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水陆大会 砍头大会(上)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筷子敲着碗沿,一人悠闲自在的哼着某首唐国的小诗。
“嘿,你说,咱们这位薛侯,像不像那善斗鸡的童子,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这一句判的可真是准啊!”
城外新开的一摊铺,油乎乎的桌面,两壶酒,一碟茴香豆。
两酒客,一风流倜傥,一高高瘦瘦。
另一个酒客摸着两颗茴香豆,塞入嘴里咀嚼着,然后眯了口酒,眼也眯着,往上看。
“总算走了,总算走了!”
旁桌的一个商人喝的伶仃大醉,‘啪嗒’一声跌在地上,嘴里还嘟囔着。
“两里外就是军营,你们这里怎么跟庙集似的。”
一外地客人忍不住道。
“嘿,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前几年闹麻匪,这几年麻匪不闹了,城里乱七八糟的税变着法的往上涨,好吧,咬咬牙,心里安慰总算能过个安生日子了,现在可好,山海关外的大官又来闹事,这梳、篦、剃后,总得让人喘口气吧,再不喘口气就只能熬死了。”
本地人一脸抱怨,“还不如闹麻匪的时候呢!”
风流倜傥的捣了捣高高瘦瘦的,“看,夸你呢。”
另一面桌上,另一个多舌的借着酒兴,故作高深的咂摸了几句,“嘿,为什么解散全城戒严,那是因为全城不用戒严了,为什么全城不用戒严,嘿嘿,三天前那个晚上,甲兵如龙卷,喊杀声冲天,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没人敢开门看;我听人说,有几条大街上,血啊,那是洗都洗不干净,您品,您细品!”
“又夸你呢,”风流倜傥的兴致很高,高瘦男子依旧仰着脖子晒太阳。
“品个屁,鸡也杀了,猪也宰了,最后找一群猴子耀武扬威一下,便扯高气扬的回去交差了呗!”
一商人哼哼道:“我说各位爷都别抱怨了,哪年不来这一次,如今这黑山城还在,没被屠个干净,那就是神佛庇佑了,显摆就显摆呗,又不掉两斤肉,再说了,也不是显摆给咱们看的。”
话音刚落,西边的官道上,尘雾四起,上百匹马,马上是绿甲骑兵,上面一个大大的宫字,领头的是个全副武装的将军,铁笼头铁鞍,马上挂着三口斩马刀。
“武翎骑兵来了么,宫是宫元朗,那个武将出身的城主?”
“还是武人当城主好啊,天然就和边镇亲近,而且边镇在兴元府什么都征,就是不征兵,哪像咱这城,帮派势力一大堆,闹腾快半个月了。”
“那你乐意就去武翎城啊,那里做生意抽水抽八成,开玩笑,你以为那么多兵是用什么养的?银子堆的啊!”
一个桌面上的客人喝好走了,另一个客人坐了下来,白白嫩嫩,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好奇的四处打量,像是第一次出家门的后生。
很快他就注意到眼前奇怪的两人。
一个人浑身裹的跟粽子似的,只能看到两只眼和一张嘴,但翘着二郎腿,筷子转的飞起,透着一股潇洒劲儿;另一个仰着脑袋,茴香豆倒是吃的飞快,都吃到第三盘了。
“劳驾,您这是怎么了?”
“被打的。”
“您呢。”
“我打的。”
“哦,”后生不懂装懂的点了点头,然后又忍不住道:“我是照我妈吩咐,来拜亲戚的,我表哥就住城里。”
“看来表哥是个城里人,”风流倜傥的认真点了点头。
后生叹了口气,“可是我表哥家出事了,大家都是亲戚,我妈让我多少帮衬着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那是应该。”
三人又吃了会儿酒,后生一摸口袋,面色一红,羞臊道:
“坏了,银子没带!”
“没事!”风流倜傥的豪迈一挥手,“见面即是缘分,这顿我请!”
“谢谢大哥,还不知道大哥贵姓?”
“免贵,小照。”
“照大哥家住哪里?改日我请你喝酒!”
“山海之内皆兄弟,有缘自能再见。”
“好,大哥,再见,”后生起身,嘀嘀咕咕,“完了,钱没了,只能出力了。”
“对了,大哥,我叫薛白!”
“薛白,小白,我记住了!”
等人走后,照灯笼转头,吐出两字,“高手!”
高高瘦瘦的,不,戚笼终于收回了视线,平静道:“是个高手。”
“有多高?”
“很高,大概只比我差一线。”
“居然这么高!”照灯笼愕然,“那岂不是三府皇薛的金牌打家。”
“如果能在生死磨砺中不死的话,便是日后薛家的顶梁柱。”
戚笼又抬起了头,脖子拉的老长,表情极其舒适。
“这么个宝贝,他家愿意把他放出来?”照灯笼见对方这表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戚大爷,自从那晚上过后,你怎么跟过冬眠的老乌龟似的,就这么喜欢晒太阳?”
“舒服啊!”
戚笼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吧,占位置去,今日恐怕有不少好戏看了。”
“怪里怪气,哎对了,薛小白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若是认识他妈,便知道她薛蔓蔓就是这么一根筋的人。”
照灯笼一愣,表情顿时古怪起来,“你认识他娘,这岁数对不上啊,他出生时你才多大,莫非你是天生异种,唐国李元霸那种,不是没可能啊!”
“哎,别走啊,回答我问题,别忘了我可是对你有救命之恩!”
……
一面齐人高的东海水晶镜前,薛保侯目光如勾,定定的看着镜中自己,呼吸、四梢起伏、毛孔收缩,周身融成一种诡异的频率,渐渐的,镜面像是抹了一层油,然后镜中人五官蜡油一般融化,随着一呼一吸,帐内像是有大风刮过,空气越发沉重,镜面越发模糊,突然‘噗嗤’一声,一缕亮光、二缕亮光、三缕亮光,镜中的薛保侯五官竟燃烧起来,形如火中神王。
渐渐的,五官火焰蔓延到身体各处,不过只坚持不到数息,便就依次熄灭。
“哼!”
薛保侯嘴中白气一吐,这面价值千金,天然一块水晶石打磨出的,据说有辟邪静神功效的镜子便就‘嘭’的一声炸的粉碎,只剩镶金边框还孤零零的立着。
“蚊三,你说本侯何时才能臻至火烧身之境,你们恶道宗那么多改良人体的法子,怎么就没有一种法子让人身子里锻出真金来呢。”
“呵呵,火烧身成神,这世上哪有轻易成神的法子,就算有,也不是贫道精通的。”
“是吗,我看你炼活尸倒是挺利索的。”
花袍子老道沉默片刻,忽然怪异一笑,“大人心中还是有怨,也是,羊校尉跟随大人多年,忠心耿耿……”
“本侯心中无怨,只有饿,将身外一切事、一切物,一切钱权名利、欲念血肉吞噬干干净净的恶!”
“唯有恶才能成神!”
薛保侯一甩大氅,迈步出营帐,诸将紧随其后,一脸狂热。
“兴元府十三公城,一共发了八十九张帖子,来了几家?”
“六十八家。”
“来的太多了。”
……
马胡子藏在深山老林的寨子中,除了老马匪花鹧鸪被人掐住喉咙外,其他人全变成了尸体,地上全是血水。
一位腿长臀翘,一头短发,像猎豹一样的女人卡住了他的喉咙,把他提了上去,女人的五指像刀片,面具中透着两只凶狠无人性的眼神。
“我真的不知道,大当家得了消息后,兴冲冲的就带人下了山,现在都没消息传回来,不过听说那一晚上官兵抓了很多人,戚爷、咳咳咳,小老儿真的不知道啊!”
“豹首领,有新消息……”
另一个背双刀的女人附耳说了几句。
“走!”女人声音像是呛了烟般沙哑,她的一对赤足像野兽一般粗壮,而且长满了黑色的斑点,爪尖摩擦在石头子上磨出道道划痕。
“谢、谢赤天王不杀之恩!”
女人止步,缓缓道:“你认识我?”
花鹧鸪苦笑着看了一圈‘尸体’,虽然身上伤势极重,但都保持着奄奄一息的状态,“麻匪要懂点数,若非弟兄们是赤身党的残部,怎会让从不留活口的赤天王,留我们一命。”
“残部?”
女人眼一眯,毫不犹豫回头,手腕一拧便拔下了花鹧鸪人头。
血如喷泉,女人淋血而走。
“谁说赤身党没了。”
第三十二章 水陆大会 砍头大会(中)
“我说,聊两句,聊两句。”
熊罴营的大门敞开,拒马撤掉、陷马坑填了个干净,就连从护城河引来的水道也贴心的架了几座小竹桥,图的就是三牲祭祀、百姓同庆、三军鼓舞的大吉大利。
但来的人很少,倒不是城里人不爱凑个热闹,只是这年头,地主家都没余粮了,谁还有兴致看你搞什么汇报演出!
所以戚笼二人来的也不算早,却能占个好位置,山南道难得的好日头,红日化冬寒,晒着日头就像是躺在棉花堆里,戚笼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可旁边是个不省心的主儿,照灯笼非要搞什么采风,研究他戚某人的麻匪生涯,这可不烦人么;若是别人敢这么干,戚天王一刀子就劈下去了,如今好歹共患难过,不大好下手。
得找个好理由!
“戚爷,我这下半辈子的戏本可就全指望你了,说说,当初赤身党初建,六兄弟提了地公将军的脑袋结拜,第一战便斩了个大军阀!这是什么场面,又是什么缘由,使得六个山南、山北两道恶名远扬的大寇凑在了一起。”
照灯笼两眼亮晶晶,浑不像重伤初愈、三天前只剩一口气的样子。
“想听啊,十颗糖丸子。”
手艺人家族嘛,传下来的宝贝自然就比别人多。
照家的糖丸子是祖传秘方,能在一炷香内强化一成气血,这也是照灯笼总说戚笼欠他一条命的原因,没有这丸子,这位爷说不定就无法猝发,斩出那破阵的一刀。
当然原因不仅如此便是了。
“成交!”
“唔,怎么凑在一起的,大约便是你砍我,我抢你,结果发现都不是吃亏的主儿,大家一琢磨,便就一起搭伙过日子了。”
戚笼打了个哈切,四仰八叉的坐在板凳上,那晚上为了逃命,也为了破开萧道人的鬼剑阵,他精气神与体内龙煞合一,再一次斩出了当初斩龙首的那一刀,最后关头破了风水脉络,结果龙煞亏空,精神头也提不大起来。
“地公将军?哦,那个会道术的大胡子啊,当时黑道正好有人出花红悬赏他的人头,大家一琢磨,接了,借着招兵混进人地盘,一刀剁了脑袋,再放把火,溜了。”
虽然戚笼说的简单,但照灯笼已经在脑海中补了八场大戏,什么‘六大王血酒见豪杰,戚三郎单刀入虎穴’,‘殷天蛟坐镇敌大营、赤罗刹血洗箭牌楼’。
这可不是夸张,经过戚笼一人双刀斩百人后,他觉的这位爷身上发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顺带一提,赤身六寇中,殷天蛟是老大,赤罗刹是老六,戚笼老三,而且是少见的没有绿林匪号的大麻匪。
外人只知姓戚。
“当初六兄弟中,为何是戚爷做了赤身党魁首?”
“抓阄呗,正好是我抓赢了。”
“六人中谁武艺最高?”
“这不好说,老大最能打,老四拳头最厉害,老二是幻术的行家,老五跑的最快,老六最蠢。”
“我嘛,比较善斩人。”
戚笼咂咂嘴,不少他以为已经遗忘掉的记忆居然又想了起来。
陡峭的山峰上,光着膀子抗刀,****中,无数道人影挡在身前,最前面一人怒吼道。
“姓戚的,你若是此时下山,便不是自家兄弟,更不配做这赤身义党第一人!”
扛刀人哈哈大笑:“当初入伙时,谁的人马最多,谁入的本最厚,历次拼杀中,又是谁第一个冲上去的,明里暗里那么多金主,都是卖的谁的面子?”
“你说不认就不认,你算老几!”
“正是拿你当帮主,才想请你带我们谋一场大富贵,”有人哀求道:“戚三哥,留下来吧。”
“挡老子的道,剐了你们!”
二十四五的戚笼凶焰滔天,眼神像一口随时斩下来的钢刀,跟三年后的温吞打铁匠几乎是两个人。
“年轻气盛啊!”戚笼感慨。
“恩,你说什么?”
“我在想,这几年,我刀术退的这么厉害不是没缘由的,哪怕领悟了‘阎罗’,”戚笼吐了口气,眼沉了沉,眼勾子好似多了几道褶皱。
“单论刀术,我未必如当年。”
照灯笼悄悄撇了撇嘴,这话说的,可不埋汰人,从来只有年长功夫深,您这刀术我三天前才见过,还不比当年,当年您是凶星转世不成,你一麻匪吹嘘的本事竟比我这说戏的还强,入错行了这是。
“不过也不坏就是了,”戚笼又乐呵呵道:“无非是再锻刀嘛。”
照灯笼还想再说些什么,戚笼却微微摇头,眼神示意,果然,三层高的沙场点将台上,一位黑氅大将虎步龙行,眼神阴沉了扫了一圈,坐入主座,周围跟了二十多位血气燃成火油的猛兵强将。
“真刺眼,”戚笼揉了揉眼珠,嘀咕了声。
照灯笼也不说话了,满脸兴奋。
至于前排的城主、家主、帮会首领、门阀客卿、甚至是独狼风格的武行高手,脸色都很难看,说来有些不好听,整个兴元府这么多地头势力,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到实力尽出的边军人马,更别提有人之前在心里暗戳戳的比较了。
这么说吧,兴元府十三公城中,名头最盛的骑将城主宫元朗,其实力,也大约只等于薛保侯身边的一员偏将,加上一些秘术手段,大概四豹将层次吧。
唯一逼薛保侯亲自出手的只有李伏威,当然,他也跪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不是兴元府实力层面差,实是边军继承了古国国祚,又连年对抗关外两国,七大都督府本身就是绞肉盘一般的杀戮机器,活下来的都是沙场恶鬼,恶鬼出世,自是群兽避让。
戚笼眯眼,看到了守在沙场边上的神枪楚,另两豹将倒是没见着,不过他隐约感受到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最后他找到了源头,那是站在蚊三道人身边,一身黑袍,兜帽盖住脑袋的一道人影。
有点眼熟啊。
风一吹,黑袍抖荡,印出一口弯刀,戚笼眼角一抽。
“挑!”
“怎么了?”
戚笼低头,面无表情,“大白日头活见鬼,新鲜!”
……
薛保侯似乎只是挑个好地方晒太阳,懒洋洋的不说话,一时间场面安静的竟有些无聊。
“杀吧。”
只这两字,不知把多少人吓的风声鹤唳,差点跳起来就跑。
好在许三彪肥壮的身影随即从后走出,拖着十几位细皮嫩肉、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各个面色惨淡,有人双腿颤颤,真是被拖着动的。
一时间有很多人交换眼色,照灯笼小声道:“本地的大商户。”
“能有多大,我都没抢过,”戚笼冷哼一声,目光死死盯着那疑似‘羊赤忱’的身上。
‘噗嗤’‘噗嗤’‘噗嗤’
一片血喷泉后,十几颗人头被踢入一大坑里。
“再来。”
一个身裹六蟒纹身的光头巨汉,三个哭哭啼啼的囚衣少妇,四个长的有些像的小嫩娃娃,一个半昏过去的老太婆。
巨汉拼命挣扎着,身上活灵活现的大蟒不断游动,血目毒牙,红信子吞吐不断,但在四层铁枷锁下,依旧没得作用。
“侯桀的舌头好似被割下来了,一家老小啊,”照灯笼有些不忍的闭上眼。
很快一门老小的无头尸体被拖了下去,侯桀尸体上,肉团鼓起,好似凝成蛇状,挣扎要爬出来,结果被许三飙一脚一个,踩的乌血横飞。
“什么狗玩意。”黑胖鬼嚷嚷。
一位温文尔雅、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人自己走了上去。
“看在我薛家倾三府之力的物资上,侯爷慢抬贵手,容我最后一个死如何?”
薛保侯扫了他一眼,随意点头。
一伙又一伙儿妻儿老小、结义兄弟、利益团伙被领了上来,砍了下去,人头把大坑填的满满当当。
站在‘法场’上的薛三宝面色渐渐苍白。
照灯笼摸了摸脖子,一脸庆幸,‘幸好我照家三代单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血腥画面看多了,众人都有些麻木了,但当一位披头散发、面色古朴的中年人拖着镣铐走上来,场面依旧骚乱起来。
“什么!”戚笼瞳孔睁大,看着迎面走来的李伏威。
龙煞的命理感应不可能出错的,而且对方的气血浓度,薛保侯到哪里找来一个炼体大成的高手扮作李伏威。
“黄蜂尾后针黄蜂尾后针黄蜂尾后针!”
照灯笼嘴皮子翻飞,只飙这一句。
刀一落,伏龙总管便成了伏尸总管。
非要有什么不同,便是对方尸体流出血没有腥臭,反而透着一股清香。
薛保侯终于缓缓起身,平静道:“本来吧,征粮嘛,你好,我也好,数目大差不差,混过去也就算了,说实话,大宣府也真不差这三瓜两枣的,再不济割些草民韭菜便是。”
“但是!”薛侯爷突然厉声起来,斥指怒骂:“本侯盘算了一路,独独没盘算到,这百姓的钱,九成九都搂到了各位的口袋里,刮地皮都没见这么干净过,就这,你们还抗征、抗税!找死!!”
有豪绅腿一软,直接跪下了。
“本侯大度,但大度不是用来让你们拿屁股打我的脸的,不是让你们丢个三瓜两枣打发叫花子的!”
“你说,这税,该不该收!”
宫元朗立马抱拳躬身,“该!”
“你呢?”
另一位城主打了个机灵:“应该,绝对应该,下官回头就派人再凑五千、不一万两的物资,苦谁也不能苦边军。”
薛侯爷一个一个喝问过去,人头都快堆出坑了,没人敢迟疑片刻。
戚笼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薛保侯长吐了口气,重又坐回主座,轻蔑一笑:“放心,各位,我们是官兵,不是马匪,没名头的事,我们不做。”
“恰恰相反,我是来给各位送银子来的。”
一个瞬间,戚笼恍然大悟,怪不得眼熟呢,他当年绑票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第三十三章 水陆大会 砍头大会(下)
“送银子,怎么可能送银子!”
“太阳打西头出来了,边军向来只会刮地皮,什么时候松过土过!”
“我看啊,这位侯爷又是变着法的要捞钱了。”
“表面上的钱粮刮干净,犯不住人家还有藏在地窖里的宝贝啊。”
被这句话震的心神恍惚,一堆豪绅权贵沉默不语,反倒是四周稀拉拉看热闹的叽叽喳喳。
无它,家里裤衩都被眼前这些爷搜走了,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当然,怕还是要怕的,只是老话说的好,我一文钱都没有,你能奈我何?
琅玡城城主强笑一声,道:“侯爷,您说给我们送银子,这是怎么个送法?”
琅玡城在古钟吾国还在的时候,也是一文风旺盛之地,如今养了一堆破落文人,这些人不敢跟黑山城地头帮派一般,跟边军硬顶着干,只是写些酸诗文章讽刺,然后被边军的高头大马拖死几十个老学究后,立马画风一变,改成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了。
薛侯爷不说话,倒是蚊三道人上前一步,阴森森的道:“大军开拔,八十九张帖子,最终只来了六十八家,没来的大人们,看来是心里有怨啊!”
别说没来的人心里有怨,是个人心里都有怨,再者说,这开拔仪式就是个形式,前几年,征粮的校尉多半是钱货一到,直接走人,谁也没当回事,也就是他薛侯爷凶焰滔天,形式也得形式走,这才来了好些大人物。
不过这话一出,来人便具松了口气,旋即目光闪烁,激动、担忧、渴望,不一而足。
“侯爷,这不大好吧,无故抄家灭族,可是犯了大忌讳。”
说话的是个红脸皮、单挂衣的瘦老汉,外号浪里叟,别看貌似是个穷叟,却是白江上的船老大,手下几十条运货船,比起做些杀人剪径买卖的河帮,格局可是大的多了,历来边郡的货物都是要靠他运到距离山海关外不远的程家邬。
眼下这些人中,他浪里叟算是少数不怯场的。
薛保侯缓缓开口,“怎么会是无故呢,实不相瞒,三天前的夜里,城里一些义士替咱们处理一些祸患,没想无意间抓到了一条大鱼,这人你们应该眼熟,便是三年前横行一时的大寇,赤身党首领戚三郎!”
闻言,众人一惊,那素来苦于匪患的白水城城主脱口道:“侯爷,可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来人,把尸体带上来!”
很快,一具被水淹的有些浮肿,但面目竟诡异的与戚笼有三四分相似的尸体横架到擂台上。
不少豪绅甚至不顾脏污,直接扑过去摸来摸去,仿佛要看清楚,这是死人,还是假装的死人。
“指肚有老皮,指尖纤细,这是用刀的老手!”
“一条粗筋、两条粗筋,脚底板宽大,大腿根有磨痕,这不仅是马背上的高手,还应该是马桩的高手,我看像,很像!”
“气血死而不枯,接近炼体大成之境,跟传说中的很相似啊……”
兴元府最强者是李伏威,但跟横行山南道七八府,在山北道也颇有名声的顶级大寇相比,那至少差了一个档次。
虽然三年销声匿迹,但这名头可不是说没就没的,至少还有很多匪徒怀念当年群匪盛世的威风。
薛保侯满意的扫了一圈,就连不少看客都在骚动,这说明那天晚上的意外之喜没有白费,甚至有一个裹的跟粽子一样的看客挤眉弄眼、表情都激动的变形了。
“什、什么情况,他是赤身党魁首,那你是谁?昨天死在河里的还有谁?”
戚笼表面的温吞,以及骨子里渐渐恢复的暴虐似乎都有些不够用了,他脸颊抽动着,看着一堆人在摸尸,还摸的是‘自己’的尸,这感觉——颇为酸爽。
“自然是假冒的。”
“假冒的?一个假冒的刀手、一个假冒的马桩高手,一个恰好淹死的炼体好手?”
戚笼沉思了下,渐渐了然,缓缓道:“你说当初除了你之外,城里还有三人知晓我的身份,那么这自是这三人中的一位搞的鬼,当然,也未必只有一人便是,好好看戏。”
熊罴营的黄副将见状,一鼓作气,大声喝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联合了这赤身匪徒,准备抢夺军需,只是天佑吾等,让那些贼寇没有得逞,而那些人是谁,便是今日未到的二十一家,他们养寇自重、暗夺军用、借事生非,这些人,当抄家,当灭族!这些物产,一部分调拨军用,另一部分,自然是交予兴元府劳军的良民!”
薛保侯更是**裸道:“这一次,咱们不刮小民,只收豪绅,三七分账,这抄家灭族的钱,本侯只要三成!”
一个个豪绅顿时呼吸沉重了起来。
有胆大的直接开了口:“侯爷,我们自然是信你,只是口说无凭!”
薛侯爷哈哈大笑:“所以这一次,缴匪的不是我们,是各位,我们出枪、出刀,出都督府的军用器械,各位出人头,出武家好手,咱们练新军,剿麻匪!”
“剿的就是他赤身党党羽!”
能成豪绅的,成为帮会之主的,哪一个不是浑身长满了心眼,脑袋一转便就明白了。
这哪里是准备离开了,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沉仓,借着豪绅打豪绅啊!
若是以往自然不行,兴元府各地方势力不讲说同气连枝,利益媾和,一致对外的默契总是有的,但如今硬骨头都死了,就连隐隐有兴元府一霸之称的李伏威都被砍了脑袋,这些地方强人也都起了别的心思。
被剜了一大块肉,是要好好补补了,而且占位置的都是自己人,说明对方也顾忌七大都督府的底线,边将骄奢淫逸可以、大发横财也不是不行,唯独不能在这府道一手遮天,公城是大都督府的钱袋子,不能是某个人的后花园。
团练新军的主导权,这是沾都不能沾的东西,不然真捅上去,一句话就解了兵权。
边将在地方是上使,在都督府的某些大人物手中,就是一条狗!
狗不能放养!
“既然如此,那这些看戏的就不能放走了!”
有豪强立马转变了立场,恶狠狠的盯着四周看客,要吃肉,就不能把吃肉的消息透露出去。
“哈哈哈,让他们走,就是要把消息散出去,”薛保侯一脸的推心置腹,“我熊罴营三百骑兵,早已堵在了兴元府主要官道的出入口,水道也有浪里叟浪老哥把守,至少在个把月内,人绝对出不了兴元府!”
众人一听更放心了,怪不得没看到什么兵呢,好你个浪里叟,这一唱一和的,原来你已经暗地里投靠了薛侯爷啊!看不出来啊,你这个浓眉大眼的!
浪里叟抚须,笑而不语。
大伙其乐融融,这薛三宝表情就越发难看,本来联系上的某些人是要给他求情的,现在都被薛保侯抛出的肥肉吸引,基本是指望不上了。
一道偷偷摸摸的身影借着混乱溜入人群中,凑到薛三宝的身前,抬头,露出一张嫩嫩的脸,嘿嘿一笑:“三宝表哥,我来救你了!”
薛三宝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低声道:“往北边冲!那里有我藏的后手!”
薛白一把夹起薛三宝,张腿就奔,虽然姿态像蹼水的鸭子,‘呱呱呱’还挺搞笑,但速度快的惊人。
“哪里走!”
明面上唯一一位四豹将许三飙虎目圆瞪,‘呔’声如雷,手中粗链‘哗啦’一抖,手臂粗的大铁链子抖成枪一样斜扎过去。
“好枪!”
薛白头也不回,右腕一翻,人体为轴,掌心红的像是滴血一般,擦在枪头上冒出白烟,一卷一甩,枪头便以更猛的速度扎了回去。
“好一个太极球掌,”薛保侯目光一亮。
“侯爷咱们可是本家,一百年前是一家,这表哥您就让我带走吧!”薛白一边跑,一边叫,‘啪啪啪’的踩栅栏如履平地,有四个边将架马扑杀而去,竟还是晚了一步。
同时,散乱的看客台上,三个普通人互视一眼,突然间气血暴涨十倍,一个狂奔之中长出皮毛,化作狼形,另一个脚掌落地,竟化成柱子粗的牛蹄子,还有一个双臂一抖,直接变成乌鸦一样的羽翼,在低空滑翔而过,嘴巴上尖刀一样的乌喙直插薛保侯。
四周十几位营将校尉当即纷纷怒吼,持刀扑去,只是地面一震,气血不由一荡,那牛足人的双脚竟然深陷泥中,搅动泥水。
“夔牛震,天生神异,又是地军!”
狼形人速度快如闪电,人群中狂掠而过,所过之处,十口刀爪狂掠血水。
“薛将军,神侯向你问好!”
薛保侯嗤笑一声,直接转身,背对二人拿起酒碗。
“好机会!”飞鸦人目光一亮。
‘珰’的一声重响,飞鸦人两口嘴刀似是撞上了透明盾牌,空气中隐现符头。
蚊三道人左手捏铁锁印,右手捏退神指,喑哑一笑,露出一排牙根,“怎么能让你们,动不动骚扰吾方大将呢!”
退神指隔空一指,符文掠过,飞鸦人身子一僵,像有一尊人首鸟身,面有三眼的神鸦幻影被打了出来,人体异相开始褪去。
“你找死!!”
同一时间,狼形人和一道黑袍人影交叉而过,都是狼身、亦是狼影,且拔狼刀,气势残忍。
狼形人不可思议道:“你也是天狼裔?”
迎面而来的极淡漠的眼神,还有疯狂如群狼奔涌的刀势。
“我们——”照灯笼愕然看着这一幕,刚要开口,‘轰轰’声中,白烟四起,栅栏猛的被铁炮弹轰开,木屑飞射,同时几颗开花弹落在了人群中,顿时尸首分离、血肉飞溅。
上百骑马匪徒吆喝着打转,用飞天铁爪扒倒栅栏,汹涌而入,其马上动作熟练的不下边军,领头一人更是身披小甲,头戴血骨面具,手持近百斤的圆面骨斧,血气如潮,气势汹汹的往人堆里杀过去。
“是赤身六王中的赤天王,他们给戚天王报仇来了!”
戚笼目瞪口呆,良久,才从肺里憋出一个字。
“艹!”
第三十四章 引刀意 凄凉风血(上)
“我说,要不,你表个态,就说你没死,让人撤了吧,”照灯笼踌躇了下,道。
“光天化日下,你们这打打杀杀的多不合适。”
戚笼抽了抽嘴角,毫不犹豫转身便走,照灯笼一愣,赶紧跟上,嘴里还嘀咕,“你说说,这闹的什么事,哎哎,你走那么快做甚?”
“还记个我刚跟你说过什么?”
“说什么来着,老大最能打,老四拳头最厉害,老六、老六最蠢?”照灯笼表情古怪起来:“赤天王不就是老六么。”
“你现在还能打吗?”
照灯笼顿时色变:“戚大爷你莫要开玩笑,我左手骨折,右手骨裂,还泡水泡了一晚上,若非我照家有些治骨养刀伤的老药膏子,这身艺业早就去了五成,你现在还让我打?”
戚笼长叹一声:“没人让你打,只是你需明白,老六最蠢,而蠢的另一层含义,便是疯,你很快就能见识到了。”
话音刚落,炮声再响,而且营外马声轰轰,无数陶罐和木葫芦被无差别的丢了进来,陶罐落地便炸,铁片子溅射周围一丈,木葫芦砸裂开来,绿烟红烟弥漫,常人只消闻上一丝丝,便有强烈的恶心反呕感,毫无疑问这是毒烟雾。
“有意思,”薛保侯毫不在意的饮完酒水,目光盯在持斧头的女人身上,忍不住赞上一声,“好烈的女郎。”
他把碗一丢,四指屈握,拳心扭曲的一瞬,悍然拔背轰拳!
远隔十数丈,赤罗刹下意识挥动巨斧,斜劈过去,劈空的同时,上下左右的空气像是被猛的一抽,同时一股纯粹大恶意拔空而起,人马同时炸出血雾,马匹惨叫一声直接砸入地面,而赤罗刹凶性不减,倒地一个翻滚,手中巨斧如玩具般转了两转,便把两血甲营兵活劈两半,两条混圆而结实的大腿高高一跃,膝盖便顶到一豪绅背上,清脆的一声‘咔嚓’声后,右手一扣脖子,把其往一营将砸去,同时身子似猎豹一样杀入人堆中。
“好野性!”
薛保侯几次握拳,却都未找到合适时机,补空道固然能隔空伤人,让人避无可避,连鬼神都躲不过;但前提是要抓住对方气机,若是抓不住,便就无法使出这一招。
对方或许根本不知道‘大武行’这一说,但却能敏锐察觉到生死危机,的确有些意思。
薛保侯背着手一转,身子竟同样消失在人群中。
“侯爷竟亲自出手了!”
正在布‘九曲退神阵’,把那飞鸦人镇压的蚊三道人,又或是以链为枪,跟牛足人对轰的许三飙都是一愣,自来到兴元府,除了跟李伏威那一‘战’外,侯爷从未亲自出手过,这次竟然手痒了?
……
“表哥,表嫂上次说给我找个漂亮媳妇,找着了没?”
薛白步履如飞,薛三宝被薛白夹着,扑面却无丝毫风声,只感周身热劲融融,绕身而转,让人有种昏昏而睡的温暖感觉。
这种境界叫‘膜气’,是炼体大成才有的一种能耐,也就是道家所谓‘食息者可以绝鬼祟’,是在短时间内将周身气劲混以人之阳火外放,这样一来,不仅劲力因反复捶荡而威力大增,而且能大幅度增幅五官,甚至一些非人之物都能有所感应。
这等于将佛家心眼和道门识神混一起杂糅的一种武道境界。
不过这并非只有炼体大成才能达到,内家拳大成同样能有如此境界,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该难度完全不逊色于前者。
而内家拳大成只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是练拳练到老师傅,百念混一,内固精神,外示安逸,一动无有不动,一静无有不静;另一种便是心如赤子、天生七窍具开,能够模模糊糊感应到‘神而明之’的境界。
这种人通常便是武痴,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武道天才,比起赵神通的‘气运流’,戚笼的‘生死磨砺派’,这种人才是武行的中流砥柱,能够真正意义上凭武道修为打开‘那扇门’的状元大才,薛白虽然还没到那种层次,但目前看来,这张门票是绝对有了。
“表哥,我媳妇呢?”
迎着薛白耿直的眼神,薛三宝悄悄叹了口气,这类人也有个普遍毛病,那就是在某些方面,显得尤为的‘白痴’。
“放心,回头就让你表嫂给你带过来。”
薛白喜不自胜,“那太好了,我妈老说童子身适合练功,可是我觉的吧,取媳妇也有助于练功,我姥爷说了,这是秘传掌法,叫摸咪十八手,他老不传我——”
薛三宝听的两眼直翻,忽然风声一顿,薛白停住脚步,只见在前方道路中央,站着一位穿边军服饰的小兵,身高普通,面目普通。
“杀了他,免的走漏消息!”
“表哥,往后退,是个高手。”
薛三宝还是头一次听薛白这么严肃的说话,下意识道:
“这边军的厉害人物,我早就暗地里摸了名单,四豹将,蚊三、蝇四、蟑五,还有副将中的佼佼者黄曾王许,难道是隐藏的高手,这不可能啊,关外吃紧,四路人马出使山南道,哪那么多高手好用!”
不过薛三宝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雪化春来,根子仍有些僵硬的枯草忽然接连伏倒,形状诡异的像是有数条无形的蟒蛇碾压草丛,同时风声之中腥风大作,空气中的‘嘶嘶’声像是在有大蟒在吐信子。
薛白眼一眨的功夫,小兵身影突然消失,再出现时腰一扭,两手似蛇叼鼠,一手插喉咙,一手捣眼珠,掌法软若无骨却又狠辣至极!
薛白面色依旧纯真,任由风声在脸上划开细碎的血口子,身微沉,一手下按、一手上托,看似轻飘飘的没气力,但当搭在对方手臂上时,周身三尺之内,瞬间劲风滚滚,热流大作,小兵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像是大江大海的退潮,枯叶、杂草、拳劲、血气、衣服、甚至强烈搏杀的意志,都在向两掌之间吸入,那是阴和阳之间的空洞!
‘太极圈手!’
小兵双手被黏,知晓自己一旦抗不住吸力,被其吸入,大江潮混合自己的气力反扑,这股巨力必然把自己筋络的震裂,气血逆涌,穿破五脏六腑,内家拳杀人不见血,便是此理。
于是他腿反关节的一软一转,像是恶蟒反转筋肉,同时做掌握杯,猛的一捏,心脏‘咕嘟’一声大响,像是野林大蟒把蛋吞入喉中,又靠着腹力碾碎,两声怪响后,凭空生出一股大力,两腿瞬间插入风暴中,一脚蹬向脚踝内部,一脚戳向膝盖内侧。
薛白只来及躲开一脚,膝盖就被这刁钻的一脚戳在膝盖处,顿时桩子一软。
然而薛白这次干脆闭上眼睛,两脚做圈,一转一压,直接陷入泥地中,同时那刁钻蛇劲也泻入地下,泥土像翻了朵花。
小兵冷哼一声,突然后撤步,虎掌猛张,竟然在臂长尽处再长半尺,一张抓向脑门,这一掌打出,不仅去了草莽气,反而有一种堂皇正大的王者之气。
薛三宝一见此招,一脸的不可思议:“伏龙掌,李伏威!!”
……
‘咚’的一声巨响,赤罗刹再度被砸飞,那砍人厚斧如今成了盾牌,而盾牌上有五个拳印,从正面印到背面。
赤天王两手虎口崩裂,露出粉红的肌肉群,然而她不管不顾,从地面猛的一翻,就再度扑向‘戚天王’尸体所在。
然后她再度被打飞。
“关外没有女匪,只有女奴,女人是不能骑马的。”
薛保侯收回拳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对方,似乎把那‘尸体’当成某种诱饵。
“山南道居然有半妖的后裔,追火豹么,有意思,”薛保侯一把抓住劈来府刃,盯着对方面具后的冰冷眼珠。
“你要不要来当本侯的女豹,本侯可以让你管理我府上所有女奴。”
赤罗刹散开的血气忽然凝作血豹状,后仰,身形做弧,猛的一个头槌,脚下一陷,砸的薛保侯后退三步,同时面具炸裂,露出一张小麦色皮肤,碧眼珠,高鼻梁的精致脸蛋来,眼中爆出野性之光,还有愤怒。
薛保侯抹了抹鼻下的血水,摇头,面无表情:“你这是找死。”
下一刻,气血像潮水一样汇聚,人影消失,再出现时伴随着‘轰’的一声,这一次,斧头直接被贯穿开来,撞入肚皮!
赤罗刹被打飞三丈,嘴巴‘哇’的一下吐出了血水,同时肚皮上的拳印像有活性一般往内钻,直接封了她的血脉秘术。
“本侯喜女人,但说到底只是玩物,既然你找死,那本侯成全你。”
而在乱战的边缘,照灯笼心惊胆战的看着冷脸、磨着牙根的戚笼。
“戚爷,戚大爷,请别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第三十五章 引刀意 凄凉风血(下)
戚笼受伤了,而且伤的远比包成粽子的照灯笼要重。
虽有龙煞庇体,伤势恢复的速度远超常人,但也不代表三天前才打过一场硬仗,如今还能来个‘戚天王假死复生,单刀入军营,风雪斩敌酋’的故事。
再说了,龙脉有地气做屏障、人道演化为根骨,可以有无限威能;龙煞与戚笼魂魄合一,却如无根之萍,这一点在戚笼‘破阵一刀’后,便已有触感。
他的人体之中,没有能够滋润龙魂的东西。
戚笼轻声道:“她大哥死前让我照顾她。”
“那你让她大哥上啊!”
“她大哥被我砍了脑袋。”
照灯笼一时语塞,心里一阵惊讶,传说竟是真的,赤身党四分五裂出于内乱,戚天王居然真斩了结义大哥,六兄弟之首殷天蛟殷天王!
不过随即他回过神来,低声急道:“可是你去了没用啊,看薛保侯这怪物般的拳意,不仅是炼体大成,还是二炼大成!你全盛时都不可能是对手!”
“你见过我全盛时吗?”戚笼突然奇异一笑,“你知道我擅长什么吗?”
“帮我护法,老五当初可是疯狂追求过这小红豹子,传过她脚法,只要帮她找到一丝脱身之机,她能跑掉的。”
语罢,他便在战场边缘盘膝坐定,面上竟隐隐散着死气。
“戚大爷,你真是心大,这时一根流矢就能要了您老的性命!”
照灯笼跺脚,龇牙咧嘴,突然发狠道:“我照小爷姓照不信赵,偏爱下九流,一悯如草民,二好交好汉,你赤身义党只抢豪富,从不欺小民,这点我喜欢,当初还准备投奔你来着,你这种人,死在这里,不值当!”
话音一落,照灯笼便把祖传纸灯笼从怀里掏出,往地上用力一砸,竹框子碎裂,五张白纸落了下来,那从老到少,由忠转奸的五张脸哭的哭、笑的笑,癫狂到了极点。
“戏如人生,人生无戏,触事乖违,所行颠倒,妖言谎语,诈妄无度,求人过恶,谄曲生情……”
“心三恶业,贪嗔愚痴。身三恶业,杀盗邪淫。口四恶业,绮语妄言……”
“……愿人生苦海,红尘做舟,众生百态,鬼趣消减,俱化善神。”
“祖师爷饶恕!”
照灯笼朝五方各拜一下,每拜一下后,便将每一张纸贴在戚笼的耳、眉、眼、鼻、唇上。
每贴一张纸,在照灯笼眼中,就各有一位穿青衣、穿黑衣、穿红衣、穿短衣、穿长衫的人影走开。
这些人影面孔模糊,像是每人带了一张面具,但相同的是,这些面孔或奸、或忠、或苦、或哀,都情绪化到了极点,然后要么嘿嘿笑、或是垂着泪,神色各异的走了。
“蜡烛灭了,灯笼没了,老头子知道还不要砸棺材板,幸好小爷我有先见之明,弄的是火葬,死了你也爬不上来,哈哈哈!”
照灯笼喃喃自语,转头对戚笼道:“这五张脸一贴,只要人不是佛祖降世、菩萨下凡,那就都见不着你这真身,小爷我先溜了,你搞定后去城东四大胡同找我,随便找一个小乞丐报‘明月升’三个字,我先去给你打听打听,哪三人买的你的名字,小爷有直觉,这乱子的背后,绝不仅是表面上的世俗利益!”
“……或许这便是打开我祖辈口口相传的‘九龙藏’的契机!”
戚笼早已陷入某种深层次的记忆中。
‘戚爷为什么不抢小民,因为老子从不向弱者挥刀,这不是老子良善,而是这口刀我戚某人要留着,要不断用强者血磨一磨、洗一洗,等它锋芒彻底绽放,便是老子砍向自己的命运,砍向老天爷的时候,哈哈哈,我想干什么?老子就想知道,刀砍在老天爷脸上,它会不会叫出一个疼字!’
“你们想让戚爷入伙,可以!但这条要写在规矩上,等哪一天你们不按规矩办事,老子便砍死你们,这就是我戚爷的道理!”
“小红豹子,别看你样子装的狠,戚爷告诉你什么叫狠,老爹老娘前脚被人剁了,后脚老麻匪就溜达过来,他跟你说,‘笑一个,笑一个就不杀你’,戚爷不仅笑了,笑的可灿烂了,老麻匪就说‘小子你骨子里有股匪性,我看得上,可以干我们这一行’,记住,狠,是从骨子冒出来的,什么?你问我老爹老娘的事,废话,戚爷不练刀,怎么帮他们报仇?”
“我、我去,老六你个蠢货,这是肉票、肉票,不是他娘的官兵,你砍错人了!放屁,怎么可能长的都一样!老子和你长的一样吗?一样?一样个屁!!!”
‘喝、喝,老大,别装孙子,老二呢,给我灌酒,玩命的灌!老四,咦?老四你怎么躺桌下面了,你下面怎么流黄汤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虎狼豹肉,哎呀,小豹子你咬我干什么……’
‘老大你炼体大成了,那又怎样?以我戚天王的刀术,还不是说斩谁就斩谁,别不服气,有能耐练练,刀为什么这么凶?你问我,我问谁去!’
‘哈哈哈,来来,老五、老五,你三哥告诉你个秘密,什么秘密?当然是我的刀为什么这么天下无敌了,嘿嘿,刀术、刀意、刀罡三重境,武行中公认的说法,你觉的你戚三哥到了哪一层境界?偷偷告诉你,什么都不是,你三哥我好像自己开了一重境界,我打听了好久,除了三哥我,好似还真没别人练成过。’
‘怎么练的?我怎么知道,麻匪当着当着,人砍着砍着,就这么练出来了呗,我觉的吧,这玩意主要还是跟心境有关,你三哥我只要还当麻匪,这刀,就能一直这么玩下去!’
‘老大、老二,你们不要逼我,世道变成什么样我不管,我在,赤身党的规矩就不能变,真的,你们不要逼我,这么多年的兄弟,你们难道还不明白,我人是醒的,但刀是疯的,等我疯的时候,刀子拔出来什么样,真的,我真不知道……’
‘……嘿嘿嘿,小红豹子,老大我砍死了,老二我砍死了,老四我砍死了,老五见势不妙跑了,嘿嘿,老大死前求我不要杀你,我应了,记住这张脸,来,笑一个,你不笑怎么报仇啊,哈哈哈哈,你可是我赤身党最后一个天王了,最笨的那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数道人影车轱辘般的转着,最浓墨重彩有六道,而每当这六道身影出现时,总有一道小巧的身影呆呆傻傻的看着自己。
薛保侯看着眼前浴血的身影,明明只剩一口气了,却还挣扎着往那‘尸体‘上面爬,四周上来救援的二十几位女匪,被他一拳一个轰死,碎尸满地。
他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了赤罗刹的脑袋上,脚跟转动着。
“放干了你的血,正好做古神兽血脉的标本,嘿,母兽的标本我还真没多少——”
薛保侯忽然感觉大地一震,或者说,天地本没有变化,是他身子一抖,然后一股凉意从后脊椎窜出。
不知何时起,冷风卷起,天上‘哗啦啦’的下起了黑雨,也不知何时起,声音消失、四面人影扭曲,冷意、杀意,都不对,是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语的疯狂感。
‘幻象、法术、刀意?好浓厚的刀意!’
薛保侯盯着前方一道虚幻的人影,那人影手上持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大刀。
薛保侯疯狂大笑:“把刀意劈到我的脑子里,有意思,看来你也触摸到了‘大武行体系’,这兴元府一偏僻之地,倒还真是能人辈出,看来你才是真正的赤身魁首!”
薛保侯拧身、扣脚、通背,上下**,两胯跟一抖,蹬地如蹬山,轰拳如饕餮!
巨大龙子幻影显出,张嘴如黑洞,漫天气血尽做恶!
“最后的麻匪刀了。”
戚笼轻轻一声,拧刀柄,沉身盘筋,心神沉浸入那难以言喻的境界中。
刀身寸寸从大腿左侧撩上来,刀锋上的光芒点点滴滴亮起,天,仿佛失去了色彩。
斩天刀寇
饕餮撕裂,粘稠的血水从薛保侯脸上炸开,这位边军将侯被活劈两半。
“原来这一刀是这么个名字!”
戚笼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斩出这刀了!
‘侯爷,侯爷!’
恍惚间,薛保侯听到有人这么喊。
……
成片草根翻起,树上的枝桠光秃秃的,所有树叶被浓缩到三丈之内,铺了厚厚一层。
李伏威的伏龙掌最终扣到了薛白的脑袋上。
但薛白左手捣上对方腹部,压人丹田气,右手包顶住对方肘尖,皮肤通红,浑身冒着热气。
‘咔嚓’一声,李伏威手腕发出裂响,同时连退三步。
薛白嘴巴一张,五官血水直流,笑如恶鬼:“我赢了!”
“但是他死了。”
薛三白的尸体早就僵了。
“我的掌风早将他囚衣上的毒汁打了进去,以为不吃饭不饮水就行了么,笑话。”
薛白脚跟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地,精神大损。
李伏威转身,疾步离开。
方一转身,大口鲜血从嘴里溢出,顺着外甲流入内衣。
第三十六章 舍过去 须弥金山(上)
天是黑沉沉的、地的血糊糊的,薛保侯两眼茫然的走着,他的两只脚深深陷入一地肠胃的地面里,步步泥泞。
天黑压压的,像锅盖一样倒扣在上空,血是红的,杀戮也是红色的,天黑血红,权势做天梯化拳势,最终人与黑天相合,阶及神明,这便是他的‘大武行体系’。
武道越发精进,拳法与人之心性、与筋骨皮膜三位一体,相融相炼,达到一种举止坐卧,无不养拳的高深境界,然后身如炉子血如油、心如碳,烧火烧身烧神,从后天肉胎中养出先天的变化来。
这是一种极其霸道的修炼途径。
而薛保侯便是此道的成就者,将一切的物欲肉念都享受过、吞噬掉,自身化作黑沉沉的天,镇压一切,统治一切,生杀与我。
天上雷声闷闷、轰轰,越发刺耳,这让薛保侯感到烦躁,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他的无数念头似乎都在争先恐后的往外钻。
这让他非常的恼怒,他忍不住抬头看天,他相信天是可以镇压所有反抗的——就在这时,刀锋起,锋锐无比的白光刀芒像是在剁一颗黑鸡子,从外劈内,剖天而入,天人俱碎!
“啊!!!”
“侯爷!”“将军醒了!”“薛侯,你身体如何了?”
薛保侯发现自己居然坐在床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对面的兵械架子上,都是他惯耍的道器,军帐中充斥着一股焦热和药味。
他突然觉的火光分外刺眼,怒道:“谁升的火!”
众将面面相觑,蚊三道人眼中光芒一闪,掐了灭火指一压,盆中火势肉眼可见的减弱,‘噗’的一声,彻底灭去。
薛保侯揉着太阳穴,鹰钩眼渐渐恢复了以往的锐利,缓缓道:“说吧,发生了何事。”
心腹手下神枪楚筹措了下言语,把白天发生的诸事,包括地军三刺客两死一擒,团练新军组建、李伏威截杀薛三宝、女麻匪逃走,数位副将追捕不及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除了本侯这里出了点问题,其它一切都按计划行事?”
神枪楚迟疑了下:“是”。
然后这位忠心耿耿的属下又忍不住道:“侯爷,白天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怎会突然晕倒?”
若真有高手暗中埋伏,用拳意或刀意隔空交锋,他们这些人肯定能感受到冥冥中的轰杀意念,但那时一切如常,拳势无敌的薛侯爷正把敌人当笼中鸟把玩时,一口血水喷出,不知怎么就晕厥了过去。
“鼠辈们有异心吗?”薛保侯眼一挑,岔开话题。
“没有,我们说侯爷您是旧伤复发,无大碍,他们便退下了,对了,李伏威请求见您。”
“让他等着!”
薛保侯锐利的目光扫过几个面生的老郎中,脸色一僵,冷冷道:“本侯已经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了吗?”
那老郎中赶紧躬身,颤抖道:“侯爷体壮如牛,无半点大碍,只是、只是惊惧过度,老夫开一道方子,侯爷调养调养便可——”
老郎中不敢说了,因为帐中的空气陡然凝滞了起来,薛保侯面无表情,只是额上青筋一张一缩,显的极为狰狞。
洪小四打了个哈哈:“既然侯爷无事,那几位老师傅跟我走吧,我给你们拿钱去。”
几个老师傅忙不迭的跟了出去,没过多久,洪小四微笑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血腥气。
“女人怎么跑掉的?”薛保侯沉默了会儿,又道。
“当时侯爷晕倒,场面大乱,那赤罗刹似乎会一种颇高明的步伐,有点像是失传的鸳鸯步,当时我们抢救侯爷,她趁乱逃走,”一副将迟疑了片刻,“不过那女人伤势过重,按说该在中途力竭而亡才对,或许是被同伙救走了,或许有其它的赤身党头目支援。”
“至于其它麻匪,见那女人逃走,自是一哄而散,我们的兵马早调了出去,人手太少,没抓着几个人。”
薛保侯掀开被褥,他只穿了一身白色单衣,身体表面充斥着牛筋般扭紧的肌肉,众人见状心一安,只要他还在,这边军的招牌就砸不下来,嘴角缓缓扬起:“李伏威不是要见我吗,让他进来吧。”
很快,小兵模样的李伏威便弓着身子走了进来,手上托着一个木盒,盒中放着一颗填满石灰的人头。
薛保侯只扫了一眼,便洒然一笑:“本侯白日晕了过去,你可有想法?”
李伏威立马开口:“伏威心中只有忧虑,边军围剿地军之势已成定局,侯爷与我一外一内,正是互相帮衬、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侯爷若是此时出事,便等于断了伏威一臂。”
这话口气颇大,不少营将面生怒色,许三彪牛眼中更是**裸的杀意。
“哈哈哈哈哈,”薛保侯亲手把李伏威扶起,亲切道:
“哎~有你这话本侯就放心了,也多亏了你献上的计策,先杀鸡儆猴,再借豪绅之手杀豪绅,等团练兵成了,他们就会发现,本侯不仅带来一道征粮的圣旨,还有一道练兵的旨意,到时候本侯爷再暗中助你夺兵权,这一府之主的酬劳,可嫌少吗?”
“少是少了些,但目前来说,的确是够用了。”
两人对视,虽是陌生面孔,一如城门口时,那对野心燃烧的眼神。
“听说李总管之前抓人时受了伤,不知是真是假?”一营将语中带刺。
“无大碍,那薛家小儿固然有些手段,到底生嫩了些,”李伏威哈哈一笑,面孔虽变了,但眼神一如既往的阴戾而霸道。
“而且这换头秘术虽然无副作用,但是人头初换,只能使八成气血,若是全胜期,立毙这黄口小儿不在话下。”
“那本侯就且看李兄的能耐了!”
李伏威一走,双刀洪立马皱眉道:“侯爷,这李老鬼自称从古国的某处遗址中翻出了这换头秘术,但我总觉的此事蹊跷。”
“你的意思是——”
“众所周知,地军叛逆有古国旧权贵支持,而且东荒妖族占领荒原,也是古国名族血脉的一大分支,这李伏威会不会是这两股势力中,某一股的棋子?”
“兴元府可是这山南道最偏僻之地了,一南一北,足有数万里之隔,不大可能吧?”有人提出了反驳。
“正是因为地处偏远,才能避过都督府耳目,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看不像,这换头秘术虽然诡异,但也要蚊三道长这种铅汞道人才能使用,他若有异心,也不会把性命交予我等手中,而且道长察了他的三魂七魄,的确没有被下了禁咒、又或是被换魂的迹象。”
“李伏威的过去是清白的,没有血脉神纹。”
“越清白越可疑。”
“好了,”薛保侯淡淡一声,道:“不管如何,没有这个地头蛇王做大内奸,名族、叛军、豪强、帮会,四面八方全是敌人,边军固然彪勇,但也双拳难敌四手,其它几路人马都传来消息,行动多少有些不顺,几个义军首领都有出没的迹象,呵!”
“在团练新军建成之前,李伏威还算是我们的盟友,至于建成之后嘛,就要看他是否听话了。”
众将心一定,只要侯爷无恙,不管有什么阴谋,侯爷都能凭一己之力,横扫一切鬼祟!
只是在众人走后在,薛保侯忽然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眼神第一次闪过一丝恐惧。
“那一刀,世上怎会有反天的刀术!”
……
林惊鸟飞
人影于荆棘灌丛中狂奔,四面脚步声越发急促,终于,人影站定,戚笼平静的站在原地,肩上扛着个浑身浴血的女人。
一道道气质或凶悍、或残忍、或奸诈的匪徒钻了出来,或老或少,有几位甚至还是妖艳野性的女匪,围成一圈,数目不下百位。
“徐九见过戚天王!”一位老麻匪老泪纵横,跪倒在地。
“见过戚大魁首!!!”
所有人半跪于地,语气狂热。
第三十七 舍过去 须弥金山(中)
清晨微寒,露珠荡漾,日头还未升起,天空一片清明,且添了几分冷淡;戚笼脸上闪过一丝怀念之色,但随即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人交给你们,以后别来山南道。”
戚笼将肩上的女人交给一位女麻匪,转身就走。
“戚天王,老伙计们都很想你!”老麻匪徐九颤声道。
“世上再无戚天王,只有戚笼。”
“戚大魁首,红姑有话带给你!”一女匪忙叫道:“她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拔刀之后便无情,做了,便是做了。”
戚笼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奉劝你们统领一声,别再来找我,刀,我已还回去了。”
赤罗刹挣扎着睁开眼,只是伤势太重,视线模模糊糊,只有清晨的白雾,缓慢而柔和的流动着。
……
这年头,媒婆住的地方叫门窑,入则为家,出则为窑,意思是盛世相亲做媒,乱世贩卖人口,公城地界尚算太平,但这收购童男童女、再转卖的活儿也是她杨婆一大收入来源。
杨婆裂开一张没有门牙的嘴,鸡爪一样的手掌把一个光膀少年捏拿着,从头到脚。
“二等货色,一百文。”
“杨婆,这可不地道,这可是手脚健全、无有隐疾的少年人,你才出一百文?”
人牙子不满道,在他旁边弓着身子、哭红眼的妇女是他的母亲。
“嘿,这小子骨头细脆,是出生的毛病,干不了力气活儿,而且目光呆傻,缺了股伶俐劲儿,迎门送客也够呛,日后顶多给大户人家做个跑腿下人,好一点还能学门手艺,出人头地是不用想了。”
杨婆阴阳怪气,“买这些小家伙最舍得出钱的,一个是武行,一个是青楼,至于什么药铺子、裁缝店、剃头唱戏的,那可都是送银子才能入的行,你以为呢!”
“不过这小姑娘不错,虽然眉眼没开,但眼里有股水波,盆骨也不错,是个好生养的,将来靠皮肉吃饭可以,靠手艺也行,这个我出两百文。”
杨婆买了三个小娘,两小少年,总共不到一两银子,嘴巴裂开,露出假慈悲的笑容,一人送了个奶糖,哄着进了房,然后笑眯眯的溜达到后院,还没来及关门,就被一条膀子按住。
“老太婆,天天做这断子绝孙的买卖,你就不怕死后遭雷劈?”
“嘿,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鬼鬼,我怕什么雷劈,没老婆子照料,这些小鬼鬼活不过三天,怎么,你这下九流中的老七,靠抖身段、勾人魂赚银子的行当,如今也高尚起来了?”
杨婆子颤颤巍巍的转身,走入大堂,“只要你照小爷一句话,这些孩子老婆子平价转给你,你一个个把他们抚养长大,你行吗你?”
照灯笼无语,让他去劫法场,照小爷咬咬牙,指不定扛着祖传的子午鸳鸯钺就上了,让他做孩子头,当爹当妈十几年,那他可受不了,再说了,就这年头,你在大街上溜达两圈,插标卖首的孤儿能捡到三,这何时是个头啊。
他甩过去一包银子“算伙食费行不。”
杨婆掂量掂量,阴阴一笑:“这还像话。”
“老太婆,我不是来跟你较劲的,我是来找你问事的,大约四五天前,解老三从城门口弄的那个消息,除了按照黑行规矩,送给马胡子一伙外,还卖了哪三人?”
杨婆子摸出一杆水烟筒子,脸颊老肉一瘪一瘪的,跟去了皮的蛤蟆似的,抽了十九口,才冷笑一声。
“既然是解老三卖的消息,那你找他要去啊。”
“这老小子躲我躲的满城跑,要是能找到他,我还找你干什么,”照灯笼郁闷道。
“嘿,要不是你小子也是我们下九流的一员,我现在早就把你赶出去了,黑行有黑行的规矩,你是想端了我们下九流的饭碗?”
“侯桀那开黑行的都被满门抄斩了,你们这些老货还守个屁的秘密,直接开个价。”
“江湖事,江湖了,这是规矩;暗道也有暗道的规矩,不管你是什么大势力头头,还是什么英雄豪杰,在这里买消息、卖消息,我们听不见,看不到,若是真有人听得见,看得到,那人多半也横死街头,你应该懂道啊,照家小鬼鬼。”
照灯笼深吸一口气,摸出一块玉佩,劣质的像块河边的石头,而杨婆子却是面色一变,手闪电一般把玉佩叼来。
“你家老头子跟我半辈子交情就换来这玩意,你可不要后悔!”
“老爷子要是知道我找到九龙藏的线索,怕是嘴都笑的咧开花了,”照灯笼哼哼道。
“好!”
杨婆子一拍桌面,断然道:“自此之后,你照家和我杨家,断绝香火情分,日后无论谁家遭了难,两不相帮!”
“这买消息的第一人,便是李府白三娘的总管,赵黑。”
“是赵黑,不是白三娘?”
照灯笼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在黑行买消息,向来只有实名实姓,没让人代买的说法。
“是赵黑,不是白三娘,这就有意思了,白三娘让赵黑打听的,还是说……”
照灯笼忽然面色一变,“不对,黑行的规矩,要么在本地待上十年,成了‘自己人’,要么在本地有直系亲属,白三娘嫁过来不过五年,她可以靠李伏威获得资格,他赵黑又凭什么?”
杨婆子怪兮兮的一笑:“谁跟你说,赵黑是陪嫁来的?”
“第二个,便是红姑红三娘子,山北道那个著名的大商人,她在各地黑行下了高额花红,一旦有跟赤身党魁首有关的消息,愿花重金购买。”
“也是因为她给的提示,我们才知道,这么一个小小的绿林标记,居然有这么大来头。”
“还有一个是谁?”
杨婆子阴惨惨的凑了过来,“还有一个,嘿嘿嘿,是个死人……”
照灯笼走后,阴沉的堂子上,只有杨婆子一人‘叭叭叭’的抽着水烟,间歇有生嫩的呜咽声,越抽越急,白烟硬是抽出了绿雾,雾气中,杨婆子的右眼忽然诡异的反转了三圈,眼珠子渐渐鼓出眼皮子,‘噗’的一声轻响,一只乌鸦‘呱呱呱’的从雾气中飞出,嘴里叼着一颗血泡子。
杨婆子痛的满地打滚。
“杀千刀的照老鬼,要不是老婆子年轻误事,给你带了顶绿帽子,谁管这小鬼头的死活,啊啊啊啊啊,痛死老婆子了……”
白江的一条上游支流叫落魄涧,以水势湍急而知名,戚笼与赤罗刹等人分离后,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大解脱’状态中,随着直觉而行,恍恍惚惚便到了这里。
他自四岁摸刀,当了麻匪后,刀便再也没放下过,然而借着赤罗刹被杀的契机,他把麻匪的刀术全数斩了出来,浑身酥酥融融,像是每一道毛孔中,都挂着一颗水珠子,一呼,摇摇欲坠,一吸,再在皮层之间转来转去。
而身子表面,原本清晰的青菩萨纹路渐渐暗淡,反倒是菩萨脚下的莲花越发清晰。
青莲所在部位为髋部,后印命门,前顶肚脐,中藏肾,是拳术发力的一个中转站,很少有拳法的吞吐不通过这一部位,当初戚笼所受腰伤就在这一圈中。
莲花是人体的筋络所化,在髋骨附近,由篡筋、包骨筋、连带筋、通筋各五六条组成,彼此纠缠团绕,包住这下丹田所在之处。
而戚笼此时心思无比通透,放下过去,脑子一下子就放开了,恍惚间,血水如溪流,从筋肉瀑布顺流而下,在大小关节血道中越滚越大,渐成巨流。
血气相融亦相化,热血滚翻之中,直接逼出一股丹田气提到胎元,向后到命门,再下行经过真关、仙骨、尾闾、阴窍回到丹田一圈。
这一圈一下,整个人都通透了,身子飘飘然,脚步使的不用劲一般,浑身毛孔蒸腾着雾气,精气神吐纳,体呼吸。
戚笼一只脚踏入水涧中,瞬间,沉重的水压盖顶、罩身,彻骨凉意在一刹那透体入骨,毛孔疯狂收缩,而骨盆一代受此刺激,筋络蠕动更快,像是一朵火莲绽放,刹那间皮肤表面泛红滚血,水火交加,满空水珠‘嗤’的一声蒸出滚滚热雾。
体内酷热似火宅,体外严寒似利刃。
戚笼这一坐,便是一座须弥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第三十八章 舍过去 须弥金山(下)
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筋菩萨’前半段‘贝叶庇佛’,后半段‘须弥金山’,贝叶号称最古老佛经的载体,而须弥山,则是传说中,八山八海环绕的世界中央;山顶是帝释天,半腰是四天王天,西方佛土的中央娑婆世界便是它演化出来的。
以上都是周子通传法时无意念叨过的一段,这浓眉大眼的似乎也是个佛门信徒,据说还受过高僧点化。
说到底,炼法的重点是一个‘佛’字。
此佛非彼佛,不是和尚们供的泥炭像,更不是佛教信徒的信仰,佛就是佛,是能抗住外道劫,赤足坚韧的强人。
按武行的说法,便是一种顶级的精神境界。
外家锤炼筋骨,内家养炼五脏,均能炼至武家的上层,但要到顶层,要能激发出人体最深层次的奥秘,呼吸法也好、药水渗透也罢,都无法尽全功。
只有一种出于肉身,又脱了肉壳的神奇精神状态才能真正实现。
所以武行照葫芦画瓢,学道门、修佛门,什么民间法脉、鬼祭淫祀,甚至还有更反人类的活人祭、绿帽祭,只要能实现这种纯粹至高精神,便能反哺肉身。
周子通是靠高僧点化破的这一关,而戚笼则是靠放下过去勘破此关,后者不借助外力,反而更显上乘。
而成就‘须弥金山’后,皮肉、骨骼进一步强化,普通钝器打在身上便如陷入牛革中,一些致命部位,如后脑勺、喉咙、胯根,都多了一些特殊的防护。
而落在拳法里,便是身上多了一处发力中心,绕髋一转,一拳能打出两倍劲,这就是金山神妙!
涧下老岩,一道身影正在练拳,反骨剪、靠身锤、通背掌、尺步拳、扯拳功、五毒手、披袍献甲;汤瓶拳七式轮流在掌心把玩,五指一捏一炸,骨节崩响,落在耳中便似炸一节炮仗,还是黑火药填芯的那种巨响。
更奇妙的是,指节一炸,倒催手臂化劲,手腕转小臂那么一扭拧,那落在手臂上的水珠子居然绕手臂一圈再溅射上去,看上去就像是顺着河道拐弯的水流。
“下来!”
戚笼低喝一声,以意导体,腰背一开,浑身毛孔鼓如豆粒,再节节贯穿那么一缩,颈、脊、腰、跨、膝、踝、肩、肘、腕,全身体态一动全动,刚弹出没半尺的水珠子反物理规律般的一滞,猛砸下来,像是人为的披了层水甲,浑身一抖,水珠炸开,雾气如罩。
这便是披袍献甲!
值此,戚笼汤瓶拳大成,同时,他太阳穴部位像是有小针在不断戳着,虽然痛,但别有一番滋味。
有‘四肢五爪驭龙马’经验的戚笼自然明白这代表什么,心中一喜,这是手少阳三焦筋炼化的征兆。
‘想不到放了刀术,拳脚功夫倒是涨上来了。’
戚笼有些自嘲,当年他沉迷刀术,炼体的境界停滞许久,虽然上限高,十二成爆发下,薛保侯这种二炼大成的怪物也能一刀劈闭气了,但是下限却不行,不耐久战。
如今龙煞附体下的肉身,其强度不亚于一般炼体高手,又成了‘佛’,精神和拳术跨了一大步,反倒是迎头赶上,孰好孰坏还真不好说。
不过戚笼更明白,刀,能让别人断了一切可能,拳术、龙煞、炼法,却能让自己有无限可能。
要贯彻自己的意志,而不是跟别人同归于尽,内功的修炼或许才是正道。
戚笼缓缓蠕动着自己的筋肉,感受着某种特殊精神状态下的**变化。
‘‘筋菩萨’是筋肉合一的炼法,还有足够潜力能够挖掘,是‘须弥金山’而不是‘须弥山’,重点在一个金字。’
戚笼揣摩了许久,倒是有几分猜测。
‘这套炼法的玄妙,重点是在要害部位的防护上,如缩阳入腹、颅隐肉髻、肚脐合隙,刨除宗教上的种种隐喻和法相,本质上来说,这其实是要害部位的筋络和血肉完全融合的表现。’
戚笼心中一动,手指毫不犹豫往肚脐眼插去,以他如今的劲力,一块青砖都能插出个洞,若是插在肚脐眼这种要害上,普通人能直接被捅穿大小肠,胆道、胰脏什么的一戳即破,换做武人或许不会这么严重,但也会拉血,若调养不好的话,废了功夫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这么狠辣的一戳,戚笼却只感到肚皮稍有些疼痛,便就再无副作用。
而肚脐所在,更是仔细看才能看到一道缝隙,像蚌中宝珠。
“果然是这样,这些人体要害处,包在肉中的经络其实是最薄弱的,所以才能最先筋肉合一;武人筋似粗绳肉如铁是常态,所以难以同时炼化,这‘金’字便是筋肉合一的‘金’。”
炼法的道理说来说去无非就两句话,一本拳谱册子薄的跟一张纸两文钱的春宫图差不多;难的是知行合一,难的是老拳师带你磨出拳劲感觉出来。
感觉到了,那就什么都到了。
戚笼披衣,再下山。
……
戚笼再次入城,没有光明正大的从城门口走入,而是等到月黑时节,仗着麻匪翻墙跨院的手段,从城墙头钻了进去,可以明显感到城市的衰弱,就连青楼鸭馆的门口,老鸨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唤着,销金窟都不销金了,这可不出大事了么。
戚笼一路溜达到城东四大胡同口,在几个偏僻巷道的拐弯处溜达几圈,手一抓,抓了个摸钱包的小乞丐。
“爷饶命——”
“明月升。”
小乞丐眼眶里蓄满的泪水,以及即将脱口而出的凄惨身世立马收了回去,惊喜道:“你是照大哥口中的那人?”
“恩,他现在在哪儿。”
“你跟我来,”小乞丐不答,率先翻墙头开小门,带着戚笼一路溜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庙门口,有节奏的敲击了几下,在另一个小乞丐揉眼的抱怨下,回头一指。
“照爷让带的人。”
“快进来!”
庙中不出所料是个乞丐窝,只不过这里的乞丐都是半大小子,一个个鬼精鬼精的。
“暗号,什么小爷什么大爷?”
“照小爷戚大爷?”
“不对,再说。”
戚笼沉吟了下,“戚小爷照大爷!”
“这就对了,”领头的癞脸小乞丐一拍大腿,从被踹倒的神像裤裆洞里,翻出一卷牛皮卷子和一张小纸条。
“照大哥说了,你如果过来,便将这二物交给你,并让我们告诉你,你要想救师傅,便看这个,他要是回不来,你再看这个。”
戚笼先打开递过来的纸条,五个字,“见白不见黑。”
“他给你东西时是什么状态?”纸面上有两三滴黑红色的污渍,明显是血迹。
癞脸小乞丐一脸担忧:“很不好,好像被人打伤了,祖传的子午鸳鸯钺都坏了一根,不过他表情很兴奋,当年翻城南最靓的少妇墙头时都没这么兴奋过,我把过风,记的很清楚。”
戚笼扬眉,嘴巴张了张,无话可说,干脆直接翻开另一卷牛皮卷子。
‘三刑四杀,七伤八难,海神侵扰之厄。九幽地狱三途五苦,转还福堂。’
“福堂是照大哥老家的祖宅,”小乞丐一脸不见外的补充道。
戚笼往下看,山下颠倒的怪峰、手脚五官错位的人像、浪头从地里钻出,炸成岩浆,岩浆中燃烧的枯草,白骨插在人身上,凑成一张下颚。
“翻过来看又是一幅画。”
戚笼转动牛皮卷,轻‘咦’一声,只见画面又变,从火烧云中垂下来的巨大黑指甲,头长在胯下还在大笑的人,一张咬天之嘴,牙根子长在草上。
“叠着看还是一副画。”
小乞丐伸手牛皮纸一叠,借着微弱的火光,戚笼竟看出一条长满手脚,由各种奇形怪状组成的一道黑影。
戚笼突然感觉龙鳞一阵发烫。
他眯眼,这次看出来了,这是一条无角无爪的怪龙!
不,不是一条,是九条,是九条龙各截的一部分,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把一团蛇球一脚踏扁,然后再从中切开,从横截面中看到的画面。
小乞丐眼中金光闪闪:“照大哥说了,这是他们祖传三代的藏宝图!”
第三十九章 蝉先觉 鬼不知(上)
戚笼自不会相信宝藏这一说法,在钟吾古地,那些动不动挂着古国名头的残缺图纸或秘密遗迹,你若是信了,轻则花冤枉钱,重则做了人口买卖中的人口。
不过对于这张图的神异,戚笼也不敢小觑,毕竟能惊动龙煞的存在,整个钟吾古地怕是都没几件。
照灯笼曾说过,他祖上是从唐国辗转腾挪、流落到此地的一支宫廷艺人,这说法本身就有些奇怪,唱戏的不往钱窝子钻,到这凶神恶煞满地跑的战乱之地来干什么,真背井离乡也不是这么一个‘背’法。
但如果是有目的的前来,这便能说的通了,这目的莫非就是那‘九龙藏’?
不过唐国和钟吾古地之间隔着‘万丈神壁’,能跨过这传闻中的神佛禁区,这照灯笼的祖上必不是常人。
戚笼研究了一会儿这卷‘宝藏图’,便就放手不管,这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反倒是那张纸条更有用。
见白不见黑,白是白三娘,黑是赵黑,这不用动什么脑筋就能猜出来,不过照灯笼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黑、白三娘,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么。
戚笼眼中精光闪烁,夜战西城,他从水井巷子一路砍到无定桥,最后受了埋伏,挨了萧道人断桥的杀阵,好在危急关头,借龙煞之力,他酝酿出了当初黑山峰顶斩龙首的那一刀,在被箭雨射杀的前一刻破阵而出。
其实当时就感到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那阵势到底是提醒自己的,还是害自己的?
哪怕自己没能耐斩出那一刀,是不是,也能脱身?
戚笼的思考被一连串‘咕咕’声打断,这‘咕咕’声仿佛能传染似的,从一个小乞丐的肚皮上,传递到另一个小乞丐的肚皮上,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干你娘,这几天一只肥羊都没摸到,迟早饿死!”癞脸小乞丐忍不住骂道。
“癞哥,我饿,”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小女童眼眶通红道。
“照大哥走的匆忙,也没留点银子,以往收成不好的时候,都是照大哥接济的。”
小乞丐们一连串的唉声叹气,此起彼伏。
戚笼坐在神像前闭目养神,闻言淡淡一笑,道:
“睡吧,明天带你们吃好吃的。”
“唉~饿到明天早上,便是山珍海味我都没劲儿吃了。”癞脸小乞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
“香!真香!这熊掌好吃,比卤鸭脖子香多了,烧猪呢,谁把老子的猪头抢走了,小凳子你藏什么藏!我都看到了!妈的,当年那个窝窝头算是白请了!那个什么烧鸭、烧鸡的再来个几碟,这盆软不拉几没什么嚼头的玩意就算了。”
店小二忍不住苦笑:“小爷,这可是一品膳汤,是用老燕窝和鲨鱼翅吊的汤头,十只烧鸭也换不来这一碗汤!”
“我喜欢喝!”瞎眼小萝莉抗议道,鱼翅粉晶莹剔透,像水晶一样流入喉咙,她喝三碗都不够。
“花里胡哨的,”癞脸小乞丐嘀咕一声,转头就跟人抢起了一盆酱猪蹄,吃的乌烟瘴气,汁水横飞。
陪侍的几个貌美婢女两眼瞪圆的看着这一幕,这可是黑山城排名第一的酒楼,一桌天九席面,就算是城主来吃都要提前半个月预定,这群小乞儿什么来头?
“戚、戚兄弟,吃,别客气,别当自己是外人,你是照大哥介绍来的,便是我们小赤佬自己人!”
癞脸小乞丐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扛着半壶酒,相当豪爽的道,虽然这顿饭不是他请的。
“小赤佬?”
“没错,过去是赤身党的,未来便是我们小赤佬的,我就是第一代门主癞小三。”
“癞子哥,不是说好今日我当门主的吗?”另一个抱怨道。
“闭嘴!”癞小三一脚踩在桌子上,面红耳赤:“大家记住这位戚兄弟,以后戚兄弟开口,小事要当大事办,大事要当重事办。”
可惜没人搭理他,依旧虎吞狼咽中,戚笼坐在一堆小乞丐中间,不吃不喝,大拇指摸着瓷沿,显的格外显眼。
一位掌柜打扮的中年人急匆匆出现在包厢门口,目光一扫,面色一变,朝着戚笼微微一躬。
“你们吃着,我去给你们加两菜。”
戚笼走后,小乞丐中的一个才闷声道:“癞子哥,这人来历不清,看上去很危险,关系走太近不好。”
“蠢货!照大哥是什么人,那可是标准的千金一诺大豪杰,他托付的人能有假,”癞小三扫了一眼几个婢女,小声道:“听说最近要打仗,城里征兵,万一把我们拉过去做炮灰怎么办,多个人脉多条路。”
然后他又扫了一眼桌面上的焖白鳝、豆豉黄鱼、坛子肉、酱油蹄膀、烤全羊,重重咽了一口吐沫。
“最重要的是,这么多好吃的,它不香么。”
另一间上等间中,掌柜的躬着身子,口中念叨‘劳驾’,从戚笼手中接过一张八角牌。
这牌子极豪奢,通体纯金,上纹蜘蛛,每一支蛛脚上踩着一颗宝石,祖母绿、玛瑙、紫水晶、琥珀应有尽有,蜘蛛网是用银线勾勒上去的;令牌反面同样是一只紫色蜘蛛,蜘蛛头上镶嵌一颗百金难求的血玉,借着光线反射,可以隐约看到血玉中有一道麋鹿幻影。
‘那日’在古国文字的意思是高贵的麋鹿,同样代表着‘蜘蛛贵族’十三支直系血脉之一。
掌柜的反复摩梭着八角牌,郑重其事的还了回去,躬身。双手交叉、小拇指翘起,“爪仆人凌九牙见过主人。”
“有这令牌的便是你主人吗?”戚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令牌,他把那日·喜救出城,那日·喜给了他这块令牌,并告诉他,这能驱使‘蜘蛛贵族’在各地的一些人脉,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是,每一个血脉传承者一辈子只能有一块令牌,拥有这块令牌便代表着蜘蛛贵族的友谊,”凌九牙肃然道:“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投资,是对于一些有潜力人物的极端看好,不仅是其本人,这一系血脉中的其它‘蜘蛛贵族’,都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帮助。”
戚笼扬眉,想了一会儿,道:“我要的东西你准备好了么?”
“是,”凌九牙郑重其事的取来一盒子,将之打开:“黑虫草、五毒花、红颜枯萎果、子母断魂根、黑风叶、甜心苦菊……”
戚笼看着盒子中或鲜艳欲滴、或枯老如树根,花花绿绿跟蛇皮一样的果子,又或者单纯只是一株‘杂草’,一共几十株,每一株都让戚笼武人的本能疯狂的警戒着,这其中的任何一株,都是致命剧毒之物,。
“真的配出噬魂丹?”
“是,药师已经偷偷送入城,最晚七日。”
戚笼关上盒子,长长吐了口气,复又莞尔一笑:“居然真有此物,你们有钱人真会玩。”
这‘噬魂丹’是戚笼打家劫舍时听过的传闻,豪奢人家的家主子归西之前,总担忧着儿女不孝、小妾夺权、或者内贼引外盗,把王家变成李家这一类事,不知哪位担忧身后事的老富豪脑袋一拍,想了这一奇妙主意,花了巨资,研究出这丹丸。
这丹丸由种种剧毒混合而成,毒性相冲,反倒成了大补之物,更关键的是,此药丸能让人陷入‘假死’状态,剧毒甚至能使‘尸体’发出腐烂之气,没有一丝破绽,连道人的验魂术都查不出;然后七日一过,毒性转成补身之物,唉~我又活过来了!
儿女不孝,家产分赃不均,老爷子扛起棺材板来揍你们。
小妾勾人,老子拉你和奸夫一块去阴间作伴。
家产被人惦记,你要不要跟我这种老狐狸比一比手腕。
这丹药自然不是将死之人才能服用,正常人服之立毙,毙后重生,一点副作用都没有,跟睡了一场好觉似的,忒精神。
戚笼之所以记的那么清楚,就是因为当麻匪的时候,帮大户人家争过家产,明明家主孙儿年幼,内有仗势婆姨,外有强人惦记,家中产业更是岌岌可危。
但这般状况,小孙儿却总能化险为夷,明争暗斗更是屡占上风,最后关键时刻,找关系请动了赤身贼,把各路敌人一口气砍了个精光。
正当一群麻匪琢磨着要不要将计就计,再捞它一票的时候,老人家直接推棺而出,带着几路豪强把他们这些麻匪给围了,最后经过一番友好而和谐的商务谈判后,鼎鼎大名的赤身党,为数不多的只收了一次成本价出场费。
“有钱人真他妈心黑,居然还想着黑吃黑吃黑!”
当时一群老麻匪愤愤不平的骂了一路,这让戚笼记忆犹新。
不过好似自那时起,火葬就在钟吾古地流行了起来。
戚笼摸了摸下巴,‘老爷子想走就能走的了了?做徒弟的这就送你归西!’
第四十章 蝉先觉 鬼不知(中)
戚笼在黑山城厮混了三年多,一开始唯一的目标,便是借助黑山山顶的神异治疗自己的腰伤,如今夺了那赵神通的机缘,不仅伤势全愈,本身拳术更进一步,三年的空窗期似乎一脚就赶了上来。
第二个嘛,也是为了报恩,当初老麻匪把他带走,他给老麻匪扛旗子,一抗就是十几年,从几个山野匪类,硬生生走到了‘从卒九千、横行两道、侵暴诸侯’的地步。
老麻匪要扬名,他给对方扬出了泼天大的名声,如今谁不知道麻匪‘石庵堂’一脉出了个戚天王,至今还有不少人顶着这招牌在绿林上厮混,老麻匪便是这一脉‘明’字辈的大爷,入行便要拜这位爷,怕是早已香火滚滚了。
段大师在街上把他捡了回来,给当时万念俱灰的他一口饭吃,所以他不能眼睁睁看对方去那凶神恶煞的关外地界儿——那是他该去的地方。
为此他不惜隐姓埋名藏入李府,继而闯黑狱、救蜘蛛贵族、赚人情,数次搏险,就是为了在某个关头‘李代桃僵’,把老爷子换成他,至少在表面上,可称是义气无双。
但从某种真实想法中,戚笼认为自己其实是个心性薄凉之人。
比如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老爹老娘的名字,不过他倒是记得当初屠了整个村子、砍下爹娘脑袋的兵卒打扮,以及那卒子手上,那杆织着某种神鸟图腾的发光旌旗,长长的,像是流苏。
他打听了很久,这种阵旗似乎在关外出现过。
要想心无挂碍的报仇,就得先报恩,这样一来,无论是谁挡在自己面前,他都能斩出酣畅淋漓的一刀,虽然他现在放了刀,但想法没变。
‘人活着需要意义,虽然很老套,但报仇雪恨,世上没有比这还愉快的事了!’
等他找到仇人时,他会把这种快乐分享给对方,你杀我全家,我便同样杀你全家。
“戚兄弟,怎么一回来就呆呆的,可是有什么难处?大家都是自己人!”
癞小三一脸关切,脏兮兮的小脸凑了过来,脸上的麻子分外显眼。
“无事。”
“千万别客气,你入了我们小赤佬帮,便是自家兄弟。”
戚笼倒没想到,自己前脚才出麻匪门,后脚便入了乞丐窝,都不带歇的,而且从大佬一下子变成小弟,地位骤降。
“我在想,怎样才能把一个身手高强的人调虎离山,”戚笼随口道。
“那人是谁,是不是见白不见黑的‘黑’?”
迎着戚笼似笑非笑的目光,癞老三先是身子一缩,复又挺了挺胸。
“别看我们年龄小、人数少,但我们背景深厚,人脉强大,一旦动用咱这背景,你想干什么,我们都能帮你办到!”
“哦?你们是什么背景?”
“我们是穷人!”小乞丐们异口同声道。
“但别小瞧穷人,世上最多的便就是穷人,”癞小三赶紧补充道:“你看,小凳子那蠢货的老娘在城主府给人洗衣服,小薛子的哥哥在赌档给人烧茶水,小圆子的姐姐在李府给当婢女,八子才厉害,他哥哥在码头给人拉货,一趟货能赚三文钱,还有六儿,他老姐嫁给了看城门的老卒子,要不是老卒子老揍她姐,他气不过跑出来,那现在住的可就是大宅子,也不跟咱们挤破庙了,还有我们在街头上厮混,认识的一些兄弟……”
十几个小乞丐一个个挺胸抬头,似乎与有荣焉。
癞小三豪气冲天,“兄弟你只要一句话,官面上的、帮会的,就没有我们摆不平的!”
可惜这股英雄气没鼓一会儿就被瞎眼小萝莉戳破。
“癞子哥,你三天前才因为要饭过界儿,被雷老五揍了一顿。”
“放、放屁,”癞小三急红了脸:“江湖人的比斗,那能叫揍吗?”
“哦,没想到各位这么神通广大,”戚笼正了正脸色,虽然小鬼头的吹嘘话他没放在眼里,但毫无疑问,这些小鬼头已经有了几分‘眼线’的价值,这在绿林中称作‘脚毛’,脚毛的数量某种程度上代表麻匪的实力,有些‘脚毛’甚至是数代传承,赤身党最强盛时期,脚毛遍布两道,消息比官府都灵通。
“也不是多厉害的事,也就是在江湖中稍稍那么点能量,”癞小三一脸谦虚。
“赵府有一个老管家叫赵黑,你们有办法把他调走一段时间吗?”
一群小乞丐顿时面面相觑,癞小三更是心虚到不行,这种‘大人物’对他来说,至少隔着十个层次。
“这个、那个……”
“对了,小癞子哥,我叔在河口街给人修鞋子,他跟我说,最近有好多李府的老爷们来盘货,据说是把整条街都买了下来,正准备换掌柜呢。”一小乞丐突然道。
“对啊!我们可以在路上埋伏,拿要饭惯用的人群战术,让他们不给钱不走,给了钱也走不了,”癞小三目光一亮,道。
“癞哥你还没被人揍够呢,那可是人大老爷的车,依我看,等人运货的时候,把车轮子卸了,就两颗钉子的事,简单!”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城东的不良人钱老三,早就警告我们不要搞事,不然抓进黑屋子就是一顿板子,小马子被抓进去不就再没出来过,尸体一卷就扔江里了。”
“实在不行,就下耗子药,老爷们总得吃饭的吧,我姨婆就在后厨……”
戚笼笑吟吟的,并没有插嘴,虽然这些‘计划’在他看来全是破绽,但用心、够胆;这些徘徊在温饱边缘的小乞儿骨子里有一股狠劲,这是很多成年人都未必有的东西。
年龄小算什么,他四岁摸刀,摸刀的第二天就砍了人;虽然砍了半天才将人砍死,老麻匪夸他打小就有‘凌迟’的手艺,是个狠角色。
而且,这些计划也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
两日后的深夜子时,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坟园里刨土挖尸,其中一个望风,另一个扛着个麻布袋子,袋子里‘叽叽喳喳’的,全是这两天的收获。
坟堆子被挖开,一具新鲜还未腐烂的尸体挖出,两孩童你看看我,我望望你。
“癞子哥,你上吧。”一乞丐惨白着脸道。
“没出息!”
癞小三咬咬牙,摸出匕首,忍着腥臭剖开了肚皮,把皮肉翻开,一边眼神示意,一边抖着腿;另一人赶紧把袋口向下倒,一只只肥大老鼠丢入了肚皮中。
“戚兄弟说,养上一夜就能养出尸气了,”小乞丐松了口气,抹着额头上吓的汗:“明早上再来取,正好能用,小圆子偷摸打听了,明天李家人就要去河口街盘总账,计划正好开始,咦,癞子哥,你怎么还不松手?”
癞小三眼泪汪汪:“指头卡肋骨里了,拔不出来。”
另一边,小圆子,也就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小萝莉乞丐趴着,眼眨也不眨,躲开更夫后松了口气,悄摸摸的从水沟子里翻出,在深夜蹦蹦跳跳,她眼不好,夜色对她来说只是灰蒙蒙的世界中,多加一丝深沉而已。
她按戚笼所说之方位,偷偷摸摸看了许久,确认无人后,这才缩手缩脚的溜达过去,半晌后,这副画已经挂在一间无人住的屋中。
画卷打开,是一副獬豸踏云图。
……
第三日清晨,城中又罕见热闹起来,战争能刺激消费,一打仗,不少货商又顶着杀头的风险钻了出来,豪绅的手下也在提货,这场战争的结果对他们说是大发横财,但过程也不能放过。
两下水道的小乞丐从污水渠中爬出,露出半个脑袋,左右看了看,手掌往下面一掏,一只肥大、眼神乌溜溜,显的格外有灵性的老鼠便丢了上去,没多久,十几只老鼠便放了个干净。
“癞子,走了!”
“你先回去,我去把把风,确认那老东西来了没,不然岂不是白折腾了。”
老鼠被放出后,眼珠子转了转,居然颇有灵性的躲过人群,往隔壁河口街钻去,很快就消失街道上。
……
日头过了午时,太阳火辣辣的,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河口街头的米粮行中,赵黑老脸似笑非笑,手上拿着一本啃的不成模样的账本,周围一圈商人噤若寒蝉。
“一本账簿被啃也就罢了,二十来家店面,所有账目都被咬的不成模样,各位爷,你们连做假账糊弄小老儿的劲头都没有吗?”
李府门口,戚笼缓缓睁开眼,断了所有老鼠的感应,任其四处乱跑,脖上的龙鳞融入皮肤,嘴角似笑非笑,大步推开大门。
“秋风未动蝉先觉,呵!”
第四十一章 蝉先觉 鬼不知(下)
秋风未露蝉先觉,凡所感,必能见微知著,这是一种内家拳顶级的精神境界。
戚笼在李府中,或者说在这座城中,唯一有所忌惮的,便是这老阴货,老阴货在武家并非骂人话,外家横、内家阴,这是一种夸赞,不是谁都能被这么说的。
就好比,并非所有练拳练到老的拳师,都能被称作老拳师一般。
外家不怕伏,内家不设伏,做为老阴货,只要在数里之内,杀机一现,恶气一显,飞针落叶,必有所查,这就是内家从不被埋伏的根本原因,只有他伏人,无人能伏他。
更有一种说法,哪怕不在数里之内,想要算计他,都会让人产生某种警兆,是否如此,这就只有练出来的人才知道了。
所以戚笼平日在李府束手束脚,只有这老货离开,才能采取一些行动,平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这种境界,已经有那么几分‘武道神明’的韵味了,‘见人所不见,谓之明;知人所不知,谓之神。神明者,先胜者也’。
‘武道神明’是所有武人的最高追求。
好在戚笼‘成佛’之后,以佛家‘拈花落叶,不沾其身’的层次,已经能勉强抵御对方的察觉。
加上他用小乞丐行事,以龙煞转动风水的手段,驱使养出尸气的老鼠,他可以肯定,他进李府,这老货察觉不到。
曲靖回廊上,一道人影悠闲的散着步。
戚笼所过之处,风水转动,脚下虚幻生花,那些仆人婢女察无所觉,至于埋伏在暗处的外姓高手和拳行家丁,只感到微风一吹,心头沉沉,就被戚笼晃了过去。
一路好似游山玩水,直直走到了白三娘的闺房前。
窗半开,细口玉瓶中插着两根柳枝,叶上垂露,晒着日光。
戚笼推门而入,当前一面双鱼戏水屏风,转过屏风,白夫人丰腴的身姿就坐在梳妆台前,看背影,薄纱半披,圆嫩香肩微微起伏,声音有几分慵懒和娇气,头也不回道:“玉儿,那把紫玉梳子还没找到吗,昨日饮酒甚多,脑子还有些晕呢。”
“夫人,找到——”
圆脸小婢女刚翻出了紫檀木盒子,盒子中的梳子便不翼而飞。
“我给夫人梳头。”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啊!”
小婢女两眼圆瞪,呆呆的看着这个陌生男子,不,是那个年轻匠人!
白三娘肩头一僵,继而放松了下来,看着黄铜镜中那张眉头斜长、颧骨微凸的脸,咯咯一笑:“你会梳吗?”
“夫人这就不知道了,死刑犯上路时,男的得管一顿好的,这女的嘛,就得请弄婆梳妆打扮,我以前管弄婆叫大姨,他是我师傅的相好,我跟她学过手艺。”
“为什么是去请弄婆,这有什么说法么?”
戚笼三指搭在乌黑的秀发上,另一只手柔缓的往下梳,略现粗糙的手却格外的细腻。
“不忌腥,不怕血嘛。”
正似闲聊间,房中小门被悄摸摸的推开,两个小脚老婆子无声无息的走出,冰冷的眼神警戒了玉儿一眼,一左一右行如女鬼,一个疾走两步,脚掌倒八字踏出,掌由腰间旋臂向前,交叉互滑,左掌作匕首,掌尖戳戚笼左肩窝,右掌向上一翻,向下一滑,标准的抹刀抹脖子,两招均阴冷狠辣,招招见血。
另一婆子一脚跨的跟长脚圆规似的,扎了个大号马步,前脚掌撺地,猛落地面,似重物下坠,地面木板‘吱呀’一声弹起,同时脊骨发力,长拳捣似马枪,竟捣出混闷呼啸的棍劲。
面对上下左右均是杀招,戚笼好似脑后长眼,先是脖子一转,避过掌刀,同时猛吸一口气,背部长龟壳一般,直接冲胀了衣物,那戳掌窝的掌尖竟像是戳在球上,斜滑了出去。
紧接着肩一晃,肉袍子一披,卸甲劲在脚后跟那么一磨,竟又把木板翘起的一头碾了下去,同时左脚翻腕,倒马桩一踢,一股烈劲和一股刚劲撞在一起,烈劲更凶,老婆子只感到小臂一痛,脱口‘咿呀’一声,拳头便从大腿外侧翻出。
“夫人呀,男人到死装好汉,法场上咬牙硬顶着,女人嘛,不一样……”
两老婆子互视一眼,同时身子转若陀螺,阴掌、阳掌交替,外翻内陷、内翻外击,从各个角度向戚笼身上的各大要害处攻来。
而戚笼不闪不避,就像是个内部高速转动的铁瓶子,每一掌一拳拍在上面,都激起皮层下面那股翻江倒海的血劲儿。
“这是千丝结,是挡住女儿家泪汪汪的眸子的,”戚笼给发丝打花结,头探到白三娘脸颊边上,二人均能感受到彼此呼吸,以及毛孔的摩擦,戚笼认真的将两发束往脸颊摆,挑出两垂鬓,“这个叫以发覆面。”
“住手!”
白三娘额上汗珠滑落的同时,戚笼猛的一个拔背挺胸,丹田气像透明鸭蛋一样顺着喉道一上一下,最后舌抵上颚那么一咽,上重楼,下九天,皮层‘嗡’的一声震荡,两老婢同时感到拳掌像拍在刺猬上,同时一股轰然大力传来,破拳破桩破势。
两人尖叫一声,倒飞而去,一婢砸在墙上,挂了两息,墙面留了一凹陷,另一老婢砸在桌上,桌面瞬间四分五裂。
戚笼脸上鲜红色一闪而过,一丝细汗流下。
“毫毛呼吸!”
“外功真劲!”
两老婆子两掌表皮撕裂,从指尖到小臂全是血水,筋骨酸麻,爬都爬不起来,只有嘴巴张的跟蛤蟆似的,胸闷气短。
戚笼哈哈一笑:“捏骨敲背的活儿,还是要看白家短打,多谢婆婆捶背,两字,舒坦。”
老婆子感到极大侮辱,挣扎道:“十九把的真功夫落在——”
“出去!”白三娘凤眼圆瞪:“还嫌不够丢人吗?”
两老婆子不敢反驳,相互搀扶着钻入小门,白三娘这才喘了口气,只感到后背黏黏的,轻纱紧贴皮肤,露出大好曲线。
白三娘又派玉儿赶走惊动的守卫,这才安了心,徐徐道:
“没想到以刀术称雄两道的戚天王,竟然藏了一手好收放。”
白三娘又喘了几口气,身子无力的贴在戚笼胸口,轻声道:“如梦里着惊,如悟道忽醒,如皮肤无意燃火星。”
戚笼目光一亮:“夫人好眼力。”
只这一句,便道尽了他刚刚方寸地间,‘合便是收,开即是放’的拳劲窍要,甚至隐隐点出了‘圆觉’二字。
佛落武人身,便是‘圆觉’,具足重德叫做圆,照破无明称做觉,简单来说,便是四面八方即是一地一方,周身劲力亦是一劲一力。
“萧道人是我派的,是为从赵黑手中救走你,府中全是李伏威心腹,我指派不了。”
“那晚的动乱我是恰逢其会?”
“一半是如此,李伏威放手施为前,大本营不能有失,他要将可能的绊脚石全扫干净,另一半则是有人想你死,不是白家,是另一股你无法想象的水下势力。”
白三娘想了想,又低声道:“我暂时还不清楚白家是否有其它人参与其中,但赵黑绝对是那股势力在此地的重要棋子。”
戚笼想起了前几任城主的各种意外,以及‘笔记’中记载的,那条关联各方势力的‘线’。
“你也是?”
“我只是外围成员,是赵黑把我发展成下线的,他们对李伏威也有安排,不过不清楚他是成员还是棋子。”
“你的目标是什么?”
“脱离那股势力的掌控,我需要天王助我。”
“帮你杀死赵黑?”
“不,”白三娘红唇勾勒出一股魅人笑意:“我需要戚天王帮的,是在团练新军开拔的前一日,破了萧道人借军势摆下的十面埋伏。”
戚笼眉头缓缓扬起,嘴里吐出三字:“有意思。”
“戚天王所求,无非是段家老少平安,只要妾身在,黑山城中又有谁能威胁的了他们?”
“包括李伏威?”
白三娘眼神闪过一丝复杂:“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咯咯,戚天王考虑如何,若是嫌价不够的话,加上妾身如何?”
背后久久不见人声,镜中亦无人影。
白三娘心一急,连忙转头,却已不见戚笼身影。
……
“赵老管家,新账已做出来了,没问题。”
赵黑沟壑纵横的老脸阴沉沉的,弓着身子走着,脚下躺着被他掌毙的四具商人尸体。
“日后一律用现银提货,同样事情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赵黑眼阴神狠辣:“不然,后果你们明白。”
一群商人汗如浆下,再抬头时,已不见了赵黑身影。
……
“那老货人真狠啊!”
河口街的一条小巷子中,癞小三头皮发麻,他亲眼看到那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前脚还笑眯眯的,后脚悍然出手,把人脑壳当纸一样揉捏,抓一个碎一个。
他裤裆有些湿意。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他猛一回头,瞳孔猛的睁大……
几乎同时,赵黑站在癞小三之前所在的巷子中,背着双手,三角眼阴冷的左右扫着。
巷中无人。
日头斜照,赵黑的影子忽然拉成一条黑线,再现身时,手上多了一只黑皮老鼠,鼠毛粘稠卷在一起,散着一股臭味。
赵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指头一掐,老鼠眼珠子立刻变成了血色,表皮没有一丝伤害,但皮毛下的所有脏器已成一团肉泥。
“呵呵,小老儿倒想看看,谁在算计着我。”
赵黑甩掉老鼠,示威般的阴冷一笑,在巷道中缓缓踱步,手掌擦在墙壁上,抹出墙粉,时不时的轻轻一按,数尺厚的墙壁没有变化,但墙后之物却炸成糜粉,那可能是一条拖把、一座水缸、一只箩筐、一张……
赵黑双眼一眯,精神似是抓住了什么,脚尖一点,上半身立胀大了一倍,眼珠圆瞪似鬼,半白短发根根竖起,无声无息间,半个身子已陷入墙壁中,猛的一拔,‘撕拉’一声,一卷画被硬生生扯出,同时场面一变,黑气滚滚间,一只獬豸巨兽从天而降,脚下风雷初起,地面轰然一震,神兽燃烧着的火睛方一垂落,眼前便已没了人影。
“哎,人老了,就连这种风水小玩意都能晃神了,老喽,老喽!”
獬豸缓缓低头,不知何时起,一颗大洞自心脏部位生出,胸口四周燃着黑火,透过心脏,可以看见一老儿背着祂,在昏暗的小巷子中颤巍巍的走着。
獬豸无声怒吼一声,巨大的身子化作一副火图缓缓落下,化为灰烬。
秋风未到蝉先觉,暗算无常鬼不知。
过了许久,一阵微风吹过,挂画的墙面似风干了千年似的,化石成砂,倾泻而下。
墙后站着一人,背着身子,一手捂住癞小三的嘴巴。
“戚兄弟你——”
癞小三抬头,一滴鲜血落在脸上,然后戚笼身子一软,推金山倒玉柱倒下,一手顶着地面,张嘴,牙缝里全是血丝,但他在笑。
“老阴货,你露真招了,下次见面,便是你的死期!”
秋风未到蝉先觉,暗算无常鬼不知。
青山只会明今古,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四十二章 断舍离 再铸剑(上)
“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
癞小三搀扶着戚笼步入酒楼后门,掌柜凌九牙大惊失色,赶紧向后方吩咐道:“取第三秘柜的药膏子来,用冰块化开,快去!”
戚笼眉头拧着,却摆了摆手,道了一声不急,跌坐在床头,扯开衣物,只见筋肉鼓起的皮肤上,一道道掌印浮现,像是水蛭一样到处游走,阴毒的往心脏钻去,只要渗进去,再一绞,神仙难救。
凌九牙取了药膏过来,迟迟不动,癞小三急了,一把抢过去,“我给戚兄弟上药。”
“唉,别急,”凌九牙这时反倒是不紧张了,“主人正在磨劲。”
“磨劲?”
“就是在揣摩拳法中藏的东西,各家门派中,真功夫不轻易示人,就是怕被人摸出来、消化掉,这拳种的根子就没了,你去取一铜盆过来。”
很快,一铜盆放在椅子下,戚笼头发焦枯冒雾,齿间流血,指头尖子滴汗,若是张开嘴,舌头必然紫红紫红的。
二人肉眼可见的感受到温度上升,同时狭小的密室中,随着戚笼一吸一吐,发出‘嗡’‘嗡’‘嗡’的震颤声响。
然而戚笼四梢越显狰狞恐怖,身上的爪影就越显黯淡,似乎洪水被无数河道分流,渐渐收了泛滥的劲儿。
癞小三也看出门道了,松了口气,转而好奇道:“这么说,真东西只要挨了打就能学到?真有这么简单?”
凌九牙听了直摇头,心道小儿天真,淡淡道:“你脖子伸着被鬼头刀砍一刀,只要脑袋不掉,大约也能知道刀口磨的怎么样了。”
癞小三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戚笼指尖足足滴了三分之一铜盆的汗水,水质泛红,张嘴一咳,一团血痰砸入盆中,迟迟不化。
“老家伙三十年火候的衣劲,真的入化了。”
“主人,人参汤。”
戚笼端起茶碗,将清靓靓的汤水吞了半口,漱了漱嘴,又吐了出来,“虚不受补,缓缓。”
须弥金山大成,成了‘佛’后,戚笼对自己的身体感应到了一种极敏锐的地步,以前受的一些暗伤,包括积劳成疾,筋肉的疲惫程度,都能清晰的感受到,这是佛家的‘无漏’。
“戚兄弟,我做错事了,你想怎么揍我就怎么揍吧!”
癞小三低头,一咬牙,就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一副上法场的模样。
不是为了救他,戚笼不必硬挨那老货的一掌,更不用说自己一旦被擒后,计划很可能泄露,他可不敢说自己骨头有多硬。
戚笼没有阻止,只是在其磕过头后,缓缓道:“祸是祸,倒也算是因祸得福,白家出门架子十九把,百发百打,我之前一直没明白它哪来那么多招式变化,现在摸清楚了。”
“为什么?”癞小三‘噌’的一下站起来,一脸兴奋,刚刚的磕头挨打混没当回事。
戚笼见状扬眉,这小子倒是个混道上的种子,豁出去不要脸,豁出去和不要脸得分开讲。
“白家的根子在衣劲。”
凌九牙面色一变,赶紧避开,这已经是武家传功的范畴了,要么成至亲,要么成至仇。
戚笼视若无睹:“什么是衣劲儿,便是通过劲力掌握周身气流的流通,或转或腾,或起或降,一触即空,粘黏难脱,拳掌相交使人有触电之感;白家短拳号称百打,十九种拳架子,几十门拳术变化,真架子只有一个,便是衣架子。”
戚笼把癞小三招来,指头闪电般的往其腰间一戳,同时一脚踩在对方脚面,癞小三被激的像是触电一般,却又跳不上去,涌泉穴被按住,身子猛的一个哆嗦,汗浆都泻了出来,衣服‘啪嗒’一声脆响。
“这就是衣劲儿。”
癞小三突然感觉极其疲惫,眼皮子直往下挂,连忙抽了自己几巴掌,专心听讲。
“架子在身上,根子在地上,要破白家拳,你要伐他的桩。”
“是攻下盘的意思吗?”
“对付普通人是可以,但如果对方若是拳种上身,练出了肉架子,攻他上下盘便没区别了,说不定对方故意在下盘露破绽,就是为了引你上钩。”
“肉架子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抽筋、扒皮、割肉、剔骨四大境界,那老阴货居然直接炼到了第三境界!”
戚笼摇头,“四大炼只有多少之别,而无上下之差,就好比先吃菜还是先吃饭,没有固定的顺序,虽然多数人只从中挑一样,但指不定就有人喜欢先喝汤呢。”
“筋骨是一回事,皮肉又是另一回事,外家是从前往后炼,内家则是从后往前养,但拳法讲究内外合一,并非刻意将二者对立,所以在顺序上,筋和骨一前一后包着皮肉,也有这么一层道理在。”
戚笼讲了一箩筐拳理,兴致来了,直接下场,指点癞小三两个基本拳架子;武行的道理,道长在刀上,理长在拳头上,言传身教合在一起才算传拳。
“所以白家拳号称百搭百打,是因为招式都炼在肉上,他出拳时,你不知他出什么招,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打什么章法,人不知才能鬼不知,只要与他交过手的,对手招式都会被炼入己身——”
戚笼停住话语,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刚刚揣摩‘衣劲’时,居然感受到了一丝丝汤瓶拳的变化。
恐怕这拳师之死,跟这赵黑脱不开关系。
想到这里,戚笼多少有些唏嘘,江湖险恶,不在明,且在暗。
老麻匪死了有他收尸,拳师死了有书生送葬,他若是死了,怕是不知荒冢在何处。
倒不是说一定要有人养老送终,死便死了,吃饭喝水一般;只是一身技业好不容易炼出来,死后还回去,没留点什么,多少有点可惜。
癞小三不知戚笼为什么停了传拳,急的抓耳挠腮,偏生又不敢开口,忽然福至心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九个响头,大叫一声:“师傅!”
戚笼一愣,他倒没想到这小鬼头机会把握的如此好,正好抓住了自己少见的一丝情感波动,也算是他命好。
“你想做我的徒弟,受我的衣钵,你知道我是谁吗?”戚笼似笑非笑。
“师傅是照大哥的生死之交,是我的救命恩人,师傅要是善人,我便替师傅日行一善,师傅若是恶人,我便和师傅一起杀人放火,师傅若是侠客,我们师徒两更可以一起斩奸除恶!”
“哦?善也可为,恶也可做,你心不定,怎么学拳?”
“回师傅,我癞小三是从狗窝子里爬出来的,癞是脸,小三是随便取的名头,无人知我姓名,无人了解我身份,没人教我什么,没人关心我想要什么,我癞小三若是饿死在街上,不如一条野狗,狗肉可比人肉香多了!”
癞小三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大叫道:“我癞小三今生只有一个目标,便是让世人知我念我,恐惧也好、羡慕也罢、爱恨皆可,越大越好,我的名头要像天一样,所有人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我!想不看都不行!”
“你倒是直白,这慕名利的性子,倒也适合做这一行,只是你要明白,你出多少彩,就要遭多少罪,尤其是你师傅在道上也算是个声名狼藉的人物。”
癞小三大喜,“师傅,名头于我大如天,师傅这是提前给我扬名了!”
戚笼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摸上了对方脑袋:“你师傅姓戚,单名一个笼字,是麻匪石庵堂一脉的堂字辈。”
癞小三嘴巴缓缓长大。
“你师傅江湖上还有个诨号,戚天王,赤身党大魁首的那个戚天王。”
癞小三激动的脸都红了,浑身颤抖,只感觉欢喜到要晕过去。
知道师傅来头大,但没想到这么大!
简直大如天啊!!!
第四十三章 断舍离 再铸剑(中)
戚笼接下来数天,除了磨劲外,便是调教这个因一时念想收的小徒弟。
这小子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骨子里却有股狠劲,戚笼知道这股狠劲是从哪里来的,是被这凶恶世道磨出来的,要么狠,要么死。
他这口刀不仅磨了出来,而且已经收回鞘了,现在就不知道这小鬼头能磨出几成锋锐来,中途会不会磨秃了、磨断了,或许这便是教徒弟最有意思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锤炼的是个武行大才,还是某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蠢货。
当然,指点这种初学者,消耗不了多少戚笼的精力,他的大半精神都落在‘汤瓶拳’的推陈出新上,主要是把赵黑的‘衣劲’炼入拳中,他有预感,下次再见面时,搏胜的关键便是这一下。
一座小号的武擂上,戚笼绕着台子量丈步,每一步不偏不倚一寸半,时而肩松腕抖,裙拦势、盘头花、**手、云手、小斩锤、大斩锤,拳速快的让人眼花缭乱,这是花拳。
又或是架子一压,如毒蛇拨草,手脚并用,地趟步,格、蹬、勾、剪、缠,手做屏障,脚为攻;木板被压的‘崩崩’作响。
突然桩子一提,连踏玉环步,拳掌往上开,掌补、刁拿、抹捅、拦斩、卸劈,浑然一副双刀掌法。
掌犀利,引注目,戚笼突然一记窝心脚,脚尖揣在木桩子上,踢飞一块拇指大的小木块,正正砸中了看傻眼的癞小三脑门上。
“专心。”
癞小三不敢怠慢,挣扎着走桩步,这小鬼头被一根绳子吊着,绳头挂在横梁上,绳尾则以一个复杂的绳路捆绑住脖子、手臂、跨跟,稍有偷懒,脸就会被勒的紫青,缺氧到舌头都吐出来。
同样,姿态若是不正,手臂、两腿就会被绳子以五马分尸之势往外扯,而脚下行桩若是不到位,木头尖子直接戳脚跟子,一扎一个洞的那种。
凌九牙则虎视眈眈的盯着癞小三,一旦这小鬼身上淤血积厚,便用沾着药水的木棍子直接抽上去,打的‘啪啪’作响。
这玩意叫老虎吊,本就是折磨人的玩意,后来被老麻匪用来练徒弟,首练基础功力,如三角马、八字马、爬山虎等桩功,增长劲力,舒展筋骨,二练扣齿拔筋,增强颈部肌力,保护气管,三练塌骨,锻炼胸、肋,四练放气吐纳,这是内家的功夫。
癞小三在街头最惨的时候,被一伙地痞提着刀子追,血浆流了一鞋子都没哭过,结果才吊上去没半盏茶就嚎的跟死爹死妈一样,眼水不要钱的往外流。
结果戚笼一句话就让他憋住了。
“我五岁开始,一天有大半时间挂在这上头,你十五岁了,开骨练拳已经很迟了,你不练,我不强求。”
结果癞小三硬是咬的牙齿‘咯吱’‘咯吱’直响,半点声不发。
戚笼又打了几通拳套子,然后接过裹了药油的毛巾,擦了擦掌心,道了一声:“多谢你了。”
“主子说的哪里话。”凌九牙一脸恭敬。
这拳套子便是各门各派拳种的招式脉络,虽不是多么珍惜的东西,但也不算烂大街,这爪仆人能一下子弄个六七本出来,也是有心了。
“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戚笼见对方欲言又止,开口道。
“奴才是想问,爷如果跟白家的老东西打,有几成胜算。”
戚笼将毛巾裹在手上,掌心顺着癞小三的筋络揉捏,每一次捏打,就像是软刀子割肉,割开隐藏的血脉筋管,小鬼头忍了十几息,终于扛不住,眼珠子鼓出血丝,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混身剧烈抽搐。
“如果用刀,有七成,如果是拳头,最多只有五成,”戚笼头也不回道,沉吟了下,“两天前的话。”
“那现在呢?”凌九牙紧接着问。
“那要打过才知道,怎么了?”
“喜公子让我传一个消息给您,边军从河道运的第一批粮草,被人劫了。”
“哦?不是让他收手了嘛。”
戚笼扬眉,他之前把那日喜救出后,的确是有示意他断一断边军的粮草,要想光明正大的把老爷子弄出来,他需要时间。但没想到薛保侯和李伏威这一明一暗弄险,直接骗过了兴元府所有人,反倒是变相的帮了戚笼一把,征讨一府十三城,加上周边邬堡、军寨,就算单单行军赶路也要十天半个月,时间足够充裕,戚笼反倒是不急了,这报复行动也就没了后续。
“不,不是我们动的手,”凌九牙犹豫了下,咬牙道:“是一伙乱兵,而且,打的是您的旗号!”
戚笼下意识的手一滞,癞小三一时也不嚎了,耳朵高高竖起,咱们赤身党又有活动了?
“我的旗号,你确定?”
“是腥风火雨龙头旗,除此之外,二路元帅也露面了,我们的人窥到了他的脸。”
“贾似盗?”
“是。”
“我知道,是二天王,假作真时真亦假,赤身党第一谋师假天王!”癞小三激动道,随即脚一崴,踩到了尖桩子上,顿时‘咿呀哎呀’的惨叫声不断。
戚笼愣了半晌,这才莞尔一笑,“这年头活见鬼的事还真是越来越多,老二出现了,老大是不是也诈尸了?”
谁知凌九牙表情古怪:“是,不仅是假天王,撼天王也露面了,还有炮天王、赤天王、鸟天王。”
“他们放出话来,这次出山,就是为了给您和赤天王报仇。”
戚笼眉头缓缓拧了起来,劫边军的粮队,够凶悍,这的确像赤身党的作风,但这却恰恰不可能是赤身党所为;从老大到老四,这诈尸也不是这么个诈法,而且赤罗刹这个母豹子也不会同意顶着他老哥的名头招摇撞骗。
有些人不该拿死人做招牌!
戚笼眼中沉下了深深的阴翳。
“走吧,你不是把烧铁炉子给做起来了么,我要开炉铸剑!”
……
山北道,渭河北段,尸体泡在血水里,光脚凶悍的水鬼子在水里拖着尸、补着刀,沉船上一个断臂大汉抱着炮筒子嘿嘿傻笑:“三箱子炮弹,十箱子龙虎火药,发达了,发达了!”
风一吹,露出断臂下的一节铁纤子,只不过这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戳炮眼、刮炮膛的。
七十二大寇第九寇——炮寇
“死炮仔子,还不过来帮老娘搬货,这么多粮食,够你吃十年的!”
岸上,轰隆隆的马蹄子声卷过,一位五大三粗,脸色靛青的悍妇怒气冲冲道,其人马上、身上,至少挂了十几口菜刀。
七十二大寇第十八寇——肉娘子
“来了,来了,我们这些老伙计也好几年不见了,别一见面就嚷嚷。”
河岸对面,跟多的匪徒在搬运货物、清理河道、收拢尸体,以及——杀俘。
“帮规第十规,不许做朝廷爪牙,落刀!”
十口虎头铡铡刀‘咔嚓’一声,又是十颗脑袋落入河中。
“铁头官,我干你娘,老娘才把俘虏捞上来,你又把人头砍下去,你是要跟老娘对着干啊!”
一个铁面官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对方一眼,口中缓缓道:“帮规第八规,不许调戏同门妇女,我娘也是本帮中人。”
七十二大寇第二十一寇——黑面判官
“我说铁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傻劲儿倒还真没变啊,居然拿江湖的规矩要求官兵,傻不傻啊你,我说对吧,小水儿。”
水中一道人影窜出,竟是一位生嫩少年,只传一牛犊短裤,一身雪炼白肉,腰上挂着两口鱼尾刀,冷森森看了炮寇一眼,提着两人头走开了。
七十二大寇第十四寇——水猴子。
“啧,你这怪毛病也没变啊。”
炮寇哈哈大笑,“没想到人走茶没凉,这七十二大寇居然还能凑出个二三十家,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别贫嘴了,物资点出来了,去向二位天王汇报去。”
一位丑陋侏儒从船杆上划下,丢来一纸清单,侏儒带着斗笠,披着蓑衣,蓑衣下面全是刀,沾着血。
七十二大寇第二十四寇——刀孩儿
“怀念吗,六妹?”
远离战场的一座小舟上,一位身穿青衣、风流倜傥,养着两撇小胡子的文人驻足远望。
赤罗刹重又带上一张恶鬼面具,手提双刀,她身上伤还未好全,这一次并没有上战场,只负责断尾。
“你若是带了他送给你的罗刹面具,也不至于被那边军小将打的这么惨,”文人摇头,眼神琉璃通透,似能直穿人心。
“再次见了他,感觉如何?”
赤罗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锵’的一声,刀拔出半截。
“好了,不说了,去见见老大他们吧,你不想他们吗?”文人摇着扇子,温柔道。
“假货有什么好瞧的。”
赤罗刹冷冷道,跳下船,落在另一舟上,老麻匪徐九划船离开。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文人摇扇子,身影如梦幻泡影,缓缓消失,最后纸扇一合,‘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老三,你可不要露面,你露面了,这大变活人的戏法,可就露馅了。”
第四十四章 断舍离 再铸剑(下)
戚笼一锤子砸在剑胎上,一声重响,火星四溅!
癞小三见状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的溜了出去。
他这个师傅算是个极好说话的人了,除了传拳的时候非常严格外,别的没有任何要求,别说师门规矩了,就连端茶叠被都不用,是个大好人。
但癞小三明白,三年前凶焰滔天的赤身第一王根本不可能是好人,他好说话,只是因为你没触碰到他的禁忌,若是动了,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要凶戾!
如今看来,有人触碰了他老人家的逆鳞。
‘我还是老老实实练拳吧。’
癞小三揉着筋骨酸麻的手脚,龇牙咧嘴的想。
戚笼又是一锤砸在剑胎上,烧的火红的剑身,已经被砸的只剩薄薄一层,透过火焰,能看到剑中纹理。
他心情极不愉快,心头像滚油燃烧!
刨除一些名利场上的东西,他二十八年的人生可以说是相当凄惨,父母早死,老麻匪只教他杀人的道理,人情心暖,爱情亲情,把它们掰开了,揉碎了,大抵都没找着。
他的刀口和现实中荆棘霜刃的拼杀,这是世道向他展示的东西,他也习惯于此。
难得有一些反常的东西渗到心里,多少会让他觉的一丝暖意。
虽然这宝贵之物挡了他的路,他也会毫不犹豫把它劈碎,但这是他才能破坏的东西,他不动手,别人不能抢!
铁锤和剑刃的敲击越发急促,‘咔嚓’一声,火红的剑身被一敲两断,戚笼仍未住手。
因情绪激荡,戚笼脚下的影子有了变化,无首龙尸再现,血雨‘哗啦’‘哗啦’落下。
一个额宽肩厚的紫脸大汉哈哈大笑的迎了过来,手刚刚张开,脑袋就像是被厚刀劈了一记,脑浆子溢到眼珠子里。
又是一位留着两撇小胡子,气质通透的书生摇着扇子走了过来,手一翻,一朵莲花灯便被他变了出来,可惜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刀光一闪,脑袋落下了,血腔洒出一朵朵血花。
一个眼如大星的矮脚虎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热血、那么有神,他的拳骨挡住了九记刀光,然后胸口被剖了开来。
一道身材瘦长的汉子,眼神骨碌骨碌的到处瞧,一个野性十足的恶女人,龇牙咧嘴的看着他。
这些人最终都消失了。
戚笼愣了一下,却没有半点停滞,手掌翻开,最后一块‘鱼肠剑残骸’直接丢入火炉中,不过片刻,火烫的铁汁便顺着管道浇灌在了断剑身上,锤声再响,只是这一次,多了一分决然,少了一份眷恋。
杂质的舍弃、各种成分的简化、捶劲的强弱,在其手中浑然一体;以及最重要的,那一丝断舍离的精气神。
鱼肠剑炙鱼而进,杀人而出,阖闾以鱼肠之剑刺吴王僚。
一道奇形怪鱼一闪而过,一道光亮同样划过。
戚笼目光一凝,毫不犹豫扬起铁锤,用尽十二成劲砸下,气势像是要将剑身锤裂。
他用十九记刀毁了半个赤身党,他记的很清楚!
火炉的火光猛然大涨,像是要炸出炉子似的,凌九牙买的是上等的炼刀炉,此刻随着汹涌的火光喷出,‘嘎吱’‘嘎吱’声中,一道道裂纹开出。
火暗光消,青烟滚滚,戚笼手中多了一口黑炭剑。
“咳咳咳,师傅你炸炉了?”癞小三听到动静,赶紧跑了进来。
戚笼扫了一眼这口废剑,毫不犹豫的往炉子上一磕,‘啪’的一声,黑炭碎裂,剑光一闪,一口小巧的、带着琥珀黄、剑头像是裂开了一般的奇怪短剑便显露出来,借着些微火光一撩,居然穿火而过。
做为铸造者,戚笼很快摸出了此剑的品质:锋锐、隐于血肉间,藏于水火,剑口有妖毒,逆血封喉。
“原来是先毁剑,再成形,”戚笼自言自语,“怪不得老爷子铸不成此剑。”
哪一个铸剑大师不是爱剑如痴,让他们毁剑,无异于自杀。
然而成剑关窍却又在毁剑重生四个字,‘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三,帮我一个忙,把此剑交予一个人。”
……
赵牙子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短剑,虽然极不愿意相信,但此剑身上的些微妖气,以及那一闪而过的白芒,毫无疑问代表着一口暗杀剑的问世,哪怕这口剑只是粗制品。
“你师傅是——”
“我师傅说了,剑给你,倘若你还有一点良心,便明白应该怎么做。”
癞小三挺胸抬头,然后不怀好意的打量着眼前富丽堂皇的环境,亭轩错落、回廊曲折、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美不胜收。
这般豪富人家,若是抢起来,该是会很爽吧!
赵牙子听下人说有一小乞丐找自己,还颇有些新奇,结果发现此人是戚笼的徒弟,立刻便多了几分厌恶。
“你师傅现在在哪儿?”
癞小三眼珠子一转:“我怎么知道,师傅把剑交给我后,便就云游四方了。”
赵牙子试探几句没有收获后,便就不耐烦的将对方打发走,收乞丐做徒弟,也亏他戚笼想的出来。
然后看着这口剑,赵牙子脸色阴晴不定起来,送上去或许能救师傅,只是,只是,凭什么——
“哦?这口剑是我们乌笼乌大匠交给你的,他想投靠边军?”
白三娘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手中短剑,细嫩的手指捏着剑柄,轻轻一抖,茶碗便被戳了孔,不废半分气力似的。
“干的不错,你很有用,这么值钱的匠人,怎么能留给边军呢,自个儿去库房领银子吧。”
“多谢夫人,”赵牙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魂不守舍的走了。
等人离开后,白三娘这才微微一笑:“这么说,我就当你应下此事了,戚龙头。”
白三娘摇了摇铃铛,圆脸小侍女玉儿走了过上来,恭敬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你啊,去把段大师那个女儿,叫什么,对,段七娘给我喊来,记住,避开所有人,尤其是赵总管那几个亲信。”
“是。”
“还有,准备礼物和轿子,奴家明日要去犒劳边军。”
……
不知何时起,黑山城主府的外围,一座高约九丈的法台立了起来,萧道人披头散发,前后竖着九口大旗,在他眼中,一杆又一杆烈火旗门迎风招展,悬在半空,上空金云滚荡,四周黑雾汹涌,杀气如潮;一具具黑色甲胄堵在四面巷口,手持钢刀利刃,四具高约三丈的巨大骷髅战将挡住四门,空洞洞的双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煞气。
同时,萧道人身前法台上,还有一葫芦、一雷令、一人头杖、一鱼缸、一活生生的草人。
萧道人起身,风水之力在其周身凝成风光电闪、九匝云环,看着不断被冲击的城主府,其一字一句的道:“虞贼道,我以兴元府十三公城的杀伐之气布下十面埋伏,这一次,我看你怎么破我的阵!”
第四十五章 臣以杀君 子以杀父(上)
戚笼抬头,望着城主府的方向,只见风云激荡,黑压压的凶煞怨气充斥着上百条坊道巷口,乍一看呈北斗七星之势,冷光肃杀,俄而一变,一扇扇火焰大旗迎风招展,在半空烧出滚滚血火,越往火光里瞧,便越感到皮肤酥酥麻麻,像火凝成云,有雷霆霹雳藏于其中,更有黑压压的甲胄之士伏于四周,蓄势待发,并且越发壮大。
虽然普通人瞧不见这般异景,但是今早起来,自然就会头痛、脖酸、晚上好似梦游了般,照镜一看,两大黑眼圈挂在脸上。
这自然是因为风水阵运转,震了人的三魂,让人产生‘鬼压床’的后遗症。
戚笼见状便明白,这大概是萧道人布阵,强逼虞老道一战的架势。
这阵势一南一北延申出城外,挂在两大营门上,一个是边军,一个却是新军,说是新军,却是人强马壮,拳能跑马者在锤炼筋骨,近千匹战马在马槽子饮水,上百重甲骑兵一大早就在练冲杀,领头的则是前武翎城城主宫元朗。
粗粗数来,这团练新军的人数合起来不下五千,有拳行家丁、帮会人马、甚至还有招安的马匪、兵贼,说是藏龙卧虎夸张了点,但也是人才济济,兵强马壮,乍一看比边军都要雄壮。
戚笼则藏身于附近的一座军库中,做为李府家丁,帮忙清点后勤物资,这是那位白夫人故意这般安排的,一旦边军来‘抢人’,正好抓个正着。
“这十几口兵器质量不合格,上不了战场,需回炉重造。”
“是,大匠。”
戚笼站在一群人中颐指气使,毕竟做为李府中人,还是制械大匠,他有资格这般做。
这便是身份没曝光的好处,可以大摇大摆的出没在人前;整个李府中除了白三娘外,或许只有赵黑怀疑,但也只是怀疑,毕竟他只是得到了自己‘招唤马匪’的消息,而没见过自己这位‘赤身党魁首’的真容,加上白夫人遮掩,拖到自己被抢入边军不成问题。
“你们谁是乌笼?”
十来匹高头大马气势汹汹的冲来,在冲到惊慌的人群前一个灵巧转身,领头的马队教官洪小四笑嘻嘻道,似乎就喜欢看人惶恐的样子。
“我是。”
“是你?”
“军爷认识我?”
“呃,不认识。”
洪小四仔细打量着戚笼面孔,感觉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但又不甚确定,最后只得放弃自寻烦劳。
“上来吧,上头有人看上你了。”
“大人,乌大匠是我们李府的人,而且是白夫人从主家带来的仆人,关系亲近——”一位李府管事连忙道。
“关我何事,新军招揽十三城各路人才,越是人才就越不能例外,怎么,你们李府高人一等?”洪小四玩味道。
眼看着乌笼被领走,李府管事迅速对一人小声道:“快起转告夫人,乌大匠被抢走了!”
“你似乎并不惊讶,哦,对了,你是主动纳的投名状,鱼肠剑真是你打造的?”
“是。”戚笼镇定道,只是不时转头,似乎对于军营中的一切很感兴趣。
“别看了,呆久了你会看烦的,话又说回来,一切都照我们边军编制搞,倒也有几分模样,十人为火,火设火长;五十人为队,队设队正;百人为旅,旅设旅帅,两百人为团,团设校尉,嘿嘿,为了这几个位置,这些天可是拼死了不少人,还是狗咬狗狠啊,对了,你真不认识我?”
那懒懒散散,看上去别有几分慵懒英俊的洪小四突然道。
“将军觉的,我应该认识你吗?”戚笼反问。
“哈哈哈哈,的确,若你真能与我们一道,我们有的是机会相互了解。”
洪小四打量着对方,穿着常款的家丁短袍,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没什么练家子的痕迹,眼神松散,唯一值得称道的,怕是只有镇定的架势了,或者说,厉害的匠人都这样?
“不过你也别以为这便可以了,想要入我们边军,得先考核,不然谁知道这口剑是不是你铸的,而且考核的还不只你一个。”
“还有其他人?”
“呵呵,有人当关外是虎狼窝,自然也有人认为它是名利场,所以是驴子是马,练练,得练练。”
洪小四看上去极为健谈,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并没有其它边将脸上肉眼可见的自矜和鄙弃,唯一让人感到头皮发麻的,大约便是对方手指上转来转去的八斩刀,三尺刀光晃来晃去,生怕滑下来切掉手指。
戚笼印象中,他以前抢过的一位边军校尉,玩的也是这种刀。
“对了,将军大人,小民适才听将军说,火长、队正、旅帅、校尉,那这折冲将军一职,不知由谁担任?”
二人赶到后营器房,入房之前,戚笼突然问道。
洪小四一愣,然后嘿嘿一笑:“那自然是,价高者得!”
语罢,洪小四一掀门帘,滚滚热气便扑面而来,除了火炉的热气,还有便是气血的热流。
帐中坐在高位的一共有十几位,个个头盖钢盔、身穿铁甲,见洪小四前来,纷纷拱手,口称‘教官’,态度热情、恭敬、讨好、高傲,不一而足。
戚笼眯了眯眼,逆鳞微浮,顿时感觉自己像是掉入了虎狼窝,凶恶之气滚滚而来,恶狼、豺兽、魔怪,一个个身形庞大、红睛尖牙、吞咽吮血,像是要把自己活吞了一般。
戚笼头一低眼一垂,看似是害怕,其实是在用‘须弥金山’镇压体内气血暴走,免得露出跟脚,成为这群凶兽中最凶恶的一只。
虽然他无法像那萧道人一般,通过法术检测武人的气血强度,但通过龙煞对于风水之气的感应,也粗略能感受到眼前这些新军校尉的层次。
那风水异相模模糊糊的,至少是贯穿一两条筋脉的,而那清晰到汗毛必现的,大约是贯穿三四条筋络,名震一方的凶恶拳家,类似当年的汤瓶拳拳师,而场面上至少有四五位,风水异像混淆不清、像是众多异像凝结而成,那是能对戚笼产生威胁的,甚至连他都看不清深浅的高手。
戚笼看到了鲍五、看到了宫元朗,甚至看到了当初在水陆大会上的一些熟面孔,只是这些家伙完全没了商人嘴脸,一个个的,好似沙场宿将一般。
不过让他格外注目的有三人,一个风水之气似是要喷薄出帐篷外,耀眼的让人不可直视,而且风水异像极其清晰,是一口金晃晃的、纹路如血的板刀,这种刀类没有刀尖,长长方方像一口极简陋的刀片,但却让用刀多年的戚笼明显感受到一股浓郁刀气。
而恰好,那胖校尉背上,用锁链锁着的,是同一类型的板刀,此刻正‘咣咣’作响,或者说,这风水异像就是从那刀身上逼射出来的。
另一位是一位面目普通的小将,在所有人中算最不起眼的,但他没有风水异相,一点都没有,如果对方不是滥竽充数的话,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其命格已经完全吞噬掉了命数,是天生的蛟蟒枭雄一流,哪怕在小池塘中,都能卷起泼天大浪。
最后一个是位道人,道人头顶三尸神,由人中三魂、命中三灯糅合所化,象征道家一种境界,只是这三尸神极其诡异,五脏器官挂在外面,像是由不同人的手臂、大腿、脑袋、眼珠、鼻子拼凑而成,最重要的是——没有嘴。
从其他人的称呼中,戚笼很快就知道这三人的名字,唐三糖、李慑、蝇四。
蝇四道人看了戚笼一眼,指了指第一座特制炼剑炉,然后就闭目不言。
但就是这般动作却已让人注目,要知道这位蝇四道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漠,除了几个出彩的尉官,一向是谁都不搭理,这次居然会对一个匠人发指示。
但别人看到主座上一位老人担忧的眼神,也多多少少猜测到了什么。
李慑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开口道:“洪教官,是否可以开始检核了?”
洪小四点了点头,打了个哈切,“那便开始吧。”
戚笼将对方准备好的熟铁和沉铜放在火炉中预热后,便就打量四周,发现除了自己外,还有五六位匠人,看起来五大三粗,至少都是熟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拳师、刀客、豪勇、乱兵,甚至还有一些特殊职业,酿酒师、裁缝、养马官等等。
钟吾古地向来不缺流民,而流民之中不缺人才,很快这些人才就被各大校尉瓜分干净,若是好几位校尉都看上眼的,少不得争夺一番,口舌、拳脚、兵器比斗,场面看上去乱哄哄的。
这貌似是一场特殊的聘请大会。
而做为主考官之一的段大师故意四处溜达了一圈,然后悄摸摸的溜达到了戚笼身边,低声道:“你又来干什么?”
“怎么,师父能来,徒弟就不能来吗,”戚笼嘴角勾起:“还是说,师父觉的徒弟的手艺不到家?”
段大师先是一怒,继而敏锐的感觉戚笼语气不对劲,下意识的顺着对方话往下说,“你小子好大胆!”
“不大胆怎么赶来搏一场富贵,顺便让师父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