作为情况紧急时的军需食物。

    由于临湘被围半年,城中粮食渐渐紧张,他吃的糗糒里面掺杂了大量的麦、豆等粗粝之食。

    不过他到底还有肉汤可喝,普通士卒连菜汤都快喝不上了。

    褚方身量一般,食量却极为惊人,食案前整整一盘的糗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不久之后,就全部送进了肚中,最后他端起陶碗,将肉羹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后,褚方戴上兜鍪,走出塾室,重新回到城墙上。

    “都尉……”

    “都尉……”

    士卒见到褚方,无不正容肃拜。

    去年秋冬之际,临湘士卒在他的带领下,无数次打退荆州军的进攻,令荆州军蒙受了巨大损失,不得不做出改变,放弃攻城,转而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

    能够带领士卒一次次取得胜利的人,又岂能不得军心?

    褚方来到城墙边,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一片荒凉之景。

    “唉……”

    荆州军围而不攻,对临湘来说并非坏事,可褚方是一个压抑了整整八年的人,他渴望征战沙场、渴望建功立业,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实非他所愿。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严法

    原本因为刘景将县治迁往蒸水乡,而逐渐变得没落的原酃县城,随着东郊军市的设立,再一次焕发了蓬勃的生机。

    军市也因为军民的大量交易需求,一日繁荣过一日,短短的时间内,不管是人流量,抑或交易量,都已令酃县市井望尘莫及。

    军市成立之初,军民一窝蜂涌入,泥沙俱下,龙蛇混杂。

    为了从一开始就遏制住歪风邪气,严肃暂时放下手头事物,亲自坐镇军市。

    这几年,刘景只掌管大方向,几乎不直接插手县中政事,严肃代之理政,其以法治县,铁面无私,酃县上至豪彊、下至百姓,莫不悚然,如今在酃县,谁不知道“严君威重,不可触犯。”

    酃县百姓知道严肃坐镇军市,都十分知趣,很少有人敢冒犯其威。相比之下,军中吏士虽然大多都听说过他的名声,却自恃军功,并没有太把他放在眼里。

    结果不过一两日间,严肃便逮捕了六名军中吏士,从刘宗到刘亮,再到韩广,先后找上门来。而刘修、蔡升、马周,或因军纪良好,或有意约束部伍,并没有受到波及。

    刘亮当年在市楼任职时,曾是严肃的属下,是以不敢同严肃放肆,只能围着严肃一再陪笑求情。刘亮身长七尺余,猿臂蜂腰,相貌英武,此刻却是一脸讨好,场面看上去颇为滑稽。

    刘宗就没有这些顾虑了,闯进来,面色深沉的让严肃放人。

    韩广与严肃交情一般,又是外乡人,只能动之以情,直言其抓捕的两人,在之前与荆州水军的大战中,都立有斩首之功,希望严肃可以看在他们立有功劳的份上,放他们一马。

    三人态度不尽相同,严肃却反应如一,他会放人,但却是在他们得到应有的处罚之后。

    刘亮、韩广默然,刘宗却是被彻底激怒了,他虽身高仅七尺出头,却有威容,目光如炬,怒发须张,犹如一头愤怒的雄狮,直欲上前将严肃生撕活吞了。

    即便是刘景,也很少当众反驳他的意见,就算两人意见相左,刘景也会拐弯抹角一番,以让他能够接受的方式说出。

    严肃区区一个“小吏”,居然敢当众毫无顾忌的扫其颜面,莫非他以为自己背后有刘景撑腰,就无人可以制他了吗。

    刘宗今日若是就此灰溜溜的离开,还有什么脸面带兵?

    面对盛怒之下,杀气腾腾的刘宗,严肃不为所动,开口说道:“在下这两日一共抓捕了六名犯法军吏,其中三人是刘司马的部下。”

    刘亮在一旁险些笑出来,他麾下就一人犯法,这样看来,三人里面,他麾下军纪算好的了。

    “那又如何?”刘宗不以为然道。这又不是什么杀人重罪,何足道哉?当年他居家时,藏匿亡命、不法十数人,郡中督邮、贼曹、亭长,莫有敢问者。

    严肃正色道:“明廷心怀荡涤天下,复兴汉室之志,欲建仁义之师而救天下,平素最重军纪,刘司马乃明廷肺腑兄弟也,正该以身作则,为诸将表率。如今何以反其道而行之?”

    刘宗顿时被说得面红耳赤,严肃这番话一出,他如果继续闹下去,就是无理取闹了,可若是就此退走,又会沦为笑柄,是以一时间进退失据,僵在原地。

    刘亮看看刘宗,又看看严肃,见室中气氛越发凝重,急忙出面打圆场道:“从兄,严君虽然执法有些过于严苛,但惩罚小过也确实可起到震慑人心的作用。免得军中吏士日渐骄横,目无法度,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到那时,再想补救可就来不及了。”

    刘宗斜睨了刘亮一眼,冷哼道:“有什么来不及的,大不了编入敢死、先登,总不能死在狱吏之手。”这个“狱吏”明显是意有所指,严肃昔年曾为市狱吏。

    严肃脸上平静无波,仿佛没有听出刘宗话中之意。

    刘亮干笑两声,不敢再言。

    “足下好自为之。”刘宗最后深深的看了严肃一眼,拂袖而去。

    刘亮不禁叹道:“唉。从兄年十二便倾资结客,报得父仇,十数年来,纵横世间,未尝有挫,今日却在严君面前颜面大失,此事传开,名声必会有损。”

    严肃道:“刘司马未能约束部曲,才有今日之辱,与我何干?”说到这里,严肃又微责刘亮道:“子明,你麾下皆为酃县本地人,又经过褚子平的调教,如今落在你手,军纪却还不及刘元德、蔡宏超、马子谨部,这是你之失。”

    刘亮苦笑,他刚才还为自己的军纪是三人中最好的而“沾沾自喜”,这么快就遭到报应了。

    刘亮道:“严君教训的是,我回去后一定对部下严加管教,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严肃点点头,又望向韩广,说道:“足下等人,先前陷于耒阳铁官,每日深入矿山,埋首冶炉,可谓尝尽艰辛。按理来说,足下等人有此经历,当知小民之难,怎么能忍心加以欺辱呢?”

    韩广叹道:“《左传》云:‘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莫说是粗鄙无知的士卒,就连我这个读过《左传》的人,想要做到这一点,也绝非一件易事。”

    严肃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以严法治兵。足下也是颇读兵书之人,岂不闻《兵法》云:‘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受教了。”韩广拱手道,“足下不但有治民之能,还熟读兵书,严君日后若是投笔从戎,必能严治部伍,成为诸将表率。”

    严肃摆了摆手道:“足下恭维过矣。自古纸上谈兵,夸夸其谈者比比皆是,但真能部勒卒伍,克敌制胜者,百中无一。”

    刘亮在一旁开口道:“我倒是认为严君可以为将,正好,吴巨部九百余人皆已归降,从兄至今也没有找到心仪的人选,如果严君有意军旅,可主动求之。”

    严肃听得心中一动,却也没有当场表态。

    不久,刘亮、韩广相继告辞。

第二百三十九章 说和

    “明廷……”身材消瘦,面容古拙的严肃走进便坐,拜道。

    刘景起身笑道:“伯穆,我听说今日从兄刘伯嗣找你索要犯法的部曲,却吃了一记闭门羹。”

    严肃对刘景这么快就知道此事一点也不意外,沉声回道:“《韩非子》曰:‘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在下受明廷之命,镇守军市,监督不法,自当一心奉公,刘司马虽是明廷肺腑兄弟,亦不敢徇私枉法。”

    刘景不由失笑,严肃明显是怕他为刘宗求情,因此一开口就直接把“路”堵死了。

    严肃乃是被刘景拔于微末,知遇之恩,如同再造,所以严肃素以臣下自居,视刘景为君主,可他虽然对刘景忠心耿耿,却并不盲目,他有着自己的坚持。

    这也是刘景当初特别看重他的地方。

    严肃铁面无私,执法如山,刘景派他前往军市,对今天这样的情况,自然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这就是他最初的目的。

    刘景军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将士难免志得意满,心生骄矜。此时如果放纵不管,日后再想整肃难度会变得非常大,是以必须一开始就将这股气焰打压下去。而严肃,则是最适合的人选。

    “伯穆的做法,并无不妥。”刘景对严肃的做法予以了肯定,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伯穆手段或许可再委婉一些,刘伯嗣毕竟是豪杰之士,如此对待他,他必会深以为耻。

    当年贾复习《尚书》、明经义,有将相之器,部将犯罪为寇恂所杀,犹叹息不忿,几欲置国家于不顾、斩寇恂以雪耻。何况是任气刚猛的刘伯嗣呢?你们二人若相斗,绝非我之愿也。”

    “明廷心意,在下已尽知。”严肃躬身说道,“在下绝不会让明廷左右为难,日后见到刘司马,必当退让,以示恭敬。”

    刘景摇了摇头道:“你并没有过错,又何须如此?我找你来的目的,是想要从中说和,使你们能够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严肃毫不犹豫道:“这亦是在下的愿望。”

    刘景点点头,拉着严肃落座,聊了没多久,刘宗便走了进来,他看到座中的严肃,不禁一愣,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对刘景道:“仲达,你既然和严伯穆有事商量,那我就先告辞了。”

    刘景不由大感头疼,他现在仅仅是一县之长,两人并非从属关系,名分未定,刘宗又是他的族兄,当然有资格甩他脸色看。

    刘景不敢迟疑,急忙起身拉住刘宗,说道:“从兄,我听说你今天在军市和伯穆发生了不愉快,所以特意找你们来,希望可以化解你们之间的误会。”

    “刘司马……”严肃起身向刘宗行礼,而且行的是揖礼之中最重,仅次于跪拜的长揖之礼。

    刘宗脸色稍霁,对严肃拱了拱手。

    刘景在旁又道:“从兄,我等虽然刚刚大破蔡瑁的水军,但北军实力仍非我等所能敌也,此时我等正当齐心协力,共御强敌,万万不可阋墙于内,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刘宗面有不豫道:“仲达这是什么话?我岂会以私废公?”

    刘景从容地道:“从兄自然不是这种人,然而严伯穆乃是我的心腹,从兄则是我的肺腑,你们二人不睦,叫我何以安心呢?所以今日我欲为你们说和。”

    刘宗心里纵然不愿,也不好当面反对,刘景当即将他拉到严肃面前,令二人握手言和。

    看着刘宗面无表情的样子,刘景也是暗暗摇头。

    当年,蔺相如不畏秦王之威,而畏廉颇,乃为国也。而廉颇知其心意后,负荆请罪,双方遂成刎颈之交。这就是“将相和”的故事,此事之所以会成为千古美谈,正因为它十分少见。

    刘景本就没指望两人能够像蔺相如、廉颇一般,只要不因私废公,他就心满意足了。

    刘宗借着有军务在身,只待了片刻,就告辞了。

    刘景、严肃一直送出便坐,目送刘宗走远,两人返回室中,刘景开口问道:“伯穆,市中对子仪为市掾是什么反应?”

    “非议甚多。”严肃回道。他和陶观也认识不少年了,当初刘景卸任市掾,离开时特别叮嘱过他,要他帮忙照看陶观。

    说实话,刘景居然会任用陶观担任军市市掾,别说市中军民无法接受,他也是大感费解,甚至还曾劝说刘景打消这个念头。最后当然是失败了,刘景在这件事上,态度出奇的坚决。

    这倒也在他的意料中,刘景又问道:“有人为此闹事吗?”

    “没有。”严肃摇头道。有他坐镇军市,没人敢故意找事。

    “那就好。”刘景颔首道,“子仪身体矮小,没有威仪,因此开始阶段必然极为艰难,伯穆,你有机会就多多帮衬他一下。”

    “诺。”严肃应道。随后脸上神情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明廷,吴巨旧部已归降多日,不知心里可有领军的心仪人选?”

    刘景闻言忍不住瞥了下首的严肃一眼,他这话问的有些突兀,莫非他有意领兵不成?

    刘景现在麾下并没有合适的人选,习珍虽然能力足够,只是一来他乃新降,寸功未立,不宜授兵,二是他本人态度不甚热衷,他当初归降的原因,并非是真心实意投靠,而是逼不得已下的选择,除非有一天荆州军撤回江北,否则他很难彻底倒向刘景。

    不过刘景已经决定将吴巨旧部暂时交由从兄刘修统领。

    刘修不仅善于练兵,而且相比于志气甚高的刘宗,刘修无疑更加安分,刘景对他甚是放心。

    得知刘景的决定,严肃心里稍稍有些失望,却也没有为此太过纠结,现阶段酃县政务已经占据了他大半的精力,若是投身军旅,肯定会让他分心两面,难以兼顾。

    刘景提议道:“伯穆若有志军旅,可先在县中招募几百县兵,未来有变,自可扩为一营。”

第二百四十章 蒋琬

    听到刘景招募县兵的提议,严肃心中立时一动。褚方营,也就是现在刘亮率领的营兵,便是以酃县县兵为骨干扩充而成。

    由于这两年刘景麾下兵力不断增长,酃县周围驻扎着多支水步军,是以酃县此后并未再招募县兵,因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而招募县兵,严肃正好可以以县丞身份督之,不必再担忧分心军政两面,难以兼顾的问题。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招募五百人。兵员不是问题,自去年长沙爆发大战,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南下躲避战火,光是酃县就多出了四五万人。别说招募五百人,就是再翻一倍也没问题。

    军市那边暂时还离不开严肃,所以招募工作,交给了于征。

    于征亦有从军之志,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五百县兵,招募仅花了小半日,若非要精挑细选,怕是一瞬间就会满员。

    没办法,南下避难的百姓坐吃山空已经半年了,如今皆已陷入缺衣少食的境地,当兵虽然无比危险,却能保证衣食无忧。

    …………

    湘水之上,一支由数量众多的舸船组成的船队,自南向北,鱼贯而行。

    由于战争的原因,本来繁茂的零陵、长沙湘水河段,而今变得异常冷清,像这样大型的船队,已经极少能够看到。

    高冠博带,大袖披垂的蒋琬站在一艘大舸船的甲板上,此时他的视线内,酃县城隐隐在望。

    船队在进入长沙,经停平阳乡时,他意外发现当地百姓拥着一种曲辕的犁。他虽然出身零陵大族,却并非是一个对农事全无了解的人,他自然发现了,这种曲辕之犁比起时下常用的直辕之犁,犁架较轻,便于回转,操纵灵活,能够大幅节省人力畜力。

    蒋琬一问下才知,原来这种曲辕犁乃是由刘景发明。他心中一时间不免感慨万千,不意刘景除了才兼文武,居然还有公输般、墨翟、王尔一般的能力。蒋琬由此更加期待与他的见面了。

    刘景并不知道蒋琬前来,他此刻正在接待临湘来的使者。

    荆州军为了完全困死临湘,在城外挖了一条数十里长,深达丈余的壕堑,并掘开浏水灌之,日夜派兵巡逻,防守不可为不严密。然而,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这种长达数十里的防线,不可能没有一点疏漏,总能想到办法突破防线。

    刘景手上拿着张羡任命他兼摄九县的任命书,久久无语。

    他毕竟大破蔡瑁,斩杀吴巨,立下了非常大的功绩,如果张羡毫无表示或赏赐过轻,必会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心寒,所以张羡必会厚赏。只是,这样的赏赐,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长沙北部四县沦陷且不提,除了郡城临湘外,其他九县皆交到他的手里,等于是让他代行郡事。虽然张羡心里有着自己的打算,可刘景仍然为其做法动容。

    如果他能够彻底掌握九县,实力绝对会更上一层楼。不过他怀疑,荆州军会任由他发展下去吗?不说其他地方,如果他派兵接管靠近临湘的醴陵、湘南等地,必会遭到荆州军的打击。

    另外连道、昭陵二县在酃县的西北方向,中间隔着零陵郡的重安、蒸阳等县,位置相对偏远,而且人口也不多,更谈不上富庶,对他的帮助有限。

    真正对他有帮助的,是酃县以东的安城、茶陵、攸县、容陵四县,这四县可以和酃县连成一片,刘景早就窥伺已久,只是之前一直没有足够的借口,顾忌名声,不好采取强取豪夺。

    如今他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管是四县令长也好,当地大姓也罢,都要俯首听命。敢有抗拒,他便可派大军击之。

    “刘君大败北军,斩俘甚巨,更是杀死了叛徒吴巨,府君听说这个消息后大喜过望,不惜破例开放酒禁,与吏士同乐。”

    临湘来的使者乃是军伍出身,刘景并不认识,问起张羡、刘蟠、褚方等人的状况。

    张羡此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可这事临湘使者哪敢随便乱说,只能说一切如旧。倒是刘蟠、褚方,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

    刘蟠、褚方一文一武,皆为长沙俊杰,却埋没于历史,八成是死于临湘之内,所以他心中对二人不免担忧,如今知道他们安然无恙,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刘景随后又和临湘使者聊了一会,这时主簿郭商悄然走进来,附到刘景耳边道:“明廷,零陵的谷船到了,带队的人乃是主簿室书佐蒋公琰。”

    “谁?蒋公琰?”刘景本没怎么在意,可是听到蒋公琰这个名字,不禁扭过头看着郭商。

    刘景当即结束了与临湘使者的谈话,让郭商派人送对方去都亭休息,他则等待蒋琬的到来。

    对于蒋琬,刘景不管是前世,抑或今生,皆闻其名,而这也是被刘景视为囊中之物,势在必得的人才。

    蒋琬最为后人熟知的,便是诸葛亮接班人的身份。不过他的主要成就,是在政事方面,军事才能却未有显露的机会。

    而他这个人,也非常有趣,陈寿评为“方整有威重”,也就是说蒋琬这个人举止端庄,品行正派,而且稳重有威严。但是蒋琬早年担任地方县令时,不但不理政事,而且还喝的烂醉如泥,被巡视地方的刘备撞个正着,要不是诸葛亮在旁苦苦相劝,面对盛怒的刘备,十有**性命难保。

    能同时拥有稳重和放荡两种性格的,自然不是死板的人,其作风不拘一格,张弛有度、处事公正,非常适合作为领导之人。

    没过多久,身姿修长,容貌端正,风采过人的蒋琬便在一名门下吏的引领下走进室中。

    刘景大笑而起,绕案来到蒋琬的面前,说道:“蒋公琰,在下久闻足下的大名,一直想要和你见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蒋琬从容施礼道:“不敢当。足下之名,我亦闻之久矣。”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三爵

    刘景邀蒋琬入座,说道:“我少时北上襄阳游学,因出自江、湘芦蒿之地,兼且自身才学尚浅,未有所成,是以没人看重我,唯有潘承明对我青睐有加,游学两年间,多蒙他的照顾。后我因兄丧返家,潘承明怕我荒废学业,不惜冒着被宋师责备的危险,私下将《周易》注借给我。至今想来,依然心有触动。”

    蒋琬颔首道:“承明看人极准,有着远超他人的眼光。”他和潘濬是姨兄弟,他年长潘濬一岁,为兄。

    接着蒋琬又道:“当然,足下便如同和氏璧,潜光荆野,抱璞未理,众视之以为石,实则乃是宝玉也。就算不能见识于承明,早晚亦必为世人所知。”

    见蒋琬把他比作和氏璧,刘景开怀而笑,说道:“我与潘承明相识多年,多年前就已听闻足下之名,潘承明自言自己的才器不及足下,认为足下若是前往襄阳,必能扬名于荆楚。”

    刘景记忆中,蒋琬虽然号称弱冠知名,但名声似乎仅限于零陵,他的仕途起步比较晚,以州吏的身份跟随刘备入蜀,平定蜀地后才被任命为一县之长。而那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相比之下,潘濬因少时求学于襄阳,拜在南阳大儒、海内知名的宋忠门下,是以仕途一直颇为顺利,属于少年得志的典范。刘表尚在世时,他就成为了百里之宰,刘备入蜀之际,他已是担任荆州治中一职,典留州事。

    治中“汉制居中从事,主众曹文书。”乃是州刺史部的大管家,位仅次于別驾,权势极重。

    蒋琬摇头道:“承明之言令在下惭愧。承明拜入宋仲子门下,又得王仲宣赏识,堪称荆州之翘楚,我又怎么比得上他呢?”

    “足下过谦了。”刘景笑道。论才,蒋琬未必强于潘濬,但是论器,却可胜之。诸葛亮评价蒋琬“讬志忠雅,社稷之器。”并指定他为继承人。

    天下有才能的人如同过江之鲤,然而要成为一位合格的领导者,光有才能远远不够,甚至才能都不是必要条件,器量才是。

    如廖立、杨仪等蒋琬的潜在竞争对手,空有才能,却无器量,最终被流放边郡,廖立还算得了善终,杨仪却是被逼自杀。

    寒暄过后,刘景问道:“不知零陵这次远来了多少粮谷?”

    “五万斛。”蒋琬回道。

    “恨少。”刘景叹道。五万斛米谷看似不少,实则仅够他麾下万余将士两个月之用。

    蒋琬不露声色地道:“自去年秋收至今,零陵已是先后向长沙输出米谷超过二十万斛,郡府仓中日渐空旷,一旦遇到天灾**,零陵自身都将难保。”

    刘景道:“零陵之难,我亦知之,不过只要熬过今年春夏,零陵供粮压力当可大幅缓解。”

    见蒋琬一脸不明所以,刘景解释道:“在足下到来之前,我正在接待临湘使者,张府君以我破敌有功,令我兼摄长沙酃县、湘南、连道、昭陵、醴陵、安城、容陵、攸县、容陵九县。”

    蒋琬面露微讶,也不怪刘景敢如此放言,张羡真是好大的魄力,竟然一口气授其九县。零陵郡一共也才十三个县,而桂阳郡更少,只有十一个县。以境内耕地面积而论,长沙九县要强过桂阳郡,与零陵郡大体相当。

    当然了,长沙如今陷入战乱,即使这九县因处于南部,暂时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可长沙郡府遭到荆州军的围困,已经陷入瘫痪,政令不出临湘。因此九县境内绝对不会太平,荆蛮、山贼、水寇、宗贼、豪强、大姓……必然是一副群魔乱舞的景象。

    以刘景在长沙崇高的声望,加上刚刚大破荆州水军的威势,想要取得这九县的控制权并非难事。只是,在如今这样动荡的环境下,九县得之容易,治之难也,至少非半年一年之功。

    所以,这九县虽然能够解决一部分军粮问题,可最后还是得靠零陵、桂阳二郡。

    想清楚这点后,蒋琬抱拳道:“恭喜足下。以前足下仅有一县,尚且能击退荆州水军,而今有了九县,必能挡住荆州军。”

    “谈何容易。”刘景缓缓摇头,他可没有因为手中多了九县就轻视对手。他依然还会坚持自己最初的计划:依托酃县对抗荆州军,这是唯一有胜算的机会。

    蒋琬又恭维了刘景几句,接下来两人聊起荆南的局势,而蒋琬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事,趁机说道:“在下途经平阳乡时,见百姓所用耕地之犁,颇为精巧,询问后才知是足下所制。足下之巧,实不逊于古之鲁班、墨子。”

    “咦?”刘景不由惊讶的瞥了蒋琬一眼,没想到他居然能够注意到曲辕犁。“足下可能知道,我少时曾亲自躬耕于田……”

    蒋琬轻轻颔首,刘景“躬耕养客”的事迹零陵亦多有闻之。

    刘景继续道:“那时我发现耕田之犁甚是笨重,回转困难,耕地十分费力,便生出改进之心,只是后来出仕郡府后,整日忙于政事,就耽搁下来了。前年我被府君任命为酃县长,春耕巡视地方时,见百姓耕地辛苦,再次升起此念,经过一年苦心研究,终于制作出了更加灵巧方便的耕犁,我以其形制,命名为:‘曲辕犁。’以示与直辕犁区分。”

    蒋琬含笑说道:“曲辕犁?百姓却多称其为‘刘君犁’。”

    刘景不禁莞尔,这事他也知道,并且乐见其成。要知道,曲辕犁可是贯穿了整个古代时期,一直用到了现代社会,这意味着不出意外,他将名传千古。

    蒋琬又出言请求道:“在下见此犁颇为便民惠民,不知可否让在下带回零陵,教于百姓?”

    刘景颔首笑道:“自然可以。这是我的初衷,岂会不愿。”说实话,可能终刘景一生,曲辕犁都未必能够普及大汉十三州,早一刻传播,百姓早一刻受益。

    …………

    荆州,南郡,襄阳。

    今日刘表长子刘琦在城东宅邸大宴宾客,其三弟刘修,族弟刘虎皆在座。

    诸葛亮亦在,其头戴纶巾,身着儒袍,跽于坐榻,气质清雅脱俗,风仪十分出众。

    他今年已满十九岁,身高八尺,五官俊伟,已经蜕变成一名形容伟岸的大丈夫。

    他去年就成婚了,娶的是襄阳名士黄承彦之女。蔡瑁一共有两个姐姐,大姐嫁于黄承彦,小姐则成为刘表的继室。如此一来,诸葛亮因为妻子黄氏的关系,与刘表、蔡瑁成为了姻亲。

    诸葛亮的左右,还坐着两人,他们都是诸葛亮近年结识的好朋,其中一人身长七尺余,疏巾单衣,体躯健朗,面貌刚毅。

    此人名叫徐庶徐元直,乃是颍川郡人,本出身寒家,年轻时好勇斗狠,曾为人报仇,以白涂于面部,蓬头垢面出逃,被郡吏所捕,幸而无人指认,后被党羽所救。徐庶心里非常感激,从此弃其刀戟,折节学问。徐庶旅居襄阳七八年,所识者颇众,却特别欣赏足足小他九岁的诸葛亮,认为他有着特殊的才能。

    另一人高冠锦袍,身体高大健壮,容貌轩昂,丰姿俊爽。

    他名叫崔钧,字州平,幽州安平人,其家族乃是北州首屈一指的大族,其曾祖崔骃、祖父崔盘、父亲崔烈、从父崔寔并为名士,著于天下。

    父亲崔烈官至太尉,虽因花钱登上三公之位,而受到时人讥讽,但是当在李傕、郭汜进攻长安时,他奋不顾身,英勇击贼,最终战死长街,可谓壮矣。

    诸葛亮今日和徐庶、崔钧应刘琦之邀,参与酒宴。其实诸葛亮原本是不想来的,之前也曾屡次拒绝刘氏子弟的邀请,只是这次躲不过去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倒也不是他故作清高,而是他实在是看不上刘表子弟的作为。

    刘表据有荆州,子弟并骄豪,设立酒宴为三爵。大杯曰伯雅、次杯曰仲雅、小杯曰季雅。伯雅受酒七升。仲雅受酒六升。季雅受酒五升。称之为“雅量”。

    又坐端置一根木棍,木棍的顶端安放一枚长针。如果哪位宾客喝多了,或者趴到酒案底下睡觉,子弟们就亲自持着木棍,以顶端长针刺其屁股,将对方扎醒后,命其继续喝。

    这样的做法,是酷于赵敬侯以筒酒灌人也。

    诸葛亮一向认为“夫酒之设,合理致情,适体归性,礼终而退,此和之至也。主意未殚,宾有余倦,可以至醉,无致迷乱。”

    摆设酒宴招待客人,目的是符合礼节、表达情意,既要让身体舒服,又要让心情愉悦,吃饱喝足之后就应该及时退席,这才是一场和谐圆满的宴会。如果主人感觉还没尽兴,客人也不觉得疲倦,可以再饮到酒醉,但绝对不能醉到丧失理智而乱来,尽兴而不乱性。

    是以,诸葛亮对刘氏子弟这样肆意放纵的行为十分厌恶。

    “喝……”刘虎面颈通红,摇摇晃晃来到一名宾客身侧,一边挥舞木棍,一边威胁道。

    “喝、喝、喝……”而周围的酒客,也纷纷跟着起哄。

    诸葛亮暗暗摇头,这时,一名头戴苍巾的奴仆脚步匆匆进门,贴着左侧的墙壁绕到主位的刘琦身侧,附耳私语。

    刘琦本有了几分醉意,可是听了仓头的禀报,立刻醒了大半,他当即起身,喝止了从弟刘虎,并且匆匆结束了这场酒宴。

    再坐者不由面面而视,从前刘氏子弟举办酒宴,往往要持续很久,恨不得通宵达旦,这次仅仅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就匆匆宣告结束,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诸葛亮反倒松了一口气,参加这场酒宴,对他就是一个巨大的心理折磨,早结束早解脱。

    随即与徐庶、崔钧结伴离开,出了刘琦府邸,徐庶忍不住叹道:“早闻刘氏子弟骄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崔钧倒是没觉得这又什么,他家世豪贵,父亲官至三公,他是一位真真正正的京师“公子”。当年他在洛阳时,酒宴可比刘氏子弟夸张多了,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有发生,正应了那句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诸葛亮摇头道:“而今天下大乱,诸侯各自争利,刘将军作为宗室,既没有周公之心,亦无齐桓、晋文之志,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约束子弟,唉……”

    …………

    刘琦乘车赶往刺史部,一路上眉头紧皱,三弟刘修、从弟刘虎都已经喝得大醉,父亲这时正在气头上,若是见到他们醉酒失态的模样,必定会怒上加怒。

    蔡瑁这个蠢货,荆州水军何等强盛?居然会败在刘仲达之手。

    车辆抵达刘表办公之处,刘琦刚刚下车,尚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父亲愤怒的声音。

    刘表一直以来的形象就是雍容君子,风雅之人,很少动怒,这次却是被蔡瑁气坏了。

    “蔡德珪枉费孤之信任。”刘表来回踱步道:“孤欲将其调回,以从子刘虎代之,如何?”

    “不可。”別驾刘先道:“将军息怒。昔日荀林父大败于郧,晋侯仍让他官居原位;孟明视兵败于崤,秦伯不撤他的官职。所以晋景兼并赤狄土地,秦穆称霸西戎。将军还应该沿用二君做法,暂时饶恕蔡军师的罪过。如此一来,蔡军师日后必定知耻而后勇,以回报将军的恩德。”

    刘表心里并非真的要换掉蔡瑁,毕竟,这么做等于是故意羞辱蔡瑁。他之所以能够在荆州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蔡瑁和蒯越,如果他仅仅因为一场败仗就对蔡瑁重罚,必然会引起众人的非议。而且也不利于统治的稳定。

    心里是这么想,可刘表仍然要摆出态度,面色深沉道:“蔡德珪将荆州水军,犹败于刘仲达之手,即使这次原谅他,下次他就一定能够雪耻吗?”

    刘先道:“刘仲达,荆楚俊杰也,然终究势力弱小,力所难伸,这次蔡军师大意了,下次必可雪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学官

    一提起刘景,刘表心里便不免耿耿于怀,他当年为了招揽刘景,可是下足了工夫,更是打破惯例,以未满弱冠之龄便举其为茂才,谁曾想被张羡抢先一步。

    虽然事后刘景写了一篇文藻华丽、言辞恳切的道歉信,不过刘表好歹也是纵横于乱世的人杰,岂会看不出这里面有猫腻。

    然而就算刘表察觉到这里面不对劲,也发作不得,因为刘景信上给出了非常充分的理由,张羡既是他的故主,又抢先举他为孝廉,他推拖不得,只能接受。

    在刘表眼中,刘景足智多谋,有先识远量,乃是张良一般运筹于帷幄之中的才杰之士。

    与这种人才失之交臂,刘表心里当然会感到不痛快,但他认为张羡不足为虑,待他异日派兵南下,剿灭张羡,统一荆南,到时候刘景自然会为其所用。

    然而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刘景了,蔡瑁固然一时大意轻敌,但他麾下可是有一支无敌的水军,更有吴巨为前导,却仍惨败于刘景之手,不能不令人深思。

    所幸,荆州军主帅乃是蒯越,其人深中足智,有牧守、御众之能,远非蔡瑁可比,只要军中有他在,刘表便足以安枕无忧。

    借着別驾刘先的一番苦劝,刘表顺势坐回主位,冷哼一声道:“希望真能如始宗所言。”

    此时室中除了別驾刘先外,尚有主簿蒯良、治中庞季等人。

    原治中邓羲因去年劝说刘表当一心尊奉天子,断绝与袁绍往来,刘表不听,邓羲一气之下以身体有病为由辞去治中之职。适逢南阳大疫,邓氏宗族离散,他便携带全家老小,远走江东避居。

    接替邓羲治中职位的庞季,乃是襄阳大族庞氏子弟,当年刘表初入荆州时,襄阳为江夏贼张虎、陈生所据,刘表单身入宜城,与襄阳大姓蒯越、蒯良、蔡瑁、庞季等共谋,后庞季与蒯越单骑入襄阳,成功说服张虎、陈生二人归降,为刘表立下大功。

    刘表刚要再言,却忽闻长子刘琦在门外求见。

    刘表对这位类己而又慈孝的长子,还是颇为看重的,不过在看到他面色泛红后,心里便有几分不悦,问道:“你饮酒了?”

    刘琦老老实实答道:“是。今日乃三月三上巳节,我在家中设宴,款待宾朋……”接着说出一连串名字,或是中原士子。或是荆楚俊杰,无一凡俗之人。

    刘表闻言脸色稍霁,只要有正当理由,他并不反对刘琦饮酒,微微颔首道:“你入座吧。”

    “诺。”刘琦拜而入座。

    刘表双手扶着身前的书案,环视室中众人,缓缓说道:“蔡德珪此番大败,损兵折将,孤虽远览晋景、秦穆二君,使蔡德珪得在宽宥之科,但亦不能不有所惩戒,不然何以正军心?”

    刘琦心思一动,出言道:“而今蔡军师久在长沙,难以兼顾南郡,不如暂时免去蔡军师南郡太守之位,以示惩戒。待其戴罪立功,平定荆南,再官复原职。”

    毫无疑问,刘琦是在给蔡瑁下绊子,两人的关系并不和睦。原因是蔡瑁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二弟刘琮,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自然让蔡瑁及后母蔡氏将刘琮视为自己人,而将他视为外人。双方虽然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却也是日渐对立,矛盾重重。

    刘表神情明显犹豫了一下,才道:“可。”

    堂下众吏都是一州的翘楚,怎么会看不到这里面的刀光剑影,然而他们无意介入刘琦和蔡瑁的纷争,因此纷纷保持沉默。

    一时间,室中陷入寂静,蒯良轻咳一声,开口道:“江南之地,水网密布,舟船之利,胜于车马,如今水军战斗不利,舟船折损近半,战死者无虑数千人,已不足为恃。将军当尽快下令修造战舰、募集棹卒,复振水军,不然湘水将不为我等所有也。”

    刘表点点头道:“子柔所言甚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目前治下有五郡,南阳、章陵境内水浅,不适合建造船舰,而江夏则要防备江东,能派上用场的只有南郡、武陵二郡。

    庞季出言道:“募造兵舰,绝非一时半刻所能完成,而且仓促成军,战力颇为堪忧。依我之见,不如暂时抽调江夏水军南下,相助蔡德珪,稳住局势,直到我方重新造好船舰为止。”

    蒯良面露担忧道:“江夏乃是荆州东面门户,现今孙伯符席卷江东,素与我方有怨,若是抽调江夏水军,导致江防不密,必会引来孙伯符的觊觎。”

    刘表摇头否决了庞季的意见,刘景目前实力有限,至多不过是疥癣之疾。相比之下,孙策的威胁无疑要大得多,其骁勇善战,与其父孙坚类似,现今麾下带甲数万,一旦被攻入江夏,顺着汉水而进,便可直捣襄阳。这是能够威胁他自身安危的大敌,所以江夏水军万万不能调动。

    接下来,幕僚们又陆续提了几个意见,刘表或允或否,会议从中午一直开到日跌时分。

    …………

    襄阳,城南,学官。

    汉代“国”有太学,“州”一级不置学校,“郡国”虽有学校之名,可大多是徒有虚名。

    刘表儒人雅士,入主荆州后,关西、兖、豫学士归者千数,刘表安慰赈赡,皆得资全,又见太学毁废,士子无着,便在荆州开设学校,这是“州”立学官之始,尤其是在这乱世当中,更为可贵。

    学官以五业从事宋忠为首,又有耋德故老綦毋闿等洪生巨儒,朝夕讲诲,入学者有“四方笃志好学者”、“童幼”、“吏子弟”、“受禄之徒”、,甚至不乏“武人”脱介免胄而入学,学者川逝泉涌,盖以千计。虽远不及昔日太学盛况,亦冠绝天下。

    宋忠从学官下职,刚回到家,就看到韩嵩等候在堂中。

    韩嵩亦是南阳人,其少时好学,虽贫而不改易其操守,黄巾乱起,知世将乱,故不应三公之命,只与同好数人隐居于郦西山中。后刘表逼其以为刺史部别驾,又转镇南将军府从事中郎。

    宋忠从容的脱去步履,走进堂中,抚着长须笑道:“德高今日怎么有空闲到我这来?”

    韩嵩起身道:“仲子怕是还不知道吧?你的弟子刘仲达,不久前大败蔡德珪于湘水之上。”

    宋忠脸上笑容当即僵住,一脸愕然道:“德高出言当真?”

    韩嵩点头道:“自然是真。蔡德珪这一战,几乎丧师近半,仅族中昆弟,就死了五人。”

    宋忠惊疑道:“刘仲达不过是一名小县县长,以蔡德珪水军之盛,怎么会败在他的手中?”

    韩嵩发出感慨道:“正因为想常人之不能想、做常人之不能做,才是人杰!”

    宋忠不禁苦笑道:“刘仲达害苦我也。”

    韩嵩缓缓摇头道:“仲子这话就是言不由衷了。”

    宋忠忍不住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

    蔡瑁战败的消息,经过一晚上的发酵,传遍襄阳各个角落,引起了襄阳士民的极大热议。

    毕竟,不管是蔡瑁,抑或刘景,都是被大众所熟知的人物。

    诸葛亮清晨起来,刚刚抵达学官门口,就被徐庶、崔钧、石韬、孟建堵住了。他入学官数载,这四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徐庶当先问道:“孔明,你听说了吗?”

    诸葛亮闻言面露异样,轻轻颔首,事实上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他和刘景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直到去年八月荆州大战爆发才中断联系。

    刘景曾在信中多次谈及他在酃县的所作所为,说实话,实力并没有超出一县的范围。

    他也不知道刘景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在短短时间内聚起了足以击败荆州水军的实力。

    不过有一点诸葛亮可以确定,刘景从多年前就开始为荆州南北大战做准备了。这一战的结果,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在刘景看来,可能就是水到渠成了吧?

第二百四十三章 生子

    徐庶又道:“昔日刘仲达以文才、德行闻于楚国,今又以武功名动襄阳,其人文武兼济,惊才绝艳,令人不禁向往。”

    他客居襄阳已经七八年了,而刘景三年前北上襄阳时,他尚未结识诸葛亮,自然也就没有机会通过他与刘景结识。

    诸葛亮四友中,崔钧是唯一一个见过刘景的人,他开口说道:“三年前刘仲达北上襄阳,邓子孝一见而称其为‘王佐之才。’宋仲子亦赞其为‘国器。’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会,其人仪表英伟,博雅多痛,才华冠世,确实当得起如此夸赞与盛名。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有领兵的才能。”

    石韬亦参与进几人谈话,他和徐庶一样都是颍川人,多年前两人结伴来到襄阳避乱、游学。

    五人中,只有孟建对刘景兴趣不大,在一旁显得寡言少语,略不合群,倒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纠结一事,如今终于下定决心了。

    等到几人相继停下话语,孟建开口说道:“州平、元直、广元、孔明,和你们说一件事,我准备近期回归家乡了。”

    孟建是汝南人,客居襄阳已经六七年了,内心十分想念家乡。曹操定都于颍川许县,而汝南紧邻颍川,此地是袁绍的家乡,其门生宾客,布在诸县,拥兵拒守,不服王命。曹操深以为虑,去年以满宠为汝南太守,募兵五百人,率兵攻下二十余座坞壁。诱未降渠帅十余人,皆杀之,一举改变了汝南混乱的局面。由此,孟建生出了返乡的心思。

    诸葛亮劝道:“中国饶士大夫,遨游何必故乡呢?”

    孟建摇头不语,除了思乡外,他也有了出仕的心思,如今曹操奉天子以讨不服,中原略定,正是用人之际,以他的家世、才学,回到家乡,当可获得启用。

    崔钧、石韬其实亦有此意,只是一时之间,难以下定决心。

    诸葛亮和徐庶则无意北上,诸葛亮自不用说,绝不会投靠曹操。徐庶则是因为出身寒门,即便返回颍川,也很难受到重用,不如继续留在襄阳等待时机。

    见孟建心意已决,诸葛亮暗叹一声,便不再多劝。

    …………

    潘濬今日休沐,身处舍中,仍然高冠博带,衣冠整齐,他闲适的坐于榻上,不断从陶罐中取出茶叶,撒入面前的沸水中,顷刻间,满屋飘香,不逊于熏炉。

    潘濬饮茶的习惯,自然是学自于刘景,当年他初次饮茶,便喜欢上了这种清香淡雅的味道。

    一边饮着清香扑鼻,沁人心扉的清茶,一边捧着《汉书》,每读到精彩处,便不禁拍案叫绝。

    “承明在家吗?”突然,舍外传来一道声音。

    潘濬闻言眉毛一扬,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王粲王仲宣。他当即放下茶椀、书卷,起身相迎,一出门果然见到姿容短小,其貌不扬的王粲站在院外。

    潘濬一边将王粲邀入舍中,一边问道:“王君快请进,王君今日怎么有闲登临鄙舍?”

    王粲笑着说道,“今日将军有事相招,归来时正好途经这里,便过来看看你是否在舍中。”接着闻到室中清香,又道:“好香,承明在煮茶吗?正好,说了一上午的话,口都说干了。”王粲昔日也曾与刘景共饮清茶。只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饮酒。当然了,如果让他在茶与水之间做选择,他还是愿意饮茶。

    潘濬当即取来一个茶椀,为王粲斟茶,手法优雅而娴熟,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下了不少苦工。

    王粲小饮几口清茶,笑道:“多日不见,承明这煮茶的手艺大涨啊,我感觉你煮茶的手艺,已经快要超过仲达了。”

    潘濬谦虚地摆了摆道:“仲达才是此中高手,我与仲达相比,还相差甚远。”

    王粲笑了笑,又问道:“承明可知将军因何事招我?”

    “与刘仲达有关?”虽是疑问句,潘濬神情却是颇为肯定。

    “然也。”王粲颔首道。

    潘濬点点头,眼下整个襄阳都因为刘景而沸沸扬扬。这也是他今日选择休沐的原因所在,谁都知道他和刘景关系非比寻常,他可不想被卷进漩涡,因此打算多休沐几日,避过这股风头。

    王粲感叹道:“刘仲达真可谓一鸣惊人,去年将军发兵荆南,我还曾为他的安危感到担心,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潘濬道:“王君有此心,刘仲达若知,当会十分高兴。”

    王粲不禁叹道:“也不知与刘仲达何时才能再见。”

    潘濬一阵默然,刘景这一战,打得蔡瑁颜面扫地,以蔡瑁及其家族在襄阳的影响力,几乎是断绝了归顺刘表的可能。

    异日就算刘表爱惜人才,对刘景既往不咎,也必然会顾忌蔡氏,不敢重用之,以刘景的心志,亦绝不会屈就。

    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

    刘景留住蒋琬三日,期间两人相谈甚欢,可惜蒋琬这样的人,并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招揽的。他虽然被张羡委以兼摄长沙南部九县,却并无九县长吏的任免之权,实际职位仍然是一名县长。

    这三天刘景也并没有光顾着蒋琬,九县才是他眼前的头等大事。

    九县的具体分布,犹如一个不规则的五角星,左下角是昭陵、左角是连道、上角是湘南、右角是醴陵、右下角是茶陵、攸县、容陵、安城四县。

    上角的湘南距离临湘不过百余里,轻兵一日可至,刘景如果派兵入驻湘南,必定会在第一时间遭到荆州军步骑的攻击。

    所以刘景果断放弃了湘南,只准备将触手伸到右角,距离临湘近三百里的醴陵,荆州军若发动攻击,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坐镇醴陵之人,蔡升是不二人选。他之前的营地就驻扎在醴陵一带,过去几年,他率军将在醴陵屡屡作乱的豫章流民、流贼,尽数击溃,赶回豫章,因此他在醴陵享有极高的威望。

    左下角的昭陵,及左角的连道,可以视为一体,二县位置过于偏远、偏僻,对于刘景来说有些鞭长莫及,所以他准备派族兄刘修亲自过去坐镇。

    在刘宗和刘修之间,刘景曾犹豫了一下,最后心中的天平还是倒向了刘修。

    右下角,茶陵、攸县、容陵、安城四县,其中安城位置偏远,紧邻扬州豫章郡。其余三县则已经结为联盟,三县士民共同推举茶陵长文春为魁首。

    文春字季秋,桂阳郡人,今年已经年近五旬,其人质掺贞良,慈仁汜爱,乃是桂阳郡屈指可数的名士,与桂阳郡曲红长熊尚、零陵郡重安侯相杜晖并有名。

    说实话,这种年龄又长、名声又高、官声又好的人,刘景派谁去都没用,只能自己亲自出马。

    然而鉴于三县在文春的领导下局势较为稳定,刘景没有冒然前往,而是先给文春写了一封言辞谦虚而又诚恳的书信,并附带上长沙郡府的委任书。

    数日后,文春回信,表示茶陵、攸县、容陵三县愿意接受刘景的统摄。

    刘景自此长舒一口气,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动身,因为邓瑗分娩在即,就在这一两日,他可不想错过自己孩子的诞生。

    古代女子生产,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因此刘景数日前就让一名乳医及一名健妇在官舍内待命。

    三月九日入夜,邓瑗忽然感到腹中剧痛如绞,乳医及健妇见状,立刻便知道邓瑗要生了。

    她们当即将床榻铺上一层厚厚的草垫,使邓瑗躺在上面生产。

    本朝大儒许慎注《淮南子·本经》有云:“孕妇,妊身就草之妇也。”汉代风俗,女子产子时只能用稻草,或麦秸等草类做成的垫子当作产褥,上至皇家,下至百姓,莫不如此。

    刘景守在门外,听着房中邓瑗时断时续的惨叫声,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严肃居住的丞舍与官舍就隔了一道墙,所以第一时间赶来,看到平日即便衡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刘景,此时却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禁感慨良多。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第一个孩子降生时,自己当时紧张的模样。

    严肃安慰刘景道:“明廷不必忧急,夫人身量较寻常女子高大得多,定能顺利诞下子嗣。”

    “希望如伯穆所言。”刘景说是这么说,仍是紧张不能自已。

    不久之后,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带着刘和、刘饶、刘群到来。九岁的刘群明显是在睡梦中被拉了起来,雪白娇嫩的小脸显得无精打采。

    继母张氏问道:“少君进去多久了?”

    刘景回道:“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听到房中二嫂时断时续的惨叫声,刘饶一改往日娇纵模样,脸上怯怯地问道:“生孩子那么痛吗?”嫂子赖慈生刘群时,她才六岁,记忆早已经模糊了。

    继母张氏在一旁道:“为娘当初从天未亮就躺在床褥上,直到日落才生下你。”

    “那么久啊?”刘饶顿时陷入到极大的震惊与惶恐中,她日后也要经历这样的痛苦吗?而且,肯定不止一次,想想就让人害怕。

    赖慈见刘景心急如非的模样,说道:“少君初次生产,没有经验,心中必定害怕,我进去看看。”

    刘景眉头紧锁道:“那就麻烦嫂子了。”

    赖慈点点头,推门而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转眼就到了后半夜,期间刘群、刘饶陆续去厢房休息了,最后就连继母张氏都挺不住了,而刘和虽然困得厉害,却始终陪在刘景的身边。

    当天地绽放出第一缕晨曦,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从房中传出,落在刘景耳中,如闻仙乐。

    刘景喃喃自语道:“我当父亲了?”旋尔喜出望外,正要推门而入,嫂子赖慈从室内出来,微笑着说道:“仲达,少君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刘家二代男嗣,除了虎头外,又添一人。”

    刘景心急下甚至没顾上与嫂子答话,直接冲入房中。

    只见床榻周围,围着一群人,除了乳医和健妇外,还有几名邓瑗的婢女,而他的儿子,刘旂,此时就躺在婢女阿姝的怀中。

    阿姝将刘旂递给刘景道:“主人,小主人长得甚是可爱……”

    刘景接过儿子,由于是顺产婴儿,他长得黑乎乎的,很难和漂亮沾边,他有着一个椭圆形的脑袋,没有脖子,小胳膊,小短腿,肌肤粉红,看上去格外透明,血管清晰可见,上面还覆盖着一层细软的绒毛,就像个外星人。

    可能是刘景抱得不甚舒服,刘旂忍不住哭叫起来。

    刘景手足无措的将他交还给婢女阿姝,来到床榻边,看着面色惨白,浑身大汗,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的邓瑗,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少君,辛苦你了。”

    邓瑗精疲力尽的躺在草甸上,虚弱地道:“为刘郎诞下子嗣,是我作为妻子的责任。”

    刘景扭头对婢女阿姝道:“快让少君看看我们的儿子。”

    阿姝立即将刘旂抱到邓瑗身边。

    邓瑗看着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儿子,泪水不觉打湿了眼眶,觉得之前所受到的痛苦都值了。

    这时,乳医将胞衣,也就是胎盘,藏于一个瓶中,放置在邓瑗的床头。由于汉代婴儿夭折率惊人,是以有以瓶钵密藏胞衣之俗,以免婴儿受到鬼怪的侵害。

    继母张氏这时也接到了消息,带着刘饶进入房中。

    刘饶高兴地连道:“让我看看小侄儿、让我看看小侄儿……”

    刘和在旁边忍不住白了妹妹一眼,真是一点眼力都没有。

    日出之际,邓瑗的兄嫂匆匆赶来,由于邓氏的居地在城外,是以昨夜城门封闭后,他们并没有接到消息,直到今日城门开启,他们才接到通知,匆匆赶来。

    除了邓瑗兄嫂外,刘景麾下众将、县寺众吏,乃至龙丘刘氏的族人,相继赶来贺喜。

    “仲达,恭喜……”刘宗、刘修向刘景贺喜。

    刘景诞生子嗣,对于酃县来说绝对是一件大喜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巡视

    “恭喜仲达,喜得佳儿……”刘宗四方脸上充满了羡慕之色,他今年二十有七,成亲已有近十载,期间亦广纳妾室,可这么多年来,就是没人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女儿倒是生了三个。

    刘宗祝贺的同时,送上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件玉璋。《诗经》有云:“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璋,圭璋,即一种名贵的玉器,西周时臣子朝见王侯时,需执此为礼。使男婴玩璋,自然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够出仕为官。后世因袭,刘宗作为刘旂的长辈,送他美玉,蕴含着美好的祝福。

    “哈哈……这小子倒是让从兄破费了。”刘景直笑得合不拢嘴,两世为人,他终于做父亲了,被这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虽然已经一天一夜未眠,却是精神百倍,一点也不觉疲倦。

    “恭喜从兄……”刘亮身家远远比不上刘宗,送不起玉璋,只能送一块玉璧聊表心意。

    刘景笑着说道:“子明,你今年也十八岁了,我就是在你这个年纪结婚的,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刘亮闻言不由苦笑道:“从兄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阿父、阿母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他从小就喜欢邓瑗的婢女阿喜,想要娶她为妻,这件事刘景、邓瑗都知道,并且乐见其成。

    但此事却遭到了刘亮父母的反对,如果刘亮依然是过去那个随父捕鱼贩鱼,毫无前途的毛头小子,他们对儿媳妇自然不会有什么要求。然而刘亮早已今非昔比,得到刘景看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刘父刘母对儿媳妇不可避免有了更高的要求,他们认为只有大族嫡女,才配得上儿子。

    刘景摇了摇头,他虽然有十足把握说服刘亮父母,可这么做不过是以恩、以势压人,他不愿做这等强人所难的事,所以,此事还是需要刘亮自己来解决。当然了,如果再过几年,刘亮的心意仍然如此坚定,刘景会出面为他说服其父母,成全两人。

    “恭喜刘君……”马周、王彊、韩广等人齐齐贺道。

    而蔡升、刘修二人,几天前就被刘景分别派往醴陵,昭陵、连道,估计现在仍在路上。刘祝则仍旧如以前一样驻扎衡山乡。

    王彊早已成婚多年,有儿有女,马周也在去年结婚了,他娶的是钟水乡乡啬夫黄符的妹妹,其妻黄氏近期亦有了身孕。

    众人之中,唯有韩广孑然一身,当年他跟随杨定战败于南阳,妻妾及一女皆被刘表军所没,如今就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刘景对此早有注意,因此他准备近期在龙丘刘氏的显支中,为他挑选一位知书达理的良妻。

    韩广身长八尺,姿容英伟,才能超群,更曾官至建武将军,倒也配得上龙丘刘氏女。

    “恭喜仲达……”身姿英拔,容貌俊美,宛若妇人一般的刘瑍大袖飘飘,徐步而至。他带来的礼物是五株小榆树,汉代送新生小儿的礼物,除了玉器外,还有送“落地树”的风俗。

    从小儿初生之日起栽种,等到他长大后将要结婚时,小树已经变成大树。榆树可以做车轱辘,一树能做三副,一副值绢三匹,寻常之家便以此为聘礼。

    刘景不觉失笑,他的儿子会沦落到伐树做毂,以为聘礼吗?说实话送礼的人数以百计,然而送树的,刘瑍还是第一个。他送树的原因,大概率是又没钱了。

    不过刘景并没有嫌弃刘瑍送的礼物,等到刘旂长大,他可以指着五株大榆树对儿子说:“此乃为父救命恩人刘文朗所赠。”想想还挺有意义。

    刘景随后又分别接受了刘氏族人和县寺众吏的祝贺,日中之时,官舍内外,人群逐渐散去。小儿初生,不宜大肆庆贺,直到小儿满月,才可设宴邀请宾客,庆“满月”礼,之后还有“满期”,即周岁,行“抓周”礼。

    …………

    次日,休息一夜的刘景来不及多多陪伴儿子,便按照原定计划,率众前往东部的茶陵、攸县、容陵、安城四县。

    去往东部四县之路,大致分为水陆两种,水路是顺着湘水北上至衡山乡,经由湘水支流涞水溯流东下。陆路则是直接向东横穿山区。然而不管是走水路,抑或陆路,都要经过桂阳郡的阴山县,这是桂阳郡最北端的治县。

    在汉代,荆南地区的路况差到极点,刘景几乎没有多做考虑,就决定走水路,刘亮、马周、韩广三人率部随他一同前往。

    刘景率领兵船过境,阴山县长不仅不敢有怨言,反而送来牛、酒,慰劳刘景军将士。

    刘景并没有为难对方,设宴邀其共饮,尽欢而散。

    出了阴山县,涞水南岸为容陵,北岸为攸县,继续往东,则为茶陵。

    茶陵长文春亲率三县吏民,迎刘景于三县之交,涞水河畔。

    刘景在甲士的拱卫下登岸,其高冠革履,身着官袍,脸容肃穆,极有威仪,他大步行至三县吏民面前,目光扫过,人人如遭电击,皆低眉垂手,不敢放肆。

    文春年约五旬,身量中等,脸容稍长,身上带着一股儒雅之气,长约一尺的胡须已大半变白,不过却并无明显老态之相。

    “在下茶陵长文春,拜见足下……”文春率先向刘景长揖下拜,随后三县吏民皆伏拜于地。

    刘景吓了一跳,急忙一把托住文春两臂,不令他下拜,口中说道:“文君这是做什么?文君之拜,在下受不起,若是传扬出去,世人必笑在下目中无人。”

    文春就此作罢,抚须而笑道:“足下德才兼备,冠于荆楚,乃我荆南之翘楚,我闻之久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景微笑道:“文君盛赞了,不敢当。”

    两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并非第一次打交道,早在去年的时候,刘景境内涌入大批逃难的流民,加上麾下兵力暴增,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为此曾派人向东部四县求助,文春当时援助了他两万斛粮谷。

    说实话,两万斛粮谷绝对不算多,但刘景十分领文春的情。因为当时他尚未打通刘巴的关系,所以这两万斛粮谷,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刘景接着示意三县吏民起身,说道:“如今府君受困于临湘,郡府之命,难以传达各县,是以命我兼摄长沙南部九县。”

    “愿尊刘君之命。”三县吏民长揖再拜道。

    刘景又道:“茶陵、容陵、攸县三县在文君的带领下,甚有成效,我不会插手三县政事。只是我闻三县境内,多有贼寇、荆蛮滋扰,为保护三县百姓安宁,我会在这里驻扎一支营兵。”

    三县吏民闻言暗暗松一口气,脸上止不住的喜悦。刘景不但承诺不插手政事,还派兵保护他们,这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刘景有自己的考虑,文春既然有能力管理三县,那就让他管理好了,他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通过文春获得,没必要亲自跳出来,这会牵扯他的精力,而且,也未必能够做得比文春更好。

    刘景在文春的陪伴下,在容陵、攸县二县走马观花一番,唯有茶陵,令他稍稍驻足。原因很简单,茶陵在三县之中最富足、也最安定,最重要的是,境内出产铁矿。虽然汉庭不曾在这里设置铁官,但铁产量也颇为可观。更何况,只要刘景肯投入人力物力,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使铁矿、冶坊的铁产量成倍增长。

    在茶陵驻留一天,次日,刘景率军出茶陵县境,向着东北方向的安城县而去。

    如果说茶陵还有一些平原地带,那么安城县,四面都是山区。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县境内有一条泸水,乃豫章郡赣水之支流。赣水之于豫章,便如同湘水之于长沙。正是靠着它,豫章郡一度养活了高达一百六十余万人口,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大郡。

    根据从文春那里得到的情报,安城县的长吏去年被县中大姓潘盛驱逐出境,目前潘盛聚民两千家,占据了安城县城。

    刘景率领数千将士走了两百余里的山路,终于来到安城城下,潘盛见到刘景的大军,并没有据城而守,十分知趣的出城请降。

    刘景心里亦长舒一口气,如果潘盛打定主意死守,绝对会令他头痛无比。毕竟强行攻打安城,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伤亡,最关键的是,打下后收益有限。可是就此退走,又会有损他的威名,甚至可能导致茶陵、攸县、容陵三县出现不稳,可谓进退两难。

    潘盛未尝没有这样的心思,但他认为这样做成功的把握不大,一旦失败,或有身死族灭的危险,因此只能放弃冒险。

    他去年之所以能够赶走安城长吏,是因为他们为政无方,不得县中士民心意。

    而刘景则不然,他有着极高的名声与威望,即使安城士民居住山区,亦有耳闻,士民皆不愿与其为敌。可以说,刘景尚未到达,安城已降大半。这样的形势下,光靠潘盛自己,根本无法对抗刘景,更有被人背后捅刀的危险,除了投降,潘盛别无选择。

    “小人潘盛,拜见刘君……”潘盛带着安城吏民,拜道。

    刘景眉头微微皱起,这是一个不稳定因素,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将其杀死,兼并其众,不过对方主动出降,杀之恐人心不服。

    刘景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下杀手,而是上前将潘盛扶起。

    潘盛起身时,额头大汗淋漓。

    刘景含笑问道:“足下很热吗?”

    潘盛一边擦汗,一边道:“是,今年天气有些反常,三月就这么热……”

    刘景笑了笑,问道:“安城这里,豫章流贼多吗?”

    “多,”潘盛点头回道:“豫章这几年战火连连,山中,泸水,到处都是豫章流贼。安城本就耕地有限,各地百姓时常遭到豫章流贼的滋扰,无奈之下,不得不弃置田地,躲入城中。之前的安城长吏就是因为面对贼人畏惧不前,毫无作为,才被愤怒的安城百姓驱逐出境。”

    刘景听得失笑,安城长吏明明是被潘盛赶走的,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却变成了百姓赶走的?不过他也没有揭穿潘盛,后者到底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如果去年他胆敢杀害安城长吏,今日刘景绝对不会放过他。

    刘景又问了潘盛几件事,便率军进驻安城,彻底接管城防。

    安城人寡地少,资源有限,不值得刘景投入太多的精力,他仅仅住了一夜,便准备离开。

    而马周则被留了下来,他的主要任务是,对内,监管安城一县政事,对外,抵挡东面的豫章流贼,保护安城,乃至茶陵、攸县、容陵三县不受滋扰。

    马周过去在钟水、平阳二乡时,就表现出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而钟水、平阳二乡,名为乡,实则与一县无异,二者任何一个规模都不下于安城,将安城交给马周,刘景自然是一百个放心。

    临去之前,刘景拉着马周,叮嘱道:“你若发现潘盛有异动,可立刻出手杀之,不必向我禀报。”

    马周挑了挑杂乱无章的眉毛,自信满满道:“刘君且放心,像潘盛这样的乡野土豪,我见多了,也杀过不止一个,只要有我在,他绝对翻不起波浪。”

    刘景最后拍了拍马周的肩膀,率众离去。

    再度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横穿崎岖的山区,刘景回到茶陵,这一次,他留下的是刘亮。

    刘景怕他年轻气盛,不知高低,特别叮嘱道:“你只管清剿境内贼寇、荆蛮,政事一切由文县长掌管,你不得插手。如果让我听说你敢对三县政事胡乱指手画脚,我立刻将你召回酃县,并剥夺你的兵权。”

    刘亮干笑道:“从兄还不知道我吗,我从小一读经书就头疼,怎么可能对政事感兴趣。”

    刘景闻言顿时哭笑不得,也懒得再和他多废话,登上停靠在泸水的船舰,启程返回酃县。

第二百四十五章 名字

    刘景此次东部四县之行,一来一回,花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其中,有一半时间,花在了安城的山路途中,当他结束行程,回到酃县时,已是三月末。

    时隔多日,刘景再次见到儿子,发现他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不复刚出生时羸弱古怪的模样,他的体重增长颇多,脂肪填满皮肤,脐带残端掉落,露出可爱的肚脐,其紧紧依偎在邓瑗的怀中,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盯着刘景。

    邓瑗抱着儿子,明明是少女的容颜,却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她生下刘旂后,重新变回了鹅蛋脸,身材则仍显丰腴,不过,她如今尚在守孝期,不食鱼肉,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往日的身材。

    见刘景一副迫不及待想要抱抱儿子的急切样子,邓瑗不由会心一笑,一边将孩儿递给丈夫,一边说道:“刘郎,我给旂儿取了一个小名,叫‘阿央’。”

    刘景小心翼翼接过儿子,闻言微怔道:“少君是取自‘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吧?”此句诗出自《诗经·小雅·出车》,刘景当初为了给儿子取名,曾翻遍《诗经》,一下就联想到了。

    “对。”邓瑗轻轻颔首,“刘郎认为这个小名如何?”

    “阿央……挺顺耳的,就叫这个小名吧。”刘景自然不会反驳妻子的决定,他低头看着安安静静躺在自己臂弯里,不吵不闹的儿子,心中充满了爱意,脸上笑容掩饰不住,对邓瑗道:“阿央虽然口不能言,却颇通人意,知道我是他的父亲,不会伤害他,所以在我的怀中十分安然。”

    邓瑗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夫君也太想当然了,出生尚不满月的婴儿,哪知道那么多。

    果然,没过多久,刘旂就尿了刘景一身,并且放声大哭。

    刘景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虽然两世为人,却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只能将刘旂交给侍立一旁的阿姝、阿娈等婢女。

    接下来几日,刘景努力学习做一名合格的父亲。当然了,真正的脏活累活,自有婢女代劳,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一点不觉轻松,只要身在舍中,就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

    三月,袁绍终于攻破易京,灭了公孙瓒,兼并其众。

    这场决定北方未来的战事,反复拉锯了长达七、八年之久。对袁绍来说,这实在太过漫长了,如果他能够提前两、三年结束这场战事,天下将毫无悬念。

    虽然错过了最佳时机,但袁绍仍然是天下间最强大的诸侯。

    其命长子袁谭、次子袁熙、外甥高干分领青、幽、并三州。以审配、逢纪统军事,田丰、荀谌、许攸为谋主,颜良、文丑为将率,简精卒十万,骑万匹,准备南下中原,进伐曹操。

    四月,面对北方越来越大的压力,曹操决定先下手为强,率领大军北上进抵黄河,派兵攻占黄河北岸的河内,以为桥头堡。

    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

    四月十日,刘景为庆祝儿子刘旂“满月”,大摆宴席,当日宾客络绎不绝,车乘填街塞巷,喧闹异常,酃县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大多都来了,少有缺席者。

    四月十一日,刘和收拾行装,准备前往耒阳桓彝门下求学。

    张氏平日素以尖刻、严酷示人,这次却是哭得涕泗齐下,将脸上的容妆都哭花了。刘和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一想到儿子这一去,至少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心中便万分不舍。

    刘和感受到母亲的恋恋不舍与浓浓爱意,亦不觉流下泪来,伏跪于地道:“儿从小顽劣,让阿母操心,如今拜入桓君门下,阿母该为儿高兴才是。儿离开后,希望阿母保重身体,只有这样儿才能在耒阳安心学业。”

    张氏拉起刘和,哽咽道:“阿若当安心学业,勿念于我。”

    刘饶拽着刘和的衣袖,呜呜哭道:“阿兄,你要快点回来啊,你若是回来晚了,我就嫁人了。”

    刘饶今年十四岁,正常来说,现在就已经可以嫁做人妇了。

    这件事的决定权在刘景的手中,他无意让妹妹早早出嫁,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女子早婚早育的危害,因此他决定再过个两三年再说。

    刘和又哭又笑道:“放心吧,你要嫁人,肯定要经过我的同意,我不同意,你休想嫁人。”

    刘饶一面哭得梨花带雨,一面皱起琼鼻道:“我的夫君,我自己同意就行了,不需你同意。”

    “呜呜……小叔父,我不想你走……”梳着总角的刘群也扑到刘和身上大哭,真论起感情,他对刘和的感情,还要胜过刘景,毕竟,刘景实在太忙了,刘和才是朝夕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邓瑗、赖慈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眼角不免含带泪光。

    刘和又分别向两位嫂子告别,最后来到刘景面前,说道:“此次外出游学,与人相交,不能无字,阿兄,请为我取字吧。”

    刘景轻轻点头,说道:“当初父亲为你取字和,乃是出自于《周礼·天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我便再从这六字中,截取一个‘义’字,作为你的字,‘文义’,你以后就叫‘刘文义’。”

    “刘文义……”刘和重重一点头,说道:“这个名字好,朗朗上口,多谢阿兄赐字。”

    由于刘和乃是求学,身边不宜跟随太多人,而继母张氏想要多派一些僮仆、婢女,照顾儿子日常起居,然而她的提议却遭到了刘景和刘和的一致反对。

    最后刘和身边只带了一个宋锦。此子便是刘家宾客宋良的次子,他的年纪比刘和长一岁,仍然是少时清秀的模样,身高却已有七尺,看上去与成人无异。

    这几年,随着刘景不断崛起,宋锦没有像他的兄长宋谷一样,埋首田间务农,而是变成了刘和的贴身僮仆,两人一起学骑马、一起学射箭、一起学剑术,整日形影不离,感情更加深厚。

    刘和整了整衣巾,站在家门外,最后向家人们深深一拜,而后带着宋锦,登上马车,在刘景全家人的注视下,渐渐远去。

    …………

    时间悠悠,匆匆流逝,田间青色的稻苗逐渐长大,由黄绿色慢慢变成金黄色,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水稻的清香,对于百姓来说,这就是丰收的味道,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味道比它更美妙了。

    八月,刘景一声令下,整个酃县都投入到秋收的忙碌中。

    而今刘景治下的酃县,北至衡山乡,南至钟水、平阳乡,耕地相比于过去的酃县,增加了三四成,加之刘景、严肃为政有方,境内荆蛮、盗贼绝迹,百姓得以安心农事,不受外扰,令酃县渐渐恢复了“楚之粮仓”之名。

    刘景现在不仅是酃县长,身上还有兼摄九县的职务,所以他早在七月的时候,就向外驻的刘修、刘亮、蔡升、马周等人传书,务必要确保诸县秋收安宁。

    尤其是蔡升所在的醴陵那里,距离临湘不过三百里,极容易遭到荆州军的袭扰。

    《孙子兵法》曰:“善用兵者,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荆州军虽然有水路运粮,相对便捷,然而荆州军水步足有数万之众,每日所需,都是不小的开销,对于江北数郡来说,负担不轻。所以哪怕刘表一再强调收揽长沙民心,也会因粮于敌,除了临湘、湘南,三百里外的醴陵未必不在他们的目标之内。

    其实不需刘景说,蔡升早就有所准备,他在醴陵,颇有根基,驻军近半年,麾下部曲扩充至一千三百余人。

    秋收之际,他每日亲率将士,向北巡逻。而驻扎在衡山乡的刘祝,则接到刘景的命令,率领水军北上,支援蔡升。

    刘景的担心并非多余,荆州步骑、水军如同蝗虫一般扫荡了临湘、湘南诸县后,并未就此回返,而是继续南下,直至杀到醴陵的边界,与蔡升部相遇。

    蔡升谨记刘景的叮嘱,没有贸然与对方开战,而是在刘祝水军的掩护下,徐徐而退。

    一员身躯雄壮,面容刚毅的骑将问身侧的刘磐道:“中郎,要不要我率骑冲杀一番?”

    刘磐摇头道:“蒯长史给我的任务是征集粮秣,而非与刘景军交战,醴陵本就没在我们的计划内,既然醴陵刘景军防守森严,那就算了。”

    骑将皱眉道:“难道就这么坐视他们大摇大摆的离去?”

    刘磐道:“蔡军师的教训才过去多久?我们不能不引以为戒。若是冒然追过去,谁知道是不是有无数敌兵埋伏在险要之地,等待我们落入陷阱。来之前,我已经答应过蒯长史,绝不轻敌冒进。”

    见骑将忍不住仰天长叹,刘磐知其心理,他们作为骑兵,南下一年来,几乎毫无作为。

    对此刘磐也没办法,荆南水网密布,本就不适合骑兵作战,加上张羡又龟缩临湘死守,他们就更没有立功的机会了。

    “撤……”刘磐暗暗摇头。

第二百四十六章 病逝

    随着荆州军的主动退去,醴陵的危机顺利解除了,刘景终于能够全身心忙碌治下秋收事宜。

    八月,曹操继派兵攻占黄河北岸的河内郡后,再一次先发制人,派臧霸攻青州。

    九月,曹操返回许都,目光转向荆州。数个月前,他亲自接见了长沙太守张羡的使者,得知了荆南的详细情报,可惜他受制于北方的袁绍,无法派兵援助。

    刘表和袁绍乃是盟友,他的大军主力被拖在荆南,也算是解决了曹操的一个大麻烦,如今其所虑者,唯剩南阳的张绣而已。

    张绣虽然势力弱小,却令曹操屡次碰壁,损失惨重,袁绍亦知其乃曹操劲敌,派人前来招降。就在张绣准备答应时,贾诩却站出来,当着他的面回绝了袁绍使者,并力劝张绣归顺曹操。

    十一月,张绣听从贾诩的意见,率众降曹。

    张绣乃刘表北方屏障,张绣一降,新野以北,再无遮拦,刘表不得不重新向北方部署兵力。

    然而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十二月,孙策在大破庐江太守刘勋后,乘胜直逼江夏。以周瑜领江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将、吕范领桂阳太守行征虏中郎将、程普领零陵太守行荡寇中郎将、孙权行奉业校尉、韩当行先登校尉、黄盖行武锋校尉,同时俱进。

    刘表接到黄祖的求援,不敢怠慢,立刻派遣从子刘虎、大将韩晞将长矛兵五千,支援黄祖。

    十二月十一日,孙策率军大败黄祖军,获其妻息男女七人,斩刘虎、韩晞以下二万余级,赴水溺者一万余口,船六千余艘。黄祖逃得一命,躲入沙羡不出。

    战败的消息传回襄阳,刘表气得几乎当场晕厥过去,今年以来,先是蔡瑁败于刘景,接着张绣投降曹操,而今黄祖又败于孙策,南、北、东,三面皆不利。

    不过就在这时,刘表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张羡病倒了。

    …………

    正旦佳节,本该阖家团圆,热闹纷呈,临湘城内却是显得死气沉沉,不见半点喜气。在遭到荆州军围困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临湘士民早已身心交瘁,每天的生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似乎永无尽头。

    然而最近临湘城中流传着一则小道消息,太守张羡病重将死。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仔细想想,张羡也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长沙郡府,太守舍。

    “咳咳咳咳……”刘蟠站在太守舍的墙垣閤下,单手扶着墙,弯腰连连咳嗽,一度剧烈到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将肺部咳出。

    桓阶一边拍着刘蟠的背部,为他顺气,一边担忧的问道:“元龙,你不要紧吧?”

    刘蟠胸膛不住起伏,额头、脸颊皆泛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喘息道:“没事……咳咳……可能是偶感风寒……咳咳……”

    桓阶缓缓摇头道:“元龙,府君已经……”“大限将至”四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桓阶叹道:“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张羡大限将至了,这是他们前些天探望张羡后所得出的结论。

    自打去年开始,张羡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诸病缠身,尤其进入十一月以后,病情急剧恶化,卧榻不起,几乎无法理事。说实话,他能挺到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已经很出乎两人的意料了。

    不久,形容憔悴的张怿匆匆而来,一脸悲伤的对二人道:“功曹、五官,大人召唤你们入室。”

    桓阶、刘蟠相视一眼,心中不由一叹,知道张羡这是自知死期临近,准备交代后事了。两人当即跟随张怿进入张羡的寝室。

    一入门,两人便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草药味,此时的张羡已经被大病折磨得不成人样,整个人形容枯槁,犹如骷髅一般。张羡以前身体颇为健壮,如今体重怕是连过去的一半都没有。

    “伯绪、元龙……”张羡萎靡榻上,颤巍巍的抬起手,指着桓阶、刘蟠二人,轻唤道。

    “府君……”桓阶、刘蟠伏于凭几,看着张羡行将就木的模样,面上露出哀伤之色。

    “咳咳……”刘蟠喉咙奇痒难耐,当即以袖掩面,再度咳嗽起来。

    “元龙也生病了吗?如今临湘危急,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万万不能病倒。”张羡叹道。随即将长子张怿唤道身前,拉着他的手,交给二人,说道:“我儿张怿,虽非人杰,才亦足恃,可继承我的长沙太守之位,我死之后,希望你们能够辅佐他,继续对抗北军。”

    “诺。”桓阶、刘蟠毫不迟疑的应道。

    张羡欣慰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道:“以我儿的威信,尚不足以独抗北军。所以,我有意表举刘仲达为零陵太守、桓公长为桂阳太守,你们以为如何?”

    桓阶、刘蟠不由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刘景是刘蟠的族弟、桓彝是桓阶的胞弟,张羡这么做,明显是想要拉拢他们,让他们在其死后,死心塌地的辅佐张怿。毕竟,他们二人只是张羡的故吏,对张怿则没有多少忠心可言。

    当然了,零陵、桂阳二郡吏士愿意追随张羡反抗刘表,却不代表他们愿意自己头上多一个太守,尤其是张羡已死的情况下。

    刘景凭借名声、威望,以及麾下大军,入主零陵或许还有几分把握,而桓彝就不好说了,至少仅凭他一己之力,绝难成功。

    张怿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这件事张羡从未和他商量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他最担心的事,便是父亲死后,长沙吏士失去抵抗之心,出卖他以换取活命,乃至进身之阶。

    桓阶、刘蟠堪为长沙士之冠冕,只有将他们牢牢绑上船,他长沙太守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稳。

    刘蟠率先表示同意,桓阶亦无推迟,如果他们拒绝,张羡、张怿父子反而不能安心。

    当日夜,张羡气若游丝,进入弥留,后半夜魂归九泉,终究是没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第二百四十七章 心绞

    刘景免去了正旦县吏朝贺之礼,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二年这么做了。县吏忙碌了一整年,难得有休息的机会,刘景不忍心他们正旦佳节来回奔波。不仅如此,他又额外给了县吏三天假期。

    而他也早早带着邓瑗和刘旂,离开官舍,回到家中过节。

    “阿央、阿央……快叫我,姑……姑……”刘饶抱着刘旂坐在一个火盆旁,小巧的琼鼻几乎贴在侄儿娇嫩的脸蛋上。

    刘旂“啊”了几声,伸出有力的小手,想要推开刘饶的脸,然而他一个婴儿,力气又怎么能比得上成人,刘饶用手牢牢攥住侄儿乱舞的小手,继续诱导道:“阿央,快叫,姑……姑……”

    刘旂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糊的道:“姑……姑……”

    刘饶大喜,忍不住向身边的刘群炫耀道:“哈哈,阿央叫我了。”

    按照虚岁的算法,刘旂已经两岁了,实则出生还不满十个月,能够准确说出的话有限,不外是“父”、“母”、“姑”。

    至于刘旂为何会叫姑姑,自然是刘饶三天两头就跑去官舍看望小侄儿。刘群从小就是在她魔掌下长大的,如今轮到刘旂了。

    刘群在一旁看得很是羡慕,他也想阿央叫他“兄”,可惜阿央现在还不会说这个词。

    邓瑗和赖慈并肩坐在一张长榻上,谈论着慈幼居之事,两人目光偶尔瞥向刘饶,不禁莞尔。她们嫁入刘家时,一个十六、一个十七,而小姑都十五岁了,还是这般天真浪漫,像个孩子,也难怪刘景不着急将她嫁人。

    这两年长沙中北部流民为避祸不断南下,涌入酃县境内,其中自然不乏孤儿,如今慈幼居中抚育的孤儿,已达四百余人。

    慈幼居有属于自己的耕地,不需为食物费心,另外每年酃县士民捐款可达数十万钱,因此慈幼居就算不靠县寺,也能生存。

    刘景独自坐在书室,手中拿着一封书信,脸上露出若有若思的神情,这封信是刘祝送来的,信上说张羡身患病重,大限将至。

    这个消息应该不假,因为历史上张羡便是死于今年,即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前世刘景临终之际,重读《资治通鉴》,最后的记忆片段便是“张羡之死。”

    一晃,都快五年了……

    张怿比之张羡,威望、能力、手腕……都逊色太远,历史也证明了,他守不住临湘。

    接下来,就该轮到他直面荆州军的压力了。

    说实话,刘景的实力,相比于两年前,又有了极大增长,水军、步军,皆达到了万人规模。

    两年前,刘景只能庇护于张羡的羽翼之下,靠伏击打退荆州水军。现今,刘景认为自己已经具备了和荆州军一战的底气。

    刘景将书信折好收入怀中,起身行出书室,进入厅堂。

    刘景视线扫过堂中众人,皆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唯独继母张氏,坐在榻上,郁郁寡欢。

    原因自然是与刘和有关,由于酃县与耒阳距离不算远,因此大半年没见儿子的她,有意招刘和回家过正旦,此事却被刘和以“专心学业”为由婉言拒绝了。

    继母张氏过节时更加想念儿子,便成了这副长吁短叹的模样。

    刘景暗暗摇头,径直来到刘饶、刘群的面前,忍不住摸了摸刘群头上的总角,不知不觉间,侄儿也十岁了,问道:“怎么样,虎头,阿央有没有叫你?”

    “没有。”刘群白净隽秀的小脸上写满了忧愁,问出心底的疑惑:“叔父,你说,我陪伴阿央的时间并不比小姑姑少,为何他早早就会叫‘姑’,却不会叫我‘兄’呢?”

    刘景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可能是你小姑姑经常抱他吧。”

    刘群却若有其事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接着小脸露出沮丧之色:“我也想抱阿央,可是我抢不过小姑姑。”

    刘饶不由恼道:“虎头你胡说,明明是阿央喜欢我,我抱他,他才不哭,你一抱就哭。”

    刘群刚要开口反驳,却见小姑姑瞪起杏眼,当即偃旗息鼓。

    刘景不觉开怀而笑,在家人面前,他永远都是这么放松。

    …………

    正旦伊始,刘景开始以次拜会族中长辈,而今龙丘刘氏能够在这纷乱的世道里得一栖身之地,安居乐业,皆赖刘景之功,族中长辈自然是以夸赞、勉励居多。

    初二,刘景携带厚礼,前往刘瑍家拜访,这些年来,刘景年年都是如此,毕竟,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然而刘景一到刘瑍家,便发现刘瑍神情格外凝重与愁苦。

    刘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问道:“文朗为何面有苦色,莫非文始的病情又加重了?”

    去年十二月中,刘瑍之弟刘基在主簿室办公时,忽然感到心脏剧痛,倒地不起。

    刘景赶忙找来医曹医师查看,医师诊断后说是心绞病,这种病,几乎无药可救,只能开几副汤药,权且死马当活马医,能不能躲过鬼门关,只有上天知道。幸运的是,几副药吃下去,虽然没有治愈,但也大幅减缓了刘基的痛苦,刘景便给他放了一段时间的假,让他在家安心静养。

    刘瑍叹道:“昨夜文始再次心绞,一度昏死,气若游丝,我和母亲大人在床边守了一夜,直到天亮,文始才清醒过来,转危为安。”

    刘景心中一叹,涉及心脏的疾病,绝非古典医学所能治疗,只希望刘基患的不是致命病。不过听刘景所言,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刘基虽然称不上是天下奇才,却也算一个可造之材,尤其性格沉静专一,未来不出意外,至少也能做个两千石太守。

    “文朗勿急,文始绝非短命之相。”刘景安慰刘瑍道。

    刘瑍叹道:“借仲达吉言。”

    刘景跟着刘瑍进门,刘母仍旧守在刘基的床前,因此两人穿过厅堂,直趋刘基寝室。

    “仲达来了……”刘母一天一夜未眠,形貌不免有些憔悴。

第二百四十八章 闻讯

    “仲达来了……”

    看着刘母憔悴不堪的样子,刘景心里不禁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尤其是在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更能体会到这种为人父母的心情。每次刘旂有个头昏脑胀,他都紧张万分,如临大敌,更别说刘基这种棘手之病了。

    刘基此时卧于榻上,正处于一种似睡未睡、似醒未醒的状态,听到母亲的话语,慢慢睁开双眼,见到刘景向着床边走来,便强忍虚弱无力,准备支起身体。

    刘景见状,急忙快步来到床榻边,以手轻轻压住刘基肩膀,将他扶回床榻,口中说道:“文始,安心躺下,不必起身。”

    刘基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不得不重新躺回床榻上,他一边费力地喘息,一边说道:“恕在下抱病在身,不能起身迎接明廷。”

    刘景忍不住叹道:“都什么时候了,文始还顾这些虚礼?前些天你的病情还尚无大碍,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严重了?一会我派人将医师请来,再为你诊断一下。”

    刘母在一旁感谢道:“让仲达多费心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刘景缓缓摇了摇头道,“文始虽是在我门下任事,我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兄弟一般,做兄长的关心弟弟,怎么能说是费心呢?”

    刘基却道:“在下的病,在下自己最清楚不过,药石无用,明廷不必为我再做无用之功。”

    刘瑍见弟弟话中似有悲观之意,开口说道:“文始不可轻下论断,你所服的药方未起作用,并不代表所有药方都无用。”

    刘景轻轻颔首道:“没错。这副药方无效,我们就换一种,医师也是同理。酃县的医师治不好你,我就遍寻长沙、零陵、桂阳三郡良医,我相信,偌大个荆南,总能找出能治你病的人。”

    刘基听罢感激道:“在下何德何能,让明廷如此费心费力。”

    刘母、刘瑍亦谢刘景。

    刘景摇头道:“总之,文始,你只管静心养病就是,切勿胡思乱想。”

    刘基的病情不宜过多打扰,刘景只坐了一小会儿便起身告辞了。刘瑍送他出门,两人站在院舍外,一时相顾无言。

    最后,刘景拍了拍刘瑍的肩膀,安慰道:“文始的病虽然棘手,却也不是毫无希望。”

    这话说出来,刘景自己都不信,古代医学对于心脏疾病,几乎完全无能为力。可惜,张仲景此时被困在临湘,如果说这个时代有谁能治疗刘基,那么无疑便是这位名垂千古的“医圣”了。

    不过刘景认为即便“医圣”亲自出马,多半也是束手无策。

    张仲景曾经和他直言:世间疾病千千万,所能医者,不过十之二三。而心脏疾病,恰恰是难以医治,堪称无解的疾病。

    虽说希望不大,刘景仍然第一时间派人去请休沐归家的医曹吏,为刘基看病。归家后,他又分别给刘巴、桓彝写信,询问他们零陵、桂阳二郡名医情况,准备打听清楚后,立刻派人携带重金,聘请他们前来酃县为刘基看病。

    然而就在他第二天准备送出书信时,却收到了刘基去世的消息。

    刘景盘膝坐于长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两封书信,久久无语。

    刘基今年才十九岁,尚未冠礼、尚未成家、尚未立业……就这么一事无成的死去了,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不甘与遗憾吧?

    他出身、姿貌、才能,样样俱佳,本来有着大好的前途……

    刘景重重一叹,当即起身赶赴刘家,当他赶到时,刘瑍正在处理弟弟的后事,其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悲伤之意。而刘母更是难以接受丧子的沉痛打击,悲伤过度,昏死了过去。

    刘景和刘瑍一起为刘基治丧,从选购棺椁、衣裘、丧具,再到发丧、送葬,无一缺席。

    刘瑍一家乃是流落长沙的北方人,是以并无宗族,而刘瑍向来心高气傲,不屑结交凡人,是以吊丧者不外是刘基县寺同僚。

    然而当刘景亲自为刘基治丧的消息传出后,整个酃县的吏士,争相赶来吊丧,一时间,刘家门庭若市,吊者川流不息。

    刘瑍心里对此多有不喜,不过此番弟弟也算是风光大葬,他也就勉强捏着鼻子认了。

    刘景刚刚主持完成刘基的丧礼,就迎来了临湘的使者。

    说实话,张羡之死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张羡竟然表举他为零陵太守?表举桓彝为桂阳太守?这就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了。

    当然,所谓的表举,就是张羡向天子上表推荐之意,至于天子同不同意,就不知道了。刘景的酃县县长,也是张羡表举,直到去年张羡为寻求援助,遣使者诣许都,提起此事,他的县长之位,才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认。

    刘景不由陷入沉思,如果他能够在刘表军南下之前,有效整合零陵、桂阳二郡……

    想到这里,刘景不禁摇了摇头,这个想法有些太过不切实际了。先不说零陵、桂阳二郡吏民能不能承认他们这个所谓的太守。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成功入主零陵、桂阳,二郡吏民也不太可能拼尽全力与刘表军为敌。

    毕竟面对强大无比的刘表军,张羡都没能逃过一死,他们就算再抵抗,也免不了败亡的结局。

    所以,想要依靠零陵、桂阳二郡对抗刘表军,无异于痴心妄想,刘景只能靠自己,他只有在酃县击退刘表军,给二郡以信心,他才能真正获得二郡士民之心。

    族兄刘蟠也托使者捎来一封信,刘景打开一看,顿时愣住。

    刘蟠信上说自己身染重病,连日来已经服用了多种汤药,然而病情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自感怕是时日无多了。

    刘景以手扶额,他一直以来的担心,还是发生了。

    刘蟠才能堪比桓阶,却淹没于历史中,他推测便是死于临湘。当初刘表军刚刚突破长江,尚未抵达临湘时,他便写信劝说刘蟠离开,可惜却被刘蟠拒绝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说服

    得知刘蟠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刘景脸上流露出哀伤之色。

    刘蟠不仅是他的族兄,更是提携他进入仕途的人。

    而且,这些年来,刘蟠一直在他和张羡的中间,充当缓冲,否则以他略显自负的性格,绝不可能一直平安无事,刘蟠明里暗里,不知为他挡下了多少麻烦。

    刘蟠对他,有太多太多的恩惠,如今尚未有机会回报一二,却接到了他命不久矣的消息,这让刘景怎能不感到万分悲痛。

    所幸,刘蟠当初虽然拒绝了刘景离开临湘的建议,却将自己的子嗣送了出来。目前刘蟠的一儿一女,就生活在酃县。其长子名叫刘舒,今年十三岁,性情温善好学,颇有其父的风度。

    刘景对刘蟠的所有亏欠,都会加倍还在刘舒的身上。当然了,刘景绝不会因为刘蟠,而对刘舒采取放纵态度,相反,他会更加严厉的对待刘舒,一定要将他培养成才,而不是变成一个纨绔。

    这也是刘蟠的想法,他在信中把后事托付给刘景,特别提到,让他不要过分宠爱刘舒,以一名族父对待族子的态度就够了。

    刘蟠也给儿子写了一封信的信,就夹在刘景的信中,刘景将之收好,乘车回到刘氏居地,亲自交到刘舒的手中。

    刘舒早早脱离父亲羽翼,是以年纪虽然不大,心志却颇为早熟,察言观色下,发现刘景心情不豫,便隐约觉得事情不对,打开信笺一看,顿时潸然泪下。

    不久,刘氏族人都知道了刘蟠身患重病,命不久矣的消息,人人大惊失色,心情沉痛,全都赶来刘舒的宅邸。

    由于前些年老族长刘邕年迈多病,无法理事,族中一应事务都是由刘蟠负责,其为人正直,处事公允,刘氏族人皆信而服之。

    刘邕已经病故,刘蟠业已病重,其两位兄长,多年前在北方为官,如今却生死不知,司空刘嚣这一脉,算是彻底没落了。

    而原本被族人视作没落的司徒刘寿一脉,则随着刘景的不断崛起,而再度变得煊赫起来,甚至整个龙丘刘氏都因他而受惠。

    刘景在刘舒的家中,和族中长辈聊了一个多时辰才起身离去。

    回到县寺,刘景马上给刘巴写了一封信,并附带上张羡的亲笔书信及表举,试探他以及零陵众大吏的心意。

    只要不是遭到强烈反对,刘景便准备近期率兵南下,入主零陵,向零陵士民宣告他的存在。能不能得到“实惠”暂且放到一边,“名分”必须先定下来。

    刘景不知张怿能够抵抗刘表军多久,所以他必须争分夺秒,舍弃水路,让人快马加鞭奔赴泉陵送信。

    三日后,刘景的信顺利交到刘巴的手中,他匆匆一观下,不由大吃一惊,张羡死了?张怿继承长沙太守?刘景被表举为零陵太守?桓彝被表举为桂阳太守?每一件都堪称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当即召集郡府诸大吏共议。

    十数人闻讯齐至主簿室,当书信从他们手中传了一遍,房间之内,立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便有人忍不住掩面而泣,眼下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大半都是张羡的故吏,得知故主死去,诸大吏不禁为之垂泪。

    刘巴身姿端挺,正坐于坐榻,神情肃穆而又冷静,他并非张羡的故吏,他是因为和刘表素有恩怨,才加入到张羡的阵营。

    等待诸大吏哭的差不多了,刘巴才开口问道:“逝者已矣,诸君不可沉湎悲痛,乱了心境。诸君当知,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酃县长刘景升被张长沙表举为零陵太守,诸位何意?”

    诸大吏闻言面面而视,全都陷入沉默,无一人开口发表意见。

    接受刘景,便代表着他们无论愿不愿意,都会被他拖入与刘表军的战争,说心里话,他们当然是一百个不愿。

    而今张羡已死,张怿毫无威望,亦无人心,刘表统一荆南,已然不可阻挡,临湘陷落,目前来看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个时候,完全没有必要压上身家性命,将自己绑上刘景的战船。

    刘表军南下,如果他们举郡而降,以刘表的作风,当不会迁怒于他们。再说,刘表在荆南毫无根基,只有依靠他们,才能安定地方。

    然而众人心里想的明白,可是却没有一人敢明言反对。这种得罪人的事情,谁也不愿做,更何况得罪的还是刘景。

    要知道,刘景可不是一般人,他麾下拥有过万的水步大军,曾经大败荆州水军,若是被他知道有人坏其好事,从而心中怀恨,那还有活命机会吗?

    刘巴皱着眉头环顾室中众人,又道:“诸君为何不言?”

    半晌,有人小心翼翼道:“纲纪,此事、此事……事关重大,我等还需从长计议。”

    刘巴扶着胡须,淡淡问道:“足下不同意?”

    “没有、没有……”那人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摇头否认道。“在下的意思是,此事不宜我们自己擅自决定,当召集郡吏于正堂,共同商议后再做决定。”

    “这个议题好……”诸大吏连连颔首。

    刘巴继续追问道:“若是召开朝议,仍不能决定呢?”

    “……”

    刘巴言道:“张长沙,对诸君多有恩惠,刘仲达,则是仁义君子,其在酃县任上,不仅治理有方,亦有保境安民之能,其若成为零陵太守,实乃是我零陵百姓之福,诸君何以推三阻四?”

    有人小声道:“刘君固然是一位明主,可是北军势大难挡,零陵弱郡寡民,如何能敌?”

    刘巴道:“刘仲达在给我的信中,直言北军南下之时,他绝不会将零陵百姓卷入战火,解释他将率领麾下水步大军,在酃县设防,狙击北军。酃县若是失陷于敌,我等可举郡向北军投降。”说到这里,刘巴顿了一下,又道:“刘仲达素以仁义之名著称于世,我相信他一定会言出必践,断然不会失信于人。”

    诸大吏一时无言以对。

第二百五十章 入主

    正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议郎吴硕等受天子衣带中密诏,谋诛曹操,事情泄露,董承、王服、种辑、吴硕等皆被曹操诛杀。

    正月下旬,在经过数日的等待后,刘景收到刘巴的回信,得知他已成功说服郡府众吏,拥立他为零陵太守。

    刘巴发出信后,便立即率领郡府众吏乘船前往零陵郡界恭候刘景,预计明天便可抵达。

    刘景心里不由长舒一口气,凭他现在的实力,确实足以吞并零陵,但有很多事情,不是光靠实力就能解决的。在如今这个时局下,用强无异于自绝于人。

    刘景早就做好了南下的准备,是以零陵那边一有答复,他毫无拖延,当日便率军南下。

    由于这次有向零陵吏民炫耀军力的意图,刘宗、王彊麾下数以百计的战舰随同刘景南下,湘江之上,舳舻相连,蔽江而进,场面极为盛大,观者为之侧目。

    三日后,刘景舰队浩浩荡荡驶入零陵地界,候在岸边的十余名零陵郡吏,自刘巴以下,莫不大感震惊。心想刘景能够大败荆州水军,而今看来,绝非侥幸。

    零陵众吏之中见过刘景的人不多,仅蒋琬等寥寥二三人,今日一见,发现他年纪比众人想象中要小得多。这也不奇怪,刘景少年成名,未及弱冠便已名著荆州,被誉为“南州士之冠冕。”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应该是在场人里面年纪最轻的。

    不过刘景年纪虽轻,却是容貌尊严,衣冠甚伟,加上他的名声与战绩,没人敢轻视他半分,心里都对他敬而惮之。

    刘景在甲士、骑兵的拱卫下,徐步而至,刘巴正准备率领零陵众吏行礼,却见刘景当先开口问道:“足下可是刘君子初?”

    脸容清瘦,气质脱俗的刘巴微微颔首,揖道:“回禀府君,在下正是刘子初。”

    刘景顿时热情的拉住刘巴的手,说道:“我与足下,这一年多来笔谈往复,志趣相投,所见略同,可谓神交已久,今日终于有机会见面,心中甚是欢喜。”

    刘巴一脸谦虚地道:“府君盛赞了。与府君相比,在下不过是一介庸人耳。”

    刘景摇头道:“子初若是庸人,天下就没有明者了。”接着又感叹道:“前时子初力排众议,屡次援助粮谷,使酃县军士、流人免受饥饿之困。而这次零陵上下怀疑之际,又是子初,站出来说服吏士,奉我为主……子初之情,让我不知该怎么报答。”

    刘巴正色道:“在下帮助府君,乃是为公,而非私情也,岂求报答?”

    两人固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这里不是敞开谈话的地方,两人暂时止住话语,刘巴依次为刘景介绍起身边的同僚。

    零陵郡中三大吏,功曹陶彰、五官掾李达、督邮黄乘,三人都是零陵大族出身,其中陶彰和李达皆为张羡昔日故吏,黄乘则是一个未满而立的年轻人。当然了,这个年轻人比刘景大多了。

    刘景闻其姓黄,好奇问道:“足下可认识黄盖黄公覆?”服侍孙氏三代的大将黄盖正是零陵郡人,赤壁之战,其向周瑜建策火攻,之后亲自驾船伪降,继而以火船攻之,大破曹军,一举粉碎了曹操一统天下的野心。

    黄乘缓缓摇头道:“在下出身重安黄氏,并不认识黄公覆。”

    功曹陶彰恰好曾与黄盖共事,对其颇为熟悉,开口说道:“黄公覆家族本世居南阳,到其祖父时才迁居来零陵。黄公覆少孤,生活艰难,但心中却有壮志,虽然贫穷,却不自同于凡俗,常以负薪之余,读经书、习兵法。由是渐渐知名,成为郡吏后,很快就被举为孝廉,继而辟公府,最后追随乌程侯北伐董卓。今闻乌程侯长子孙伯符纵横江东,不知黄公覆是否在其麾下效力。”

    刘景轻轻颔首,这么说来,黄盖的经历倒是和他比较像,算是他的低配版吧。至少刘景家里不至于穷到自己砍柴维持生计。

    黄盖虽然少孤且穷困,可他家中有经书、有兵法,在这个书籍无比珍贵的年代,只要他不自甘堕落,必然能够出人头地。

    接下来,刘景的目光落到容貌端止,气度深沉的蒋琬身上,笑着说道:“一别大半年,公琰别来无恙否?”

    蒋琬肃容揖道:“在下一切安好,有劳府君挂念。”

    刘景笑着点点头,这大半年里,他也曾给蒋琬写过几封信,不过由于后者目前仅为书佐,算不上零陵的核心层。是以,刘景和他少了很多共同话题,谈的多为私事,不像刘巴那般公私两宜,有说不完的话。而论及亲密程度,自然也比不上刘巴。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到中天,寒暄过后,刘景邀请刘巴等人登上自己望之若山的楼船座舰,再次启程出发,前往零陵郡治泉陵。

    两日后,当船队进入泉陵地界,湘水两岸的人烟逐渐开始变得稠密起来,眼下已是正月下旬,荆南地区春耕在即,刘景、刘巴、蒋琬三人坐在楼船的第三层爵室中,刘景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问身旁的蒋琬:“公琰,今年曲辕犁的情况如何?”

    蒋琬去年春时面见刘景时,曾提出将曲辕犁带回零陵,传授给百姓,然而那时零陵地区已经开始春耕,蒋琬虽然在回去后,紧急赶工了一批曲辕犁,但终究还是晚了,没有造成多少影响。

    蒋琬道:“此事具体是由纲纪负责,还是让纲纪来说吧。”

    “曲辕犁真乃惠民之具也。”刘巴记不清这句话自己已经说过多少遍,道:“按照府君之前的建议,我们早早制作了一批曲辕犁,免费发放给泉陵的编户齐民家庭。由此引发了泉陵百姓的极大议论。”

    刘景点点头,靠郡府免费发放绝非长久之计,这么做只是为了达到引人注意的效果。届时百姓只要见到曲辕犁之妙,必定会争相效仿。

    刘景舰队充塞江面,不见首尾,规模之庞大,令人触目惊心,围观的泉陵百姓不禁啧啧称奇。自打他们有记忆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壮观的舰队。

    舰队停靠在泉陵城北渡口,此时湘、深二水之间,早就聚满了仕女百姓,人们皆翘首张望,相比于桂阳郡吏,泉陵百姓对刘景的态度更加热情。

    零陵和长沙紧邻,距离酃县不过数百里,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刘景的传闻,据说他是一位爱民如子,治理有方的仁义君子,这样的人成为零陵太守,他们当然持欢迎态度。

    刘景在刘巴等零陵众吏的拥簇下,泉陵百姓夹道欢迎下,进入泉陵。

    泉陵护城河的外围,围了一圈的木栅,充当城墙,果然如外界说的一样,“编木为城。”

    …………

    桂阳,耒阳,县寺。

    十六岁的刘和已经长到近六尺八寸,这个身高差不多已达到荆南地区男子的平均水平,其头戴纶巾,身着吏袍,腰佩长剑,捧着满怀的文牍,扣响便坐的房门。

    他去年拜入桓彝的门下后,不愿做个一心只知读书的儒生,自请为门下吏,桓彝本也不是纯粹的儒者,因此很是欣赏他务实不虚的性格,答应了他的要求。

    从此刘和白天任事,晚上读书,休沐则从桓彝习《左传》,这大半年下来,过得极为充实。

    “进来……”桓彝的声音从便坐内传出。

    刘和推门而入,面色从容的对桓彝道:“明廷,这是今日的公文。”

    桓彝微笑说道:“放到案上吧。”对于刘和这个弟子,桓彝还是非常满意的,他虽然没有刘景那般惊世的才华,却也绝非庸人。桓彝认为他是一块朴实无华的璞玉,只要经过认真打磨,终究能够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桓彝又道:“对了,文义,之前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前些天他和刘景被张羡分别任命为桂阳太守、零陵太守,

    乱世之中,一郡太守已经有了随意任命县令长的权力,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桓彝问刘和是否有意回酃县。

    刘和心里当然是更倾向于回去,不过此事他自己做不了主,是以答道:“在下心里尚未决定,近日,在下给兄长写了一封信,询问一下他的意见。”

    桓彝自然听出了弟子的心意,点头道:“你和仲达一样,好读书,不求甚解,只要知道大略意思即可。继续留在我这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倒不如回到仲达身边。据说乌程侯的次子孙仲谋,十五岁就被举孝廉,成为一县之长,文义十六,未尝不行。”

    刘和神情一动,桓彝的话,却是正中他的心事。

    两人说话间,便坐外出现一名风尘仆仆的吏士,桓彝见到他,当即止住话语,起身问道:“桂阳郡府是何答复?”此人乃是他的族人,受命前往桂阳郡治郴县,试探郡府众吏对他的态度。

    刘和不动声色的推往一边。

    “他们拒绝了。”桓彝族人愤愤不平道。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桂阳郡府的回信,递给桓彝。

    桓彝心里固然有些失望,可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既没有刘景的声望,也没有刘景的大军,桂阳郡府众吏能接受他才怪。

    桓彝打开信笺,一字一句读起来,信上的用词很客气。

    毕竟,在桂阳郡府众吏看来,桓彝和刘景关系亲密,当初刘景就为桓彝撑腰,派兵驱逐了耒阳令。谁知道刘景会不会再次为他出兵桂阳,因此哪怕拒绝,措辞也显得格外谨慎,而且理由是百姓不愿,而非他们不愿。

    桓彝将信放到一旁,看来凭他一己之力,基本很难改变现状,必须刘景出手相助才行。

    …………

    临湘,郡府。

    “咳咳……咳咳……”刘蟠萎靡的斜靠在床头,脸色一片惨白,嘴唇却是红得厉害,每一次咳嗽,都带着一抹血迹。

    桓彝急匆匆赶到刘蟠吏舍,正好看到他手巾上刺眼的鲜红,大惊道:“元龙……”

    刘蟠急忙将手巾塞到枕下,说道:“伯绪,现今临湘危急,你怎么又跑来看我?咳咳……”这一次,由于没有手巾捂着,鲜血直接喷在了衣襟上。

    桓阶心中不禁一凉,立刻便知道刘蟠恐怕已时日无多,来到床榻边,面露悲伤道:“元龙,先府君才去不久,新府君恩威未立,临湘遭到北军彻夜围攻,危在旦夕,你乃是临湘之望,这时候,万万不能有所闪失。”

    刘蟠牵了牵嘴角,说道:“我前时已让医曹的张仲景医师看过,也服用了一些汤药,可惜都没有效果,时日已不多矣。张仲景医师后来又提供了几份药方,可是临湘药物紧缺,我再继续服用,也不过是浪费而已,不如留给需要的人。”

    桓阶道:“为何张仲景没和我说过?”

    “咳咳……”刘蟠道:“是我让他不要告诉别人的。”

    桓阶悲叹道:“元龙,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一人如何支撑?”

    刘蟠叹了一口气,边咳边道:“其实你也知道,张府君死后,临湘就已经守不住了。”

    桓阶顿时陷入沉默,张羡是临湘的主心骨,随着他的死去,临湘从将士到百姓,皆人心浮动,不能自安。即便张怿接任长沙太守以来,表现不俗,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缺少其父的威望,根本镇压不住现在的局面。

    未来临湘只有两种结局,一是被荆州军攻陷,二是临湘将士开城门投降,没有第三种结局。

    然而有些事,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桓阶是这样,刘蟠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当初他听了刘景的劝说,离开临湘,或许不会有今日之噩,但刘蟠却毫不犹豫拒绝了。

    事到如今,刘蟠仍然没有后悔之意,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他心里,名节重于生死,区区一死而已,何足道哉。

    数日后,刘蟠在吏舍呕血而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0720/ 第一时间欣赏举汉最新章节! 作者:反听所写的《举汉》为转载作品,举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举汉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举汉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举汉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举汉介绍: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荆州长沙少年刘景死而复生。虽为汉室宗子,祖辈亦曾官拜三公,不过时至今日家世已然衰落。且父早死、兄新丧,只留下继母、幼弟妹,寡嫂、孤兄子,妇孺盈室,家无余资,争霸?首先是生活……——————————————书友群(124965893)举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举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举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