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合兵
平日繁忙而又嘈杂的湘江水面上,此时却是一片死寂,三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布满整个江面,一时间船舰相抵,连帆如云。
中间的舰队,遭到一前一后两支舰队围堵,大战似有一触即发之势,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不管是商船、货船抑或渔船,见势不妙,早就已经逃之夭夭。
马约年近四旬,身材矮壮,貌不惊人,尤其常年身处水上,肌肤显得特别黝黑。
他此刻站在一艘艨艟的甲板上,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战舰,以及战舰上的人,心中不禁一阵惶恐。
事实上不仅前方,后方亦是一样,他和他的舰队,被包围了。
“马司马,那、那可是刘伯嗣,我等、我等该如何是好?”
面对下属的询问,马约额上大汗淋漓,不能作答。
长沙水军的主帅原来是张羡的族弟张程,不过他在巴丘一役已经战死,之后其继任者又死在临湘之战,接下来他则成为了第三任主帅。
他之所以能当上主帅,不是因为他官职高,也不是因为他能力强,而是因为他是零陵郡人。
这支残存的长沙水军,如今已经彻底被荆州水军吓破了胆子,是以推举马约为水军主帅,想要在他的带领下前往零陵避祸。
本来一路上颇为顺利,可是就在到达长沙的最南端酃县这里,却出了意外。
谁能想到,一个不起眼的酃县,居然有着这么强大的水军。
马约叫苦不迭,光是正面的刘宗舰队,就与己方势均力敌,后面的舰队,实力也颇为强大。更要命的是,湘水两岸,陆续出现了数以千计的步卒,四面八方,皆是敌人。他们本就是一群丧家之犬,面对这样的危险境地,怎么可能鼓起勇气开战。
“马司马……”麾下又催道。
马约心中一叹,苦笑着摇头道:“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还能如何?靠岸吧。”
当刘景赶到湘水口岸的时候,正好看到马约率领船队驶入渡口,刘景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支长沙残存的水军实力并不差,由大小三十余艘船舰组成,其中艨艟十艘、斗舰十四艘,一旦爆发冲突,就算自己这边有拍竿这种利器,也会出现一定伤亡。
而且,在这个时候,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自己人自相残杀,那会削弱本就不强的力量。
将这支舰队收为己用,增强实力,才是刘景希望看到的。
马约上岸后,带着众人向刘宗见礼。
刘宗手抚短髭,似笑非笑道:“为何拖延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们要与我兵戎相见呢。”
马约等人大惊失色,有人道:“刘司马乃是我等救命恩人,我等岂敢与救命恩人为敌?”
当初巴丘一役,刘宗不仅成功带回四千余士卒,还带回数十艘船舰,马约等人中便有不少是受刘宗所救,是以才有此言。
刘宗冷着脸问道:“既然知道我在对面船上,为何迟疑?”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随后齐齐望向马约,马约硬着头皮回道:“回刘司马,我等一心前往零陵避祸,卒然遇见阻拦,才生迟疑,非是针对刘司马。”
刘宗不悦道:“大敌当前,临湘危矣,岂能一走了之?”
马约等人纷纷心道你是跑得最快的,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等?
刘宗随后见刘景到来,对马约等人道:“酃县廷君来了,走,我带你们前去拜见。”
马约等人听得一脸茫然,刘宗不是此地的首领?旋尔想到酃县县长,不正是刘景刘仲达吗。难怪刘宗不回临湘,跑来酃县。
刘景乘坐黑丝盖车而至,周围甲士环立,车骑甚盛。
马约等人见状,皆是暗暗吃惊,这哪是一县之长能有的威仪,就算荆南霸主张羡,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按理来说,刘景是地方长吏,马约等人则是长沙水军,双方互不统属,足以分庭抗礼,但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马约等人齐齐以军礼肃拜。
刘景梁冠褒衣,雍容优雅的坐在华丽的盖车上,出言问道:“当此之时,足下等人不在临湘对抗北军,来我酃县做什么?”
马约回道:“荆州军楼船、艨艟、斗舰皆以百计,我等不畏强敌,屡屡奋战,可惜实力相差太大,一败再败,而今实力不足昔日十一,已然无力抗敌。我等又不愿背弃府君,投靠北方,只好退而求其次,南下零陵避祸。”
刘景诧异地看了马约一眼,没想到此人看似不起眼,就像一个普通渔夫,倒是挺能说会道。
“光凭你们自己的实力,对抗北军自然是以卵击石,想要南下避祸,无可厚非。”刘景说到这里,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如果我们合兵一处,那么就要另当别论了。虽仍不及荆州水军,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搏之力。”
马约忍不住惊讶道:“难道刘司马没有和刘君说过荆州水军的威容吗?在下之前所说楼船、艨艟、斗舰皆以百数,绝非妄言。就算我等兵船再多一倍、两倍,也绝非荆州水军的对手。”
刘景含笑道:“以你的眼光、见识、能力,的确如此。”
马约内心颇觉可笑,他自问再怎么不济,也是惯江一二十载的宿将,而刘景一个几乎和水沾不到半点边的人,也配说他?
马约下意识瞥了瞥一旁的刘宗,却发现后者对刘景的话并没有疑义,反而看着他的眼神,隐隐带着一抹嘲笑不屑之意。
也就是说,刘宗认为刘景的话是对的?
马约暗暗苦笑,他可以认为刘景狂妄无知,但他绝不会这么看待刘宗。
刘景身体微微前倾,再度出言问马约道:“合兵一事,足下以为如何?”
“这个……”马约看着周围甲士林立,哪敢说个“不”字,可他也不想被刘景兼并,便故意拖延道:“此事在下一人难以做主,需要和众人商量一番。”
刘景眉头高高皱起,刚要说什么,却发现刘宗暗暗递给他一个眼神,刘景知道刘宗自有打算,他亦相信其能,当即不再多言。
第二百零七章 斩杀
见刘景并没有再行逼迫,马约心里暂时松了一口气,当即告退,而后匆匆回到艨艟舰上,与诸将商议对策。
昏暗逼仄的船舱内,空气燥热而又憋闷,马约等十余人挤坐一团,一语不发,显得心事重重。
马约目光一一扫过诸将,见迟迟无人开口,率先问道:“对于刘君合并之意,诸位是什么想法?”
应该说所有人之中,他是最不希望舰队和刘景合并的人。
作为被众人推举上位的舰队临时主帅,他手中并没有多大的权力,不过只要他带领舰队回到自己的老家零陵,到时候他必然能够成为这支舰队的真正统帅。
而舰队如果和刘景合并,或者说兼并,他十有**会被打回原形,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诸将不禁面面而视,荆州水军有多强大,他们可是亲身体验过了不止一次,现在已经升不起半点对抗之心。至于刘景先前所说双方合并,便足以对抗荆州水军云云,他们是半点也不信。
问题是,他们有能力拒绝吗?此举势必会激怒刘景、刘宗,从而为自己等人惹来杀身之祸。
有人提出了大家心中的担忧,引得周围一阵附和。
马约默默看着诸将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甚是激烈,不过想要留在酃县的几乎一个也没有。
当房间重新安静下来,马约不动声色地道:“我等实力虽不及刘仲达、刘伯嗣的水军,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我等初至酃县时,江上防范未严,我等本有机会冲破堵截,只是慑于刘伯嗣的威名,心中稍加犹豫,便遭到了四面包围,就此失去了离开的机会。”
诸将闻言,连连颔首,心中不免悔恨交加,如果当时能够果断一点,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马约再次询问诸将的心意,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终说出心里的计划:“我等可假意归附,然后趁其松懈之际,驾船而走。对方仓促间肯定难以拦截。”
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此法可行,很快就达成了共识。马约带领诸将歃血盟誓,约定永不背弃,接着去见刘宗,直言他们愿意率领兵船归附。
刘宗朗声大笑道:“有诸君相助,日后面对荆州水军,便又多了一份胜算。”
马约等人纷纷陪笑道:“我等愿为刘司马前驱。”
刘宗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诸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屡经大战,必然极是辛苦,今日我当设飨会,以慰将士。”
马约小心翼翼观察刘宗的神色,见并无异样,才稍稍安心。
黄昏之际,刘宗在大营中以酒饭慰劳归附将士。
将士悉在外面,而马约等十余人,则得以入帐与刘宗宴饮。其等坐于右侧,而陈进、黄武等亲信部曲则坐于左侧,双方泾渭分明。
宴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刘宗素来善饮酒,此时面颊红润,目光却十分清明。外面的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帐中则灯火通明,众人推杯换盏,言笑甚欢。
刘宗起身离开座位,拔出腰间佩刀,在帐中舞起来。帐中欢笑畅饮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饶有兴致的观看刘宗舞刀。
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虽不以武艺见长,却也绝非常人,帐中能及者寥寥无几。
刘宗舞着舞着,竟然来到马约的食案前,并开口邀道:“马司马能被众将共推为首,想必武艺非凡,不知可否下场共舞?”
马约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急忙摆手道:“不敢。在下武艺粗浅,哪有资格与刘司马共舞。”
刘宗听罢,面色立刻沉下来,逼问道:“马司马如此推脱,是看不起我吗?”
刘宗话音一落,陈进、黄武等亲信部曲纷纷起身怒视马约。
马约心里暗暗叫苦,说道:“非是在下故意推脱……”说到这里,马约惊见一道白光划过眼前,快到甚至来不及做出躲闪。
马约头颅霎时脱离身体,掉落在席间,到死脸上仍带着惊恐之色。
帐中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诸将神情大骇,却不敢发出声音,唯恐遭到鱼池之殃。
刘宗持刀在马约的身上抹了抹,擦去刀身上的血迹,目光扫过帐中诸将,面色从容地道:“你们既然归附于我,我说的话,便是命令,马司马一而再再而三抗拒我的命令,可知心中并未诚信归附,我今日亲手杀之,以整肃部伍,尔等可服?”
“服。”诸将竞相离席下拜,一时间汗流浃背,惶恐不安。
刘宗还刀入鞘,不疾不徐道:“我接到汇报,马司马归附只是缓兵之计,实则仍想逃跑。”
“事情泄露了?是谁?”诸将吓得险些昏倒过去,额头抵地,浑身瑟瑟发抖。
刘宗示意帐外的士卒将马约尸首抬出去,继续说道:“此事不管是真也好,是假也好,马司马一死,就算一了百了。”
诸将内心本已绝望,没想到刘宗并无追究之意,诸将不禁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刘宗又勉励其等一番,任由他们离开。
身矮腰粗,性情急躁的黄武问道:“司马,他们都歃血盟誓了,为何还要放过他们?”
诸将之间并非铁板一块,事后便有人悄悄禀向刘宗禀报。
刘宗摇头道:“《春秋》之义:‘功在元帅,罪止首恶。’此事是由马约一人主导,马约这个引路人一死,他们已经没法再去零陵,没必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黄武撇嘴道:“要我说,还是全部杀掉,才能永绝后患。”
刘宗素知黄武脾性,没有理会他,匆匆赶去见刘景。
刘景对他在席间斩杀马约,也没有感到太过意外,杀人,永远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
刘景也同意刘宗“只诛首恶,不问胁从”的决定,不过他认为那些人继续留在原来的船舰上,很难让人完全放心,必须调离。
两人经过一番商量后,干脆借着这个机会,将目前麾下三支舰队彻底捏合成一个整体。而刘宗,自然是这支舰队主帅的不二人选,刘祝、王彊为副。
马约被杀,并未掀起多少波澜,说到底他只是名义上的舰队主帅,根本没有多少威信可言。
就在舰队整合之际,刘祝、王彊终于赶了回来,跟随他们一起回来的,是数以千计的船匠。
刘景喜出望外,酃县造船业相比于临湘,落后太多,难造大舰,他为此不知抱怨多少次了。而今总算不用再未此发愁了。
刘景考虑到酃县日后必然会成为主战场,将船场建在这里,绝无幸免之理,便决意将船匠迁往大后方钟水乡,那里与酃县相隔上百里,有足够的缓冲。
…………
临湘城外,荆州军在完成筑围凿堑,造作云梯等事后,便开始驱使民夫背负土丸填充护城河。
由于临湘的护城河乃是引自于浏水,因此荆州军同时还要在北面的浏水筑围截断水源。双管齐下,才能彻底填平临湘护城河。
护城河是临湘城第一道防线,守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即使民夫手无寸铁,而且多是长沙本地人,可这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容不得他们心慈手软,纷纷张弓举弩,雨射向护城河对岸。
蒯越身披铠甲,坐在车中,看着护城河前如同割麦子一般倒地的民夫,脸色平静得可怕。
如果想要避免大量伤亡,完全可以选择清晨或傍晚,视线昏暗之时行动,不过他偏偏选择在白天视线清晰之时,原因很简单,他想尽可能消耗临湘守军的箭矢。民夫多挨一箭,士卒就能少挨一箭。虽然这个决定十分冷血,却是最佳选择。
民夫从未经历过残酷的战争,身上又无甲胄,卒然遭到箭雨攻击,立刻崩溃向后逃去。可惜很快他们就又被后方手持刀兵的甲士逼回,若是不肯听命行事,更会遭到甲士攻击,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搬运土丸填堑。
一连多日,即便临湘守军竭力阻止,护城河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迅速填平。
第二百零八章 攻城
《孙子兵法》在谈及攻城前的准备,有言:“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
即建造攻城器械,需要三个月时间才能完成,然后堆积土山,同样需要三个月时间。
不过现在已不是七百年前的春秋时代,荆州军抵达临湘城下,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攻城前的所有准备。
这还是因为临湘乃是坚城之故,否则准备期还会大幅缩短。
九月末的临湘,可以说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天气不再阴雨连绵,秋高气爽,舒适宜人。
蒯越站在一座高达近十丈的云车上,居高临下,俯瞰临湘城中。云车即楼车,由于车上高悬望楼,如鸟之巢,又名巢车,乃是专供观察敌情所用的瞭望车。
云车之上,除了蒯越,还有一名青年侍立,其年约二十余岁,身材修长挺拔,一张国字脸,五官颇为出众。
他名叫蒯祺,字子寿,乃是蒯越的从子,亦是襄阳中庐蒯氏一族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蒯越对他十分看重,此番跨江南下,令蒯祺侍奉于左右。
蒯越眺望临湘城头良久,下令道:“子寿,传我将令,开始攻城。”
“诺。”蒯祺肃容应道,随即冲着下方挥舞手中的旗帜。
“咚……”
有若闷雷一般的战鼓声骤然响起,瞬间传遍战场各个角落。
“咚、咚、咚……”
伴随着一声声鼓响,临湘城郭东、南两个方向,数以万计的荆州军步卒方阵开始井然有序的向临湘城下逼近。
位于荆州军方阵最前方的是数千名弓弩手,其中披甲者不在少数,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压制临湘守军的弓弩远射,尽量为后续攻城的同袍创造一个有利环境。
褚方此时站在临湘东面城墙上,侧身倚着女墙,观察敌阵,其头戴铁兜鍪,身着延至膝下,覆盖全身的鱼鳞袍铠,身形虽不算高大,却有一股威武的气质。
随着荆州军方阵的步步逼近,褚方命令城上守军弓弩上弦,他自己亦取下二石重弓,悄然搭上长箭,默默计算距离。
“射……”待荆州军一进入射程,褚方立刻探身射出手中之箭,数十步转瞬即至,准确命中走在方阵最前端的持旗之人。
褚方的射击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数百支弓弩箭矢紧随其后,如雨点般砸进荆州军方阵,在密集的方阵人群中砸出一个个缺口。
由于临湘守军居高临下,因此弓弩射程更远,荆州军的弓弩方阵短时间内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临湘城墙宽度有限,守军无法安置太多的弓弩手,楼橹亦然,是以荆州军弓弩方阵顶着临湘守军的箭雨,快速推进至射程范围内,在令旗的指挥下,开始准备还击。
弓、弩列阵射击,有着异常严格的程序,即搭箭、拉弦、放箭三个步骤,所有人必须做到统一行动,不听命令者,将会被后方的督军当场斩首,以正军纪。
数千名荆州军弓弩手,在令旗的指挥下,经过紧张而又快速的填装,对准城头,齐齐攒射。
“嘣”的一声,数以千计的弓弩箭矢离弦而出,霎时间布满整个天空,几有遮天蔽日之势。
身处前列的临湘守军,第一时间藏身于女墙城垛之下,而后方的守军,则只能尽可能卷曲身体,高举大楯遮蔽箭雨的打击。
并在一起,连成一排的楯棚转眼间就插满了箭矢,期间不断有箭矢从缝隙飞入,射中守军。
就在守军尚未从第一轮打击中回过神来,荆州弓弩的第二轮箭雨又接踵而至。
荆州军的弓弩方阵密度远非城墙上、楼橹内的临湘守军可比,从他们发起进攻的那一刻起,就一举压制住了临湘守军。
临湘守军没有能力与荆州军拉开对战,只能依靠楼橹、女墙的掩护,寻找空隙反击敌人。
荆州军的弓弩方阵成功压制住临湘守军后,井阑、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开始缓缓驶出方阵,直冲临湘城下。
数十架与临湘城墙齐高的井阑可谓是攻城器械中的先锋,大批身披襦铠的弓弩手站在上面,配合地上的弓弩方阵,对临湘城上的守军展开猛烈攻击。
井阑之后,是为数众多的云梯,而一批批手持刀楯、矛楯的精锐甲士,则排成一列列纵队,紧随云梯后面。攻城之所以要排成纵队,除了利用率更高,也是为了减少城上敌军的打击面。
在弓弩方阵及井阑的掩护下,数十架云梯陆续抵达临湘城下。
“放火箭、快放火箭,射井阑……”褚方挥舞大戟吼道。由于井阑高度与城墙等齐,上面的弓弩手可以毫无阻碍的攻击守军,距离越近,对他们的威胁就越大,接战前必须先将井阑毁去。
井阑目标大,移动迟缓,最是怕火。临湘守军提前准备了浸泡于油脂中的布料,缠于箭身,点燃后射向井阑,不一刻便引燃了十余座井阑,其上弓弩手难以躲避,亦被延烧,或是活活烧死,或是跳下摔死,惨不忍睹。
与此同时,荆州军也没闲着,一队队甲士,沿着搭建好的云梯攀爬而上,冲击临湘城墙。
自古军旅之中,先登陷阵,最是危险,所谓先登,便是先于众人而登,非勇士不能担此重任,有些时候甚至需要在军中以重金招募。荆州军的先登亦不例外,都是军中精挑细选的健者。
他们身披重铠,手持刀矛,冒着密集如雨的矢石,心存必死之念冲上城头,与临湘守军展开激烈厮杀。
褚方并没有自恃勇武,而下场与荆州军先登搏杀,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一营之将了,他现在是督诸营兵的临湘守军主帅,手中可供他驱使的兵力超过万人,个人勇武已然微不足道。
他武艺超群,勇冠三军,可是就算让他放开了拼命杀,一场战斗下来,最多也就能斩首个十级八级,对于战局毫无帮助,更有受伤乃至战死的风险。而他坐镇中军指挥,取得的效果将会是亲自冲锋陷阵的无数倍。
当然了,世事无绝对,这里指的是开战初始阶段,一旦临湘城墙防线支撑不住,摇摇欲坠时,他就必须站出来身先士卒了,这样做能极大提升己方的士气,令防线重新变得稳固。
东面战场如火如荼,南面亦不遑多让,城头上,双方士卒犬牙交错,到处都是喊杀声、吼叫声、惨嚎声,久久盘旋于上空。
别部司马霍笃处于荆州步军方阵中,观望远方临湘城头的战况。他是南郡枝江人,出身地方豪族,少年时代以游侠著名,前些年地方不宁,宗贼横行,他凭借着自己的威望与势力,于乡里合部曲数百人,保卫家乡。
刘表单骑入荆州,大发印绶,招募豪杰,霍笃亦被任命为别部司马,率部曲留驻枝江。
此次刘表兴兵荆南,由于缺少兵力,几乎所有地方势力都接到了征召命令,霍笃也不例外。
刘表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既增加了己方兵力,又削弱了地方势力,霍笃等豪强都知道刘表心里的打算,却没有一人敢反抗。
刘表如今大势已成,整个荆州,怕是只有张羡敢反抗他了。
霍笃扭头对身旁一名容貌相似的青年叹道:“阿弟,看来我们短时间内很难回到家乡了。”
青年是其同胞兄弟,名叫霍峻,他虽然才弱冠出头,为人却沉稳果敢,亦有韬略,霍笃一直认为弟弟的才能在自己之上。
霍峻年轻的脸上眉头微皱,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整整一个月了,连临湘外围的北津水城都没能打下来,想要短时间内攻克临湘,无异于痴人说梦。”
霍笃隐隐担忧道:“一开始,蒯长史为了稳住我等,肯定不会派我等攻打临湘,不过时间一久,就不好说了。”
霍峻一阵沉默,兄长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他们都属于地方私人部曲,披甲者寥寥无几,若是被蒯越驱赶上前线,蚁附攻城,以他们麾下那点人马,恐怕不出几天就会死伤殆尽。
荆州军自日出开始发起进攻,一直持续到黄昏之时,整整一天时间,几乎片刻都没有停歇,而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惊人,战死者超过五百人,伤者亦不在少数。
如果一直按照这样的强度进行下去,可能不出十天,霍笃的担忧就要成真了,所有地方豪强都会因荆州军兵力变得捉襟见肘,而被蒯越强行拉上战场。
所幸猛攻三日后,蒯越终于接受了临湘难以卒下的现实,放缓了进攻的脚步,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烈度不断下降。
等到时间进入到十二月,天气逐渐变得恶劣,蒯越彻底放弃了攻城,而改为以围困为主。
荆州军唯一的好消息是,在经过三个月的不懈努力,蔡瑁率众攻下了临湘西北的北津水城,总算扫清了临湘的外围,将其彻底变成一座孤城。
为此,蔡瑁在蒯越面前,颇显志得意满,并生出南下之意。
第二百零九章
临湘外围,一共有两座卫城,一是位于临湘西北的北津水城,二是湘水西岸的三石戍城。
荆州大军兵临城下后,张羡为了集中兵力应敌,放弃了湘江对岸的三石戍城,北津水城则得到了加强,与临湘成犄角之势。
北津水城,顾名思义,临湘水而建,舟船可直抵城下,北津水城除了肩负拱卫郡城临湘的重任外,亦是长沙,乃至整个荆南地区最重要的口岸。
当蒯越率领大军围攻临湘时,蔡瑁同时也对北津水城发起了进攻。北津水城不管是城防,抑或兵力,都远远比不上临湘,城中将士在抵抗了蔡瑁水步大军整整三个月之久后,宣告失守。
蔡瑁为人骄豪自喜,打下北津水城,在蒯越面前颇显志得意满,又见临湘坚固,仓促难克,不禁生出了南下的心思。
他虽然是荆州军的统帅,但此事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必须要得到蒯越的首肯才行。
近来蒯越的心情不是很好,啃不动临湘这块硬骨头只是其一,其二是大军南下日久,军中开始滋生疾病。
长沙原本就是卑湿之地,瘴气横行,丈夫早夭。荆州军士卒多是来自江北、汉沔等地方,不服荆南水土,加之围城期间,士卒长期露宿野外,亦容易患病。
目前军中士卒患病者多达数百人,主要的症状有腹疾咳喘,泄下流肿等。幸亏如今乃是冬季,处于疾病的低发期,等到明年春夏之间,情况将会更糟。
“德珪你想率水军南下?”蒯越正襟危坐于军中大帐主位,皱着眉头望向下首的蔡瑁。
“没错。”蔡瑁微微颔首,不慌不忙道:“你我皆心里清楚,临湘很难短时间内攻陷,与其困顿城下,不如另辟捷径。
张羡为对抗我等,已将零陵、桂阳二郡兵力抽调一空,而今二郡空虚,正是我等难得的良机。异度你率步骑继续围困临湘,我则率水军南下,以我水军兵船之众,二郡必定会望风而降。
零陵、桂阳二郡一下,等于是断了张羡的手足,届时其仅剩下临湘一座孤城,外无援手,内则交困,城破之日不远矣。”
蒯越眉头紧锁,他知道蔡瑁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要多立功勋,然而他认为,此时南下多有不妥,摇头道:
“零陵、桂阳二郡对我等而言,无关痛痒,只要长沙一下,二郡自会顺服。相反,如今张羡尚在,你率水军南下,必会受到二郡士民的敌视。原本作壁上观的二郡将烽火四起,到时候,我等必会深陷泥潭,疲于应付。”
此举在蒯越看来无异于自讨苦吃,明明只需要应付张羡一个对手,何苦要南下招惹零陵、桂阳二郡,为自己惹一身骚。
蔡瑁听得心中有些不快,沉吟一声道:“此事有利有弊,我以为利大于弊。况且,我欲率水军南下,不单单是为了零陵、桂阳二郡,还有酃县的刘仲达。”
“刘仲达……”蒯越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刘景刘仲达之名,他自然不可能没听过,毕竟,这位可是被襄阳南北士人公认的,荆州年青一代士之冠冕。
其人才器非凡,智略超人,对天下大势可谓是了若指掌,刘表称其“机鉴先知,有若鬼神相助。”邓羲认为他有“王佐之才。”其师宋忠亦赞其为“国器。”
当初刘表深爱其才,为了招揽他,称得上是费尽心机,州刺史部、镇南将军府接连征辟,最后甚至破例举其为“茂才”。
可惜却被张羡抢先一步举为孝廉,为此,一向以儒雅温厚示人的刘表,亦不免在人前大发雷霆,由此可知其对刘景的重视程度。
蒯越此番南下,临别之际,刘表曾特别叮嘱他,勿伤刘景性命。偌大个长沙,有此待遇者,不过一二人而已。
在蒯越看来,刘景固然才智杰出,但他不过是一县之长,根本影响不到整体大局,他若是肯置身于事外,自然无忧性命。
然而蒯越发现他小看刘景了,据吴巨等长沙降人汇报,巴丘一役后,长沙一部分败军,包括其族兄刘宗等人,没有选择返回临湘,而是南下酃县投奔他。目前其麾下至少有三四千人,船舰数十艘,势力已然不可小觑。
更关键的是,酃县地处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之交,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加上刘景在荆南有着很高的名声与威望,若是放任不管,势必会对他们产生不利影响。
蔡瑁见蒯越默不作声,继续道:“刘仲达其人,想必异度你也知道一二,为人颇有才略,而其所在的酃县,乃是零陵、桂阳二郡北方的屏障。今刘仲达拥重兵、扼要冲,对我等招揽不屑一顾,其心意昭然若揭。像这样的祸患,必须尽早根除才行。”
蒯越脸上露出认真之色,他又不是一个瞎子,像刘景这样实实在在的威胁,他不可能看不到,只是之前他们被绊住手脚,暂时抽调不出兵力应对刘景。
蒯越仍然反对南下零陵、桂阳二郡,不过酃县的刘景,则有必要提前将其扼杀之。
蒯越心中有了决定,开口说道:“德珪所言不无道理,刘仲达对我等确实是一个威胁。”
蔡瑁闻言先是一喜,继而问道:“那零陵、桂阳二郡……”
蒯越决定采用拖字诀,微笑道:“得陇方能望蜀,德珪何不等打下酃县,擒获刘景,你我再商议也不迟。”
蔡瑁不由站起身来,豪气干云地大笑道:“异度委实多虑了,我水军大舰数百艘,战士万人,区区酃县小城,如何能当我雷霆一击?刘仲达若是自恃小才,敢行螳臂当车之举,那就休怪我不顾将军的嘱托了。”
蒯越见蔡瑁有些得意忘形,忍不住提醒道:“刘仲达盛名之下,岂能无因?德珪千万不可大意。万一受挫……”
“受挫?异度难道认为我会阴沟翻船?”
蔡瑁心中颇是不以为然,刘景只是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就算小有才略,也仅止于坐而论之,对他能有什么威胁?难道仅凭一张嘴,就能胜过他的水军?
蒯越心有不喜,几次欲言欲止,终是没有说出口。蔡瑁性格便是如此,旁人的劝说根本起不到作用,反而会惹他厌烦。
不过蒯越也没有太过担心,蔡瑁性格骄豪自喜,不纳人言,可他并非是一个无能之辈,只要不出昏招,以众凌寡,刘景就算有再大本事,也只能束手就擒。
两人之后讨论起出兵的时间,自八月初一兴兵以来,蔡瑁的水军数战彻底击溃长沙水军,之后又马不停蹄攻打北津水城。几个月下来,士卒早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南下,必会导致士气大衰,怨声载道,士卒战斗力也甚为堪忧。因此,两人决定休息两个月,明年二月,再南下酃县。
…………
酃县,钟水乡。
刘景站在岸边,看着一艘崭新的艨艟大舰被众多船工费力地拖拽下水,不由连连摇头,这种方法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因此他决定建造一座干船坞。这也是他此次前来钟水乡的目的之一。
只是建干船坞可不是一个小工程,估计要到明年才能投入使用,而且因为是新鲜事物,以积累经验为主,建造的干船坞规模有限,短时间内肯定指望不上。
自从将临湘以南数十家船场迁移至钟水乡后,似今天这样的场面,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战舰就像下饺子一样下水。
这绝不是夸张之言,制约造船速度的,从来都不是造船本身,而是木料。
用于造船的木料,需要沉塘或者阴干,时间以年为单位。造船就快多了,只要有足够的木料,十天半月就能拉起一支舰队。
比如晋代的始兴太守徐道覆,其阴有异志,欲造船舰,派人上山伐木,对外声称要到下游贩卖。后谎称劳力少,难以运达,便在郡中贱卖,价钱减低几倍,士民贪图便宜,卖衣物而买木材。
后来徐道覆起兵反叛,便根据当时的卖券,向百姓索回木料,后招募船匠,仅仅十日之间,便装出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
刘景从临湘迁来的数十家船场,都有不少木料存货,是以短短数月之间,各式船舰接连下水,使他的舰队得到了极大提升。
这样一批船舰,造价堪称天文数字,以刘景如今的财力,也远远不够,所以他只能支付二成酬劳,另外八成,以土地及船场抵偿了一部分,其余则统统打了欠条。
其实以现今长沙的情况,刘景完全可以像徐道覆一般,采取强取豪夺的策略,毕竟是吃人的乱世,哪有道理可讲?但这种事他实在做不来。
刘景在钟水乡一连待了数日,直到干船坞开始动工,他才启程返回酃县。此时,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已经即将临近尾声。这一年,天下虽说纷扰不断,可若是与明年一比,就不免小巫见大巫了。
明年,即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绍除掉北方的心腹大患公孙瓒后,举四州之众,十万大军,南下中原。
而曹操,也会在这一年覆灭劲敌吕布,纳降张绣,解除后顾之忧,北上与袁绍放手一搏。
这就是三国最著名的战役之一,官渡之战。
这是一场决定未来北方格局的大战,刘景作为现代之人,当然知道曹操将会笑到最后。
不过袁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官渡战败,且病死的情况下,曹操仍然花费了足足八年的时间,才彻底解决袁氏。
这意味着刘景还有足够的时间,**年时间,他至少会拥有荆南四郡,他对这点深信不疑。
建安四年的正旦一过,刘景目光便聚焦北方。
去年,刘祝受到他的指派,率领舰队进驻并接管了横山乡。刘景之所以选择刘祝,最大的原因是他手中掌握着临湘的情报网。
刘祝出身市井,曾以偷盗为生,对情报等事颇为熟悉,刘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有意培养他这方面,特别是在刘景离开临湘,赴任酃县后。
刘景曾派他前往襄阳,探知情报,那次歪打正着,正好赶上妻族邓氏南迁,从而一同归来。
没过多久,刘景便又将他派往临湘,主持迁移士卒家眷及船场事宜,直到荆州军兵临城下,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横山乡距离临湘更近,方便探知情报,刘祝乃是不二人选。
刘祝也没让他失望,正月之后,陆续传回消息,开始只是只言片语,慢慢的,消息越来越详实,引起了刘景的高度关注。
临湘近日有传言,蔡瑁不久后将会率领荆州水军南下,讨伐酃县以及零陵、桂阳二郡,此事刘祝已经探知清楚,最早是从荆州军军营内传出,刘祝推测这个消息十有**是真的。
两人所见略同,刘景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召集众人商议对策。
刘景原有水步军七千余人,后来又有长沙残余水军加入,以及近几个月大造舟舰,征召棹卒,人数已然接近万人大关。
若不是刘景费尽口舌说服了零陵、桂阳二郡,从而得到紧缺的粮食,他想要依靠酃县一地供养这么多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刘景麾下势力膨胀极快,若是一般人,肯定会消化不良。
所幸他从几年前就开始布局,族兄刘修以治军为长,这些年练出了一支一千五百人的精兵,说实话,随便从中抽调一个百人屯,就能撑起一营的架子。
但刘景麾下能够独领一营的将领,就十分匮乏了。
身边亲信数来数去,也不过就刘宗、刘修、蔡升、马周几人可堪一用。为此,刘景不得不拔苗助长,令族弟刘亮掌管一营,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勉强能够一用。
而韩广,刘景心中仍有顾忌,可其军事才能,正是他此刻所需,便也授予其一营人马。
至于严肃、于征,严肃目前基本接管了酃县的政务,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而于征,则几乎成为刘景的保镖,他身边也需要这样一个人。
第二百一十章 计划
韩广身着戎装,脚蹬革履,身下是一匹身躯健壮,四肢修长,鬃毛飘逸的洁白骏马。
《淮南子》有云:“将军不敢骑白马,亡人不敢夜揭烛。”意思是不要过于引人注目,否则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北方胡夷健者常乘白马,以彰显勇敢。
这个风俗后来也慢慢在汉人中流行开来,比如大名鼎鼎的白马公孙瓒,他不仅自己常乘白马,麾下更聚集数千健骑,多乘白马,号为“白马义从”,北地胡夷皆畏其威,互相转告“当避白马。”
纵横于河东、弘农一带的黑山贼帅张晟,因为人勇健,常骑白马,被呼为“张白骑”,真名反而少有人知道。
韩广出身边陲,沾染胡风,勇冠(杨)定军,亦喜乘白马。如今他的坐骑,乃是刘景所赠。
自从去年八月,被刘景解救出铁官,在经过三个月的精心调养后,他的身体已大体恢复正常。刘景正值用人之际,便授予其六百步卒,加上原本一百八十余名旧部,组成一营人马。
南北人同营历来都是一件犯忌讳的事,过去蔡升被任命为别部司马时,刘景便有意招募一些北方流民,后被其族兄刘修以“南北人难以共处”为由劝阻。
不过韩广却完全没有为此困扰,刘景拨给他的士卒,都是一群残兵败将,以他的手腕及勇武,身边还有一群亲信部曲,要压服这些士卒简直是轻而易举。
韩广横穿半个酃县,抵达县寺门前,身手利落的跳下马背。
头戴黑帻,身着短衣的门卒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小心翼翼接过缰绳。韩广身长八尺,形貌威武,又是被世人妖魔化的凉州人,门卒心中岂能不怀畏惧?
韩广性格疏旷,不意小行,将马交给门卒后,抬腿迈进县寺,才绕过罘罳,便看到蔡升、马周、王彊三人聚在一起闲聊。
三人不仅手握重兵,而且早在临湘市井时,就开始追随刘景,乃是后者绝对的心腹亲信,韩广不敢怠慢,先与三人见礼。
三人中,韩广与马周认识最早,其次蔡升、最后是王彊,这也是双方关系的排列顺序。
蔡升、马周和他一样,皆为游侠出身,性格爽朗,重情重义,很和韩广的心意。至于王彊,韩广认为他性格过于阴鸷,满腹心机,从心底排斥这种人。
蔡升、马周、王彊当即停下话语,和韩广见礼,后者曾官至建武将军,而且勇略超群,见识不凡,三人对他都颇为尊重。
蔡升笑道:“韩兄建营不过才两个月时间,便训营兵如臂使指,莫不顺从。这样的事,我等只能是自愧不如啊。”
韩广摇头道:“刘君授予我的士卒多是长沙兵,更勿提还有追随我多年的部曲,我已经戎马十载,自能做到令行禁止。”
蔡升羡慕道:“最令我羡慕的,是刘君授予韩兄五十匹战马。”
别看刘景麾下近万人,但马只有四百匹,大多数都是体格短小的南中矮马,可用于乘骑作战的战马,只有一百三四十匹。
其中刘宗三十余匹,马周三十余匹,诸将又分得二十匹,剩下五十匹,蔡升不知眼馋多久了,最后刘景还是全交给了韩广。
蔡升虽有些遗憾,却也没什么意见,就以骑术而论,荆南人就算是苦练十年,恐怕也比不上凉州人。将战马交给善于骑射的凉州人,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
韩广含笑不语,这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四人边走边聊,一路来到县寺正堂侧方的便坐,此时刘宗、刘修、刘亮等人早已提前到达。
他们到来后,人就差不多齐了。
刘景头戴黑漆高冠,身穿黑色长袍,双手拢于袖中,肃容坐在主位,背脊挺直,目光明亮。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话显然并不适用于十九岁就成为百里侯的刘景,不过胡须在汉代可是大丈夫的标志之一,所以从去年弱冠开始,刘景便有意留起短髭,即上唇胡须,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成熟不少。
刘宗、蔡升二人,分别坐在刘景的左右下首,刘宗身后,则坐着胞弟刘承、亲信陈进、黄武。刘修、刘亮紧临刘宗而坐。
而蔡升这边,马周、王彊、韩广几人依次排列而坐。
加上侍立于身后的于征,以及端坐于身旁的严肃,室中总计十三人,这就是刘景势力的核心层,只有驻扎在衡山乡的刘祝,因为肩负重任,没有出席。
刘景目光扫过刘宗、刘承、刘修、刘亮,一时间不免感慨万千,目前他手下领兵大将,龙丘刘氏族人可谓占据了半壁江山。由此亦不难看出,背后有一个强盛的家族,帮助是何其之大。
刘景缓缓开口道:“这些日以来,文绣不断传回消息,称蔡瑁有意率领荆州水军南下,攻打酃县及零陵、桂阳二郡。”
堂下众人并未意外,这件事他们之前或多有少都有听说。
刘景继续说道:“经过文绣多番打探,基本可以确定消息属实,且时间就在二月份。也就是说,最快半个月蔡瑁就会出兵。”
蔡瑁的荆州水军楼船、艨艟、斗舰皆以百计,战士上万,放眼整个天下,几乎找不到比它更加强盛的水军了。
刘宗作为刘景的水军主帅,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身上压力之大可想而知,纵使己方拥有拍竿这等水战利器,亦难言胜利。
见刘景的视线投来,刘宗开口说道:“我方兵船几经扩充,现有艨艟三十二艘、斗舰四十五艘,另有大小舸船百余艘,棹卒近五千人。”
刘景麾下的水军固然发展迅猛,可终究底蕴太浅,别说和蔡瑁的荆州水军相比,就连昔日张羡的长沙水军,也是多有不及。
更何况,刘景的水军以前仅有八艘斗舰,数十艘大小舸船,发展到如今这个规模,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战斗力可想而知。
事实上刘宗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已经十分不易了,刘景无法奢求更多。
刘宗又道:“我方水军之中,原长沙水军兵船超过半数,余者则是缺乏水战经验的新人,想要靠他们对抗荆州水军,即便有拍竿利器,仍然胜算不大。”
刘景点点头,他当然不会驱使麾下外强中干的水军,与船器精良的荆州水军硬碰硬,这是最愚蠢的做法,毫无胜算可言。
刘景说道:“荆州水军实力强大,仅靠水军,绝非敌手。”
刘宗提议道:“以我之见,我们可背靠酃县,在湘水沿岸一带布防,届时合水步之军,对抗荆州水军。”
刘修颔首道:“伯嗣此意甚好。先以步卒挫其锋芒,然后等到其久战疲惫之际,再以水军击其虚弱,必可一战击走敌人。”
严肃忍不住皱眉道:“若是任由荆州水军长驱直入,兵临城下,恐怕会引起县中混乱。”
刘宗面有不豫之色,刚要开口反驳,刘景先一步出言道:“伯穆的担忧不无道理。而且,我们实力本就不如对方,如果选择固守待敌,就只能与对方正面作战,就算最后我们能够打退敌人,自身也会受到极大损失。”
刘宗脸色稍霁,刘景这么说,肯定是另有打算,随即问道:“不知仲达你有什么计划。”
刘景让于征将一幅数尺长宽的长沙郡地形城邑图挂到墙上,此图比例大约为一寸折十里,上面清晰地罗列着长沙郡所有的山川河流,以及城郭、诸乡。
河流骨架、流向、弯曲等,及山脉坐落、轮廓、范围,城郭位置、规模、形制,皆十分精准,乃是经过细致测量、计算而绘制的地图。
在当今这个时代,精确到如此程度的地图,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两汉数百年来,制图匠人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结果。
刘景站在地图侧方,手指向酃县和衡山乡之间,一段弯弯曲曲的湘水,对围聚过来众人说道:“长沙俗歌云:‘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大家都走过衡山那一段的湘水,想必对其蜿蜒曲折,都还记忆犹新吧?”
众人下意识点头,反应快的,已经知道了刘景的打算。
刘景以手点了点地图上一处“m”字型水域,直言道:“我有意在此设伏。荆州水军拥有战舰数百艘,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也能猜到战舰布满江面,首尾相连,连樯如云的场面。荆州水军兵船甚众,经过此处,将会被地形断为数截。”
刘景扭头对刘宗道:“届时,从兄率领水军,堵其前军而击之,便可形成以多打少的优势,我等又有拍竿利器,出其不意,拍其大舰,必能击败对方。”
刘宗双眼登时一亮,荆州水军的强大毋庸置疑,他心中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可如果仅仅只是其前军,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刘景的手指接着往上挪了挪,继续说道:“而今正处于湘水的枯水期,此水段宽不过百余丈,是以我将亲率步卒,在湘水两岸设伏,以矢石攻其中军。”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写信
利用衡山段湘水复杂曲折的地形,以达到分割实力强大的荆州水军的目的,让刘宗率水军攻其前军,刘景本人则以步卒埋伏于湘水两岸,击其中军。
而荆州水军的后军由于受制于复杂的地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前军、中军陷入各自为战,却难以实施援手。
可最大程度削弱荆州水军,使其难以发挥出兵船数量上的优势,如此一来,己方胜算大增。
这就是刘景得知荆州水军南下的意图后,所想出来的应对之法。
其实这个想法不是近来才萌生的,早在两年前,他乘船途经衡山段湘水时,就觉得此处地理位置绝佳,非常适合伏击对手。
他心中的假想敌,自然就是刘表军。他将荆南视为自己的禁脔,可谓是志在必得,与刘表早晚必有一战,势必要未雨绸缪。
“好!”刘宗听罢不禁大声叫好,继而大笑道:“仲达,你的这个计策太妙了,此战若是顺利,或许有机会重创荆州水军,至不济,亦可击败其前军,迫使蔡瑁放弃南下的意图。”
刘修颔首表示同意,说道:“确实,此处进可攻退可守,几乎使我们立于不败之地,将战场设在这里,远胜于设在酃县。”
严肃自然也是极其赞成,他是最不希望将战火引到酃县的人,破坏永远比建设更容易。他和刘景,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令酃县由乱到治,若是被战火毁掉,那就太过可惜了。
蔡升眼神中带着跃跃欲试,朗声说道:“荆州军南下以来,水路并进,所战皆胜,我长沙人,只能靠据守临湘坚城,才得以保全。江北之人必以为我长沙无人,每念及于此,便心有不快。这次,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定要让江北人知晓我们的厉害,长沙自有英雄豪杰,不容轻忽。”
马周抚掌而笑道:“宏超之言深合我心意,刘景升意欲统一荆州,四方莫不瞩目,我等此番若是能将蔡瑁击败,立刻便会扬名天下,为世人所知。”
蔡升失笑道:“子谨好大名,恐怕做梦都想着这一日吧?”
马周不甘示弱的反击道:“难道宏超你就不想吗?”
两人相视一眼,不禁大笑出声。
刘景面上并无得色,正容说道:“你们不要轻敌大意,我等虽占有地利,却也只是扳回一些劣势而已,谈不上有多大优势。
自古背水结阵,兵法之所忌也,淮阴侯却能反其道而行,以此击败敌人。由此可知,地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人。
荆州水军舟船高耸,器械完备,兵众精锐,就算被我等伏击,他们也会奋起一战,是以此战究竟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刘景话音一落,诸将一时默然,室中顿时陷入安静。
刘宗左顾右盼一番,见始终无人说话,便开口说道:“仲达言之有理,我等至今毫无所成,哪有资格小觑荆州水军。况且,荆州水军背靠荆北数郡,家大业大,就算此战败了,也有卷土重来之日。而我们却败不起,一旦败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蔡升一脸正色道:“刘君且放心,这个我等心中有数。”
马周亦点头道:“没错,我等绝对不会轻视敌人。”
见引起了众人的足够重视,刘景也就不再多说,转而道:“蔡瑁南下的日期,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二月,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半个月,在此期间,你们尽快整顿部伍,做好战前准备。”
“诺。”众将齐声应命。
刘景视线转向严肃,说道:“伯穆,此战所需的军资、粮秣,就交给你了。”
“是。”严肃重重点头,后勤,在战争中乃是重中之重,将士无后顾之忧,才能专心应敌。
刘景最后又嘱咐道:“此事你们最好不要外传,免得消息泄露。”
众将再次齐齐道诺,随后陆续退出便室。
头戴武冠,身着重衣的蔡升跨门而出,不禁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阴霾低沉的天空。接着扭头看向并肩而立的马周,说道:“子谨,不知不觉间,我们投身军旅,已经快三年之久了。”
马周微微一怔,点头道:“是啊,时间过得好快。”两人初在临湘市井结识时,才弱冠之年,次年投身军旅,而今已二十有四。
蔡升回想过去,笑着摇头道:“那时,你我虽然心有壮志,自恃武艺,实则不过是目不识书的匹夫耳。”
马周也笑道:“我记得,开始我们心中对大兄(刘修)颇不服气,而今想来,颇觉羞愧。”
蔡升叹道:“子谨,我们这几年来,我们白日忙于营伍,晚间埋首读书,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就是为了不负心中的志向,以期待异日能够有一番作为。”
马周心知蔡升所想,笑道:“现在机会来了。”
“是啊,机会来了。”蔡升目光死死盯着天际,喃喃道。
诸将退下后,刘景取出耒阳纸,铺在案上,研墨开始写信,第一封是写给刘祝的,由于两人之前几乎每两三天就有通信,近日更是一天一封,所以笔墨不多。
第二封信,则是写给单日磾的,自从他在刘景的大力帮助下,得以重新返回衡山,连灭七座敌寨,报了昔日毁寨灭门之仇。
此后,单日磾对内或软或硬,兼并周边诸寨,对外则与刘景通商,互通有无,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他的势力就极具扩张,一跃成为周边最强大的势力。
如今,单日磾仅仅自己能够发动的兵力,就超过了两千人,如果算上同盟,可能达到五千之巨。对于结寨而居的荆蛮来说,如此兵力,已经非常可观。
刘景写信给单日磾,自然是想让他出兵助自己一臂之力。这也是他当初愿意帮助势单力孤的单日磾的原因之一,就是期待在未来,能够反过来助他一臂之力。这个时间,比刘景想象的要早。
对于荆州水军,他终究是心有顾忌,为了增加胜算,他不介意压下自己手中所有的筹码。
第二百一十二章 女诫
刘景将两封写好的信笺密封好,交给守在一旁的于征,让人快马加鞭,交到刘祝的手中。
于征拿着信笺出去后,室中仅剩下刘景一人,他起身再度来到背后的长沙郡地形城邑图下,目光不断在酃县和临湘之间来回巡视,心中默默思量着。
蔡瑁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将,但其麾下的荆州水军,可谓是当今最强盛的水军了,不管刘景在人前显得多么泰然自若,成竹在胸,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许忐忑。
在将自己关在室中一个多时辰,午后,刘景终于走出便坐,前往严肃的官舍,问询军资情况。
自从去年临湘遭到荆州军围困,刘景便第一时间派人接管了耒阳铁官,中间虽有许多波折,但在耒阳令桓彝及铁官令黄桥的帮助下,最终还是达到了目的。
不仅耒阳铁官已全部落入其手,而且他在平阳、钟水二乡的冶坊,也是一再扩大,规模成倍增长,铁器产量已经颇为可观。
刘景握有两大冶铁基地,每年单单襦铠一项,便可达到一千五百具以上,另外刀、矛、楯、矢……
毫不夸张的说,满足刘景麾下不满万人的军需,并不算什么难事。毕竟,以前仅耒阳铁官一处,就能够满足整个荆南的需求。
不过铁官历来是一个恐怖的吞金巨兽,每年无虑数千万钱。这个钱,以前由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共同承担,而今长沙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零陵也不想再出钱,就连桂阳,亦视其为负担。
目前这笔钱,刘景承担了大部分,没办法,他可以说是耒阳铁官的唯一受益人,他不出钱谁出钱?
以刘景的财力,恐怕支撑不了两年就要破产了,这还是将自家媳妇的嫁妆都算上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供应一军之需,出现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
这样显然不是长久之计,不过不管如何,刘景现在至少不必为急剧膨胀的大军军需发愁。钱财,在他眼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况且,随着荆南地区的安宁被打破,陷入持久的动乱之中,钱财日后只会越来越贬值。
军需不乏,粮秣也还算充足,这多亏了刘景去年亲笔手书,说服了零陵、桂阳二郡,尤其是零陵郡,得以获得大批粮食。
随着张羡举三郡而叛,零陵、桂阳二郡所有非荆南系的长吏,不是解印绶去,便是被驱逐。眼下的零陵郡,主事者已然不再是太守,而是变成了以主簿刘巴为首的郡中诸大吏。
刘巴字子初,零陵郡烝阳县人,其祖父刘曜,官至苍梧太守,其父刘祥,官至江夏太守、荡寇将军。
昔日讨伐国贼董卓时,其父刘祥素与孙坚同心,杀害南阳太守张咨,南阳士民由是怨恨刘祥,互相联合,举兵攻之,刘祥难以抵挡,最后战败身亡。
当时刘表初到荆州,与盘踞在南阳的袁术、孙坚不睦,自然也对刘祥极为敌视。等到刘祥败亡后,刘表便让人捉拿其子刘巴,欲将其处死,不过刘表最终没有下杀手,而是将其放归乡里。
刘巴返回零陵家乡,出仕郡府,先为计掾,后为主记、主簿,名声也越来越大,成为零陵首屈一指的名士。
刘表为此深感后悔,数次征辟,甚至举其为茂才,而刘巴却对此不屑一顾,从不理会。
刘景前世便知道刘巴之名,诸葛亮曾言:“运筹策於帷幄之中,吾不如子初远矣。”
这固然是诸葛亮谦逊之言,但也能从侧面说明刘巴的才能。
然而最令后世人记忆深刻的,并非是他的才华,而是他的骄傲。赤壁之战后,刘备据有荆州,一时间荆楚英才莫不投其麾下,唯独刘巴不肯屈服,变异姓名,逃往交州,令刘备深以为恨。
后来刘巴辗转多年,仍旧没能逃脱刘备的“魔爪”。他自知不是刘备嫡系出身,因此变得格外低调,但他心中的骄傲依然不减半分,张飞敬慕其人,登门拜访,他却一言不发,以兵子视之。
对于刘巴的做法,刘景不予置评,不过他认为刘巴是一个心中怀着骄傲,而又有坚持的人。
当然了,刘景这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在刘巴那里得到的待遇,和刘备、张飞一比,有若天壤之别。
两人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姓刘,出身大族,且少年成名,现在成为荆楚名士,并屡拒刘表辟命,乃至茂才。
刘景在与刘巴写信之初,便借用两人都曾拒绝刘表“举茂才”一事,迅速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刘景文才、谋略,皆世间罕有,更能顺其脾性,不过短短数次通信,刘巴便将他引为好友,现在两人几乎每个月都有通信。
而刘景也如愿达到了目的,没用他自己费口舌,刘巴主动替他出面,说服零陵众大吏资以米粮。他现在以主簿身份主持零陵郡府事宜,众大吏轻易被其说服。
在与刘巴笔谈时,刘景偶然得知,蒋琬目下也在零陵郡府为吏,令他不得不感慨零陵不愧是昔日大汉朝屈指可数的百万级人口大郡,居然同时有两位史书有传,位列宰辅的大才。就以人才而论,这一点甚至都超过了长沙。长沙也只有桓阶一人而已。
不过如今有了刘景这个变数,未来想必定会截然不同。
整个下午,刘景都在丞舍中,和严肃一起统计军资、粮秣。
傍晚,刘景返家时大脑仍在高速运转,然而在看到妻子邓瑗的那一刻,他的大脑顿时为之一空,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刘郎,你回来了。”邓瑗正斜倚床榻,捧书而读,眼角余光瞥见门外的刘景,便欲掀开被子起身。
“少君,别动。”刘景快步走入室中,轻轻按住妻子的肩膀,邓瑗已经怀孕差不多有八个月了,肚大如箩,面容、身段也变得丰腴许多,脱去了少女的青涩,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刘景将邓瑗扶回床榻,并为其重新盖好被子,口中问道:“少君,你在看什么书?”
“女诫。”邓瑗回道。
《女诫》是本朝著名的女文学家、史学家班昭之作,其长兄班固便是《汉书》的作者,不让司马迁的《史记》专美于前。其二兄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数十载间,五十余国,莫不宾服。
其兄妹三人,皆名垂青史,可谓盛哉!
班昭不仅文赋写得好,并且精通史学,其兄班固著《汉书》,未完成便去世了,班昭为其续写《汉书》,从而得到世人的赞誉,乃是史上第一位女史学家。
邓瑗对班昭极为崇敬,然而对其著作《女诫》,却多有不喜。
哪怕《女诫》,是当年和熹皇后邓绥都极力推崇的。哪怕,《女诫》已经成为时下士族女子闺中必读之物。
刘景素知妻子的喜好,一脸惊讶道:“我记得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曹大家的《女诫》吗?”班昭曾嫁给同郡曹世叔为妻,是以世人尊称其为“曹大家”。
邓瑗下意识皱了一下眉,说道:“以前在家时,继母常常劝我读《女诫》,我从来都不肯听。今日在书室找书时,偶然看到了这本书,里面有继母的亲笔注解,闲来无事,便随意看看。”
刘景含笑问道:“看过之后,有何感想?”
邓瑗摇头道:“我初读《女诫》时,年纪幼小,见识有限,对书中理解过于浅薄,如今长大,稍能理解,可还是不喜欢。”
刘景坐在床榻边缘,说道:“我也认为《女诫》要求女子过于苛刻,当年曹大家的夫妹曹丰生,不就不赞同她的观点,而写书反驳她吗。”
“可惜曹丰生之书未能流传下来。”邓瑗抚书而叹道:“真想亲眼看看她书中之论,是不是与我一样。”接着又说道:“我虽不喜《女诫》,却极为敬佩曹大家,才智、文章、操行俱美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刘景颇以为然地点点头,班昭与和熹皇后邓绥亦师亦友,在邓绥临朝后,班昭曾参与政事,因此,她不仅是一位女文学家、女史学家,也是一位女政治家。
两人围绕着班昭又聊了一会,刘景说道:“少君,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三四天回来。”
他明天准备亲自去伏击地点考察一番,那个地方,位于酃县以北约**十里,一来一回,就需要两天时间,加上考察地形,至少也需要三四天时间。
邓瑗脸上忍不住露出担忧之情,对于荆州水军即将南下的消息,刘景之前已经断续续透露给她了。他也不想妻子整日担惊受怕,可这件事情根本隐瞒不住,邓瑗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与其拖到最后不得不说,还不如提前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刘景握着妻子的手,温声道:“别担心,荆州水军并没有来,我只是出一趟门,三四天后就会回来,你在家安心等我,不要胡思乱想。”
邓瑗没有追问刘景要去哪里,只是郑重地说了一句“小心”。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定计
次日一早,刘景没有惊动外界,悄然乘船北上,考察地形。
由于大战在即,诸将都忙着整肃部伍,修缮兵甲,因此只有刘宗、刘修二人随其同往。
两人不仅是刘景的族兄弟,亦是刘景任命的此战步军、水军统帅,势必要提前摸清楚环境。
刘景选择的地点,在酃县北方约**十里处,乘船顺流而进,一天便可以抵达。
此地已出酃县县界,而距离衡山乡尚有五六十里路,用八个字概括就是“荒郊野岭、渺无人烟。”
船队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不巧又赶上下雨,刘景只得暂时按下心思,夜宿船上,第二日雨仍下个不停,直到中午才止歇。
刘景站在甲板上,望着天空铅灰色的黏重云层,眉头不禁高高皱起,长沙潮湿多雨的天气,令他大为头疼,只希望开战那天能有一个好天气,不然肯定会对己方的作战造成不小的影响。
刘景翻身跨上通体鲜红,如同火焰一般的赤冀背上,自从他成为酃县县长后,为了保持威严,一般出行都是乘坐安车。
不过他也没忘记磨练骑术,毕竟这可是乱世安身立命之本,平日时常变装,骑马出行。
等到酃县设立营兵,刘景每次巡视军营,必弃车乘马。
是以三年多来,他的骑术一直都在进步之中,按刘景自己的估计,他的骑术虽不如精于骑射的刘宗,但在素来缺马的荆南地区,勉强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刘景轻轻一踢马腹,在刘宗、刘修,以及十数甲骑的拱卫下,开始考察湘水两岸地势。
接下来两天里,刘景和刘宗、刘修乘马跑遍方圆数十里,最后三人共同定下了伏击位置。
这里相比于刘景之前选定的位置,稍稍偏北一些,湘水之北岸,有一座翠峰山岭,高可近百丈,地势险要,而湘水之南岸,则是一片丘陵地带,密林深箐。
两个地方都非常适合设伏兵,刘景、刘宗、刘修三人一来到这里,便决定将战场设在这里。
除此之外,这段短短的十数里湘水,四度曲折,荆州水军途经此处,立刻就会四分五裂。
而在伏击地点以北十数里外,有一条湘水的支流涞水,刘宗建议刘景在涞水藏匿几十艘轻舸,上面载以薪草膏油,等到荆州水军落入埋伏,伺机令轻舸施展火攻,突袭其后军,引发混乱。
刘景认为刘宗的这个计策不错,他的原定计划是灭其前军,破其中军,而后军则寄希望于靠复杂的地形阻碍其援手,但这个想法未免有些过于一厢情愿。若是采用刘宗的计策,其后军至少短时间内无暇支援前军、中军,令他们能够更加从容应敌。
前提是,别下大雨,一下大雨,自然是万事皆休。
定下伏击地点后,刘景便不再久留,当即乘船返回酃县。
…………
衡山,单家寨。
新的单家寨是在旧址重新建造而成,可能和单日磾深受汉家文化影响有关,其寨中新制建筑,屋宇连栋,排列井然,错落有致,颇有汉家城郭里巷之风。
寨中深处,一座沿山而建,重堂高阁的建筑中,单日磾头戴獭皮帽,耳带大金环,身着纩袍衣裳,却不再是荆蛮传统的五色,而是更符合汉人审美的青色。
单日磾盘腿坐在一张坐榻上,看着刘景的亲笔书信。
堂中席间安坐者,不下二十人,却个个缄默,鸦雀无声,单日磾之威严,由此可见一斑。
单日磾也的确是衡山荆蛮中的传奇人物,他少年时代就有射虎之能,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后来其山寨遭到周边七座蛮寨围攻,而惨遭覆没,他带着幼弟及十数名族人杀出重围。
半年后,就在人们渐渐忘记他的时候,他却率领上千勇士杀回衡山,连灭七寨,昔日之敌,无一漏网,全部被他斩杀。那时,他才只有二十岁。而今更是一跃成为周边最强大的势力。
即便是衡山之中年纪最大的一批老荆蛮,记忆中也找不出一个能够与单日磾比肩的年轻人。
“刘君真是料事如神啊……!”单日磾读罢信笺,不禁感慨道。当初刘景便对他说,荆南的平静局面维持不了多久,不出一两年,荆南必会爆发大战。要单日磾完成复仇后,尽快整合衡山周边蛮寨,等待他的召唤。
一切皆如其言。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单日磾沉寂已久的心,不由变得兴奋起来,他从小读汉家书籍,眼界不同于荆蛮,又见过外面精彩的世界,如今身处衡山,就像自困于一座囚笼之中。
哪怕他现在已经站在了衡山荆蛮中的最顶层,在他看来,那也不过是一只大些的井底之蛙。
他要脱出牢笼,他要纵横汉土,他要建立功勋,他要,做一个汉人……就像金日磾一样。单日磾双目中闪烁着精光。
单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阿兄这副兴奋激动的神情了,他只能从儿时记忆中才能找出一两例。当下忍不住问道:“阿兄,刘君信上和你说了什么?”
单日磾抬起头,看着皮肤黝黑,身材精瘦,面有凶色的弟弟,回道:“有贼人欲袭刘君,刘君来信邀我出山,联手杀敌。”
单钦问道:“是荆州军吗?”别看他们居住在衡山深处,消息却并不闭塞,尤其单日磾十分关注长沙的局势。据说荆州军有十万之众,这个数字太吓人了,整个衡山的荆蛮都凑不满十万。
“是。”单日磾颔首道:“若非这样强大的对手,刘君自己便足以应对,岂会来信召我?”
单钦无法将自己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因为他非常清楚,没有刘景,就没有他们兄弟的今日。
单钦毕竟才十五岁,城府一般,单日磾一眼就看穿了弟弟的内心,笑着说道:“阿弟何须为此忧虑,难道你还不知刘君之能吗?这个世间,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人胜得了他。”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南下
单钦心中忧虑不减,论对刘景的崇拜,他一点也比兄长单日磾少,可这次的对手完全不同,荆州军可是有整整十万大军,即便刘景智虑如神,又能如何?
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单日磾此时应刘景出兵之请,无异于自己往火坑里跳。
单日磾瞥了弟弟一眼,又道:“放心吧,刘君虽未明言,实已有定计,此番定能击败来犯的荆州军。况且事有不顺,我亦可退回衡山,荆州军能奈我何?”
单钦面上忧色稍敛,兄长这话倒是没错,只要他们躲在衡山,荆州军必然拿他们没办法。“阿兄准备带多少人支援刘君?”
单日磾道:“刘君信上说人在精不在多,因此我准备在本寨及盟者中精选两千勇者。”
现在他治下之民约有七千人,可供驱使的战士超过两千,不过这次出兵他肯定不能都用自己人,不然老家就没人看守了。
所以他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众多盟友的头上,所谓盟友,就需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不然要盟友何用?他决定本寨和盟友各出一千战士,这是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数字,谁也不吃亏。
单日磾话音一落,底下一众绾发椎髻,衣着斑斓的荆蛮勇士,纷纷跳出来,主动请战。
今日堂内之人,大部分都是当年跟随单日磾杀出重围的旧人,曾同甘苦、共患难,对单日磾可谓忠心耿耿,虽万死而不辞。
单日磾满意地点了点头,点将道:“单虎、单山、单涉……随我出战。”被单日磾选中者兴高采烈,落选者则垂头丧气。
单日磾随后又安抚落选者:“我不带你们,不是因为你们不够勇敢,而是家中不能无人。这次单钦也会留下,但他太年轻了,最后还是要靠你们才行。”
单日磾一番话说得一众落选者心花怒放,纷纷拍胸脯保证,一定会为单日磾守好家门。
事情紧急,单日磾马上派人召集盟友,商议出兵一事。
单日磾乃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他的同盟,也不是荆蛮那种松散式结盟。在盟会中,他历来都是一言九鼎,独断专行,他的提议,众多盟友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仅仅三天时间,单日磾就选出了两千名荆蛮勇士,一边整训,一边等待刘景的消息。
此时,已是正月下旬。
…………
吴巨走进北津城官寺,今日蔡瑁突然派人请他,对于后者的目的,吴巨心中有所猜测,多半和荆州水军即将南下有关。
在临湘,这早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可能是自恃实力强大,无人可挡,蔡瑁根本不在意计划暴露,任由消息四下传播。
吴巨觉得蔡瑁有些太过轻敌了,他固然对刘景、刘宗恨之入骨,却也深知他们的能力,二人一文一武,皆长沙人杰,绝不能小觑他们。为此,吴巨之前曾劝过蔡瑁,让他对二人加以重视,可惜,后者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吴巨在侍僮的引领下来到后堂,尚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出靡靡之音,以及劝酒之声。
蔡瑁出身于襄阳大族蔡氏,为人素来奢靡,其在襄阳蔡洲宅邸,屋宇华丽至极,甚至四墙都以青石结角,家中婢妾数百人。
因此蔡瑁哪怕身处军中,亦不忘享受,今日他便在北津城官寺设宴,与麾下众将饮酒作乐。
“吴都尉来了……”蔡瑁推开怀中两名身着艳丽长袖衣袍,姿容姣好的娼妓,起身相迎。
“蔡南郡。”吴巨不敢托大,急忙拜道。
“吴都尉不必客气,”蔡瑁托住吴巨手臂,并拉着他走向座位,说道:“今日请足下前来,一是饮酒,二是有要事相商。”
吴巨心中有数,却故作不知道:“不知蔡南郡有何要事?”
两人落座后,蔡瑁说道:“足下也知道,我即将率荆州水军南下零、桂讨贼。三两贼子,不足虑也,一战可定,唯一所忌者,便是不熟南方风土人情。思来想去,便想到了足下,不知足下可否为我向导?”
蔡瑁有意拉吴巨上船,除了他荆南本地人的身份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麾下的两千士卒,这才是最让蔡瑁看重的地方。
吴巨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抱拳道:“在下愿为蔡南郡前驱,讨平酃县、零、桂之贼。”
如今临湘坚不可摧,他待在临湘,根本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相反,和蔡瑁南下机会就大多了。一旦平定零陵、桂阳二郡,肯定需要有人镇守,这种差事舍他其谁?
蔡瑁微微一怔,没想到吴巨答应得这么痛快,旋即笑道:“有吴都尉相助,此次南下无忧矣。”
吴巨忍不住提醒道:“刘景、刘宗,皆有才具,而今盘踞酃县,勒以兵船,不可轻忽。”
蔡瑁满是不以为然,刘景夸夸其谈之辈,暂且不提,那个刘宗,在长沙的名望还比不上吴巨。如果以吴巨作对比,那么蔡瑁认为刘宗也没什么值得顾虑的。
倘若吴巨知道蔡瑁心里的想法,怕是要气得吐一口老血。
蔡瑁举杯道:“今日酒宴,不宜多言外事,来,喝酒喝酒。”
吴巨心中不禁一叹,自知多言无益,唯有举杯以应之。
正月最后几日,匆匆而过,二月一日平旦,一阵轰雷般的鼓声响起,打破了临湘的清静。
临湘上下,对此警惕万分,自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城外的荆州大军,一直都是采取围而不打的策略,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什么大动静了,今日雷鼓,莫非又要大举进攻临湘了?
只是临湘人很快就发现,鼓声并不是从荆州军驻扎的东、南,而是从西北方向传来的。
“有异动的是水军?”
张羡等人发觉鼓声不是针对临湘,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说到荆州水军,张羡等人不可避免联想到近日一则消息,蔡瑁有意率水军南下零陵、桂阳二郡。
荆州军为了彻底困死临湘,几个月来,在临湘外围挖了一条周回三十里的深堑,掘浏水灌之,形成一道屏障。然而就算荆州军防范如此严密,依然无法彻底隔绝临湘与外界的联系。
张羡等人匆匆来到临湘西城墙上,期间北津中又陆续传出第二、第三通鼓,然后便见荆州水军大小船舰,排列有序,依次出北津营坞,向南徐徐而行。
荆州水军的声势极其浩大,战舰以数百计,前军已经消失于张羡等人的视野中,而北津内,舟船还在源源不断驶出,一时间,整个江面舳舻相属,连旗南下,不见首尾,蔚为壮观。
刘蟠手扶女墙,望着拥挤的江面,一脸沉重地叹道:“唉!如此声势,当是南下无疑。”荆州水军南下,酃县首当其冲,现今龙丘刘氏,大半都在那里,包括他的子嗣,不由他不担心。
张羡、桓阶默默相视一眼,刘蟠是因为涉及到自己的家族,才表现得如此忧虑。然而站在临湘的角度来看,荆州军分兵之举,明显不是一件坏事。
先不说他们能不能过得了刘景、刘宗那一关,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战必胜、攻必克,夺取酃县,夺取零陵、桂阳二郡,也没什么大用。二郡易取难安,除非之后在二郡布置重兵,否则他们日后将面对接连不断的叛乱。不管怎么做都对临湘更加有利。
张怿则显得有些幸灾乐祸,他一直就不喜欢刘景,因为后者的出现,令他显得一无是处,更因为刘景心里,对他缺乏敬畏。
张怿每每想到刘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心理就不免大为光火,心道:“这次蔡瑁挥军南下,看你还能不能故作从容。”
桓阶出言安慰刘蟠道:“元龙不必担心,蔡瑁水军江河纵横无敌,可到了陆上,就未必能够有所作为了。刘仲达、刘伯嗣皆非凡人,蔡瑁必定难以如意。”
“伯绪说的没错。”张羡颔首道:“元龙,你这是关心则乱。”
“希望如此吧。”刘蟠叹道。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取名
临湘至衡山乡,陆路约四五百里,水路则七百里,荆州水军乃是重船溯流,每日最多不过行五六十里,需要十数日才能到达衡山乡。而刘祝留在临湘的探者,快马不过三日,便将情报传回。
刘祝得知荆州水军南下的消息后,一边派人回酃县通知刘景,一边派人入衡山联络单日磾。
又过一日,即二月四日傍晚,刘景便在舍中接到了消息,此时,荆州水军才行出二百余里。
刘景并没有火急火燎的召集麾下众将商议,事实上这半个多月来,众将一直处于紧张的备战中,目前兵船皆已准备就绪,只需刘景一声令下,即可开拔。
刘景遣人知会众将一声,便安心待在官舍中陪伴妻子。
“刘郎……”肚大如箩的邓瑗靠在刘景的肩上,明显变得圆润的脸庞带着一抹忧色。
刘景神色从容,含笑说道:“这却正合我的心意。对方若是等你临盆之际才来,我心中必定有所牵挂,反而不能集中全力御敌。对方这时到来,恰如我愿,我要用一场大胜,来为我的孩儿庆生。孩儿的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生男,就名旂(qi),生女,就名捷。”刘景一边说,一边以手指沾水,在书案上分别写下“旂”、“捷”二字。
大胜曰捷,这个很容易理解。旂,则是古时一种绘有交龙图案的旗帜,所谓交龙,即两龙蟠结,旗帜带有铃铛,以号令士众,乃是古时专征伐的将帅之旗。
“旂……”邓瑗看着书案上的旂字,沉吟一声道:“《诗经·商颂·玄鸟》:‘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旂不仅是将帅之旗,亦可代指天子、诸侯。
刘景笑道:“少君博学强记,为夫甘拜下风。”他历来读书不求甚解,如果只以经学而论,邓瑗足以甩开他十条街。
邓瑗轻轻颔首道:“刘旂,这个名字的寓意很好,希望这个名字,可以为刘郎带来胜利。”
“要说寓意,不该是刘捷的寓意更好吗。”刘景心里默默吐槽妻子重男轻女。口中道:“少君只管放心,如果对手换做蒯越,我心里或许还会忌惮三分,蔡瑁不过是依仗家世的轻薄之徒,就算手中兵力再多,在我看来,也只是土鸡瓦狗,一战可破。”
邓瑗情知夫君这么说仅是为了安她的心,并非真的轻视对手,便也没有多言。
二人自知分离在即,是以格外珍惜仅剩的时光,互相依偎,语聊至深夜。
…………
次日清晨,刘景前往便坐,发现众人皆已到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谈话内容左右离不开即将来临的大战。众将心中不乏忧虑,但更多的却是兴奋,大丈夫身在军旅,岂能久无功名?这一天,他们已经等太久了。
“刘君……”瞥见刘景,众将纷纷停下交谈,上前见礼。
刘宗、刘修、刘亮、蔡升、马周、王彊、韩广、严肃……
刘景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语气轻松地笑道:“荆州水军果然如我们之前所料那般南下了。此战,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以有心击无备,必可大获全胜。《诗经》有云:‘进厥虎臣,阚如虓虎,敷敦淮濆,仍执丑虏。’我希望你们也能像诗上说的一样,英勇无畏,势如猛虎,临阵交战,擒获敌虏。努力。”
“诺。”众将齐齐拜道。
荆州水军至少还要十天才会抵达伏击地点,而他们从酃县出发,乘船顺流而进,只需一天。
虽然时间上较为充裕,然而他们作为伏击的一方,需要提前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因此自然是越早到达预定战场越好。
刘景匆匆交代完几件事,便下令众将各自归营,整齐部伍,就船出发。
众将领命,旋即散去。
没过多久,酃县新城、旧城,湘水、耒水、承水……相继沸腾起来,一时间车辆挤满道路,舟船遍布江面,一派忙碌景象。
刘景目前麾下水步军近万人,其中步军五千人,设有六营,刘宗、刘修、刘亮、蔡升、马周、韩广各掌一营。水军亦有近五千人,艨艟、斗舰等战舰共计七十七艘,另有大小舸船百余艘。
除了水步军万人,刘景此次还会带上超过一万名民夫。
民夫与士卒比例接近一比一,已经是非常低的比例了,这得益于南方发达的水网,能够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若是换成缺乏水运的北方,民夫通常为士卒的两到三倍,极端情况甚至更多。
刘景出发在即,返家和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告别,期间刘和跽于坐榻,一语不发,直到刘景离开,他才追出门,小声央求道:“阿兄,你能不能带上我?”
刘和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脸上固然还有稚嫩之色,却也多了一丝成熟的气度。
刘景略一沉吟,摇头拒绝道:“阿若,你今年刚刚束发,战场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去的地方,当前你的首要任务是求学读书。等我回来,就送你去耒阳,拜入桓(彝)公长门下。”
刘和心中一叹,他就知道阿兄不会答应,争辩道:“我并没有忽视读书,只是想上战场开开眼界。求学又不急于一时。”
“你若是能说服母亲大人,我便带你一起去。”刘景似笑非笑道。别看继母张氏为人严苛,实际上她爱刘和更胜于自己,当初刘父死时,她年纪甚轻,完全可以改嫁,就因为放不下刘和、刘饶,才选择留在刘家。所以她万万不会同意刘和上战场冒险。
刘和闻言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他如果能说服母亲,早就开口了,本想指望刘景帮忙,现在看来,是彻底没指望了。
看着弟弟唉声叹气的模样,刘景不觉失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了,阿若,别摆出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你兄长我,也是直到十九岁才亲临战场,你才十五岁,着什么急?”
刘和小声道:“刘子明十六岁就上战场了,还亲斩一级。”
刘景不禁一怔,心说难怪嚷着要上战场,原来根子在这里,这是憋着劲要和刘亮一较高低啊?
刘和仅比刘亮小三岁,按理来说,两人既是同族,又是近邻,应该能够玩到一块,可奇怪的是,两人从小关系就非常一般,几乎从不在一起玩耍。
后来随着刘景对刘亮的青睐有加,刘和更是没由来的开始和刘亮暗中较劲。
不过,刘和比什么不好,比军事才能……刘亮那可是一个天生的将种。刘景今年让年满十八岁的刘亮接管褚方营,本是赶鸭子上架的行为,权且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他带得居然有模有样,至少士卒皆愿尊其号令。
别以为这很平常,要知道,能将百人之众,就已经足以进入国家的视线,能将一营之兵,等于是一只脚迈入高级将领的行列,这样水平的人,整个大汉朝,也不会超过一千人。珍贵程度,比掌管一县的百里侯还要稀有。
更何况,这个人才十八岁,毫无疑问是国家栋梁级的人才,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令刘景不得不心生感慨,当年那个号令诸童,以为部曲的少年,终于将愿望变成了现实。
不是刘景小觑自己的弟弟,有些东西,纯粹是老天爷赏饭吃,后天很难弥补,单就军事才能而言,刘和拍马也追不上刘亮。
“子明有这方面的特殊才能,我当初也因此而提携他。”刘景道:“这是他的长处,却未必是你的长处,没必要和他比。”
刘和面带不服,阿兄这是什么话?没比过,阿兄怎么就知道自己不如刘亮?
“时间不早了,就这样吧。”刘景失笑摇头,最后说道:“我这次离开,至少要走半个月,你没事的时候,随母亲、嫂子去官舍看看你二嫂。”
“诺。”刘和应诺道。
“你回去吧。”刘景点点头,转身登车离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床弩
湘水津渡,停靠于岸边的舟船鳞次栉比,舳接舻隘,桅樯成林,一队队敝衣绳履的民夫,或驾犊车、或推鹿车,将一批批军资运送至渡口,装载上船。
刘景乘车抵达湘水津渡,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繁忙场面。
一队民夫推着二十余架大型弩,从刘景车驾侧方经过。
大型弩的最早记录是在《墨子·备高临》中,距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不过可能是实用性欠佳,大型弩并未成为战场的常备武器。
荆南地区使用大型弩的最早记录,是在三十四年前,当时,驻扎在桂阳郡的荆州兵朱盖等,因守边已久,却没有得到朝廷多少奖赏,士众皆怨声载道,一时愤恨之下,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桂阳太守任胤弃城而逃,叛军聚众数万,转攻零陵。
当时的零陵太守,乃是名臣陈球,他集合郡中吏士老弱,共同守城,“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千余步,多所杀伤。”
当然了,这个远射千余步,必然是夸张之词,即便是中国古代大型弩的终极形态——三弓床弩,也做不到这么远的有效杀伤,甚至就算打个对折也很难。
刘景之前招募木匠,研制拍竿时,顺便也制作了一批大型弩,利用绞轴上弦,极大提升了实用性,刘景取名为“床弩”。
而三弓床弩的研制,则不太顺利,做出来的样品,威力并没有比普通床弩大多少,而所费材料,却是普通床弩的数倍之多。
没办法,三弓床弩和拍竿一样,制作工艺早就已经失传了,并且,其技术含量远超拍竿。
刘景对三弓床弩的认识十分有限,只知其是三张弓,两正一反排列,以绞轴上弦。他能提供的只有这么点思路,加上缺乏技术积累,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事。
三弓床弩暂无进展,投石机却被刘景和工匠们鼓捣出来了。
投石机和大型弩一样,概念很早就提出来了,不过第一次大规模应用,还要等到明年的官渡之战,曹操以发石车攻袁绍楼橹,因声如雷震,故号“霹雳车。”
投石机和拍竿,原型皆为汲水工具桔槔,二者的工作原理惊人的相似,在研制拍竿的过程中,刘景不可避免想到了投石机,整个研制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由于投石机破坏力巨大,刘景将原本用于守城的十余架投石机全部拆卸,搬运上船。
“明廷……”远远见到刘景车驾,严肃立刻百忙中抽身赶来。
刘景下车对严肃道:“伯穆,我走之后,酃县就交给你了。这两年来,你在酃县代我理政,以法治县,惩奸除恶,豪彊大姓,无不心怀畏惧,莫敢以身试法。有你坐镇酃县,我非常安心。”
严肃心中生出暖意,他并不是一个长于言辞的人,躬身揖道:“在下必定守好酃县,以待明廷凯旋归来。”
刘景点点头,又交代几件事,然后在严肃等人的恭送下,登上一艘庞大若山的斗舰,前往湘、耒间,与刘宗等人兵船会合,继而排列舰队,沿江大举北上。
由于出发时间相对较晚,舰队直到次日中午,才到达目的地。
而刘祝,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这几日他也没闲着,派兵封锁了衡山乡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确保己方行动不会泄露。
另外,他亦封锁了数十里湘江,片板不许入水,衡山数百家渔户深受影响。以打鱼为业的人本就生活贫困,一旦封江,他们立刻就会陷入衣食无着的境地。
事实上不止衡山乡,酃县也是如此,对渔户造成的影响,比起衡山乡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景虽然怜惜渔户境遇之难,可事关己方成败,他也没办法,只能等事后找机会补偿。补偿手段,无非是减免赋税、徭役等,这是减轻百姓负担最直接的办法。
刘景下令刘修、刘亮、蔡升、马周、韩广五营,总计四千人,于湘水南岸的丘陵地带登陆,深入数里,构建军营、工事。
由于双方战场不在一处,刘宗则率部曲、水军,在南边数里另行安营扎寨。
次日,即二月七日,单日磾率领两千荆蛮战士,一路穿山越岭,风尘仆仆抵达湘水北岸。
“刘君……”单日磾带着几名亲信渡过湘水,来见刘景。
看着绾发青袍,意气风发的单日磾,与昔日落魄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刘景忍不住笑道:“翁叔,你来的好快,我以为你至少还要一两日才会到。”
单日磾笑道:“自从上个月接到刘君的书信后,我便立刻召集勇士,以候君令。可惜水路走不了,不然还能再提前一日。”
刘景拉住单日磾的手,道:“荆州军号称十万大军,跨江以来,盖压荆南,豪杰智士,莫不潜伏。对手如此强大,他人唯恐避之不及,翁叔却不畏强敌,知难而进,这是何等难得啊。”
单日磾正色道:“当初要不是刘君,我早就死于仇家之手,哪会有今日的成就?这一切都是拜刘君所赐。只要刘君一句话,虽赴汤蹈火,死亦无辞。”
刘景欣慰地点点头,开始和单日磾述说整个伏击计划,刘宗率领水军堵截荆州水军前军,两人则各率部属,一南一北埋伏于湘水两岸,夹击其中军。
湘水北岸是一片山岭,较难攀登,南岸则是丘陵地貌,更好登陆,因此南岸注定会成为主战场,刘景亲率五营将士守南岸,压力较小的北岸则交给单日磾。
单日磾听罢,主动请命道:“刘君,南岸更加危险,何不派我等守南岸?”
刘景想也没想便拒绝道:“你们的优势在于山间往来自如,平地列阵而战不是你们所长。”
单日磾又岂能不知此理,不过是想要向刘景展现自己的勇敢而已。
刘景这边已经全部就位,而荆州水军那边,路程才过半不久,之后又花了六天时间,直到二月十三日下午,才抵达衡山乡邑。
第二百一十七章 楼船
荆州水军楼船、艨艟、斗舰、舸船……首尾相接,相轧而下,舳舻几乎铺满整个江面。
荆州水军一经出现于衡山乡水域,立刻引起了衡山乡民的极大震恐,胆小者第一时间躲回家中,胆大者则临江张望,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湘江上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庞大的舰队。
蔡瑁乘坐的座舰,乃是一艘高大的楼船,其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幡帜,状如城垒。
对于楼船来说,长江才是最适合它纵横驰骋的战场,浮于湘江,不免给人大材小用之感。
蔡瑁为人素以奢靡著称,因此其座舰楼船,雕镂彩饰,其上覆以青色篷盖,张以绛色帷幔,就连桅樯、桨橹,亦绘有纹彩,远远观之,恍如水上宫室一般。
只是,威风是威风了,然而一旦发生战斗,其立刻就会成为敌人的目标,进而遭到围攻。古语有云:“将军不敢骑白马,盖惧其易识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过蔡瑁显然并不为此担心,他认为自己麾下的水军,乃是天下第一,无人可敌。昔日长沙水军尚在时,他视之如鱼肉,任凭宰杀,而今长沙水军已被他覆灭,湘江之上,空空荡荡,再无对手,就更不可能担心了。
楼船停靠于衡山乡的渡口,蔡瑁从船上下来,便见到十余名身着黑色吏服的乡吏,带领乡中士民,牵牛持酒,前来迎劳。
这也算是一种从古流传至今的军民相处潜规则,即一方出钱买平安,一方得惠不扰民。
当然了,这一般多是指“仁义之师”,正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岂是妄言?
蔡瑁当先开口道:“我乃镇南将军军师、南郡太守蔡瑁蔡德珪,此次奉将军之命,南下讨伐零陵、桂阳之贼。”
刘表乃宗室儒人,雍容君子,素以宽厚仁义自居,此番出兵荆南,志在一统荆州,因荆南士民不附,更要收买人心。出兵之前,一再叮嘱蒯越、蔡瑁,尽量约束士卒,不要侵害荆南百姓。
蔡瑁性格骄横自喜,却也不会故意违背“妹夫”的意愿。
衡山乡啬夫见蔡瑁态度还算和善,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当即率领吏人,俯身而拜道:“下吏……拜见蔡南郡……”
“诸君不必多礼。”接着蔡瑁漫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衡山乡之前为刘仲达所占?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乡啬夫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回道:“呃,去年郡中生乱,流民遍地,盗贼滋生,衡山乡隶属于湘南侯国,孤悬于外,势单力薄,深受滋扰。
明廷……刘君……不忍见衡山百姓受此苦难,便派遣一支兵船驻扎于此,驱逐盗贼,保境安民,我等能够在乱局中保得周全,皆赖刘君之功。”
“哦?”蔡瑁脸上似笑非笑道:“听足下这么一说,刘仲达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了?”
乡啬夫岂能听不出蔡瑁语气中的讽刺之意,心里不由叫苦不迭,强自镇定地道:“下吏、下吏只是实话实说。”
蔡瑁冷哼一声,又问道:“刘仲达驻扎在这里的兵船,是何时撤离的?”
乡啬夫犹豫了一下,才回道:“今日中午。”
蔡瑁气急而笑道:“也就是说,他们直到发现了我的舰队,才匆忙撤走?真是好大的狗胆。”
乡啬夫哪敢接话,唯有在一旁装聋作哑。
蔡瑁随后又问了乡啬夫几个问题,本意是想要套一些刘景的情报,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乡啬夫所知有限,稍稍涉及重要的信息,立刻就变得一问三不知。
蔡瑁心中生出不耐之意,随手将他,还有其他人打发走了。
吴巨不知何时来到蔡瑁身侧,望着衡山吏民渐渐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过狐疑之色,出言提醒蔡瑁道:“蔡南郡,刘仲达、刘伯嗣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他们盘踞衡山乡已久,士民与其一心,说不定乡邑里就藏着一支伏兵。小心他们夜间前来袭击船舰。”
他曾向酃县派出探者,然而直到他抵达衡山乡,距离酃县仅百余里,仍不见其回来,十有**是被刘景抓获或者杀死,刘景防范如此之严,是不是说明了,他有所图谋?也许就在衡山乡。
吴巨能想到这个问题,蔡瑁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刘景如果真如吴巨所说,心存“非分之想”,衡山乡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为了引诱刘景上钩,蔡瑁对外宣称,要以衡山吏民奉送的牛、酒,设飨会,犒赏三军,以慰旅途辛苦。
当晚,衡山乡渡口内,舟船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飨会一直持续到半夜才落幕。
而实际上,蔡瑁亲率士卒,披甲持兵,伏于船内,严阵以待。可惜守了整整一夜,直到次日天明之时,也未见敌人踪影。
蔡瑁和吴巨,再次出现时,分别顶着一双黑眼圈,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蔡瑁哈哈大笑道:“吴都尉平日将刘仲达、刘伯嗣夸上天,令我真以为他们胆略过人,而今看来,不过如此。”
吴巨不觉有些尴尬,说道:“可能是我们实力过于强大,令他们只能望而却步。”
蔡瑁颔首道:“这才是人之常情。他们此刻必定龟缩于酃县,准备借助城墙,与我对抗。”
吴巨一阵默然,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蔡瑁麾下水军多,而步卒少,到时候必定会驱使他的部曲蚁附攻城。
《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士卒这半个月来本就舟车劳顿,加之又一天一夜未合眼,困乏欲死,根本驱使不动,蔡瑁不得不下令再在衡山乡休整一日。
蔡瑁虽然嘴上对刘景不屑一顾,却也不敢完全放松警惕,令士卒分批休息,确保有人值守。
翌日,荆州水军再度启程南下,预计两日后便可抵达酃县。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开战
自荆州水军进入衡山乡开始,其一举一动,便都在刘景的监视之下。而当他接到荆州水军离开衡山津渡,连舟南下的消息,即刻下令水步军进入备战状态。
湘水南岸属于丘陵地带,树林密布,刘景亲率五营将士藏身于离岸不远的一座密林之中。
士卒们按照伍什而坐,等待敌人的过程中,为打发无聊的时间,或检查身上的甲胄、或擦拭手中的兵器、或绑牢腿上的行藤,偶尔与身旁的袍泽交谈几句。
军中固然没有明确禁止士卒说话,可大战前的巨大心理压力,令士卒实在没什么兴趣交谈。
况且,如果一直说个不停,或者声音稍大,很快就会引来队率(五十人)、屯将(百人)的关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刘景穿着精美的袍铠,坐于一张带着靠背的小马扎上,这东西现在不叫马扎,而是叫胡床。
胡床纵然在大汉朝北方,也属于罕见之物,因受到汉灵帝“好胡物”的影响,一度在京师上流社会风靡一时,但影响仅限于京师洛阳,亦未渗透到民间。
至于南方,就更勿需提了,人们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到胡人之物。刘景也是在与韩广聊天时,听后者谈及,才让工匠做了几张马扎,也就是胡床。
胡床的坐姿不符合华夏的礼仪,可军中多是粗鄙之辈,从来也不是什么守礼之人,在亲自试过其便捷性及舒适性后,胡床马上便成为了众将们的标配。
刘景抬头向上望去,透过树叶,隐约可以看到阴霾的天空。
长沙不愧其“下湿之地”的名声,从正月到现在,四十余日间,不是阴天就是下雨,太阳出现的次日,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令刘景称庆的是,近几日来,长沙南部天气虽然不见晴朗,却也没怎么下雨,以阴天居多,这无疑更加有利于伏击作战。
苦等大半日,日昳时分,荆州水军姗姗而至,数以百计的前军舟舰,从刘景、单日磾的“面前”经过,一路沿着蜿蜒曲折的湘水南去。
规模更加庞大的中军,逐渐进入刘景、单日磾的伏击圈,就在这时,南方传来一阵急鼓声。
刘景知道刘宗那边决战在即,顿时坐不住了,一路来到树林边,拨开枝叶眺望湘水。
蔡瑁本来卧于楼船最上层的爵室中,正享受着美酒佳肴,然而他听到鼓声,立刻弹坐而起,一脸不敢置信,这是警鼓,前军只有遇到敌人,才会敲响警鼓。
敌人不会有别人,必是刘景无疑。蔡瑁心里不禁有些狐疑,刘景莫非得了失心疯不成?居然敢在江上正面拦截他的水军?
就算是昔日鼎盛时期的长沙水军,敢于这么做,也没有逃过近乎全军覆没的下场。刘景到底是无知者无畏,还是另有依仗?
吴巨同样难掩震惊,却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刘景、刘宗果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最怕的就是两人据城而守,那时他将不得不硬起头皮率领部曲蚁附攻城。
荆州水军前部、讨寇校尉蔡中站在楼船座舰的甲板上,其年约三十余岁,身材魁梧,皮肤泛黑,面容刚毅,他出身于襄阳蔡氏末支,中平黄巾之乱时从军,凭借着不俗的军事才能,一步一步成长为蔡瑁的左膀右臂。
望着远处数以百计的战船,列舰整齐,塞江截流,旌旗蔽日,军势之盛,令他暗暗吃惊。
毫不夸张的说,眼前这支舰队,也就比昔日的长沙水军稍逊一筹而已,和荆州水军的前军实力相差无几。长沙水军覆灭后,湘江怎么可能还有这等规模的舰队?莫非是零陵、桂阳的援军?
不管这支舰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是来者不善就对了。敌人舰队实力不俗,又是顺流而下,可谓颇占优势。相反,己方则是逆水行舟,不免吃亏。
不过即使身处劣势之中,且限于地形,兵船数量也占不到便宜,但蔡中内心仍然信心十足,这是屡战屡胜后养成的绝对自信。他可不认为敌人能够击败他。
见敌人舰队展开队形,逐渐逼迫而来,蔡中扭头对身边的持旗吏下令道:“展旗雷鼓,大小战船,以次迎敌。左不得至右、右不得至左,前不得易后、后不得易前。违令者——斩。”
“诺。”持旗吏领命,向楼船上方的鼓手挥舞手中旗帜,袒胸露臂的鼓手旋即敲响大鼓。
“咚……”
“咚、咚、咚……”
伴随着雷鸣般的鼓声,荆州水军由行军模式转为战斗模式。
其实水战说白了,比的就是谁的船更大、谁的人更多,因此蔡中阵型以楼船大舰居于中央,艨艟、斗舰等中船拱卫于四周,走舸等小船处在最外围。这也是重要程度的排序。楼船乃是舰队核心,艨艟、斗舰等中船则是中坚力量,走舸等小船无疑便是炮灰。
而刘宗率领的舰队并无楼船,加之拥有秘密武器拍竿,是以轻舸小船在前开路,艨艟、斗舰紧随其后,顺流盖江而进。
双方小船很快就进入到彼此的射程内,一时间,弓弩响声不绝,双方你来我往,箭矢丛飞。
不管是哪一方,小船上的弓弩手都缺少必要的铠甲防护,又因船小舷低,没有遮挡,血肉之躯,又如何能够抵挡钢铁箭簇?
然而小船上的弓弩手处境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棹卒,他们在控制棹橹时,很难集中精神躲避箭矢的攻击,所以伤亡远超弓弩手。
双方各驾轻舸,手持弓弩,纵横于江心,杀得不可开交,开战没过多久,水面上就布满了双方士卒的尸体,有些人只是负伤,尚未死去,在江中徒劳挣扎着。
然而大战之时,危机重重,即便是袍泽,一时也无暇施以援手。这些人,九成九都会死去。
不过就像前面说的,轻舸小船只是战场上的炮灰,就算杀得再惨烈,也是无关大局,真正能够决定一场水战胜负的,是以艨艟、斗舰为主的中大型战舰。
当双方的艨艟、斗舰进入一箭之地,小船基本就算是完成使命了。没办法,它们面对艨艟、斗舰等中大型战舰,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除了发起自杀式袭击外,对战局帮助有限。这时,它们可以选择尾随己方大舰行动,也可以选择退往战场边缘地带。
艨艟、斗舰之上可载数十战士,聚在一处,弓弩齐射,威力绝非小船散兵游勇可比,霎时箭矢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出。若是缺乏防护的轻舸小船仍停留于战场中央,瞬间就会被消灭殆尽。
三艘艨艟,呈“品”字形,处于刘宗舰队的最前端,以为锋镝。艨艟又名蒙冲,刘熙的《释名·释船》载曰:“外狭而长曰蒙冲,以冲突敌船也。”
另外人们常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以更大化发挥艨艟“冲突敌船”的特点。
眼下三艘艨艟,便是如此,而负责指挥三舰者,便是刘宗麾下头号大将陈进,其身长八尺,体躯雄壮,身被重衣双铠,手持长刀大楯,昂扬立于船首,视乱丛飞下的箭矢如无物。
这种身先士卒,不避矢石的行为,最是能够鼓舞士气。
第二百一十九章 拍击
由于此段湘水宽度仅有百余丈,是以绕袭敌侧等战术难以实施,也缺乏回旋余地。
因此战场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两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冒着铺天盖地,如同蝗灾一般的箭矢,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对撞在一起。
伴随着一声声惊天巨响,冲在最前方的数艘艨艟发生激烈碰撞,一瞬间船首就被撞得支离破碎,甲板上的士卒不可抑制地抛向天空,亦有士卒被甩落水中。
不过纵观整个战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类似于决死冲锋的交战方式,终究是少数。哪怕战场宽度有限,但双方舰队仍然尽量打开队形,留有足够敌舰通过的空间。
双方则趁着敌舰交错之际,在女墙、战棚、船舷的掩护下,互相以弓弩旁射,一路深入敌阵,进无可进之时便会形成混战,最后便是激烈残酷的接舷战。
刘宗以大将陈进为锋镝,黄武为前部,率领三十二艘艨艟当先开路,他本人自将四十五艘斗舰,尾随其后。
这四十五艘斗舰,至少都在船首装备了两具拍竿,其中几艘十余丈长的巨型斗舰,甚至装备了六具拍竿,即船首及左右两侧各置两具。
为了起到迷惑敌人的作用,拍竿外面皆蒙着绛布,这个异常的举动虽然引起了荆州水军将士的注意,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以为对方性好奢绮。毕竟,他们的主帅蔡瑁,就喜欢在楼船上置青色篷盖、张绛色帷幔。
刘宗舰队顺流而下,速度极快,期间很少与敌人纠缠,冲在前面的艨艟,主要的任务就是为后面的斗舰开路,并扫清阻碍。
在前进的过程中,艨艟或主动、或被动,陆续掉队。当蔡中的楼船编队遥遥在望时,刘宗方负责在前开路的艨艟已不满十艘,就连担任锋镝的大将陈进,也被敌舰截住,没能坚持到最后。
所幸另一员大将黄武一路有惊无险,他望着前方最后几只“拦路虎”,一改之前避而不战的态度,挥刀大声喝道:“撞上去、撞上去,将它们撞开……”
剩下的艨艟随即排成“楔形”,狠狠撞上挡住前路的敌舰。
一阵地动山摇、人仰马翻后,前方顿时一片开阔,令蔡中的楼船编队彻底暴露出来,很快,大批斗舰便源源不断从缺口冲出,蜂拥杀向蔡中的楼船编队。
蔡中脸上不禁露出冷笑,他不知道对方为何选择“不顾一切,直攻中军”的战术,然而在他看来,这无疑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他麾下的楼船编队,足有二十艘,另外两翼又有艨艟、斗舰拱卫,对方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楼船的确有种种缺点,比如船上建筑过高,重心不稳,遇到大风大浪容易倾覆。但这只能说明它适应性差,却并不代表它战斗力也差。相反,其高大巍峨,载兵甚众,宛若一座水上堡垒,乃是当之无愧江河之中的霸主。
事实也确实如此,双方接近的过程中,楼船编队的弓弩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在与刘宗的斗舰对射时轻易就占据了上风。
接下来的接舷战,船更高、人更多的楼船优势只会更大。就在蔡中如此笃定时,刘宗一方直冲而来的斗舰群相继撤去船首的绛布,露出一左一右,长达五十尺,其上悬挂巨石的拍竿。
蔡中一见之下,心中不由大吃一惊,这东西他固然没见过,可只要看看木杆之上的巨石,是个正常人也能猜到它的用途。
蔡中瞬间冷汗迭出,这样的巨石若砸下来,就算是高大坚固的楼船,恐怕也很难保持完好。
此时双方之间相距不过二十余丈,距离实在太近了,蔡中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劳的嘶喊道:“射……射……”
然而箭雨相比之前,明显变得稀落许多,由此不难看出,被拍竿震慑到的绝不止蔡中一人。
冲在最前的几艘斗舰,士卒聚集船首,举楯排成一道楯墙,而负责拍竿的吏士,则透过楯墙的缝隙,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
拍竿平日被辘护紧收绳索,固定于上方,当双方船首近在咫尺时,几名吏士同时松开拍竿的辘护,船首两根粗大拍竿带着两方巨石,猛地落向敌舰甲板。
“轰……轰……轰……”
巨大的轰击声直如天崩地裂一般,瞬间盖过了战场上的杂音。
数百年来无敌于水上,只有天灾才能打败的楼船,仅仅挨了一轮拍击就变得惨不忍睹,有的数层庐室,尽数摧毁,将藏身于内的士卒全部埋于废墟、残骸之中。有的甲板破裂,江水涌入,原本上面的士卒变得七零八落。
落水之人不计其数,无甲者尚能在水中浮游,运气好或许还有机会游上岸,而披甲者除非能够找到可以借力的水上漂浮物,否则就算其人再善泳,也终究会有力气不济之时,最后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死亡的结局。
拍竿首次出现在战场上,就取得了颇为不俗的战绩,仅仅一轮攻击,就令五艘高大的楼船近乎陷入瘫痪,如同待宰的羔羊。
面对拍竿这种人力难以抗拒的武器,荆州军士卒纵然捡回一条性命,也已经被拍竿的威力吓坏了,根本升不起丝毫战意。
眼前密密麻麻的敌舰、拍竿就已经够让人绝望了,更让人绝望的是,拍竿居然还能收回,反复使用。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荆州水军的楼船被拍竿拍得支离破碎,斗舰上同样震荡不轻,不过刘景军士卒毕竟已经操练半年之久,早就应对自如。吏士利用辘护、绳索,熟练的将拍竿拉回束好,然后随着命令,拍竿再度落下。
“轰……轰……轰……”
这次不再只是前面几艘斗舰,更多的斗舰、更多的拍竿参与进来,效果也是出奇的好。其中一艘楼船,在遭到三艘斗舰的拍击后,船身发生严重前倾,江水汹涌灌入船舱,再难恢复船身平衡,沉没只是时间的问题。
作为水上无敌战舰,由十艘楼船组成的防线本该坚不可摧,可结果在遭遇到拍竿后,立刻就变成一堆脆弱不堪的水上棺材。
亲眼目睹这一切,蔡中紧了紧手中刀柄,内心一片冰冷。
“校、校尉……”麾下部将脸上带着震恐之色,颤声道:“敌人冲过来了!此船船顶悬挂校尉的将旗,必定会成为敌人首要攻击对象,为了安全起见,校尉应尽早出之,换乘他舰……”
周围将士皆深以为然,然而蔡中不待他说完,便恶狠狠瞪着他道:“你让我未战弃船?”
“校尉请息怒……”部将心里暗暗叫苦,校尉也太不知变通了,这怎么能说是未战弃船呢?“末将的意思是,校尉如果被敌人围攻,就难以指挥舰队作战,到时候势必会引起全军上下混乱,对战事不利,不如……”
蔡中根本不听对方的劝告,挥起长刀狠狠砍在甲板上,斩钉截铁道:“我受将军、军师之命,为水军前部,大敌当前,岂能未战弃船?敢复言此者斩!”
“……”将士们闻言无不一脸惨色,内心寒意刺骨。
说话间,斗舰如鲨鱼群般,接连而至,就像蔡中部将担心的那样,蔡中座舰顶端那面迎风招展的将旗,就是最大的靶子。
蔡中目光凝重地望着敌舰上的拍竿,临近之后,他才意识到其上装置的巨石,是何等慑人。
蔡中心里有一瞬间,对刚才的决定产生了怀疑,面对这种威力强大且无解的武器,自己的坚持,是不是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他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扼杀了,将旗,是一军之魂,尤其是在水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将旗比他本人还要重要。他本人可以死,将旗不能丢,将旗若是失于敌手,必会引发前军溃败。
当拍竿带着巨石呼啸而落,蔡中双目圆瞪,脑中一片空白,或许日后会出现对抗拍竿的办法,但现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轰……轰……轰……”
剧烈的震荡中,蔡中及周围的将士立时如天女散花一般抛洒向四空,蔡中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头直愣愣撞在庐室墙壁上,鲜血顷刻间流得满脸都是。
虽然模样极其凄惨,可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如果他没有戴兜鍪,这一下必然脑袋开花,断无幸免之理。
蔡中缓了好一会,才晕头转向的爬起来,眼前两步远的甲板,已经被砸得不成形状,而身后的三层庐室,业已被击毁,置于其上的将旗,自然也找不到了。
然而这才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第二轮拍竿攻击随即落下,其中一块坑坑洼洼,鲜血淋淋的巨石,正是向着蔡中的位置砸下。
“校尉……小心……”
蔡中头部遭到重击,反应不免有些迟缓,部将见状,急忙将他扑倒,总算将其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身体和头颅的剧烈疼痛,一**冲击着蔡中的神经,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脸上枕着的,正是自己的将旗。
第二百二十章 矢石
刘宗为了使秘密武器拍竿发挥出最大的作用,选择了放弃外围纠缠,直攻中军的战术,而蔡中的旗舰,乃是最重要的目标。
经过数艘斗舰的围攻拍击,蔡中的旗舰已变得面目全非,原本高大壮观的高楼庐室,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船身也因为进水,开始倾斜。破败不堪的甲板上,到处都是尸体和伤者。
这一刻,蔡中和普通士卒毫无区别,如同死狗一般躺在甲板上,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尤其是头颅部位,仿佛快要裂开了。
蔡中身体软绵无力,口鼻费力的喘息着,由于鲜血流入眼中,视线一片模糊,不过他还是轻易辨认出了,自己身下压着的,正是自己的将旗。
“校尉……快走、快走……”蔡中自身体重加上甲胄,不下四百汉斤,部将和一名侍卫,一左一右,将其强行架起,连拉带拽,一路踉跄着向船后方跑去。
蔡中之前的撞击着实不轻,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缓过来,不过手里却死死抓着自己的将旗。
“这船就快沉了……校尉当速速换乘他船,迟则危矣!”部将看着头破血流,狼狈不堪的蔡中,心想刚才要是听我劝说,何至于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蔡中这次没有再反对,之前宣称“敢复言此者斩”的豪言壮语完全成了一个笑话。
蔡中紧了紧手中的将旗,继续留下也已无力回天,必须要尽快在其他船上升起将旗才行,否则拖延一久,定会引起全军上下惶恐,导致士卒无心恋战,甚至有可能引发全军崩溃的风险。
楼船沦陷在即,危急关头,士卒争相挤作一团,抢夺下船的位置,有些性子急烈的,直接纵身一跃,扎入江中。
“让开、都让开……让校尉先走……”部将挥刀大喝道。
士卒闻言,有些自觉让路,有些则置之不理,生死之际,哪管得了那么多。
部将见状勃然大怒,带着几名侍卫冲上去,一连砍翻数人,一举震慑住了所有人。
蔡中有惊无险的逃下船,经由一条轻舸,登上后方一艘高大楼船,重新升起自己的将旗。
…………
随着前方爆发大战,蔡瑁的中军舰队很快就进无可进,全部堵在了曲折狭窄的山水间,放眼望去,整个江面大小船舰相轧,帆樯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头。
蔡瑁自恃实力强大,开始并没有太把敌人放在心上,认为蔡中的前军足以应付,便使诸船皆下碇石,泊于江中,等待命令。
不过当他接到蔡中前线送回的报告,得知敌人艨艟、斗舰近百,大小船只二百余艘,内心感到颇为吃惊,亦开始正视对手。
敌人整体实力已经不比蔡中的前军逊色多少,蔡瑁当然不能再置身事外,就在他准备指派部将蔡和、习珍各率营兵,从南岸登陆驰援蔡中时,意外发生了。
北岸幽静的山岭中,突然飞射出数以千计的箭矢。
由于被堵在江中动弹不得,荆州军将士都聚集在甲板上放风,突然遭到袭击,立时死伤惨重。更可怕的是,这些并不是普通的箭矢,从箭簇泛着幽幽乌光便能看出,上面必是涂抹了毒药。
“箭上有毒、箭上有毒……”一名士卒高高举着大楯,藏身其后躲避弩箭,在此过程中,他突然发现脚边的箭尖颜色不对劲,拔出来后惊呼道。
“这是荆蛮的药弩……”荆蛮弩箭的形制与汉人弩箭大不相同,因此马上就有士卒认了出来。
事实上荆蛮不仅遍布于荆南四郡,在荆北的南郡、江夏二郡,也分布着为数不少的荆蛮,所以荆州军对荆蛮并不陌生。
“荆蛮……”
“犬种……”
“啊……”
惊呼声、怒骂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荆州军将士纷纷利用楼室、战棚、女墙、船舷、盾牌,乃至同袍的尸体,任何可以利用的事物,来防御从天而降的毒箭攻击。
荆蛮的第一轮齐射效果最好,因为荆州军将士毫无防备,一次就杀伤了百余人,第二轮荆州军已有准备,杀伤效果只有第一轮的一半,第三轮则又有减少。
不过荆蛮的手段当然不止于此,三轮箭雨过后,山岭之中开始飞出大小不一的石块。
由于乃是自百丈以上的高空落下,即便仅是拳头大小的石头,也会产生极为惊人的威力。
莫说是人,就算是船挨上一下,也别想完好无损。
况且,荆蛮投出的石块可不单有拳头大小,连人头大小也有。各种形状的石块,如雨点一般落下,砸向荆州军的舰队。
不管是楼室、战棚、盾牌,纷纷化作粉碎,藏身之后的士卒,一时间自然也是死伤狼藉。
大型战船尚能支撑一时,一些轻舸小舟直接就是船毁人亡。
想要依靠石块击沉艨艟、斗舰,乃至楼船,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但成功率肯定也不会太高。这时候,最有效的远攻之法,无疑是火攻。一阵石雨过后,大批燃烧的箭矢与短矛飞射而来。
“咚……咚……咚……”
一片又一片的火箭、火矛密集地钉入荆州船舰的庐室以及甲板上。
点燃一艘大型船舰绝非一件易事,尤其是箭矢、短矛仅仅只是裹了一层油布,火焰并不稳定,不过当火箭、火矛数量累计到一定程度,就算是高大若山的楼船,蒙了牛皮的艨艟,也不可避免的自燃起来。
更要命的是,此时虽然风势不算大,但荆州军舰队密布江上,舳舻相连,一艘船着火,往往很快就会延烧至前后左右邻舰。更更要命的是,由于空间有限,就算是想躲避也躲避不了。
蔡瑁望着开始燃烧起来的座舰,气得目眦欲裂,额现青筋。因为其座舰豪华如水上宫室一般,即便泊于江心,距离北岸较远,但仍然遭到了火箭的攻击。
本来少量的火箭,对楼船的威胁不大,偏偏他船上所置青色篷盖、绛色帷幔都是易燃之物,沾上火便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并很快蔓延到楼室、桅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