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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梦     刀笼txt下载     刀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臣以杀君 子以杀父(中)

    “道长,我想——”

    “不,城主,你不想。”

    虞道人手指一捏,九张纸人走了下来,互视一眼,朝着虞老道耸肩翻手,气的老道人吹胡子瞪眼。

    “你们这些小破纸,没有道人我点灵,哪还有你们折腾的余地,好好好,三牲香火十柱,什么?二十柱,你怎么不去抢啊?”

    大门‘逛逛’作响,无数无形之手似要推门而入,老道目光扫过门外越发凶恶的阵势,语气一转,“二十柱香就二十柱,快点动手!”

    “三十柱?嘶~老道我不发飙——成交!”

    九张纸人比了个大拇指,从门缝中划了出去,门外兵戈凶煞所化的黑胄甲兵向潮水一样涌来,纸人吓的脸上墨汁流了下来,各走九宫方位,布了个九宫**阵,顿时九座空井翻土而出,一下子将凶煞所化的黑水吸入。

    暗搓搓的布了一个九宫阵后,老道松了口气,躬着身子一指,二人便悄摸摸的向另一处阵势薄弱之处挪动。

    “呵,居然想逼我出战,痴心妄想,我虞道人什么时候干过光明正大的买卖,十面埋伏算什么,我虞道人只要想苟,就没有苟且不了的时候。”

    “道长厉害!”

    “那是自然。”

    话语一落,一阵刀砍斧劈声从屋外响起,然后风头一卷,纸人人头就从门底下滑了进来,黑墨汁变成了红墨汁,脸上是一个大大的囧字。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虞道人指一点,胖胖的城主便颠颠的凑了过去,看了一会儿道:“道长,我们头顶上有两**叉的钢枪,那枪好粗啊,跟柱子一样,哇,枪头冒火了啊!”

    “别看了,再看眼要瞎了,那是双枪托日大阵,能聚太阳真火下凡,直接烧了老道的井眼,而且此阵恶毒,能把人道行烧化掉!”

    虞道人咬牙切齿,道:“事到如今,这是逼的我不得不行动了!”

    城主精神一振:“道长是准备绝地反击!”

    虞道人反手就是一巴掌:“反个屁的击,你是我们道门中人吗?你知道什么是修行吗,你知道那萧小鬼除了出识神外,还开了阳窍么,你是想我被活活烧死吗,我虞不仁带你当了十年的城主,靠的是什么,当然是苟啊,你不想苟,难带你想成死狗?”

    那胖城主脑袋被打的‘啪啪’作响也不生气,只是憨厚一笑,“可是道长,你不是有五十年道行么,那道士眼瞅着还没活到四十岁呢,你还斗不过他?”

    虞道人更是怒其不争,揪着他耳朵道:“道行算什么,斗法靠的是境界啊,识神能御剑,阳窍能驭阳火,在道家斗法最强的各种境界中能排到前二十,老道我一辈子就炼就一个境界,怎么跟他两个境界的打啊!”

    “原来是这样,境界越多越好么,”城主摸着脑瓜子道。

    虞道人一边带着对方偷偷摸摸转移,一边接口道:“废话,自然如此,什么时候你炼出了几十种境界,就可以尝试尝试统一所有小境界,凝练道门的至高成就‘金丹’了,我以前有个女徒弟,不到十六岁就炼了四种境界,跟她相比,他姓萧的算个屁啊!”

    城主精神一振,道:“那道长,赶紧叫你徒弟来助阵啊!”

    “她不够苟,死了。”

    城主嘴巴张了张,苦着脸道:“可是道长,再不出去,我感觉我要热死了。”

    “你是个白痴,不是傻蛋,明知道外面有十面埋伏,你还冲出去让人埋伏,你便是世上第一大傻蛋!”

    二人蹲了一会儿,互视一眼,彼此汗流浃背,胖城主脱的半光,露出一身肥肉,老道士道袍敞开,露出半面排骨干,感觉烤肋骨的香味都快出来了。

    最后还是虞老道忍不住道:“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只要我们足够苟,别看他如今气焰滔天,总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天!”

    “可是、呼呼,我担心,他没成枯骨,我们就要成烤尸了!”

    “哼哼,别当老道不照顾你!”

    虞老道得意一笑,从桌面下突然抽出一根三尺长的龙纹石锏,此锏一出,周围风水之气所化热流如积雪消融。

    “两月之前,天降光流大雨,老道那时恰好在黑山练功,无意寻得此宝,若老道猜的不错,此宝乃一节龙脊入石所化,凝为锏形,重而无锋,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用来破阵,那是一等一的利器!”

    城主真的激动了,“道长,莫非你想——”

    “没错,老道我在城主府这么多年不是白住的,闲的无聊时,呸!早已推算出有此一劫,未雨绸缪的布下了十多处疑阵、暗阵,所以说,我们先找一处阵眼,然后用这口锏把它破了,再然后藏在里面,哈哈哈哈,那姓萧的机关算尽,想破老道的阵法,老道就自己先把自己的阵给破了,我看他还怎么破!”

    虞老道仰天大笑:“他能奈我何!!!!”

    城主一脸钦佩,“不愧是道长,老谋深算,不对,老奸巨猾!”

    “那是自然。”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长,你炼的道家境界是什么?”

    虞老道老脸一红,犹豫了下,道:“谷神不死,是为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城主恍然大悟:“原来道长修的是谷道。”

    ……

    新军营房,大多数校尉的目光都被戚笼吸引,无它,一个能铸造道器的刀匠价值千金,一个能铸造新式道器的刀匠,价值——不可估量!

    戚笼很好的扮演了恃才傲物、却又盛气凌人的这一角色。

    洪小四靠在门口,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神闪烁,不时跟蝇四道人互换眼色,相比于只看到戚笼金钱价值的各新军校尉,他们更看重的,是他的潜力。

    在七大都督府,道器的开发程度比在关内至少高了两个档次。

    不仅古代名刀神剑被道器仿制的七七八八,就连综合各路神兵优势所开发的神道兵,以及已经有了一丝丝眉目,传说中神祗所佩的天子神兵,都已经在锻造中。

    而哪怕在所有道器之中,鱼肠剑的铸造难度都能排到前十,甚至是前五,无它,死而后生是其一,最重要的其实是天时地利结合,这很玄乎,但按照武平军府某一位铸造大师所说,便是风水之气在某一刻与龙脉相合,并借此产生的急剧变化。

    改朝换代算,君王被刺、龙气更迭算,又或是忠臣义士起兵救驾勤王、匡扶社稷算。

    说来说去,能让龙脉翻身的也就这三种,而能配合鱼肠剑风格的只有第二种。

    这就更别提匠人本身的铸剑水准了,人器相合,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心有所感,剑有所铸。

    洪小四来之前便已得到通知,不论对方铸剑成与否,单凭对方能用废材打造出鱼肠剑粗胚,人就必须带走!

    段大师看到戚笼行云流水一般的手段后,表情相当复杂,有激动、有担忧、有相当的成就感,也有被前浪拍在沙滩上的强烈不爽;毫无疑问,戚笼比他更快摸到了铸剑的门道。

    这小子当麻匪可惜了啊,还是应该好好打铁才有出息。

    李慑这名小将目光闪烁的看着这一幕,悄悄的探前一步,并指,在戚笼铸造鱼肠‘由生转死’的关键之处,划下!

    戚笼正沉浸入腥风血雨,断剑重铸的幻象之中,边军准备的都是上等的铸造材料,而炼铁水比起‘废剑废铁’更有效果,所以创造的异像也更激烈,剑身‘嗡嗡’作响,一道奇形光状怪鱼猛然跳出,戚笼手中铁锤化作绝然刀光,猛然劈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凶蟒忽然从腥风血雨中卷出,赤红牙齿一开一合,刺入砸戚笼手腕,让其手中动作一顿,‘咔嚓’一声,鱼口张开,那道白芒只吐出一半。

    “咦,就差一点!”

    洪小四抱着的双臂松下,目光紧盯碳灰的洒下,看着几乎透明,却又显出琥珀色光芒的细狭短剑。

    没有剑鸣,成不了道器!

    段大师精神一紧一松,哈哈一笑,道:“看来还是不成,果然还是要再练练,你还是先回——”

    戚笼眼中凶光一闪,踏前一步,左手捂住了对方嘴巴,右手鱼肠剑毫不犹豫的捅入了对方胸口。

    “师傅,借你的心头血,成我的剑!”

    剑匕刺入,血水逼射,染红剑身,拔出,方圆十里,鱼鸣剑吟声大作!

    “我艹!!!”

    洪小四双目圆瞪。

    蝇四道人咳嗽一声。

    唐三糖身子一抖。

    李慑眼角抽搐。

    以及不知何时冲进门的段七娘,看着被胸口被戚笼捅穿的段大师,脑皮层放空,心头千波万浪,最终,化作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第四十七章 臣以杀君 子以杀父(下)

    “这么说,段大师人死了,被自己徒儿捅死了!”

    ‘恰好’在兵营中做客的白三娘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继而‘咬牙切齿’,素手一拍桌面。

    “太可恶了,此僚竟如此猖狂,当众弑师,各位将军,劳烦将此人交予奴家,妾身必然以家规严惩!”

    配客的校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露出奇异的表情。

    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道:“段大师是边军之人,这刑罚之事,我看还是交予边军处理吧。”

    “不,此人生是我白府的人,死是我白府的鬼,家奴管教不严,是我这个家主子的失职。”

    另一校尉干笑道:“夫人莫要说笑,段大师已然花甲,不过因为精通四种道器铸法,还不是被边军强征了过去,这位戚小师傅不过三十,同样精通四种铸法,你说,这等人物,边军岂能放过。”

    “荒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难道这就不管了不成!没王法了吗?”白三娘杏目圆瞪,表示不可置信。

    “夫人说的有理,”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然后道:“人我们已经杀了,人头奉上。”

    蝇四道人大踏步走了进来,直接丢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看不清面目。

    “夫人可以拿回去交差了!”

    “你们!”白三娘愤怒到了极点,拍案而起,“你们这群人欺负我一个寡妇,会遭报应的!”

    语罢,此女匆匆离开,风姿绰约的背影颇显狼狈。

    很快便有消息传来,说是白三娘带着家仆,气冲冲的走了,连犒军物资也拖走了,顺便还有段大师的尸体。

    “李伏威的遗产可有不少呢,”有人冷飕飕的道。

    “娶寡妇不丢人。”

    李慑眼角一挑。

    “让他们走吧,冯大、冒二、孔三、曹四、鲍五,个个是人杰,安他们心不容易。”

    蝇五道人沙哑道。

    ……

    而在此时,已被‘处死’的戚笼正在一间牢房中跟洪小四饮酒。

    “哈哈哈哈,乌兄弟你够狠,这一剑换我可刺不出来,”洪小四伸出了个大拇指,一手揽着肩膀,极其亲热:“你到了关外,大有可为啊!”

    戚笼‘阴沉沉’的饮酒不语,似乎还没从弑师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乌兄弟你其实姓戚是吧,放心,我懂的,白家人要你,无非是打个短工,但我们不一样,在武平军府,你能炼神剑!”

    顿时,戚笼眼中一道光芒闪过。

    洪小四暗自点头,边地的神匠多半都是这副死人脸,技尽于道且穷于道,对外事极冷漠,笑呵呵道:“以后兄弟你还是姓戚吧,黑山城人多眼杂,再被人看到可不好。”

    他又掏出一本书,“而且有这功夫,兄弟可以研究研究这玩意。”

    《玄匠神兵谱》

    戚笼一把夺过,饥渴的翻了起来,看这沉浸的模样,似乎已经不打算跟外人沟通了。

    洪小四也不在意,只是又掏出两物,最后吩咐了句,“明日见侯爷,兄弟你可要态度好一点。”

    等人走后,戚笼‘狂热’的态度不变,只是迅速用龙煞扫了一遍,确认无人暗中监视后,这才吐了口气,心中暗想。

    ‘刚刚那一剑,没捅过头吧,好似手抖了一下,老爷子不会真这么没了吧。’

    不过旋即戚笼便自嘲一笑,如果一个武人连对自己的手法都失去了信心,那他还能干成什么事,而且‘噬魂丹’对外伤有奇效,哪怕正中要害。

    顶多折几年寿而已,反正老爷子遗书都写好了,想必被捅的时候,心里一定稳得一笔。

    戚笼咂咂嘴,倒还真翻了两页书,‘神兵特性’‘神性开刃’‘图腾铸法’

    “这世上居然真有驾驭天地自然伟力的载体,神道兵么。”

    这本书虽然无具体神道兵的铸法,但倒是详细记载了神道兵的来历,简单来说一句话——运使神祗力量的兵器。

    这种诠释,字数越少越可怕,戚笼摸了摸脖后逆鳞,那个少年,还有那个夜枭女,他们不仅是一两个,而是一群人么。

    龙脉,也算是一种神祗吗?

    戚笼吐了口气,决定不多想,这类问题,或许只有等到他站到武道顶峰,才有资格知道真相,前提是自己没有中途夭折。

    他把目光放在了洪小四拉下的两物中。

    火蚕棉手套

    由顶级火蚕吐出的丝编制而成,其硬度、避火效果是普通火浣布的十倍,附加特效,烧邪。

    烧邪:通过特殊手法,激发蚕丝中的火性,有强烈的驱邪效用,一日只能用一次,多用烧手。

    异种核桃

    古钟吾国贵族文物,经由古国神族血脉者常年把玩,产生了一丝灵异,长时间把玩能增涨一定程度的腕力和指头灵活性

    手套只薄薄一层,看上去像是红色鱼皮,戚笼直接上手,至于古玩核桃,倒是出乎意料的有些重,像是两颗实心钢球。

    “这就是沾染了一丝神祗之力的神异物么,有意思,这才是让人卖命的宝物嘛。”

    戚笼一边转着核桃,一边悠闲自在的翻着书,老爷子‘挂了’,他至少省下一大半心,剩下的时间,便可以悠闲自在的等着新军征讨完毕,然后借势北上。

    呵呵,有些人,或许在自己走之前,可以算一算总账。

    第二日,戚笼果然被领去拜见薛保侯,这位以傲慢和霸道著称的薛侯爷居高临下的勉励了戚笼几句,总之便是好好干,李府能给你的,边军都能给你,而且可以给你更多。

    薛保侯也情理之中的看不到风水之气。

    戚笼一连数日都被按在兵营中,他也自觉,住所和铸造坊两头跑,完美的扮演了‘疯狂刀匠’这一角色。

    事实上,一半是假扮,另一半,倒是真的感觉手艺有所突破,正好借助边军强征的各路物资练手感,毕竟这种免费机会难得可贵,有一些铸造材料,甚至连官营刀匠铺都没有。

    ‘咣当’一声,随着刺红的枪头刺入粹铁水中,水雾蒸腾,粹铁水表面倒是燃起了一层火光。

    “火不融水,水不灭火,又是一口好枪!”

    戚笼面色不变,只是头也不回,枪身猛的一甩,那说话之人反手接住,几乎就在握枪的瞬间,无数枪影雪花般的周身绽放,越绽越多,最后真的好似大雪裹身一般,通体凉意,风雪夜,枪影倏忽而出,枪锋距离戚笼喉咙不哈过半尺。

    一股庞大血气卷过风雪,在戚笼身前卷起滚滚热风。

    “枪是忠胆,”神枪楚咧嘴一笑,“这口枪我要了。”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戚笼面无表情,只是低头之际,嘴巴无声的吐出两字。

    ‘枪意!’

    “做为报酬,我可以教你枪术。”

    “不需要。”

    戚笼在这数天内,状态爆发,一共锻造了两口碧炼刀、两口鸦九枪、一口割肉斩马刀,结果还没捂热手,就被以各种名义收了上去。

    事实证明,地主家也无余粮,新军的道器最多只普及到队正,甚至不是全部的队正,十人队的火长能有一口锋锐钢刀便是顶配了。

    “上面发话了,明日出征,让你随军,给你挂个后勤旅帅的闲职,不管军,让你专门负责修理的活儿。”

    “好。”

    神枪楚又上前几步,小声道:“黑山城一个月前突然地气泄露,流露出好些神异物,侯爷的意思,让你摸摸底。”

    “明白。”

    战争必然造成兵器损伤,而损伤的兵刃,在一个匠师的眼中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戚笼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他对于军中苟且不感兴趣,反倒是注意到一个日子,明日就开拔么。

    神枪楚又眨了眨眼,哈哈一笑,举起两壶酒,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带了两壶边郡的烧酒,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酒喜欢,”戚笼又磨起了砧板,头也不抬道:“人可以走了。”

    ……

    入夜,火炉升腾,这对于戚笼这个‘匠疯子’来说,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

    不过这一次,他放在砧板上的武器有些特殊,刀长四尺五寸、刀柄长七寸,刀身靛蓝色、刀口发黑,正是当初被龙脉重炼的大环刀,在城门口被收,充入军资,历经周折,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他不懂风水,但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件事物最强的关头,往往就是它走下风的开始。

    龙煞能控制风水之力,但要破萧道人的阵,需要一口特殊武器,斩了龙脉的大环刀,便是最好的武器。

    戚笼一锤又一锤,刀身渐渐发出不甘的刀吟声,刀身之上,仿佛有一颗怨龙首级在龇牙咧嘴。

    龙脉被斩,刀锋上的怨气是最重的,而龙煞也需要这股怨气强化己身。

    戚笼甚至听到耳边流水、又或是流血的垂涎声。

    龙首更加疯狂,几欲脱出刀身,可是刀握在人手,人不使刀,刀便无用,毁刀之时更是如此。

    终于,随着最后一锤,刀身猛然炸裂,一道虚幻龙影刚刚腾出,就被无首龙尸抓住,首撕尾,尾抓首,渐成蛇吞尾之姿态。

    戚笼只感到眼前圆光一闪,便就以另一种形态,来到另一重世界中。

第四十八章 夜磨刀 除灾殃(上)

    神话故事中的阴间和阳世,和风水术语中的阴阳不是一回事。

    前者是指两个独立的、隔开的世界,鬼之所和人之居;后者阴阳为一体,更多是得失、盈亏、寿夭、福祸的泛指,相互包容且相互转化,前者是结果,后者是过程。

    戚笼通过龙煞吸取刀中煞气的契机,彻底脱离肉身躯壳,处在一种奇异的风水状态中。

    五官六感仍在,但是又多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转头看向‘肉身’,发现肉身仍就站立,似乎陷入一种沉思状态中。

    ‘识神?’

    戚笼旋即摇头,道家的识神更接近于五官六感的融合体,以净水、神火、意土为依托,出于肉身,却又是无形有质的状态,但识神出游之际,是绝不会感应到肉身状态的。

    戚笼心念一动,肉身便缓缓坐下,同时开口:“我无事,你去也。”

    除了反应迟钝些,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再转到镜面前,只见镜中倒映着一个棱骨森严的怪物,像是人体骨骼轮廓,只是没有首级,肋骨、手骨上,长满了类似倒刺一般的鳞片,下半身模糊不清,只隐隐约约有个轮廓,戚笼弯腰,与镜子越贴越近,那本该是脑袋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两团手指粗的,类似眼珠子般的绿火,离远了却又看不到。

    指头敲在镜面上,发出‘叮叮’的声响。

    “居然还是实体。”

    不过这种实体和物质状态又有明显的区别,比如,戚笼一步踏出,就跨了上千丈,出现在了军营边缘,抬头望去,人影、马匹、建筑都在拉远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巨大的、血红色的云团,云团中旌旗滚滚,各种军械明晃晃的挂在其中,凶气和杀伐之气拟成实质的红黑二色,扑面而来,更有一轮纯白烈日浮在云头,火光荧荧,似乎随时要蒸腾而上,将大地裹为战场。

    这还是深夜时分。

    ‘荧惑?’

    戚笼自言自语,原来史书记载的大凶之兆是这么回事,这还只是‘五千人’的荧惑,若是数万、数十万大军,以天灾**为养料,所制造的‘巨日’,或许便是所谓的‘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而在烈日之上,一口三角令旗正挂其中,旗面为黑,上有鬼面甲胄盘膝坐定,甲胄中燃烧着的,正是汹汹‘荧惑’之火。

    戚笼一步踏出,直接出现在‘甲胄’对面,将旗身一拔,想了想,反插在自己肩后,刹那间,汹汹光火自骨架内喷出,眼睛部位的两点绿光像添了油的蜡烛,越显明亮,最终彻底变成赤红色。

    同一时间,法台上,萧道人插的十根幡旗中的一根忽然‘咔嚓’一声,被风吹断。

    那围堵城主府,在大街小巷中持刀杀人的黑甲胄兵突然消失了十分之一。

    “咦?”

    “道长怎么了?”

    “有强人来了!”

    “道长,我想看——”

    “看什么看!蹲着,且听风吟,且听风吟。”

    不过十息,又有两杆幡旗断裂。

    萧道人眼眸煞气一闪,冷哼一声,大袖一摆,台前三油灯突然亮起,灯芯不大,却格外明亮。

    道人跌坐在地,识神御剑,背后桃木剑化作一道白光,三跳两跳,便出现在了城外,然后看到了某个怪物,神魂猛的一跳。

    ‘这是什么鬼玩意!’

    只见城门口站着一位身如火碳的大骷髅,身有丈许,背插三旗,骨缝之中,火油流下,滴在地面上‘蒸腾’起火光,烟火缭绕中,骷髅一只脚踹在城门上,每一踹,那做门栓的金刀就发出‘嘎吱’一声剧响。

    ‘邪魅魍魉,该斩!’

    几乎念头一落,白光便跳入了骷髅的‘眼眶’,从后颅骨射出。

    骷髅动作一僵,身上油火弱了不少,正当萧道人感到满意之际,‘轰’的一声,骷髅浑身火光大涨,火焰似乎凝为实质,无声大吼一声,那空荡荡的脑袋上,突然浮现了一颗龙首,只是龙眼泛白,脖颈处鲜血淋漓,似乎刚被摘下来不久。

    ‘好强的龙煞之气!’

    萧道人面色一变,连忙隔空施法,法台上的雷令‘嗡嗡’作响,隐有雷光闪烁。

    “阴阳击搏,法而为雷,阴阳凝流,激而为电。雷电相逐,天地为目。八方正炁,电光闪烁。起雷使者,起吾坛界……”

    今夜,很多人在梦中梦到了一记响亮的雷光。

    一尊巨大的雷部神祗从法台上缓缓站起,手中阴阳二气旋转,一团浑沌雷光亮起、隔空打出,‘轰’的一声,那颗龙首瞬间被轰炸开,同时骷髅身子晃了晃,火光立消,脖子上青烟袅袅。

    正当萧道人松了口气时,两点绿光再度亮起,虽然看上去弱了一些,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智。

    ‘被雷劈了一下,脑袋清醒多了。’

    ‘荧惑为刀!’

    汹涌火焰顺着骨头纹路流入到右骨掌中,渐渐化作大环刀型,而且刀柄位置更多了一颗凶睛腾腾的龙首。

    识神危机大作,所附木剑连跳两下,出现在城头,还没来及松心,却见骷髅视墙为地,横踏而来,同同时一根三角令旗被拔出,猛的向自己甩来。

    “不好!”

    萧道人这下可以肯定,此物并非邪祟鬼物,而是某种风水变化的产物,所以其不畏剑、不惧雷,更可怕的是,对方可以克制一切风水术的变化。

    所以一箭射来,萧道人便有远遁之念,只有回归法台,借助风水阵势的变化,才能借风水克风水。

    木剑再次一跳,出现在了数里开外,可迎面而来的,便是骷髅讥讽的眼神。

    骷髅踩空、翻腕、身子完全倒立在空中,臂与刀连成一条线,猛的向上抡劈!

    刀口剁在木剑身上时,火光汹涌爆发。

    ‘原来它甩令旗,不是为了射我,而是提前判断出飞剑的走位,好趁机破剑。’

    就算是千年合桃木养出的法器,到底也不是真正的飞剑,轻易的就被一劈为二,萧道人精神大损。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夜黑风高中,一个怪异骷髅视房屋建筑为平地,浪荡而行,手持大刀,引吭高歌。

    ……

    萧道人识神归位,面色惨白,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但却毫不犹豫的将双手放入鱼缸之中,缸中没有水,却有一副倒扣的黑山城地图,双手虚握,顿时十面埋伏阵势全数发动,化作五根巨大风柱,不断吸入黑雾,从城门口向城中心抓去。

    “乖乖,好大的阵仗,星宿转,万物黯没,想不到萧小子十年不见,居然炼出了这么个大神通,小如来抓孙行者啊!”

    大骷髅,也就是戚笼却没有硬顶,脚踩在任何一处有风水演化的地方,手中大环刀有如擎天烈焰,所过之处,刀光如练。

    “抓到你了!”

    戚笼堪堪躲过一道风暴巨柱的侵袭,右手三角旗一甩,直接穿墙而入,落在一户人家中,一家三口被倒挂在房梁上,嘴巴和眼睛上各插了一根尸油蜡烛,人却还活着。

    戚笼眼中煞气一闪,手中大环刀毫不犹豫抹出,连点九下,蜡烛上的灯芯全被挑掉,将灯芯所化黑气一口吸入。

    而法台上的人头杖‘咔嚓’一声裂开,三根骷髅头脑壳开了,一股黑烟散去,同时那一家三口的‘尸体’也像是蜡烛一样融化掉,三口子全躺在床上,跟睡觉似的。

    “我就说这萧小子吃相难看,好好的,你规规矩矩练个法术不行吗,非要害一些百姓,拿他们魂魄做文章,老道要是跟你斗吧,怕误伤无辜,不跟你斗吧,又见不得你这副嚣张模样,看吧,现在嚣张过头了,把煞神引来了吧。”

    不知何时起,虞老道蹲在墙头上,津津有味的看着,感觉就差一把瓜子了。

第四十九章 夜磨刀 除灾殃(中)

    ‘吃!吃!孤要吃!把你的一切都奉献给我,孤将赠予你一切!’

    “白痴。”

    骷髅眼眶中的绿火外围,间或有一圈红光亮起,红光霸道、贪婪、凶恶,但每次向绿火发起吞噬时,都会被绿火烧化,那火焰之中,仿佛有更深层次的桀骜。

    一道道黑色风刃从风柱之中弹出,像是天上下刀雨,骷髅身子则像不倒翁般,每每在刀锋劈到骨骼上的前一刻,拧腰转髋,躲过劈砍,而手中刀光旋转,更是如同在不倒翁四周转动的陀螺,刀如臂使、上下翻飞,时而化三,时而化九,斩的黑色风刃节节崩裂,在这风水异像之中,戚笼将汤瓶拳身法与刀术融合为一体,使出了非凡的变化。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戚笼往往刀光一晃,盈化为亏、祸转为福,那黑煞风刀虽然密集,但往往没斩到身上,就转了一个反向,又或是化作和风细雨,身上一卷便就散去。

    这种手段,比起龙煞,或者说龙脉残存的那一两分意志,简直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所以虽然一开始吸收风水时,一不留神被侵入了一部分精神,但当戚笼清醒后,立刻稳稳的压住了对方,然后开始反击。

    风水道人的寻龙点穴,讲究的是大势,借天地变化的大局来压人。

    但龙煞却和拳术一样,在方寸之地做文章,三尺之内,你死我活。

    比如你以阳火镇阴脉,我便以金转木、木转水、水转火、火转土,最后用你的火性来成我的土性。

    所以黑煞风刀越疾,戚笼手中的荧惑刀就越明亮,这是将残存风水之气吸收转化的成果,最后化作三十丈的火焰狂刀,以巷为鞘,刀身一抖,抖的火花朵朵绽放,在一朵朵火花中开出一道道气机,然后气机爆发,在千变万化的风水演化中寻根溯源;接着猛的一拔,劈开昏暗的空间,狂风闪电之中,一口绿色葫芦作势欲逃,可哪里来的及。

    戚笼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是‘嘭’的一声,火树刀花葫中开,葫芦瞬间四分五裂,戚笼的龙煞之身再出现时,又多了几分不同。

    其背后插了五杆小令旗,右胸口多了尊骨甲,甲上沉浮着佛经记载的大魔头三面波旬,模糊的下半身被风雷二气炼出腰、髋、足,一只眼珠子是半面龟甲图。

    刚刚增加的,便是下半身变化,黑煞风炼入腿中。

    总之是打前一口刀,战后全身套,只这一战的功夫,便从土鳖变土豪。

    壕气无双的骷髅一步踏出,便踏到了黑山蹲的虞道人面前,空洞洞的眼珠上绿火大作,刀尖点了点虞道人,又指了指对面法台,意思很简单,你的媳妇,我衣服都扒好了,绳子都捆结实了,这最后一下子,你不是还打算让我上吧?

    虞道人讪讪一笑,拍了拍手,把花生壳洒了一地,拍胸脯保证:“这哪能呢,上次是你主攻我辅助,这一次换我主攻你辅助,啧啧,斩龙脉居然斩出这么大的好处,早知道老道就自己上了。”

    老道士背起龙脊锏,肩上两挂黄纸符,左手上还提着根‘太乙救苦天尊弟子、招魂超度无二价’的幡子,这模样,不像是跟人斗法,像是给人安魂下葬的。

    萧道人气的三尸脑神跳,心痛的像是开了七窍玲珑心。

    天见可怜,他是正宗的平天道法术底子,虽然喜用邪术害人性命,但法器都是千辛万苦自家熬炼出来的,这巽风葫芦,是用绝种的青葫芦在北风口灌了八天八夜的凶煞风,这巡雷令,是关外一道白雷煞误入关内,他花了半年时间才封进令中,那三奇骷杖,是他动用一切关系,挖开了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墓穴,最后才找到三具三奇贵人骨,抽了脊椎,泡尸水泡出来的,那龟背缸,更是挖开河堤,从枯水脉中挖出的千年老鳖甲整体雕成。

    但那天杀的怪物!居然一个个将法器破碎,然后吸入体内,萧道人感到这天上的冤屈和地下的委屈合在一起,都没有自己今天这么冤过,这报仇的正主还没碰上,怎么就被流窜的尸怪撞了个正着。

    不过,那尸怪如此恐怖,若是将之炼入封印物,怕是第一流的魔器也不过如此了!

    此刻,萧道人咬牙切齿又心头火热,已经暂时放下了报仇的念头,将一切防护堆在法台上,杀手锏是法台正中心的草人娃娃,这娃娃只有一个作用,便是能夺魂转魄、替代正主。

    只要它来!

    只要它来!!

    只要它一出现!!!

    “老道我来也!”

    一声**的公鸭嗓子,法台上的萧道人和法台下的虞道人一对眼,相顾无言。

    良久,萧道人强忍着跳下台,一脚踹在对方脸上的冲动,搓着牙根,屏声静气道:“虞老鬼,你来何事?”

    “咦,奇了怪了,不是你叫我来的嘛,现在我来了,快,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萧道人强挤出一丝笑容:“唔,道友误会了,事实上本道登台做法,是为了降伏一城中妖孽,阁下若是无事,不若回去睡觉吧。”

    “妖孽,哪呢?我们双道合璧,收了这厮!”

    虞道人装模作样的到处望,身后一张张纸人缩手缩脚、偷偷摸摸的钻入黑暗中,一看就是准备在布阵,要强镇他这座法台。

    “虞老鬼你给脸不要脸!”

    萧道人努极反笑,手指头捏的铁青,忽然悚然一惊,这老鬼如此有恃无恐,一点也不像是他的性子,莫非那怪物与他是一家的?

    他也是个有决断之人,一念及此,顿时识神出窍,同时往胸窍火穴一戳,金红色火光从心口喷薄而出,正好与识神撞在了一起,化作一道火色人影,直接扑向虞老道。

    结果虞老道被一扑正着,惨叫一声,化作一张纸人烧成灰烬;而隐藏在暗处的纸人则同时嘿嘿一笑,身形涨大,有了轮廓五官,竟然与虞老道有那么几分相似,同时口中咒音不断,竟然晃的阳火不断摇曳,同时萧道人感到胸口阵阵发闷,此老鬼的道行居然有反克自己的架势。

    “老鬼你不是斩龙脉受了重伤,原来如此!”

    萧道人咬牙切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老鬼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十年前在扮,十年后还在扮,只是这次扮的更恶心,连斗法都请了外援。

    二道人同时盘膝坐定,萧道人识神在头顶演化三明灯,火亮如炬,一时间整座法台上火光汹涌,风水之气汹涌如火海滔天,狂奔浪滚而来;而虞老道摸了摸肚皮,面色有些愁苦,吟道:“菊之爱,虞后鲜有闻~”

    然后猛的一吸,竟如长鲸吸水,把这风水火势从眼耳口鼻中吸入,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竟真以一门境界之力,强行对抗这位十年重修,道行更进一步的天才。

    同时肚脐眼下一道青气闪过,屁股上‘噗噗噗’的连声响,恶臭味同样也是绵延不绝。

    生生化化,自生自化,由一身之生化知万物之生化,谷道也。

    同时,军营中,正在以秘神遨游虚空的蚊三道人、蝇四道人同时睁眼,互视一眼,同时脱口:“师叔!”

    “你吃吗?”

    戚笼转过头去,只见一位二十来岁的胖子正‘哼哧哼哧’的往墙头上爬,只是小胖腿勾不上去,憋的脸都红了,见对方望过来,艰难且讨好的张开手掌,露出两花生米。

    戚笼骨掌隔空一提,便把对方拎起,丢在墙头上;脚踏虚空的火焰骷髅眼中绿火大涨,竟在对方的头顶上,看到一方七兽纹路的官印,四四方方,红光垂条,护住此人全身,又见此人龙虎印堂、宽额大耳,一看便是福禄缠身,也怪不得对方能看到自己了。

    一年多前,戚笼曾以铁匠身份见过这位百里城主一面,不过当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如今细看,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啊!

    这位十年前应该才十来岁吧,被老道士带着苟了十年,成为黑山城最无权势却又活的最长的一届城主,不知道段七娘爷爷看到这一幕,会做何感想。

    不过能在李伏威眼皮底下熬上十年不死,某种意义上也是厉害了。

    “吃吗?”城主憨厚的一笑,将花生粒递的更近些。

    戚笼刚想回应,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风水煞气蒸腾而起,肉眼可见的雷光闪烁,九丈法台轰然塌陷。

    二人斗法已有了结果!

    萧道人挣扎着从瓦砾堆爬出来,一只脚怪异的崴着,风水斗法是一回事,**凡胎依旧是**凡胎。

    他满脸狰狞,手中的草人娃娃套了一身红色官袍,面目竟有几分城主的模样,官袍上浮现黑山二字。

    “好你个虞老鬼,满口仁义慈悲,到头来还不是让别人做了替死鬼,你好毒!”

    虞道人端坐对面,道袍鼓胀成球,面色惨白如肚泻,过了许久,才长长的打了一个饱嗝,浑身是虚汗,然后眼珠子一转,嘿然一笑:“那又怎样,反正我赢了。”

    “那这个城主就是因你而死!”

    萧道人猛的一捏娃娃,一股血水从射出,染红了整个手掌。

    坐在城头的百里城主摸了摸脑袋,张嘴,又塞入两颗花生米,开心的咀嚼了起来。

    虞道人摸出一张委任状,丢了过去,惫懒道:“你杀你的黑山城城主,关我白江城城主何事?”

    萧道人不敢置信的望了过去,只见在委任状上,正是委派的白江城城主一职。

    “这巫咒术虽然阴狠,但若是连‘对手是谁’这种关键都能咒错,嘿,那就只能说明你笨啦!”

    萧道人一口老血喷出,昏倒在地。

    而在城外,两道诡异阴影正迅速扑向城主府,一道像是无数蚊子凝成的人影,另一道则是一只拳头大的青铜苍蝇。

    二人刚飞过城墙,便见一张纸人负手而立,像是站在夜空之上,又像是站在天地之外。

    “二位还是回去吧,此处没甚戏好看。”

    蚊三道人嗜血一笑,四面八方一下子射出无数飞针,蝇四更是将半面城墙化作人皮罩了上来。

    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此刻表现都比萧道人、虞道人有过之而不及。

    纸人只平平一拳挥出,刹那间,昼夜颠倒。

    再然后,蚊三、蝇四,消失无踪。

    真就好像赶走一只蚊虫一般简单。

第五十章 夜磨刀 除灾殃(下)

    纸人一拳轰出,直接轰毙了蚊三、蝇四这两位从都督府来的邪道人,同时也让戚笼和虞老道纷纷一惊。

    戚笼所化的龙煞骷髅五官喷出烈火,手中荧惑刀更是亮成一团金光,煞气密布方圆十丈,一个踏步,便出现在了老道身侧,空洞洞的眼神瞥了老道一眼,刀尖指着上空的纸人。

    虞老道讪讪一笑:“怎么可能是老道搞的鬼,老道要有这本事,怎还会苟到现在,不过这纸人倒的确是老道的法术——”

    不过他随即就在纸人身上感应到了一道熟悉的波动,脱口道:“明空纪!”

    当初老道在黑山脚下一阵断龙首,便是因众多大凶、大吉之煞附身,法力暴增,而这明空纪便是其中一道,更没想到的是,龙脉都没了,这家伙居然还没走!

    “坏了,是窥秘者。”

    戚笼还没问窥秘者是什么,那站在半空,渊渟岳峙、气势深不可测的纸人便飘然落下,一根指头点了过来,更没想到的是,那一向胆小如鼠,能苟就苟的虞老道竟然率先迎了上去,手中龙锏发出耀眼的光芒。

    上打君王不正、下打文武不忠。

    地动山摇!

    两股足可镇神的气势撞在一起,像是两座互喷的火山口,喧嚣澎湃!

    更诡异的是,二者气势竟有几分相像。

    尘埃落定。

    虞老道重重砸在了地上,锏上金光迅速褪去,化作石质,然后裂成灰粉散去。

    这口珍贵的神异物就在一指之下烟消云散。

    对方一节指头同样消失不见。

    老道脸上有三分苟且、两分恐惧,最后化作五分决然,尖叫道:“绝不能让这窥秘者显出真身,这是钟吾古地的古训!”

    戚笼提刀便上,这倒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古训,只是他明显感受到对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落在自己身上,它是为自己来的!

    五声闷响,五根令旗插入对手五方之地,交织成五行。

    戚笼眼中绿火大亮,拔刀出鞘,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刀光闪闪,经过风水的演化,他的刀术又进步了,得刀而忘形,不再是生死血战中你死我亡,而是天上青天白日也好、乌云笼罩也罢,地上小桥流水也可、高山巍峨亦成,天地间如何变幻,这口刀便如何变化。

    刀口直斩纸人脖颈!

    纸人没有五官,但戚笼感觉对方在笑,更诡异的是,对方似乎没有动作,纸掌便摸在了刀口上,轻轻一捏。

    刀光和纸掌同时消失不见。

    龙煞骷髅的身影在五根令旗中闪定不断,与此同时腾挪不断的,还有对方的那只手掌!

    对方不是跟自己一样能变换风水,而是对方从头到尾,便是一个动作,像是自己的影子,又或是头顶黑天。

    人的动作,其实都是由无数个动作组合而成,哪怕武人拳出如闪电雷鸣,其劲力运转却是更加复杂,但对方从头到尾,只一个动作——伸掌。

    这般鬼神莫测的手法如何不让戚笼心惊,而且,没有变化还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没有破绽!

    明空二字相传是唐国一位女帝之号,日月当空,普照天下。

    戚笼眼中厉芒一闪,浑身火焰大作,火光之中,一道道刀芒明暗闪烁,竟化作一道道细小黑洞,这是祸福、生死、冷暖转换之间的‘无’,同样也是‘无刀胜有刀’的无。

    他是失了麻匪刀,但这不代表他就不会用刀了。

    刀光劈开掌中天地,在对方纸质的后背留下一道粗长的刀痕。

    “干的好,只要不断让它泄露气息,上头早晚会察觉的,等监察者出来,它就玩完了。”

    虞道人大喜,搞了半天,他还是打着‘苟’的主意。

    戚笼早已不管对方,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奇异境界中。

    或许是他本身就善于用刀,又或是他精神的深层次中,有着足够酝酿锋芒的东西,手中‘荧惑’时而化作茫茫白雪,冻天封地,时而化作琴瑟琵琶,弹出锋锐绝响,又或似行云流水般,平静的无半点波澜,走刀飞劈,或切或撩,或砍或斩,像是黑夜里的一点光。

    只是那只手,像白玉一般纤细优雅的手,却又如同大日一般霸道,它时而张开,时而轻捏,它就像是老天爷的手掌,是人、鬼、神之主宰,手掌将刀锋压的越来越紧,像是把一根绷紧的弦,再用力往后扯。

    虞道人也不作声,他仿佛在看一盘棋,在看一盘厮杀极其惨烈的棋局,刀做黑子,像一条搏杀的大龙,只消杀出重围,便能挣得半分生机,但每当看似取得先机之时,换来的却是更大、更隐秘、更密密匝匝的包围圈。

    黑龙咆哮着,疯狂着,其尾部已经被切的七零八落,但它仍不服输,拼命的往前挣扎,哪怕鲜血淋漓,哪怕被羞辱的不成模样,它就是不放弃,因为它知道,这便是它的使命。

    一刀一掌,以城池为盘,以大街小巷为棋道,以风水变换为棋子,在进行一种难以想象又极端玄妙的博弈。

    黑棋渐弱,它被斩的七零八落,但却咬上了对方局势的切口,明空纪,明空也只是一纪,一纪为一千五百二十岁,也就是一千五百二十手,双方已经纠缠到了一千五百手左右,已是天闪雷鸣、红血冲霄汉,场面激烈到了极点,龙心都被剖了出来,鲜血淋漓。

    虞道人看的正痴迷,双手紧握,正想看那黑棋能否顺而逆之,从绝路中走出生路来,忽见东北方向一道白光亮起,那白光是无穷无尽的镇压之势,顿时知道监察者已然下凡,虽然心里期冀看到这盘棋的结局,但还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救、救命啊!”

    那白光闪了三闪,忽又消失。

    虞道人呆了呆,再转头,却见不知何时起,棋局已走到了最终章,整个黑山城的风水之气已被耗空,黑白交杀,双方正陷入围棋打‘劫’的关键点,互提一子,也不知谁做劫材。

    然后棋盘没了。

    人也没了。

    纸人重又化作一张剪纸。

    戚笼的龙煞化身也消失无踪。

    “谁赢了?”虞道人呆呆道。

    而在地为白昼、天作夜幕的奇异世界中,一道身影缓缓浮现,像水一般在天地间荡起层层涟漪。

    “抱歉,那家伙的刀太恶了,只能以这种状态与你见面。”

    戚笼恢复了人身,呈透明色,眼中有几分明悟,但更多的却是怀疑。

    他知道对方口中的‘他’,是那位神秘莫测的监察者,是曾在黑山山顶,镇压一切的存在。

    “你是谁?”

    “你可以称呼我为,不周。”

    “不周?”

    戚笼在嘴里咀嚼了两下,突然怪笑道:“你这钟吾古地的外来客,翻墙爬园,偷偷摸摸,倒还真显的我这做主人的招待不周了。”

    “你应该明白,我们这种状态,降临不了多少力量。”

    “但刚刚做局杀我也是真的。”

    戚笼眼眯如线,眼神绿油油好似泛着火光,刚刚那一场风水博弈,若是自己败了,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似是看出戚笼所想,那人缓缓道:

    “你真需要葬身之地吗?”

    戚笼低头,再抬头,只剩一腔子慷慨激昂。

    “当然不需要。”

    “所以我看好你,你有承天命的可能。”

第五十一章 大地为砧板 群龙争首

    戚笼看了黑蒙蒙的天空一眼,呵了一声,“不管你想要什么,出于礼貌也总该露个面,你戚爷大抵还是个看脸的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

    天上的夜光和地上的昼光交织在一起,朦胧之中,走出一位女扮男装的俊美女子,此女头顶幞巾,裹夜色为袍,大袖飘飘,腰巾为白云所织,上纹百兽,腰间垂着一拇指大的黑印;掌心轻轻拍打着扇子,整个人看上去仿佛钟天地之毓秀,却又是泰山之上的天地毓秀,只可仰视,不可直观。

    这是个大官儿。

    戚笼毫无由来的这般想。

    “见到我了,如何。”

    “很漂亮,但我不喜欢你的气质。”

    “我也不喜欢你的气质,若是在我的国度,你见不到明日的夜阳。”

    戚笼面无表情,大抵两看生厌的人都是这般,不过他早过了凭感觉分好恶的年龄了。

    “你的国度?”

    ‘不周’下颌圆呼呼的,抬起来有一道好看的弧线,平添了一分可爱。

    “若是比较的话,大约相当于古钟吾国妖皇的地位,如果祂还活着的话。”

    “哦。”

    不周不满意对方的态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有了我的支持,你可以成为古钟吾国第二个妖皇。”

    戚笼咧嘴:“那你有了我,能得到什么?一具强壮的男人**?”

    ‘不周’眼皮一沉。

    “你的起步已经很慢了,群龙争首,莫说慢一步,便是慢一丝,最后也只能成为龙首的养料。”

    戚笼猛的踏前一步,二人之间,隔着一个世界,却像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戚笼重又化作了龙煞,眼眶中绿火大作,火中像是有一口宝剑,直戳对方心底;同时,不周的掌心握住,黑白二光流溢,天地在转动变化,时而为黑,时而为白,只要她需要,捏死对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除非她想出局。

    “我动作慢?你若是动作很快的话,怕是也瞧不上我,我没有天命,只有一套狗命,”戚笼笑的露出四颗白牙,“收起你那一套吧,威胁、利诱、恐吓、色诱,除了最后一种,其它三种都对我没啥用,哪怕你能一指头捏死我,也不能按着我的脊椎让我跪下,所以,咱们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不周’脸上闪过一丝揾意,统治着比钟吾古地还大的国度很多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厌恶感了,不过她也明白,这种厌恶感在这场局中,不算是坏事,你厌恶的东西,也足以让别人厌恶,龙主必须足够桀骜,而且能控制住这股桀骜。

    且养恶气,且藏杀心。

    对方不是莽撞之辈,她可以看出对方疯狂眼神之后的冷漠,他是在讨价还价,狗命,不是狗,不是丢一块骨头就要啃上去的狗。

    她嘴巴扬起,“好吧,或许我们都需要坦诚一些,还有,我并不会脸红,我们两距离至少超过两千万里,所以,你靠的再近也无用。”

    “是吗,抱歉,”戚笼失望道,退后几步,一脸歉意:“职业习惯,看到大官总有种看肥羊的感觉,您继续,我保证认真听话,你要我斩谁,我就斩谁,只要待遇好,特殊服务也不是没有。”

    不周冷哼一声:“龙脉是入场卷,有人作弊,被赶出了局外,你意外入局,却只有半张入场卷,我可以帮你取得剩下的半张,但你需要替我办事,或者说,成为我的手下。”

    戚笼咂嘴:“我更愿意称之为合作方,毕竟戚某人脑生反骨,一想到头顶有个主子,下意识就是一刀挥过去,真的,这不是我的错,完全是这手自己动的——我手一向很黑。”

    ‘不周’沉默片刻,大约是明白若是不‘平等’对待对方,或许真的很难进行更深层次的沟通。

    “好,你我各取所需。”

    戚笼表情一肃:“女先生说的可否更明白些。”

    “简单来说,龙脉是入场卷,山海九道是赌档,我是赌客,你是我摸的骨牌,监察者是庄家,这一局牌九,可以有很多人上桌,但最后只能有一个赢家,可以加注,但输家必须输光才能离场。”

    “骨牌和赌客是一体的,牌面越大,赌客的赢面就越大,赌客赢面越大,就越会加注,你得到的助力也就越多。”

    “而亲自下场者,便等于作弊,要被庄家赶出去。”

    戚笼若有所思,他想到了夜枭女和赵神通。

    “没错,若只是有些小动作,庄家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一日,他们若真夺了龙脉,收了此地的天地凭证也就算了,谁知碰上了你这个愣头青,一脑袋顶了上去,竟成意料之外的变数。”

    ‘不周’脸上溢出一丝笑意,似是,幸灾乐祸?

    “那么这场赌局,赢家能得到什么?”

    “钟吾古国真正的遗产,也正是为了收获这一道遗产,这自上古年代传承下来的妖国才‘被灭亡’,有劫运才能诞生劫果。”

    戚笼张嘴,‘不周’却看出他想问什么,直接道:“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比起大多数‘赌客’来说,我已是足够尊重你这张暂时摸不出牌面的骨牌,你若想知道全部的秘密,靠实力说话,替我赢下去,赢下去我便把全部告诉你。”

    “那我又能得到什么?”

    “呵,龙煞附体的感觉如何?这可只是一道龙脉中的一部分而已,群龙争首,你猜有几条龙?”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窥秘者是什么?”

    “便是类似我这种外地来的赌客,一些本地的赌客组成团,靠宰外客赚筹码,你难道没有印象?我可是一直有关注你的,”不周轻轻一笑。

    戚笼回忆片刻,吐了口气,段补楼城主,你当年可真是想不死都难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就在‘不周’的耐心耗尽之前,戚笼抬头,眼中凶光闪烁:

    “先说好了,我可只会杀人。”

    “这便足够了,群龙争首,重在一个争字,我可以替你做好一切,唯独不能亲自替你下场解决对手,你把自己打磨的足够锋锐,我便能省下很多心了。”

    ‘不周’敲了敲纸扇,缓缓道:“现在就有一道机缘触手可及,就看你争不争的到了,争到了,你这张门票便能补齐,你应该也意识到,龙脉对你潜力的开发有多么重要。”

    “有一位本地的赌客,正在挑选自己的赌牌,他看上了两张好牌,但他只能挑选一张牌压赌注,又因为某些原因,他暂时无法亲自下场挑选,所以他只能遥控他人做耳目,让两张牌自相残杀,最后挑选赢的那张下注。”

    “赌局的规矩,指定的时间前必须下注,若是在下注之前,赌客的‘耳目’突然失灵了呢?若是那最后一张牌翻开,其实是你呢?”

    ‘不周’嘴角露出迷人的笑容:“你最擅长的,不就是三寸地间争死活,若是死活换成气运,我相信你一定也能做好。”

    戚笼眼中闪出刀锋,冷不丁的道:“时机最重要。”

    “人杀迟了,机缘便落不到我身上,人杀早了,便会被察觉;耳目若是查不出来,同样失败。”

    ‘不周’扇头朝着戚笼一点,赞道:“聪明。”

    “你知道最妙的是什么吗?便是你这龙煞化身,若是夺龙成功者,只能吞噬不同的龙脉,但你不一样,你虽然先天不足,但可以吞噬其它的牌九壮大自身,他们是掠夺者,而你是夺命者。”

    黑白颠倒的世界渐渐褪去,俊美到极点的‘不周’露出淡淡的笑容,像是俯视众生的神祗化身,身影越来越淡。

    “九道之广,岂一人之强化,必伫才能,共成羽翼。”

    “我等着与你再见的那一天。”

    ‘刷’的一下,纸扇打开,扇面滚滚白云,云层下方是浓郁恐怖的血浆雷海,无数黑色锁链穿云而过,锁住云层上最模糊的一座高山,山顶有神人探手,血层下同样有巨臂拖扯住锁链。

    戚笼越来越眼熟,这竟跟那‘九龙藏’的某副画面有几分相似。

    一声响彻九霄的鸟鸣声,两扇铺天盖地的金色羽翼从山顶飞出,那代天掠食的巨大金眼缓缓垂下,桀骜凶猛。

    金光罩身,烧的戚笼血液沸腾,蒸出毛孔,在身上绘成一副血佛陀,狂风卷过,鸟嘴大能吞象,缓缓张开,露出无数圈转动的畸齿,吞下佛陀。

    盘肠搅肚的痛。

    “祂是你的了,记住祂的名字。”

    “什么名字?”戚笼大吼道。

    “迦楼罗!”

第五十二章 战时龙蛇起(上)

    黑山城北靠黑山,黑山则是?山山脉中的一座著名山峰,整座山脉囊括的,便是山南道,从西边的招摇山一直贯穿到东边的箕尾山。

    黑山城紧贴?山山脉,再往下,依次是尧光城、琅琊城、武翎城、羽山城、猨翼城,然后往西过白江,江西有七城,青兽城、白马城、伏玉城、鹿吴城、丹穴城、西禺城、旌山城。

    简单来说,就是个向下一竖,向左一横,竖有六城、横有七城。

    这便是整个兴元府的势力范围,从黑山城到最西边的旌山城,城池与城池之间的距离,短则数十里,长不过百里,例如尧光城和琅琊城,两城之间最短,不过三十里,从城墙上就能看到对面城头的轮廓,最远的是猨翼城和青兽城,隔着一条白江,加上水网下的东挪西绕,怕是要过百里了。

    黑山城首举大旗,团练新军有骑兵两千、步兵五千,后备兵卒三千,共一万人,以及从江东六城征召的三万民夫,合起来四万,对外声称十万,一时震惊南北,莫说在兴元府,便是在整个山南道都算是一股强盛势力。

    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兵不血刃的破了尧光城和琅琊城,武翎城做为号召者,其城主宫元朗更是仅有的两名骑兵校尉之一,直接开门迎客。

    除此之外,团练新军更是以雷霆之势,扫灭了五六个名为军阀,实则土匪窝子的老贼寇,至于沿路攻破的邬堡、城寨、庄子,更是不计其数。

    羽山城、猨翼城中的名族和豪族不甘示弱,反正被抄家是死,造反也是死,不如干脆搏上一把,于是用变卖家产的银子请了南边的几股大水寇,准备挫一挫官军锋芒,再考虑是否弃城而逃。

    谁知消息泄露,两名骑兵校尉之一的李慑率亲兵三百,绕过武翎城,一人两马飞奔一日夜,在两千水寇上岸之际半渡而击,大胜敌军,斩首近千,而远在黑山城的薛侯爷大喜,直接以自家坐骑蛟血马相赠,值此一战,斩首将李摄之名响彻兴元府。

    这一战,李摄一人一戟,至少取了二十位水寇头目首级。

    白江边上的一座军帐之中。

    ‘啪’的一声,宫元朗面色铁青的将酒碗砸碎,上半身还有几道血口子也因怒开裂,脚下裹着的绷带更是染红,看起来伤势颇重,几名军中亲信同样面色难看,其中一位更是怒骂道:“咱们城主才是骑兵主帅,他姓李的居然公然违抗军令行事,而且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我们骑兵伐军破阵可以,这水战哪里是我们该干的活儿!”

    无怪乎宫家一脉愤怒,他们武翎城是最先投靠薛侯爷的,对此薛保侯封了他一个骑兵主将,这自然是有功酬功,不过边军的人也力排众议,让默默无名的李摄当了百骑将,数战之后,更是直接提拔上校尉一职,成了两千骑兵的副将,摆明了分他宫元朗的兵权。

    更让人气愤的是,便是让对方成名的那一战,调私军、无视军令、绕过武翎城、避开军中探子,任何一项,都是犯了兵家大忌,但偏偏薛侯爷唯结果论,更将自家坐骑蛟血马相赠,摆明是保他。

    而自己为了不让对方专美于前,硬着头皮接下了过河的军令,结果被水寇埋伏,大败,骑兵损失了两百,可以说是伤筋动骨,而且在军中威信大失,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姓李的到底什么来路,跟李伏威什么关系?”

    现在傻子都知道这李摄背后必然有人铺路子,不仅李伏威手下五掌柜投靠,更自己弄出一大笔银子,招了一批高手做亲卫,而且就连私兵的装备都是边军的上等甲衣,马也是关外马,手下几十名人手一口碧炼刀、一根鸦九枪、盾牌也是道器水火盾,豪奢到宫家这种豪强都羡慕流口水的地步。

    这军中大战跟武人的生死斗不同,拳术再高也容易被人堆死,但若是背后有强兵支持,便如同利箭的箭头,能直扎要害。

    “已经查出不少底细,据说是李伏威表弟,精通李家掌和勾戟术,拜的是南国府武行名宿陈长兴为师,陈李两家是世交,一直潜心练武,很少露面,这次李家的招牌李伏威倒了,这才把李摄捧出来,据说这李摄的天赋比当年李伏威有过之而不及。”

    “呵,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替李伏威报仇,杀兄之仇,说忘便忘了,做狗倒是勤快。”

    一位亲信担忧的开口,却被宫元朗止住,猛灌一口酒水,冷笑道:“好,当初是他李摄说精兵久战易钝,如今休息了好些天,我倒要看他怎么破这水路,海寇可比水寇凶悍多了。”

    “对了,”宫元朗爱惜的摸了摸爱枪‘攻虎’,这口道器的枪身有明显的刀痕,“去拿两瓶好酒,请那位戚大匠修一修,只要戚大匠修,别的人我不放心。”

    ……

    这位宫家家将把枪用锦布裹好,直接骑马去了十里外的猨翼城,这猨翼城的城墙修的不亚于黑山城,高大雄厚,墙上守卒也精锐;黑山城是单纯的人多钱多,扩城扩上去的,但这猨翼城却曾是古国的一座军事堡垒,城中名族很多。

    武翎城、羽山城、猨翼城,三城靠白江,武翎城甚至在当年只是羽山城的卫城,后来古国崩溃,边镇这才调遣一小队兵马入驻武翎城,其中就有宫家的祖先。

    为什么能一下子招来两千多名善战的水寇,加上两城骑兵怕是足有三四千之数了,便是因为两城名族同气连枝,顺而复叛,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来。

    倘若真的让两城名族站稳脚跟,耗住新军,之前归顺的江西七城豪强怕是又要起其它心思了。

    所以李摄一战成名,除了宫家骑兵发些牢骚外,别人心服口服。

    因为这一战太重要了!

    宫家家将穿过城门,直接去了火坊,猨翼城有着兴元府最大的治炼中心,做为兴元府普通兵械的大交易市场,很多水寇势力也上岸购买过兵械,一来二去便就有了交情。

    不过猨翼城的道器制造不行,前几年,精通两种道器铸造的老匠师去世,黑山城便彻底垄断了本地高价兵器的交易市场。

    果不其然,火坊的大门又被一群火长、队正给堵住了,就连旅帅都有几位。

    麻烦了,今天说不定还轮不到自家,家将咬咬牙,硬着头皮挤了过去。

    随军铁匠不少,路上更是强行征召了不少好手,但是道器这玩意,比一般武器好用的多,平白能增加两到五成战力,但是修复起来也更麻烦,像是用药治病一样,得专门‘开方子’,‘方子’稍有不对,道器就要减威能。

    这‘开方子’考验的便是匠师的手艺,而且不是一般的匠师,至少也是能制作道器的水准才行。

    而在大军之中,能制作道器的刀匠只有十位,一半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匠人,守成有余,开创性不足,修补好道器的概率不高。

    在这些人中,那位戚大匠便好似黑夜里的萤火虫,亮的不能再亮,迄今为止,他修补道器的成功率竟是恐怖的百分之百!

    更可怕的是,他不仅能修补,还能针对道器的弱点进行强化,一件普通的道器,经他一转手,价格都能翻一倍。

    这是传说中的‘神匠’啊!

    不仅是道器受损的将士,就连兵器没损伤的,那也想强化强化,而且千方百计找关系。

    这手上的家伙可是武人的第二性命,保命谁不要啊!

    可惜这位神匠水准的戚大师也是出了名的冷面无情,谁的面子也不给。

    而且他也不需要给,做为注定要被带入关外的大匠师,要你的情分有卵用,威胁?戚大师一封信能送到侯爷的桌上,你试试?

    好在戚大师也不算完全不近人情,一天有十个名额,用完为止。

    而为了这个名额,别说火长和队正了,旅帅约架的都有不少。

    若是在往常,他宫元朗的面子倒是有一些,占个名额也没人多说什么;如今大败,这面子还有多少,便真的不好说了,不少百人将看他的眼神都很诡异。

    家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门,而是找了一位军中熟识,小声道:“谁先进去了?”

    “拳霸赵勇、黑刀客乌三、以及唐三糖。”

    这都是新出头的军中豪杰啊,家将更加担忧了。

    武人的命值不值钱,得分时候,若是往常,豪门大户把持了所有上升通道,拳术再厉害,除非落草为寇,非大人物亲信的话,也只能赚个卖命钱;但像是现在这般,大战一起,这武人的命就立刻精贵起来,靠拳头搏富贵,不再是一句虚言。

    拳霸赵勇,乡间一莽夫尔,如今却是先锋营的队正,有五十手下卖命。

    黑刀客乌三,八街巷子的刀客首领,带手下刀客三十五人从军,原本只能靠接些黑道的活儿养全家老少,如今已是百人旅的旅帅。

    那唐三糖就更厉害了,一个大字不识、拳脚不通的闲汉子,硬生生做到骁勇团的校尉一职,那可是新军中最精锐的几个团之一,掌管两百重甲兵,这些天来讨好、攀交情的、甚至说媒拉纤的几乎踏断了门槛。

    正是战时龙蛇起,刀枪并举打。一朝踏破凌霄殿,富贵权名滚滚来。

第五十三章 战时龙蛇起(下)

    “呦,我道是谁,原来是宫家将,怎么,宫家大战失利,损兵折将,据说就连宫将军的亲弟弟都死在了白江上,尸体都不敢去捞,这时不好好养伤,还来这里作甚?你们也需要补充军资?”

    “我看啊,这应该是准备退路了,先锋做不好,干后勤还不行嘛,不过这喂马推车的活儿,你找别人不行,你得找我二弟!”

    “冯大、冒二!”

    一个中年武将和一个胖子勾肩搭背,挤眉弄眼,分明嘲讽。

    宫家家将咬牙切齿,却没有发作,无它,今时不比往日,当初宫元朗做为唯一的骑兵主将,可也没少打压他们,如今一胜一败,自然无话可说,而且军中亲信在渡河一战中损失严重,已经隐约有些压不住这股新生势力了。

    “怎么,冯爷和冒爷也是来排队的,要不我给你挪一挪?”有人打圆场道。

    “嘿,这话说的,这位戚大匠本来就是我们夫人的娘家人,哪有自家人找自家人帮忙还排队的道理。”

    冒辟江悄悄戳了戳胖子,表情有些微妙,不过胖子不以为意,朝众人嘿嘿一笑,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果然没人阻拦,众人羡慕嫉妒恨。

    正当这家将灰头土脸的准备回去复命时,一位学徒跑了出来,四处张望,“谁、谁是宫将军的人?”

    “我是!”家将目光一亮,赶紧道。

    “戚神匠有请。”

    这火坊占地极大,炼刀炉以聚火阵势排列,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南西北四角的,那直径有十丈的圆形火炉,像浑天仪一样挂在九龙吞口上,据说这是关外陈国的祝融炉,哪怕道器材料,也能融化成汁水。

    围绕着四座祝融炉,便是无数延伸出的管道,分插各个小型炼刀炉的模具中。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匠人正在检查着一口刀,刀身狭直,小镡,长柄,是唐国流传过来的长刀款式,刀口上大大小小的缺口已经被补好,戚大匠将刀身在小臂上反复摩擦两下,刀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然后又迅速消失。

    “做好了,这口裹红刃本来只有吸血的功效,我试了好几种法子,最后还是唐国的包钢工艺给了我灵感,剑身的百炼血钢不动,裹上一层嗜血铁,局部淬火,这样一来,既保住了补血的效果,刀口还增加了抽血的特效,试试。”

    阴影之中,一位头戴斗笠的刀客缓缓走出,肉眼可见的杀气蔓延开,一把接过道器裹红刃,刀颚一推便如流水一样拔了出来,轻轻在手掌轻轻一抹。

    血水没有外溢,直接流入了伤口处,刃口处像是长了一张小嘴,拼命吮吸着,伤口附近的皮肤迅速枯萎;但同时,剑柄贴在腕口的部位,像是蛇吐黑芯,一丝丝血精注入其中,一放一收,保持了一个危险的平衡!

    “好刀!”

    冯大脱口道,他是有见识的人,如何不知道,这等于变相增加了一种法术效果,一吸血一补血,正好补上了刀客最弱的一环,那就是爆发强而持久不足。

    “兄弟,刀卖吗?我出五百金!”

    乌三阴冷的看了冯大一眼,将视若性命的裹红刃收鞘,再度藏身于阴影中。

    “可惜啊,好刀,好刀。”

    冯大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要不是唐刀难寻,我怎么也要找上一口,让戚兄弟给我改改。”

    戚笼没搭理他,只是在铜盆中洗了洗手,道:“宫将军的酒不错,他让你来找我何事?”

    宫家家将如梦初醒,连忙道:“戚神匠,我家将军的‘攻虎’枪身磨损,‘虎纹’的术法效果没了。”

    “枪的九成宝在枪头,只要枪头无事,多半不是什么大问题,让你家将军三天后来取。”

    “多谢神匠!”

    宫家家将警惕的看了冯大冒二一眼,将裹好的枪身放在戚笼身侧,这才放心离开。

    戚笼转头,对一位蹲在地上啃馒头的胖校尉道:“你的这口神异物没那么容易坏,回去吧。”

    唐三糖憨厚一笑,牙根上的馒头屑还没舔干净,“饭还没吃完,哥你让我再待一会儿。”

    语罢,还抠了抠脚丫,脚上皮屑都能蘸着馒头吃了。

    但只要对方背上那口锁链大刀在,无人敢小瞧这个四肢不勤、却又好逸恶劳的农家汉子。

    冯大和冒二互视一眼,同时叹气一声,他们五兄弟可都是从江湖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能有如今的地位,已经可以说是极幸运了,但跟这位唐校尉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位唐三糖校尉,在两个月前还是个混吃等死的农村穷汉子,媳妇都娶不到,正在村头闲逛的时候,一口神刀从天而降,直接插到了田埂子上,让他撞了个正着。

    异刀狰【神异物】

    长四尺三寸,重二斤九两。

    锋锐程度:所有刀剑类道器中的第一等。

    法术特性:‘阴火’‘石尖刀’‘尾羽斩’‘招风’‘豹突’‘天降赤心’。

    其中每一道法术,其威力强度都相当于虞老道练了一辈子的‘谷道’,又或者是萧道人的‘阳窍’‘识神’;比起普通道器附带的法术效果至少强十倍。

    若这样也就罢了,充其量只是一口顶级的神兵利刃,但加上‘天降赤心’,便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天降赤心:四皇移位,天降赤心。逐天下,服四兽,然者“狰”也。

    得此刀者,能取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一道神力附体。

    四方神力附体,唐三糖一跃从农村懒汉子成为炼体大成的强人,而且无论耍刀、弄拳、射箭,都处于恒定的‘神打’状态,相当于刀术在刀意巅峰、拳术在拳意巅峰,射箭更是古之名将的水准。

    这都不能说是一步登天,而是走都不用走,神仙拎着脖子,把你带上天去,睡醒了就成神了。

    在场之中,除了戚笼外,就没有不贪婪觊觎的。

    而戚笼之所以没有趁着炼刀之际,直接给对方来个卸磨杀驴,除了他早已放刀,心境晋升‘无刀胜有刀’之境外,便是体内龙煞天然排斥其它神兽意念。

    他可以明显看到,这唐三糖的脑袋上,盘踞着一尊小山大小、豹头五尾的巨大神物幻影。

    ‘狰’者,上古蛮荒之神兽,出于钟山,阴烛之鼻息,日形于型,尾羽,腰生翅,首四角,琉璃眼,赤皮,生黑络。诶静伏于山间,首击石,‘狰狰’之鸣,故名‘狰’。

    或许也真是因为如此,他是除了唐三糖外,第二个握刀之人,老实说,相当有诱惑力。

    这应该是一口‘神道兵’的雏形。

    戚笼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另一个猛虎纹身的大汉,痴痴的盯着‘狰刀’,口水直流,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嫉妒。

    这人跟怪蟒帮的侯桀极像,同样也是兴元府黥老会的一名元老,只不过没有侯桀会钻营,没什么产业,反倒是因为嗜赌欠了一屁股债,靠给人看场子为生,不过他能打,是真正意义上的能打,靠着一双拳头,凭着从街头上学来的三流拳技,硬生生打出了拳霸的名头。

    他来参军,除了搏富贵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躲债。

    戚笼暗叹一声:“你又怎么了?”

    这位拳霸的铁手套打一场坏一副,戚笼一口气给对方打造了十套钢铁拳套,按理说应该还没用完才对。

    赵勇不爽道:“跟人干了一架,来躲清净。”

    语罢,颠颠的凑到唐三糖身边,言语之间,似乎在撺掇对方把这口神刀卖了,然后二人花天酒地、享受下半辈子的富贵。

    冯大若有所思的看了一圈,然后笑道:“戚大匠真是人脉广阔。”

    “一些熟人而已。”

    戚笼若有所指。

    “若是取戟的话,便在你后面的油槽中,戟身材料特殊,无法强化,我只能重新保养一翻。”

    冒辟江打开石槽,果然看到一根鹅蛋粗的黑色铁戟,崭亮如新,戟头闪耀着金属锋芒,完全不像是几日前才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兵器。

    “大匠真是手艺玄妙,越是这般,就越舍不得放你离开。”

    戚笼笑而不语,目光扫过对方头顶,只见这冯大掌柜的脑袋上,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浮沉着两盏油灯。

    又是一个道家好手么,跟萧道人的精气神三命灯不一样,看起来更加阴沉,这又是什么道家境界?

    “还有,李将军让大匠准备的特殊武器——”

    “放心,一定能如期交货,这人情是我欠夫人和赵管家的,我会还。”

    “那就多谢了,对了,这是李将军送给大匠的礼物,据说是某种神铁残片,听说大匠喜欢收集这类物品。”

    冯大丢来一个小袋子,而冒二则颇为艰难的提着铁戟离开,这戟没别的特点,就一个字,重!重达两百斤!而且极端坚固!

    等到天色微黯,剩下三人陆续离开,戚笼让人点了盏油灯,摸出一张纸来,在下面一行补充了一句。

    玄铁戟,疑似神异物,特性一:水火不浸……

    这张纸上,记载了至少二十多件神异物的特性;其中重点标注的有四五件,唐三糖的异刀狰便在其中。

    做完这件事后,戚笼又打开对方给的小礼物,是三块红色碎石,像是红玛瑙,摸上去居然有些烫。

    ‘赤火石么,镶嵌在武器上能增加火焰法术效果。’

    “这么看来,李伏威死后,顶替李伏威的是李摄,李摄是李伏威的继承者,或者说,就是他自己?毕竟那位伏龙总管死的实在蹊跷,这是赌客的两张牌?他们最后的胜者,便是另一条龙脉的继承者?”

    如今看来,最有可能发生的大战,便在这未来新军的领袖和边军的将军之间。

    ‘那耳目是谁,赵黑吗?见白不见黑的黑?照灯笼的祖先跟那些赌客又有什么关系?他会是机缘的一部分么。’

    戚笼猜测,在边军去关外之前,薛保侯和李慑定有一战,他想要摸清楚的,便是这一战的缘由到底是什么,这样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赌客’的耳目,或者说,这一战的裁判。

    只有干掉耳目,才能将李代桃僵的计划顺利实施。

    而这‘耳目’若想挑拨二人矛盾,也必然会在大战结束前行动,这是唯一的机会。

    戚笼想了想,又打开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了他准备已久的武器。

    事实上,每当替人修补道器时,他都光明正大的藏了一些材料。

    这样数十上百次下来,收获极大。

    而这些材料,便是为他自己亲身订制‘道器’的原料。

    那是一副很奇怪的铁指套,通体由不同的金属片镶嵌而成,十根指套看上去像是锋利的鹰喙,尖头颜色都不一样,指节处却可以灵活摆动,戚笼把赤火石放在空荡荡的大拇指和小指上,自言自语:“应该差不多了,就差开锋了。”

    淡淡的金纹从脖子上蔓延到手上,那是一幅巨大的金翅大鹏鸟纹身。

    而这鸟喙的部位,正对应着这副‘奇怪武器’,人和武器看上去,都十分凶残。

第五十四章 白江起风波(上)

    今日微风多云,初阳半夏,大约是受冬季怪异天气的影响,往常本该热的让人发晕的夏天,却像是初春刚过一般。

    戚笼站在墙头,看着白江东岸像蚂蚁一样忙碌的民夫。

    按理来说,这种战役性质的渡河,应该是由船老大浪里叟安排大型运输船运兵,奈何就连浪里叟自己,都在白江上游遭了‘赤身匪祸’,莫说船了,人都找不到,生死不知。

    所以上一次渡江,宫元朗找的是白江水军,借了三艘五牙大船,并以河帮的数十艘小舟为依托,结果大败而归,三艘五牙大船沉了两艘,搞的这位宫城主灰头土脸、元气大伤。

    而这一次连河帮的船只都只凑了十来艘,大多数船只都只是由渔船改造,所以不少人都不看好这一次计划。

    拳霸赵勇不知何时凑到戚笼身边,朝他嘿嘿一笑。

    若说这军中还有什么兵种比骑兵更不适合水战的,那便是重甲步兵了,绝对入水就沉的那种,所以他这位先锋营第一勇士少见的跟后勤部队混到了一起。

    “戚大匠,我看你不简单啊!”

    “传闻你是为了炼剑把自己师傅杀了的疯子,但我觉的你不是。”赵勇这烂赌鬼凑向戚笼的肩膀闻了闻,肯定的道:“我闻到了赌徒的味道。”

    戚笼面色不变,手掌压在墙头上:“还有呢?”

    “没了,你赌什么,带我一个!”赵勇一脸兴奋道。

    “呵,你不是号称看过兴元府一半赌档的场子么,难道你不知道,最重要的赌局,一向不加生客的。”戚笼头也不回道。

    “没意思,”赵勇嘟囔了句,一把把墙头的一块砖捏成石粉,用力一抛:“那咱们赌一赌,这一次他李慑能不能渡江成功?”

    戚笼眼角微抽,这家伙的怪力莫非是天生的?只有天生开了骨的拳师才能单凭骨头硬度将石块捏碎。

    这让他想到了某个人。

    一个面目英俊,略有些苍白的小将哈哈笑的凑了过来,“赵旅帅、戚大匠,原来你们这里躲清净呢。”

    “呵,原来是赵大公子,大公子你不在你的后勤营镀金,跑这里来干什么?”

    赵勇阴阳怪气。

    团练新军龙蛇混杂,有靠一腔热血搏富贵的,自然也有荫补上位混资历的,这位赵公子便是其中之一,虽然两人都姓赵,但此赵非彼赵,这赵公子的赵家可是兴元府著名的名门望族。

    赵公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不过他隐藏的很好,哈哈一笑:“赵老兄哪来的脾气,我可是还指望着战后,你老兄带着我去一些好地方玩上几把呢,不过老兄,人家李慑将军一人送百金召陷阵勇士渡河,按老兄你每战必争先的性子,以往没钱都上,这次怎么没上?”

    赵勇突然暴躁道:“老子只赌钱,不卖命,命赌不赌,老子自己说了算,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里比赌档都黑,玩命老子第一位,排兵布阵我说了不算,就连他娘的战利品都是老子手下最后拿,别的不说,单论打架,你小子十个都比不上我一个!”

    “还拳头搏富贵,搏他娘个屁!说的比唱的好听!”

    赵公子笑吟吟的也不生气,只是道:“有道是三代豪门,百年世家,这饭也得一口一口吃,你现在有了身官皮,你儿子就能靠你这身皮做些赚钱的买卖,钱有了、官身也有了,你儿子的儿子便能广积资产、扩充人脉、培养亲信,厚积而薄发。”

    “这就是世间的规矩,剿匪也好,战利品分配也罢,你觉的不公,那么我们这些家族几代人的努力,才能站在墙头看的风景,你说一起看就一起看,那对我们那些死去的长辈公平吗?”

    赵勇冷哼一声,“老子只想靠拳头把银子、女人、地位给挣了,不想靠他娘的祖宗!”

    赵公子笑着摇头:“勇哥啊勇哥,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十赌九输了,你就是不懂得发家致富的道理,只有发家才能致富,而要致富,你要先学会低头,先低头把银子挣了,甭管多少也是个数儿,再悄摸摸的跟着赢家走,一步一步,最后才能上位,你别老想着一步登天;这就是为什么我没你能打,但官比你大的原因,我觉的您一定能懂我的,戚大匠。”

    戚笼认真的点了点头,“很有道理。”

    不过又哈哈一笑:“不过我还是喜欢赌客的说法。”

    赵勇不吭声了,耳朵倒是竖着,听了半天听明白了,人家这是来拉拢戚笼的,话里话外都在吹捧对方,其真实目的是想要‘代理’那十个修补名额,给出的好处更是远超自己想象。

    这算什么?

    赵勇觉的自己恐怕很难想明白,只是转一手的操作,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银子,更是想不明白,对方要怎么才能把钱赚回来。

    戚笼笑呵呵的应付着,这是要花钱买人情呢,也许还有别的目的。

    就像他自己说的,三代豪族,百年世家,能做世家弟子的,未必最能打,肯定是最能算计的。

    三种心思,十门套路。

    只是他不打算跟对方玩了。

    “哦,渡河了。”

    戚笼远眺,百帆尽发,像一口口利箭一样往对岸扎去。

    “只走小船么。”

    戚笼看到了冯大、看到了冒二、看到了鲍五,看到了黑甲精兵、八街巷子、河帮、虎头帮、江鱼子、黑行等各种组织的头目高手,同样也看到了白家的武装家丁、李家的亲族拳师,更有十几种拳术路数不同,但一看就是武行资深打家的各门高手。

    “起风了。”

    戚笼将目光盯在冯大胖子身上,只见对方正在一艘小船上很无厘头的放着一张风筝,仔细一看,这哪里是风筝,而是形有数丈,鸟身鹿头交叉雁尾的一尊神兽幻影,双翅一展,风暴骤起!

    “怪不得全是挂帆船,这是笃定今天要刮西风啊。”

    戚笼喃喃道。

    赵公子目光一转,小声道:“听说这几天,戚大匠给李慑将军锻造了一种神秘武器,不知是何物?”

    戚笼伸出手掌判断了下风势,平静道:“你应该马上就能看到了。”

    大约是没想到对方居然用这种法子渡河,倘若让对方成功,这几百残余河寇根本挡不住大军攻势。

    水下一道道黑影翻飞,往船底钻去,这些人自然不可能都是内家闭气大成的高手,他们是南国府的鲧人,又称水下客,是落草为寇的一支名族,血脉天赋便是在水下呼吸。

    “弩!”

    李慑暴喝一声,上百张军中硬弩抓起,在风水滚荡的江面下,手掌猛的一挥,箭如雨下,扎入水中,并且在下一刻,爆炸声接连从水底传出,水花绽放,激流四射。

    一朵朵血花从水中绽放开来,只这一下,便给与鲧人迎头痛击。

    两赵都目瞪口呆,然后转头看向戚笼,而戚笼只淡定的吐出了一句话:“鸦九枪变鸦九箭。”

    单从铸造手艺上来说,枪变箭的难度其实要减上一筹,毕竟枪有九爆,而箭只需一爆,单是材料的稳定性就不用那么小心。

    但关键在于钱,白花花的银子,哪怕只算成本价,这一根箭射下去,两百两银子就没了。

    更别提这关外才有的,那一箱一箱的汞火药,只有这种道家火药才能防水。

    戚笼算了下,刚刚那几次连射,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钱就这么砸江里了。

    他难得心里生出一丝惆怅,吐了一口气。

    有钱,真好啊。

    那五牙大船都挡不住的鲧人水下伏击,就这么被银钱雨给砸没了。

    风浪滚滚间,一条条鳞角虎鲨从水中钻出,这怪鱼比小牛犊子还要大上一倍,满身黑鳞,头长三角,凶睛闪闪,约有三十来头,每一头身上蹲着一位精瘦的汉子,手持骨刀,两只眼泛着黑光。

    “海寇!”

    戚笼眯眼,之前那一战,决定胜负的便是这海寇骑鲨的冲撞,这妖兽似乎有一些驭水的神通,冲撞的威力比起路面上的铁甲大马要凶狠一倍,普通的小船更是一撞即翻。

    在船阵最顶端的李慑同样双眼一眯,头也不回道:“老冯,顶过这一阵,下面便能平趟了。”

    “放心吧,总管!”

    冯大满脸狠意,盘膝坐定,头顶阴阳二气直接凝成一朵灰色火光,往风筝线上一撩,几乎刹那间,‘飞廉’幻影便发出杜鹃泣血般的尖叫,通体着火,疯狂往东飞去,同一时间,河面风浪大作,浪头像火一样烧腾起来,风势压的船只‘轰轰’作响,有些还没冲到对面就已经炸开。

    同时,冯大身上也烧起了灰色火焰,烧的肉眼可见的干枯衰老。

    镇神者必遭神咒。

    一条鳞角虎鲨张开层层利齿,海寇更是一跃而起,扑向船头。

    层层雨帘之中,一声炸响,一口铁戟穿破雨水,枪头把海寇直接从半空戳下来,脑壳轰炸一半,同时李慑爆喝一声,戟刀硬生生卡在虎鲨利齿上,眼中血丝暴突,右臂一弓一拉,两道黑影于雨水中交错而过,一道黑影腾空而起,这近两千斤的巨兽竟被硬生生的拖出了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再度砸入水中!

    轰!!

    脏腑具裂而亡。

    两道白气从李慑鼻中喷出,座下蛟血马踏水而立,只有马蹄入水,蹄下生出道道波浪,浑身蛟鳞片片鼓起,似龙似马的一声怪叫,扬蹄,踏水冲杀。

    一人、一马、一戟,与群鲨搏于水中!

第五十五章 白江起风波(中)

    血水、巨浪、妖鲨、烈马、弩箭、山海道神兽的幻影,海外邪神的注目。

    这场江中搏杀直到此时,才算是彻底达到了**。

    有整艘船被黑鲨掀翻,船上十数卒子落于水中,被鲨鱼撕扯,铁甲凹陷,鲜血淋漓,大活人被拖了下去,半柱香后,残缺的骨架子才陆续浮了上来。

    也有拳师临死之前,爆开血水,劲力外打,拳掌轰在那堪比钢铁的妖鲨鳞片上,表面一震,没有外伤,但鲨鱼眼珠子却猛然炸裂,重重砸于船头,与船具毁。

    也有水鬼子刺杀不成,摸出骨笛子,笛声阴冷,一道道透明白影从水中浮起,没有五官,鱼身人脸,魅惑无敌,红唇轻轻一吸,浑浑噩噩间,便将人魂吸入水底。

    除了冯大外,又有江湖人士打扮的‘道人’站了出来,或是召小鬼,以鬼制鬼,又或是跳大神,两眼泛白、手脚乱摆,却轻轻松松的便将‘儒艮妖’撕碎,而这些白色魅影亡后,便就化作真身,躺在水面上,红裳双袒,髻发纷乱,腮后微露红鬣,眼神凶悍,满嘴鲤齿,死而不知。

    两军厮杀之残酷,不仅是支持叛军的对岸名族色变,就连一向善战的新军骁勇也睁大了双眼,李慑三百破三千毕竟只是传说事迹,无人亲眼所见,但是这一场大战,却是近在咫尺,亲眼目睹。

    只见对方一人一戟,一身黑甲,冲杀在第一线,周围水鬼海寇就没低于二十之数目,但他所过之处,无论海外凶名滚滚的大海盗、还是以厌胜术召唤出的水鬼镇物,又或是名族传承的血脉强者,凡所见,必不过三合之敌。

    对方一呼、一吸,必有一道白练吞吐,每一次吞吐,身型就涨上三分,杀的兴起,直接飞身入江,手掌脚掌同时踏入江面,双肱屈伸撑爆,扑杀敌人;只见其足趾抓水流,漩涡从每一根趾头掀起,然后水爆如雷鸣,挺劲、臀坐、尾摇、晃身、抖肩、怒目,身上每一条大筋都爆了出来,并且与四周的背筋肉筋皮筋掌筋扭凝在一起,甲衣不断鼓起,从裸露的皮肤上,一张张青面血目的狰狞猛虎像是要爬出肉身似的!

    百虎踏江,伥鬼咬!

    恐怖的肉身引发水爆,炸开江浪,所扑咬之处,肉炸骨裂,大小零碎散落漫天,敌人竟在这似妖魔似人的怪物面前,由无三合之敌硬生生变成了无一合之敌。

    凶虎啸白江,震撼全场!

    “文经武略征四方而定一城,伏龙镇海慑山南而西北望。”

    戚笼自言自语,远隔数十里,都能闻到江风吹来的浓烈血腥气,眼珠子中有金光闪烁,在血雨滚滚的风水幻象中,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风水异相。

    《山海经·海外东经》载:‘朝阳之谷,有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人面八首八尾,皆青黄也。’

    《山海经·大荒东经》载:‘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吴。’

    在‘汩汩’流血的无首龙尸对面,一尊形有百丈,绿发黄毛,皮肉上挤满了人脸和虎面的凶物,正同样虎视眈眈的盯着无首龙尸,每一张嘴不断吸着血气,然后挤出血骨嶙峋的半截虎身,无数伥虎空洞洞的黑眼盯着戚笼,嘴巴深深的咧开,流下黄色涎水。

    戚笼猛的收回目光,闭眼,牙缝磨着嘴唇,像是藏在草丛中的恶狼盯上了猎物。

    ‘伏龙掌、镇海戟……你果然留了一手,而且是最厉害的一手,吞虎,天吴吞虎!’

    他看到的每一张死虎面孔,便是李伏威成名三十多年,击杀过的每一位强敌的残魂,凝成伥鬼、鬼化人形,行走于混乱人间,越杀越多,越滚越强,最后诞生的,便是凶神天吴!

    某种意义上来说,李伏威并不只是两张牌之一,而是赌客所摸的一百张骨牌,相互残杀,最后成就的那张血淋淋的大牌,群龙争首,争首之前必先吞虎!

    靠他最近的赵勇却没有注意到戚笼的异常,只是两眼瞪大,喃喃道:“江面上是什么怪玩意!”

    从城墙到白江的距离至少有二十里,就算武人眼神再好,看到的船也只有巴掌大,人更是拇指左右,尤其是白江像是起了大潮一般,风暴滚荡,若非悍勇如李慑镇压全场,指不定浪头一卷,拇指大的小玩意便就没了。

    然而江面下的‘黑渍’越来越多,像滴在纸上的墨,‘墨水’渗透出来,是无数凶恶的海怪浮了上来,有些嘴上还咀嚼着人肉,另一张嘴则啃着大腿骨。

    黄白相间,长有人眼的海蛇、爪根上血淋淋钢钩的八爪鱼、背上扛着黑色木筏的海龟、以及鬼灯笼般的水母,这些怪物仆一出现,便给交战双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李慑大戟一勾一绕,一颗头插青色宝剑的鱼头便飞了出去,撒出的黑血带着浓厚的腥臭味,蛟血马反感的抖了抖身子,这根本不是白江鱼类的味道,恶心、粘稠、污秽、扭曲。

    蛟血马蹄子反复踏水,不安的打了几个喷嚏。

    “总管,小心,他们在召海上邪神!”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冯大声嘶力竭的叫道。

    李慑抬头,正好与江岸线上,一张半边脸是骷髅,头扎人皮巾的海盗大头目对上了眼,海盗大头目诡异一笑,伸出大拇指,比了个割喉。

    “怎么个破法?”

    李慑数戟逼退海中邪物,甲衣服上满是碎肉,额上落下汗珠,饶是他凶悍无敌,接连斩杀了数位强敌,此刻也难免有些疲倦,而且两军交锋,道术无非是刮风、召雨、走沙、点兵点将,至少在邪异方面,差了这些海盗不止一个档次。

    层层碎浪,滔滔江水,这些海上邪物缓缓聚集在了一起,隐隐勾勒出一道邪神的巨大黑影,头在东岸,尾在西岸,长着翅膀的海中女鬼、章鱼扭动形成的手脚,不同种类怪鱼铺成的油光裙摆、渐渐勾勒成形的粗大血络,十万海中蠕虫组成的脸。

    恐怖的气息几要卷出江面。

    厮杀的你死我活的双方渐渐都停下了刀兵,陷入了强烈的惊恐中,这怪物,这怪物组成的怪物,此刻就在他们脚下。

    岸上,十几位海寇早已跪地,眼神狂热,喃喃自语,“仰唯水姆娘娘,真灵显世,保船保身,吞九鳖百鱼千蛇……”

    “总管,真火点灵,破祂的心脏,不能让祂真身降临!”

    李慑一把拎起冯大甩在马身上,脸上凶气一显,猛的一夹马腹,双眼彻底化作琥珀色的虎目,无情无性,右手粗大了一倍,勾爪从指背刺出,整根大戟身上,竟燃起了黄色火焰,火中无数人影在哀嚎。

    冯大更是不顾身上伤势,掏出五六件灵光或轻或重的神异物,牙一咬,左掌为阴,右掌为阳,猛的一抹,每一次搓抹,一件神异物便炸了开来,同时灵光被附在了戟上,光焰蒸腾数丈,焰火之中,天吴的幻影越发明显。

    冯大的气息越发衰弱,他修炼出的道家大境界称作‘阴阳’,并非像一般大境界,由数种普通境界合并而成,而是先炼‘阴阳’,然后将道家的‘阴之境界’和‘阳之境界’补充进入,是反过来炼的道家层次。

    而‘阴阳’之力有个好处,便是可以在不完整时便全数发动,但需要消耗施术者的寿元,不知何时起,冯大这四十多岁、精气神足的胖子已经鹤皮白发、瘦如枯骨,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爷,别忘了入江湖时我们的约定,”冯大回光返照一般,眼神猛的亮起,大吼道:“称霸!”

    李慑猛的一扯缰绳,蛟血马双蹄高高扬起,大铁戟的火光凝成巨大的天吴幻影,百张焰火虎孔同时张嘴,虎啸叱咤,谷应山摇,而马上战将,拧腰、缩身、伏力,身子拉的几乎要折掉,肩窝凸起,甩戟出林,怒目咆哮。

    “虎贲!!!”

    一道黑光似闪电一般,跨越空间,插入水母娘娘的胸口,那是一颗即将成形的蛇状金色心脏。

    江上风浪一时停滞,下一刻,十里长的江面,一分为二!

    熊熊神火将邪神一分为二,血水从身上各处炸出,恐怖的海兽在呜咽、逃散,只有一人,一马,踏江大吼。

    “称霸!!!”

    下一刻,巨浪滔天,无数浪头载着兵船,卷向西岸,滔滔之势,无可抵挡。

    “赢了?”

    “赢了!”

    “赢了!!”

    “放船,我们杀过去!!”

    所有新军的将领都在怒吼,没了江面这道天险,莫说七城,七十城都挡不住他们的兵锋。

    戚笼盯着江面上那道霸道身影,两只手掌深陷墙头,罕见的心神震动,过了许久,才自嘲的一笑,叹道:“猛虎不可敌也。”

    至于旁边的赵勇,早已抓着一口刀跳下了城墙,撕叫着去抢船争渡了;而另一位赵公子则是两腿颤颤,面色苍白,嘴里只两个字:“枭雄!”

    戚笼嘿嘿一笑,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表情一僵,缓缓转头,只见远处沙尘四起,突然,一根黑色龙首大旗缓缓竖起,旗面滚滚如血,绘制了个怪异的,握刀的赤身恶人,旗面反面凶气腾腾刻着五个血字。

    ‘腥风血雨戚!’

    紧随着这杆大旗的,是另一根银色流织的漂亮旗帜。

    ‘生死明灭幻!’

    又是数杆各具特色的麻匪大旗举了起来。

    ‘蛟踞神英坛!’

    ‘恶鬼门下走!’

    ‘五湖血海义!’

    六杆大旗后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面无表情的少年人,也有狰狞大笑的肥婆娘,有光着上半身的枪客,也有红面紫须的刀将,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凶恶马匪。

    大旗前有六道骑马人影,其中一道手持双刀,头戴罗刹面具,眼神凶恶如母豹,矫健身姿随着奔马一起一伏。

    她后面的大旗是‘赤地千里魃’。

    他们统称为——

    “七十二寇!!”

    赵公子面色惨白,戚笼脸色比他更精彩。

第五十六章 白江起风波(下)

    战事以一种诡吊的方式突然发生改变,前脚李慑携着一戟裂神之势渡江,后脚七十二寇,赤身六王来袭,简直跟约定好的一般。

    一颗脑袋被马匪狠狠的砸了过来,是浪里叟的人头。

    站在江中的李慑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然后大吼道:“杀、先杀过江,降伏叛军再收贼!”

    话音一落,便就纵马朝着逃跑的名族杀了过去,剩下乱军一分为二,一半往江下游撤退,多半是水寇海寇,另一半则是往江西岸逃去,这些则是两城残兵。

    从战局上看,这种军事判断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前锋气势如虹,中军主力刚刚渡江,这时绝不能蛇鼠两端,不然后方被半渡而击,前方也可能被反扑,大好局面势必毁于一旦,若是一鼓作气,冲上对岸,再收拢大部分主力,以七城物资以战养战,这样方有可能对抗凶名昭著的七十二寇。

    理智是一回事,但这般作为,等于将后勤部队的二十几个百人旅,以及数倍人数的民夫全数抛弃,所以在一阵慌乱之后,大部分后勤部队分成了两个方向,一部分向已经镇压的羽山城、猨翼城逃去,准备依仗坚墙利炮防御,另一部分冲向渡口,准备抢夺船只逃往对岸,只有很少一部分骑兵在宫元朗的率领下,以寡敌众,朝着对面马匪扑了过去,然后迅速被马匪的骑兵淹没。

    戚笼摇头,单从战术上讲,宫元朗的做法其实是正确的,对付马匪,跑路是最愚蠢的行为,只有以骑兵对骑兵稍挫其锋,背后步兵扎死阵,打呆仗,以这边近三千的兵力,扛过第一波攻势,再以两城为犄角,大胜未必,倒也不会输的惨烈。

    但这就触及到这支团练新军的最大要害,便是上层勾心斗角,大小山头林立,豪强、帮会头目、贵族、军头、军功豪杰各有心思,兵种也是如此,豪门私兵、帮会帮众、名族势力、门阀眼线、城卫兵、降兵、新兵,龙蛇混杂。

    这支队伍是靠边军的强力镇压才建立起来的,没有公认的军中领袖,打打顺风战可以,一旦陷入劣势,分崩离析是必然的。

    看着马匪们像赶羊一样赶着乱兵,不时甩出一根绳圈,将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步兵活活拖死,戚笼摇头叹气,可惜了,这支官军武力其实并不弱。

    “不过也正好。”

    戚笼直接下了城墙,顺路找了一顶铁兜鍪扣在脑袋上,熟人太多,碰上了总有些尴尬,而且他可不想发生‘赤身党前任魁首被赤身党余部所擒’的尴尬事,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切腹自尽。

    “戚大匠,你要去哪里,我们一起躲起来,”赵公子居然面色苍白的跟了过来,门阀子弟的优势在这乱军之中可就没多少了。

    “赵公子你还是随便找个地方避避吧,我可是准备渡河了。”

    戚笼三步并两步,然后手掌一按石砖,从登城马道翻了下去,现在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

    赵公子面色阴晴不定,联想到‘赤身贼’的种种恐怖传说,一咬牙,同样逆着人潮冲了出去。

    “这些新兵也不过如此,还以为有多强的实力呢。”

    红面紫须、身有八尺的刀材官抚须大笑,单手持刀,手中大刀刀面一抖,刀口荡开一枪,顺势劈下,直接抹开了一火长的脖子,五十多斤的精铁大刀在他手上,简直跟玩具一般。

    “老紫,别傲气,这些官兵实力还是有的,就是被打的一时回不过神来,把城门口站住,不然门一关,兄弟们死伤就要多了。”

    肉娘子一手一口菜刀,横砍竖剁,她不杀人,却把人砍的缺胳膊断腿,血流了一地,惨叫声成片,衬托这位妇女形如鬼怪,而且喋喋怪笑,仿佛乐在其中,这位凶狠大妇在没当麻匪前,可是开黑店卖人肉包子的。

    肉娘子是第十八寇,刀材官是第二十五寇,都是至少开了两条筋的械斗强人,正面迎敌的本事极强,加上跟随的四五十名披甲麻匪,牢牢的钉住了猨翼城南城门,除了几伙帮会出身的兵卒敢冲一冲,最后被全数斩杀外,同等人数下,根本没人是这伙麻匪精锐的对手。

    事实上,若非有天王的名义号召,这伙麻匪本来早就脱了匪身,披了官皮,在山北道投了某位大豪商做靠山,日子过的相当滋润。

    散乱的人潮中,一道带着头盔的人影弓身扑来,十丈之距,不过三息便跨了过来。

    “亮招子,高手!”

    随着厉喝声同时响起的,是肉娘子甩来的刀光,菜刀斩破空气,居然发出些微的气爆声。

    那人身子一纵,像壁虎一样爬在墙壁上,闪过前两刀,并且反关节的一个翻身,避过暗藏的第三刀,同时头一低,像是乌龟缩壳,未卜先知一般避开飞转回来、无声无息的第四刀。

    肉娘子满脸横肉的脸全是惊讶,脱口道:“怎么可能!”

    她的刀术有些奇葩,死去的姘头是火工道人,给她留下了一招御剑术,娘家是出名的暗器世家,自身在十里铺子开了十年黑店,剖人的本事天下第一,她把三者融会贯通,才练出了可远可近、可防可御的菜刀术,也算开了一门奇门武器,最大的战绩是四刀斩杀了一位军阀大头目,而那位头目可是外功火候十足,接近炼体大成的狠角色。

    之间对手身如陀螺,掌心一吐,便就弓身翻入地面,脚掌一个探马,便插入肉娘子脚桩之间,肉娘子眼中戾气一闪,手中两刀反握,向对方人头削了过去,竟是以命搏命之招。

    谁知对方动作快的诡异,手掌一探,便捏住了肉娘子手腕,劲力一吞一吐,肉娘子桩子一晃,眼一黑,胸口就像被铁棍子狠狠倒了一下,被人肩打打翻在地。

    “鼠辈受死!”

    伴随着一声大怒爆喝,刀势却是阴狠而狡诈,头上劲风扑面,真正的杀招却是从胯下斩来的撩斩,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拖刀术的变种,却少了三分凶猛,多了一分诡异,刀术算是入了邪道。

    刀材官人送外号关三爷,便是因为他虽然处处模仿关二爷,但心性凶辣狠毒,没有气魄,刀术合心性,也是如此。

    对手似乎早有所觉,脚步向前一尺,拳头下冲,‘珰’的一声巨响,刀材官身似重击,虎口崩裂,像是有无数细针顺着刀柄扎入手掌。

    等两人回过神来,那人已冲出重重围堵,抢了一匹马,往江边冲去了。

    “身法高手!”肉娘子揉着胸前肉袋,一脸痛苦。

    “内功高手!”刀材官看着精钢刀柄上浅浅的一层拳印,抖着手抚须长叹。

    “不过这人怎么对我们招式这么熟悉?”

    二人面面相觑,要知道二人杀招诡异十足,若不小心谨慎,再高的高手都有可能马失前蹄,但像对方这么大胆还预判十足的高手,还真是头一次见。

    “有说法吗?”

    刀材官摇头:“没有印象。”

    ……

    戚笼骑马狂奔,虽然在四面都是马匪的战场中,却显的格外游刃有余,熟练的避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陷阱,然后绕过已经被四面围堵的军营,转了一个大圈,来到了岸边,翻了三个渡口,才找到一艘堆满尸体的小船。

    “啧,”戚笼刚翻开所有尸体,‘轰’的一声巨响,一道人影重重砸入码头,一堆没削皮的木头断裂翻滚,鲜血淋漓的赵勇口喷鲜血,铁甲破裂,两条膀子颤抖,指节深可见骨。

    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戚笼抬头,乐了:“老四,你这脑袋谁给你接上的?”

第五十七章 乱军头上过(上)

    赤身六王中,老大殷天蛟的武学层次是最高的,但当戚龙头逞刀术横行两道之际,唯一没十足把握战胜的对手,其实是老四,炮天王,陈天雷。

    若过说当年的戚笼是刀痴的话,老四陈天雷便是地地道道的拳痴,莫说刀枪棍棒,就是攻城木、石炮这种大号器械,他陈天雷的拳头也没放过,这家伙是个‘天生开骨’之人,简单来说,便是人体二百零六根骨头全是钢铸顽骨,筋、骨、皮、肉中的第二境界天生圆满,他所要做的,便是将这天赐的武器开发到极限。

    更可怕的是,这家伙是个天痴之人,心思单一醇厚,极于武,便能极于拳,戚笼当年用前无古人的麻匪刀,九刀才砍开对方的头盖骨,如今刚弃了刀,对方就‘复活’了,倘若这命运是人的话,那么他必然有个恶劣的性子。

    陈天雷个头不高,没成名前诨号矮脚虎,四肢粗大,手掌脚掌尤其大,指节像长出骨瘤子,目如大星,是个一眼就能得到别人信任的好汉,他的旗号是‘五湖血海义’,这同样是尸山血海轰杀出的名头,不比某人的‘腥风血雨龙头旗’差上分毫。

    当年六王结义,生死相托,无数次的生死搏杀中,六人都救过对方的性命,但论起次数来,陈天雷是公认的第一位。

    但当初热血激腾的一双眼睛,如今死气沉沉,一句话就能让人赴死的无双豪气,现在显的深沉而阴诡,头顶扎了一道黑巾,依稀能看到一道缝补后的伤疤。

    但始终不变的,便是对方那火山酝酿般的气血,这小子没有骨骼框架发育的限制,打一出生就炼的就是道家龟息养血的功夫,结果养了二十多年,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浓厚程度,单论雄厚,戚笼所见的任何一个内家高手都比不上。

    陈天雷怔怔的看了戚笼好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但却怎么也想不来,两条粗眉扭在一起,最后缓缓吐出几个字,声如响雷,“你…不是敌人,但…你该死。”

    戚笼眉锋一挑,嘿然一笑:“小崽子,忘了你哥当年是多疼你了。”

    陈天雷仰头吞气,如吞雷弹,雷落震脚,脚下轰裂三丈地面,拔地而起,六门开,作跨前拉,血中炮!

    戚笼感觉前方三尺空气尽被抽空,六种气劲卷成一道热流龙卷,撕裂全身,江湖传言,跟炮天王交过手的对手,只要不死,躲炮弹的身法必然疯狂进步,因为对方,轰拳如轰炮啊!

    戚笼眼半眯,皮肤上金络蔓延,像是给身子镀了一层金皮,身子一沉,如坐须弥,五指扯抓,在扯爆空气的同时,狠狠的抓在了对方的拳头上,两人脚下木筏顿时掀开,二人同时反方向踏了一脚,将掀起的板面压下去。

    陈天雷抢先一步,化拳为肘,外门顶肘,同时左拳翻缩入腹,拧劲攥拳,中节鼓起,直轰对方腹部,倘若对方再次硬挡,便是一层钢皮他也有把握震成钢丝。

    攥拳性属水,是一气之流通曲折无微不至也。

    戚笼面色不变,右大臂上架挡住对方硬肘,凭空生出一股螺旋劲,往下一搓,顺脊椎下沉到腰裆和跨步,然后借劲生劲,马形翻蹄,膝盖猛的撞在了对方的攥拳拳侧。

    空气大爆!

    戚笼感受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劲轰面而来,以往这时,他的刀早已出鞘,如今手中无刀,心意更显峥嵘,踏尺步,双掌交叉贯双耳,披袍献甲。

    招式未至,陈天雷便感受到耳后小筋一阵阵刺痛,若是被扇实了,骨头未必有损,但耳膜必然炸裂,于是身子一晃,劲力翻卷,反钻入体内,身子看似轻飘飘,但如落叶一般随着拳风闪合,看上去就像是一扇被强风吹关的大门,却又多了三分飘渺。

    世人都知道,炮天王拳术大开大合,有八极拳六大开的影子,也就是顶、抱、担、提、跨、缠,但没人知道炮天王还藏了一手鹤形拳,甚至鹤形拳的功底还在八极拳之上。

    无它,骨架子是天生天养,他真正炼出名堂的,其实是道家的文火沐浴,《修道全旨》有云:‘……文火者,呼吸之气,轻微导引,沐浴温养。’

    至于沐浴更是简单,不增火,不减火,即是沐浴。

    陈天雷专心炼了二十多年气,火候十足,炼出了一身气感,吞咽时,‘腹乃气根,气似行云’,吐气时,‘绵绵不断,势若抽丝’。

    所以炮天王似仙鹤一般,脚掌方一落地,肩胛骨猛的一扇,肩臂肌群‘叽叽喳喳’一抖,狂风乍起,冷弹劲猝起,拳出如流星,而且是无数流星。

    戚笼脸上筋脉像是一道道金印条压在皮肤上,面色更加凝重,步步退,脚踩莲花,好似千手观世音一般,捏、拿、推、打,没有一丝烟火气,速度好似始终慢了半拍,往往拳头冲脸之前,才举手挡住。

    二人从渡口打入水中,一快、一慢,却没有半点风声,这显的十分怪异。

    这是拳劲都浓缩到方寸之地的极限表现。

    但知者自知,戚笼明白,炮天王之所以称为炮天王,不是因为他一拳如炮,而是他拳拳如炮,拳势像是洪水冲在堤坝上,一浪高过一浪,更可怕的是,他的‘堤坝’是钢筋铁骨所铸,完全不惧冲刷,所以理论上来说,陈天雷可以无限制的催升拳力,事实上,当初戚笼砍死对方用了九刀,并非对方只值九刀,而是九刀还砍不死对方,死的便就是自己了。

    所以‘佛陀’的二倍力守而不攻,戚笼就是想看看,自己全力以赴的守势下,能把肉身逼迫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或者说,‘须弥金山’状态下的自己,比起天生的炼体大成,到底差了几分。

    虽然招式变化层出不穷,但是双方都是短打硬轰,从头到尾未必超过十息,饶是如此,不少马匪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正拍马提刀赶来,有几股明显强大而又熟悉的气势更是一马当先。

    戚某人可不想在这个地方开什么‘赤身党昔日合伙人茶话会’。

    而且他明显感觉自己的浑身筋肉濒临一种极限,不少‘佛陀金箔’已经开始褪去。

    于是在对方有一记轰拳来袭之际,戚笼身子一抖,筋缩肉中,双手上下一架一拧,像是怪蟒吐丹,扭成一对奇形怪状的花手,居然出乎意料的收住了对方拳劲;同时身子一沉,用汤瓶拳的三种桩功同时卸劲,加上之前的余波混在一起,气血猛的泻入脚底板,‘轰’的一声,及膝深的江水混合着泥土爆射而出,暴雨梨花。

    陈天雷面色一变,不退反进,疾步撞开水面,忽然感到一股无比浓郁、却又粘稠黑暗的虚幻刀意,仿佛再踏一步,自己必死无疑。

    同时陈天雷脑袋一痛,仿佛闪过某道记忆,连忙倒退三步,无数水花落下,一道满是血丝的凶狠眼神缓缓收了回去。

    “你小子要知趣。”

    小船早已借着这股浪头,飞射入江心,便是箭矢的射程也够不着了,那头戴兜鍪的身影渐渐化作了一道小黑点。

    “天雷,那人是谁?”

    幻天王贾似道追问,能跟赤身党第一拳术大家硬顶硬交锋的高手,整个山南道都不多。

    陈天雷缓缓摇头,他的记忆不剩多少了,只剩本能。

    “身子很硬。”

    这是最大的印象。

    “比你如何?”

    “差一些。”

    “那你为何放他走?”

    陈天雷呆了呆,不说话了。

    “走吧,还有正事要做,放跑一个高手不算什么。”

    ‘戚天王’看了眼江面,转身离开。

    赤罗刹目光闪烁的盯着江对岸,久久不语,会不会,是那个人?

第五十八章 乱军头上过(中)

    人体四梢,指为筋之梢、舌为肉之梢、发为血之梢、齿为骨之梢。

    四梢齐,气血旺,这其中不仅有着武学的理论,还有养生的道理。

    武学初学者若是无法通过细微动作辨出对手的拳术层次,看四梢是一种最容易入门的方式。

    这也是为什么走江湖时,老人、小孩、尼姑惹不得,老人没牙齿,尼姑没头发,小孩指头生嫩,看不出筋骨。

    戚笼方一落坐,便就坐出了个颇为奇异的姿势,双足环绕,左足抵会阴,左手掌掌心朝上,右手掌搭腿捧心,非常具有韵律感觉。

    这种在佛门叫做跏趺,身体内外看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通透感,仿佛一下子就参出了佛家的‘如是我闻’。

    一心不乱,自见极乐。

    在这种状态下,戚笼头顶蒸腾出白色雾气,手掌的五指上,滴滴血水渗透了出来。

    这代表着血和筋都受到不轻的伤势,而在身化须弥山的状态下,这些身体内部的细碎伤势正在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愈合着。

    赵勇瞪大眼珠盯了一会儿,也就无聊起来,只是嘴里仍在嘀咕着,“戚天王、戚神匠,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不过他随即就紧张了起来,江面上流血漂橹,不时就有狰狞凶恶的海怪翻出身子来,卷起朵朵血花,然后或是钻入泡肿的尸体中,或是扯着尸体向水下拖。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一只比一只丑恶的海怪居然放过了他们,他忍不住回头,只见不知何时起,戚笼身上浮起一片片‘金箔’,缓缓化开。

    而每一次化开,都有一股强烈的血气滚动声,在日光照射下,‘金箔’仿佛化作金光。

    “一苇渡江,妖魔退避!”

    赵勇吓了一跳,当初他在佛寺听讲时听过这个故事,传说中,东土某位神僧见江面水妖甚多,便折了一根芦苇投入江中,化作一叶扁舟,飘然过江。

    这一佛经中的故事隐喻肉身虽然轻若鸿毛,但却是人度世之器,之后的内容他就没怎么听了,毕竟他只是来佛寺中戒赌的,虽然后来戒赌失败,还卷走了老和尚的香油钱。

    戚笼的每一次吞咽,就有一块‘金箔’散去,同时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其身上散出,引了一堆海怪尾随,但却没有吞食二人的想法。

    就连赵勇都渐渐变的精神安宁、面色祥和,甚至生出了再一次戒赌的念头。

    随即他就给自己一巴掌,瞎想什么呢,命可以没,但赌不能戒!

    终于,小舟上了岸,赵勇欲言又止,考虑要不要叫醒对方。

    不过随即一道声音响起,“勇哥儿、戚神匠,太好了,原来你们在这里。”

    “是你!你还没死!”

    赵勇有些不爽的看着走来的赵公子,这家伙居然脱了衣甲,装成死尸,捆在一块破木板上飘上了岸,居然没被那些怪物吃掉。

    赵公子虽然狼狈的像个逃兵,但气质不减,依旧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姿态,一边熟练的跟赵勇套着近乎,一边悄悄打量着戚笼。

    他之所以一路平安,有九成得拜戚笼所赐,正是因为这位爷在前面吸引了所有的视线,他才能悄摸摸的溜过江。

    不过这都不是关键,谁能想到,这团练新军之中,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条大鱼啊!这可是赤身党第一天王啊!

    只要想办法把这条大鱼弄到餐桌上,他赵公子可不吃个肚皮肥圆,若是想办法控制了他,这、这简直不敢想象!

    “二位都在呢。”

    随着最后一块金箔化去,戚笼平静的睁开了眼,就这么看着二人。

    气氛有些诡异,一个是亲眼所见,一个是假装看不见,二人都不知道如何跟这位曾经让小儿色变的大魔头打交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勇感觉对方的皮肤‘黑’了一点,也不能说是黑,而是多了一丝赤铜色,而对方的双眼平静、冷淡,深处却又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热情和执念,赵勇一下子就想起当初在老和尚那里听的下半句。

    ‘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途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道果。’

    这便是老和尚对于‘一苇渡江’的诠释。

    虽然对方的眼中没有一丝杀气,但他还是‘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对方什么都知道了,他的直觉是这么告诉他的,虽然这种直觉每次都让他在赌场上大败特输,但是每当到了生死关头,他都下意识的选择相信这种直觉。

    他不懂什么叫‘破灭众魔,而得道果’,但他知道什么叫六亲不认。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从背后锁住赵公子,在对方惊讶的表情中,扭断了对方的脖子。

    “我能上桌了吗?”拳霸喘着粗气道,虽然没有一丝丝的杀气,但他却感受到山一般沉重的压力。

    赵公子可是世家子,杀了对方,就代表着他这个泥腿子放弃了一切退路。

    ……

    三日后,江西某片水道的烂泥林中,赵勇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了烂泥之中,满腹牢骚却又不敢发出来,手提着一口麻袋子,走入林中,感觉两只靴子里灌满了泥水。

    他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掀开的老灌木丛,树根都从淤翻了出来,同时翻卷出来的,还有一条手臂粗的黑蟒,蟒蛇吐着信子,把淤泥当作乐园,它顺着土坑向上爬,很快爬到了戚笼的膝盖上,盘踞成一团,一对蛇眼竖瞳一眨一合,然后盯在了裸露的皮肤上,贪婪大作,还未等它发作,另一条‘肉蟒’忽然戳了过去,撞在它的脑袋上。

    毒蛇不甘心的吐了吐蛇信子,然后收回了脑袋,往戚笼腰后盘旋,显然是放弃了这块地盘。

    赵勇把袋子一倒,顿时五六条蛇落在戚笼身上,有那种花花绿绿、体型庞大、却没什么毒性的菜花子蛇,也有一条白炼一样的水蛇,又或是仅筷子大小,但是毒性极重的赤眉蛇。

    这些蛇挂在戚笼的身上,有些直接盘到肩头,有的则不怀好意的盯着脖子上的大血管,不过每当它啄上去前,一条‘肉蟒’便会反撞上去,一时间‘丝丝簌簌’的声音响个不停,看的这位以勇气闻名的拳霸头皮发麻,手还有些痒。

    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去,张开手掌,全是血痂,少见的怔了怔,他自打从在街头厮混时,便知道自己天赋异禀,只要不被人扎到五脏六腑,便是匕首小刀之类的捅到了骨头上,断裂的也都是对方的兵器。

    所以虽然他嗜赌如命,练拳稀松,照样能混出头来,他也以此为傲,直到他三天前撞上了炮天王陈天雷,那个比自己天赋还要高的怪物,他的拳头居然比自己骨头还硬,真是见鬼了!

    “挑,大炮就了不起啊,改明老子找一本金钟罩铁布衫练练,看你能奈老子何!”

    不过这话说出口,赵勇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忍不住看了戚笼一眼,只见对方被群蛇盘绕,面色平静如水,只耍着两条肉蛇与群蛇争戏,像极了那种邪门佛道的怪佛,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嘟囔道:“赤身党都是一群怪物啊!”

    这两条肉蛇自然便是戚笼的两条手臂,同样也是伸、屈、力、通四筋的总合。

    龙是驭天之神灵,蛇是草莽之物,早年戚笼借助马桩领悟龙劲,如今则是借助龙劲反推蛇劲,都说草蛇化龙难,这龙退蛇进同样也不是那么简单。

    某种意义上,这比学一套蛇形拳,并将这套拳术炼至大成还要困难,这是一步登天的法子。

    不过戚笼同样明白,现在争时间便是争性命,这场战争一旦结束,薛保侯和李慑必有一战,他必须在这之前取代他们任何一位,不然便夺不了龙。

    好在他同样有足够的天赋和意志去磨合蛇劲变化。

    众蛇蠕动、游走、探头、吐信子,种种肌肉松紧变化,无不通过皮肤传到骨子里。

    每当蛇长开血盆大口,七寸的部位会有一个明显的鼓起,在人身是肾,肾蠕动,真精补还于脑,便是神经充实,百疾不生,领悟了这层身体变化,便相当于在人身上长出了一颗蛇胆。

    同样,手指越来越灵活,像是‘肉蟒’上长出了五颗蛇头,指头一抖一弹,指节不响,反而发出皮肤摩擦的‘丝丝’声。

    五颗蛇头越来越有灵性,软若无骨似的,看似晃动脑袋,均各行其是,但是动它们任何一个,另外四颗脑袋便就下意识有了反应。

    这便是蛇拳中的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身则首尾相应,而要与拳术相合,关窍在腰。

    想到这里,戚笼念头一动,腰间筋肉鼓起,绕髋一转,手臂一翻,腥风大作,五条‘蛇头’猛然合为一条,像是一条蛇妖在草莽中拔身而起,磨牙吮血,四周蛇类见状无不退散,给老大让路。

    这便是由拳意长出劲力,再从劲力推演出招式,这种做法一般是‘祖师爷’干的事,无中生有,开创拳路;普通练蛇拳的,怕是要练拳千百遍,老师傅才把这蛇蟒相转的杀招传下去。

    而且蛇与龙不同,蛇性阴而邪,这就注定拳风以诡异阴人为主,锋芒要收,口牙要藏。

    赵黑这老货阴森诡谲的身影一闪而过,事实上,戚笼费尽心思演化蛇拳,至少有五成是为了对付他。

    蛇性入身、入意、入拳,群蛇缠佛身,戚笼忽然咧嘴一笑,不再是佛陀拈花一笑,而是两眼乌黑,笑容怪诞,像是老蟒吞了佛像,开了佛寺,化作佛形,只等活人烧香,看的赵勇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筋菩萨、肉须弥、蟒和尚。

第五十九章 乱军头上过(下)

    戚笼的拳术天赋并不高,所以炼体境界也不高,这是有关联的,正如一个巴掌拍不响。

    就好比一个天生残废,不管他脑子多好使、一眼能辨出百家武学,多么文韬武略,但他就是没有拳术天赋,拳术的根子是长在身上,再开花结果的,没这份体验,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没用。

    一旦碰上特别讲武行规矩的,你放嘴炮,言张家拳长,李家拳短,真会被打死的,这叫维护师门名誉,长辈只会夸,不会说你惹事。

    在山海关内,也就是山四道、海五道中,一般衡量一流高手的标准是炼体大成,又称一炼大成;而且炼体高手也不是说只炼金刚不坏身,不会打生死拳,这是外界的一种误解,事实上,真正的炼体高手,对于身体的掌握达到一种极细微的层次,通体无漏,劲达末梢,所以打出来的拳只会更恐怖,超越普通武人想象的极限。

    这叫养身神,拳驭神。

    戚笼的拳术在一流高手中,一向是拖后腿丢人的水准,毕竟持刀的搏杀能力那么强,拳术却是稀松平常,这很耻于人言,所以赤身魁首纵横江湖那么多年,至今没人看过他打拳,因为看过的人都死了——被刀砍死的。

    不过反过来说,炼体境界一般,刀术却恐怖到那种地步,某种意义上,也挺奇葩的。

    按照一般的炼法,抽筋、扒皮、割肉、剔骨,‘筋’是排在第一位的,但人体大筋一共有十二条。

    戚笼当年巅峰时期是炼了四条筋,如今汤瓶拳大成,又加了一条,这水准吧,相当于七十二大寇中,单纯靠拳术硬功吃饭的那几位差不多,处于中上游,行话来说,二流走寇。

    不过‘筋菩萨、须弥金山’大成,二倍佛力加持,戚笼的肉身强度直线上升,经过和陈天雷这小子斗过一场后,已经确认,正式踏入一流之境。

    而且龙煞附体,虽然只能算是‘半条龙脉’,但因此带来的领悟力提升是无与伦比的,‘刀意阎’‘刀意罗’‘无刀胜有刀’。

    这如果说还是因为戚笼的刀术天赋,那么‘筋菩萨’大成、汤瓶拳大成、乃至新近的‘蟒蛇劲’,这绝对就是‘龙煞’的原因。

    心思无比通透,念头一动,拳意变化贯入全身,没有半丝阻碍,炼一趟拳,无数灵感纷至沓来,一日抵百日,一年抵十年,这完全就是他当年羡慕的殷天蛟、陈天雷的档次,武行第一档大才,不对,应该说陈天雷的身体天赋、加上殷天蛟的拳术天赋,合起来便是现在的他。

    所以当‘不周’这个神秘、却又难以想象强大的女人找上门来,他没考虑多久便就应下了。

    因为当时他才明白,‘天赋’居然是可以掠夺的!

    努力是天赋、坚韧意志是天赋、性格在某种行当、某种时刻也算天赋,但这都属于后天天赋,而有些天赋却是天生的,譬如那少年的‘天生金骨、万芒神甲’,这就是比陈天雷‘天生开骨’还要强的天赋。

    从本性来说,他也很喜欢这种‘天赋掠夺’的游戏。

    ……

    手中的异种核桃越转越快,这种神异物的特性是长时间把玩能增涨一定程度的腕力和指头灵活性,但戚笼发现,他其实并不需要‘长时间’的把玩。

    随着龙煞化身的分化而出,与戚笼面对面站着;无头的躯壳上,两点绿火猛然高涨,耳边凭空生出一股汹涌的血浪风暴声,龙脉是所有神异物的诞生源头,龙煞做为龙脉的戾气所化,某种程度上也能提取这股力量。

    渐渐的,像是被雷劈的核桃表面,发丝粗细的电流此起彼伏,一一扎入各细小分支穴道上,渐渐的,一只拇指大的雷光猴子浮现,踩在核桃上,也踩在各处指肚上,让五根手指保持一种‘辣辣’的感觉。

    雷光猴子似乎很惫懒,踩了一会让就不想踩了,耸头垂尾,不断偷懒,于是龙煞弯腰,眼眶火光汹涌,一颗尸龙首级隐约浮现,泛白的眼珠子直勾勾的望着它,张嘴,森森牙齿裂开,最前方的一根牙齿已经顶到了猴子的红屁股上。

    ‘雷猴!’‘雷猴!’‘雷猴!’‘雷猴!’‘雷猴!’‘雷猴!’‘雷猴!’

    惫懒的猴子吓的浑身冒汗,一边尖叫,一边踩独轮一样玩命的跑着,火花带闪电一路狂奔。

    没一会儿功夫,戚笼便感觉右手炼的很通透了,一握一张,手掌上所有的大小筋络都鼓了起来,粗粗数来不下二十多条,这些小蛇从‘五指蛇’上爬下来,不断游走,翻搅着气血,戚笼一下子就对‘蛇蟒转化’的领悟到了一个更深的层次。

    “戚爷,新军的消息我帮您打听出来了。”

    拳霸赵勇从林外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大叫,刚要说到打听到的消息,忽然林中腥风大作,无数枯叶树枝翻飞滚荡,树在摇晃,叶子在‘哗哗’落下,草丛也在大面积翻卷,里面好似有东西在游荡。

    腥风扑面,赵勇顿时骇了个不行,他倒不是胆小,怎么说呢,就像是十多年前的某次街头拼杀,他被某个帮会成员从背后插了一刀,那刀错开骨头,顺着骨缝刺入,差一点点就捅穿了肺,那种冰冷的铁腥味从肚皮渗透到嘴里,继而手脚冰凉无力,他死都不会忘了这种感觉。

    而现在这股怪风,给他感觉就像是风中藏着无数口这样的小刀,他连忙丢下吃食,两条粗能跑马的胳膊护住脑袋,倒地就是一个狗翻身,几乎就在下一瞬间,黑影一闪,背后传来‘轰’的一声,好似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压的树枝‘咔嚓’‘咔嚓’裂了一片。

    “你来的倒是巧。”

    烟尘之中,戚笼将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那从指尖一直钻到小臂的无数‘小青蛇’像是玩累了,冬眠一般,一一钻入肉中。

    刚刚他一时兴起,正准备实验新开发的杀招,正好这赌棍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气机引动,差点没活活绞了对方。

    经过戚笼解释后,赵勇也只能一脸悻悻,为什么武人练武要找偏僻安静的地儿,就是怕这种找死的货色闯进来,无意间勾了杀机。

    “爷,在你手下干活可真是危险,下次能不能提前支应一声。”

    赵勇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凑到那被绞断的大树残骸边上‘啧啧’有声。

    他倒是不怀疑戚笼故意下杀手,在道上,像他这种拿人命当拜门红贴的,那是铁杆的心腹,而且能做前赤身党第一天王的门下走狗,他这个城南第一拳霸加赌霸,也没什么不忿的心思。

    毕竟江湖人看尤其重辈分,这在各条道上都通用,戚笼是麻匪‘石庵堂’一脉的堂字辈,换算成帮会中的辈分,至少也是黥老会一代话事人的档次,他这个一府之地的小长老哪还有什么不服的。

    不过当他打量着树身的断裂口时,依旧心头一缩。

    树是一颗及腰粗的老梧桐,鼓起的树皮像一条条大血管,拍上去‘崩崩’作响,树越老越结实,因为水分散去,层层老皮积累留下;但就是这种老树,被硬生生扯裂开,像是千年老蛇妖发了疯的作为,更奇妙的是,断裂的横截面上,上半截平滑整齐,下半截凹凸不平,挤满了裂口毛刺。

    “戚爷,这是什么招?”

    “蟒和尚,大禅寺。”

    “大缠丝?怎么有点道家的感觉?”赵勇重复了句,眼热道:“能教我吗?”

    “你学不会,”戚笼摇头,心不定、性不合,便很难传拳,不过他继而笑道:“或许有一门拳术很适合你,但现在还不行。”

    语罢,他摸了摸下半截上的凹凸不平,心道等异种核桃将左手的筋也炼化了,这劲力便就不会再外泄了。

    赵勇挠了挠头,心中越发火热,按照对方口中话风,他讲的拳术,很可能是之前炮天王的那一门拳,便赶紧把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说出,表现欲十足。

    戚笼沉吟了会儿,笑了:“四天破四城,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第六十章 白皮藏黑心(上)

    山南道的地形以白江为线,可以说是完全两种情况,白江以东是起伏的丘陵区域,地形像是波浪一般,越靠近?山山脉,这‘波浪’就越高低起伏、崎岖难行,但距离山脉越远,地形渐渐平缓,并且越发广阔,总的来说,是个能跑马圈地的所在。

    但白江以北,则完全是另一种状况,水网综合、河流密布,大湖像银镜一样镶嵌在地面上,江心洲和滩地极多,像伏玉城、鹿吴城基本上就是水上的城市。

    而在这种情况下,各条河道上,来往运货送人的船家尤多,尤其是官军兵锋连破四城,大抄大掠,拖家带口的富人更是直接包了船。

    “两位爷,真是抱歉,人家说了,家有女眷,不方便,只好请你们去船头歇息。”

    “无事,本来就是人家先来的,先来后到的规矩我们还是懂的,”戚笼爽朗道。

    船老大松了口气,毕竟眼前这二位个头高大、身强力壮,真要闹起来,还真不好收场。

    没过多久,一个小丫头‘咚咚咚’的跑上了船头,手上提着一个瓷壶,两个碗,奶声奶气的道:“二位哥哥,我家老爷说,多谢您二位体谅,这是贱内熬的银耳莲子羹,请你们尝尝。”

    “啧,南方人就是不一样,体贴。”

    赵勇这个满脸横肉,裸臂上全是伤痕的大汉一咧嘴,差点没把人小丫头吓晕过去。

    其实单从地理上来讲,山南道所有府城都属于钟吾古地的南方,只不过某些地界儿的人不认账,普遍认为自己属于北方那一伙儿的。

    凶汉子吓跑了人小姑娘后,转而就讨好的给身边人盛了一碗,舔着脸道:“戚爷,你先尝尝。”

    船头有些潮湿,所以船家垫了一块布,水汽充沛的情况下,仍然有些凉,戚笼也不在意,捧着热腾腾的汤碗,两只脚放入水面,拇指摩挲着碗沿,看着沿岸从农田片片到小桥流水,倒也有几分青山碧水的雅致。

    赵勇则没这份情调,先是‘咕嘟嘟’,如牛吞水一样把汤喝了大半,然后不是抓头,就是挠背,嘴里嘀嘀咕咕,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大概是南方人如何如何,宁海府的有钱人多么小心眼,这里的小娘子嫌贫爱富,最爱小白脸之类的,最后实在没事干,找戚笼搭起了话。

    “戚爷,您不是说,这仗是骗人的么,怎么逃难的还这么多。”

    “仗有可能是假的,但抢银子肯定是真的,再说了,两三家丁、三四丫鬟,妻儿老小五六口人,这就是有钱人了?勇哥你的见识没这么浅吧?”

    戚笼调侃了对方一句,不过赵勇是个厚脸皮,不以为意,嘿嘿一笑:“有钱人咱还真是见过不少,不过自打咱‘驴打滚’越欠越多,有钱人也不带咱玩了,不过戚爷啊,您当年打家劫舍,这有钱人怕也抓了不少吧。”

    “也是、也不是,说也奇怪,越是有钱人家,居然越是女人当家,我跟这些夫人小姐打交道的次数挺多,嘿,人家少妇可聪明着呢,稍有不慎就着道了。”

    赵勇羡慕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连声催促道:“您说说,快说说,怎么着道的?”

    戚笼斜了这货一眼,没搭理他,当年的那个寡妇,如今可做了山北道的首富,标准的富甲一方,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红姑以往还被麻匪绑过呢,而且撕票之前就喝药自杀了,吓的一群麻匪伺候祖宗一样把她救醒,这才保住了赤身党从不撕票的美名。

    见对方不愿跟自己聊天,赵勇又屁股发痒的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溜到了船尾,没过多久,这赌骰子的吆喝声就响了起来。

    “青兽城、白马城、伏玉城、鹿吴城,看这架势,丹穴城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虽然根据流民的消息,这新军兵锋强势,甚至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感觉,但他却越来越觉的不对劲,有一种快抓住马脚的感觉。

    他不是军中上层,不知道仗是怎么打的,但他曾是赤身党的大头目,他完全明白,七十二寇出现在战场上绝不会是巧合,绝对是有人提前串通好的。

    而且根据利益最大者的嫌疑论调,这后军之中,一般都是像赵公子这样的镀金公子哥,要不就是门阀的资助者,又或是一些人脉强大、但不怎么能打的山头势力,这些人被一网打尽,无论怎么看,好处都只归于这支新军的未来领导者。

    而且让戚笼感到恼怒的是,居然还有人抗他的‘腥风血雨龙头旗’出来搞事,这真他娘的不当人子,老子只是退隐江湖,不是死了!

    六杆旗帜,六个天王,至少有一半都是假货!

    不过小豹子和红姑都搅入其中,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幕后势力庞大到二者毫无还手之力,要么,就是某些人给了她们某种念想。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戚笼眯眼,盯着眼前看似平静的水面,还有句话没说出口。

    挡我者死!

    ……

    乌篷船顺着河道稳稳的流动着,越往西,分叉河道就越多,在千里之外的宁海府达到一个巅峰,然后在‘七山两水一分田’的禺谷府中汇河入海,重演乾坤造化。

    值得一提的是,禺谷府还是当年吕阀的大本营之一,其地盘囊括了西南方向的数个府道。

    船行了快有两个时辰,期间在数个渡口停泊,上下了好几批客人,眼瞅着就要到丹穴城,三个带着斗笠的汉子默不作声的上了船,戚笼眉头一扬,却也没有说些什么。

    然后船头划到了一偏僻的水道上,船尾果然传来了争吵声、拔刀声、哭闹声、以及打动的动静,整艘船剧烈的摇晃着,过了好一会儿,有重物落水声,以及船家好言相劝的语调,未几,赵勇骂骂咧咧的回来了,吐出一口血沫子,胸口染了大片的血渍,看上去有些恐怖。

    不过戚笼并没当回事,对于这种‘天生开骨’之辈,只要不被砍掉脑袋,又或者是捅穿了脏腑,这些看起来很严重的外伤其实都只是小伤。

    “打输了?”

    “妈的,要不是船家拦着,那小妞能逃走!”

    赵勇看起来吃了不小亏,走路都一瘸一拐,像是被人挑了筋,不过别人是筋包骨,他是骨包筋,这种废人的狠辣招式对他没什么用。

    “哦?那海寇居然是女的。”

    “戚爷你认出来了?”赵勇瞪大了眼珠。

    “一股子咸腥味,这有什么闻不到的,”戚笼摸出了颗糖丸子丢了过去,“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赵勇气的直哼哼:“交了大半身家保平安,那姓白的主家居然还嫌老子多事,哼,搞的老子收拾不了对方似的。”

    “看来你的确吃了不小亏”,戚笼哑然失笑,“而且这家的男主人肯定不是这么说的。”

    果不其然,等二人上了岸,那家主子直接追了过来,还送了一盒老参和百两纹银。

    “劳烦壮士见义勇为,感激涕零,只是家有老小,实在不敢跟匪徒火并,还请壮士见谅,若有任何问题,请去宁海府九元城找我白山城,山城无有不应。”中年人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态度很是诚恳。

    “你姓白,宁海府黑白二道分一半的那个白家?”戚笼插嘴。

    中年人一愣,迟疑了下,缓缓点头,“在下这一支只是白家偏远的支脉,受兵灾影响,生意亏本,这才不得不归乡,好在家族族风素来宽厚,应该会留一些产业。”

    “再会。”

    等人走后,戚笼转头,见赵勇正数着白花花的银子傻笑,嘴里还嘀咕着,“这姓白的居然不是白眼狼,还挺会来事。”

    “现在不骂人家了?”戚笼嗤笑道:“对人家白半府来说,这点银子,也就是打发叫花子的水准。”

    “什么!”赵勇惊愕,突然一拍膝盖,后悔道:“早知道我他娘的也抢他一回了。”

    “白家的银子可不好拿,”戚笼意味深长,拍了拍对方肩膀,“我们去会会那几个海寇。”

    “戚爷,天南海北这么大,你知道那几个海货跑哪里了?太好了,这仇老子一定要报,对了,戚爷你认识那白家人?”

    “嘿,我虽然不姓白,但也是入了人家家籍,自家人来着。”

    戚笼哈哈一笑,大踏步向前,白家的白,自然也是白夫人的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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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笼介绍:
天地为牢,造化为笼,谁人又能勘破?性命为刀,信念为引,也未必不能勘破。黑山城头,一个千锤百忍,性如烈火,但老腰不大好使的马匪头子,向自身命运斩出第一刀的故事。刀笼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刀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刀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