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施恩
刘景将要离开的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出去,钟水、平阳二乡百姓听说后,立刻争相赶来相送。
当日,刘景车驾刚刚出城,就被数以千计的百姓围住了去路,一时间,男女老壮攀舆距轮,充塞道路,车驾难以寸进。
护卫车驾的吏卒对此颇为紧张,只是他们素知刘景爱护小民,而且刘景又没有下令驱赶,他们不敢自作主张,只能尽量维持秩序。
刘景车驾被围得水泄不通,“刘君”之声,此起彼伏,或有百姓潸然泪下,作歌谣曰:“邑然不乐,告别刘君。何时复来,安此下民。”
刘景再难安坐于车内,不得不露面安抚百姓,立身车下,扬声说道:“诸君不必如此。
方春东作,宜及时务,诸君当用心农桑,等到秋季丰收之日,本廷必会再次前来。届时,本廷惟愿户户‘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人人衣食无忧。”
百姓闻言,莫不咨嗟,像刘景这样的好官,可谓是百年难遇,将他比作本朝初期的桂阳太守茨充。
过去荆南俗不种桑,无蚕织丝麻之利。茨充出任桂阳太守,始教民益种桑柘,养蚕织履,数年之间,大赖其利,如今荆南颇知蚕桑织履,皆茨充之所教也。
刘景当众做出承诺,秋时必会再来,百姓心里虽然仍旧不舍,却终究还是让开了道路,令刘景的车驾得以通行无阻。
然而百姓却不愿就此离去,始终跟随在车驾后面,一路向北,直至抵达平阳、钟水二乡的分界处,也是湘、钟二水的分界处,刘景的船舰便停靠于此。
刘景在二乡乡吏、乡民的恭送下,来到渡口船下,最后拉着短衣带刀,眼眉桀骜的马周交代道:“子谨,我走之后,平阳、钟水二乡就托付给你了。”
平阳、钟水二乡地域广大,名为乡,实则与县无异,几十年后的东吴时期,孙权就在此二乡的基础上,新置新平、新宁二县。
马周难得有一颗过人的大心脏,卒得重任加身,却毫无惶恐之意,挺着胸膛道:“必不令刘君失望。”
刘景颔首道:“政事方面你不必插手,这不是你的长处,交给二乡乡吏就是。但你也不能彻底甩手不管,自古百姓所患者,不过豪民、豪吏而已,如今二乡豪民大姓纷纷蛰伏,豪吏却不能不防。”
马周肃容道:“刘君且放心,我会牢牢盯着他们,绝不让他们危害百姓,败坏刘君之政。”
刘景又道:“现在正值春耕,不宜劳民,等春耕这一阵忙完后,百姓稍稍得闲,到时候你就可以着手编练部曲了。除了这件事,治坊那里,你也要看紧。”
刘景屠戮十一家大姓后,第一时间收编并整合了诸家私人治铸,在龚家原有治坊的基础上,足足扩建数倍,规模已然不小。
“诺。”马周拱手应诺。其他方面,他不敢保证,但要说到治铁——他来自耒阳,家族世代以治铁为生,他虽然从小就不喜欢打铁,却不代表他不懂。在这方面,没人能糊弄得了他。
该交代的,其实刘景之前就已经和马周交代的差不多了,现今不过是再重复一遍而已。
刘景最后拍了拍马周的后背,说道:“遇事千万不要急躁,子谨最近不是在看《孙子兵法》吗,孙子有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我将此语赠与你,希望你谨记于心,勉之……”
言讫,刘景转身登上望之若山的大舰,望着岸边齐齐下拜的乡吏、乡吏,挥手作别。
此次南下,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尽可能掠夺资源……如今看来,他绝对算是超额完成了。
除了获得资源外,他还获得了威名,山中的荆蛮、水中的寇盗,皆偃旗息鼓,不敢做声。
尤其横行于湘、耒诸水之间的寇盗,简直是对刘景闻风丧胆,竞相逃往零陵、桂阳二郡,唯恐跑慢了,被刘景派兵攻杀。
得益于此,近来湘江水面上的商船,明显慢慢多了起来。
经过一天半的航行,刘景在时隔四十余日后,终于回到酃县。
严肃率领县寺诸吏亲迎于耒水渡口。
看着身体瘦弱,却挺拔如松的严肃,刘景不禁有些汗颜。
大战后的第三天,他就匆匆率兵南下,将酃县的烂摊子一股脑丢给了严肃。
严肃不仅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并且还要守卫一座几乎没有任何防卫力量的“空城”,处境之难,可想而知。
刘景叹道:“伯穆,辛苦你了。”
严肃却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辛苦,反而甘之如饴,说道:“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明廷委在下以县事,在下自当竭尽所能,不负明廷信任。”
曾经的市掾,如今的主记郭商出言道:“明廷南下,搏击豪彊,震栗大姓,一境清平,奸盗不发,此威也;编户齐民,授予田地,劝民农桑,百姓感悦,此恩也。如此恩威并施,明廷治县,吏、民皆心悦诚服,酃县来日必可在明廷的带领下,摆脱‘剧县’之名,成为长沙之表。”
这番马屁拍得极有水准,刘景十分受用,口中却道:“主记此言过于夸大其词了,若是被旁县之人听去,恐为笑柄。”
郭商正色道:“受惠于明廷者,又岂止于县民?明廷或许不知,而今湘、耒水上无寇盗之患,外县商贾,莫不盛赞明廷。”
刘景失笑道:“此事非本廷一人之功。”
接着,他见前来迎接他的县吏人数颇众,对严肃道:“农桑,国之本也。而今正当农忙时节,春耕之际,家家皆患人手不足。依我之见,不如分批休遣诸吏,还家务农。”
严肃知道刘景又要树恩施惠了,这也是一件好事,他当然不会反对,点头道:“明廷所言甚是。”
此事经过几名大吏转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场众吏便都知道了,无不喜出望外,纷纷感念刘景恩德。
第一百七十七章 来接
三月中的临湘,已是进入雨季,少有晴朗,阴雨不断,就犹如此刻邓瑗的心情。
邓瑗坐于明亮的寝室内,其梳着精美的坠马髻,身上穿着彩黄色绣花丝质锦衣,手捧书信,神情忧愁。
此信是她父亲邓攸寄来的,两个月前,曹操突然将兵杀入南阳,进抵淯水时,据守宛县的张绣举城归降。
然而在察觉曹操有意除掉自己后,张绣果断降而复叛,率军突袭曹军,曹军全无防备,顿时被杀得溃不成军,曹操的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皆战死,据说曹操本人亦被击伤,狼狈走脱,勉强捡回一条性命。
曹操进攻南阳的本意,是为了解除许县周边的潜在威胁,而今偷鸡不成蚀把米,遭到如此惨痛的大败,连长子、侄子都战死了,不管于公于私,曹操都要加倍报复回来,否则他还有何颜面统领朝廷,征讨不服?可以想象,未来南阳再无安宁之日。
邓瑗峨眉一蹙,新野如今被荆州牧刘表纳入新置的章陵郡,相比于控制力薄弱的宛县等地,刘表对新野控制力无疑更强,境内置有大批兵力。但这样的局势下,新野想要独善其身,何其艰难,早晚会被卷入其中。
其实早在去年曹操刚刚迎天子于洛阳,迁国都于许县之时,夫君就预料到了曹操未来必会图谋南阳,并提醒父亲多加小心。
可惜,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势,他们能做的其实极其有限。
“皇天保佑父母兄侄,安宁无忧。”邓瑗默默祈祷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为家人做的事了。
“女郎、女郎……主人派人来接我们了。”小丫鬟阿喜跑进来,圆圆的脸上尽是喜悦之情。
邓瑗闻言,原本有些暗淡的心情顿时变得晴朗不少,心道:“看来刘郎已经回到酃县了。”
刘景每个月都会向家里写信,因此她才知道丈夫的近况。
“来的是谁?”邓瑗将信放下,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王子健王君,”阿喜脸颊忽然变红,眨着大眼睛磕磕巴巴地道:“还有、还有刘子明。”
“阿喜,你怎么变结巴了?”邓瑗暗暗感到好笑,阿喜平日颇为伶牙俐齿,胆子也大,连名满天下的王粲都敢打趣,只有谈到刘亮时才会露出害羞的模样。
如果夫君刘景有意染指她的陪嫁婢女,她自然会阻止阿喜、刘亮这种朦胧的感情,不过婚后她发现刘景对她的婢女毫无兴趣,所以她对此也就乐见其成了。
阿喜捏着衣角,强装镇定道:“小婢、小婢没结巴呀。”
邓瑗不再打趣她,当即行出寝室,前往厅堂。
王彊、刘亮见到衣饰盛丽,款款而来的邓瑗,皆执礼而拜。
刘亮身处堂中,有些心不在焉,屡屡扭头望向外面,和候在门外的小丫鬟阿喜挤眉弄眼,两人数月不见,都十分想念对方。
继母张氏坐在主位,笑容满面地道:“少君,仲达让我们全家前往酃县,与其团聚。”
刘和、刘饶高兴得几乎快要坐不住了,他们盼这一日不知有多久,终于可以和阿兄再度团聚了。
邓瑗闻言轻轻颔首,说道:“离开之前,还是要将家中事情先安排好。家中的田地,直接交给宋谷、宋锦兄弟就可以了。”
“好,就依少君之言。”继母张氏点头道。现今家中已经今非昔比,她心里也就根本不在意那七十石、两百余亩水田了。唯一让她心里有些不快的是,刘景明明家资甚丰,却不治田业。
姿容清丽,坐姿详妍的赖慈开口说道:“家中资储甚众,这次怕是都要搬走。”
邓瑗闻言俏脸一红,家中资储,她的嫁妆占了七成以上。
当初光是搬运这些嫁妆,就花了足足数个时辰,西厢、东厢,乃至正寝,几乎所有空室都用上了,才勉强装下所有嫁妆。
继母张氏忙出言道:“家中无人看顾,留财在家,肯定会有失窃,自然要全部带走。”
邓瑗自然没意见,三人随后仔细商量一番,决定还是宜早不宜迟,明天就启程出发,为了不耽误时间,今天便要开始搬运家中资货,此事交由王彊负责。
接着,又让刘亮代替她们,依次拜访族中长辈,与之告别。
到了晚间,她们招来宋谷、宋锦兄弟,将家宅、田地托付给他们。兄弟二人俯首应命不提。
次日中午,刘氏一家六人八婢,跟随最后一批资货车队,离开龙丘刘氏坞,赶往北津。
刘亮父亲就在船舰上,所以这次父子二人将刘母也带上了,一家人也算是团圆了。
由于携带的资货实在太多了,刘景一家就算想低调,也低调不了,这件事甚至都传到了长沙太守张羡的耳中,令他不禁再次感慨,南阳邓氏,真是豪奢。
对于她们的离开,他倒是没有开口说什么,汉代的“官”,本就有携带家人上任的传统,刘景带走全家,行为上是稍稍有些出格,但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倒是刘景最近在酃县做的事,令张羡忍不住大吃一惊,其到任没多久,便果断斩杀“深为汉蛮所服”的功曹龚英及其兄弟,面对龚氏组织的数千汉蛮叛军,他应对得当,以区区数百县兵便大破之,尽屠贼首,简直堪比虞升卿昔日故事。
更夸张的是,刘景借题发挥,族灭酃县境内十余豪家,收其田产,还于小民,令酃县户口新增了近两万人。要知道,如此多的新增人口,每年仅更赋、算赋、口钱等,就不下百万钱。
而做到这些,刘景只花了短短两个月时间,单单“能吏”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其能。
如今再回过头来,看看他在主簿之位上碌碌无为的样子……
不知怎么,张羡忽然想起昔日刘景面对他的招揽,曾直吐心声,称不愿在笔砚间打转,惟愿治理一方,惠及百姓,如今观其作为,果然如其所言。
这样的人,确实不该囚于身边。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到来
平缓舒缓的耒水河面上,竹筏轻舟点缀其间,渔人满载一筐筐鱼虾,脸上泛起喜悦的笑容。
过去龚浮为守津吏时,课以重税,渔夺小民,令众多在湘、耒水上讨生活的大众苦不堪言。
如今县君诛灭龚氏,废除苛政,实行轻徭薄赋,以打渔为业的人,心中无不对刘景感激涕零。
就在此时,北方驶来数艘船舰,渔人远远望见,竞相避开。所有人都认识船上悬挂的旗帜,那是县君刘景麾下的船舰。
正是奉刘景之命,北上迎接其家人的船队,如今其一家六口,皆在旗舰的尾楼中。
刘和头幅童子巾,锦袍革履,身佩短剑,顺着尾楼小窗向岸边望去,隐隐可以看到酃县城墙,不禁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啊,太好了,酃县终于到了!”
他受限于年龄,以前从未出过远门,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郡城临湘了,因此初次远行还显得兴致勃勃,然而一连多日,皆浮于水上,便觉得有些乏味了。
刘饶倒是不觉得乏味,不过她亦想尽快见到刘景,翘首张望道:“阿兄会亲自来接我们吗?”
刘和说道:“阿兄现在是一县之君,公务繁忙,未必有暇。不过他肯定会派人来接我们。”
邓瑗恬静的坐在榻上,笑着说道:“刘郎一定会来。”
事实亦如其所料,刘景亲至渡口迎接,只是他并没有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而是穿着羸服,乘坐便车,显得十分低调。
“阿兄……”
“大人……”
刘和、刘饶、刘群刚一登岸,立刻一脸兴奋的朝刘景奔来。
“阿若、阿离、虎头……”刘景看到三人,心情很是喜悦,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三人的头。虽然才分别不到三个月,但在他心里,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
接着他领着三小迎接继母张氏、嫂子赖慈,直到最后,才将注意力转到妻子邓瑗的身上。
望着长身而立,体资曼妙,容光明艳的妻子,刘景不由心头一热。他现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很是贪恋温柔,与妻子分别数月,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感到十分寂寞。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刘景留下亲信负责搬运资货,他则带着家人坐上马车,前往住地。
他为家人安排的居所距离县寺不远,乃是昔日龚浮的宅邸,经过翻修改造,几乎与新居无异。
而他之所以不接家人入住官舍,是因为这样的行为,在当今社会,属于不够清廉的表现,会被时人讥之。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刘景不想和继母张氏住在一起,免得滋扰心情。
继母张氏知道刘景的打算后,神情颇有些不悦,刘和、刘饶更是垂头丧气,不住叹息。
赖慈倒是认为刘景此举做得很对,季叔刚刚在酃县建立起威信,还是不要做出格的事为好。
龚浮以劫掠往来行商,因而致富,家财巨万,是以宅邸建筑十分豪奢,就连四墙亦以青石结角,朱垣碧瓦,屋宇鳞接,酃县城中,可与之相比者寥寥无几。
见刘景为她们安排了如此奢华的宅邸,显然颇为用心,继母张氏脸色稍稍有所缓和。
刘景对这里十分熟悉,领着家人简单参观了一下宅邸屋宇。
今天他已提前告假,因此一整天都没有离去,不仅陪家人共进晚餐,甚至晚上也留此过夜。
入夜,邓瑗与刘景有了独处时间,将父亲邓攸的信交给他。
刘景打开信匆匆一瞥,内容基本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未来南阳的局势,将会持续恶化,直至官渡之战爆发。因此对于丈人邓攸的担忧,他除了无关痛痒的安慰几句,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邓瑗忧心忡忡道:“我已经给父亲写好回信了,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新野陷入动荡是迟早的事,我劝父亲不要死守祖地,事有不济,可避走襄阳。”
“避走襄阳?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刘景闻言默默点头道。
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自然是邓攸一家南下投奔他,不过这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除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否则邓攸绝对不会前来投奔他。
邓瑗依偎在刘景怀中,神情有些黯然地说道:“希望父母兄侄安康,未来还能有重逢之期。”
刘景轻叹道:“以丈人家世、声望,不管是刘景升,抑或曹孟德,都会礼遇有加,安全无忧,我们一定会有重逢之日。”
“嗯……”邓瑗轻轻闭上双眸道。
…………
次日一早,神清气爽的刘景暂别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带着邓瑗返回县寺官舍,安顿好妻子后,刘景立刻投身于公事之中。
三月乃春耕之始,正是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同时三月业已进入雨季,酃县由于地势低洼,饱受内涝之害,加上之前大小官吏狼狈为奸,中饱私囊,因此堤坝、墙垣不得不重新修缮。
这时候抽调百姓服役,无异于杀鸡取卵,往年龚英等人不顾百姓死活,以致弄得怨声载道。
刘景却不能这么做,所幸,他之前俘虏了一千七百余叛军,后来南下灭族十余姓,又俘虏一千余人,二者相加人数已超过三千。而且他们大部分都是成年壮丁,以他们代替百姓服役,修筑工事,可谓是再合适不过。
目前刘景主要将人力集中于修筑堤坝,防止发水。
至于城墙,被他暂时搁置下来,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将县寺迁往临蒸乡的打算,是以对修缮酃县城墙兴趣不大。
临蒸乡就是后世湖南第二大城市衡阳所在,刘景虽然对此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又不瞎,亲自考察临蒸乡后,无论从各方面考虑,都比现在的酃县县城强百倍。
事实上长眼睛的绝非刘景一个人,前几年,因为内涝越来越严重,已有人提议将县址迁往临蒸乡,只是因为酃县县城年年劳师动众,修缮工事,“有利可图”,所以被贪官猾吏否决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回乡
刘景对修缮酃县城墙兴趣不大,但夯土墙垣不耐雨水冲刷浸泡,若是置之不理,必然导致墙垣出现裂缝,乃至倾塌。
而抵挡雨水冲刷最好的办法,就是编织草苫,覆盖于墙垣之上,这笔费用,断然不能节省。
江南地区,不比北方,因为雨水过多,以夯土筑城,徒耗钱财人力,并不划算,基本年年都要重新修缮加固。所以江南诸县,很多都是“编木为城”、“竹木为城”。
刘景作为现代人了解未来的发展趋势,夯土在内,包砖于外,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当今人们认为,砖,属阴,此时大多用来搭建墓室。
包砖城墙看似费用巨大,实则如果计算夯土城墙每年修缮加固的费用,绝对多到令人瞠目结舌,反倒是包砖城墙更为划算。
当然了,即使刘景有意使用包砖技术,也不会用在酃县县城,这座城市,结局早就已经注定,未来将会逐渐废弃。临蒸乡,才是代表酃县的未来。
刘景决定将县治迁往临蒸乡,并扩建乡邑,将它打造成一座真真正正的军事堡垒,以用于日后抵抗刘表大军。
这天,刘景在严肃、褚方的陪同下,刘亮、于征等二十余名护卫的保护下,一路登上堤坝。
刘景举目张望,看到的是一派火热朝天的忙碌景象,十数里堤段,分布着数以千计带着镣铐,衣服褴褛的囚徒,他们或畚锸、或负土,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卖力干活的原因绝非出于自愿,稍有偷懒,后面负责监工的县兵就会甩动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他们的身上。
县兵可不会对囚徒心存丝毫怜悯,往往几鞭子下去,囚徒就已被打得鬼哭狼嚎,痛不欲生。
囚徒中不单有男人,亦有不少女人,她们只需要负担运土等相对较轻的任务。并且刘景之前曾下严令,任何人不得侮辱女囚,敢有违背,必将严惩不贷。
有些人一开始不以为然,把刘景的话当耳旁风,直到他们看到有人因此而获罪,被迫戴上镣铐,和囚徒一起修缮堤坝,这才心中大震,不敢再有违其令。
在这批修缮堤坝的囚徒之中,荆蛮占据了不小的比例,人数有**百人,原本荆蛮人数还要更多,只是被单日磾招降了。
刘景不出意外在他们中间看到了绾发椎髻,双耳戴着硕大金环的单日磾的身影。
这时,单日磾也看到了刘景,立刻带着几名亲信赶来。
“刘君……”
“翁叔,今天有收获吗?”刘景笑着问道。单日磾一开始招降工作,进展得并不是很顺利,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开始修筑堤坝后,不仅吃不饱饭,还有干不完的活,事情就开始顺利起来,几乎每天都有新人加入。
“有。”单日磾一脸喜气,颔首道,“又招揽到了五人,人数已接近三百。”
刘景笑道:“你若是能将这些人全部招降,就有了返回衡山报仇的本钱。努力、努力。”
单日磾听得精神一振,虽然知道此事难度极大,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实现。
当初他惨遭灭寨之祸,带着仅存的十余名亲人杀出衡山,心中一片迷茫,不知该如何报仇,而今,机遇就在眼前。
刘景又提醒他道:“只是,翁叔,新降之人,还是要多加注意,不可疏忽。”
“诺。”单日磾面露尴尬之色,刘景说这话自然有原因,之前有荆蛮诈降,然后趁夜逃跑,只是因为不通汉话,形象有异,没跑多远,就被都乡亭部擒住。
那人被扭送回来的时候,单日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他以真心待人,用汉话来说,那就是“推食食之,解衣衣之”,可最终却遭到背叛,因此他聚集麾下所有盘瓠子孙,当着众人的面,亲手将那人斩杀。
随后刘景沿着堤坝,视察数里,而后方归。
…………
时间悠悠,转眼就到了四月下旬,赖慈在酃县居住了整整一个月,又见儿子刘群依旧活泼,并无水土不服的现象,便动了带他返回零陵家乡探亲的心思。
酃县距离她的家乡仅区区数百里,乘船不过数日可至。
她十六岁嫁入刘家,今年则二十五岁了,不知不觉间,她离家已经有九年。让她庆幸的是,父母至今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自从丈夫刘远去世后,她对父母的思念与日俱增。
此事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尤其是要带走刘群,势必要得到其叔父刘景的同意才行。
因此,在刘景休沐之日,和邓瑗一起前来探望她的时候,赖慈趁机和刘景谈起此事。
刘景微微一怔,自从兄长刘远去世后,嫂子赖慈心若死灰,情绪很少外露,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如今,他却在嫂子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期待”二字。
“嫂子她一定很想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爱她的地方吧……”刘景心中默默地想道。
对于嫂子赖慈想要回娘家探亲的决定,他当然不会拒绝,事实上这件事最早还是他提出来的,只是事到临头,他心里还是稍稍有些担心……
他不担心嫂子,他担心的是嫂子的父母,会借此机会将她留于家中,令她改嫁他人。毕竟,嫂子今年才二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哪个父母愿意看到女儿就此守寡一生呢?
刘景沉吟半晌,说道:“嫂子欲带虎头回零陵,我并无意见。只是,近来湘江水面上的贼寇畏惧我的威名,纷纷逃入零陵,嫂子回去,路途未必安全。不如这样,我派船舰兵卒,护送你们回去,确保不受滋扰。”
赖慈倒是没有多做他想,问道:“仲达,派兵护送我和虎头,不会对你造成影响吧?”
刘景笑着摇头道:“不会。”
“那就好。”
赖慈归心似箭,当晚就收拾行装,翌日一早,便领着儿子刘群,登上刘景为她俩准备的船舰。
为了确保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的安全,刘景可谓用心良苦,不仅派出一艘斗舰级大船,以及上百棹卒,更让刘祝亲自坐镇。
第一百八十章 弃婴
刘景送走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没过几天便进入仲夏五月。
五月在汉代民众的认识中,乃是恶月,有很多禁忌,故泰山太守应劭所著《风俗通》载曰:“俗云五月到官,至免不任”,“五月盖房,令人头秃。”
嫂子赖慈之所以选择四月底动身,就是因为五月忌讳远行。
事实上刘景前年出仕时,也是选择四月三十日去郡府功曹报道,而没有拖到五月。
五月是恶月,而五月五日,端午节,则被视为恶月恶日。
大儒王充在其著作《论衡》中提到:“讳举正月、五月子。以正月、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举也。已举之,父母祸死。”
此俗可谓由来已久,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田文,便是五月五日所生,因而险些被父母遗弃。
历事安帝、顺帝、冲帝、质帝、桓帝、灵帝六朝的太尉胡广,也是五月五日出生,父母俗忌,乃将襁褓中的他“藏之于葫芦之中,投于河。有人养之……因托葫芦所生,遂取姓为胡。”
所以,五月五日,弃婴,乃至溺婴之风,极为盛行,刘景对此俗深恶痛绝,尤其是溺婴行为,断然不能容忍。
他曾听大兄杜袭谈起过一事,其父同乡好友,颍川定陵贾彪贾伟节,乃是昔日党人领袖,与同郡荀爽齐名,他当初为新息县长,发现境内小民寡困,产子多不能举养。
贾彪便在县内自设条令:“不举子者,以杀人罪罪之。”县境为之震栗,数年间,婴儿因他而活者千数,皆以“贾”为名。
贾彪的做法非常符合刘景的心意,因此五月初时,他正式颁布条令,通告全县:“母子相残,逆天违道,敢有杀婴者,与杀人同罪。”
此条令一出,顿时在酃县全县范围内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刘景如今在酃县恩威已著,百姓不敢公开谈论,但私下皆认为他纯属是“多管闲事”。
杀婴习俗,起源极其久远,千百年来,大家相沿成习,渐渐被视为理所当然,并不把它看做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即便是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干涉这种民间行为。
刘景现在却突然告诉百姓,溺婴是违法的行为,将与杀人同罪,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刘景可不管百姓心里作何感想,反正他条令已下,任何敢于顶风作案的人,必将受到重惩。这种风气绝对要杀下去。
然而令刘景没想到的是,他的做法确实有效遏制了溺婴之风,但弃婴现象,却成倍增多。
刘景五月五日在堤坝上视察时,就见到了不止一例,他心中不由气急,马上发动所有县中吏卒,在湘、耒、承诸水间来回巡视,只要见到弃婴,立刻救之。
仅仅大半天工夫,吏卒便成功救起九十七名婴儿,活者九十二。
其中男婴二十八人,女婴六十四人,女婴占比达到了三分之二以上。
这个男女比例颇为“正常”,毕竟男婴能够传宗接代,养大后也是一个重要的劳动力。而女婴则对家庭帮助有限,长大后终究会出嫁,以当今的风俗还要搭上一笔嫁妆,完全是赔钱货。所以弃男婴者寡,弃女婴者众。
刘景回到县寺,面对众多嗷嗷待哺、哭泣不止的婴儿,不由大感头痛,紧急面向全城,招募乳母数十人以喂之。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刘景心中慢慢有了一个想法,第一时间返回县舍,找妻子邓瑗商量。
刘景行色匆匆的归来,才跨过县舍的閣门,便看到妻子邓瑗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追逐着几只翩然飞舞的彩蝶儿。
刘景不由停下脚步,静静欣赏着活泼可爱的妻子,她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纱织长裙,薄如蝉翼,轻如烟雾,长长的裙摆一直曳于地面,飘飘的彩带,妍丽的印花,精美的缘饰,可谓是华丽至极。邓瑗穿梭于花丛间,就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花中仙子。
邓瑗在阿姝、阿喜等婢女的提醒下,方才察觉到刘景,绝美的脸庞立时浮出尴尬之色,心道:“如今才晡时过半,尚未到下职时间,刘郎怎么就回来了?被他看见我失仪,真是倒霉。”
见妻子露出娇羞的模样,刘景忍不住失笑摇头。或许是和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邓瑗在他面前,总是想要展现“怒不变容,喜不失节”的刻板贤妻形象。
问题是,她性格活泼好动,这么做不过是压制自己的天性。因此常常当着他的面一副面孔,背着他的面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邓瑗垂着头来到刘景面前,由于刚才追逐蝴蝶,跑得甚急,白玉无瑕的脸上沁出滴滴汗水。
刘景一边从怀中取出白绢手巾,为她擦拭汗水,一边笑问道:“少君抓到了几只蝴蝶?”
“两只。”邓瑗小声回道,接着赶紧转移话题道:“刘郎,你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刘景牵起妻子的手,走向堂室,并将今日救起近百弃婴的事,和她简单说了一下。
邓瑗并非是没有见识的妇人,相反,她为人十分聪明,熟读经书、史籍,有着远超常人的见识。对此,刘景自然最清楚不过,遇到事情,一般都会和她商量。
邓瑗听罢微微蹙眉,之前夫君提出颁布溺婴禁令,她很是赞同,但这个结果确是没有想到。
刘景走进堂中,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饮下,说道:“如今近百婴儿暂时安置在县寺之中,但这绝非是长久之计,县寺乃一县之中心,平日进进出出者甚众,婴儿身体脆弱,必不堪其扰,导致夭折,因此还是要另作安排。”
邓瑗轻启朱唇道:“若是一人两人,或可让人领养,可这近百婴儿……刘郎打算怎么做?”
刘景将自己心里的打算向妻子和盘托出:“我有意设立一家抚幼之所,专门喂养弃婴,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不单单是这些婴儿,所有无父无母的孤儿,都可入住。少君,你觉得如何?”
第一百八十一章 慈幼
邓瑗为人既温柔又善良,对小民素有怜悯之心,因此听到刘景有意建立一家抚幼之所,在感到意外的同时,亦满心欢喜之情。
“若是能令境内无啼饥之童,该是多么令人称颂的功绩啊!”邓瑗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的夫君,说道:“刘郎的这个想法甚好,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
“当然是时代的局限性了。”刘景心里一笑,很是享受妻子崇拜的眼神,又道:“这个抚幼之所,我准备取名‘慈幼居’,少君以为如何?”
“‘慈幼居’?慈幼者,爱护幼小也……”邓瑗听罢沉吟一声,眼眸晶亮地说道:“《周礼》有云: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是为保息六政。慈幼之名,刘郎便是取自于此吧?”
“没错。”刘景颔首道,继而感慨道:“保息六政,说来简单,行则万难,即使再过一千年、两千年,也未必能够实现。”这是《周礼》提到的理想的社会状态,只有进入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才有机会实现。
邓瑗不由一阵默然,夫君在谈话时,总是有这种莫名的感慨,她都已经渐渐习惯了。
刘景收整心情,而后道:“我准备在慈幼居中置数十乳母,以喂养诸多婴孩。只是……慈幼居内皆为妇孺,男子出入其中,怕是多有不便。”
邓瑗听得连连点头,乳母们都是有家室的人,男子出入其中,万一要是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明明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善事,最终若是反变成坏事,那就太遗憾了。
刘景神情变得无比郑重,一字一句道:“所以,少君,我希望你能替我执掌慈幼居。”
这是在一开始有了慈幼居的想法时,就已经决定的事情。邓瑗是自己的妻子,让她出面,执掌慈幼居,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啊?”邓瑗万万没有想到夫君竟然有意让她执掌慈幼居,花瓣一般娇嫩的小嘴微微张开,惊讶地问道:“我可以吗?”
“当然。”刘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少君,你可是我的夫人,有谁会比你更适合执掌慈幼居呢?”
“好。”邓瑗内心骄傲而又自信,当即就点头同意了,信心满满地道:“我一定会用心经营慈幼居,让刘郎获得美名。”
刘景笑着称好,随后又与邓瑗商量起该将慈幼居建在何处。城内和郊外,各有各的好处。
首先说城内,城内人口众多,方便招聘乳母,而且就在县寺眼皮子底下,万一出了什么事,县寺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缺点是城内地方有限,慈幼居一旦开设,就不单单是近百婴儿的问题了,或许用不了多久,整个酃县的孤儿都会涌入进来。
这一点,郊外优势明显,随随便便就能划出几百亩土地,修个几百间屋舍,多少人都装得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足够清静,可以隔绝四方纷扰。
而郊外的缺点则是乳母不好招聘,再有就是距离县寺太远了,安全方面也不够有保障。
刘景经过综合考虑后,还是决定建在郊外,不过地址他选择了湘水西岸,临蒸乡境内。
他心里已经决定,最迟秋收,便将县治搬往临蒸乡,因此慈幼居肯定不能建在酃县城郊。
这几个月,邓瑗怕是要受一些奔波之苦。
邓瑗倒并不介意,反而暗暗窃喜,她为人喜好郊游,昔日在家时,每年从正月初七“人日”开始,一直到九月九“重阳”,但凡佳节,且天气晴好,都要带着奴婢外出游玩。因此她宁愿每天外出,也不愿被困在舍中。
既然邓瑗没有意见,刘景马上着手准备设立慈幼居一事。
作为一县之君,且恩威已立,刘景的意志,就是全县的意志,在获得县寺上下一致称颂后,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推进。
土地划出来后,县寺立刻征发百姓,为慈幼居修建屋舍。这时候,没人敢触刘景霉头,提什么“五月盖房,令人头秃。”
百姓虽然有些忌讳,但也没有抱怨什么,今年刘景以囚徒修缮堤坝,并没有征调百姓,因此大家都很领他的恩情。
再说,刘景开设慈幼居,乃是世间难得的善政,受惠的也是酃县,此事注定要传遍长沙、荆州,为世人称颂,他们能够出一份力,心里同样也很愉快。
在全县齐心协力下,没过多久,慈幼居就大体盖好了。
刘景为了展现自己对慈幼居的重视,还特意举行了一个挂牌仪式。当日,他携带妻子邓瑗,连同县寺众吏,齐至慈幼居。
不单临蒸乡本地人都赶来看热闹,酃县各地百姓闻讯,亦争相渡过湘水,前来围观,现场无虑数千之众,观者如堵,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邓瑗还是第一次随同刘景,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略显紧张,尤其是,她感到现场所有人,仿佛都将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
这并非是邓瑗的错觉,她确实已经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
由于她即将执掌慈幼居,认为穿戴不宜奢侈,免得引发争议,因此她今天只戴了一支蓝田玉簪,衣袍也换成了相对素雅的颜色。
然而即便衣饰已经如此“低调”,可她本身就有绝世之貌,就是麻衣椎髻,也难掩美丽。
何况,她身高足有七尺三寸,毫不夸张的说,这个身高已经超过了现场大部分男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乃是县君刘景的夫人,如此种种,她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刘景亦感到身旁妻子略显紧绷的身体,扭头冲她微微一笑,温语道:“少君,不必紧张。”
“嗯。”邓瑗轻轻道。
既然是挂牌仪式,刘景自然做了牌匾,在全场数千人的瞩目下,他亲手揭开了覆盖上面的红布,露出“慈幼居”三字,其字体端庄厚重,如同宫宇殿堂。
当牌匾被挂在慈幼居的门梁之上,严肃忍不住感叹道:“世间善政,莫若抚育孤幼,明廷设立慈幼居,天下无以过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吏治
慈幼居的建立,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开创之举,作为“中国古代第一所孤儿院”的创办人,不出意外的话,刘景绝对会因这件事而名垂千古。
是以他当得起任何襃赞,不过对于严肃的赞叹,刘景虽然内心愉悦,脸上却并无得色,开口说道:“慈幼居固然是善政,但这终究是‘扬汤止沸’,舀动沸腾之水,使其不沸,何济于事?还是要想办法绝薪止火才行。”
“明廷之言甚是。”严肃自然知道刘景话中的意思,他之所以会设立慈幼居,是因为酃县百姓生子,多不举养之故。
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二人作为酃县长吏,自然要好好调查一番,最后得到的答案,简直是触目惊心。
众所周知,大汉朝征收人头税,主要以算赋和口钱为主,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岁的成年男女,每人每年缴纳“算赋”一百二十钱。七至十四岁的幼年男女,每人每年缴纳“口钱”二十三钱。
儿童人头税“口钱”,早在汉代以前就已经存在,原本只征收二十钱,汉武帝时,因征讨匈奴,导致军费大增,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是以将征收口钱的年龄降至三岁,并增加三钱为购置车马兵器之用,总计二十三钱。
直到汉元帝时,名臣贡禹上书,认为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小儿三岁就开始征收口钱,导致百姓生活困顿,生子难以举养,唯有杀子,甚是可悲。因此建议将征收口钱的年限重新变回七岁,二十三钱的口钱征收数额则维持不变。
武帝至元帝时期,三岁开始征收口钱,就导致百姓困顿杀子。而今,酃县征收口钱的年限是一岁。
汉代孩童“落地”即算作一岁,也就是说,孩童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不得不开始交人头税。
这就是酃县百姓产子,不能举养的原因。
别看刘景是一县之君,百里之间,自设条令,生杀予夺,一言而决。然而一旦涉及到赋税问题,那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决定的事了,必须向上请示长沙郡府。
刘景已经这么做了,可是就算长沙太守张羡同意他的请求,免征七岁以下口钱,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口钱只是原因之一,甚至都称不上是最重要的原因,这二十三钱,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的原因是,百姓应对国家的横征暴敛,生活就已经十分艰难了,除此之外,还要受到乡亭等豪吏的二次盘剥。
乡亭等豪吏,手握地方大权,威重一方,可俸禄最高者,也不过百石而已,月俸钱八百,谷四斛八斗。
这是什么概念?勉强可以维持两个人的基本生活。如果有父母、子女,全家都难以吃饱。
乡啬夫权威之重,令乡下百姓“但知啬夫,不闻郡县。”而亭长除了主禁盗贼外,也有征税的责任,在地方上影响极大。
这些乡亭豪吏,岂会甘心依靠微薄的俸禄过清贫的生活,肯定要过与其权力相匹配的体面生活。
因此他们的车马衣服,全部取自于百姓,手段无非是在国家赋税的基础上,另行加派。
“廉洁之人”,满足自己一个人就够了,而贪婪之人,不仅要满足自己的需求,还要全家人都跟着一起受惠。
云台二十八将中排名第二的大司马吴汉,在年轻时因为“家贫”而成为亭长,结果没多久,就令家中摆脱了贫困,甚至趁着天下动乱,招募了不少宾客。
毫无疑问,吴汉在亭长任上的作为,绝对谈不上光彩。
然而这却是国家上至天子、下至小吏,所有统治阶层皆予以默认的。因为国家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负担乡亭等豪吏的生活所需,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任由他们从百姓身上搜刮了。
面对这样的现实,刘景即便是一县之君,又能做什么呢?难道他能将乡亭豪吏全部裁撤掉吗?
就算他这么做了,也不过是换一批新的盘剥者,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以古代的生产力而言,这个问题堪称无解。
不过刘景并没有纠结于此,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乡亭豪吏的问题是无法彻底解决,但在上位者的有效干预、监督下,绝对可以大幅缓解。
整顿吏治,缓解民之疾苦,便是刘景接下来的重点,这样的差事,不必他亲自出面,交给严肃去做最适合不过了。
严肃亦是欣然领命,他的志向,就是在这乱世之中,做出一番功绩,不负一身才学,而今有幸遇到“伯乐”刘景,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岂能不尽心竭力?
此地人多眼杂,刘景和严肃并没有多谈这个话题。
牌匾挂好后,刘景和邓瑗,走进慈幼居甚是开阔的前庭。
严肃及诸大吏紧随二人之后,其余地位较低的县吏则只能留在外面,和吏卒共同维持秩序。
如今的慈幼居,婴儿相比于五月五日重阳时,人数又增加了不少,达到了一百三十六人。
另外,慈幼居最近一段时间,还收留了二十余名从三四岁至十一二岁不等的孤儿。他们有的是亲族贫弱,无力抚养,有的是外来流户,孤苦无依,或被迫、或自愿,被人送来慈幼居。
雇佣方面,仅负责喂养婴儿们的乳母,刘景就招聘了数十人之多,另外还有负责洗衣、做饭、洒扫等事的女佣,单单佣资,每月便多达数万钱,加上衣食之费,将超过十万之数。
县寺自然拿不出来这么多钱,本来刘景打算自己出这笔钱,反正以他的身家来说,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不过最终却被邓瑗阻止了,她执意要出这笔钱。
她的理由非常充分,慈幼居由她执掌,钱自然是由她来出。
邓瑗对慈幼居十分上心,一直忙前忙后,可谓付出良多,最后甚至不惜连嫁妆都拿出来了。
慈幼居堂室外,二十余名性别各异、高矮不一的童子,统一穿着青衣草履,站成一排,正怯生生的看着刘景一行人的到来。
带领诸童的几名乳媪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来此不过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看到刘景等县中官吏到来,心里比童子们还要紧张,急忙对诸童道:“快、快拜见县君、拜见夫人。”
“拜见县君、拜见夫人……”诸童十分乖巧听话,齐刷刷地跪拜叩首。
“诸儿曹可起身。”刘景含笑说道。
诸童闻言纷纷起身,皆垂眉低首,分外乖巧。
这二十余名童子,大多都是中等、下等相貌,又瘦的皮包骨一般,惹人怜爱者寥寥无几,更有一些人天生便身体残疾,令人一见之下,很难生出喜爱之心。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邓瑗,她虽然出身高门,为人绮奢,喜欢美好的事物,但她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当初诸童被送来慈幼居时,个个破衣烂衫,满身都是跳蚤、虱子,就连慈幼居的乳母们,也有意避开他们,邓瑗却没有。
她的做法自然也收到了回报,如今诸童对她都十分依恋。
慈幼居内毕竟都是妇孺,加上刘景和众吏公务繁忙,因此匆匆参观一番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邓瑗坐在车中,对刘景说道:“刘郎,我觉得慈幼居收养孤儿,不能只让他们免于饥寒之患,还要教他们一技之长,免得他们长大后,身无所长,缺乏独自谋生之能。”
刘景闻言点了点头,现代有专门的教育机构,自然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在古代,则要靠自己解决。
刘景见妻子目光湛湛,似有主意,说道:“少君你能想到这个问题,就证明你之前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不如你先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邓瑗确实已有考虑,不疾不徐地道:“农桑,国之本也,首先要让他们懂得耕种、纺织。县寺可以给慈幼居拨一些田地,用于种植禾、桑,待童子们稍大一些,便可指导他们劳作自给。”
刘景颔首道:“少君这个主意不错,我回去后立刻让人着手,划拨田地给慈幼居。”
邓瑗又道:“农桑之余,男童还可学诸工,女童亦可习女红,纵然日后无田无地,也不患生存。”
刘景再次点头,学习诸工、女红很有必要。男童若懂诸工,长大后若不想做大族佃农,也有另外的生存技能,而女童若懂女红,无疑对婚后生活有很大好处。
刘景本来以为邓瑗会言尽于此,没想到她又继续道:“我这段时日与诸童多有接触,发现他们并不愚笨,我想要挑一些年长聪慧之人,教其识字。”
刘景颇为意外的看了妻子一眼,当今社会的教育成本可是很高的,一般家庭很难有机会接受教育,他们要是知道慈幼居中的孤儿有机会读书,怕是会嫉妒死……
日后会不会有人为此,故意将孩子送到慈幼居来?
邓瑗见夫君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以为他不同意,问道:“刘郎,此事不妥吗?”
“没有不妥。少君,你的想法很好。”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慈幼居花费多年心血,只培养出一些农夫、匠人,确实有些……少君,就按你说的做吧。”
见夫君同意了自己的提议,邓瑗心中好不欢喜,娇艳的脸庞不禁露出绚烂迷人的笑容。
…………
时间如水,时间一转眼就跨入七月,严肃整治吏治的行动,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酃县治下六乡及诸亭,无不震怖。
就连刘景不久前刚刚“收复”的钟水、平阳二乡,都没能逃过此劫。
要知道,二乡之前诸吏死的死,跑的跑,如今的乡亭豪吏,基本都是经过刘景首肯才上任的。
因此严肃的行为,被酃县上下视为是对刘景的不敬。加之严肃触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县寺之中,慢慢开始传出风言风语。
然而外界不知道的是,整肃吏治本来就是刘景的意思,他自然不会受到外界挑拨离间。
与此同时,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终于回来了。她们四月底离开酃县,如今已是七月初,除去路上花费的时间,她们在零陵家乡呆了整整两个月时间。
其实早在六月的时候,他就已经等得有些心急了,不过刘祝传回来的信件,及时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虑。
原来赖慈本已经有意回来,其父母也并无阻拦之意,却没想到这时候族中一位长辈意外去死,因此不得不再度停留一阵。
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顺利归来,刘景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更令他感到欣喜的是,嫂子回了一趟娘家,在父母膝下承欢,明显解开了心结,整个人显得开朗起来,终于不再沉湎于丧夫的悲痛,至少表面已看不出来。
赖慈在得知慈幼居的事情后,顿时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在邓瑗的陪同下走访了慈幼居后,当即就向刘景和邓瑗提出,要来这里帮忙。
邓瑗自然是欢迎至极,慈幼居现今全靠她一人管理,每日皆忙得不可开交,屡屡向刘景感叹分身乏术,而嫂子赖慈才学不让男子,绝对能够替她分担不少。
刘景同样非常开心,过去赖慈整日将自己闷在房中,天天胡思乱想,长此以往,岂会得好?刘景早就盼着她能够走出家门,与外界接触,摆脱孤僻的状态。
荆南虽然相对闭塞,但并不是完全封闭,时有北方消息传来,而最引发争议的,无疑是袁术称帝事件。
今年初,袁术以袁姓出于臣,乃舜之后也,以土承汉之火德。又有谶文云:“代汉者,当涂高也。”自以名字当之,在淮南寿春称帝,自称“仲氏”。
刘景不由暗暗摇头,《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鲜不及矣。”一手好牌生生打烂,说的就是袁术。
他的起点之高,在汉末群雄当中,无人能及,就连袁绍都比不上他。可惜,他和袁绍,完全就是历史版的“既生瑜何生亮”。
如果不称帝,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称帝后,必死无疑!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七夕
袁术于国家无功,于百姓无善,而猖狂于时,妄自尊立,这行为简直就是自绝于天下。
然而让人感慨的是,就算袁术闹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举世皆敌,仍然坚持了数载才灭亡,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
两人天各一方,恐怕直到袁术死去,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与之相比,刘景更关注眼下。
数千囚徒在六月汛期来临之前,顺利完成了耒水堤段的修缮加固任务。
虽然他们不是靠自觉,而是在吏卒皮鞭的监督下完成的,不过刘景可不管这些,他对此十分满意,特别法外开恩,令他们修养十数日,恢复精力,直到进入七月,才再度派他们前往临蒸乡邑,修缮城池,兴建官舍,为秋收后县治的迁移做准备。
临蒸乡邑东倚湘江而立,北为蒸水所夹,南、西、北三面环山,其城甚狭。
刘景的想法是将此地打造成对抗刘表大军的军事堡垒,因此他无意大幅扩大城址,而是准备走“小而精”路线,从加强城防的角度出发,有限度扩增。
…………
七月七日,七夕节。
七夕之风俗,来源于牵牛、织女。牵牛,即牛郎,和织女皆为星名。《诗经·小雅·大东》有云:“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牵牛、织女很早就被人们拿来配对,但以二者为主角的爱情故事,则是成型于汉代,五言诗《迢迢牵牛星》讲述了“盈盈一水间”,阻隔了牵牛、织女相会,令他们“泣涕零如雨”、“脉脉不得语”,这种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引发了世人的广泛同情。
及至近时,便出现了牵牛、织女,七夕相会的故事,故泰山太守应劭的《风俗通》载曰:“织女七夕渡河,使鹊成桥。”
七夕当日,适逢刘景休沐,天气也难得晴好,便在耒水之上的座舰举办筵席,列飨置酒,以奉牵牛、织女。
再坐者,刘亮、刘祝、于征、严肃、王彊、单日磾、褚方、郭商等,无一不是刘景亲近之人。
刘景头戴梁冠,身着禅衣,坐于伞盖之下,目光奕奕地望着下首的单日磾,举杯朗声道:
“《礼记》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翁叔,这杯酒我敬你,祝你此行一切顺利,尽诛寇仇,以报灭家之仇、覆寨之恨。”
今日除了借七夕的机会,与亲信聚会欢饮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为单日磾送行。
经过五个多月的不懈努力,单日磾如今已经成功招揽到八百荆蛮,唯余三百多死硬分子,无论怎样权却,都不肯投降。
不过单日磾对此也有办法,在取得刘景的同意后,他向这些人做出承诺,如果他们能够助他成功复仇,将会还他们自由。
如此一来,单日磾手中之兵,成功破千,有了复仇的实力。
单日磾持杯而起,慨然说道:“若非刘君当初收留,在下及胞弟、亲族十余人必难幸免。刘君而今又给降兵、赠资货,令在下得以回衡山报血仇——刘君的大恩大德,在下该何以报答?”
单日磾虽然麾下兵力破千,然而光有人可不够,衣服、兵器、粮食……样样不可或缺,单日磾狼狈出逃,“身无分文”,这些自然是由刘景为他买单。
刘景心里不是没有犹豫过,问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甚至到头来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他转瞬就驱除了这个念头,且不论他和单日磾的私人感情,他所了解的单日磾,并不是目光短浅之人,从改名就能看出,其心气极高,即便复仇成功,也不会甘心缩在衡山当个山大王。
退一万步讲,就算刘景看走眼了,最多不过是损失一些资货,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而若是如他所想,那未来收获……
刘景出言道:“翁叔,你我相识于微小,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单日磾摇头道:“只收获,不付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在下思来想去,唯有一身而已,日后刘君但有所命,在下必定肝脑涂地,纵九死而无悔!”
言讫,单日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的这番壮烈之言,一时间博得满堂喝彩。
刘景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同样饮下杯中之酒。
随后单日磾又斟满一大杯酒,敬向刘祝、王彊二人:“回家之路,就拜托刘兄、王兄了……”
酃县距离衡山数百里,加之他们荆蛮的身份十分敏感,自然不能走陆路,走水路是唯一的选择,所以要麻烦刘祝、王彊,带领船队将他们送回衡山。
“翁叔,不必客气。”刘祝、王彊笑着和单日磾共饮了一杯。
刘景这次交给他俩的任务不止于此,在送单日磾回衡山之后,他们还要马不停蹄北上。
刘景去年在黄氏船场订购的十五艘船舰,将会在未来一两个月内陆续完工。
接收船舰、招募棹夫、训练棹卒……诸多事情接踵而至,所幸他们去年已经累积了足够的经验,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刘景两年来在黄氏船场前后订购了三十艘船舰,不过他不准备再继续订购了,明年荆州就会爆发大战,到时候船舰怕是还没出船场,就会被张羡强行征走。损己利人的事,他万万不会做。
其实酃县境内也有几家船场,只是规模有限,手艺也比较一般,只能造十丈以下的船只。
即便不尽如人意,可刘景还是毫不犹豫向几家船场下了大笔订单。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哪有挑肥拣瘦的资格,每多一分实力,自己就能多一分保障。
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个打算,一旦张羡战败,临湘遭到刘表军包围,他计划将临湘附近的诸多船场强行迁来酃县。反正张羡已经用不上了,与其白白便宜了刘表军,还不如便宜了自己。
…………
宴会直到天色将黑才宣告结束,刘景熏熏然的登上马车,没有回县舍,而是直接返回家中。今天是七夕,妻子邓瑗早早就带着诸婢回家,与家人共度佳节。
到家后,刘景下车走进家门,推开仆婢的搀扶,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行往后庭,尚未跨入院门,便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刘景脸上亦不禁露出笑意,这是妹妹刘饶的笑声,他当即进入后庭,果然看到梳着双丫鬟,一身丽衣彩带的刘饶站在堂下,小姑娘对着皎皎月光,手持针线,满脸娇憨。
妻子邓瑗,乃至阿姝、阿喜诸婢,皆埋头穿针引线,欢声笑语不断,连刘景回来都没有发现。继母张氏和嫂子赖慈则笑意盈盈,看她们忙得不亦乐乎。
七夕有很多习俗,“穿针乞巧”便是其中之一。《西京杂记》曰:“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具习之。”
刘和、刘群叔侄虽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到底没有参与其中,很快就发现了刘景,不由呼道:“阿兄……大人……”
刘饶“啊”了一声,看到刘景归来,立刻蹦蹦跳跳跑过来,献宝似的捧着金针,小脸满是骄傲地道:“阿兄,你快看,这是我穿的针,我的手巧不巧?”
刘景笑着颔首道:“巧、巧……阿离的手啊,天下最巧。”
刘饶被夸得好不高兴,随后一想不对劲,马上嘟起小嘴道:“阿兄你怎么才回来?再晚一些,就错过牵牛、织女相会了。”
刘景摊开手道:“我也想早点回来,奈何陷身酒宴,不得脱身。”
刘饶气哼哼道:“阿兄,你这明明就是推托之言,你乃是县君,酃县你最大,你要离开,谁敢阻拦?”
刘景笑着揉了揉她的丫鬟,来到堂下,虽然喝了不少酒,依然仅守礼数,分别向继母张氏、嫂子赖慈见礼。
邓瑗见夫君面带醉意,立刻吩咐阿姝烧水煮茶,为其解酒。”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许愿
见妻子邓瑗吩咐婢女阿姝为自己煮茶解酒,刘景冲妻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又见她手中和妹妹刘饶一样,也拿着穿着五色丝线的金针,不由赞道:“少君,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啊。”
邓瑗有些难为情,她与和熹皇后一样,从小就对女工一类不感兴趣,手艺只能算普普通通,在所有人当中,她穿针是最慢的,就连小丫鬟阿喜,都比她快。
作为整日朝夕相伴的人,刘景自然了解自己妻子的女工水平如何,但这点小小“缺点”,放在邓瑗身上,简直是微不足道。
刘景目光旋即又落到诸婢手上,普通人家,一般都是以铜铁作针,邓瑗、刘饶二人,用的是金针,而诸婢,则皆持彩线银针,豪奢程度,不禁让人咋舌。
小丫鬟阿喜大着胆子问道:“主人,你看我们穿的如何?”
“不错、不错……”刘景亦不吝夸奖诸婢几句。随后问两手空空的赖慈道:“嫂子为何作壁上观?”穿针乞巧的风俗,并不限于少女,就算年纪颇长的妇人也可参与。
赖慈眼眸明净而又温润,摇头道:“嫂子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做这样的事了。”
刘景面色微醺,失笑道:“嫂子才二十五,正当风华正茂之时,哪里大了?”
邓瑗立于刘景身侧,开口说道:“刘郎之言,我之前也对嫂子说过,奈何嫂子执意不肯。”
赖慈和声说道:“我在一旁看你们穿针乞巧,就已经很开心了,又何必亲自来做呢。”
这时继母张氏出言道:“仲达,你今日没少饮酒吧?别站在外面,快进来坐,喝些茶水醒酒。”
“诺。”刘景躬身应道。
很快婢女阿姝就煮好茶,刘景闲适的坐于坐榻上,一边饮着茶水,一边与家人闲话。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待到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星光灿烂之时,刘景全家老小,皆走出堂室,登上后院的四方高楼。
此四方楼乃是昔日龚浮为对外显示富有而特意兴建,高达数十尺,可容二三十人同时宴饮。
七夕节除了穿针乞巧外,还有拜星许愿的习俗。
已故冀州名士崔寔在其著作《四民月令》中写道:“七月七……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祈请于牵牛、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
据说,七夕这一天,夜空中或会出现奕奕正白之气,如地河之波,辉辉有光耀五色,这时下拜乞愿,最是灵验,三年乃得。
刘景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不信这套,估计是碰上了某种天文现象。或者,干脆就是古人浪漫情怀发作,故意编造的故事。
刘景不信,有人却深信不疑,刘饶和阿喜、阿乐两个小丫鬟,趴在四方楼的小窗边,巴巴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目不转睛。
结果大家都已许愿完毕,只有她三人仍在坚持,结果直到月上中天,也没有看到所谓的“奕奕正白之气、辉辉五色光耀。”
“唉!又没等到,我从有记忆以来,就盼着能有一日,见到夜空出现五色奇观……”刘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清秀的小脸上写满了哀愁。眼看子时即将过半,七夕就要过去,刘饶、阿喜、阿乐最后不得不草草许愿了事。
夜半时分,大家兴致已尽,皆有些困乏,七夕家宴自此结束,大家下楼各回寝室休息。
…………
刘景昨夜虽然睡得很晚,但次日天色尚未大亮,便准时醒来,赶到耒水渡口,送别单日磾。
由于单日磾及其手下皆为荆蛮,为了避免纷扰,特意选择清早人少的时候出发。
刘景站在岸边,紧紧拉着单日磾的手,说道:“翁叔,我希望你此次能够如愿复仇,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会让文绣和子健在衡山停留数日,万一事有不顺,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先暂时退回,再从长计议。”
单日磾深深一拜,心中千言万语,皆化为重重一声“诺。”
两人相识以来,他唯一为刘景做的,便是曾拔刀相助,而刘景为他做的,就太多太多了,他一直是受惠的一方,刘景待他之好,连他自己都觉得受之有愧。
是以,此行若是顺利,一切都好,一旦败了,就证明他不过是一个连家仇都报不了的无能之辈,辜负了刘景对他的厚望,还有何脸面继续苟活于人世?
不成功,便成仁!
单日磾内心决绝的离开了。
刘景望着单日磾渐渐远去的身影,他自问能帮的都已经帮了,接下来就靠单日磾自己了,这也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
刘景的前路,注定充满荆棘,只有能够为他披荆斩棘的人,才有资格跟随他一起前行。
七月正值酷暑之时,刘景趁着酃县这几日天气甚好,赶紧将家中书籍拿出晾晒。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大可不必亲自动手,不过汉代书籍何等珍贵,他不愿假手于人。
七月,严肃的吏治整顿行动,依然还在继续,并有愈演愈烈之势,已经有人按耐不住,或上书,或赤膊上阵,向刘景告状。
刘景一概不理,任由严肃处理,他每日常往来于临蒸乡邑、慈幼居、兵营。
如今酃县之兵,一共有八百人,编为一营,交由褚方统领。
目前这支营兵里面,已经没有刘景的原从步、骑、棹卒,乃是以昔日酃县之兵为基础,组建而成,基本都是酃县本地人。
褚方练兵的方法主要以实战为主,士卒稍能理解旗鼓、军令后,便不再窝于军营,整日带着他们出入酃县,“洗足入船,上岸击贼”,甚至一度沿蒸水杀入零陵郡,顺耒水杀入桂阳郡。
本来这么做是被严令禁止的,然而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交界的地方,历来贼寇横行,他们一遇到某郡官兵围剿,便立刻遁入旁郡,而官兵受到制约,难以追击,因此没有办法根除祸患。
褚方虽然破了规矩,可他清剿诸贼寇,取得了极大成果,零陵、桂阳二郡同样受益匪浅,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八月
刘亮也在这支营兵当中,只是受限于年龄,他并没有担任职务,而是跟在褚方身边听用,充当亲卫、亲随的角色。
事实上这并非出于刘景的意思,乃是刘亮主动请求的结果。
刘景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邻家族弟是一个“将种”,其年仅十六岁,胆子极大,首次上战场,就亲斩一级。时至今日,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天生就是吃军伍这碗饭的。
然而刘景总是认为他年纪还小,想要将他留在身边,好好培养几年,再放出去。
但刘亮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一心要当个领兵的大将军,自然是觉得越早接触军事越好。
刘景遂了他的心愿,不过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他对刘亮寄予厚望,原本还想试一试,看能否将其培养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结果显然是不行。
与此同时,刘景也曾试探于征,问他有无从军之意。
大丈夫生于乱世,岂能无掌兵之心,于征当然也不例外,但他却拒绝了,原因是担心刘景身边无人保护,怕他会有危险。
现今马周、刘祝、王彊、单日磾都不在身边,褚方、刘亮周旋于军旅,他若是再离开,刘景身边就彻底没人了。
刘景想想也是,于征性格稳重,武艺也颇为不俗,自己身边确实少不了他,至少暂时缺少不了。
说到底,还是身边缺乏可用的人才……
…………
八月,当秋风吹过,广阔的田野上,金黄的稻穗不住摇摆,飘散着阵阵稻香。
长江以北的水稻,一般要在九月,乃至十月才能成熟,而长江以南,八月即可成熟。
酃县百姓望着自家金灿灿的稻谷,不禁露出喜悦的笑容。
酃县号称“大雨大涝,小雨小涝,十年九涝。”然而今年却有了变化,居然没有发生水涝灾害,原因主要有两个,首先是今年的雨水较往年要少,其次耒水堤段的修缮加固同样起到了极大作用。
酃县从前年年修堤,却依旧水灾不断,刘景仅仅只修了一次,便取得了如此成效,酃县上至官吏,下至百姓,无不感慨。
其实刘景的作用,被无形中夸大了许多,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今年酃县雨量偏少,但人们或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了,全县上下,争相吹捧刘景的功绩。
而此时的刘景,已经坐上南下的船舰,他之前和钟水、平阳二乡的百姓做过约定,等丰收之日,他将会再次回到钟水、平阳二乡,他作为一县之君,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和他一同前往的,还有褚方及其麾下八百营兵,酃县丰收在即,以刘景和褚方的威名,足以震慑绝大多数贼寇,但也未必就不会出现一两个不知死活的人。
马周一得到消息,立刻放下手边的事,第一时间率领步骑,赶来北方渡口迎接刘景。
“刘君……”
“子谨……”
头戴高冠,身着锦衣的刘景走下船舰,上下打量马周。
经过数月独当一面的历练,他真的是成长了许多,虽然依旧是那副帻巾短襦的打扮,身体健硕,乱眉横目,脸上的桀骜之气却大幅减少,给人以稳重之感。
“子谨,你做得很好。”刘景拍了拍马周的肩膀,一脸欣慰道。他回到酃县后,依然时刻关注着钟水、平阳二乡的情况,毕竟,这里被他视为酃县的大后方,断然不容有任何差池。
说实话,他当初对马周的能力并不是很有信心,只是因为身边实在没人,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他那时都已经想好了,一旦马周表现出能力“不济”,他马上派人援手。
然而马周的表现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甚至做得更好。
马周笑道:“不瞒刘君,这几个月来,我就没睡过一宿好觉,唯恐有负刘君之托。如今听了刘君之言,总算可以放心了。”
“辛苦了。”刘景又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随后问道:“对了,子谨,你的私事了结没有?”
“没有,”马周闻言一脸铁青道:“我带人扑空了,经过一番打听才知晓,他提前跑了。”
刘景挑了挑眉道:“怎么会这样?有人提前通风报信?”
马周摇头道:“不是。我的名声早就传回了耒阳,他知道我在刘君帐下效力,就在酃县,怕我回来复仇,因此亡命交州。”
刘景有些好笑,说道:“他倒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
“算他命大。”马周心中恨极那人,说道:“不过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日后我必会将他找出,吊死于耒阳城下。不如此,岂能消我心头之恨?”
刘景暗暗摇头,此人已经成为马周心中的执念了。
“此次回去,虽然没能复仇,但也算衣锦还乡了。”马周感慨道:“自从我十五外出游侠,阿父每次见到我,都要破口大骂一番,就差将我逐出家门了。此番我乘骑骏马,携带宝货,率兵而返,震惊乡里,我阿父见了我,却是一句话也骂不出口了。”
刘景微笑道:“昔日你阿父骂你,也是恨铁不成钢。”
“恨铁不成钢?”马周不由听得一愣,点头道:“诚如刘君所言,确实是这般没错。阿父说,刘君是我的贵人,若不是遇到刘君,我未来肯定难有大出息。”
说到这里,马周有些不服气,他承认刘景是他的贵人,不过阿父也太过于小觑他了,什么叫难有大出息?他马周马子谨就算不靠任何人,也能出人头地。
刘景笑了笑,对此不予置评。
马周继续道:“我原本想接全家来此,可惜阿父不同意。”
刘景失笑,马周家族乃是治铁之家,祖祖辈辈都在耒阳打铁为生,虽然儿子现在小有出息,却不足以让他们放弃祖业,背井离乡,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钟水乡距离耒阳仅一水之隔,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刘景安慰他道。
不想马周豪情万丈道:“大丈夫当心怀壮志,一展胸中抱负,岂能贪恋家庭。”
第一百八十六章 袍铠
刘景闻其豪言壮语,不吝夸赞道:“子谨有这样的志气,何愁他日不能建立一番功业。”
马周好大名、大言,这也正是刘景最欣赏他的地方,大丈夫可以什么都没有,唯独不可无志气。
刘景心中想道:“若论世间大志者,想必没人能超过我吧……
马周心里颇为自得,口中说道:“千里马亦需伯乐,否则虽是名马,祇辱于奴隶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这里马周引用刘景的《马说》,称赞刘景是自己伯乐的同时,亦自诩为千里马。
“说得好。”刘景抚掌笑道。
两人这边谈话一止,钟水、平阳二乡的乡啬夫黄符、华授便立刻诚惶诚恐的上前,大礼参拜道:“下吏黄符(华授),拜见明廷。”
刘景目光瞥视二人,脸上笑容一收,微微颔首道:“近来县丞严伯穆整顿县中吏治,对钟水、平阳二乡的情况多有不满,屡有南下之心,被本廷拦了下来。
本廷认为,二乡之前为龚氏等豪彊大姓把持,积弊已久,你们仓促间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又念在你们近来勇于任事,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不是闹得民怨沸腾,纵有小过,亦可暂容之。
不过,严伯穆其人,素来刚正不阿,本廷以敬惮三分,只能压住他这一次,若是以后又让他抓住什么把柄,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多谢明廷宽赦……”黄符、华授同时伏跪于地,额头抵着地面,汗流浃背道:“明廷敦敦之言,下吏必定牢记于心,绝不敢忘。”
刘景神情淡淡地说道:“希望如此吧。”之后在马周、黄符、华授等人的拥簇下,刘景登上带有华盖的马车,前往钟水乡邑。
另一边,在将刘景安全送达目的地后,褚方旋即率领营兵,驾船巡逻于湘、钟二水间,以备寇盗。
入住钟水乡寺,刘景继续拉着马周问东问西,这数月来,两人虽然时有通信,可书信受限于字数,很难面面俱到,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询问,比如,东南群山中的荆蛮。
当初东南群山中的七座荆蛮响应龚氏号召,派遣一千八百联军相助龚氏,但他们在酃县城下,遭到了刘景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成功逃回山中的人只有区区百余人。
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七座荆蛮寨子顿时元气大伤,陷入萎靡。
荆蛮久居山中,为了生存,历来信奉丛林法则,只要出现一点虚弱,马上便会引起周围的觑觎,他们面对“自己人”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自然没有空闲再找刘景的麻烦。
马周从汉人行商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到目前为止,荆蛮七寨已有五座寨子被吞并,剩下的两个寨子因为合并一处,才得以存活下来,不过也就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刘景听到这里,彻底放下心来,荆蛮这种敌人,固然没有致命威胁,可也不能太过小觑。数百年来,汉军流了无数血,伏波将军马援南静骆越、北击乌桓、西屠烧种,所向无敌,却因他们而马革裹尸。
刘景如今面临的形势颇为严峻,所以只要荆蛮不出来闹事,刘景暂时也就懒得理他们。
…………
衡山群山之中。
一座斜伸的山岭下,水源涓涓而下,及至山脚,瀑声如雷。一座由竹木建成的蛮寨便立于岭下。
此时,蛮寨之中,燃起熊熊大火,浓浓黑烟,遮天蔽日,厮杀之声,直冲云霄。
一名手持剑楯,椎髻裸足的荆蛮勇士,望着焚烧倒塌的寨门,以及潮水一般涌入进来的敌人,脸上带着惊恐之色,根本不敢接战,转身便朝着寨子深处跑去,边跑边喊道:“寨子破了、寨子破了……”
他并不是第一个逃跑的人,事实上所有守卫寨门的人都在逃,只有寥寥不多的人选择直面敌人,拼死一战,然而转眼间便被敌潮淹没。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不抵抗的情况,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是令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的单日磾。
自从一个月前,单日磾带领上千勇士归来,便开始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行动,短短二十余日间,昔日六座参与进攻单家寨的寨子,已有五寨相继陷落于单日磾之手。如今这个寨子,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单日磾在回来的那一刻,便公然宣称只杀“精夫”等罪魁祸首,若不抵抗,可以保全性命,若是抵抗,则被视为“精夫”同伙,不仅本人要死,家人也要跟着一起死。
单日磾的做法,一举瓦解了众人的抵抗之心,因此才能连战连捷。甚至有一座山寨,没等他发起进攻,精夫就被手下之人杀死,举寨向单日磾归降。
绾发锦衣,耳带大环金的单日磾,在数十名荆蛮勇士的保护下,以胜利者的姿态踏进最后一处敌寨。
寨中虽然到处都是火光,可抵抗远称不上激烈,这自然与单日磾“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做法有关。
其实这个主意,乃是出自于刘景的建议,双方仇深似海,断无回旋余地,若是不能有效分化对方,仅凭单日磾麾下一千人,就算全部赔进去,也未必能够复仇成功。
单日磾素来信服刘景,几乎没有多做考虑就采纳了这个意见。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做对了。
敌寨最后的抵抗力量,全部聚集于山岭下的寨楼中。
然而此举不过是困兽犹斗,单日磾方数百人将寨楼团团围住。
这种对峙的局面,直到单日磾亲自到来,他高喊若擒杀精夫出降,楼内之人,皆可免死。
寨楼先是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继而爆发出激烈的厮杀。
很快,寨楼大门打开,精夫双手被人捆住,扭送至单日磾面前。
此人便是导致单家悲剧的罪魁祸首,单日磾双目霎时变得通红,一脚将其踢翻在地,狠狠踩在他的脸上,问道:“你想过今日吗?”
精夫自知必死,显得十分硬起,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小狗崽子!只恨当日没能将你杀死……”
单日磾气急而笑,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张木弩,对准脚下之人,扣动弩机,尖锐的弩箭瞬间穿透其胸。
“啊……”精夫吃痛,不由惨叫起来。
单日磾有意避开了其身体要害部位,对方的惨叫声听在他的耳中,便如同仙乐一般。
这半年来,他常常夜不能寐,即便陷入梦乡,想的多半也是复仇的事情。如今日思夜盼的仇敌,就在自己眼前,他必要一舒胸中郁气,断然不会让对方这么“便宜”的死去。
单日磾不疾不徐的上箭、扣动弩机,再上箭、再扣动弩机……
精夫连中十余箭,身体如刺猬一般,血液几乎流干,犹未死去。
这个曾经让他恨得食不知味,夜难入眠的敌人,此时却如同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单日磾渐渐失去了继续折磨对方的兴致,将木弩递给跟随自己一路杀出的弟弟单钦,让他出手,了结对方。
单钦今年才十四岁,身高不过五尺余,长得又黑又瘦,可他脸上却有一股狠劲,毫不犹豫接过木弩,对着精夫的脑袋射下。
看着最后一个仇敌在自己面前死去,单日磾心中顿时变得空落落的。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大仇已报,大恩却未报。
刘景曾和他说过,未来几年,长沙必将有变,他要尽快整合衡山诸寨,等待刘景的召唤。
…………
钟水、平阳二乡,湘江、钟水两岸,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景色,黄澄澄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穗头,直令百姓笑得合不拢嘴。
尤其是得到授田的百姓,他们为大姓当了半辈子的牛马,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然而又有谁能料想到,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有一天真的实现了。
百姓们穿梭于田间,一边卖力收割稻子,一边由衷想道:“这都是刘君的恩德啊……”
秋收之际,百姓忙得不可开交,刘景不愿在这时候跳出来“添乱”,因此来到钟水、平阳二乡后,只公开露过一次面。
这日,刘景在马周的陪同下,来到昔日龚氏的冶访所在。当初选择这里的原因,一是龚氏冶访规模最大,二是附近就有一座露天铁矿,深不过四五丈,方便获取原料。
经过马周的有效整合,而今冶访各式炼炉、熔炉、锻炉一应俱全,每日皆可生产大量农战之具。
刘景对汉代冶铁颇感兴趣,当即不顾炙热,近距离观察两座炼炉,只见里面火焰跳跃,铁水四溅。
这两座炼炉皆是用能耐高温的砖石砌成,高度约八尺左右,上口围圆约四尺左右,上下部分均较窄,炉腹则较鼓,通过炉前,向内添加薪柴和铁矿石,从而炼造生铁。
这样炼造一炉,大概需要两个时辰,生铁才会从铁口汩汩流出。
刘景观看冶铁之余,不时询问身旁的马周。
马周从小在自家铁肆中长大,虽然不喜欢打铁,但长期耳濡目染下,也算是半个内行人,对于刘景的问题,他基本都能应对自如。
刘景前世对冶铁一窍不通,只知道可以用煤炭代替木炭薪柴作为燃料,能够极大提高铁的产量。不过用煤作燃料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烧煤会影响生铁的质量。
参观完冶铁,马周带着刘景穿过冶坊,走进后方的连排屋宇。
刘景进门后,发现一群人正在埋首穿针引线,缝制铠甲。众人看到马周到来,纷纷放下手中活计,离席下拜。
马周刚要为众人介绍刘景,被他用眼神制止,马周便不再多嘴,引着他直入后室。
刘景才入内,目光就被一具明亮照人、威武不凡的鱼鳞铠甲吸引住了视线。
襦者,短衣也,袍者,长服也,如果说仅能护住上半身的铠甲称为襦铠,那这具铠甲甲裙一直没过膝盖,直至小腿,足以称为袍铠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全身铠。
这具铠甲看上去分量可不轻,刘景不禁扭头问马周道:“此铠甲用了多少甲片,重量是多少?”
马周想也不想回道:“此铠甲一共用了一千八百五十七枚甲片,重量超过一百斤,达到了一百零八斤。”
刘景听得暗暗咋舌,汉斤比现代斤轻许多,可一百零八汉斤也差不多有二十多公斤重了。
刘景又问道:“制作这么一具铠甲,用时多久?”
马周回道:“三十皮铁匠,差不多四五日才能做出一套。”
“需要这么久吗?”刘景听得直皱眉,也就是说,三十名皮铁匠,一年才能制作出七十到九十具这种铠甲?
哪怕将皮铁匠人数再扩充十倍,每年也难以超过一千之数。问题是,三百皮铁匠,怕是荆南唯一设有铁官的耒阳,也拿不出来吧?
刘景心里不禁一凉,又问道:“此铠甲造价如何?”
马周回答道:“此铠甲所费共计一万六千钱。”
一名市中普通佣工,一个月可赚一千钱,这样一具铠甲,他需要不吃不喝干十六个月,才能买起。
这个价格,贵得惊人,不过刘景对这个数字却并没有太过惊讶,它值这个价钱,尤其是在乱世之中。
马周忍不住说道:“刘君,这样一具铠甲的用料,足够做出两具襦铠,还绰绰有余。”
刘景综合考虑了一下,认为马周说得有道理,他现在的兵力已经不少了,蔡升、刘修别部司马营超过千人,褚方靁县兵八百,马周以钟水、平阳二乡授田的编户齐民组建的营兵超过八百,刘祝、王彊船队棹夫、棹卒近千人,总人数三千余人。
然而装备的铠甲,不过二百余,只有十几比一的比例。此时实在没必要一味追求铠甲的“质”,而是要先将“量”提上去。
想到这里,刘景颔首道:“子谨,你说得有道理,之前是我将事情想简单了。”
马周道:“此铠甚是精良,只是短时间难以大量装备,不过若是褚子平身披这具铠甲,用以冲锋陷阵,谁能当之?”
刘景听得连连点头,说道:“那就暂时只做几具出来,到时候你们一人一具。”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年
马周“哎”了一声,袍铠绝对是当今天下最为精良的铠甲,哪个从军的大丈夫不想拥有一具呢?袍铠刚一做出来,就被他惦记上了。
刘景沉吟一声道:“以现有人手,一年到头也做不出多少襦铠,对我们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子谨,你尽快再多招些人手。不必吝啬钱财,人比钱更重要。”
马周不由笑道:“有刘君这句话,事情就简单多了,耒阳什么都不多,就是打铁的多,只要刘君不吝钱财,必能诱来大批铁匠。”
刘景颔首道:“此事就交给你了。”
“诺。”
随后,刘景目光落向袍铠旁边的兵器架上,上面分别摆着刀、剑、斧、手戟、长戟、长矛、钩镶。
刘景走到近前,取出兵器架最上端的环首刀,此刀长四尺上下,刀刃狭长平直,刀脊上有错金隶书铭文:“建安二年四月造卅湅大刀吉羊。”
吉羊,即吉祥,而卅湅,也就是三十炼,说明该刀在打造时,经过反复折叠锻打三十次方成。
这把刀自然不及刘景、马周的佩刀,但亦是颇为精良。
刘景如今已经不再佩戴故去兄长刘远送他的宝剑,他现在腰上悬挂的是一柄长四尺余,装饰精美、外观华丽的百炼钢刀。
刘景简单询问马周两句,便将环首刀放回架上,之后逐一把玩兵器架上的各种兵器,最后才拿起颇为沉重的大戟。
或许和华夏一直以来的传统有关,汉代人对戟有一种出奇的偏爱。
戟固然可刺可砍可勾,但它砍的力量很小,且不好掌握;穿盔甲作战时,小支也没多大作用。况且,戟头要比矛头重约一倍,舞动起来比矛费力多了。历史也证明了,它远不如矛实用,因此被矛淘汰毫不奇怪。
听到刘景吩咐“少造戟、多造矛”,马周心里觉得这个提议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由于南方诸蛮夷善用长矛,因此荆州人也有使用长矛的传统,不像中原地区的人,长兵以长戟为主。
刘景在冶坊待了大半日,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
八月不仅是秋收的季节,也是“算人”的时节。
《汉书·高帝纪》载:四年“八月,初为算赋。”这一年,大汉朝首次向百姓正式征收算赋,此后遂为定制。
汉朝每年八月,县、乡将会进行户口调查,称作“案比”,即征收算赋,因此称为“八月算人。”
钟水、平阳二乡的百姓刚刚结束忙碌的秋收,还来不及喘息一口气,便要携家带口,赶往乡寺,接受乡吏的逐一“案验”“阅视”。
“阅视”,也就是当面检查,实是计算税收程序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是以乡寺上下,从乡啬夫到小吏都格外重视,特别是县君刘景目前就在乡中,他们更要认真对待。
而等到钟水、平阳二乡结束阅视案比,刘景也已经在这里停留半月有余,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次回酃县后,他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来了。不过有马周在这里镇守,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来接他回去的正是褚方,这半个多月来,他率领兵船在湘、钟二水间斩杀了几个不开眼的贼寇,此后水上便再无波澜,一派平和。
刘景归来时,酃县这边四乡也完成了案比,他一头钻进便坐,翻看起案牍。
得益于今年在钟水、平阳二乡新近编户齐民三千余户,酃县的总户数一跃突破了万户大关,达到了近一万两千户。
如果天下没有陷入动乱,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摘掉刘景头上的“试守”,转为“真”县长。
甚至,因为酃县户数破万,改县长为县令,也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秋收结束了,算人也结束了,酃县上下一时无事,颇为清闲,刘景借机下令搬迁县治。
县治迁往临蒸乡邑的消息,很早就传出来了,随着刘景派遣囚徒前往临蒸乡邑修建官舍,更是基本坐定了传言,所以对于刘景的命令,酃县吏民并未表现得太过惊讶。
最高兴的莫过于邓瑗、赖慈,二人这段时间每日往来于县舍、慈幼居,仅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超过了一个时辰,县治搬到临蒸乡邑,终于不用再承受奔波之苦了。
倒是继母张氏,显得不是很情愿,她对如今居住的地方很满意,而搬到面积甚狭的临蒸乡邑,居住环境肯定远远不如现在。
可是不搬又不行,不说赖慈,就连刘和、刘饶,都嚷着要跟阿兄走,她难道还能独自留下来不成?
说来说去,还是刘景喜欢瞎折腾,好好的搬什么县治……
县治搬迁,绝非一件轻松的差事,不说别的,仅搬运县寺的案牍文书,就花了三四天的时间,直到十天后,才算基本完成搬迁工作。
此后,酃县再度恢复平静,只有囚徒,还在不停的增筑临蒸乡邑。不对,现在应该改称为酃县县治。
时间飞速流逝,转眼便已近年关。
汉代有上计制度,每年“秋冬岁尽,各计县户口、垦田、钱谷入出,盗贼多少,上其计薄。”
县要向郡上“计书”,而郡则负责奏报朝廷。朝廷对郡县的政绩考核,也主要依据这份计书。
是以,即使辖区内民不聊生,贼寇蜂起,到了计书上,照样是百姓安乐、五谷丰登。
县欺其郡,郡欺朝廷,堪为世间一大“奇观”,因此民间谚曰:“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刘景上任酃县还不满一年,但他却做了其他人数年都未必能够做到的事情,他这份切实的政绩,怕是比旁县胡编乱造还要出彩得多。
建安二年腊月的最后几日,长沙治下十四县上计吏悉数抵达郡府,汇报各县一年来的成果。
而酃县,果然盖压群县,课表第一,着实出了一个大风头。要知道,过去酃县不是倒是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历来是长沙诸县笑话的对象。
“刘仲达真乃世间奇才,我不如也。”梁冠黑袍,面颊多髯的桓阶,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刘景这手段,就算是虞诩复生,恐怕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了。
刘蟠不住抚着浓密精致的长须,笑意盈盈道:“酃县乃是‘剧县’,可谓积弊已久,仲达刚毅有谋,又素有决断,所以才不到一年时间,就做出令人瞩目的成绩。不过这样的手段只能使用一次,明年再想在长沙诸县中独占鳌头,就绝非易事了。”
张羡笑着说道:“仆倒是认为,仲达明年还会有大作为。”
桓阶颔首附和道:“这一点,下吏和府君所见略同。”
“府君、伯绪言之过矣……”刘蟠嘴上谦虚,可笑容却掩饰不住。
今年难得风调雨顺,不独刘景的酃县,长沙治下诸县,都取得了不错的政绩,令张羡很是满意。
他当然不会只看计书,长沙郡共有东、南、西、北、中五部督邮,长沙十四县,皆在他们的监督之下,张羡依靠五部督邮,不敢说对治下诸县了若指掌,但大概情况还是能够了解的。
长沙,乃至零陵、桂阳,今年皆迎来了丰收,张羡内心无比喜悦,而每每想到北方的刘表,此刻正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张羡便笑得合不拢嘴。
今年从正月开始,一直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刘表一直在南阳,和曹操打得不可开交。
目前的形势是,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可以预见,未来一两年来内,刘表、曹操都难以分出胜负。
而这无疑是张羡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刘表被曹操牵制在北方,自然就没有精力南下找他的麻烦。
张羡并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能够割据荆南,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中原局势混乱,他就安心在荆南做自己的土皇帝,中原局势明朗,他亦可效法窦融归汉的故事,不失富贵,或许子孙也能受惠。
几日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如期来临。
这个正旦,张羡过得很舒心,刘表则过得很糟心,本来他已经计划去年进伐荆南张羡,一统荆州。没想到,曹操在挟天子以令诸侯后,放着南边的袁术、东边的吕布两大仇敌不去攻打,反而杀进南阳。
刘表气得几乎吐血,两人昔日多有合作,可以算是盟友,曹操这种行为,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曹操此时实则已是骑虎难下,天子在握,令他有些小觑天下英雄,最初以为张绣只是个随手可灭的无名小卒,没想到一时得意忘形,狠狠栽了一个大跟头。不管于公于私,他都要硬着头皮打下去,直到彻底分出胜负为止。
去年,曹操曾两次亲征南阳,都闹得灰头土脸,今年三月,他第三次亲征南阳,围张绣于穰县。然而张绣据城坚守,士卒用命,曹军围攻两个月,迟迟无法攻克穰县。
五月,刘表再次派兵北上,援助张绣,绕袭曹军背后,断曹军粮道的同时,也准备截断曹军退路。
就在这时,有河北袁绍之兵来降,向曹操汇报袁绍、田丰准备趁曹操在外,阴袭许都,迎接天子。
曹操心中大骇,此时前有张绣据城而守,后有刘表大军断其归路,袁绍也在暗处图谋不轨,可谓是腹背受敌,处境凶险,稍有大意,便会折戟于南阳。
曹操到底是用兵大家,于撤退时夜凿地道,使辎重先撤,然后将精兵埋伏在后,从而大破刘表、张绣的追军,安全退回许都。
至此,纷纷扰扰了一年多,几乎无日不战的南阳,终于恢复了安宁。
可惜战乱虽然结束了,可南阳百姓的苦难并未就此结束,正所谓大战之后,必生大疫,从去年开春后,南阳宛县一带就爆发了大疫。
这种令人“腹寒”的疫病非常可怕,传染性极强,患者六七日间皆暴毙而死,幸存者寥寥无几。
经过一年的传播,以宛县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皆难以幸免。
新野,亦在波及范围内。
疫病袭击的对象,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是大姓,抑或小民,皆一视同仁。甚至,聚族而居的大姓,反而比小民更加危险。
新野邓氏,就遭到了伤寒的袭击,不过十数日间,族中三四百人,死者七八十人,死亡人数占整个族群的两成,一时间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邓氏族人大骇之下,各自离散,偌大个新野邓氏,转瞬间便衰败下来。
邓攸府邸依旧屋宇徘徊连属,重堂高阁林立,望之奢侈华美,气派万千。然而往日热闹无比,今时却冷清得吓人,久久不见一人。
邓攸躺在一间充满刺鼻药味的屋舍床榻上,脸颊泛着怪异的潮红,精美的胡须亦变得干枯无比,浑浊不堪的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外。
“父亲……”
“主人……”
邓攸次子邓朗,监奴郑当神情惶恐的站在屋室阶下,泪如雨下。
邓家最开始是邓攸的长子邓冲染上伤寒,邓攸爱子心切,不幸也被传染,其继妻也没能逃过一劫。如今邓冲、邓攸继妻皆已死去,邓攸自己也已自感时日无多。
邓攸用尽全部力气,开口道:“仲畅,我死以后,你就带着家人、资货,南下长沙,投奔你的妹夫刘仲达。”
邓朗知父亲将死,陷入悲伤之中,痛哭流涕,不能抑止,一时间没有回答邓攸的话。
邓攸忽然发怒,几乎坐起,大喊道:“答我!难道你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父亲……”邓朗顿时止住哭泣,回道:“儿子、儿子遵命。”
邓攸闻言似有安心,或者力气用尽,重新跌回床榻,又对郑当道:“郑当,你曾数次前往长沙,熟悉路途,我将家人全部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将他们安全带到长沙。”
“诺。”郑当边泣边应道。他从小作为邓攸的小史,两人的关系,远非普通主人和奴仆的关系。
邓攸心事一了,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
“少君……”
弥留之际,邓攸不禁呢喃起女儿的名字。
第一百八十八章 噩耗
建安三年,七月。
承水出于零陵郡烝阳县,又名烝水,经零陵郡重安县,而入长沙郡酃县,最终汇入湘水。
承水虽然不及湘水、耒水,乃至钟水,全长亦有五百余里,酃县、重安、烝阳三县不知有多少人赖其为生。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酃县段承水屡屡封锁河道,给酃县百姓造成了很大不便。甚至于,连沿岸两侧,都有兵卒巡逻,但凡有人靠近,皆要驱逐。
整个酃县,有资格下这个命令的人,只有刘景一人。
此刻他便在承水之上,自己的座舰尾楼内,身边环绕着刘亮、王彊、于征、褚方等人。
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皆落在船首一物上面。
此物是两根硕大木竿,形状便如同船桅一般,皆高达五六十尺,其中一支大竿上部安有一方巨石,底部则连着轱辘。
随着王彊一声令下,其中一支大竿带着巨石轰然落下,猛力砸中对面一艘六七丈长的舸船,仅仅一击,就将舸船甲板砸穿,舸船旋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倾斜,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好!”尾楼中的众人,皆是忍不住大声喝彩。
在一阵阵吆喝声中,滑轮滚动起来,大竿及上方的巨石被拉回大舰,并重新固定好位置。
很快,大石再度带着凌厉的呼啸声落下,彻底将倾斜严重,垂死挣扎的舸船送入承水河底。
刘景见此,脸上难掩欣慰之情。
此物,便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水战利器——拍竿。
拍竿这种大型水战用具,威力十分强大,大约出现于东晋时期,在火炮类武器应用于水战前,一直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
刘景知道拍竿起源于桔槔。而桔槔,是华夏子民发明的一种利用杠杆原理汲水的工具,早在《墨子·备城门》中就有所提及。
桔槔的基本结构是在竖杆上安装一根横竿,前端连系水桶,尾端缚系坠石,用时牵拉桶绳入井汲水,然后松手,竿尾凭坠石重力下落,竿首抬起,将水桶提升出井。
刘景初时认为有桔槔这样的原型,加上他对杠杆原理的理解,发明拍竿应该不成问题。
但现实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从去年开始研究,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不仅参考了桔槔,还参考了投石机原理,可威力怎么都达不到理想的要求。
直到最近,他不得不做出妥协,招募来一些木匠,群策群力,终于造出了威力强大的拍竿。事实证明,闭门造车要不得。
到目前为止,他的船队中,连一艘楼船和艨艟都没有,斗舰,也只有区区八艘而已,六丈至九丈的大舸船亦不过三十余艘。
这点微末的实力,与动辄楼船、艨艟、斗舰以百计的刘表、张羡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即使他现在拥有了拍竿这样的水战利器,仍然难以弥补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不过,他终究有了足以打疼刘表水军的能力。
刘景对身旁的王彊道:“很好,此物威力之强,可以轻易击沉包括楼船在内的所有船舰。”
王彊点头附和道:“刘君所言甚是。即便是高大坚固的楼船,亦当不得桔槔数击之力。有了桔槔,足以横行江上无忧。”
刘景摇头道:“我创造此物,虽说费了不少工夫,仿制却很是容易,只能起到奇兵之效。”
王彊想想也是,此物其实并没有脱离桔槔的范畴,而桔槔又是世间寻常之物,落在有心人眼里,用不了多久就能造出来。
刘景又道:“此物不能叫桔槔,免得被人一眼看破虚实,就叫拍竿吧。”
“拍竿?”王彊道:“以竿拍之,刘君这个名字取得好。”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王彊这拍马屁的功夫可比郭商差远了。
王彊又道:“刘君,不知那几个匠人,该如何处置?”
他们未必会把拍竿的秘密泄露出去,可这毕竟是只有己方掌握的秘密武器,日后必会起到极大作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按他的想法,自然是全部杀掉,已绝隐患。不过以他对刘景的了解,后者断然不会这么做。
正如王彊心中猜测的那样,刘景无意杀害无辜,沉吟一声道:“酃县地处要道,人多眼杂,他们留在这里,恐有泄密的危险。将他们暂时送往钟水乡吧……”
“诺。”王彊抱拳应命道。
此事一了,刘景当即返回酃县,并第一时间下令解除承水禁令。拍竿既然已经试验成功了,以后自然也就不会再封锁承水河道。
七月的酃县,骄阳如火,闷热异常,刘景回到县寺,一边食莲子解暑,一边翻阅起案牍。
说来也是奇怪,酃县历来阴雨不断,常有水涝之害。然而他上任两年,去年雨水明显较往年为为少,全县因此迎来大丰收,今年更夸张,竟然出现了旱情。
幸亏酃县境内水资源丰富,能够极大缓解旱情,倒也不至于引发大规模歉收。
刘景正看得入神,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接着于征拿着一封书信走进来,交给刘景,口中说道:“是刘文绣派人送来的信。”
“哦,是文绣啊。”刘景心里不由一动,立刻接过书信。
他知道荆州南北大战爆发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也就是今年,可具体是哪个月,就不清楚了,史书上并没有留下明确记载。为此,他今年初便让刘祝北上襄阳,收集情报。
“莫非,刘表即将南下?”刘景一边打开信,一边推测道。然而当他扫过信上的内容,不禁霍然而起,面上尽是震惊之色。
丈人邓攸,竟然染疫而死,其妻,其长子邓冲亦亡。
于征很少见到刘景这般失态,几次欲言又止。
刘景无心留意一旁的于征,手持信纸,忍不住来回踱步,心中感到十分哀痛。
不提前身,邓攸待他,不可谓不好,良马、铠甲、兵器、资货……但凡他有所求,邓攸无不应允。
刘景自觉受其恩惠,还在想,日后若是崛起,当加倍回报之。
然而谁能想到,他竟然如此不幸,染上瘟疫,中年暴毙而死,两人前年一别,竟成为永别。
刘景现在更担心的是妻子邓瑗,她非常爱惜自己的家人,尤其是邓攸,从小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对她的宠爱,更甚于二子,父女二人,感情非比寻常。
他不敢想象,若是妻子邓瑗得知父、继母、长兄皆死的噩耗,该多么伤心。甚至,刘景担心她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个噩耗。
刘景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邓瑗的二兄邓朗,受到邓攸的遗命,举家南下,投奔他而来。
身在襄阳的刘祝,恰好与他们相遇,他见邓朗携带舟船资货甚众,怕他们南下遇到危险,亲自率领船队,护送他们至长沙。
刘景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其二兄邓朗,以及长兄邓冲的子嗣都还活着,应该稍稍能够慰藉妻子邓瑗的心吧?
刘祝写这封信时,一行人已来到长沙地界,这证明后面基本不会遇到危险,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当在数日后到达酃县。
书信前半部分写的是邓氏,后半部分写的则是北方局势。据刘祝在襄阳打探到的消息,刘表和曹操,可能私下议和了。
“议和?”刘景微微一怔,两人在南阳打生打死一年多,各自都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尤其是曹操,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皆死于南阳,之后数征而不能克,可谓威严扫地。
议和?可能吗?
刘景认真的想了想,还真有这个可能。因为刘表今年就会南下讨伐张羡。而张羡据有荆南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刘表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成功。他倘若未和曹操议和,又怎敢大举南下?
而这一年,曹操会暂时收回投向南阳的目光,将兵锋调转向东,诛灭盘踞于徐州的吕布。要说两人没有默契,谁信?
不过刘表、曹操到底有没有议和,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荆州南北大战,就要来了……
刘景个人猜测,刘表出兵的日子,当不会超过八月,因为八月就是荆南秋收之时,刘表肯定不会让张羡安安稳稳的秋收。
刘祝都能打探到的消息,张羡没有理由不知道,不过消息真真假假,他身处局中,又无先知之能,未必能够看清眼下的形势。
刘景直到看完信,沉思良久,才发现于征担忧的眼神,解释道:“不是外事,而是内事,我的姻家邓氏出了变故。”
于征性格稳重,绝非多嘴之人,既然刘景无意和他多言,他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刘景也无心继续留在这里,拿着信匆匆赶回县舍。
而今的县舍虽是新建,却不逊于过去旧治居所,加之邓瑗喜欢奇花异草,多有移植,整个县舍宛如置身于一座精美的花园。
现今慈幼居已经走上正轨,邓瑗并不需要每天都前往那里,今日,她便在县舍中没有外出,而是和诸婢在堂室内投壶取乐。
邓瑗梳着高髻,金玉为饰,身上穿着轻薄犹如蝉翼的纱制衣袍,脚上穿着绿丝方头履,身姿卓约,眉目如画,宛若小仙女。
她右手持箭,端于面前,晶莹剔透的双眸微微眯起,周围诸婢故意发出声音,试图干扰她的心境,但她始终平静如水,右手一甩,箭矢划出一道美妙的抛弧线,准确落入狭窄的壶口。
“哈哈,我赢了……”邓瑗眼见自己一击中的,忍不住对环绕在身旁的诸婢露出得意的笑容。
刘景站在门外,看着邓瑗甚是开心的样子,不由暗暗叹气。
“啊,刘郎,你怎么回来了?……”邓瑗意外瞥见刘景,顿时惊叫出声,脸颊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天气所致、运动所致,抑或羞赫所致,或者皆有。
“少君……”刘景面露难色,不知该怎么向她说出残酷的实情。
邓瑗见刘景不悦,小心翼翼道:“刘郎,你是怪我失仪吗?”
“不是,”刘景迈入室中,走到邓瑗面前,轻轻抚着妻子的肩背叹道:“少君,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说,你、你家出事了……”
邓瑗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一脸茫然地问道:“我家出了什么事?”
“这个……”刘景实在难以启齿,只好将信直接交给了她。
邓瑗一脸狐疑之色,待看清信上内容,脸色先是一片煞白,继而只觉一股气血疯狂涌上头颅,旋即便感到天地都在旋转。
“少君、少君……”刘景早知道妻子未必能够承受这个打击,是以一直紧紧盯着她,一见她将要晕倒,立刻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女郎、女郎……”诸婢无不大惊失色,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稍小一些的阿喜、阿乐更是吓得呜呜哭出声来,随后便犹如传染一般,诸婢皆哭泣不止。
刘景拦腰抱起昏迷的妻子,将她送入寝室床榻,并让诸婢去将手巾浸湿,为邓瑗擦拭消暑。
刘景则坐在床榻下面的凭几上,紧紧握着妻子的手。
邓瑗从小到大,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很少有烦恼,因此养成了十分开朗的性格。
两人成婚后,刘景很喜欢她这种开朗的性格,因为在这个人吃人的大乱之世,有太多太多的苦难,人心也逐渐变得扭曲。刘景坚信,有邓瑗陪伴在他的身边,他的心就永远都不会沉沦。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邓瑗如此虚弱痛苦的样子,心里自责的同时,也感到无奈,这件事根本对她无法隐瞒,她早晚都要知道。
等到阿姝等婢女弄好湿巾,刘景讨要过来,亲自为邓瑗擦拭额头、脸颊、颈部……
一个时辰后,邓瑗转醒过来,侧头看着坐于凭几上,一脸担忧的刘景,泪水如决堤的河水一般,顺着眼角流下,顷刻间便打湿了木枕。
邓瑗声音无比哽咽地道:“刘郎,我、我阿父、阿母、兄长,真的、真的都死了吗?”
刘景难以启齿,只能默默地为妻子擦拭眼泪。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三窟
父亲、继母、兄长一时俱丧,给邓瑗造成了极大的打击,整个人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
接下来几日,她食不过一餐,别说鱼肉,连青菜都不动一下,只以白饭充饥。夜不能入眠,常常呆坐于窗边,对着璀璨的夜空,口中念念有词,流泪到天明。
邓瑗这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令刘景很是担心,如今正值非常之时,他白天殚精竭虑,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晚上还要回到家中照顾妻子,很难得到充足休息,以他精力之旺盛,一连多日下来,也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七月七日,七夕节这天,邓瑗时隔数日,终于再次踏出了房门,原因无他,其二兄邓朗带着全家老小,经过漫长的水上旅途后,终于抵达酃县。
邓瑗不再是往日盛饰丽服,容光照人,神采飞扬的模样,如今披发麻衣,形容憔悴,眼眸肿得好似一对灯笼。刘景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心中充满怜惜之情。
“二兄……”
“阿妹……”
一身缟素麻服的邓朗刚下船登岸,就见妹妹邓瑗迎面一头撞进他的怀抱,伏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哭的是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令人动容。
自从邓瑗接到家中噩耗,虽然每日皆以泪洗面,但她却始终压抑着自己心底的情绪,直到今日看到从小疼爱她的二兄,情绪才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见妹妹伤心欲绝的模样,邓朗也被重新勾起伤心事,抚其背安慰的同时,亦不禁留下眼泪。
刘景站在一旁,默默无言。
良久,邓瑗情绪稍缓,哭声渐渐停歇,脱离出二兄邓朗的怀抱。
直到此时,刘景才开口对邓朗道:“二兄,请节哀顺变。卒闻丈人、丈母、大兄身故的消息,连日来,少君哀悼过甚,几废身体……”
邓朗双目直视刘景那张英俊有威的面容,叹息道:“仲达,你可知道,父亲临终之时,心里最惦记的不是家人,而是少君和你!”
邓瑗闻言,再度落下泪来。
刘景一脸动容道:“景幼年丧父,家父音容笑貌,已渐渐难以回忆。前年北上新野,丈人待景有若亲子,但有所求,无一不允,心中感动至极,惟愿日后有所成就,能够有机会回报万一,没想到却等来噩耗!上天待丈人,何其不公!”
邓朗颔首道:“仲达有此心意,不枉父亲对你看重。”顿了一下,又道:“仲达,我要为父守孝三年,所以你不要为我们安排奢侈华丽的屋宇,只要能够遮风挡雨就行了。最好是在城外,免得周围纷扰。”
“二兄且放心,你们的住地早就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入住。”邓朗提出的要求都是意料中的事情,刘景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时,邓瑗接过大嫂王氏手中的侄儿,好生怜悯,他是亡兄邓冲留下的唯一子嗣,今年四岁。前年邓瑗出嫁时,就对他极为宠爱,只是那时他才两岁,尚不晓事。
邓冲只有一子,邓朗子嗣也不多,不过一子一女而已。
也许是老天爷看到邓氏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因此他们一行人三十余人,此次前来下湿的长沙,包括三个幼童在内,都幸运的未曾患病,一路平安无事的抵达酃县。
将邓氏安顿在酃县城郊,承水河畔一座庄园内,刘景晚上离开时,让他意外的是,邓瑗并没有留下陪伴兄嫂侄儿,而是选择和他一同返家,明显是有事要和他商量。
路上,邓瑗始终沉默不语,直到回到县舍,才神色哀伤地对刘景道:“刘郎,我想为阿父守孝,希望你能答应。”
刘景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汉代自诩以孝治天下,上至天下,下至庶民,莫不遵守孝道,为死去的父母守孝三年,乃是汉代全社会的共识,甚至朝廷屡下命令,虽两千石大臣及中官,也要严格遵守。
不过传统上规定男子需守孝,并没有规定女子也要为父母守孝。
但也不是没有先例,比如南阳邓氏女就有这个传统。当年和熹皇后邓绥之父邓训病死于护羌校尉任上,邓绥当时年仅十二岁,“昼夜号泣,终三年不食盐菜,憔悴毁容,亲人不识之。”
守孝期间,禁忌极多,并且人们还在不断想方设法苛待自己,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孝顺。刘景心里面很佩服邓绥的孝心与坚持,但他绝不希望妻子变得和邓绥一样。
“还是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行。”刘景不禁陷入沉思。
邓瑗见夫君眉头紧锁,久久不语,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忍不住低声泣道:“刘郎,我……”
刘景心有定计,上前轻轻拥住邓瑗,暖声说道:“少君敬爱父亲,知其身故,有效仿和熹皇后之心,世间没有阻人行孝的道理,我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只是,和熹皇后为父守孝,‘昼夜号泣,终三年不食盐菜’,固然令人敬佩,但如此亏待身体……女子不比男子,天生体弱,和熹皇后之后始终没有为和帝诞下子嗣,未必就与此无关?这一点,少君不能不慎思之。”
邓瑗顿时忘记了哭泣,沾着泪滴的双眸怔怔地望着刘景。
她却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和熹皇后到底是不是因此而无嗣,谁也不能肯定,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今年才十八岁,还没有为刘景生下一儿半女,要是因为为父守孝,而落得终身无嗣……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如今邓瑗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这两个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选谁?邓瑗眼泪盈盈,一脸无助。
刘景最是见不得妻子这副模样,叹道:“少君,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你守孝,而是守孝期间不要过度苛待自己,即使不食鱼肉,也要多吃饭菜,这样才能不致损伤身体,造成隐患。”
邓瑗一时间悲喜交加,拼命点头道:“刘郎,我一定遵守,必不令身体有毁。”如果刘景直接劝说她爱惜身体,她十有**听不进去,但他拿和熹皇后无嗣这件事恐吓她,立刻使其就范。
邓瑗想了想,又道:“刘郎,我守孝时,遵照礼法,不能再侍奉你,”接着,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说道:“我身边诸婢,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可以代我伺候刘郎。刘郎若是不喜欢她们,也可以纳妾。”说罢,邓瑗长长的睫毛挂满泪珠,颇感委屈。
这一刻,邓瑗内心十分纠结,她自然不希望与别人分享夫君,哪怕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婢女们。可是她既然决心为父守孝,这三年总不能让夫君一直守身吧?与其让夫君背着她找女人,还不如她自己“大方”提出来。
看着邓瑗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一时间刘景也不知该哭是好,还是该笑是好,问道:“少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邓瑗一脸懵然。这是她当初出嫁时,继母私下传授给她的,只有危急时刻才能使用,怎么刘郎是这般反应?
刘景不疾不徐地道:“《史记》上说:‘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我们是经过六礼而婚的夫妻,福祸同享,生死与共。少君为父守孝期间,心中该是多么哀伤,我身为丈夫,怎能忽略你的感受,独自享乐呢?再者说,我心中只爱你一人,再也容不下她人。”
“可是……”刘景爱她至此,邓瑗心中万分感动。
刘景眼见邓瑗还要再言,急忙抬手止住,说道:“好了、好了,少君,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邓瑗借坡下驴,轻轻一“嗯”。
…………
七夕之后,邓瑗开始了守孝生活,守孝期间禁忌很多,除了不能饮美酒食鱼肉,不能穿美服戴丽饰,不能行房、不能作乐……甚至连访友都受到限制。
不过邓瑗并没有完全将自己关在家中,她偶尔也会出门看望兄嫂、侄儿,乃至前往慈幼居。
并且邓瑗虽然不再吃鱼肉,但刘景亲自为她制定了营养丰富的素食菜谱,豆腐、豆芽、竹笋、葵菜、韭菜、瓜等等,每天几乎都变换不同的花样。邓瑗只在最初几日瘦了一些,之后便始终维持着婀娜多姿的身材。
七月悠悠过半,自入下旬以来,随着刘表将兵船不断调往江陵,荆州的局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江陵位于长江北岸,恰好处于荆州中央。
荆州有三大战略要地,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江夏;以荆州言之,则重在江陵。
刘表令兵船集结于江陵,用意如何,不问亦可知。
面对咄咄逼人的刘表,张羡别无选择,唯有不断向巴丘增兵,与江陵刘表大军隔江对峙。
荆州南北大战,一触即发。
长沙,临湘,郡府。
下职后,褒衣高冠,五官严正的桓彝匆匆赶到兄长桓阶的吏舍,一进门,就看到桓阶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上案牍。
桓彝开口道:“兄长,你找我?”
桓阶轻轻颔首,说道:“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桓彝不再多问,静待其言。
桓阶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最近有和刘仲达通信吗?”
“有。”桓彝点头承认道。
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没什么好顾虑的,桓阶直接问道:“刘仲达是否和你说过什么?”
桓彝皱了一下眉头,略有迟疑地回道:“仲达说,刘表可能在八月秋收之际出兵,此战——府君必败。”
“果然。”桓阶不由苦笑,和自己猜得差不多,然而自己也是最近才得出这个结果,而刘景……
“刘仲达神智天授,机鉴先识,之前对天下大势的判断,无不应验,他去年选择出走,就任酃县,怕是早就料到这一日了。”
桓彝面色平静地问道:“不知兄长问起仲达,是何用意?”这个世上,要论最了解刘景的人,他这个昔日近邻兼好友,绝对算是其中之一,因此毫不意外。
桓阶娓娓说道:“故主乌程侯,乃是为刘表所害,而府君有待我不薄,委以朝右重任,值此生死存亡之时,我必以身报之,誓与长沙共存亡。
然而古语云:‘狡兔有三窟。’桓氏,有我一人与长沙共存亡就够了,你没必要也留在临湘,我有意将你派往南方。”
桓彝心中一动,问道:“兄长的意思是,让我和刘仲达一样,出为一方县长?”
桓阶点头道:“没错。正好近来由于局势逐渐混乱,长沙、零陵、桂阳诸县,多有长吏为避祸挂印而去。府君向来待下宽和,必可理解我桓氏的苦衷。”
“兄长有无具体目标?”
“耒阳。”桓彝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桓阶心里还真的有目标,“耒阳乃是荆南四郡唯一设有铁官的地方,铠甲、兵器,皆赖其力,对我等未来,至关重要,必须要牢牢掌握在手中。现今耒阳任上的县长并非府君嫡系出身,而是朝廷任命。所以,我准备推荐你为耒阳令。”
桓彝目光一凝,耒阳和酃县,虽然分属长沙、桂阳二郡,却是县境相接,水路相连,可互为犄角。兄长如此安排,绝不像表面说的那么简单。
桓阶却没有多做解释,而是说道:“如今局势纷乱,地方不宁,你赴任前,最好和刘仲达见上一面,让他派兵送你上任。”
桓彝闻言点点头,他和刘景关系密切,南下之时,肯定会见上一面。而且,他虽然性格刚正,宁折不弯,却绝非迂腐之人,对于刘景的帮助他并不排斥。
两兄弟随后一直聊到深夜才作罢,次日一早,桓阶便独自求见张羡,两人密聊许久。
当日,张羡便任命金曹掾桓彝为桂阳郡耒阳县令。
桓彝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收拾好一切,乘船南下,而跟随他一起走的,不止于妻子,还有数十名桓氏族人。
第一百九十章 计议
就在桓彝离开临湘南下的时候,驻扎于湘南县(侯国)的刘宗,则接到了张羡的调令,命他即刻率领本部一千人马,北上巴丘,与诸军会合,共抗刘表。
刘宗过去率部驻扎于醴陵县一带,防备东面的豫章郡流民、贼寇,之后则改为驻扎湘南县。
湘南县位于郡城临湘以南二百里,境内有湘水及支流涟水。涟水源于连道,经零陵郡湘乡,流入湘南县境,最终汇于湘水。
湘南县西接零陵,南靠衡山,境内时有贼寇、荆蛮出没。虽只是疥癣之疾,并没有太大威胁,可这里距离郡城临湘实在太近了,除了刘宗外,还有另外两支人马,由此可知此地的重要性。
刘宗身高仅七尺出头,不甚高大,却生得方面大耳,相貌雄毅,下巴留着短髭,顾盼之间,甚有威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他此刻坐在军帐内,手上拿着张羡的调令,神情若有所思。
陈进、黄武立于下方,两人都是跟随刘宗多年的亲信,陈进身高近八尺,豹头环眼,板肋虬髯,颇为雄壮威武。黄武身量不高,腰围却极宽,特异于常人。
黄武素来性格直率,脾气火爆,率先开口道:“司马,我等从军两载有余,只打过一些流贼、蛮夷,真是没甚意思。这刘表,虽是一介儒人文士,却也有一些真本事,杀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数次丢盔卸甲,着实不可小觑。这次有机会和刘表的大军大战一场,好不令人期待。”
陈进沉声说道:“刘表实力远强于长沙,我等与之对垒,怕是有败无胜。”陈进外表高大,看似粗猛,实则性格颇为沉稳。
黄武不满道:“伯登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进无意与黄武争辩,目光再度落回主位上的刘宗身上。
实际上刘宗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刘表和张羡一南一北,划江而治,分割荆州,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情况绝难持久,很多人都能猜到,荆州未来定会爆发南北冲突。
不过,唯有刘景,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准确预料到今年荆州将会爆发大战,简直有如神助一般。
而这,也不是刘景第一次显露“先知识变”之能,刘宗每每回想起刘景昔日之言,全部一一应验,便感到悚然心惊,好像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出他所料。
此番北上,形势可谓险峻到了极点,动辄便有军覆人亡的锋线,刘宗心中岂能不感到忧虑,出发之前,势必要先询问一下刘景的意见。想到这里,刘宗抬头看向陈进、黄武,开口说道:“府君有令,我等自当从命。伯登、叔业,你们这就下去安排吧,集结舟船、筹措辎重……”
“诺。”陈进、黄武领命而去。
二人走后,刘宗再度陷入沉思,湘南距离酃县可不算近,走水路速度太慢,走陆路即使快马加鞭,最少也要三天时间,一来一回,就是六天,颇为费时。
所幸大军出动,绝非一时半刻所能成行,拖延数日并不为过。
事不宜迟,刘宗立刻铺开耒阳纸,执笔开始写信。写好后密封之,交给一名龙丘刘氏子弟,让他手持书信,快马赶往酃县。
刘宗这边奉命北上,正在醴陵县以东征讨豫章贼寇的蔡升同样也接到了张羡的调令。
不过不是命他北上巴丘,而是让他尽早结束战事,率军返回原驻扎地,即临湘以南五十里小武陵乡。
毕竟,在张羡看来,豫章贼寇无足痛痒,刘表,才是生死大敌。
蔡升身披袍铠,手中持着骑矛,腰上别着长刀,骑在一匹高大健硕的骏马上,目光炯炯地望着漫山遍野,四处逃窜的流寇,对身旁的刘修大笑道:“大兄,哈哈……我们又获得了一场大胜。这些豫章贼真是不堪一击。”
自从两个月前,他率军对豫章流贼发动进攻,前后历经十余战,每次都大获全胜,击溃敌人数以万计,斩首千余级。
刘修为人严肃,是以脸上毫无喜色,语调平缓地道:“昔日光武帝中兴汉室之际,邓禹、冯异,皆为世间少有之名将,亦尝败于赤眉之手。更何况我们?大局未定之时,不可疏忽大意。”
刘修亦乘骑良马,他虽然失去了右臂,难以在马上作战,乘马代步却不成问题。
蔡升肃容点头道:“大兄教训的是。”刘修称得上是他的半个老师,因此对其极为尊重。又道:“不过,流贼如今几乎溃不成军,正好趁此机会一战而定,免得他们又再度聚集为患。”
言讫,蔡升调转马头,看向后方,一支人数超过一千五百人,鸦雀无声的军阵映入他的眼帘。他们全体头著兜鍪,身着绛衣,行滕草履,刀楯如墙,矛戟如林,旌旗猎猎,气势极为惊人。
刘修没有辜负刘景的信任与期望,用了两年多的时间,终于练出了一支令行禁止,勇敢善战的精兵。刘修有自信,即便是纵横中原的刘表大军,亦可一战。
蔡升高举骑矛,神采飞扬,纵声大喝道:“豫章流贼,侵我国土,犯我百姓,长沙上下,莫不切齿。我与诸君,奉命讨贼,逾越险阻,转斗百里,所在斩获。今日不惜冒险深入旁郡,便是要毕其功于一役。诸君与我,当同心一力,努力共功名!”
原来他们已经不在醴陵,而是一路追赶流寇,跨越诸山,杀入豫章郡内,目前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豫章郡宜春县地界。
“万岁……”
“万岁……”
将士敲震武器,欢声雷动,从坡上一泻而下,向东追击十数里,一直杀到宜春近郊才收兵,斩俘甚众,所获极丰,满载而归。
至此,窜入长沙,为祸数载恶豫章流贼,被蔡升、刘修率兵杀得土崩瓦解,流离四散。
加之如今的豫章太守华歆乃是海内名士,素有名望,远近所归,幸存的流人渐渐为华歆感召,入其麾下,不再为恶。
事实上,这场历时两个月的战事,是在刘景的暗示下发起的。当时名义上的理由是,兵卒缺乏实战经验,要想成为一支精锐之师,光靠训练远远不够,还要经历真刀真枪的厮杀。
环顾周边,豫章贼是最适合的交手对象,他们人数众多,却不耐苦战,堪称一群乌合之众。
而实际原因却是,以战事为借口,阻止他们被张羡调往北方,充当对抗刘表大军的炮灰。
结果刘景的计策成功了,张羡见蔡升征讨豫章贼,果然没有将他调去巴丘,而是令其尽快结束战事,撤退回原来驻地。
其实不止蔡升,刘宗那边,刘景也有办法阻其北上,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给单日磾传个口信,让他出兵骚扰衡山乡。
要知道,衡山乡归于湘南县治下,正处于刘宗的辖区。
然而刘景并没有这么做,第一,刘宗、蔡升与他关系密切,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此时正值长沙生死存亡之际,两人皆“裹足不前”,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第二,张羡在与刘表的对决中,实力本就落在下风,长沙这个时候“后院起火”,势必会令张羡感到捉襟见肘,面对刘表大军的进攻很有可能迅速溃败。
这不符合刘景的利益,他现在还没有准备好直面刘表大军,需要张羡在前面为他遮风挡雨。
因此,刘景对刘宗的来信毫不意外,在给族兄的回信时,刘景首先提醒他要小心“背后”。
长沙吴氏这一代的领军人物吴巨,目前担任罗县县令及长沙北部都尉之职。但历史上吴巨却是刘表的部将,并且深受信任,堪称是刘表“入侵”交州的急先锋,这不能不令他产生怀疑。
当然,他没有确凿证据,所以也就没有和刘宗直接点名道姓,只说让他当心背后。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当然最好,却也不得不防。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他告诫刘宗,张羡与刘表交战,必败无疑,全军溃败之后,他万万不能进入郡城临湘,那里日后将为死地,一定要南下酃县,与他会合,共商大计。
至于刘宗会不会听取他的意见,刘景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但八分把握还是有的。刘宗并非张羡的嫡系出身,甚至当初出仕时,也是被张羡半强迫着逼出来,不太可能和长沙生死与共。
刘景给族兄刘宗回信后,没过几日,就迎来了桓彝,这可真是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两人阔别足有一年半之久,虽然时有通信,可终究不如当面促膝而谈。
“公长……”
“仲达……”
刘景大步上前,紧紧握住桓彝的手,心思一转,立刻猜到了桓彝此番南下的目的,直接问道:“公长,不知你被外放何处?”
桓彝回道:“耒阳。仲达,你我日后,便是邻居了。”
“耒阳……耒阳好啊,比我这酃县强多了。”刘景忍不住面露异色,酃县已是长沙最南端,因此他猜测桓彝多半不是外放酃县近左邻县,就是外放零陵、桂阳诸县。耒阳自然也包括在内。
耒阳产铁,对他未来至关重要,一直被他视为禁脔。
本来他还准备在张羡遭到刘表大军围困时,出兵占领耒阳。现在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桓彝虽不是他的手下,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当长沙危机之时,两人自然要携手共渡难关。
桓彝道:“现在有一个难题,耒阳县令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地方长吏,如今尚在任上。而府君名义上只是长沙太守,并无任免桂阳郡县的权力,所以……”
刘景笑道:“这有何难,届时我亲自将兵,随你赴任。”
桓彝摇头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耒阳设有荆南唯一一处铁官,境内诸冶坊铁官徒,无虑千人。此等辈开矿冶铁,不畏艰苦,刚劲强悍,耒阳令若是得知我来,必会召集铁官徒,据城而守,届时我们就算有数千之众,也未必能够打下耒阳。即使侥幸成功,也不过是收获了一个残破的耒阳。”
刘景显然早有定计,想也不想道:“公长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这也好办,我在酃县之南钟水乡,驻有兵马,那里距离耒阳,仅一水之隔。”
如今钟水、平阳二乡,不仅驻有马周的一营八百人,还有褚方的一营八百人,乃至刘祝、王彊的兵船千余人,皆聚集于此。
刘祝、王彊率领兵船隐于此地的原因很简单,为了对抗刘表的楼船水军,张羡已存破釜沉舟之念,开始强行征调长沙、零陵、桂阳三郡民间的商船、渔船。因此刘景提前让他们躲藏起来。
至于褚方,刘景心里则多少有些无奈,今年以来,张羡已经给褚方写过两封书信了。
第一封信,是在今年初的时候,张羡正式邀请褚方北上临湘。
褚方曾和刘景有个“一年之约”,今年初时正好满一年,然而褚方当时已经深深为刘景身上的气度所折服,加上长沙局势颇为稳定,并无纷扰,他认为自己在酃县,也同样是为张羡效力,便婉言拒绝了张羡的邀请。
不过七月间,荆州局势大变,刘表于江陵集结重兵,随时有可能南下长沙,褚方昔日屡受张羡恩惠,刘景唯恐张羡再来书信邀请他,前些天便将褚方派往南方。褚方前脚刚走,刘景后脚就接到了张羡写给褚方的书信。
刘景不禁暗叫侥幸,若是这封信落到褚方手里,以其重情重义的性格,十有**会答应。
刘景继续道:“公长若是同意,我立刻手书一封,令其等跨越钟水,昼夜兼程,突袭耒阳县城,将县中长吏一网打尽,为公长赴任,扫清障碍。”
桓彝问道:“这莫非就是由褚子平统领,在酃县城下大破数千汉蛮叛乱的人马吗?”
“是。”刘景颔首道。
“如此,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公长不妨在酃县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