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开战
桓彝此次去耒阳上任,身边不仅带着妻子,还带有数十名桓氏族人。刘景不问亦可知,必是桓阶、桓彝不看好张羡的前景,才在这个时候令族人南下避之。
事实上不止桓氏,近日刘景亦收到族兄刘蟠的信笺,后者同样表达了想让一部分族人南下投奔他的意思。
对此,刘景自然是万般愿意。在这个时代,一个没有宗族可以依靠的人,无异于孤魂野鬼。
如今他的麾下,包括族兄刘修、族弟刘亮在内,有多达十几名龙丘刘氏族人,在他发展初期阶段,不管是组建船队,抑或营兵,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而就是这些人,以前在龙丘刘氏甚至都很难排上号,除了刘修、刘亮外,其他人皆是凡人。有机会将更多更加优秀的族人收入麾下,刘景岂能不热心。
桓家数十口人,被刘景安排在酃县都亭,桓彝则被他接入县寺官舍,并写了一封亲笔书信,令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钟水乡,交到马周、褚方的手里。
之后,刘景拉着桓彝来到寝室,推杯换盏,促膝而谈。两人一年多不见,心里面有说不完的话,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两人昔日在吏舍比邻而居时,志趣相投,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常常秉烛到深夜才作罢。
今日亦不例外,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刘景让人点燃灯烛,照亮寝室,继续与桓彝畅谈。两人一直聊到后半夜,感到困意袭来时,同睡一榻,抵足而眠。
接下来几天,两人一边探讨时事,一边等待耒阳的消息。当然了,所谓的探讨,大部分时间都是刘景说,桓彝听。
对于这种相处方式,桓彝早就已经习惯了。
马周、褚方没有让两人久等,仅仅第四天,就传回了成功夺取耒阳,生擒诸长吏的消息。
去掉一来一回路上的时间,马周、褚方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打下了耒阳,真可谓神速。
桓彝当即不再逗留酃县,带着家人,准备赴任。
刘景认为耒阳虽然被马周、褚方成功打下来,但耒阳那个地方本来也不算是非常太平的地方,加上刚刚发生这样一场变换,境内恐怕多有不宁。
为了桓彝的安危着想,刘景决定亲自带兵船护送桓彝上任。
对于刘景的这个决定,桓彝内心颇有些意外,而今荆南局势这么乱,刘表、张羡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战,此时刘景却要一意南下,未免有些离奇。但最后桓彝也没有反对,他不认为刘景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刘景当然不会对桓彝有这么不好的想法,他这次去耒阳,首要目标自然是耒阳诸冶坊,其次,则是挖人。
记得那还是前年的时候,后将军杨定南下入侵荆州,被刘表派兵击杀,其麾下有两三百士卒不愿投降,被刘表发配到耒阳铁官为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有多少幸存下来。
…………
荆州,南郡,襄阳。
所谓‘人上一千,彻底连天人上一万,无边无沿。’此刻襄阳南郊,便列着数以万计的汉军,结营为阵,鸦雀无声。
而在步军方阵的前方,则有一支人数超过千人的玄甲骑兵。
举目望去,当真是玄甲耀日,旌旗蔽天,军容极壮。
皇伯、镇南将军、荆州牧、成武侯刘表,身着天子特许的兖冕、赤舄,驻于华盖之下。
《诗经·大雅·韩奕》曰:“王锡韩侯,淑旂绥章,簟茀错衡,玄衮赤舃。”
兖冕、赤舄,皆为天子、诸侯王才能穿戴的衣服、鞋履。
刘表因天子蒙难之时,护驾有功,特赐“錫鼓吹大車、策命褒崇、谓之伯父。”“上公九命,得服兖冕,故屦赤舄。”如今已经是受九锡的诸侯王级别了。
刘表本就姿容不凡,身长八尺余,相貌温伟,又着诸侯王服饰兖冕、赤舄,左右大车、笳箫、鼓吹,甚有威仪。
任何人在刘表面前,都不免显得相形见绌,唯有一人例外,此人身长亦有八尺,姿容魁杰,头戴缣巾,身着重铠,腰间佩刀,躬身立于刘表身前。
此人便是荆州名士,镇南将军长史、故章陵郡太守、樊亭侯,蒯越蒯异度。其乃蒯通之后,为人深中足智,魁杰有雄姿。
当年大将军何进掌权,闻其名,辟为东曹掾。蒯越劝何进诛杀宦官,何进却犹豫不决,蒯越料其必败,便离开了京师。其后,刘表单骑入荆州,能够迅速平定境内纷扰,多赖蒯越之谋。
刘表缓缓开口道:“异度,南方之事,孤就托付给你了。”蒯越是此次南下讨伐张羡的大军统帅,但他并不是唯一的统帅,如今正在江陵的镇南将军军师、南郡太守蔡瑁同样也是统帅,两人一正一副,分掌水步大军。
“必不负将军之托。”蒯越以军礼肃拜道:“长沙不辄,敢作乱违,今奉将军之命,举一国之兵,以大义而诛逆乱,上征下战,去暴举顺,必令大江以南,五岭以北,重归将军治下。”
“善。”刘表颔首笑道。
蒯越之后,诸将依次上前向刘表拜别,刘表大多时候一语不发,维持王者威严的形象,直到一个身高几近八尺,容貌俊朗不凡的披甲青年大步走上前来。
刘表目光温润的看着眼前的青年,他虽然对蒯越、蔡瑁颇为信任,但身为上位者,不可能毫无保佑的将军权全部交给下面之人,肯定要在军中安插自己人,比如眼前此子。
此子是他的侄儿,名叫刘磐,从小不喜读书,只爱弓马,在山阳刘氏一族中,堪称异数。
刘表乃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在他眼中,武夫皆上不得台面,以前不太喜欢好武的刘蟠,认为其日后难有大出息。
不过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他对刘磐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后来在平定荆州时,刘磐的骁勇起到了很大作用。诱杀荆州宗贼一役,贼中但有号称健者,皆被刘磐亲身斩杀。
可惜,刘磐勇则勇矣,却没有心计谋略,只能为将,不能为帅。今以中郎将统领骑军。
说是骑军,其实只有一千二百余人,没办法,荆州本来马就少,可用于作战的良马就更少了。而能得到良马的关中、蜀地,一个混乱不堪,一个与他有仇。刘表数年间,收刮关中流民,讨斩凉州诸将,也才有千余匹良马。
刘表对刘磐有些不放心,殷殷叮嘱道:“蒯异度、蔡德珪乃是荆楚奇士豪杰,今为大军统帅,你虽是我侄,亦当心怀卑下之心,遵守将令,切不可仗着自己特殊的身份,挑衅统帅威严。”
“叔父之命,磐万万不敢有违。”刘磐无比郑重地道。蒯越和蔡瑁堪称叔父的左膀右臂,尤其蔡瑁,还成为了叔父的妻兄,刘磐轻易也不敢同他们放肆。
刘表面色一缓,又勉励其几句,最后重重拍在他的肩上,说道:“希望你归来之时,功勋已著,届时我必为你请功,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去吧……”
“诺。”刘磐神情激昂的走下将台,大步流星来到自己的坐骑前,飞身而上。
其侧,有一员骑将,其年约三十余岁,身躯雄壮,脸如铁铸,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一部胡须浓密漆黑,望之威风凛凛。
刘磐对骑将道:“汉升,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余者不足论也。今封侯之功,就在眼前,你我共勉。”
“诺。”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历来大军出征,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蒯越作为统帅,经历一系列程序,又当众读了一篇才士王粲写的《讨长沙檄文》后,才率步、骑、水军两万人,南下江陵,与蔡瑁会合。
两人合兵一处,总兵力突破四万,楼船、艨艟、斗舰数百。
稍稍休整数日,八月一日,蒯越、蔡瑁率领荆州四万大军,沿江而下,对外号称水步十万,楼船千艘,直攻巴丘。
荆州南北大战,正式爆发。
第一百九十二章 耒阳
昔年秦始皇一统天下,推行郡县制,荆南地区仅有五县而已,而耒阳便是其一,当时耒阳县地域之广,相当于现在的一郡。
时至今日,耒阳县土即使大幅缩水,依旧堪称大县,不仅地域广阔,人口亦多,早在永和五年(公元140年)时,耒阳的户数就超过了万户,是桂阳郡少有户口破万的大县。不过耒阳更出名的,是治下有铁、纸两大堪称暴利的产业,以富庶称雄荆南。
这样一块大肥肉,作为荆南霸主的张羡早就想要将它据为其有了,只是耒阳令却是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天子诏书除补。
张羡对荆南的统治力,可以无视荆州牧刘表的命令,但这却不代表他可以无视天子的诏书,他若是敢任性妄为,不尊天子,他在荆南耕耘十数载,苦心积累的威信必将瞬间烟消云散。
加上耒阳令为人还算知趣,张羡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耒阳令是刘表治下江夏人,谁知道这个关键时期,他会不会响应刘表,从背后捅他一刀,张羡不敢赌。
因此,当桓阶提出以其弟桓彝代之,张羡想也不想就同意了。长沙诸大族之中,要说谁最不会背叛他,唯有桓氏一族,不是桓氏对他多么忠心,而是桓氏乃孙坚故吏,注定不会投靠刘表。
此时,马周、褚方受刘景之命,突袭耒阳得手,耒阳大局已定,刘景即亲率兵船,沿耒水而下,历时两日,抵达耒阳县城。
耒阳县城位于耒水西岸,耒阳在前汉、王莽及本朝时,都曾做过桂阳郡的郡治,是以除了县城外,还有一座昔日郡之故城。
由于耒阳产铁、产纸,商贸发达,耒水、淝江,足有十数个渡口,其中又以县东郊耒水口岸最为繁忙。不过那是曾经,现今荆南局势紧张,耒阳又刚刚经历一场动荡,商贾早就跑光了。
桓彝与刘景并肩站在甲板上,看着甚为冷清的口岸,心情不禁略感沉重。他上任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想办法恢复耒阳昔日的繁荣。但在如今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此事可谓是任重而道远。
岸上迎接两人的不仅有马周、褚方、刘亮等身披铠甲之人,亦不乏高冠褒衣的县中属吏。
也不知道他们前来迎接是出自真心,还是被马周等人逼迫,刘景猜测多半是后者。盖因耒阳令任上并无大恶,张羡、桓彝属于无故兴兵,必然不得人心。
不过刘景倒是并不为桓彝感到担心,他再怎么说,也是和其兄桓阶齐名的才杰之士,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区区一县,绝对不可能难得住他。
船舰停好后,两人相继上岸,桓彝接受耒阳县吏的拜见,刘景则与马周、褚方、刘亮等亲信汇合,马周为他介绍身边一人道:“刘君,这是耒阳铁官令。”
“在下耒阳铁官令黄桥,见过刘君。”黄桥躬身一揖,面对刘景,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也许是常年出入冶坊,面色黑中泛红。
铁官令品秩为六百石,其最高主管是九卿大司农,亦听命于本地太守,和县令长平级。
毫不客气的说,刘景现在还仅仅只是一个外郡的试守酃县长,论官职还比不上黄桥,按理来说,他不必如此谦卑。不过刘景固然官职不高,但他素有高名,亦拥强兵,借黄桥八个胆子,也不敢在刘景面前托大。
刘景见其表现十分恭顺,微笑颔首道:“足下不必客气。”
黄桥陪笑道:“说来也巧,在下和刘君一样,也是临湘人。”
刘景听得神情一动,黄姓乃是临湘大族,以前的监市掾黄秋,便是黄氏子弟,当即问道:“不知足下可认识前监市掾黄君?”
黄桥不出意外地点头道:“他是我的族兄。”
刘景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就不是外人了。昔日在下初入市井,没少受到黄君的恩惠。去年在下被任命为酃县长,离开临湘时,黄君还曾赶来渡口相送。”
黄桥叹道:“我那族兄,为人嗜酒,不修行检,族人亦多非议,最后终究还是因贪杯而坏事,若非张府君待下宽和,就不是罢职遣归那么简单了。族兄一生可谓碌碌无为,所幸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任用刘君为政。据说他现在与人饮酒,必言刘君。”
“黄君归家后,饮酒作乐,生活惬意,这样的日子,未尝不令人羡慕。”说到这里,刘景话锋一转,问道:“三年前,刘荆州将一些凉州人发配至耒阳铁官为奴,不知足下可曾清楚?”
黄桥不禁面露讶色,心中奇怪刘景为何会突然问起那些桀骜不驯的凉州人,双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关联才对,口中回道:“在下身为耒阳铁官令,自然清楚。
三年前的冬天,一共有二百八十三个凉州人被押解至耒阳铁官,只是这些人身体虽然强悍,可惜不服江南水土,加上没日没夜挖矿冶铁,十分艰苦,又难以饱食,三年下来,已经陆续死去近百人。”
“他们现在何处?”刘景闻言忍不住皱起眉头,这还不到三年时间,这些凉州人就死了三分之一,再等几年,怕是都要死绝了。
见刘景似有不悦,黄桥心中一惊,莫非他真与这些凉州人有瓜葛不成?赶紧回答道:
“凉州人性格桀骜不驯,且人多势众,在下怕他们聚在一起,会生事端,所以特意将他们一分为二,大部分都送进矿山挖矿,少部分留在冶坊炼铁。”
刘景心里有数,再度问道:“不知矿山距离此地多远?”
黄桥一听刘景这话,哪还不知他潜在的意思,道:“不远,向西十余里即是。”
刘景颔首道:“我欲见见这些两周人,足下今日若是无事,一会不妨带我前往矿山。”
“无事、无事……”黄桥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
刘景点点头,再次转移话题,与黄桥闲聊起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羌笛
黄桥字公渡,其虽是长沙郡城临湘人,可并非张羡的亲信出身,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来到耒阳铁官,历任铁官丞、铁官令。
当然了,临湘黄氏算是比较早投靠张羡的大族,两人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耒阳冶坊近年炼制的铠甲、兵器,无一留存,全部上缴张羡,就是最好的证明。
刘景和黄桥谈话的工夫,桓彝那边也结束了与耒阳诸吏的会面,抽身来到刘景这里。
刘景指着围绕在身边的人,说道:“公长,马子谨、刘子明,你都认识。这位是褚子平,这位则是铁官令黄公渡……”
马周、刘亮二人,桓彝自然无比熟悉,褚方却是只闻其名,他兄长桓阶倒是见过褚方,两人当年都在孙坚手下任事。那时桓彝只有十六七岁,虽然受到孙坚的看重,但并未出仕。
他一直以为褚方应该是一个身长八尺,气概如山的昂藏大汉,没想到真人居然其貌不扬。
桓彝与之略作寒暄,随后目光转到黄桥身上。
“在下铁官令黄桥,见过明廷。”黄桥深深一揖道,和之前见到刘景时,简直是如出一辙。
其实从官职上来说,铁官令与耒阳令平级,不过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铁官平日吃穿用度,皆取自于耒阳,铁官令面对耒阳令,腰板很难挺直。
再者说,县令长可是被称为百里侯,如古之诸侯,区区铁官,何德何能,敢与之并论。
桓彝又和黄桥聊了两句,出言邀请刘景入城。
刘景摇头拒绝道:“而今耒阳初定,公长必定诸多事务缠身,我就不给你添乱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我准备和黄令去矿山、冶坊看看。”
桓彝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景一眼,心道:“仲达此次亲来耒阳,护送我只怕还在其次,这才是他真正的原因吧。”
刘景又道:“我走之后,公长若是遭遇变故,可直接征调城外留守的士卒。”
桓彝点头称“好。”
其他事刘景就没必要多嘴了,当即在渡口与桓彝分别,登上马车,在于征、马周、褚方、刘亮,以及数百步骑的护卫下,绕过耒阳县城,向西而去。
直到上路后,刘亮策马与刘景车驾并行,才找到机会开口问道:“从兄,你为何知道耒阳铁官有凉州人?”
刘景解释道:“他们都是后将军杨定的部曲。当初杨定护送天子东归,他却因个人私怨,弃天子于不顾,率兵南下,掠夺南阳,因而惹怒刘荆州,派兵击斩于武关之下。这些士卒,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愿归顺刘荆州,被徙至耒阳铁官。三年前他们途经长沙时,我曾经见过一次。”
刘亮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又问道:“从兄,你找这些西凉残兵败将作甚?”
刘景坐在车中,摇头道:“子明之言,太过于狂妄自大了。张绣亦为西凉残兵败将,却令曹操仓皇而逃,连丧二子。”
刘亮一脸尴尬道:“从兄教训的是,是我小觑天下英雄了。”
褚方出言问道:“明廷是想要将他们收入麾下吗?”
“没错。”刘景颔首道。
褚方又问道:“我等为南人,他们为北人,难道明廷就不怕他们桀骜难制吗?”
刘景笑而言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一时间,闻者皆默然。
《管子·地数篇》有云:“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上有丹砂者,其下有拄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此山之见荣者也。”
在探矿方面,华夏子民早早就总结出了比较系统的理论,一旦寻找到矿藏,便“即山冶铸”,也就是在矿山附近就地冶铸。
因此冶坊之侧,必有矿藏,矿藏之旁,必立冶坊。
十数里并不算远,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刘景没在冶坊停留,而是下令直接去矿山。
又行数里,队伍终于抵达矿山,不明所以的铁官丞出来相迎,八月初的耒阳,分外炎热,铁官丞满头大汗,弄不清来者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不管对方是谁,身边带着这么多的兵马,那必然是自己惹不起的大人物。
经过黄桥介绍,铁官丞才恍然大悟,虽然心中仍有满腹疑问,却也只能生生憋着不敢问。
在黄桥及铁官丞的引领下,刘景大步走进矿山,没走出多远,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笛声。
此笛声音色清脆高亢,却又带有一抹悲凉之感,和刘景往日听过的笛声大不相同。
刘景忍不住驻足倾听,其他人自然也跟着停下脚步,直到一曲终了,刘景才问黄桥和铁官丞道:“你们可知道这是何人吹奏?”
黄桥和铁官丞不禁面面相视,最后还是由黄桥答道:“此人名叫韩广,乃是那伙凉州人的头领,他吹的是羌人的笛子。”
刘景恍然大悟,原来是羌笛,难怪与他听过的笛声不太一样。
刘景也没追问黄桥,为何韩广这个铁官奴还有空闲吹笛子,当即脱出人群,朝着笛声的方向行去。
绕过一片树林,果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手带镣铐的汉子,手持竹笛,坐在山坡上。他的身旁,围聚着十数名同样披头散发的囚徒,更远一些则是五六名手持刀楯,赤帻黑衣的铁官吏,显然是在监视他们。
刘景一经出现,立刻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他的身后,跟随着数以百计战具精良的兵卒,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刘景目光直视持笛之人,也就是黄桥所言名叫韩广者。他年约三十上下,即使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依旧难掩身上过人气度。
刘景在打量韩广的时候,韩广也在打量他,刘景身长七尺七寸,身姿挺拔如松,头戴高冠,身着锦衣,姿容俊伟。然而最令韩广印象深刻的,是刘景的眼神,这种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吕布。
韩广心中默默想道:“这也是一个对自己极端自负的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韩广
韩广字公辅,今年三十一岁,凉州陇西郡人,他少年时代,正赶上韩遂、边章之乱,其等联合湟中义从胡、北地先零羌,及枹罕河关群盗反叛,杀护羌校尉泠征、金城太守陈懿,为祸甚烈。
叛军攻烧州郡,朝廷不能制止,韩广居住的陇西郡更是其中的重灾区,盖因群盗盘踞的枹罕、河关等县,皆处于陇西郡内。
是时,陇西盗贼横行,郡县长吏多解印绶去,地方一片大乱。
韩广性恢弘、有心计、便弓马,少以侠气闻,尝西游羌中。年十八,见县中常常遭到群盗滋扰,便趁机招合四方少年、羌胡以御盗贼,渐渐成为邑中豪杰。
韩广之父韩乘,乃是凉州大人杨定的亲信部将,在征讨凉州叛军时战死沙场。韩广为了报父仇,率领数百汉羌部曲,投入杨定麾下。
韩广虽然年轻,却骁勇善战,每次战斗,常冲锋陷阵,勇冠杨军,杨定爱其骁勇,甚见亲近,引为心腹。
之后他们跟随董卓进京,被迫卷入时代的漩涡,在这种力量面前,不管是杨定也好,还是韩广也好,都显得弱小而无力。
杨定为国征战半生,却近乎耻辱的死在南阳,当时杨军已经乏食多日,饥寒交困,韩广绝望之下,率领杨军残部投降刘表。不过因为他受杨定恩惠,本人却不愿归顺刘表,其原从部曲,一共二百八十三人,皆愿与他同死。
刘表素以仁义著称于世,不愿杀降,况且还是忠义之士,当然也不愿将他们放走,因此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将他们徙往耒阳铁官为奴,任其自生自灭。
仅仅两年多的时间,这二百八十余人中,就有近百人死于非命,占人数总比的三分之一,再过几年,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下了。应该说刘表的计策十分毒辣,在不影响自己名声的情况下,最大限度达到了不留后患的目的。
随着刘景的到来,韩广身侧站起一个身量奇高,面鼻雄毅的被发大汉,目光警惕地看着刘景身后源源不断涌现的甲士。
另外十余名囚徒,亦纷纷站起身来,自发护卫在韩广身前。
刘景对他们的戒备视而不见,双眼直视向韩广,扬声说道:“足下吹奏的笛曲悠扬悦耳,又不乏悲凉之意,甚为动听。足下手中之笛,乃是双笛,如果我所料不差,这应当是羌笛吧?”
韩广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异色,起身颔首道:“足下猜的没错,这确实是一支羌笛,胡乱吹奏,聊以自娱,让足下见笑了。”
刘景笑着说道:“马融的《长笛赋》云:‘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君明所加孔出后,是谓商声五音毕。’说来可笑,我对此赋倒背如流,却从未见过羌笛。”
韩广道:“羌笛毕竟是羌人之物,在关中以西较为常见,足下身居南土,没有见过也正常。”
刘景笑着自我介绍道:“在下刘景,字仲达,长沙郡人,如今暂为酃县长。”
见韩广反应略显冷淡,刘景不禁心中苦笑,他的名声,就是他最大的倚仗,上至荆州牧刘表、荆南霸主张羡,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对他尊敬有加,在荆州可谓是无往而不利,今天遇到外乡人韩广,他的名声终于失灵了。
也不怪韩广反应冷淡,他之前是有曾听过刘景之名,却并未放在心上,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地方名士而已。至于酃县长,更是不值一哂,要知道,他昔日可是天子正式任命的建武将军。
四年前,即兴平二年(公元194年),天子东归,夜驻霸陵,大封诸将,以张济为骠骑将军、郭汜为车骑将军、杨定为后将军……。韩广作为杨定手下大将,亦拜为建武将军。那时,他才二十七岁。
韩广回首往昔,一时间感慨良多,抱拳缓缓说道:“在下韩广,字公辅,凉州陇西郡人,后将军部曲。”
韩广只说是后将军杨定的部曲,并没有提自己还是天子亲自册封的建武将军,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在荆州人眼中,他们就是叛贼、强盗。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早已称不上汉军。
刘景直言相告道:“实不相瞒,我是特意为足下而来。”
“哦?”韩广心中生疑,两人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根本不可能产生瓜葛,他来找自己做什么?韩广猜不透对方目的,问道:“不知足下寻我,所为何事?”
刘景环顾左右,不慌不忙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足下若是有闲暇,不妨随我去一处清静的地方,坐下慢慢谈。”
韩广深深地看了刘景一眼,突然笑道:“好。”
“主人……”韩广身旁身量奇高的大汉急道。
韩广摇头道:“阿仆勿忧,我去去就回。”
身量奇高的大汉乃是一名羌胡,名叫阿仆,今年尚不满三旬,他十余岁起便跟随韩广左右,鞍前马后,其为人勇猛,贯弓三百斤,有射雕之能,是韩广手下大将。
刘景笑道:“这位壮士一看便知是忠义之士,不如一同前往。”
韩广抱拳道:“多谢。”
随后韩广和阿仆带着枷锁,走下山坡,来到刘景面前。
刘景静静打量二人,刚才二人在上面还不觉得,到了近前才发觉两人高得惊人。
刘景身高七尺七寸,放在北方也属于鹤立鸡群。
然而韩广身高差不多有八尺,阿仆更夸张,比韩广还要高半个头,差不多有八尺三、四寸。
两人因为长期重力劳动,又难以补充营养,显得精瘦,不过即便如此,仍极具威慑力。
刘景左右的褚方、马周、于征、刘亮,乃至士卒,面对韩广、阿仆二人,都不觉紧张起来。
刘景倒是显得十分平静,对韩广道:“足下可以让我看看羌笛吗?”他当然不是真对羌笛感兴趣,此举不过是为了快速拉近两人的关系而已。
“自无不可。”韩广将手中羌笛递给刘景。
第一百九十五章 招揽
刘景把玩了一番羌笛,强忍着没有说出“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他一个江南人,又从来没有去过凉州,突然来一句羌笛、玉门关,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无病呻吟。
况且,他身边一群武夫,在他们面前吟诗,无异于对牛弹琴。
刘景将羌笛还给韩广,说道:“足下笛艺高超,令人过耳难忘,应该练了不少年吧?”
韩广轻轻颔首道:“在下家在陇西临洮,向西就是羌人的居地,因我少时好游侠,常常深入羌中,这羌笛,就是那时学会的,细细算来,有十四五年了。”
他记得教他羌笛的是一名身姿婀娜、十分美丽的羌女,其头上戴着精帛的银发箍,把一头飘散的青丝装扮得越加秀美,以至于到了今日仍然记忆犹新。
“难怪……”刘景说道:“任何技艺,辛勤苦练十数载,都已非常人所能企及。”
刘景又对黄桥道:“黄令,这里当有供铁官吏休息之所吧?可否带我们前往那里暂歇?”
黄桥当即称“是”,在前引路。
刘景不顾于征、马周等亲信频频暗示,坚持与韩广并肩而行,边走边漫无目的的闲聊。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铁官官舍,里面的铁官吏已经全部被士卒撵了出来,阿仆也被拦在门外。韩广对此也能理解,对阿仆稍加安抚,便只身进入官舍堂室。
刘景取出折扇连扇,对黄桥道:“谈话,自然要敞开心扉才好,岂有身带枷锁的道理?黄令,劳烦你将韩兄的枷锁打开。”
“这个……”黄桥有些犹豫。韩广毕竟是西凉猛士,万一心存不轨,解开枷锁,伤到刘景,他还不得被刘景手下千刀万剐。
“难道有何不妥吗?”刘景面露不悦道。
见刘景态度坚决,黄桥自知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为韩广解锁,暗暗祈祷他不要生出事端。在这期间,韩广面色如常,始终不露声色,待枷锁一去,他不由揉了揉手腕,心道:“他果然是一个对自己极为自负的人。”
韩广直视着刘景,似笑非笑道:“足下放了我,就不怕我突然出手,将你擒住吗?”
黄桥闻言顿时吓了一跳,刘景则是面不改色,示意黄桥退下,缓缓收起折扇,指向身侧持戟而立的褚方,说道:“足下恐怕不知道他是谁吧?
他便是我长沙第一猛将,褚方褚子平。当年乌程侯孙文台为长沙太守时,先后平定长沙区星、零陵周朝、桂阳郭石之乱,褚子平从孙文台征伐,常冠军履锋,所向无敌。”
韩广忍不住面露讶色,孙坚孙文台的大名,他自然是如雷贯耳,没想到其貌不扬的褚方,竟然曾是孙坚麾下大将。
刘景继续说道:“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褚子平本该随孙文台北上讨贼,扬名天下,可惜其母上山采菜,意外摔成重伤。褚子平天生至孝,毫不犹豫向孙文台请归,居家照顾老母,此后五载,尽心竭力,侍奉榻前,母卒后又守孝三年,直到去岁才被我请出山。”
所谓随孙文台北上讨贼云云,在韩广听来,自然倍感刺耳,不过得知褚方的孝行,韩广亦忍不住肃然起敬,对褚方抱拳道:“《孝经》云:‘人之行,莫大于孝。’足下真是一位至孝之人。”
褚方持戟而立,职责在身,轻轻颔首作为回应。
韩广心中大为好奇,刘景区区一个县长,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够招揽到褚方这样受到孙坚看中的勇士?
刘景重新展开折扇道:“足下可知道,刘荆州近日于江陵屯聚重兵,不日就将南下长沙。”
韩广沉默了一下,问道:“足下今日可是代张长沙而来?”这是他能够想到刘景来此的唯一理由,张羡如今与刘表开战在即,在己方处于弱势的时候,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他们正好属于其一,又素与刘表有怨,张羡想要拉拢他们也不奇怪。
刘景看着韩广,失笑道:“足下认为我像一位说客吗?”
“猜错了?”韩广忍不住皱起眉头,摇头道:“除此之外,我实在猜不出足下为何而来。”
刘景笑道:“我是为解救你们而来。”
“足下不是否认是张长沙的说客……”说着这里,韩广猛然醒悟过来,不敢置信道:“是足下自己想要招揽我们?”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刘景一个小小县长,居然有如此大的器量,要知道,就算是所谓的荆南霸主张羡,都没有这样的器量。
“我虽职位不高,却也有几分权力,释放足下及足下的部曲,并非难事。”刘景点头道。“荆州之战,不管获胜的是刘荆州抑或张长沙,对足下而言,并无区别,足下绝无脱身机会。”
韩广顿时陷入沉默,诚如刘景所言,刘表和张羡都不会用他们,他们只能在这里等死,除非荆州未来出现第三方势力,可那时候,他和他的部下恐怕早就死了。
当年杨定死时,韩广确实萌生死志,不过刘表却没有杀他。而今有生的机会,韩广当然想要活下来,就算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同生共死的部下们考虑。
韩广心中轻易就下了决定,这对他并非难事,只是他对刘景颇为好奇,韩广不由问道:“未知足下招揽我们,意欲何为?”
刘景笑回道:“自然是为抵御刘荆州,这也是足下之愿吧。”
韩广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刘荆州虽有免死之恩,但杀主之仇,不共戴天。足下既然愿意释放我等,翌日刘荆州大军南下,我等必以死报之。”
“善。”刘景抚掌而笑道。
刘景随即将黄桥重新唤回室中,令他将全部凉州人带到此地,并将之释放。
“这个……”黄桥一时间吓得目瞪口呆,如坠冰窟。
刘景面有不豫道:“如今天下大乱,九卿大司农根本就管不到你,你这个铁官令,乃是此地的主人,这样一点小事,你自己还不能拿主意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喜事
黄桥不由苦笑连连,刘景也太看得起他了,如今大司农是管不到他,可他头上还有桂阳太守,以及荆南霸主张羡。
像一次释放一百多名铁官徒这样重大的事情,哪是他一个小小铁官令能够做主的,必须要向上请示才行。
刘景脸上露出不耐,说道:“此事我会向张府君禀报,你现在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诺。”黄桥不敢再多言,唯恐激怒刘景,为自己惹来大祸。心中不由连连哀叹,刘景当初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素以谦恭仁善的形象示人。然而今日一见,其人外谦而内傲,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和传言可谓相去甚远。
黄桥苦着一张脸离开后,刘景又让人把门外的阿仆带进来,解开其身上的枷锁。
身材高大,面鼻雄毅的阿仆扭头看向韩广,脸上满是不解。
韩广开口说道:“刘君此次是专程为解救我等而来,阿仆,还不快拜谢刘君。”
阿仆闻言,当即也不多想,伏地拜谢道:“多谢刘君相救。”
刘景笑道:“阿仆壮士不必多礼。”又转而对韩广道:“这位壮士就叫阿仆吗?”
“是,”韩广在旁边介绍道:“阿仆乃是一名羌人,从小就跟在我的身边,随从驱驰周旋,他作战以勇猛著称,尤其善射,能弯弓三百斤,有落雕之能。”
“哦?”刘景听得眉毛一扬,原来阿仆是一名羌人,说道:“弯弓三百斤?那不是可以比肩盖虎牙、祭辽东了?”盖虎牙即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虎牙大将军盖延,祭辽东则是辽东太守祭彤,两人都是本朝初期首屈一指的猛将,能贯三百斤弓。
韩广摆了摆手道:“阿仆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羌胡,怎么能与盖虎牙、祭辽东相提并论。”
阿仆脸上有些不服气,论力气,他还从来没有怕过谁,那什么盖虎牙、祭辽东,真想将他们找来与自己比试一番,看看究竟是谁的力气更大?只是他素来敬服韩广,所以强忍着没有吭声。
阿仆喜怒皆形于色,刘景、韩广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两人不觉相视而笑。
刘景对韩广了解有限,便问起他的过往,当韩广直言官至“建武将军”,甚至还被天子封了亭侯,着实令刘景大吃了一惊。
室中褚方、马周等人,无不倍感震撼,大丈夫身处乱世,求的便是“封侯拜将”,韩广却已经全达成了,好不让人羡慕。
不过刘景随后得知是天子东归时封的,便释然了。那时,天子有意利用诸将,摆脱李傕的控制,重返洛阳旧都,是以不惜大肆封赏诸将,韩广作为杨定的大将,获封将军也在情理之中。
随着聊天的不断深入,刘景慢慢对韩广有了一定了解,说实话,他有一种捡到宝的感觉,韩广比他想象的要出色太多太多了。
文武双全可能谈不上,但韩广也绝非一个武夫那么简单。
刘景甚至怀疑,当初他若是投降了刘表,就算达不到张绣的高度,也断不会默默无闻。
现在反倒刘景感到头疼了,韩广可不是普通人,他戎马近十载,见过当今天子、见过天下群雄……眼界、见识、才干皆超人一等。如今自己还很弱小,只有一县之地,自己能够驾驭得住他吗?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刘景瞬间斩灭,他可是穿越者,仅先知之能,就足以碾压当世所有人。再者说,韩广身为北人,身居江南,身边仅有百余部曲,就算有异心,也根本翻不起大浪。
想到这里,刘景神情从容地道:“韩兄,你可知道,当今天子,已迁都于颍川许县。”
韩广颔首道:“知道,乃是昔日兖州牧曹孟德所为。”前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四海为之轰动,即便他身处耒阳矿山,称得上与世隔绝,亦多有耳闻。
刘景又道:“那韩兄又是否知道,李傕、郭汜、张济、杨奉等,全部已死。”
韩广顿时陷入沉默,有些知道,有些却不知道。当初他们为了争夺天子,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却没有一人能够活下来。与他们相比,自己称得上是幸运了。
刘景又道:“去年冬,曹孟德派遣谒者仆射裴茂,与段煨等关中诸将共同讨伐李傕。今年,李傕被梁兴、张横等将击斩于黄白城中,之后夷其三族。”
韩广听得连连摇头,李傕落得这般下场,绝对是自作自受,他心里是半点也不同情对方。
…………
铁官中幸存的一百七十余名凉州人被分散在各矿山、冶坊,黄桥奔走竟日,终于在第二天天黑前,将他们全部聚集到一起。
这一百七十余人,几乎全部是韩广昔日陇西时的部曲,因此羌人比例颇高,足有六十余人。
他们很多人都是刚入耒阳铁官就被迫分开,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面了,甚至连对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今日相见,情绪十分激动,相拥而泣,放声欢笑。
这种混乱的局面,直到韩广阿仆露面,才逐渐平息下来。
韩广目光定定的看着面前无比熟悉的部曲,这些人,基本都是追随他十年以上的老兄弟,他能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然而现在,很多人都没有出现。
他之前并不知道部曲的情况,直到先前刘景直言相告,他的部曲已经陆续死亡近百人,韩广即使早有准备,依然感到心房仿佛被狠狠插了一剑。
要不是他当年执意不肯归顺刘表,或许他们就不必死了。
韩广陷入深深地自责与愧疚之中,可是如果让他重新再选一次,他依然还会坚持这么做。
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杨定对他有恩,他无法为故主报仇,就已经够惭愧了,要他归顺刘表,却是万万不行。
“拜见将军……”部曲按照从前的编制,排成整齐的队列,齐齐下拜,扬声大呼。
韩广抬手道:“不必多礼。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心甚慰。只是这几年,你们埋头挖矿冶铁,不知道还能不能挥得动刀,舞得动矛?”
一时间,部曲群情激奋,争相言道:“将军此是何言?”
“将军怎可小觑我等?”
“将军只需一声令下,看我们能不能使得动刀矛。”
韩广扭头问刘景道:“刘君认为如何?”
刘景笑着点评道:“身体虽弱,精神如虎。”
韩广颔首道:“刘君所言极是。他们整日辛劳,又乏食物,长久下来,身体必然羸弱不堪。不过身体可以弥补,唯有心气,一旦失去了,就再难挽回。”
韩广随后抬手止住部曲的吵嚷,说道:“你们可还记得刘表?他的大军即将跨江南下,这位刘君,此番解救我等,便是想同我等联手,共抗刘表大军。”
“愿随将军杀敌。”百余名部曲齐声道。
马周、褚方等人皆露出不满之色,韩广与部曲这番对话,显然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刘景倒是没有太过意外,凉州人乃是天下强勇,和骁勇善战齐名的,便是他们桀骜不驯的性格,在没有展现出令他们折服的能力前,想要得到他们的尊重,可谓是难如登天。别说他一个小小县长,就算是当今天子,式微之时,他们也照样不放在眼里。
刘景并不着急,来日方长嘛,他相信自己未来总有一日,能够彻底折服这些凉州人。
当日夜,刘景在铁官官舍,设宴招待凉州人,不仅酒肉丰盛,更为众人准备了绛衣草履。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次日午时,刘景在黄桥的殷切目光中,率众离开,返回耒阳县城。
刘景走了两天,等到他归来时,桓彝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耒阳,期间他并没有用到城外的士卒,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亲自拜访耒阳大族杜氏、谷氏,并请二族子弟出任县功曹、主簿。
大汉朝巅峰时期也只有十几个百万人口的大郡,而荆南地区的长沙、零陵便是其中之一。
人口一多,文化自然也就昌盛,桂阳郡人口比长沙、零陵少了一半,文化也相对弱势一些,郡中几乎没有令外郡闻名的大族。如果非要矮子里拔大个,耒阳杜氏勉强可算是其中之一。
而今杜氏的家主名叫杜晖,字慈明,其人敦仁好道,善治《易梁丘》、《春秋公羊氏》,综览百家,无所不甄,与同郡文春、熊尚齐名,三人皆为桂阳名士。目前正担任桂阳郡阴山县长。
同杜氏相比,谷氏相对差一些,亦为耒阳名族,桓彝请出杜氏、谷氏子弟,足以高枕无忧。
刘景对桓彝的做法不置可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不认为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是对的。
他此次来耒阳,有三个目的,一是护送桓彝,二是招揽凉州人,三是考察耒阳铁官,基本都已经达成了。况且,现今的局势,加上秋收在即,也不允许他长久待在外面,酃县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定夺。因此回来当日,即当面辞别桓彝,准备乘船北返。
桓彝也知道是有缓急,便没有多做挽救。
离开前,刘景拉着桓彝叮嘱道:“公长,募兵的事你要尽快提上日程了,否则不管是对内,抑或对外,手中无兵,将寸步难行。以耒阳的富庶,养个一千兵绝无问题。”
桓彝颔首道:“我知道了。”此事乃是重中之重,就算刘景不说,他也会这么做,只是如今百姓都在地里忙碌秋收,暂时不方便,他准备秋收后再募兵。
看着船上来回走动的披发羌胡,桓彝眉头不觉皱起,低声道:“仲达,你将那些凉州人放出来,会不会太冒险了?”
桓彝不是第一个对他这么说的人,事实上几乎每个人都明里暗里劝他,随着董卓及凉州诸将接连祸乱天下,时下人们对凉州人印象极差,几乎将其妖魔化。
刘景则并没有那么多偏见,凉州人不仅有董卓、李傕、郭汜这样的乱臣贼子,亦有庞淯这样的忠义之士,从某种程度来说,韩广也称得上是一个忠义之士。
刘景胸有成竹地道:“公长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知道刘景没听进去,桓彝暗暗摇头,一脸严肃地告诫道:“反正你自己小心些。”
刘景最后握着桓彝的手用力摇了摇,反身走向座舰。
刘景船队经过两日的航行,终于在八月五日这天回到酃县,而还未等他上岸,就接到了荆州南北大战爆发的消息。
然而,这并不是最令刘景震惊的消息,还有一个更加重大的消息:妻子邓瑗怀孕了!
刘景完全被这个巨大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不能自已。
那一刻,什么刘表、什么张羡、什么荆州南北大战,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甫一上岸,他立刻马不停蹄,乘车还家。
当他赶回宛若花园般的县舍,便看到缟素麻衣的邓瑗倚窗而坐,手抚小腹,怔怔出神。
“少君……”
“刘郎……”
见刘景风尘仆仆的归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邓瑗眼眸立时一亮,起身相迎。
刘景却是大步流星冲入室中,扶住邓瑗手臂,口中道:“少君,慢来、慢来……快坐回去,千万别动了胎气。”言讫,便半强迫的将邓瑗按回座位,观其一脸紧张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邓瑗已经怀胎十月了呢。
邓瑗颇有些哭笑不得,夫君这表现也太夸张了吧?此时腹中胎儿恐怕还尚未形成,怎么可能动到胎气?
刘景可不管这些,与邓瑗并肩而坐,手抚上妻子平坦的小腹,连珠问道:“少君,你是何时诊断出来有孕的?是否请了其他医师看过?”
邓瑗颔首道:“昨日,已请多名医师看过,确认有孕无误。”
刘景又问道:“可知腹中孩儿几个月了?”
邓瑗回道:“医师说我腹中暂无显怀之相,大体在两三个月间。”
刘景心情十分愉悦,若不是还要顾及邓瑗的感受,真想跳起来仰天大笑几声。
第一百九十七章 招降
邓瑗能够感觉到夫君内心喜悦之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近来父母、兄长俱丧,令她深受打击,整个人都陷入到悲伤之中难以自拔,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立时冲淡了内心的伤感,不再长久沉湎于丧亲之痛。
刘景看着邓瑗明澈的眼眸,神情无比郑重道:“少君,谢谢你。”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他年过三旬,仍未结婚,更勿提生子。重活一世,他终于要当爹了。
邓瑗依偎在刘景的怀中,轻声说道:“孕育子嗣,乃是‘女人之常道’,刘郎何须言谢。”
刘景缓缓摇头道:“不然。少君为我生子,经历十月之苦,一朝临盆,承受剖心之痛,更面临生命危险,我却什么都不用付出,岂能不心存感激?”
在医学还很原始的汉代,生孩子绝对是一件十分危险之事,动辄母子俱亡,绝非危言耸听。
邓瑗听得心中暖意融融,她真的很庆幸能够嫁给刘景为妻,在她眼中,夫君简直就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怎么看怎么喜爱。
刘景没有发现怀中妻子看着他,眼神里面蕴含着迷人的光彩,自顾自言道:“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少君,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希望是男孩。”邓瑗脱离出刘景的怀抱,认真地道。
《诗经·小雅·斯干》有言:“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生男孩,就睡在床上,身穿美服,玩弄玉璋;生女孩,就睡在地下,以布襁褓,玩弄瓦片。
两者相差,可谓天差地别,《春秋》之义,母以子贵,邓瑗自然希望尽快为刘景生下男嗣。
女孩嘛,第四、第五胎可以。嗯,第一、第二、第三胎最好都是男嗣。
刘景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他今年刚刚弱冠之年,邓瑗更是只有十八岁,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头胎没必要纠结于男女。
刘景笑着说道:“其实生一个女儿也挺好。”
邓瑗瞥了夫君一眼,虽没有争辩,可她还是觉得生男孩好。
邓瑗连日来被怀孕吸引住了大部分注意力,然而她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无知妇人,荆州突然爆发南北大战,令她忧心不已。
作为朝夕相伴的枕边人,邓瑗知道夫君是一个心怀大志的人,而且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在为夫君感到骄傲的同时,也不免感到担心,尤其是在现今的局势下,稍有不慎便会家破人亡。
对此,邓瑗不方便多说,只能隐晦地向刘景表达自己的担忧。
刘景笑着安慰了她两句,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母亲大人和嫂子?”
邓瑗回道:“姑、嫂昨日便闻讯赶来看望我,今日也在舍中陪我大半日,午后才离开。”
“原来如此。”刘景说道,“我归来后,因为心中牵挂少君,还没有去拜见母亲大人和嫂子。另外还有一大堆公事等着我定夺,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来陪你。”
在夫君心里,将自己放在第一位,邓瑗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说道:“刘郎,你去吧。”
刘景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小腹,良久,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刘景乘车返家,刚刚踏入家门,就看到刘和在院中练剑。
“阿兄……”十四岁的刘和眉眼渐开,身量业已长高不少。
刘景微微皱眉道:“阿若,近来我每次回来,几乎都能看到你在练剑。剑,只是护身之术,没必要专研过甚,有空多读读《三史》《左传》《诗》《礼》。”
刘和忍不住挠了挠头,说道:“阿兄,我虽酷爱击剑之术,但并没有耽误读书。”说来这击剑之术,他还是受到刘景的影响,就如同昔日刘景受到兄长刘远的影响一样,可谓是一脉相承。
“你心里有数就好。”刘景又道:“你今年十四岁了,明年就到了束发游学的年纪,到时候我为你找一个老师。”
这事刘景还真的认真考虑过,明年长沙正是大战激烈的时候,北方道路不通,难以成行,那就只能考虑南边的零、桂二郡了。其实刘景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那就是桓彝,其学问不俗,性格严谨,正好能够管住渐渐长大,变得跳脱的刘和。
“诺。”在这种事情上,刘和完全没有发言权。
“阿兄……”
远远望见刘景,刘饶立刻喜出望外,她被母亲逼着做了一天的女红,早就不耐烦了,而今阿兄归来,她终于可以脱身了。
刘景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哪会不知其心理,笑问道:“阿离,做女工就让你这么痛苦吗?”
刘饶霎时收回脸上的笑容,哼道:“痛不痛苦二嫂应当最清楚,阿兄何不归家问之?”
刘景摇头失笑,妹妹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真是有其母的风范啊。
不过说来也怪,他一点也不觉厌烦,反而很是喜欢。就是日后娶她的人,绝对会头痛无比。
刘景不以为意,继母张氏却不能装作没看见,出言责道:“放肆!兄嫂你也敢出言相戏?”
刘饶素来畏惧张氏,闻其呵斥,顿时缩到刘景身后。
刘和本在一旁幸灾乐祸,不想张氏呵斥完刘饶,心气难平,随即将火引到了他的身上,指着他的鼻子训道:“还有你!你若有你大兄、二兄的学识才华,要练剑我不拦着你,可你有吗?!”
刘和没想到自己竟会受到鱼池之殃,立时面如土色。
刘景摸了摸刘和、刘饶的头,说道:“母亲大人息怒,阿若、阿离童言无忌,疏于管教,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我公务太忙,没有时间教导他们。待明年,我会给阿若找一位良师,至于阿离,亦可聘一位女师。”
继母张氏忍不住叹气道:“仲达,你有心了。”丈夫刘尚去世时,刘和才一岁,刘饶更是遗腹子,张氏为了他们兄妹,付出的代价外人绝难想象。或许她天生就不适合教导子女,反正刘和、刘饶都没有出众之处。比之刘远、刘景兄弟,差得太远了。
“母亲大人言重了。”
“大人……”这时,赖慈领着刘群进门,刘群挣开母亲的手,一头扑入刘景的怀中。
刘群今年已经八岁,不再垂髫,而是和刘和一样梳起总角。
刘景拥着刘群,对赖慈说道:“嫂子也在家啊。”
自从邓瑗决定为父守孝后,只是偶尔才会出门,管理慈幼居的重担,落在了赖慈的身上,她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前往慈幼居。
赖慈颔首道:“这两日少君被诊断出有孕,你又不在家中,少君身边不能没人,我便没去慈幼居,和阿姑去官舍陪伴少君,告诉她一些内事。”
刘景谢道:“母亲大人和嫂子辛苦了。”
赖慈摇头道:“刘家除了虎头外,二代人中将再添后嗣,我们高兴还来不及,何谈辛苦?”
刘群在一旁拍着小手,开心地道:“我要做阿兄了、我要做阿兄了……”
刘景摸着他的头问道:“虎头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刘群毫不犹豫道:“要弟弟。”
刘景笑问道:“为何?”
刘群不住拿眼斜瞄小姑姑刘饶,嘴上没说,却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意思。
刘饶不由恼道:“虎头,你看我作甚?”
刘景险些大笑出声,陪伴邓瑗时,因为其家门惨遭不幸,就算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也不能尽情显露心中的喜悦之情。而回到家中就不必掩饰了,从进门后,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刘景还另有要事,在家坐了一会,便马不停蹄赶回县寺,与严肃等人会面。
严肃古拙的脸上满是敬佩地道:“明廷真是料事如神,刘表果然选择在八月一日兴兵。”
刘景问道:“现在形势如何?”
严肃回道:“张府君兵船皆少于刘荆州,因此不敢出战,幸而张府君经营巴丘甚久,营坞坚固,荆州兵几次乘楼船渡江而来,围攻营坞,最后都被击退。”
刘景皱起眉头,说道:“固守巴丘,绝非长久之计,需知,西面的武陵郡,随时有可能出兵威胁长沙。”荆南四郡之中,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皆受张羡之命,武陵郡却是听命于刘表。
巴丘只能防住长江以北的敌人,却防不住同为荆南地区的武陵郡。武陵太守刘叡,乃是一介宗室文人,不通军事,但武陵郡的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了,不仅可以抄袭巴丘之后,更能威胁到长沙郡城临湘。
更要命的是,武陵和长沙郡界长达数百里,张羡要想防住武陵方面的威胁,必须在益阳、罗县、洞庭湖一带布置大量兵力。这会让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张羡,更加力不从心。
刘景暗暗摇头,先不提有没有内鬼,张羡绝无两面作战的实力,武陵郡一旦出兵,威胁长沙侧翼,张羡必定全线崩溃。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张羡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刘表大军南下前,先一步发兵攻打武陵郡,使荆南彻底变成铁板一块。
不过刘景心里非常怀疑,张羡有没有这个实力。
要知道,张羡并不是靠着武力起家的诸侯,他乃是历任零陵、桂阳、长沙诸地,靠着为政有方,而甚得湘江士民之心。
其固然有过平定吴人苏代的战绩,可那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借助长沙吴氏、区氏等武质豪族之力。
刘景在张羡身边做了数月的主簿,颇为了解其人,他并无军事才能,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历史上也是这般,张羡活着的时候,刘表大军围攻数载,也无法打下长沙。在此期间,不仅长沙士民精诚团结,零陵、桂阳二郡也是誓与他共存亡。
就算张羡病死,长沙也不愿投降,复立其子张怿,继续抵抗。而零陵、桂阳二郡,直到长沙陷落,才被刘表大军彻底平定。
刘景暂时没有能力插手北方,就算有,他也不愿插手。他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族兄刘宗,希望他重视自己当初的提醒,最终能够虎口脱险,安全归来。
…………
长沙郡,罗县。
身躯健硕,黑面髯须的吴巨身处于县寺便坐,一脸玩味的翻阅着手中的密信。
这封信,是镇南将军、荆州牧刘表亲自写给他的招降信。
说实话,吴巨内心颇有些自得,刘表乃是受九锡诸侯王级别,天下屈指可数的强大诸侯,连挟天子以讨不服的曹操,在他面前也是一败涂地,俯首认输。
就是这样一位大人物,为了招降他,居然能够如此折节。
吴巨承认他动心了,虽然张羡视他为心腹,待他极厚,委以罗县县令,并兼长沙北部都尉,在长沙地位之高,已经升无可升。
然而正因为如此,吴巨才起了别的心思,他在张羡手下,不可能获得比现在更高的职位了。他自问文武足恃,岂能止步于区区县长、都尉?而若是投靠刘表,他的前景无疑将变得广阔起来,未来有机会成为一郡太守。
这绝非痴人说梦,眼下堪称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刘表举兵十万,楼船千艘,围攻十数日,而巴丘依然稳如泰山,由此可知刘表想要平定荆南,绝非一件易事。
在这个关键时期,有谁会比他吴巨,对刘表的帮助更大?
他在长沙素有威名,今手握重兵,据守罗县要地,家族亦为长沙著姓,他若反戈一击,对张羡几乎可以造成毁灭性打击。
而张羡一旦灭亡,荆南将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这时候刘表远在北方,难以有效控制,势必要借助他这样的人,维持地方安宁。吴巨不敢奢望像黄祖那般,让刘表忽视“三互法”,以本地人身份委任以长沙太守之位,可零、桂太守之位,却非不可能。
念及于此,吴巨心中不由一片热枕,吴家虽是长沙王吴芮之后,世为长沙著姓,然而数代以来,并没有出过什么高官,他已经是家族成就最高的人了。
若是有机会成为零、桂太守,异日未尝没有机会做第二个张羡,乃至恢复祖宗基业……
第一百九十八章 撤离
八月中,此时距离开战已经过去半月有余,长沙军兵船虽少,却并没有显露颓势,仍然牢牢据守巴丘,与荆州大军相持。
可就在这时,武陵郡出兵了,不仅有三千战具精良的郡兵,更有四千彪悍勇猛的武陵蛮,总兵力突破七千之数,这股力量,已经足可影响长沙的战局。
然而本该严防武陵方向,护卫巴丘后方的罗县对此却是毫无反应,任由武陵军长驱直入。
巴丘的长沙军疲于应付正面荆州大军的进攻,根本没有想到敌人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背后。
刘宗及其部曲属于地方私兵,并不是张羡的嫡系郡兵,被安置于巴丘营坞的侧翼,从而幸运的躲过了武陵军的首轮攻击。
刘宗心里始终记得刘景当初的警告,是以当他看到从后方杀出的武陵军,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几乎毫不迟疑,第一时间集合部曲,尽弃辎重,逃出营地。
他的判断无比正确,武陵军的出现,表明巴丘已然失守,前线的长沙军得知后方失守,顿时崩溃,江上的荆州大军,源源不断冲上南岸,杀入巴丘营坞。
由于刘宗反应神速,当机立断,此次才得以全身而退。
其他人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了,不管是张羡的嫡系郡兵,抑或豪强、大姓的部曲,遭到荆州军及武陵军的前后夹击,溃不成军,死伤狼藉,少有完好者。
不过刘宗的举动,无形中也挽救了一部分人,当他退到安全地带,发现身边除了八百部曲外,还多了六七百溃兵。刘宗原本不愿收留这些人,但考虑到归途多半不会太平,多一人就多一分力量,便咬牙留下了他们。
刘宗的推测当然不是毫无根据,武陵军出现在巴丘背后这件事实在太蹊跷了,罗县方面不阻拦也就算了,甚至都没派人通报一声。再联想到刘景之前对自己的提醒,刘宗几乎可以断定,罗县令吴巨必然已经投降了刘表。
基于这个判断,刘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沿途不断收拢溃兵,并散播吴巨投敌的消息。
当他进抵罗县城下之时,身边兵力已经膨胀到三千余人,大小船只百余艘,实力远超吴巨。吴巨一见刘宗兵船甚多,果然不敢出城攻击,任由刘宗离去。
刘宗率领溃兵离开罗县之际,临湘则已接到前线战败的消息,全城立时陷入混乱之中,上至张羡,下至百姓,无不震怖。
张羡再也维持不住雍容优雅的风度,气得面红耳赤,大怒道:“吴巨安敢负我?!吴巨昔日不过是一乡野土豪,我见其有才,视为腹心,屡作提拔,待遇在诸人之上,他为何要背叛我?!”
桓阶坐在下方,神情凝重,吴巨背叛这件事暂时还只是传言,尚未有定论,但大家其实已经心知肚明。说实话,他也没有料到吴巨竟然会背叛张羡,长沙局势一下子就变得无比险恶。
刘蟠同样愁眉不展,心中想道:“谚云:‘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蓄乎?’府君将吴巨这匹饿狼视作忠犬,岂能不遭到反噬?唉!从前我便常常规劝府君远离吴巨、区雄这等鄙夫小人,可惜府君不听我言。”
张羡心中愤怒难平,不住来回踱步,说道:“吴巨背叛于我,吴氏必然难脱干系,我欲兵伐吴氏,屠其家族,以儆效尤,伯绪、元龙,你们认为如何?”
张羡的长子、临湘令张怿霍然而起,抱拳请命道:“大人,我愿亲率兵马,讨伐吴氏。”
“万万不可。”桓阶心道府君明显是被气昏了头,张怿怎么这时候还在火上浇油。急忙出言道:“府君请暂息雷霆之怒,眼下的当务之急绝非吴氏,而是即将兵临城下的北军。
府君首先要做的应是安抚城中民心,并尽快召回在外的士卒,齐心协力,共保临湘。”
刘蟠颔首道:“伯绪说得对。吴氏坞堡坚固,比于城邑,现今长沙兵力匮乏,仓促间恐难攻下。”
吴氏自汉兴以来,扎根长沙数百年,他们居地的坞堡,绝非平阳、钟水二乡土豪所能比,想短时间攻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河内太守张杨,也算是当世有名的诸侯,因贪图河内陈氏资货、妇女,举兵围攻陈氏坞,六十余日不能下,最后灰头土脸的退走。张羡如果此时进攻吴氏坞堡,下场可能比张杨更惨,毕竟荆州兵随时都有可能杀来。
张羡终究不是一个性格冲动的人,听了桓阶、刘蟠二人的话,头脑终于冷静了一些。
张羡沉默不语,张怿则一脸愤愤不平,质问桓阶、刘蟠道:“吴巨及吴氏,辜负大人信任,背主求荣,难道就这么算了?”
刘蟠与桓阶相视一眼,说道:“吴氏无关大局,北军才是重中之重,府君若是能够率领长沙兵民成功击退北军,届时吴氏生死,不过是府君一句话的事。”
张羡重新坐回主位,叹道:“伯绪和元龙所言甚是,刘表军才是长沙最大的威胁。”
刘蟠又道:“正如伯绪所言,府君应当尽快召回在外的士卒,但想要靠这点兵力,抵御北军,恐怕会十分艰难。此时临湘居民无虑十数万,依我之见,府君不妨开放仓库,招募士卒。”
桓阶补充道:“《论语》云:‘足食足兵。’除了征召士卒外,还要有足够的粮食才行,而今长沙诸县秋收尚未完毕,府君可以尽遣士卒出城收割稻谷。”
这就等于是明抢了,可就算他们不做,刘表军也会做,与其便宜了敌人,还不如便宜自己。
随着桓阶、刘蟠不断提出建议,张羡经过整理归纳,而后变成一道道政令下达。
张羡到底是为政有方,颇得人心,随着他公开露面,很快就稳定住了临湘的局势。
当然,不可能人人誓死相随,很多人为躲避兵祸,携家带口,离开临湘,逃往南方。
对此,张羡丝毫不做阻拦,任由他们离去。
其实张羡也不是不想阻拦,而是不能,因为逃亡的不仅有平民,亦不乏士族大姓。比如刘蟠的家族、桓阶的家族,全部都在其中,张羡怎么拦?
龙丘刘氏之前已经有一部分族人南下投奔酃县的刘景,这次,因为有兵祸来临,不想走也得走,总计超过三分之二的族人,选择离开龙丘,南投刘景。
刘景对此早有准备,提前就准备好了车船,载运族人,负责此事的自然就是刘祝、王彊。
此时刘祝却不在龙丘,而是出现在市井长乐居中。
“大兄……”刘祝神情复杂的看着将自己抚养成人的祝阿,说道:“你真的决定留下?”
其貌不扬,却气质洒脱的祝阿大声笑道:“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府君并没有因我出身市井,行为有亏而心生鄙夷,许以别部司马之职,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弃府君而走呢?”
刘祝皱眉道:“大兄,张府君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如今大军败北,长沙陷入危急,想要利用你的资货、声望……”
“那又如何?”祝阿对此显然是心知肚明,继而感叹道:“文绣,你可知道,我很羡慕你,羡慕你姓刘,即使身处泥潭,也有机会脱身。我不行,我曾经做过偷盗,就一辈子是偷盗。这次机会,我绝对不能放过,这是我唯一能够改变身份的机会。”
祝阿这番话,令刘祝不禁动容,然而他真的不想看到大兄深陷险境,说道:“刘君说,临湘未来必将迎来惨烈的交锋,大兄留在临湘,实在太危险了。”
祝阿笑道:“世间之事,要想得利,必然要冒一定风险,即便是昔日市中行窃,被人抓住,亦有生命危险,何况博取功名?文绣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
刘祝知道难以令祝阿回心转意,叹道:“好吧,既然大兄决意如此,小弟就不再多言了。”
祝阿拍拍刘祝的肩膀,大笑说道:“这就对了。其实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你也不想看到,我就这样在市井这方圆数百步的地方,厮混一生,对吧?”
“是。”刘祝肃容点头道。
“你大兄我,虽处贫贱之地,也有想要获取功名的心啊。”
刘祝最终一无所获的离开了长乐居,接下来又往饼摊找矮奴,他可一点也不敢小看这位面容可笑的侏儒,刘君和蔡升都愿与他结交,这就是一种本事。
得知刘祝是专程来接他和他的家人,陶观喜出望外,他正为此忧愁,日后临湘大战一起,他的买卖自然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而他先天身体残疾,如果无法做生意,日后拿什么维持生计?恐怕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刘祝告诉陶观,他们的船只就停靠在北津,他随时可带家人过去。
在陶观千恩万谢中,刘祝又往下一站,市楼行去。他这次的目标是受马周之请,找上市右史王朝,问他是否有意离开临湘。
刘祝也曾在市楼为吏,对王朝颇为熟悉,其人身材高大,面貌忠厚,却性情谨慎,胆量甚小,刘祝以为他会同意离开临湘,没想到他却一口拒绝了。
刘祝也没细问原因,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没有闲心多管闲事。醉乡居虽属刘景产业,却不用他管,自有专人负责。
刘祝离开市井、离开临湘,往南而去,他的下一站是刘瑍家。刘瑍家位于临湘城南数里,宅地才数亩,篱垣仄陋,茅草为屋,甚是简陋寒酸。
刘祝到来时,刘瑍正闲卧室中,自斟自饮,显得十分悠闲。却把一旁的弟弟刘基、家中老仆急得满头大汗,团团乱转。
刘瑍饮了极多酒,脸颊晕红,艳若妇人,他发丝垂披,斜卧榻上,指着门外的刘祝,对弟弟弟、老仆笑着说道:“你们看,这人不是来了吗,早就告诉你们不必着急。”
刘祝暗暗苦笑,这位真是放荡不拘到了极点,偏偏从没有人指责他,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名士风流吧。反正他是理解不了。
刘基急忙出门迎接刘祝,并深深一揖道歉道:“抱歉,家兄醉酒,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刘基和刘瑍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两人性格可谓天差地别,刘瑍洒脱不拘,旷达隽秀,刘基则清静专一,恪守礼仪。
“无妨。”刘祝笑着摇头道。这位可是刘君的救命恩人,而且他又素知其为人,哪会计较。
刘祝进门,刘瑍仍然没有起身,举着酒杯抱怨道:“我前些年举家南来长沙,就是看中这里局势稳定,无忧战乱。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长沙终究也要乱起来了——也对,乱世之中,哪有真正的世外桃源。”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刘祝不动声色地道:“我奉刘君之命,来接足下及足下家人前往南方避乱。”
刘瑍醉眼斜睨刘祝,悠悠说道:“我猜仲达一定连我居住的地方,都已经替我选好了。”
刘祝沉默不语。
刘瑍白了刘祝一眼,继而叹道:“唉。也不知道这次迁往酃县,能够维持多久的安宁?若是荆州兵攻克长沙,我岂不是要举家避往交州?难道我刘瑍,终要为左衽吗?”华夏尚右,习惯上衣襟右掩,称为右衽;而异族多崇尚左,衣襟左掩,是为左衽。
交州纳入大汉版图,已有数百年之久,然而山川长远,习俗不齐,言语同异,始终被中原之人视为不毛之地。交州之民长幼无别,椎结徒跣,贯头左衽,被中原之人视为禽兽一般。
刘瑍大发了一通牢骚后,不顾刘祝在旁,躺倒榻上,呼呼睡去。
只留下刘祝、刘基及刘家老仆三人,面面相觑。
在刘基的一再致歉下,刘祝告辞而去,继续四处奔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整整两天才宣告结束。
这几天,一度因张羡强征舟船,而变得冷清的北津,重新恢复忙碌的景象,一时间舟船辐辏,帆樯鳞集。直令人怀疑,这些船只都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兵临
连日来,刘祝和王彊忙得几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刘景麾下临湘籍士卒及棹夫家属,涉及人数以数千计,超过半数都要迁往酃县,用以安抚麾下士众之心,两人任务之重,可想而知。
在此期间,前线的溃兵陆续逃回临湘,刘祝和王彊意识到刘表大军随时有可能杀来,再度加快速度,夜以继日,迁移人口。
当两人送走最后一批人的时候,刘宗率领四千余士卒,百余艘船舰,安全退回临湘境内。
刘宗本就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名望素隆,这次又带领众人脱险,极讨士卒之心。若是就此返回临湘,不管是他立下的功劳,抑或他在士卒中的威望,张羡都会出城相迎,并委以重任。
面对唾手可得的权势,刘宗心里不可避免产生些许犹豫,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回临湘,而是南下酃县,与族弟刘景会合。
是日,他便与大军分道扬镳,率领八百部曲,以及五百余自愿追随者,分乘数十艘船离开。
当张羡出城相迎,却不见刘宗其人,而只见其信时,本来稍稍振奋的精神立刻遭到迎头一击。
对此最尴尬的人,莫过于和张羡一同而来的刘蟠,之前他和桓阶向张羡建议,调回在外的驻兵,蔡升的别部便是其一。
然而调令下达后,蔡升迟迟没有回应,刘蟠为此还特意给刘修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够劝说蔡升,顾全大局,可惜,同样是石沉大海。
不过在当今这种形势下,蔡升的行为并非个例,大难临头,想要置身于事外的人不在少数。
蔡升之后,刘宗这边又生出事端,他们两个人同时出“意外”,这就绝非意外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这一切。
“仲达……”刘蟠很轻易就猜出了幕后主使,心中不由叹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早在前线战败的消息传回的一刻,刘景的亲信刘祝便登门拜访,并送上刘景的亲笔书信。
信上内容很多,从天下大势一路聊到荆州形势,最后以《易经》中的一句话立劝他离开临湘,南下避祸:“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这话的意思是说:君子一旦发现不好的征兆,就要果断采取行动。长沙如今危在旦夕,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刘蟠看着这封洋洋洒洒数千文的书信,岂能感受不到刘景的良苦用心,但他却无意离开临湘。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张羡一向待他不薄,与桓阶并列,他若危急之时,弃张羡而去,日后还有何面目立于人世间?
刘蟠虽然本人选择留下,誓与长沙共存亡,却将家人托付刘景,除了他年纪老迈,卧病在床,无法远行的老父刘邕,以及妻妾外,其他家眷,包括妹妹和外甥寇封,皆被刘祝带人接走。
刘蟠这时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行,他深深一揖,对张羡道:“在下惭愧,刘伯嗣居然会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情来,实在是有负府君的信任,我这就修书一封,劝其返回。”
“算了,让他去吧。”张羡缓缓摇头道。他现在的心情,可谓是复杂到了极点,刘宗弃他而去,他本该深恨之。可刘宗却于败军之际,一路收拢溃兵,成功冲破罗县吴巨的阻截,为他带回整整三千名士卒,这对于如今的长沙,绝对称得上是雪中送炭,因此心中恨意大减,唯有惋惜。
眼下的长沙,形势堪称险恶,正是用人之际,像刘宗这般拥有出众才能的人,却不能成为自己的臂助,张羡心中好不遗憾。
刘蟠不动声色地道:“也对,刘伯嗣如此仓皇而逃,想必已是被北军吓破了胆子,即使强行召他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府君只有选用心志坚定,不畏生死的勇士,才能守住长沙。”
张羡瞥了刘蟠一眼,暗暗摇头,接着不再纠结于刘宗,亲临士卒,善加安抚,并设飨会,犒赏将士,直到日落才离开。
接下来几日,仍不时有溃兵逃回,然而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才堪堪两千,由此便可知刘宗带回三千士卒,对于长沙和张羡来说,是多么大的功劳。
有赖于刘宗,张羡手中之兵得以突破万人,稍稍复振。加上之前在临湘紧急招募五千余人,更坐拥荆南第一坚城临湘,面对刘表军,张羡有了抗衡的底气。
这时,在巴丘休整数日,消化胜利果实的荆州军,在蒯越、蔡瑁的率领下再度出发,水陆并进,浩浩荡荡,杀向南方。
罗县令吴巨接到荆州军南下的消息,将兵出城十里相迎。
“在下吴巨,拜见蒯章陵、蔡南郡。二君乃是荆州冠冕,在下虽处南方,亦闻名久矣,今日一见,幸甚幸甚。”吴巨冲蒯越、蔡瑁拜礼,态度十分恭谨。
相比于雄姿魁杰,容貌俊伟的蒯越,蔡瑁不管是身量抑或容貌,都要逊色不少,他年近四旬,五官英挺,尤其目光,咄咄逼人,给人以盛气凌人之感。
“吴都尉不必客气。”蒯越不咸不淡地回道。吴巨不仅是罗县县令,同时兼任长沙北部都尉,这两个职位一文一武,蒯越呼吴巨为都尉,显然是视其为武人。
对于吴巨这样为人不忠的贰臣小人,蒯越内心极为恶之,然而他作为全军统帅,肯定不能以自身好恶为准。吴巨对于平定长沙极为关键,他就算再心存鄙夷也要任用其人。当然,别指望他能有什么好脸色。
“吴都尉请起。”蔡瑁倒是对吴巨没有什么恶感,朗声笑道。他为人性豪自喜,吴巨再怎么说也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听得他一番恭维,心中无比受用。
“刘牧乃是荆州之主,荆州境内,政无大小,皆归刘牧。张羡久在荆南,自恃小有威望,便桀逆放恣,抗拒刘牧,不服州命,而今更是公然举兵反叛,可谓逆贼也!吴都尉能够及时反正,助顺击逆,等到功成之日,刘牧必定不会忘记吴都尉的功劳。”
吴巨见蒯越不甚待见自己,心里不由一凉,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幸亏蔡瑁没有如蒯越一般。急忙回道:“不敢。就算没有在下,长沙亦难挡荆州大军。”
蔡瑁抚着颔下髭须,大声笑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长沙军颇为无胆,根本不敢与我对战,只敢龟缩巴丘营坞固守。否则,根本不必等到武陵出兵,我一战就能彻底击溃长沙军。”
吴巨打定主意抱蔡瑁大腿,因此不断恭维。
蒯越在一旁听得直皱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吴巨道:“吴都尉,巴丘一战,我方几尽全功,但仍有不少长沙之兵侥幸逃脱,罗县乃是溃兵南归必经之地,不知吴都尉在罗县,一共俘获了多少溃兵?”
提到此事,吴巨内心就不免感到有些尴尬,强笑回道:“约有两千余人。”他没敢说实话,其实实际人数只有一千五百余人。这件事无疑要怪刘宗,要不是他,吴巨岂会只有这点收获?
然而两千余人,在蒯越、蔡瑁眼中还是太少,据他们事后统计,从巴丘逃走的长沙士卒,大约有七八千人,吴巨身份未泄,扼守要地,以逸待劳……优势多到数不清,怎么才抓到这点人?
吴巨必须要给二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他会被视为无能之辈,当即苦笑道:“不瞒二君,不知是谁,传在下叛变,以致在溃兵之中,闹得人尽皆知,对在下多加堤防,除了用强,别无他法,因此才只俘虏两千余人。”
蒯越再度问道:“吴都尉历职内外,对长沙的情况想必了若指掌,足下可否知道,现今张羡手中,还剩下多少人马?”
吴巨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声回道:“当有万人。”
蒯越与蔡瑁不禁相视一眼,皆暗暗叫遭,张羡若是手中真的还有万人,他们想要短时间内攻下坚城临湘,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两人很快就镇定下来,他们本来也没想过能够一蹴而就扫平荆南,解决张羡。
张羡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要知道,他控制的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巅峰时期人口超过两百五十万。刘表实际控制的南郡、江夏郡、武陵郡、章陵郡及南阳郡部分,人口不及荆南三郡。
当然了,战争比的不单单是人口,刘表有大义名分,对治下控制力更强,麾下拥有无数人才,更有一支颇有战力的大军,武器铠甲也更为精良……
总的来说,刘表对张羡有优势,但绝非压倒性优势。只是因为巴丘取得大捷,令蒯越和蔡瑁生出或许能够快速平定荆南的念头。然而事实却绝非那么简单。
荆州大军在罗县休息一夜,次日继续南下,吴巨率兵两千随行。
吴巨加入进来,武陵蛮却离开了,他们接受荆州牧刘表的印绶及赏赐,才答应出兵长沙,打下巴丘后,他们的任务完成了,自然就要打道回府了。
蔡瑁爱武陵蛮骁勇善战,想要以重利诱其等留在军中效劳,却为武陵蛮几位精夫一口回绝。
他们是蛮子,却非傻子,张羡的名声,即使他们居于武陵郡诸河流峡谷,亦多有耳闻。
当初要不是刘表以荆州之主的身份,派使者对他们威逼利诱,他们都未必愿意趟这趟浑水。
蒯越任由武陵蛮离去,不甚在意,这些武陵蛮走山险若履平地,山谷作战,是其长处,攻城作战,是其短处,接下来围攻临湘,他们基本帮不上什么忙。
并且,如果武陵蛮久在军中,必然会引起汉军将士不悦,总体来说,弊大于利。
荆州大军继续南下,水军为之先锋,艨艟身覆牛皮,船型如梭;斗舰战棚女墙,甲士林立;楼船高大若山,威武壮观。以数百艘计的战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挤满整个江面,观者无不骇然。
荆州步骑大军,总计超过三万之众,沿着湘江东岸行进,整支队伍延袤十数里,矛戟如林,旗帜飞扬,难望首尾。
荆州大军水陆并进,直抵临湘城下。
率先接战的是双方的水军。蔡瑁统领的荆州水军有楼船、艨艟、斗舰数百艘,战士过万。
而长沙的水军因为之前在巴丘,就已经遭到重创,如今仅剩下艨艟、斗舰数十艘。
两边实力相差巨大,开战仅仅不到一个时辰,长沙水军就被蔡瑁的荆州水军击溃,残存的船舰甚至不敢返回长沙营坞,直接举帆划棹,向南逃去。
水战的失败在张羡的意料之中,然而他真正担心的却不是荆州水军,而是源源不断到来的荆州步骑大军。
原本他还想趁对方刚刚到来,立足未稳之际,派一支精兵出城突击其前部,可他一见荆州军军容如此雄壮威武,心里不由一凉,当即就熄了心思。并且对临湘的未来,生出悲观之意。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他手中不仅有万余大军,更有临湘十万居民鼎力支持,刘表大军纵然人数再多,也难耐他何。
就在荆州大军兵临城下之际,刘祝和王彊展开刘景交给他们的最后一项任务:将临湘以南,数十家船场,数以千计的人,全部迁走。这件事之前不方便做,只有在这个时候,兵荒马乱之际,才可实施。
所谓“南船北马”,船匠在江南,是十分宝贵的人才,不管势力大小,都需要他们为其造船,任何人都不会轻易伤害船匠。
船匠生命无忧,又祖祖辈辈居住于此,自然十分抗拒迁移。此时形势危急,刘祝和王彊不得不动用一些粗暴的手段。
一开始王彊提议将几个最死硬的船匠沉江,杀鸡儆猴。
然而刘祝考虑到刘景素来看重名声,这么做无异于污其名,只是令士卒以刀矛胁迫,棍棒驱赶。
在此期间,刘祝和王彊看到了长沙水军仓皇向南逃亡,也看到了在后面不停追杀的荆州水军。
幸亏两人小心谨慎,身边并没有留大舰,只留一些小船,不然必会遭到荆州水军的攻击。
第二百章 北上
随着荆州南北大战爆发,零陵、桂阳二郡唯张羡马首是瞻,紧随长沙的脚步,驱除郡县长吏,援助兵船、钱粮、资储。
尤其八月过半,秋收完毕,零陵、桂阳二郡的稻谷,通过湘水、耒水,源源不断运往长沙。
然而当巴丘战败的消息传来,零陵、桂阳二郡为之震惊,现今荆州大军随时有可能南下,二郡众多运粮船根本不敢继续北上,便暂时停留于三郡之交的酃县,一边观察形势,一边等待后方命令。
未来长沙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糟糕,这批来自零陵、桂阳二郡的运粮船,不出意外的话,十有**将会原路返回。
不过它们想要离开,还要得到刘景的同意才行。但是很显然,他不会同意,这批粮食,早已被他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刘景如今手下的兵力之多,绝非一县之地所能供养,就算有钟水、平阳二乡在背后鼎力支持,亦颇感吃力,等到蔡升、刘宗率众到来,粮食问题,必然会成为拦在他面前的头等大事。这批粮食,正好可解他的燃眉之急。
当然,此事刘景以酃县长的身份来做肯定不合适,他会以张羡及长沙郡府的名义行事。张羡如今面临的形势极其严峻,肯定无暇理会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在刘景收到荆州大军南下的消息,准备封锁水道,强缴粮草时,褚方只身来到官寺求见。
刘景原以为他有什么公事,却见他进来时手中拿着一封信笺,刘景内心不由“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张羡铁了心招揽褚方,不断来信,刘景能拦住一次、两次,但终究会有“漏网之鱼”。
褚方大步来到刘景面前,手捧书信,俯身下拜,郑重道:“家母尚在世时,张府君就常常遣人问候家母,并致礼物,家母弥留之际,仍旧对张府君的恩惠念念不忘,令我日后必当回报之。
今年初,张府君来信,欲邀在下北上,共商大事,只是当时长沙局势较为安宁,我又深受明廷信重,授予部曲,暂时脱身不得,便婉言谢绝了张府君之邀。
今荆州水步十万,挟巴丘大胜之势,鼓行而南,长沙危在旦夕。张府君此时又来书信,言辞之间,颇有悲壮决绝之意。
在下昔日深受张府君恩惠,如今张府君有难,在下断难置身事外,因此敢请明廷准我北上。”
刘景眉头深锁,将褚方扶起,叹道:“子平,你可知道,荆州足有十万大军,这个时候去临湘,几乎和送死没什么分别。与其如此,还不如留在酃县,为府君外援。”
褚方神情坚决地摇头道:“在下心意已决,明廷不必再劝。”继而又道:“明廷心怀大志,才器绝人,在下与明廷相识虽短,亦为之折服。奈何张府君有恩在先,不得不往。这次临湘之行,如果侥幸不死,在下定会返回明廷身边,再效犬马之劳。”
褚方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刘景还能说什么呢,唯有点头放行。他紧紧拉着褚方的手,说道:“子平,你才干出众,实不该埋没于荆南方寸之间,所以我希望你能保重身体,安全归来。异日,你必有机会名扬天下。”
刘景这番话口气极大,仿佛跟在他身边,日后必能名扬天下。
这却正是令褚方倾心的地方,大丈夫岂可无志?当年高祖见秦始皇车驾,敢言“大丈夫当如是也”;世祖见执金吾出行,尝叹“仕宦当作执金吾。”
刘景此时势力虽小,却素有匡扶天下之志,比之身为宗室,坐拥一州,却只知自守的刘表、刘璋二人,高出何止千百倍?
“诺。”褚方重重应道。
刘景又道:“子平,你这次北上,准备带多少人马?”
褚方麾下有一营八百人马,主体以酃县人为主,已组建一年有余,褚方常常率领他们纵横湘、耒二水,清剿寇盗,颇为精锐。
说实话,这支营兵不仅是褚方的心血,也是刘景的心血,被他视为自己的嫡系,他不可能让褚方全部带走。但如果褚方只带走两三百人,他绝不会阻拦。
褚方毫不迟疑道:“张府君之恩,仅施与我一人,此次张府君召唤,我自然是独身前往。”
“这怎么行?”刘景闻言大感意外,道:“子平,你为人固然英勇,可孤身北上,实在太危险了,还是带一些人马为好。”
褚方摇头道:“面对十万荆州大军,就算将八百人全部带上,也无济于事。张府君看重的,想必也不是区区数百人马。”
刘景立时陷入沉默,这话没错,张羡坐拥临湘十万军民,根本不缺几百士卒,他缺的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半晌,又问道:“子平,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日就走。”褚方回道。
刘景心中一叹,又问道:“你准备走陆路还是水路?”
褚方回道:“时间紧迫,水路太慢,自当走陆路。”
酃县与临湘之间的衡山段水路极不好走,号称“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实则何止九转?远不如陆路乘马便捷。
刘景道:“既然要走陆路,你只有一匹坐骑,难以兼程而行。上个月妻族邓氏来投,献良马数十匹,一会你去取一匹吧。”
“多谢明廷。”这确实是褚方所需,当即拜谢道。
在荆南这个不产马的地方,可供乘骑作战的良马,非常珍贵,已非金钱所能衡量。
褚方没坐多久,便起身告退,他如今尚未通知将士,离开之前,营中之事也要妥善安排好。
直到午后时分,褚方才得以脱身。而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泄露了出去,经过半天时间的发酵,褚子平为报张长沙之恩,将孤身北上的传言,传遍酃县各个角落。前往湘、承河畔送行的人们,洋洋洒洒,数以千计。
刘景面色凝重地道:“子平,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记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一定要保重自己,留得有用之身,以期扬名之日。”
褚方朗声笑道:“荆州军虽有十万之众,我又有何惧?明廷只管放心,我必有归来之日。”
站在刘景身侧,一身戎装的马周出言道:“褚兄,一路保重。”
褚方点头道:“马兄,我麾下八百部曲,就托付给你了。”
马周正色道:“褚兄只管放心。待褚兄异日归来,八百部曲,定然一个不少,如数交还诸兄。”
褚方不再多言,扭头目视刘亮,其如今身长七尺二寸,仅比褚方稍矮一线,手腕长及过胯,姿容英朗,状若成人。
“子明,你是一块璞玉,只需稍加打磨,就能大放光彩,可惜你现在年龄太小,若是能再长两岁,这支营兵,就可以交到你的手中了。”褚方这番评价非常高,要知道,刘亮今年才十七岁,也就是说,褚方认为他十九岁,就有能力统领一营人马。
刘亮自入军营为褚方亲随以来,深受其照顾,念及对方将要孤身犯险,一时情难自禁,不觉流涕。
褚方手按其肩,说道:“大丈夫不可做女儿姿态。”
“诺。”刘亮拭泪道。
“褚兄,珍重。”韩广抱拳道。其身长八尺,器宇轩昂,此时已经恢复了建武将军的风采,身上再难找到铁官囚徒的痕迹。
两人一个北人,一个南人,却难得性情相投,短短时间内就结下了颇为深厚的友谊。
褚方抱拳回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严肃、于征等人也纷纷上前与褚方道别。
褚方眼见天色已经不早,当即不再逗留,最后向众人深深一拜,转身跨上自己的坐骑,而武器铠甲,则置于另一匹备马,在众人的瞩目下扬鞭而去。
刘景望着褚方远去的背影,对左右叹道:“子平不仅‘孝勇无双’,忠义亦无双。”
褚方固然没能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但刘景认为,以他的能力,如果投靠明主,绝对有能力出人头地,甚至青史留名。
作为他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褚方的离去,对刘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因此心情不畅。
不过第二天,他就没有时间纠结褚方的离去了,原因很简单,蔡升、刘修和刘宗联袂而至,跟随他们一起而来的,是近三千大军,以及四十余艘大小船舰。
刘景不禁大喜过望,率众亲迎于湘水之上。
“从兄……”
“宏超……”
刘景脸上难掩欣喜之情,他与三人都有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了,心中十分牵挂三人。
刘宗身量一般,却甚有威仪,手抚短髭,大笑说道:“听说弟妇怀孕了,可喜可贺啊。”
刘修亦颔首贺道:“仲达,恭喜你。”
刘景说道:“这绝对是意外之喜,可能是皇天亦怜少君家门不幸,赐下子嗣。”
刘修叹道:“灵帝以来,大疫就一场接着一场,几乎没有断过,导致民不聊生,中原百姓深受其害,中平黄巾之乱,何以席卷八州?皆因大疫而起。”他的右臂,就是在讨伐黄巾时丢的。
刘宗点头道:“正所谓大战之后,必生大疫。黄巾之乱后,中原乱成一团,到处都在打仗,大疫肆虐,也就不足为怪了。”
刘景叹道:“这样的景象,在持续十年八年,惨烈程度,怕是比王莽篡汉,还要过之。”
刘宗、刘修一时皆默然。
“不说了,这不是我们现在能够解决的。”刘景摇头道。“对了,你们来时的路上,可曾碰到褚子平?”
“没有。”刘宗不由好奇问道:“褚子平北上了?”
刘景点头道:“褚子平为报张府君昔日馈赠之恩,只身北上。”
“褚子平真是一位义士啊!”刘宗感慨道。“其大名,我闻之久矣。奈何他侍母至孝,多年来,从不离开酃县一步,其母死后,更是入山结庐守墓。我昔日曾来过酃县,可惜阴差阳错下,没有能够与他见面。”
蔡升开口道:“我也常为没有结识褚子平而感到遗憾,本以为这次来酃县,当会碰面,没想到还是错过了。”其头戴武冠,身着戎装,腰佩长刀,气质潇洒而又英武。
“褚子平绝非短命之人,日后总有机会见面。”说到这里,刘景顿了一下,又问刘宗道:“从兄,你曾亲临巴丘,以你观之,北军如何?真如传言那般,有水步十万之众?”说实话这个数字,刘景并不太信,毕竟刘表以区区数郡之地,养活三五万大军或可,十万人就太夸张了。
刘宗面色凝重道:“仲达,你千万不要小看刘景升,其虽是儒人,不习军事,却也不能小觑。我曾亲眼目睹北军,精锐远胜我等南人。至于北军人数,就算没有十万,五万总是有的。”
刘景点点头,说道:“屡挫曹孟德之辈,我自不会小看。”事实上刘景对刘表的重视,远超任何人,因为历来创业,初期是最艰难的,刘景若是能够跨越刘表这道障碍,天下何足与论。
刘景又道:“据说此次北军的统帅乃是蒯异度、蔡德珪,蔡德珪才智一般,绝非帅才。倒是蒯异度,乃是冠绝荆州的才杰之士。前年我北上迎亲之时,其为章陵太守,治所就在新野,不过那时他刚好返回襄阳,终是无缘一见,心中一直深以为憾。”
刘宗点头同意,说道:“蒯异度确实有大才,指挥数万之众,如臂使指。”
刘修在旁边说道:“伯嗣你也不差,于败军之际,收拢溃兵,逼退吴巨,安全返回。”
刘景一脸好奇道:“怎么回事?从兄,快和我说说。”
刘修将刘宗的事迹说了一遍,刘景得知刘宗竟然在全军溃败之时,成功带回四千余士卒,百余艘船只,不禁目瞪口呆,良久叹道:“自古节制败军,最为艰难,从兄竟有如此之能,虽古之名将,何以加之?”
刘宗颇为自喜,摆手道:“不过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仲达言之过矣。”
第二百零一章 冲城
刘景知道族兄刘宗昔日未出仕前,见天下纷扰,乃阴以兵法部勒门客,常往来浏阳山中射猎,是一个知兵之人。然而他在巴丘战败后展露出的杰出军事才能,还是令刘景感到万分吃惊。
自古节制败军,最是艰难。历史上街亭一役,马谡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舍弃城池而上山,结果被张郃断绝汲道,大破之。
全军溃散之际,先锋王平临危不乱,将所部千人鸣鼓自持,张郃疑有伏兵,未敢进攻。于是王平收合诸营遗兵,平安而返。
正是凭借着这一战的表现,王平受到诸葛亮大力提拔,封侯拜将,并成为无当飞军的统帅。
刘宗在巴丘的表现,丝毫不比街亭之时的王平差,刘景岂能不感震惊?因此才发出“虽古之名将,无以加之”这样的感慨。
刘宗、刘蟠、褚方、蔡升……刘景心中不禁深深感慨,史书上只有短短一行记载的荆州南北之战,到底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
对于刘景的夸赞,刘宗颇为自喜,在他心中,刘景的一句话,抵得上旁人一千句一万句。
在谦虚一番后,刘宗正色道:“此番之所以能够全身而归,实有赖仲达之前的提醒,若非如此,我恐怕也会如其他人一样蒙在鼓里,大难临头而不自知,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这怎么能说是我的功劳呢?”刘景缓缓摇头道:“自古善谋者众,能断者寡,提醒从兄之事,只是我自己的推测,有与没有,还在两可之间。而从兄心中警醒,临危不乱,明智果决,不仅部曲整齐,更能统合溃兵,逼退吴巨觑觎,率众而归,这是只有良将才能做出的事情。”
刘宗手抚短髭,想要自矜,脸上却是难掩笑意。
刘修在路上已经看过了刘景写给刘宗的书信,是以问道:“仲达,你怎么知道吴巨会反?”吴巨深受张羡的信任,可以说是长沙最不易反叛的人,然而他偏偏反了,令长沙上下倍感震惊。
“我并不知道吴巨会反。”刘景笑着说道:“观刘景升昔日单骑入宜城,只用蒯异度之谋,便平定了荆州逆乱。此番北军南下,统帅正是蒯异度,其人深中足智,计略过人,必会多用谋略。
刘景升乃荆州牧,有大义在身,长沙士民虽与张府君同心,但肯定也有不少心慕北方之人,吴巨就是其中之一。此辈稍加笼络,便有可能反戈,蒯异度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刘宗和刘修不禁面面相觑,就这么简单?如果仅止于此,他们也能想到,只是这毕竟是假设,心里很难重视起来。也只有刘景,才会郑重其事的说出。难道,这就是双方的不同之处吗?
事情当然不止于此,刘景是知道历史上吴巨乃是刘表的部将,从而反推得出的结果。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百分百肯定,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结果他猜对了,成就了刘宗。
刘宗说道:“吴巨成名日久,平素又无恶行,我与他虽无深交,却也认为他是一个人物。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不忠之徒,张府君对其恩宠,远在诸人之上,值此危急关头,他却背离忠信,反戈一击,真乃我辈之耻也!”
蔡升不屑地撇撇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区雄、吴巨,莫不如此。”
马周站在蔡升身旁,听闻区雄之名,不由回忆起昔日两人在市中奉刘景之命,擒拿区雄的场景,便出言问刘宗道:“说到区雄,刘兄,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不知。”刘宗摇头道:“我一路回临湘,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依我看来,他不是死于乱军之中,就是被北军俘虏了。”
马周冷笑道:“这狗贼外刚内怯,他若被俘,必会投降北军。”
蔡升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刘景不以为意,对现在的他来说,区雄不过是蝼蚁般的人物,根本不值得他关注。话题一转,刘景提起身在临湘的刘蟠: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从兄的安危。我已经让刘(祝)文绣送信给他,劝说他南下避祸,不过以我对从兄的了解,他十有**不会同意。”
刘修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说道:“元龙肯定不会同意,他前些日还写信劝我顾全大局,率兵回临湘,与长沙共存亡呢。”
刘景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刘蟠这种不遗余力挖自家墙角的行为,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刘宗叹道:“仲达这是多此一举。大兄是什么样的性格,我们心里都该一清二楚,越是危机之时,他越是不会离开临湘。”
刘景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他只是关心则乱。盖因刘蟠是他此生的第一个贵人,引他步入仕途,一路扶持,恩情深重。
而刘景猜测,刘蟠之所以没能和桓阶一样名留青史,便是死于荆州南北之战中。所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哪怕是徒劳的。
刘宗道:“对了,仲达,我们一路南下,几次遇到你接运士卒家眷的船队。只是船上人货满载,航行甚慢,而且旁边亦有兵船护卫,我就没管他们。而入酃县水域,又遇到了载着族人的船队。”
刘景面带欣喜道:“哦?族人也要到了吗。之前就已经来过一批,我特意为他们选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并派人修建了大量屋舍,他们到来后,马上便可以入住。”
刘宗感叹道:“如今乱局之下,族人尚能不忧安危,不患衣食,这都是仲达你的功劳啊。”
刘景笑着摇头道:“从兄这话就见外了。”
得知族人船队就在后方不远,刘景索性便站在湘水口岸,一边与刘宗、刘修、蔡升等人畅谈,一边等待族人的到来。
不过半个时辰,运载龙丘刘氏的船队缓缓抵达湘水口岸。
龙丘刘氏的族长刘邕年事已高,卧病在床,难以远行,而代族长刘蟠又留守临湘,因此此番带领龙丘刘氏南下者,是几位年纪颇高,素有威望的父辈,刘景、刘宗、刘修皆要执晚辈礼大拜。
这次因为受到战火的威胁,龙丘刘氏能走的都走,刘宗的胞弟刘承也辞去功曹吏,跟随家族南下。桓阶对他颇为看重,视为心腹,刘承一度对于是否离开临湘,感到十分纠结,在家族和桓阶之间来回摇摆,迟迟难以下定决心,最后却是桓阶劝其离开。
刘景也在家族人群中看到了寇封这个外姓人,此子今年约有十一二岁了,手足颀长,脸容俊美,一双大眼左顾右盼,炯炯有神,一点也不怕生。
刘景见到他,便知道,他的命运,被自己改写了,他再也不会成为刘备的养子。不过历史上刘封虽然是个将才,但为人刚猛骄矜,屡屡做出愚蠢之事,他被刘备处死绝对谈不上冤枉。
刘景不知道他的性格会不会因为命运的不同而有所改变。说实话,如果他仍然如历史上那般,刘景会毫不犹豫将其处死。
傍晚,刘景在新的刘氏居地大摆宴席,为族人接风洗尘,热闹的场景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歇。
翌日,刘景开始统计兵员,此次刘宗和蔡升,共带来近三千士卒,准确的说是两千九百余士卒。
其中蔡升部因为之前得到刘景的授意,几经扩充,人数高达一千五百余人。而刘宗别部八百人,另有自愿投其麾下的溃兵五百余人,合计一千三百余人。
而酃县这边,则有褚方营八百人、马周营八百人,以及韩广及其部曲一百八十余人,合计一千七百八十余人。
两边相加,总共超过四千七百人。
这还仅是步军,水军方面,刘景原有斗舰八艘,大小舸船五十余艘,棹卒一千三百余人。
而刘宗此番带来四十余艘大小船舰,其中并没有楼船,不过有十艘艨艟,七艘斗舰,余者为舸船。棹卒亦超过千人。
自此,刘景麾下水步军,计有七千余人,有些是他苦心经营,有些则是意外之喜。不管如何,他穿越已三年有余,在这乱世之中,终于有了“立身之本”。
就眼下的荆南而言,除了张羡外,他的实力应该是最强了。
而今零陵、桂阳二郡的兵力已被张羡抽调一空,只要刘景有心,夺取二郡,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刘景不会做这么鼠目寸光的事情,此时荆南万众一心,共抗刘表,他若是敢擅取零陵、桂阳二郡,无异于背后捅刀,必会引起荆南士民的强烈愤慨。就算他夺得二郡,也不得人心。
最好的选择是待张羡死后,继其遗志,继续抵抗刘表,届时零陵、桂阳二郡自然为之景从。
零陵、桂阳二郡,他不会动,但二郡停靠于酃县的运粮船,他却不会客气。毕竟,他可是有七千余人要养活,每个月仅稻谷,就要消耗万余斛,一年就是十七八万斛,仅靠酃县一地,绝对负担不起。
当然了,夺取二郡的运粮船,除了要扯起张羡的虎皮外,手段也不能太过粗暴,毕竟以后还要指望二郡供养他的大军。
…………
却说褚方驾驭二马,沿着湘水东岸北上,一路上不断遇到携家带口,向南逃亡的百姓。不单郡城临湘,还有罗县、益阳、下隽、汉昌、湘南等县百姓。
他们有的听说刘景治下的酃县,寇盗不生,颇为安定,欲往投奔。有的则打算迁居零陵、桂阳二郡,甚至是较为偏远的交州,反正就是尽可能远离战火。
褚方逆流而行,越靠近临湘,逃亡的人就越多,当他进入临湘境内,到处都是混乱之象。荆州大军已经进抵临湘城下,从而引起百姓的恐慌,争相逃命。
褚方得知消息,加快行进速度的同时,不禁长舒一口气,他来的正是时候,此时荆州大军刚刚到达,立足未稳,他还有几分冲进临湘城的把握。若是等到荆州大军站住阵脚,筑围凿堑,他再想冲进城中就难了。
褚方来到距离临湘数里的一处林中停下,一边观察形势,一边啃食肉干,补充体力。
在此期间,他数次看到北军游骑驰骋而过,不敢再拖延,匆匆吃过东西,从备马的包裹中,取出袍铠、兜鍪,穿戴整齐,并介马。介者,甲也,所谓介马,便是为马披甲,一副厚重坚硬的皮质当胸披在战马身上。
擐甲介马后,褚方翻身而上,大戟置于马侧,长刀悬于腰间,手持一张硬弓,驾驭二马冲出树林。
他最擅长的武器自然是大戟,而弓箭,则能排在第二位。他少时便经常入山狩猎,后来从军后,更是勤学苦练,即便后来居家、守孝,也不忘习射。因为他知道,弓箭,是战场必修之术,他是一个心中有远大抱负的人,自会用心磨练箭术。
或许是看到褚方孤身一人,不像敌人,而且其身披覆盖全身的精甲,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物,因此途中虽然士卒成群结队,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人出言拦截。
不过当他飞快接近临湘,并且毫无减速之意,终于引起了荆州军的警惕,数骑从斜方驰至,其中一骑问道:“足下何人?”
褚方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箭,问话之人虽然身披襦铠,头戴铁盔,却被一箭射中咽喉。
余骑无不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孤身一人,居然敢在万军之中,悍然对他们出手,从军以来,闻所未闻。
褚方哪管这些,接连开弓,敌骑又被射落二人。转眼间,双方已然接近,面对仅剩的三骑,褚方收弓取戟,大喝突之。
三骑顿时手忙脚乱,有的持弓,有的持矛,不能齐心应敌。被褚方杀到面前,借助马力,大戟左右挥击,霎时扫飞两人,剩下一人,被褚方一脚踹落下马。
自此,一支六人骑队,电光火石间,就被褚方轻易解决了。褚方不管不顾,俯身贴于马背,策马直冲城下。
不管是城外的荆州军,抑或城上的长沙军,无不瞠目结舌。
第二百零二章 魄力
褚方俯卧于马身,全力冲驰,这时荆州军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惊怒之下,纷纷引弓射之,一时间箭矢乱飞。
然而此时褚方已经冲出甚远,箭矢大多落在空处,就算偶有射中,也因为褚方人马俱甲而不能伤其分毫。
不过眨眼的功夫,褚方便驾驭二马冲过护城河的大桥,直抵临湘城郭之下。
如今荆州大军初至,临湘尚未封死城门,当即便有守军开门,将其迎入。
随着褚方单身入城,临湘城墙上的士卒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而城外的荆州军,则士气大挫,陷入一片死寂。
褚方横穿数以千计的敌军,杀伤六人,寒毛未伤的入城方式,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临湘城西临湘水,北倚浏水,唯有南面和东面地势开阔,而这两个方向,自然也是防守的重点。褚方是从南面进入的临湘,张羡目下却在东面城墙上,这也是荆州大军主力所在方向。
刘表治下南阳、章陵、南郡、江夏等地皆产铁,因此荆州军装备之精良,在天下诸侯中可谓数一数二,士卒人人头戴兜鍪,身披铠甲者,亦不下万人。这就是刘表为何能够屡屡击退来犯敌人的底气所在。
望着玄甲曜日,朱旗绛天,雄壮威武的刘表军,张羡脸上不露声色,内心却颇感忧愁。
他现在麾下有士卒万人,新募之兵五千余,而铠甲还不到两千,面对刘表军,自然底气不足。
忽然间,张羡听到城南传来巨大的欢呼声,他心中对此颇为不解,弄不清楚现今的形势下,还能有什么事值得欢呼雀跃。
直到士卒争相高呼褚子平之名,张羡才知事情原委,不禁大喜过望。他现在不缺士卒,缺的是大将,尤其巴丘一役,诸将伤亡殆尽,就更缺了。褚方一至,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褚方谈不上大将之才,过去只带过一营不满千人,但他为人骁勇善战,也有极高的名望,士卒都服其孝勇,当此困境之时,能够极大振奋军心。
桓阶不由长舒一口气,笑道:“褚子平终于来了。我与他昔日同在乌程侯帐下效力,素知其为人孝勇,亦以信义闻名。我料其得知府君有难,必定前来,褚子平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张怿则是一脸惭色,无地自容,他之前曾因褚方迟迟不至而破口大骂,如今看来,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实何止他,就连张羡,也对褚方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他今年以来,前前后后给褚方写了三封邀请信,全部石沉大海。
没想到临湘安全之时,他不肯来,临湘危机之时,他却来了。
张羡当即率张怿、桓阶、刘蟠等人,走下城墙,迎接褚方。
没过多久,身披袍铠,驾驭二马的褚方便在两名骑吏的引导下来到临湘东城城下。
等到褚方一下马,张羡就迫不及待的大步上前,拉住褚方的手,说道:“仆当年赴任长沙,途经酃县时,由于吴人苏代为祸甚烈,百姓苦之,是以仆匆匆北上临湘平叛,未能亲身拜访,直到今日,才有机会正式见面。”
说实话,当年张羡并没有太过重视褚方,至少不值得自己折节下交,登门拜访。不过褚方到底也是长沙首屈一指的武将,张羡便派人慰问其母,送上厚礼,并且此后年年都是如此。
一是欣赏他的孝心,二是笼络他的手段,反正这点财物对张羡来说微不足道。而多年不懈的坚持,终于在今日获得了回报。
褚方沉声道:“过去家母在世时,常受府君馈赠,弥留之际,亦对府君恩情念念不忘,一再叮嘱在下,日后当思报答。
前时府君来信,因在下正在酃县征讨贼寇,仓促间难以脱身。数日前乍闻北军南下,临湘危在旦夕,思及府君昔日恩情,心中不敢犹疑,便放下一切,火速而来。”
张羡听罢,忍不住叹道:“巴丘大败,兵将一时俱丧,全军几至覆没。表军南下之际,仆调在外诸营入卫临湘,共抗大敌,却不想应者寥寥。面对得势猖獗的刘表军,诸将各拥兵众,亦不免胆寒,然子平却不避危险,孤身北上,这是何等英勇无畏。”
张怿在一旁开口道:“似刘伯嗣、蔡宏超等人,平日素以豪杰自诩,危急关头,却望风而逃,与足下实有若天壤之别。”
二人的行为,绝对和刘景脱不了干系,不过张怿没敢提刘景的名字,褚方现在的身份还是刘景主簿,当着他的面侮辱刘景,简直比侮辱他本人还要严重。
刘蟠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褚方驳道:“足下怕是说反了。在下路上听百姓议论,刘伯嗣在巴丘时于全军大败之际,收拢数千溃兵安全返还。而蔡宏超不久前平定东部豫章贼,解除了长沙后顾之忧。在下至今寸功未立,如何能与二人相比?”
被褚方当面反驳,张怿不禁面红耳赤,自感颜面大失。
张羡面色平静地颔首道:“子平所言甚是,刘伯嗣、蔡宏超确实对长沙有大功,他们虽然没回临湘,却也没有投敌,不该过分苛责他们。反倒是仆信任有加,视为心腹的吴巨,竟然阴降北方,坏我大军,委实可恨!”
每每想到吴巨,张羡就感到心痛如绞,若非他背后捅刀,局势不至于一下败坏到这个地步。
张羡又道:“算了,不提那个卑鄙小人。子平,仆欲以你为罗县令、长沙北部都尉,督临湘诸营兵,不知子平意下如何?”
罗县令、长沙北部都尉是之前吴巨的官职,在长沙可以说是仅居张羡一人之下,而在万人之上。最重要的是督临湘诸营兵,这等于是任命他为守军统帅。
不意张羡竟有如此魄力,褚方大感意外,心里不由生出敬意,当即下拜道:“多谢府君信任,在下必不负府君重托。”
张羡扶起褚方,笑着说道:“有子平为仆督军御敌,表军纵有十万之众,仆又有何虑?”
褚方抱拳道:“府君深得民心,士卒用命,上下一心,表军虽众,亦休想撼动临湘分毫。”
“善。”张羡抚掌笑道,“走,子平,随我登城观敌。”
“诺。”
临湘城中欢声雷动,不可避免引起了临湘东郊的荆州大军的注意。蒯越此番南下,手中持有一份名单,上面列的都是长沙名士、豪杰,褚方自然也在其上。
和吴巨不同,蒯越从没有想过招揽褚方,没办法,谁让他昔日曾为孙坚的部将呢,就像桓阶一般,他绝对不会投诚,双方注定成为敌人,断没有回旋余地。
根据蒯越掌握的情报,褚方目前当在酃县刘景麾下效力,城中为何要高呼其名?等到南边的斥候来报,方才恍然大悟。
蒯越内心素来不甚看重武人,亦为褚方的信义英勇而赞叹不已,当着众将的面,不吝夸耀,认为他身上有古人之风。
蒯越越夸奖褚方,吴巨便越觉刺耳,他感到周围人看他的目光全都带着异色,令他心生烦躁。
身躯矫健,面容俊朗的刘磐开口道:“我之前听人说褚子平乃是荆南首屈一指的猛将,过去孙坚亦爱其勇,以为先锋,摧锋破敌,善战无前,只是因侍奉病母,才滞留南方。我心中还颇有几分不信,今日观其行为,倒也不全是虚言。只恨我当时未在南边,不然必斩其于马下。”
蒯越听罢,心里顿时便有几分不喜,这种只会逞匹夫之勇的人,他最是看不上,偏偏对方又是刘表的侄儿,又不能不用。
蒯越耐着性子劝道:“褚子平盛名之下,岂能无因?异日战场相遇,刘中郎千万不可轻敌大意。”
刘磐心中不以为然,论武艺,他只服汉升一人,其他人,包括褚方,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口中说道:“我自不会轻敌大意,只盼异日先登之时,与其相遇。”
蒯越嘿然,他根本就没想过让刘磐先登,自古先登陷阵,最是危险,他可是刘表的亲侄儿,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刘表纵使嘴上不说,心中也会责怪他。
蒯越不理刘磐,目光转向下首一人,其方面大耳,五官出众,留着络腮胡须,甚有英气,不是赖恭又是谁?
“正所谓先礼而后兵。伯敬,你是零陵人,而张羡昔日为零陵长,你们二人也算颇有交情,不如你去城下劝其归降,如何?”
赖恭忍不住皱眉道:“张长沙性格倔强不屈,断不会降。”
蒯越含笑道:“试试亦无妨。就算张羡不降,也可以语言稍稍瓦解临湘坚守之心。”
赖恭暗暗摇头,这也没什么用,效果几乎等于无,张羡在长沙任上数年,广施仁德,甚得士民之心。相反,刘表对长沙从无恩惠,自然被长沙人视为敌人。
不过胳膊扭不过大腿,蒯越是主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赖恭并未带护卫,匹马出阵,直抵护城河下。
他虽与张羡有些交情,本身亦为荆南零陵郡人,可这丝毫不能改变他支持刘表统一荆州之心。
刘表虽无王霸之略,但他却有治理之才,治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荆南固然也算安宁,可到底是处于半割据,不听州中号令,必须要尽快改变这种状况,因为目前荆州的局势绝对谈不上好,北有曹操、西有刘璋、东有孙策,皆为宿敌。
曹操暂时讲和,刘璋无他远略,最令人担心的莫过于孙策,此子与刘表有杀父之仇,自跨江以来,短短数年间席卷数郡,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一统江东。到时候荆州若是还处于分裂之中,必然会陷入多面作战。
所以,荆州必须一统,才能抵抗住四周觑觎的敌人。
若是以前,赖恭还会担心妹妹赖慈的安危,不过他得知妹妹已被刘景接往酃县,而且期间还曾带领外甥虎头还家探望父母。赖恭由此便彻底放下心来。
赖恭策马徘徊于护城河边,扬声道:“故人零陵赖伯敬,有请张府君出面一叙。”
张羡刚刚回到城墙,便听到赖恭的呼唤,探身而出道:“伯敬,你我相识多年,记得从前在零陵之时,你我常常促膝而谈,讨论治郡安民之策,不想一别多年,你我再见之日,竟是在两军之前,莫非今日,你要与我兵戎相见吗?”
赖恭大声道:“在下也常常回忆昔日之时光,张府君在荆南多年,为政有方,百姓深受恩惠,便是在下,亦是如此。
此番随军南下,实乃迫不得已,张府君可知道,荆州现今的形势已是十分险恶,荆州一统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张府君不想与在下兵戎相见,不如举三郡而降。刘牧乃宗室仁人君子也,必会善待张府君。”
张羡哈哈大笑道:“伯敬若是前来叙旧,仆愿与你言之,若是为刘表说客,速速离去。”
赖恭心知张羡意志极坚,最后说道:“张府君,大战一起,必会生灵涂炭,你难道真的要三郡百姓,跟着你玉石俱焚吗?”
张羡不禁陷入沉默,他自出仕以来,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荆南,这里可以说倾尽了他半生的心血,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基业,毁于一旦。
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与刘表,誓不两立。
“伯敬勿要再言,速去。”
“张府君,珍重。”赖恭缓缓摇头,一拉缰绳,调转马头,驰回阵中。
赖恭无功而返,在蒯越的意料之中,本就没抱希望,自然也就谈不上失望。
蒯越率领大军徐徐而退。
大军初至,难以马上攻城,因为攻城器械,不方便搬运,基本都是就地取材制造。除此之外,还要在外围深挖数道壕堑,以便困死临湘,最后则是填平护城河。如有必要,还要垒起几座土山,以压制城墙上的守军。
反正想要攻城,绝非一时半刻,需要极其繁琐的前期准备。
第二百零三章 曲辕
荆州军在临湘城郭东、南两个方向安营扎寨,之后几日,驱使数以万计的民夫,筑围凿堑,造作云梯,为大军攻城做准备。
而这时,远在酃县的刘景,则带着刘宗、刘修、蔡升等人,参观由他一手打造的酃县城防。
在原临蒸乡邑的基础上,经过一年时间的改造,渐渐显露雏形,不过距离刘景心里真正的设想,还差得远呢,至少还需要一两年的时间。而等到彻底完工之日,就该是直面荆州大军的时候了。
可就算现在酃县城只是一个半成品,刘宗、刘修、蔡升等立于城下,仍然感到颇为吃惊。
酃县城周回不过四里有余,相比于周回十数里的郡城临湘,真可谓弹丸之地,然而论城防体系,酃县足以甩开临湘数条街。
一座半圆形小城,高度与城墙等齐,将酃县城门牢牢围在里面。这便是瓮城,瓮者圆也,乃是华夏城池最重要的防御设施之一。
城门之上,置有三重层阁,阁上架屋,屋上架楼,楼高数丈。阁、屋、楼皆可陈列弓弩手,居高临下,压制城外之敌。
酃县的城墙不高亦不厚,但女墙排列整齐,马面极长且密集。
刘熙著作的《释名》载曰:“城上垣,曰睥睨,亦曰女墙。”睥睨,意指于城上窥人。同时也起到掩护城墙上的守军之用。
马面又名行城,早在《墨子》中就有记录,其凸出于城垣表面,是一座台状建筑,由于外观狭长如马面,因此取名马面。
马面因为向城外延伸出一段,可以从左右两个方向,配合正面友军,对攀城的敌人发起攻击,从而形成交叉火力,夹击敌军。这就是《墨子·备敌篇》中提到的“以鼓发之,夹而击之。”
城墙上除了女墙、马面外,还修建了大量的楼橹,几乎每隔十数步,便有一座,单单一面城墙,便多达二三十座之多。
更可怕的是,刘景对这样的密度似乎并不满意,还准备再增加一些,整个酃县城,几乎被他武装到了牙齿。
更遑论,酃县城北倚承水,东临湘水,三面环山,具有绝佳的地理优势。
任何人面对这样一座军事堡垒般的城池,恐怕都要头痛不已。
刘宗昨日抵达酃县时,远远就发现酃县城的特殊,不过毕竟没有近距离观察,今日亲临城下,才发觉酃县城防的恐怖之处。
似瓮城、阁楼、女墙、马面、楼橹,乃至城墙四角的角楼等城防设施,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甚至都不是汉代发明,大多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陆续出现。但真正能将它们整合一处者,却寥寥无几,而且看得出,刘景在前人的基础上又有所改良。
酃县城防之完备,放眼天下,亦是屈指可数,少有能及者。
“仲达,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刘修不停观望,忍不住赞叹道:“有此坚城,只需千人据守,便可抵万众之敌。”
刘宗内心颇以为然,不过他叹服的不是刘景修建了这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而是他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开始修建此城。
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抵御贼寇、荆蛮,除了刘表大军,还有谁值得他如此重视?
其先识远量,委实可怕。
刘景笑着摆手道:“城防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人。昔日昆阳小城,未尝坚固,却挡住了王莽百万大军。”
刘宗和刘修下意识相视一眼,刘景提到昆阳之战,显然不是毫无因有,其意有所指啊。
蔡升似乎对这些城防设施格外感兴趣,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上面离开过,直到听闻刘景之言,才收回视线,开口道:“遥想世祖风采,着实令人神往。”
刘景笑着颔首道:“是啊,世祖虽有宗室之名,却起自于徒步,创基于绿林,最终短短十数年间攘除祸乱,诛灭无道,天下归一。继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绝业,德冠往初,功无与二。”
刘宗、刘修一时间听得心神摇曳,不能自已,齐叹道:“壮哉!世祖!”
刘景随后又带领三人登船参观拍竿。由于拍竿目前尚属于己方的秘密武器,是以平日以绛布蒙之,使外人无法看清详细。
初时三人还感到很是奇怪,不知为何要在船首立桅,直到扯去绛布,露出拍竿的真正面目,并且亲眼目的了拍竿的威力,三人不禁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当今水上作战,无非远近、火攻几种,近距离交战,主要是以船身覆盖牛皮的艨艟冲突敌舰,或者以钩、拒等武器拉近双方距离,然后登陆敌舰白刃战。
但是说实话,两种方法都很难在短时间内,以较小代价重创敌人,毕竟双方兵船、武器,都处在一个水平线上,最后拼的,只能是谁的船大,谁的兵多。
然而拍竿的出现,对于水上作战绝对是飞跃性的,抵近后只需拍几下,就有机会毫发无伤的摧毁敌舰。
刘宗兴奋的连连打转,对刘景道:“这、这可真是水战之利器也!若是运用得当,足以一战摧毁数倍于己的敌船。难怪仲达你以布蒙之,不肯示人,换了我,肯定也会想方设法隐藏。”
刘景笑道:“此物灵感来源于桔槔,我便是根据桔槔取水的原理,制作出了此物,取名拍竿。”
“原来如此。”刘修恍然,随后又叹道:“仲达不仅文才冠世,竟然还懂得筑城、制器,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难道世间,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刘景笑了笑,他若是知道自己发明的曲辕犁的效果,恐怕更要五体投地了吧?
没错,他今年春耕之际发明了曲辕犁。一个新鲜事物,想要快速普及,绝非一件易事,为此刘景打造了一批曲辕犁,无偿送给平阳、钟水二乡的授田百姓。
要知道,这个时代,并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铁犁,百姓可不管什么直辕犁、曲辕犁,有免费的铁犁,他们自然是欣然接受。
第二百零四章 失望
曲辕犁和汉代流行的直辕犁相比,首先变直为曲,变长为短,并在辕头安装可转动的犁盘,这样不仅使犁架变小变轻,而且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灵活,可以极大程度节省人力和畜力。
曲辕犁最早出现于唐代,直到进入现代社会,仍在发挥巨大作用,由此便可知其对农业的巨大价值。
刘景前世生长于农村,由于从小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少年时代没少下地务农,是以对曲辕犁十分熟悉,制造曲辕犁对他并非一件难事。
然而对于要不要造出曲辕犁,他心里一度很是犹豫,曲辕犁可无法帮助他对抗刘表大军,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设法增强自己的实力,增加自己的胜算,而不是分心发明什么曲辕犁。
最终刘景考虑到曲辕犁毕竟能够极大促进生产力,早一刻出现,就早一刻受益,便令冶坊赶在春耕前弄出了一批曲辕犁。
但也仅此而已,他冶坊铁料有限,用来制作武器、铠甲尚且不足,哪有多余打造曲辕犁。
不过刘景也不为此担心,曲辕犁相比于直辕犁,优势巨大,只要百姓认识到曲辕犁的好处,民间便会自发打造曲辕犁。
接下来几日,麾下多了几千张嘴,倍感压力的刘景果断向零陵、桂阳二郡的运粮船下手了。
由于刘景打着张羡的旗号,其本身在荆南亦有极高的声望,二郡运粮船不疑有他,都乖乖交出了粮食,没有发生太多波折。
其实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义,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敢斗胆出来质疑?
刘景此番一共获得了约六万石稻谷,差不多足够全军饱食三四个月。刘景总算解除了燃眉之急,只是这样的事情基本不会再有第二次,他必须要为以后考虑。
首先是与酃县北部接壤的衡山乡,此地无论是土地还是人口,都已经有了县级规模。而且地处郡城临湘和酃县之间,属于战略要冲,加之衡山中的单日磾,刘景视其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不日便会派遣一支人马占领此处。
其次便是桓彝的耒阳了,耒阳乃是荆南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相信以两人的关系,桓彝必会倾囊相助。不过相比于粮食,他更在意耒阳的铁官,现在时机差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接管铁官。
他目前麾下水步军达七千余人,铠甲却仅有七八百具,甚是寒酸,只有彻底掌握了耒阳铁官,他才能在面对刘表大军时,真正挺直腰板。耒阳铁官令黄桥是临湘黄氏之人,两人乃是同乡,他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刘景将目光投向了东边,酃县虽然处于长沙郡最南端,但是其东部,却分布着容陵、攸县、茶陵、安城四县。
刘表大军南下前,张羡为收集军粮,曾派兵收割百姓稻谷,郡城临湘,以及近处的湘南、醴陵二县,全都损失惨重,而容陵、攸县、茶陵、安城四县,因为距离郡城临湘较远,和酃县一样,并没有受到波及。
此时,四县即使谈不上谷积满仓,也是颇有富余,刘景自然眼馋不已,可惜双方乃是平级关系,他又不能撕破脸明抢,能够使用的手段不多,只能借了。
要想真正解决粮食问题,区区数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最终还是要依靠零陵、桂阳二郡。
刘景为了粮食问题殚精竭虑,苦恼不已的时候,一批又一批船队抵达酃县口岸,上面的人,绝大部分都是他麾下士卒的家眷。刘瑍一家,也夹杂在他们中间。
救命恩人一家到了,刘景就是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接待。
刘景头戴高冠,身着官袍,当众之下,向刘瑍之母行大礼。
刘瑍之母年届四旬,神情温婉,尚有风韵,开口温声道:“仲达,你现在已是百里侯,怎么还不顾身份,行此大礼。”
刘景礼毕,才起身笑道:“面对长辈行礼,是晚辈的义务,何谈百里侯?就算异日在下为郡守、州牧,见到长辈,也依然如此。”
身形峻拔,美若妇人的刘瑍在一旁忍不住连翻白眼。
刘母瞥了儿子一言,忍不住叹气道:“仲达才智杰出,志气又高,异日必会成为郡守、州牧。我儿若能有你一半心气……”
刘瑍又白了刘景一眼,他们两个人就像两个极端,一个胸无大志,一个心怀大志,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后者呢?因此每次刘母见到刘景,刘瑍必然倒霉,往往数日都不得清宁。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刘景吟起《诗经·卫风·考槃》,这是一首赞美隐士的诗。“岂止文朗,其实我也颇为羡慕这样无忧无虑,清静自然的生活。只是天下大乱,百姓嗷嗷,终要为天下做点什么,方不负一身所学。”
刘瑍听得眼皮直跳,刘景这是明着赞同,实则暗讽啊。
刘母颔首道:“仲达说得太对了,古人常有怀才而不得伸展的贤人,后人观史,无不叹息,有才而不伸,岂不更令人惋惜?文朗从小就特立独行,其志如此,我也劝说不得,只希望基儿日后能扬刘家之声,免得我魂归九泉之时,无颜去见刘氏列祖列宗。”
刘母这番话的语气却是有些重了,或许是两度南迁的缘故,又或许是见到刘景成为百里侯,总之刘母一改平日作风,对刘瑍表露出了极大的失望之情。
“母亲大人……”刘瑍、刘基兄弟同时色变,立刻伏跪地上。
刘母面不改色的对刘景道:“仲达,基儿今年已经年满十七岁,勉强能操持笔砚,不知你可否将他召入门下?”
“母亲,这……”刘基不禁一怔,他从未想过现在就出仕,他再怎么说也是出身中原士族,区区县中小吏,他根本看不上,但母亲既然发话了,他自然也就不好再出言反对。
刘景毫不犹豫道:“这也是我的心愿。”
第二百零五章 逃亡
见刘景满口答应,刘母稍感宽慰,她之所以早早就让次子刘基出仕,便是怕他在家长期受到刘瑍影响,也失去了上进之心。长子刘瑍已经注定不会有所作为,次子刘基断不能再步其后尘。
示意跪在地上的二子起身,刘母拉着刘基的手叹道:“将基儿托付给仲达,我心中安矣。”
刘景瞥了一眼在一旁显得失魂落魄的刘瑍,说道:“基弟虽然年轻,但为人沉静,恪守仪礼,举措雅致,来我门下做一个刀笔小吏,却是有些屈才了。”
刘母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要论屈才,当年仲达入市井为吏,岂非更加屈才?如今不也成为百里之宰。况且,门下职位虽卑,却身居要职,又能时时聆听仲达的教诲,对他最适合不过。”
此事刘母显然不是仓促做出的决定,必然是想了一路。
刘景道:“在下与文朗有着特殊的情谊,日后一定会像对待自家子弟一样对待基弟。”接着又道:“基弟既然决定出仕,就必须要提前取字了。”
刘母回道:“其父去世前,已经为他取好字了,叫文始。”
“基者始也,莫非其父去世前,就已经看出刘瑍不是兴家业的人?而将希望寄托在次子身上?”刘景心里忍不住猜测道。
“刘基刘文始,这名字甚好。”刘景随后指向身后车辆,说道:“这里人群往来,过于纷扰,不是说话的地方,在下已经准备好田宅,请上车。”
看着刘景殷勤的模样,刘母轻叹道:“那就麻烦仲达了。”
刘景笑着回道:“这怎么能说是麻烦呢,在下身为地主,自然要尽心尽力,庇护亲朋。”
刘瑍家不说一贫如洗,也是家当寥寥,唯有书籍装了数车。
一路上,刘景和刘瑍聊起近况,两人毕竟也一年多不见了。
刘瑍面有不豫之色,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刘景的问题,明显缺乏谈兴,看得出之前刘母的话,对他产生了不小的触动。
刘瑍为人一向洒脱不拘,如今这副模样,倒是颇为罕见。
不过刘景并没有天真到认为仅凭刘母的一席话,就能让刘瑍放弃隐居之念。两人相识也不算短了,他最是清楚刘瑍心意坚硬如铁,不可撼动,其母也不行。
对此,刘景已经不知道叹息过多少次了,早就放弃了。
他为刘瑍一家准备的新住处位于酃县西南,一座山岭脚下。
相比于在临湘时的数亩小宅,数间茅屋,新住处要强出太多太多了,占地十余亩,屋宇共有十间,皆宽敞坚固,前院有菜园,后院则栽榆九株,可养蝉。
另外刘景还拨给其家二百亩稻田,以供生活。
要知道,以前刘景一家,外加门客宋氏一家,只要二百三十亩稻田,就能够生活无忧。
不过谁让刘瑍嗜酒如命呢,每年刘家开销大得惊人。
而刘景之所以只给了刘家二百亩田地,倒不是他扣门,而是担心给多了,刘瑍都拿去买酒,整日沉溺酒精,把自己喝废了。
刘母对新住处十分满意,又是一番感谢不提。
刘景事务繁忙,待了片刻就离开了。
翌日,陶观也到了,这次刘景没有露面,接待他的是蔡升。
刘景过后找机会见了他一面,陶观仍然还是以前那副样子,矮小的身躯,滑稽的相貌,十分可笑,然而他一开口,便会给人以知书达理,彬彬有礼的感觉,和外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刘景好整以暇的端坐主位,问道:“子仪,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要继续以贩饼为业吗?”
陶观点头道:“是,小人并不会其他营生,除了做饼,别无选择。”
刘景道:“酃县乃是偏远小县,不比临湘,城中人口不满万人,而且百姓也更加穷困,你想要在这里靠贩饼养家,恐非易事。”
这个问题陶观不是没有想过,可他只有这一样本事,不靠贩饼为生,又能靠什么呢?
刘景沉吟一声道:“你知道醉乡居吧?这是我一位族人所开,如今临湘陷入险境,醉乡居自然也就经营不下去了,我的这位族人准备在酃县重开醉乡居。如果你有意的话,可去做肆主,薪酬用来养家,绰绰有余。”
陶观和蔡升关系匪浅,从后者那里,隐隐猜到醉乡居与刘景的关系,他惊讶的是刘景的想法:“啊?刘君让小人做醉乡居的肆主?这如何使得?”
用一个侏儒做肆主,让外人知道了,还不得被笑话死?
刘景笑道:“区区一间酒肆,以子仪之能,自无问题。”
陶观心中甚暖,深深一拜道:“多谢刘君,小人感激不尽。”
刘景暗暗摇头,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而已了。
随后几日,接运士卒家眷的船队陆续归来。同时到来的,还有大批从北方难逃而来的百姓,短短数日间,难民便突破了万人,并且还在高速增长。可以预计,未来随着局势的不断恶化,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难民,绝对不能放任不管,不然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刘景一边派出大批士卒严防死守,一边向东部安城、茶陵、攸县、容陵四县,以及零陵、桂阳二郡求援要粮。
刘景相信他们会做出理智的决定,如果不给粮食,到时候就别怪他将难民引向他们的地盘。
这日,刘景正埋头给零陵、桂阳二郡写信之际,忽然得到汇报,湘水上来了一支舰队。
这支舰队,由三十余艘大小船舰组成,其中艨艟十艘,斗舰十四艘,其余亦为大船。
它们正是长沙仅剩的水军,当日在临湘水上,败于蔡瑁率领的荆州水军后,不敢返回临湘营坞,一路逃亡至酃县。
甚至酃县都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若非刘宗等人率兵船拦住了南下的去路,他们恐怕会一口气逃往零陵。
刘景不禁“勃然大怒”,当此危机之时,他们不想着抗击北敌,反而欲避往零陵,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